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到金川县城。对一个长期生活在马尔康的人来说,金川在初春季节里有一个重要的节目。
阳春三月,金川河谷两岸梨园与村庄中,千树万树洁白的梨花开得如雪、如云、如雾。而在上游的海拔高出好几百米的马尔康,春风料峭,吹来的却会是如粉如沙的漫天飞雪。于是,大家驱车一百公里远,到金川做一次远足,来看大渡河谷中满山满川的梨花。
高原的春天来得很慢,而大家总是在急切地盼望,久久等待的人们每年都来这里提前感受春天。
到了夏天,所有的山谷都一片翠绿,群山更深处的金川便被遗忘,直到来年春天久盼不来的时候,人们又会想起满川满谷的梨花。雪白的梨花中间还有绯红轻盈的桃花。
在这个县城里,我有一些熟人,但我没有打算去找他们。
此地酒风很盛,我的时间很紧,不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醉倒在某一家院子的梨树阴凉里。几年不来,县城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从后山下来的泥石流依然威胁着县城的安危。
山里的这些县城都不是很大。
但相对于所统辖的地区与人口的生产能力,相对于这些城镇所起的流通上的作用,这所有的城镇都显得太大了一些。但是,这些城市在另外一些印刷精美,在会议上随处奉送的文字里,却是作为一种成就来进行宣扬的。
我过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现在至少也是半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不止一次,在这种城镇总是显得不够清洁和缺少秩序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总在想像一座理想的城市。
我在一篇写一个从乡下试图走进城里的姑娘的故事里,表达过对这种城镇的理想。
小说叫做《芙美,或者通向城市的道路》。
故事里这个试图走进城市的姑娘失败了。因为,这个城市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样子。这位叫做芙美的乡村姑娘上过中学,特别善于奔跑,而命运给了她机会用这双善跑的长腿进人城市。其实,她的家就在离城不远的乡村。很多个夜晚,她坐在夜露深重的小山岗上,望着远处灯火迷离的城市,陷人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幻想。于是,她迈开长腿跑进了城里,并在好多个田径场上取得了荣光。这篇小说里的主角,其实是我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
后来,城市并不如她的想像,也就是说,不是我们那一代许许多多乡村青年的想像。我们为了寻找理想,去了更多的城市,更远的地方。而芙美却回到了乡村,回到乡村之后,她就不再往城市的方向了望了。
在那篇小说中,我曾经说:城市是广大乡村的梦想,洁净、文明、繁荣、幸福,每一个字眼都在那些灯火里闪烁诱人的光芒。我还在小说中幻想,乡村也是城市夜晚的梦想,那里的灿烂的星空下,是一些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我们最最渴望的安详。
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那么焦躁不安,都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之乡。于是,我们就在无休止的寻找之中流浪。
除了一些逶迤成行的文字,我真不知道这无休止的寻找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同时我即使十分清楚地知道,寻找的尽头就是虚无,我也会不断寻找。
我依然会在想像中为整个嘉绒描绘城市的模样:沿街而立的房子带着干燥而宽大的木头回廊,一点点的酒,一点点的鲜花,一点点的歌唱。走过任何一家人的门口,都不想看到漠然甚至有些敌意的表情。但在这街上行走的时候,你只能不断地收获这种表情。
慢慢地,我的脸上也现出了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像一座理想的城市,但同时,我才发觉在这城里其实无处可去。茶馆里在打麻将,而近些年出现的卡拉0k里暧昧的夜生活还不到开始的时候。于是,我的双脚自然地把我带到了书店。
书架上展示的都是一些陈旧的出版物,而且,分类与陈列都有些杂乱无章。但我知道,如果不缺少耐心的话,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果然,我在这里搜罗到一些有关地方史的资料。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一个漫长的夜晚了。
雨夜读金川故事
在一个回民饭馆里吃了不少牛肉,喝了一点酒,然后,带了几张四方烧饼回到宾馆,洗澡,上床。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半倚在床上打开了书本。
窗外的雨声酝酿着某种意绪,于是,我随着那些凝固了时间的文字,回到了过去的金川,回到了过去的嘉绒。
在这样的雨夜里,雨水落在山坡的岩石和树上,落在山谷里的村落里,落在庄稼上,落在一篷篷的绿草上,洗去了万物之上的尘土,然后流人小溪,小溪又汇集到大河,于是,夏天的大河便在雨脚细密绵长的夜晚越来越宽。
河上烟雾茫茫,我的思绪已经浸淫在历史悠远的回声中了。
其中,最最重要的章节,当然是乾隆王朝时的两度大金川之战。
在已经很难在百姓生活中、在实地的山水之间寻觅到历史踪迹的那个曾经叫做促浸,而历史终于将其叫成了金川的地方,我要先抄一些史书上的片断在下面。
乾隆十二年二月癸酉,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
据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侵占有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杀,又诱夺伊侄小金川土司泽旺印信,并把守甲最地方,杨言欲攻打革布什咱等语。蛮易动难驯自其天性,如但小小攻杀,事出偶然,即当任其自行消释,不必遽兴问罪之师。但使无犯疆圉,不致侵扰,于进藏道路、塘汛无梗,彼|茓中之斗竟可置之不问。如其仇杀日深,势渐张大,或当宣谕训诲,令其息愤宁人,各安生业。
这道御旨之后不到一月,皇帝再次下旨:
前据庆复等奏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将伊一女妻小金川,又嫁一女与巴旺,以为钤制之方。近攻革布什咱之正地寨,又攻明正司所属之鲁密章谷。番民望风畏避,坐汛把总李进廷抵敌不住,退保吕利。看此情形,则蛮酋恃其巢|茓阻,侵蚀诸番,张大其势,并敢扰我汛地,猖撅已甚。张广泗到川之日,会同庆复将彼地情形详加审度。其进剿机宜作何布置,一切粮枘作何接济,善为办理。
乾隆十二年三月己酉,谕旨再下:
据四川巡抚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勾结党羽,攻围霍耳章谷,千总向朝选阵亡,并侵压牦牛,枪伤游击罗于朝等语。经军机大臣议令该督抚等迅速派官兵,遴选将并,统率前往,相机进剿,已令星速行文知照。前将张广泗调任川陕总督,已谕令速赴川省。今观纪山所奏,势不可缓,可再传谕张广泗,令其即速前赴,会同纪山相度机宜。
接着一道道谕旨下到路途遥远的四川,我眼前恍然间出现了驿马飞驰于华北平原,穿行在巴蜀道中的情形。
乾隆十二年四月:
据纪山奏称金川情形,应分路夹攻,将川西、川南分为两路,派总兵、副将带领汉、土官兵或直搗巢|茓,或分击前后。更驻兵木坪,以为两路声援。于绰斯曱拨兵堵截隘口,以分金、绰酋之势。至所奏或系大兵齐集,或俟有隙可乘,即行进剿等语,伏思兵贵神速,敌气既慑,我力方锐,则一发制胜,所向成功,但必计出万全。
乾隆十二年五月乙巳:
大学士庆复等奏:金川贼番围攻各寨,沃日土司求救,随调松茂协马良柱带兵一千五百名救援。四月十二日抵热笼寨解围,贼众四散。二十三日抵沃日官寨,前驻沃防护之都司马光祖等出迎。
乾隆十二年五月:
谕:征剿金川,前已拨银四十万两协济川省。但军营粮饷务须充裕,著户部于附近四川省份再拨解银二十万两,以备支用。
四川巡抚纪山奏:前奏粮运各条,经军机处议复准行。但川西转运綦难,党坝、沃日二路中隔雪山,若不增加台站,蛮夫皆裹足不前。杂谷至党坝,原拟安设十二站,今增六站,自杂谷至沃日,原拟安设七站,今增三站,仍添管台官二员。又查沃日一路,前因金酋围困日隆,粮路阻塞,官兵另择汶川县之草坡地方出口,经由瓦寺土司地界,粮运亦即于此路尾随。今日隆围解,运道已通,但止杂谷一路转运不敷支给,应仍由草坡分运至川南打箭炉。军粮原存炉仓一万石,除给地官兵口粮外,又酌拨雅州府仓米五千石,转运炉城。
乾隆十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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