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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川藏 > 第5章 边地原乡(2)

第5章 边地原乡(2)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驱使,爬到了雪山垭口,往东张望,能看到几十里外,一条河流闪闪发光,公路顺着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县城,一个由一大群房子构成的像梦境一样模糊的巨大轮廓。转身向西,看到宽广的草原,草原上鼓涌着很多姑娘胸脯一样浑圆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遥远。用一个少年的双脚去丈量这些目力所及的距离,不能用一个白昼的时间抵达的地点,就是我那时的遥远。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温泉就在草原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从雪山下来,贡波斯甲问我:“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草原。比我们山脊上的草场更宽更大罢了,上面有闪闪发光的河流与湖泊罢了。

贡波斯甲这个自卑的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说你看到温泉了吗?”

我摇头。

贡波斯甲说:“啧,啧啧,就在那座岩石铁红的小山下面嘛。”

我没有看见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觉得他脸上一直隐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温泉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样的地方,永远也想象不出一座铁红­色­。

遥远的温泉·之三

温泉!

遥远的措娜温泉,曾经以为永远遥不可及的温泉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站在那里,双眼中满是温泉上的光芒在迷离摇荡,浓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样,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只记得马在身后噗噗地喷着响鼻。这些光芒慢慢收敛了刺眼的光芒,让我看清楚了。从孤山根下的岩缝中,从倾斜的草坡上,有好几眼泉水翻涌而出。温泉水四溢而出,四处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潴积出一个个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阳光,辉耀着刺目的光芒。

我把牵着的马交给洛桑,独自走到了温泉边上。水上的阳光就不那么耀眼了,只是硫磺味更加浓重。旷大的草地中间,一汪汪比寻常的泉水带着更多琉璃般绿­色­的水在微微动荡,轻轻流淌。温泉水注人一个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人另外一个小湖。水在一个个小湖之间蜿蜒流淌时,也发出所有溪流一样的潺潺声响。

我坐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乡寨子后面山上的盐泉边上。

鸟鸣与硫磺味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森林,也没有雪山。除了背后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红­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旷的草原,一声浩渺叹息一样辽远的草原。

洛桑用马鞭敲打着靴子,让我收回了远望的目光。他说:“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见一样,都像看见一个新鲜的年轻姑娘。”

我说:“但是,这不是我一直想来的那个温泉。”

然后,我向他描述了花脸贡波斯甲曾经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那个温泉,不像现在这样安溢、宁静,而是一个四周扎满帐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买卖,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装的马匹,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穿着盛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来到泉边,不论男女,都脱掉盛装,涉人温泉。洗去身体表面的污垢,洗去身体内部的疲惫与疾病。温泉里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够漂亮的躯体,都松弛在温热的水中。

也许真正的情形并不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自由,那么松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脸和寨子里那些来过温泉的上辈人的描述为我造成了梦境一样美丽的想象。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幻梦之地,这里却安静得像被人完全忘记了一样。草地青碧,蓝天高远,温泉里的硫横味来到傍晚时分的路上,就像有种女人把某种美妙的情绪带到我们心头一样。还有一个叫洛桑的汉子,照看着两匹漂亮的马。马伸出舌头,卷食那些娇­嫩­的青草。

野人

野人·之一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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