每天乖乖除了喝茶赏桂花,屁事不干。状元背地里骂她白吃白住,还不安好心地等着主子死。乖乖关起耳朵全当没听见,反正那个胆小鬼也不敢对她怎么样。惹火了她,下场就是——
状元打井水时莫名其妙地被井水淋成了落汤鸡,吃饭时好端端地被饭噎到,从早到晚左眼皮跳完换右眼皮跳,右眼皮跳完换他左手抖个不停。
诸如此类的事情直到杨柳堤出面充当说客,乖乖才肯出手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一马。
此招一出,杨香园上下都知道少爷请来的这位女客得罪不得,还是好生担待为妙。有好茶日日招待,有凡人天天伺候,乖乖来下界几百年,还是初初尝到这般逍遥的滋味,逍遥得她都快忘了天界的好时光。
这一日与往常一样,杨柳堤请了乖乖进茶室品茶。
“先用桂花窨茶叶,临喝前再抓一把新鲜的桂花放在茶叶面上,这又叫做双窨。喝起来,茶香花香,郁郁菲菲。若你喝惯了香片,还可一半香片一半龙井混合沏来,有香片之浓郁,兼龙井之苦清,叫你喝了绝对称赞。”
乖乖一边品着他沏的茶,一边听他讲述他的品茶心得。偶尔她也会动动手指头,为自己沏上一壶,可怎么喝就是不及杨柳堤沏出的滋味。时日久了,她索性懒得动手,把个沏茶的差事全交给他,自己只负责品就好。
“世间有那么多花花草草?你怎么想到要把木犀花……就是你们所说的桂花放到茶水中呢?”
“因为我很喜欢桂花的香气。”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桂花?”是因为记忆深处对姐姐的牵挂吗?她把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他不得回避。
“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喜欢桂花?”别以为他嘴上不说就连眼睛也一并瞎了,他看得出来她对桂花的喜爱超乎常人。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与他说的,夺下杨柳堤手中的银托白瓷小盖碗,她把它握在掌心里摩挲着,让茶汤余下的温度暖着她的手心。
“我从前住的地方开满了桂花,闻到桂花的香气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家。喝下这些暖暖的桂花茶,我会觉得连心都暖了。”
在天界的时候日日被姐姐搂在怀中,那种暖暖的记忆落在她心底。在下界待得太久,久到孤寂所带来的寒冷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因为这份冷,她贪婪地索取着身边一切可以使自己暖和起来的物件。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杨柳堤将烫热的闻香盏放到她手边——天界也种着桂花树吗?他不知,可是闭起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月白的清冷中零星地飘着几许或白或黄的花瓣。
透过茶炉下摇曳的火苗,他出神地说道:“我总觉得桂花的香气长在我的灵魂深处,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好像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姐姐的居所附近遍布木犀,“他”和姐姐最后一次相见正是在那里——他对姐姐的感情果然还停留在他的灵魂深处,乖乖喜不自禁,却又悲从中来。
“他”都已经转世十五回了,仍留恋着姐姐。然这世间会有人记住她吗?
乖乖不敢奢求,其实是不忍自己失望。
杨柳堤忽而抬眼望去,置身氤氲茶气中的她真的好像天界的仙子,“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小酌着茶,他怕自己会被这扑鼻的香气所熏醉,迷了情思。
“你的问题似乎特别多。”乖乖用力扇着炉火,想叫这壶水早点冒鱼眼。
心急的直接结果是炉火熄了,累得杨柳堤要重起茶炉,“我用上好的柴给你煮壶茶,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好不好?”
“那要看你煮出来的这壶茶与以往有何不同了。”她可不傻,这家伙总喜欢抓着她爱品他沏的茶为诱饵,把她那一点点的秘密全都套出来,真是太奸诈了。
跟他相处时日不长,她倒是渐渐学得精明起来。杨柳堤露出一副被她识破的惋惜状,搓搓手他转出去,很快就抱着柴火回来了,“看来不拿出点真才识料,是没办法从你嘴里套出话喽!”
他将柴火放在茶炉里,片刻的工夫屋里窜出淡雅的桂花香气,乖乖恍若置身桂花林中,遍体都沾了花香,让她忍不住飘飘欲仙。
她的身体逐渐上浮,飘至屋中,她放任躯体随意游弋,飘在他的头顶上。杨柳堤手一伸抓住她的脚踝,却只是单单地握着,“你答应过我,不做出这种举动吓坏园子里的平常人。”
“你又不是平常人,而且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有对我说过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只是故意挖个洞让她来跳,乖乖才不会笨地对他招供呢!找个话题绕过去,“你刚刚不是说有问题要我回答吗?”
看来但凡是跟茶有关的技艺都能把她骗到,杨柳堤决定对自己的手艺善加利用,不怕她不主动亲近过来。
“我想问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
乖乖答得爽快,这一世她的确未曾见过他,初次她闻香而来,他已二十有六,离三十不远了。
提起这,她方才记起,自打入了这杨香园,她倒是把每天记账的习惯给忘了。这几日,她都没有画红杠杠,再忘下去,就拾不起来了。
今晚,就今晚,她一定得把这些日子都给记上。
要么,明晚再记?
她恍惚的神情让杨柳堤以为她刻意在隐瞒什么,“你说,我们会不会在前世见过?”摩挲着右手的小指,每次见到她,他总觉得那上面好像烙下了什么他必须记住的东西。
她蓦然回首冷眼看着他,莫非他想起了什么?不可能啊!他每一次转世都把从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记忆从一片苍白开始,又怎会记得前世的种种?
他逮着她的神情暗自做了决断,“你这样望着我,就代表我说得没错喽?”
想从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她在人间好歹也混了几百年,这等把戏她还不放在心上。
“你的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也许我们每一世都擦肩而过吧!所以你才会觉得我熟悉。”这等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可满意?
杨柳堤举起茶盏,笑眯眯地点头称好,“那你可真算是我的故人了,为了我们故人再见,我们以茶代酒——干。”
从茶室出来,杨柳堤本想送乖乖回房,她却自作主张地朝园子深处远去。他也不多话,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任她一路探索,直走到园子尽头。
“那边没什么了。”
“可有桂花的香气,不是吗?”
杨柳堤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狗仙转世,居然连这么淡而无痕的香味也不放过。好吧,他从实招来:“这下面是个地窖,专门用来窖藏的。其中有一部分藏新鲜的桂花,连这你都能闻到?”
“带我去看看。”
“今天很晚了,明晚再说吧!”夜里的地窖寒气逼人,瞧她单薄的身子,他怕她受不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把她当个寻常女儿家来看待。在他眼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偶尔隐身或是漂浮在半空中不算的话。
“我不怕冷,我的家乡就是很冷很冷的地方,那里充满了桂花香。”完了,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她居然忘了天界里的称谓,管木犀叫桂花了。
她一开口打破了他着手描绘的假象,她到底与他认识的寻常女子不同,全然不同。
没再拒绝,他领着她走向地窖入口,踏入其中,乖乖才发现整个杨香园的地下全属于地窖范畴,大得像她记忆里的家园。
真的好像!
也是一样的寒冷,也是一样的静寂,空气中也是一样地蹿动着桂花的香气,摇曳的灯烛就像是家中斑驳的树影。
一切皆勾起她对家的记忆,唯独少了给她拥抱的姐姐——姐姐在她心里一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静静的,有脚步靠近她,乖乖猛地转身,正迎上一张厚实宽大的棉被,待她缓过神来,棉被已将她重重裹住,那上面还带着温度,棉被后是杨柳堤平常的容颜。
“知道你不畏寒,我还是叫状元取了我屋里的被子给你。这被子是用手炉焐过的,还热乎着呢!正适合你在地窖里用。”一股暖意透过白衫,包裹住她的周身。明明不觉得冷,却因为这份暖意连毛细孔都舒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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