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卡车来来去去,寂静的卡尔古村是多热闹啊!
那时,我还没有比二十多户人家的卡尔古村更大的地理概念。
那时最大的愿望是等往桦树断面上画葵花的那个人高兴了,把画笔交给我,在他用铅笔填好的轮廓里,填出一朵中心无蕊,因此也无从结籽,却长出一个大忠字的葵花。
我,一个牧羊少年的手,曾经为拿起了那饱蘸油彩的画笔而颤抖过,因此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最终成为一个画家,而是操起了文字的生涯。也正因了这文字的因缘,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循着当年运送卡车的忠字木所走的那条路线,第一次来到成都。所要寻找的目标,就是那座在卡尔古村人想像中比土司官寨,比布达拉宫还要巨大的建筑。
那建筑应该非常巨大,因为砍去了整整一面山坡上所有成材的红桦。
但我看到的建筑并不如我想像得那么辉煌。我没有想到当年的万岁展览馆是那样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在平原上,在一样灰蒙蒙颜色的楼群里,它一点也没有想像中那种圣殿的样子。我不能想像它会是这么一副庄重却远远说不上雄伟的样子,就像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不能想像鸽子敢于在这座建筑广场前的伟人塑像宽大的肩头拉屎一样。
因此,我为了那片永远消逝的红桦感到痛心了。
在这座城市出人久了,并成为她的居民以后,我慢慢熟悉了她的历史与地理,也就知道了,很多老成都人也在为这座建筑所在地曾经雄伟与沧桑的老城墙感到痛心疾首。
还是回到那片桦树林,因为她毁灭的过程尚未完结。又过了两三年,毁灭的命运降临到了那些白桦身上。
这回是北京城里发话:要准备打仗。
卡尔古村那么的宁静与僻远,很多时候被遗忘,但也有时候与整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准备打仗就是贡献出那片白桦林。村子里的男人们又带着刀锯上山了。白桦一株株呻吟着倒下。然后根据要求切成一定的长度,一定的口径。不合格的都扔在山上,不到两年就慢慢腐烂了。合格的就一垛垛堆在公路边上,等待着卡车队来拉到我们不知什么地方的兵工厂去。卡尔古村的人都被告知,这些白桦的用途是制造步枪、机枪、冲锋枪的枪托及其他木质部分。所以,这些白桦给我们卡尔古村带来了无上的光荣。
也许因为这种光荣过于抽象,所以,直到今天为止,许多卡尔古村的人还在为那些白桦感到惋惜。
其实,卡尔古村岂止是失去了这些白桦,我们还失去了四季交替时的美丽,失去了春天树林中的花草与蘑菇,失去了林中的动物。从此,一到夏天,失去蔽护的山体被雨水直接冲刷。泥石流年年从当年的泉眼那里爆发,冲下山坡阻断交通。有一年,我从外地回家,就被泥石流阻在离家两三里路的车里,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晚上。
在那些白桦消失的同时,多少代人延续下来的对于自然的敬畏与爱护也随之从人们内心中消失了。村子里的人拿起了刀斧,指向那些劫后余生的林木,去追求那短暂的利益。也是一年春节回乡过春节,经常在夜半时分听到村里人在公路边忙碌,把盗砍的林木装上出山的卡车。这种情景我曾不止一次看见。
就是这样,我目睹了森林的消失,也看到了更加令人痛心的道德的沦丧。
故乡在我巳经是一个害怕提起的字眼。
那个村子的名字,已经是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而我的卡尔古村并不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卡尔古村的命运是一种普遍的命运。所有坐落于我在这本书里将涉笔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的村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脱这种命运。
所以,我才在目睹了泸定段大渡河谷里那些漫山遍野的仙人掌时,就感到这是已经破碎的大地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在挣扎,在呼喊,在警醒世人良知发现。但是,那种巨大残酷的存在却没人看见。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里漂满了大树的尸体。当河水流送完这些树木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发现,耳边流动的只是干燥的风的声音,而不是滋润万物与我们情感的流水的声音。几乎是所有动物都有勇气与森林与流水一道消失;只有人这种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的贪婪的动物,有勇气消灭森林与流水,却又没勇气与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
要知道,在地球的生命进化史上,要是没有水,没有森林,根本就不会有人类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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