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
比如这几十年来,蒙古人和南宋人之间就是一个最大的江湖。
而眼下,郑虎臣和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这个秋天的黄昏,在漳州城南这座小小的木棉庵里,郑虎臣和我四目相对。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团火焰——一团业已燃烧多年的复仇的火焰。我苦笑着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回头遥望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我看见夕阳正在以一种绝美的姿势坠落,而我将再也看不见它重新升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帝国也正在以同样的姿势坠落,而偌大的天下,又有谁能让它再度升起?!
没有了。
我贾似道曾经努力过,可是我没有成功。后来我放弃了努力,于是人们就把我曾经做过的一切一笔勾销。所以我知道,此刻郑虎臣眼中所燃烧的,除了家仇,还有国恨……
历史的重构与死者的复活(自序)(1)
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法)雷蒙·阿隆
当你们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也许马上会产生一个疑问:这是历史,还是小说?!
我的答案很明确——这是历史。
可我同时必须指出: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历史。
本书与一般历史文本最显著的区别,首先是在于它的“视角”。如同本书的副标题所言,这是一群帝国大佬的“终局自白”。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历史读物中通常以第三人称出现的人物,在本书中却是以“我”的面目出现。
本书的主人公大多是历史上早有定评的人物,为千百年来的读者所熟知。如果沿袭旧有的框架和观念去表现他们,固然安全可靠、省心省力,还能以普及历史知识为名自我标榜并且取悦读者,可我并不准备这样做。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实,它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解读它的眼光却不能一成不变,也不应该一成不变,因为时代不同,价值观不同,人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需求不同,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和可能采取的对治策略都不同。所以每一代人都需要重新回望历史,从而清醒地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换句话说,只有从当下的语境出发,不断回头检视我们这个族群所依赖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路径,看清曾经走过的岔道和歧途,我们才能更好地校正未来前行的方向。
我想,这应该也是历史的价值所在。
然而,时至今日,许多既有的对于历史的解释和评价仍然沿袭着过去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它们或许能够向我们提供基本可靠的“史实”,但却无法给予我们对当下和未来有益的“史识”。因此,对于历史,我们绝不能满足于那种陈陈相因的诠释方式和概念框架。换言之,我们需要寻求并获得一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解读历史的眼光。
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解读历史和表现人物,不敢说正是这样一种眼光,但起码是为了寻求这种眼光所进行的一种尝试。
通过一个个“我”在临终前回忆并叙述自己的一生,一些司空见惯的历史事件也许会变得陌生起来;与此同时,一张张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难辨的面孔却可能因之而变得生动、鲜活、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我们就可以触摸他们的鼻息。
采用第一人称,也决定了本书的叙事策略和语言风格会与一般的历史写作判然有别。在传统的历史文本中,这些人物都是被盖棺论定的。他们要么是历史的化石和概念的载体,要么就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谱和黑白分明的道德标签。他们不再有生命的温度、不再有心灵的激|情、不再有人性的复杂和矛盾、不再有内心的彷徨和挣扎……也就是说,充满复杂情感与生命张力的人从此被遗忘或遮蔽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变成了一堆既定的历史事实的冰冷注脚。
所以,一旦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写作,我就必须让一切从头再来。
我必须用我的生命去贴近他们的生命,用我的心灵去解读他们的心灵;我必须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运用合理的想象,去拼凑那些破碎的生命影像和历史断片;我必须采用文学性的乃至“诗性”的语言,去重建那些早已消失的世界和死者的生活……
这一切是否可能?
我认为是可能的。因为时代与历史虽远,可人性与人心未远。无论日月如何轮转,世事如何变幻,我们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大抵与古人相去不远。更何况,我也无意追求“绝对的”历史真实(因为那根本做不到),我只是试图透过合理的历史想象,获得“相对的”历史真实,还原真实的人性而已。换句话说,我希望能在“客观的历史真实”之外,建构起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性的真实”。
然而,这里可能还会出现一个问题:历史是否允许想象?
对此我只能说:“历史的想象”并不等同于“想象的历史”。
“想象的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历史进行小说式的杜撰和虚构,而“历史的想象”却必须严格地遵循史实,其前提是要对史料下一番爬梳抉剔的“笨”工夫(在这方面它和传统的历史研究其实毫无二致),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合理的想象”。如果说“想象的历史”是在建造一座全新的仿古建筑,那么“历史的想象”则是对岌岌可危的古代建筑进行原样修缮。众所周知,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艰难。因为后者需要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对待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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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重构与死者的复活(自序)(2)
为什么需要“历史的想象”?首先是“技术上”的原因。我们的历史记载存在很多残缺不全和相互抵牾之处,这就需要运用历史想象去修补史料缺漏处的逻辑断链。而深层的原因,则正如前文所言:今天的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解读历史的方式。而本书所采用的方式则是——对话。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简化为:历史就是今人与古人的对话。既然是对话,古人和今人就必须同时在场。那么,古人如何在场?
这就需要运用历史的想象,让死者“复活”。
当然,这里所指的“复活”和“对话”,并不是像当下时髦的穿越文所做的那样,让不同时代的人时空交错地碰在一起。我所谓的复活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层面上的复活,所谓的对话也只是一种理念上的对话。我希望让笔下的一个个“我”超越具象时空的物理束缚和文化捆绑,让他们置身于古代的同时又置身于今天,在一个假设的“信息全知”的平台上与今天的读者展开问答和交谈。因此,这样的一些“我”也就成了一个个具有多重性质的精神载体——让不同时代的思想和价值观透过这个载体产生深度的交流和碰撞,我认为会是饶有兴味而且富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本书之所以选择“权臣”这个话题,并不是为了迎合猎奇者的目光。而是因为“权臣”这个特殊人群是中国几千年专制制度的一个缩影。诚然,一般情况下只有“皇帝”才是这个专制制度的典型代表,但是本书所描述的这些权臣,却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架空、窃取或者凌驾了皇权,所以,他们甚至比当时的皇帝更有资格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代言人。
作为“成功”的权臣,这些人都深谙中国传统政治的游戏规则。他们最大限度地掌握、利用并强化了这套规则,成为专制制度下和权力舞台上最大的受益者。可与此同时,他们也深深地受困于这样的规则和制度本身,并且最终付出了身死族灭的代价。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然而,他们所赖以成长并为之作出过“贡献”的这套规则和制度却在其身后福泽绵长、经久不衰。对这种现象的关注正是本书的目的所在。所以,与其说本书是在关注权臣,还不如说是在透过权臣关注权力诞生和运行的规则。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中国的专制制度早已终结,可某些传统的病根和惰性却没有全然消失。而只要这些畸形的潜规则存在一天,所有似曾相识的历史悲剧就会不断地循环上演,一切阻碍文明演进与社会进步的力量就会一再地卷土重来。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关注历史其实就是在关注当下、关注我们自身。
职是之故,我想说:“历史的重构”和“死者的复活”从来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所在。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由于本书所描述的权臣通常都掌握着不受制约的巨大权力,所以,种种潜在的人性的阴暗面就会在他们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就习惯于从道德角度不遗余力对他们进行论断和褒贬,却很少有人从人性的、人文的,或是“规则”(制度)的层面去观照和解读他们。所以,这些人身上往往集中了最多人云亦云的东西,可同时又遗留下诸多有待勘探和烛照的暗角与盲区。
本书正是希望从一些有别于前人的角度,对这些众所周知的历史人物作出新的诠释。可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我无意替他们进行“翻案”。无论是众口一词的国之栋梁,还是史有定评的乱臣贼子,我都试图把他们置于同一种“人性的”与“人文的”视野中,一视同仁地进行考量。既不隐恶,也不溢美。而且我尽量避免对他们作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道德论断。
我这么做并不是想否定或颠覆传统的道德观,而只是希望留给读者更多思考的空间。因为真实的人往往是多面的、复杂的、矛盾的和立体的,同时也是难以被概念化的,不应该被一言以蔽之……所以,我把下结论的权力留给了读者。
历史的重构与死者的复活(自序)(3)
虽然本书的着眼点不在于官场斗争,可既然是再现权臣叱咤风云的一生,书中难免会表现诸多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但是这绝非笔者本意。借用一本畅销书的书名来说:“我不是教你诈”!如果读者只看见了其中的权谋与厚黑,看不见这些东西得以滋生的土壤,以及这种土壤的本质,那就算不是对历史的无知和盲目,起码也是对本书的一种粗浅的误读。
我相信这样的读者只是绝少数。
读者的判断能力和需求品位从来是不应该被低估的,然而,对读者的低估似乎也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文本由来已久的缺憾之一。
我希望与读者一起,逐渐来改变这种状况。
王觉溟
2008年1月18日于福建漳州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人走到最后——总会想起最初。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种巨大的空旷和寂寞紧紧缠绕着我,让我呼吸沉重。用过晚膳后,我就屏退了所有下人。我告诉他们:不要来打扰我。谁也不许来打扰我!我需要一种淡定而澄明的心境来独自面对自己的一生。
我闭上眼睛,看见时光支离、岁月弥散,往事像一粒粒飘浮不定的尘埃。我知道,过去的生命像一个黑暗之匣,不肯轻易为我打开。我也知道,人的念头往往就像一群放纵多年而躁动不安的小兽,除非你决然背对俗世的喧嚣,情愿让自己心如止水,否则它们一瞬也不会消停。而此刻,我敢说我是虔诚的。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向自己的孤独顶礼膜拜。我祈求记忆的光照将我穿透,再静静抚摸我斑驳的灵魂,让我纯净如初……
终于,我进入了往事。轻轻地,恍如走进另一个人的梦境。每一条道路迤逦着走过我,每一条河流汹涌着渡过我。然后我就抵达了那个最初的早晨。
一
一切都始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在繁华的邯郸街头,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那种倨傲与萎靡相互混杂的奇异表情多年后依然在我的记忆中屡屡浮现。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向我走来,看上去跟所有没落贵族的公子哥毫无二致。然而,当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种气息。一种王族后裔特有的高贵气息。那是他外表的散淡与落寞所无法掩盖的。我敢断定,这个人具有非同寻常的身份和血统。
很快我就弄清了有关他的一切,从而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叫嬴异人,是秦国太子安国君并不宠幸的妃子夏姬所生,在赵国充当人质,已经在邯郸住了整整八年。秦昭王当年为了破坏六国合纵、笼络赵国,把这个不起眼的孙子作为一块政治筹码扔在了赵国。一扔就是八年。这几年秦赵之间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这块筹码实际上早已过期作废,可至今秦国也没有把他召回去的打算。
可以肯定,秦国遗忘了异人,就像一个长大的孩子遗忘了童年的旧弹弓。而对于赵国来说,昔日手中的龙种如今变成了一只寄生的跳蚤,这让他们既尴尬又愤恨。所以,除了保证不让嬴异人饿死之外,他们实在不可能也不愿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面对急剧缩减的车马衣食和赵国人日渐增多的白眼,秦国公子嬴异人的痛苦和无奈是不言而喻的——当下穷愁困顿,未来黯淡无光。嬴异人就像一只被弃的孤雁,只能在自己的断翅中偶尔嗅一嗅往日飞翔的气息……
嬴异人真的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了吗?当我对他作出完整而深入的调查之后,我笑着对自己说——不!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吕不韦,没人能认识到这个落魄的秦国公子身上潜藏的巨大价值,包括嬴异人自己。
洞察到这个巨大商机之后,我兴奋得一夜未眠。我预感到那个早晨的邂逅终将把我的命运和嬴异人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我意识到我的商业生涯正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转折——或者说质的飞跃。而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偶然——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两个素不相识的匆匆过客……
这和一条湍急的河流上漂浮的两枚落叶又有多大差别呢?!
说到底,在这世上,人如落叶,亦如飘蓬。旋生旋灭,旋遇旋散。无所谓玄机,也无所谓必然。然而,我还是愿意把那个早晨与嬴异人的相遇视为造物的安排。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偶然都是一颗上天赐给的种子,你可以任它湮灭,也可以让它成长,端看你是否具有一种甄别良窳的眼光。倘若你有眼光,就能在一颗种子里看见参天大树,从一次偶然中打开一世的繁华与荣光。
我就是准备这么做的。
忘了告诉你们,我来自韩国的阳翟(今河南禹州)。我是一个商人。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所以,我不但具有从沙里淘出金子的眼光,我还具有把金子打造成各种金器的实力,亦即对初级产品进行深加工以使它增值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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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2)
很快你们就会看到,我将把嬴异人从沙堆里淘出来,然后告诉他——要发光!
于是他就有了光!
我那时还不知道两千年后从西方传来了一个宗教,也不知道他们的偶像耶和华说过类似的话,所以你们不能说我掠美或者抄袭,也不能说我太过佞妄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其实我要说的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上帝,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想说:天堂就在尘世——在你的心、你的手、你的汗里。
说穿了,你才是自己的上帝。
好了。人一老就变得啰嗦(我今年快六十了)。扯远了,打住。
遇见嬴异人的三天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故乡,见到了我的父亲——一位精通商道洞明世事的老人。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耕田之利几倍?”
“十倍。”父亲说。
“珠玉之赢几倍?”
“百倍。”父亲说。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父亲微微一怔。
我笑了。我想那一刻我肯定笑得有些诡异。因为父亲正在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个问题严格来讲已经超出了商业领域——它指向了政治。它等于是在向父亲表明:我日益强大的欲望和能量已经不允许我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我需要一个释放和展现自我的新舞台。那一天,父亲肯定也察觉到了发生在儿子身上的这种微妙而深刻的蜕变,所以他并没有过多迟疑就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说:“无数。”这正是我需要的答案。
我当天就辞别了父亲。回邯郸的路上,我注意到了那些在烈日暴晒之下挥锄洒汗的农人。他们终年胼手胝足辛苦劳作却往往不得温饱。我也遇见了许多同行——那些风尘仆仆的商队。他们一年到头四处奔波赚取的只是有限的价差,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与此相反的是,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诸侯大夫们却能享有肥马轻裘钟鸣鼎食的生活。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权力。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权力。农夫耕种土地,创造价值;商人贩卖货物,交换价值;而政客掌握权力,所以他们占有价值。道理就这么简单。当然,这世上没有人不想当后者。问题是大多数人没有机会。想到这里,我再次为自己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机会而得意不已!我说过,我是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所以用我的眼光来看,世间万物皆为商品,包括人。不,尤其是人。在某些时候,人是最有价值的商品。
当邯郸城上的旌旗和雉堞依稀映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一生中最为重大的决定——我要倾尽所有,投资嬴异人!我坚信这个特殊的商品必将给我带来无数的利润!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了一句话。没想到这句话居然广为流传,成为你们现在所说的“成语”。我说的是——此“奇货可居”。
回到邯郸后我匆匆洗了把脸,便策马奔向嬴异人的府第。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而我心里却装满了阳光。一个下人为我开了门,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把我引进了院子。片刻之后,嬴异人神色倦怠地走了出来。他站在廊上,微仰着下巴,狐疑地瞟了我一眼。看那样子,丝毫没有请我进去坐的意思。
他肯定以为我找错人了。一个韩国的商人,能和他有什么瓜葛?!
我粲然一笑,无遮无拦地说了一句:“我能光大您的门庭。”语气之直白与狂妄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异人笑了。笑容中满是讥嘲。他说:“您还是先光大自己的门庭,再来光大我的吧!”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而是盯着他的眼睛说:“您有所不知。我的门庭必待您的门庭而光大。”
嬴异人半张着嘴看着我。颓废的目光中忽然有火焰一闪。然后他毕恭毕敬地走下台阶,牵住我的手,把我请进了内室。席地而坐之后,我毫不客气地挑明了他当下的困境。我说:“秦王已经老了,您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我私下听说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并不宠爱您的母亲夏姬。现在你们兄弟有二十多人,您又排在中间,并不受宠幸,而且长久在诸侯国为人质。一旦秦王死后,安国君立为王,您根本没有机会和长子竞争太子之位,甚至也没有机会跟那些早晚都在秦王跟前的兄弟竞争!”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3)
异人苦笑着说:“没错!可我还能怎么办?!”
我说:“依你看,安国君要立谁为嫡嗣,是不是由华阳夫人说了算?”
异人点头说:“是。”
我说:“那么,华阳夫人是不是无子?”
异人依旧点头说:“是。”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嘴巴张了几下。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慢慢又松开我的手,颓然坐了回去。
我笑。我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一半。“您刚才想的没错,”我说,“我就是要让华阳夫人认您为义子,然后再立您为嫡嗣。”
嬴异人再度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要做到这一步他还缺了样东西,那就是——“钱”。可他忘了,他所缺少的,恰恰是我所拥有的。我吕不韦之所以来找他、之所以对这桩生意成竹在胸,正是因为我可以和他达成这种微妙的优势互补。他拥有高贵的王室血统,而我拥有必要的资本和运作能力。这就是商业的奥妙之所在,它能把分散和闲置的资源整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惊人的效益。当然,进行资源整合的前提条件是要敢于投入成本,并且承担风险。而我现在正是要这么做。我对嬴异人说:“我知道,您目前被困于邯郸,经济状况不好,没有条件交结应酬。不韦虽不富裕,却愿携黄金千斤替您到秦国走一趟,去侍奉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说服他们立你为嫡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永远不会忘记听完这一席话后嬴异人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和喜悦撞击得无所适从的表情。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腾地从坐席上跳起来,然后趴在我的面前频频叩首。他用一种战栗不止的声音对我说——
“如果先生的计策成功,我愿意与先生分享秦国的土地!”
我笑了,我想那肯定是我有生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二
我出发了。目标咸阳。临行前我给嬴异人留下了五百斤黄金。我告诉他,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花钱,尽情地花钱。要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秦国公子嬴异人是个慷慨仁义、贤明有为、宾客遍天下的人。异人心领神会。从此以后,穷愁潦倒的嬴异人摇身一变成了挥金如土、仗义轻财的知名人士。我另外用五百斤黄金购置了一车的奇珍异宝,来到了咸阳。可我并没有直接去找华阳夫人,而是找了另外两个人。
很多时候,两点之间并非直线最短,巧妙的迂回才是捷径。
经过一番打点,我见到了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我第一句话就说:“阳泉君,你有罪,而且罪足以致死!你可知道?”
阳泉君当场就懵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接着说:“君之门下,无不是高官厚禄;而安国君的儿子们,却一无显贵之人。况且,君之府库藏珍韫宝,骏马盈外厩,美女充后庭。而安国君年事已高,一旦崩逝,将来的太子执政,君必然危于累卵、命在旦夕。这一切,君可曾想到?”
也许这就叫一语惊醒梦中人。阳泉君极力想保持镇定,可他的惶悚之情已然溢于言表。他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我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策,可让您长保富贵、安如泰山,绝无危亡之患。”
阳泉君立刻离开坐席,起身行礼,诚惶诚恐地说:“愿闻先生高见。”
我说:“安国君年高,华阳夫人无子,长子嬴傒势必承继秦国政权。届时,华阳夫人与您的整个家族都将门庭冷落、命运堪忧。如今公子异人是个贤明之人,却作为人质被遗弃在赵国。他每天引颈而望,思念故国。如果华阳夫人能说服安国君立他为嫡嗣,那么异人将无国而有国,而夫人亦将无子而有子。”
阳泉君沉吟半晌,重重地点了个头,说:“对!”
我笑了。可我心里却捏了一把汗。虽然这场对话的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那样的开场白明显属于剑走偏锋,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搞不好,我这个无权无势的韩国商人就有可能脑袋搬家。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4)
可见,这是一次冒险。
所幸的是,最终的事实还是证明了,这是一次成功的冒险。
我第二个要找的人是华阳夫人的姐姐。当然,我收起了对付阳泉君的那一套,采用了让一个女人最容易产生好感的方式——给她奉上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见面礼。然后我很自然地跟她聊起了异人。我谈起异人的贤能、异人的聪明,以及所结交的诸侯宾客如何遍布天下等等。当然,我顺便还提到了异人的孝顺。我说:“异人把华阳夫人当成像天一样,日夜以泪洗面,深切思念太子和夫人。”最后我说,请夫人代我向尊敬的华阳夫人奉上几件小礼物,顺便转达几句话。
我所指的几件小礼物就是我用五百斤黄金购置的那一车奇珍异宝。而请她转达的那几句话是这么说的:“我听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如今夫人侍奉太子,深受宠爱,膝下却无子,那就应趁早在安国君的众多儿子中选择才德之人立为嫡子。如此一来,丈夫在的时候则备受尊重,丈夫百年之后,所立之子继位为王,终究不会失去权势。不在繁华时树立根本,一旦色衰爱弛,即使想进一言,还有可能吗?如今在太子的诸位儿子中,属异人最为贤能。他自知排行中间,按次第不得被立为嫡嗣,而且他母亲又不得宠幸,所以自愿依附于夫人。夫人如果能在这个时候立其为嫡子,那必将终生在秦国享有富贵。”
据我所知,这些话当天就原封不动地落进了华阳夫人的耳中。事后我在想,华阳夫人的姐姐在转达的过程中,很有可能还会加上女人所特有的那种绘声绘色,以及姐妹之间闺中秘语所特有的那种推心置腹和语重心长。
所以,这些话从我的口中还是从她姐姐的口中说出来,对华阳夫人来说,效果是大不一样的。
当弟弟和姐姐都异口同声地劝说华阳夫人立异人为嫡子以长保富贵时,华阳夫人自然不可能不动心。就这样,事情完全按照我的计划进展。我并没有花多大的工夫,就成功地把嬴异人的未来与华阳夫人和他们整个家族的未来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当然,这里头也包括我的未来。
我说过,所有成功的商业策划,其秘诀都在于优势互补和资源整合。这一点在我的此次咸阳之行中再次得到了验证。另外,金钱的魔力也不可忽视。当那一车奇珍异宝赫然呈现在华阳夫人姐妹的面前时,她们那一刻的眼神是相当动人的。还有一点我必须要指出,那就是在影响和说服华阳夫人姐弟们的过程中,我采取的原则和策略是——
永远只谈对方所需要的,而不说我所需要的。这就是影响力的本质。只要你善于抓住所谓“人性的弱点”,你就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合作,从而无往不胜。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商业活动中,甚或在政治事务中,这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
我相信下面这几句话你们都已经耳熟能详——当我去钓鱼的时候,我不会去想我要吃什么,而是想它们所需要的。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常识,去“钓”一个人呢?……为什么我们只谈自己所要的呢?那是孩子气的,不近情理的。想想你永远在注意你的需要,但别人对你却漠不关心。要知道,其他人都像你一样,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世界上唯一能影响对方的方法,就是谈论他所要的,而且告诉他,如何才能得到它。
这是两千多年后一个叫戴尔·卡耐基的西方人说的。我觉得他说得很好。这番话不啻于是对我的咸阳之行所做的一个有力注脚。所以说,无论日月如何轮转,世事如何变幻,也无论人间几度沧海桑田,我们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却往往亘古不变。基于此,我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两千多年后风靡世界的西方成功学理论,有不少都可以在我所处的这个战国时代找到相应的案例。所以,作为中国人,你们也不宜太过妄自菲薄。
当然,我们缺乏系统的理论。这也是事实。
又扯远了。我很抱歉。打住。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5)
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华阳夫人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安国君提出了要求:立异人为嫡嗣,以托终身。也许是安国君当时没什么思想准备,所以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华阳夫人的眼泪就在那一瞬间悄然滑落。
眼泪是一个女人温柔的武器。尤其当这个女人既年轻又美丽,那就更是一件致命的武器。华阳夫人梨花带露的脸庞立刻唤醒了安国君无限的怜惜之心和恻隐之情。他当即表示同意,并与夫人一起刻玉符为据。然后托我将一笔数目可观的馈赠带给异人。
当我大功告成凯旋归来的时候,嬴异人欣喜若狂。从此,他不再是那个被人遗弃的“质子”了。他现在是堂堂秦国的嫡长孙,未来的大秦国王。这一重大的政治新闻即刻传遍了邯郸城的大街小巷,并且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各诸侯国。与此同时,我吕不韦也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韩国商人了。离开咸阳前,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就郑重其事地邀请我担任嬴异人的老师。我非常自信也非常光荣地接受了这一名副其实的职务。
在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更适合当他的老师呢?我吕不韦之于嬴异人,与其说是伯乐之于千里马,还不如说是一支点金手之于一颗形同废物的石头。我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用“化腐朽为神奇”来形容。我相信,直到两千多年后,当你们在阅读这段历史时,仍然可以感受到贯穿其中的那种过人的胆识和卓越的智慧。
别把我说成是什么野心家或是什么政治投机商那么不堪。野心和投机心态谁都有,这并不值得拿来说事。值得你们关注的是:一个人究竟是凭什么实现了他的梦想(或者说野心)?而世上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又为什么只能把他们的梦想与野心带进坟墓,连同肉体一起腐烂?你们可曾想过,在一个允许自由竞争的社会里,自甘平庸和无所作为就是一种罪恶,而敢于梦想和追求成功是一个人应负的责任?你们是否习惯于让一种狭隘而僵死的眼光遮蔽着,所以总是把包括我吕不韦在内的许多古人贴上形形色色的道德标签?在面对历史面对古人的时候,你们是否总是倾向于论断和评价,而不善于体验和感受?你们是否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人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因而总是习惯于对事物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一刀切?是否直到两千多年后,你们仍然纠缠于所谓的义利之争和善恶之争?仍然在道德和欲望的夹缝中徒劳地挣扎,看不到义利之间、善恶之间那个广阔的中间地带?所以你们的梦想总是很容易枯萎,而你们的生命能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耗散?
也许这些问题又扯远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谁能回答我?
谁?
〖=BT(〗三〖=〗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相当成功的男人,除了因为我拥有智慧、能力和财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拥有邯郸城最美丽最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赵姬。
她是赵国一位富豪的女儿,和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以说是一对天造地设、令人艳羡的佳偶。我深爱着这个女人。在我们同居数年之后的某一天,赵姬忽然羞怯地告诉我,她怀孕了。当我得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温馨和幸福之感迅速弥漫了我的胸臆。我预感到,即将投奔人间的这个小生命肯定是个男孩,而且他必将负有一种非凡的使命。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男孩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扫灭六国、统一天下,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英雄豪杰为之肝脑涂地而未能达成的伟大梦想,并且——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的名字叫嬴政。天下人都称他为“秦始皇”。
他——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他姓嬴,不姓吕,所以他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父亲”。这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它几乎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却剥夺了我作为父亲的权利。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话,这就是最大的遗憾。我和他有父子之实,却一生没有父子之名。我另一个深深的遗憾就是赵姬。我和她大半生都有夫妻之实,却从来没有夫妻之名。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6)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这是因为异人。所以,我这一生始终对嬴异人怀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我喜欢他,因为他是对我最有价值的人。有了他,我才可能拜相封侯、位极人臣、一生显赫、驰骋天下。可我也恨他。就是因为他,我失去了当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权利。他让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他也让我丧失了生命的完整。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得失相倚,利弊相生。只有缺憾,没有完美。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也许就在我做出某种貌似伟大的选择之后,人世间的许多平凡幸福就已经离我远去……也许人只能直面现实的残忍,慢慢学会在回忆和遐想中体味幸福……也许我无权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想到这里,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真是一场该死的酒宴。迅速到来的巨大成功让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忘乎所以。那天在我的府上,我,异人,还有赵姬,三个人都喝得有些飘飘然。
我微醉。异人半醉。而赵姬笑靥嫣然、面若桃花。
我真该死。我居然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美丽就是一种错误。
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赵姬的美丽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错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没有谁注定属于谁。当我终于察觉到异人注视赵姬的眼神中荡漾着一种无可救药的痴迷时,一切便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异人端着一只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我敬酒。我也笑着端起酒盅。异人忽然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他说得含混不清,可却异常清晰地落进我的耳中。他说,希望我把赵姬送给他。
仿佛是一声惊雷炸响在我的头顶。那一刻我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盅。
有没有搞错?!论辈分,现在赵姬应该算是异人的师母了。他居然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的话?!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了?!
可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和异人真正的关系是合作伙伴。说得更明白点,是一对商业搭档或者说政治搭档。而无论是在商人还是在政客之间,都只有利益的交换,没有什么天经地义不可违背的道德准则。
怎么办?我强抑着内心的愤怒,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已经把我几乎所有的家产都押在了异人身上,我梦想中的辉煌事业刚刚露出了一线曙光,前方的道路还很漫长,未来难以逆料。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我和异人之间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性质的裂痕。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扩大双方的利益结合面,以至于让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所以,异人并没有搞错。如果我任由自己的愤怒倾泻而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异人狼狈而去,我们双方关系破裂,而我的所有投资和努力付诸东流、功亏一篑,最后我守着爱情守着赵姬守着我们的爱情结晶,贫贱一生抱憾终老,那么——我才真的是搞错了!
这一切思考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所以,我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赵姬的反应,也没有来得及去考虑她腹中胎儿的未来命运——以及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关系和命运——就发出了一声无比慷慨无比爽朗的大笑。我说:行!
那一刻,是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晶莹的东西在我的灵魂深处无声地碎裂?
我不知道。
在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里,在这个人人心怀叵测的世界里,我们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比如就这么一顿酒宴的工夫,我失去了我的女人,还有我的儿子。看着杯盘狼藉的桌案和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的生命好像忽然间失去了重量。再比如赵姬离去时的那个眼神。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缠绵与忧伤,这一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固然,她也流露出了一丝眷恋和不舍,但是,我从中看见更多的却是平静。
她的平静意味着什么?是绝情寡义?还是坚忍自持?是甘愿为我作出牺牲?还是怀藏着比我更深的权谋?毕竟,我现在仍然是一介布衣,而异人是堂堂秦国的嫡长孙,未来的大秦国王……哪一只鸟儿不想攀高枝呢?!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也好,起码我不用背负道义和感情的债务,我可以笑着对他们说: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谁也不属于谁,谁也不亏欠谁,多好!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7)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空旷。这是一种如释重负之后的轻松?还是一种若有所失之后的茫然?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两千多年后一个叫卞之琳的诗人写的。可那时的我却很想知道——在我、异人和赵姬之间,谁是谁的窗前明月?谁又是谁的梦?
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我的儿子降生了。他们给他取名叫“政”。赵姬当初隐瞒了怀孕的事实,所以嬴异人兴高采烈地当上了我儿子的父亲。他丝毫没有怀疑。没过多久,他就把赵姬立为夫人。
跟我同居了好几年,赵姬一直没有名分。这一回,她总算有了。而且尊贵无比。
秦昭王五十年,秦国突然派遣将军王齮率领大军进攻赵国,并迅速兵临邯郸城下。赵王一怒之下,下令捕杀秦国人质嬴异人。形势万分危急。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拿出我最后的财产——黄金六百斤贿赂赵国捕吏。那个捕吏经过短暂而痛苦的抉择后,一咬牙收下了黄金。
那是他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所以,他宁愿用他的政治生命来交换。当然,他收下钱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比我们更快的速度逃亡。
我和异人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刻乔装出城,马不停蹄地逃进秦军大营,随后在秦军铁骑的护送下顺利到达了秦都咸阳。直到进入城门的那一刻,我和异人才相互对视了一眼。除了大难不死的庆幸之外,我们眼中闪现着相同的焦虑和不安——
赵姬和嬴政还在赵国,她们逃得过赵王的屠刀吗?
所幸的是,赵姬的父亲在邯郸还是有一些势力的。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可能也动用了大量的金钱和他在政商两界的关系。详细的情况我和异人都无从得知。我们只是从随后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中获知:她们呣子平安。
赵姬的父亲想方设法把她们呣子藏匿了起来。这一藏整整藏了六年。我不敢想象,在那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中,这对可怜的呣子是如何生活的。幽闭的时光,渗入骨髓的恐惧,无止境的思念,近乎绝望的期待,除此之外,陪伴她们的还能有什么呢?!
那些日子,我总在无人的时刻独自遥望邯郸的天空。一想到她们在那里承受苦难,而我却在秦国独享安宁,我便心如刀绞、愧悔难当。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她们呣子怀有的那种尖锐而痛切的愧疚之情就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道伤痕。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痕。很多人都知道,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对赵姬百种迁就、千般纵容。为了满足她那永无休止的欲望,我做出了许多有悖常理的举动,甚至犯下了愚蠢而致命的错误。所有这一切,也许只有从我的内心深处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点也是让我一生为之心痛的——那就是六年的|茓居生涯对童年嬴政所造成的伤害。二岁到八岁,这本来应该是一段幸福而灿烂的时光。可嬴政所面对的,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黑暗。童年的屈辱和不幸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并且伴随他的整整一生。多年以后,身为秦王和始皇帝的嬴政之所以显得阴郁、冷漠、敏感、多疑,甚至还有些刻薄和残忍,我想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咎于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
楚国贵妇服饰及刺绣纹样(湖北江陵马砖一号楚墓出土实物)
当然,我不可能一味地沉湎于儿女情长。对于我吕不韦来说,情感永远是人生的后栈。唯有权力和对权力锲而不舍的追求和渴望,才值得占据我生命的前台。所以,对赵姬呣子的强烈思念并没有阻挡我向秦国政坛迈进的脚步。
就在我和异人死里逃生回到咸阳的当天,我就告诉他,我们必须马上去见一个人。惊魂未定的嬴异人顺从地看了看我,那意思是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们匆匆洗沐之后,我就给异人找来了一套火红色的、上面绣有金色凤鸟的“楚服”。
换上它。我说。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8)
异人迟疑了一下,可他很快就按我说的做了。等他穿戴齐整,我顿时感到眼前一亮。
这就对了。我想,这才像是华阳夫人的儿子。
服饰是一种文化。而对于从楚国远嫁秦国的华阳夫人来说,楚地的服饰就是故乡的象征,是最容易唤起她情感认同的有效媒介,也是嬴异人能给她的一份最好的见面礼。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当华阳夫人看见嬴异人的一刹那,她惊呆了。她绝对没想到异人会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她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异人,喃喃地说:“我是楚人。我是楚人。异人你太让我惊讶了……”
这次令人感动的会面所带来的一个直接结果是:异人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子楚。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异人和我惊喜呢?!华阳夫人赐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王位继承权的标志。新生的子楚就这么闪亮登场了,而且一举站在了秦国政治舞台的中央。昔日异人的二十几个异母兄弟睁着困惑的眼睛,看见自己在这颗政治新星的映照之下黯然失色。
〖=BT(〗四〖=〗
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也就是我和异人回到咸阳的六年之后,秦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秦昭王嬴稷终于告别了他的王国和子民,带着统一宇内的未尽梦想撒手西归。安国君嬴柱也终于告别漫长的太子生涯,带着迟来的喜悦登上宝座,是为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立为王后。而异人也终于成为了太子。
异人被立为太子之后,命运多蹇的赵姬呣子总算迎来了她们的出头之日。赵国断然没有想到他们缉捕多年而不得的人犯居然成了秦国的太子妃和嫡长孙。无奈之下,他们作出了一个痛苦然而却是明智的决定——主动把赵姬和嬴政送回秦国。
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面对如日中天的秦国,借赵国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阔别六年之后,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不,我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秦王嬴异人一家终于团聚了。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妻儿带着苦尽甘来的笑容被秦王拥进臂弯,然后携手步进王宫时,我还能作何表情?我当然只能送给他们一个甜美的祝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过,总是会习惯的。连动物都善于舔着自己的伤口安然入梦,我凭什么要让自己活在过去?!
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我和异人如愿以偿,相视而笑。可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还要等几年?老太子安国君即位的这一年,已经五十三岁。我在想,或许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熬那么久,但是等上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的吧?
没想到,我这次的预测错得相当离谱。我们并没有等十年八年,也没有等三年五年,而是等了三天。
没错,是三天。孝文王仅仅当了三天的秦王,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父王走了。秦国人刚刚结束昭王之死的国丧,紧接着又穿上了吊唁孝文王的丧服。
看着那个光芒四射而又空空荡荡的秦王宝座,我和异人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人的命运或许只有一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另一半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偶然?未知?命运?还是造化?
我不得不承认,造化之神有时候就像一个躲在暗处一脸坏笑的家伙,而这个世界就是他信手涂鸦率性而为的作品。谁也不知道他的手随便一抹会抹出什么东西,或者是抹掉什么东西——比如抹掉在位仅三天的孝文王。
虽然这么说对死者有些不敬,可我还是想说:这真是神来之笔!
人的成功固然需要不懈地努力,可谁敢说他的成功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神来之笔呢?在异人登基为王的大典上,我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异人即位,是为秦庄襄王。随后华阳王后被尊为华阳太后,异人的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而我吕不韦也终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9)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无数。
站在大秦巍巍的权力巅峰上,回想起当年与父亲的对话,我心中感慨万千。十年前倾家荡产所做的这笔政治投资,终于为我赢得无数的回报。
可我知道,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当我终于握住秦国这驾铁血战车的缰绳时,我意识到上天已经赋予我一项新的使命,那就是驾驭着它奔赴一片更为辽阔的疆场,去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的伟大梦想。这就像是命运发出的一声召唤。我听见它说:你的目标绝不只是秦国,而是要通过秦国——
问鼎天下!
说句实话,嬴异人是一个相当不称职的秦王。对于一个国家的外交、内政、军事、经济、文化等等,他统统一窍不通。所以我吕不韦很自然地成了大秦政坛的幕后推手,亦即真正的主宰者。
我就任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表彰功臣、宽刑减赋、布施于民。其实,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像后世史家所说的那样沽名钓誉、笼络人心,而是缘于我有一整套不同于旧日秦政的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奉行的是严刑峻法的法家思想。这种政治思想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整顿纲纪、增强国力,可它的副作用是导致和掩盖社会矛盾,不利于长久地维系民心。所以,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烧掉了缠绕在百姓脖子上的苛政之绳,让他们喘喘气。
战国形势图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亲自率领军队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说它不大,是因为所动用的兵力、所耗费的物资都不多;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一仗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消灭了东周。
自从五百二十一年前(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定都洛阳之后,周天子在诸侯心目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周王室的权威也是江河日下、逐年衰弱。到我执掌秦国政权的时候,所谓的周朝天下早已名存实亡。它的最后一任天子周赧王最悲哀,经济来源完全枯竭,生活窘迫,只能靠举债度日。每当债主来追债时,他就吓得躲到一座高台上,几天不敢露面。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债台高筑”指的就是他。七年前(公元前256年),雄才大略的秦昭王断然出兵收拾了他,结束了他那落魄天子的悲剧一生。然而,周朝宗室却没有完全绝灭。因为还有一个东周君躲在小小的巩地(今河南巩县)苟延残喘。
明明知道他只是最后一块聊胜于无的遮羞布,可诸侯之中却没人敢动手撕掉他。这是为什么?
因为谁也不愿背上颠覆周室的骂名,授以其他诸侯国群起而攻的口实。换句话说,龟缩在巩地的东周君实际上是一块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谁愿意为了吃他而惹一身臊?所以,如果谁胆敢灭了东周,除非他脑子进水,否则马上可以证明三点:一,国力之雄厚无人可及;二,吞并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三,与诸侯国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举灭掉东周的人就是我——刚刚在战国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新角色——大秦丞相吕不韦。
这是我跟诸侯们打的一声出人意料的招呼,也是我向他们下的一道铿锵有力的战书——我吕不韦来了,天下一统还会远吗?!
当然,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借口。尤其是战争。而自不量力的东周君偏偏自己把借口送上了门。我就任丞相不久,他便频频联络各诸侯国,准备纠集军队攻打秦国,以报当年周赧王被灭之仇。我禀明异人后,带上一支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周朝的这股残余势力。
然而,我并没有把周宗室斩尽杀绝,而是把东周君迁到了阳人聚(今河南临汝县西),让他继续享有当地的租税。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要刻意表现出一种高姿态,而是出于我的战争观。我认为战争和杀人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就像我的同时代人荀况所言:“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我在后来会同门客共同编纂的《吕氏春秋》中也表达了“义兵”的思想。所谓“义兵”,就是“诛暴君而振苦民”。所以,我极其反对毫无意义的杀戮。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0)
由于我生平打的第一场战就消灭了东周,其意义非同凡响,所以随后便被异人封为文信侯,并享有河南、洛阳的食邑十万户。
我再度令秦国朝野侧目,并迅速在各诸侯国声名鹊起。
我说过,你,我,还有这个生生灭灭的世界,或许都是造化之神心血来潮的作品。每一口气呼出去,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口气能否如期而至地吸进来。我们忙忙碌碌,我们嬉乐宴饮,可不知道那支无形的造化之手哪一天就会点中我们的额头,说,你——给我滚蛋!
异人在登基三年后的某个夜晚就寝时照例闭上了眼睛。可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照例把它睁开。
造化之手点中了他。
当秦王驾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我的耳中,我正在用早膳。我就那样端着碗愣了好长时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年仅三十五岁的嬴异人走了。所以我的儿子嬴政立刻就要成为大秦国王。可他才十三岁。所以必须由我辅政。也就是说,整个大秦的权柄接下来都要完完全全落在我吕不韦的手上。
许久,我终于咽下残留在嘴里的那一小口饭。然后我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当然是真的。嬴政即位之后,我就成了“相国”。另外,在我的授意下,我又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称谓——“仲父”。
我承认,这并非我的首创,而是我对春秋时代齐国管仲的一种掠美。当年的管仲就是以“仲父”之称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所以这个称谓寄托着我对先贤的追慕和效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足与外人道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在嬴政对我的这种称呼中获得某种心理上的补偿。
也许,你们都能理解并原谅我的这一层私心吧?
〖=BT(〗五〖=〗
从嬴政即位的这一年(公元前246年)开始,我驾驭着秦国这驾铁血战车开始了大规模的东征——
元年,将军蒙骜平定了晋阳之乱。二年,将军麃公率兵攻打卷城,斩首三万。三年,蒙骜率大军进攻韩国,以所向披靡之势连下十三城。当年十月,蒙骜攻打魏国的畼城和有诡。由于这一年秦国遭遇严重灾荒,粮草不济,所以迟至四年春才将其攻陷。五年,蒙骜乘胜而进,大举攻占魏国的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余城……
秦国的节节挺进令东方列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六年,韩、魏、赵、卫、楚等五国匆忙拼凑了一支合纵联军,对秦国展开反攻,一度占领了寿陵。可是,在我和秦军铁骑的眼中,诸侯就算组织起再多军队也无异于一群乌合之众。在秦军强有力的打击之下,五国联军迅速瓦解。秦军一路追击,顺势吞并了弱小的卫国。
秦国在军事上对诸侯国具有绝对优势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我总觉得强悍的大秦也有它脆弱而苍白的一面——那就是文化。
武力征服的只是城邑和土地,唯有文化才能统御人心。当大秦统一天下的日子不再遥远,我立刻意识到,必须为这个未来的帝国打造出一整套相应的政治思想和社会伦理,以此作为嬴政的治国教材,以备将来统御四方的臣民。所以,秦国亟须一大批能够著书立说、传播思想的文人学士。尤其当我看到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人的府上一贯宾客如云、人才济济时,我就更是替强秦感到羞愧。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面向天下人发出了最富有诚意的求贤榜。很快,各诸侯国的文人学士便有如过江之鲫纷纷投奔到我吕不韦的门下。我让人统计了一下,人数竟然多达三千。
我笑了。看来,人们对我的诚意领略得还算充分——我在求贤榜上公布的养士待遇是所有诸侯国中最优厚的。除此之外,我提出的不拘学派、兼容并包的原则也是能广泛吸引人才的重要原因。在我的三千门客中,有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名家、农家、纵横家、兵家、杂家、小说家等等。也就是说,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我便来者不拒。所以,其时我门下的食客可谓精英荟萃,皆为一时之选。其中就有一个你们非常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后来辅佐嬴政建立大秦帝国的楚国人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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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1)
人才有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著书立说。我提出了一套编撰的思路,然后命所有门客各自阐发他们的学术思想,最后由我亲自修订。不久之后,一部荟萃了诸子百家的学术精华、总揽天地万物古今之事、长达二十余万言的皇皇大作终于问世。内容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我给它取名叫《吕氏春秋》。
这本著作的问世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之一。因为,再大的事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明日黄花,而思想却能传之久远——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研习读诵中焕发出永不泯灭的光芒。
书成之后,我特意把它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悬榜邀请各诸侯国的辩士学者前来观看。我在告示中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一字千金”就源于此。
在书简的旁边,赫然悬挂着那仿佛唾手可得的一千斤黄金。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增删一字而获重赏。我的门客都面露得意之色地对我说,在吕相国的亲自指导和统一修订下,《吕氏春秋》真可谓是一部完美之作。我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可我心里说:不,你们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吕氏春秋》也不会例外。之所以没人提出异议,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敢!很多有学问的人都可以看出它的瑕疵,却没有人敢于触犯我的权威。真相不过如此。
这一点,后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比如东汉的王充就曾在他的《论衡》中指出:“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王充之言,可谓确论。而这点自知之明,我吕不韦还是有的。但是这并不会削弱我的成就感。我之所以仍然为之骄傲,并不是因为它是完美的,而是因为它是唯一的。
无论如何,它都是我吕不韦生命中的唯一。换句话说,它是在我吕不韦的肉体无论消失了多久之后,都仍然承载着我生命价值的唯一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
自从异人死后,年纪轻轻的赵姬就成了尊贵的大秦太后。可是,外在的显赫与荣华却难以弥补她孀居生涯的空虚和寂寥。在她的一再暗示之下,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走进了后宫,并且很自然地迈上她的床笫,开始与她旧梦重温。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暌隔多年之后,赵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依然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无论是她的容颜、她的笑靥、她的眼波,还是她那无懈可击的美妙胴体……所以,在刚开始的几年里,我的激|情就像一条冰封的河流突然解冻一样肆意地奔腾着,给赵姬带来了深深的满足和欢愉。然而,这种缠绵悱恻的情yu生活逐渐让我感到空虚和倦怠,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到后来,我和赵姬的情事越来越像是一种单调乏味的例行公事。每当我大汗淋漓地从赵姬的身上爬起来,我总是仓促地穿上衣服,然后像逃离深渊一样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赵姬的寝殿。留在我身后的,是赵姬意犹未尽和困惑不已的目光。
我意识到,我必须对这场来势汹汹却有些不合时宜的中年情事做一个了断。
我之所以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不再爱她,而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我所承担的责任和我对自己的期许都不允许我过度沉溺于情yu之中。在其时的秦国,我是权势最隆的男人,而她是地位最尊的女人。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当面阻挠或指责我们。可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对我们进行腹诽或议论。而我的地位又决定了我不可能无视朝野的舆论。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把自己可贵的生命能量一味地虚掷于温柔乡中,从而影响到我逐鹿天下的千秋大业。
当然,促使我最终斩断情丝的原因还有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我的儿子——秦王嬴政。
这些年来,嬴政已经从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曾经对我怀有的敬畏之感已经从他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无比陌生的阴鸷和冷漠。每当我走向赵姬的寝殿,背脊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我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一种刀子一样的目光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窥视着我。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2)
其实这也难怪。嬴政十九岁了。对于我这样一个终年忙碌地穿梭于朝堂与后宫之间的“仲父”,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怀疑和愤懑呢?!
我还政于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在余下的岁月里,我必须倾尽全力为即将亲政的嬴政打下一个坚实的政治基础。
所以,我只能离开赵姬。
我别无选择。
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如果她拥有美貌、拥有地位、拥有财富、拥有名望、拥有闲暇、拥有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却唯独缺了丈夫,那么,你们说她会变成什么?
她只能变成一个永不餍足的情yu的黑洞。
很不幸,赵姬正是这样的女人。
更不幸的是,我是她身边唯一的男人。
我选择离开,可她却不依不饶。
怎么办?
这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然而却比《吕氏春秋》中那些玄奥的形而上问题更足以困扰我。必须有另一个男人来替代我——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被黑洞吞噬的唯一办法。
〖=BT(〗六〖=〗
那个连名字都透着一股邪气的男人就是在这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
他叫嫪毐。
这是一个棒棒奇大的男人,因此闻名于咸阳坊间。人们都说他是一件天然的慰妇工具。当我偶然听见关于他的“美谈”时,立刻意识到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暗中将他招纳为相国府的舍人,并且很快在咸阳的闹市上策划了一场眼球效应十足的“巨阴秀”,让嫪毐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的棒棒为轴穿过桐木车轮,再让车轮运转如飞。不出我所料,这场惊世骇俗的“巨阴秀”立刻成为一条爆炸性新闻,当天便传进了赵姬的耳中。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提出——希望得到嫪毐。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知道,因为我的逃避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她认为我必须为她做出某种形式的补偿。而把嫪毐送进她的寝殿,就是最好的补偿方式。
我笑了。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方式。
几天后,便有人以严重的罪名告发嫪毐。罪名之严重刚好达到实施宫刑之程度。嫪毐当即被逮捕,送进了宫中。我对赵姬说,做一场宫刑表演,然后他就能留在宫中供职了。赵姬心领神会,马上以重金贿赂主持宫刑的官员。随后,嫪毐被行刑官拔去胡须,成为一名近侍“宦官”,名正言顺地留在后宫专门伺候太后的饮食起居。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而得意,也为自己终于能够逃离深渊而庆幸。可我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错误,而且是我这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一直以为嫪毐充其量只不过是女人胯下的一件工具,可我错了。后来我才知道,嫪毐的权力欲一旦受到纵容,其膨胀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棒棒。所以,我把嫪毐献给赵姬,实际上是在引狼入室。
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不学无术、粗鄙卑贱的嫪毐居然是我政治生命的终结者。就是因为他,我最终丧失了一切。又有谁会相信,聪明绝顶的大秦相国吕不韦,到头来竟然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人而身败名裂、去国身死呢?!
难道这就是该死的造化之神故意玩弄的黑色幽默,以此来教训我这个一生自负的人?!我自以为能够把别人、把一个国家,甚至把整个天下把握于股掌之中,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只是造化手上的一只爬虫。和任何人没有两样。是谁说过,在人的一生中,最让人难以承受的不是绝望,而是荒诞?
一个床上功夫绝顶的男人和一个情yu旺盛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我什么都想象得到,可唯独想象不到的是——怀孕。
你们或许会认为我错了,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简单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怀孕,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如果这个男人是一个宦官,而这个女人是一个国母,你们还会说我大惊小怪吗?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身为秦王的母亲、大秦的太后,赵姬怀孕之后居然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一个所谓的宦官的孩子!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3)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荒唐最无耻的一场闹剧。可是,我阻止不了它。因为我是它的始作俑者。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挺身而出揭破他们的龌龊情事,让一切大白于天下,然后在我自己脖子上挂块牌子,说,瞧,他就是这场无耻闹剧的幕后导演?
或者我干脆宰了混蛋嫪毐,然后等着太后来跟我拼命?让她把我们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也全都抖露出来?
赵姬会这么做吗?
会。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会。自从爱上嫪毐,她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硬要生下嫪毐的孩子。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一意孤行地按照它自己的逻辑疯狂表演,直至最终以流血和死亡的悲剧情节黯然收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赵姬在三年之间一口气给嫪毐生下了两个宝贝儿子。当然,为了避人耳目,她从怀孕到分娩一直躲在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的大郑宫里。
可是,丑闻是最容易传播的——尤其是宫廷丑闻。这件事很快就成了秦国上下尽人皆知的一个秘密。
而小人得志的嫪毐这几年来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依恃太后的宠幸,被封为长信侯,嚣张跋扈、擅权揽政,狂妄到了极点。手下的仆役多达数千人,巴结投靠等着他封官的门客也足足有一千多人。在一次酒宴上,他甚至借着酒劲公然宣称他是秦王嬴政的“假父”(义父)!
一个靠着粗大棒棒一朝得宠的市井无赖竟然爬到了秦王头上,并且与号称“仲父”的我并列?!这是在挑战秦王嬴政的权威,也是在挑战我吕不韦的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我还是忍了。任凭流氓嫪毐一次次突破我尊严的底线,我还是一次次忍了。
为什么?因为秦王已经二十二岁了。我随时可以让他亲政。我知道这几年来,嬴政面对那个无耻狂妄的嫪毐、面对丝毫不懂得检点的母亲,心中已经郁积了太多的愤怒。等到嬴政亲政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一场雷霆万钧的爆发。所以,如果我去收拾嫪毐,那么他和赵姬必然会跟我拼个鱼死网破;而如果由嬴政来收拾他们,则谁都无话可说。
基于此,我最终选择了观望的态度。
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嫪毐还能翻得了天?!
可我又一次低估了嫪毐的野心。
不久我便收到大郑宫里的眼线传回的密报,嫪毐居然亲口对赵姬说:“如果嬴政一死,就由我们的儿子继位为王!”我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于是马上授意有关大臣筹备嬴政的加冠典礼——我要还政于君!
与此同时,嬴政也得到奏报,称嫪毐是假宦官,与太后生有二子,皆窝藏于雍城。
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四月,我、嬴政还有秦国的大臣们,浩浩荡荡开赴大秦的发祥地——旧都雍城,在蕲年宫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加冠大典。
执掌秦国朝政九年之后,我终于把大秦的最高权杖还给了自己的儿子。
同一天,丧心病狂的嫪毐也意识到嬴政的亲政之日就是他的灭亡之时,于是伪造了秦王御玺和太后诏书,潜回咸阳,趁秦宫空虚之时悍然发动了军事政变。
消息传来,嬴政颁布了他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令,命令军队火速回奔咸阳镇压叛乱。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毫无军事经验的嫪毐仓促间集结起来的武装力量根本不是秦王卫戍部队的对手。一场血战之后,嫪毐及其一干党羽兵败逃亡。嬴政立即犒赏了平叛的有功之人,同时发布了重金悬赏的通缉令:“有生擒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随后,嫪毐和他的手下一一落网。九月,在咸阳的闹市,嫪毐及其党羽二十多人被施以“车裂”之刑,嫪毐被夷灭三族,其中就有他那两个幼小的孽子。同时遭到株连、被剥夺官爵流放蜀地的家庭共达四千多家。
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4)
最后,嬴政用他那一贯阴鸷而冷漠的目光看了他母亲一眼,下令将她软禁在雍城的棫阳宫。
这一生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他特意下达了一道杜绝说客的诏令:“有敢以太后之事劝谏者,乱刀砍死,并以蒺藜抽打其脊背和四肢,尸体抛在城阙下示众。”
可还是有二十七个不怕死的游士和宾客试图劝说秦王回心转意,结果无一例外地被弃尸于城门口。最后一个叫茅焦的齐国宾客对秦王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您已经杀了二十七个,我今天就来凑够这个数。”
聪明的茅焦绕开了让嬴政一听就烦的呣子之情,从统一大业的角度提请秦王维护天下共主的道德形象。换句话说,他希望秦王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嬴政终于豁然开朗,亲自驾临雍城把太后接回了咸阳。
最后我就要告诉你们嬴政上台后对我的所作所为——虽然我实在不愿意提起。
嬴政屠灭嫪毐贬谪太后之后,曾经一度想杀了我。
因为他认为我必须对这一切负责。
是的,也许我真的要对这一切负责。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他要杀我的消息时,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一片荒寒。我真想大声对他说——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是在“弑父”!
当然,我没有丧失理智,所以我没有这么做。
我并不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毫无意义的死亡——如果我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成了那个流氓嫪毐的陪葬品,那么我的死亡就将成为一种笑谈。
我甚至也不惧怕失败——如果一个人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战胜他的敌人,那么他虽败犹荣。可是我看不见敌人,所以我惧怕这种没有敌人的失败。
让我欣慰的是,我那三千门客没有白养,他们群起而劝谏秦王,一再强调我一心一意辅佐先王所立下的不世之功。嬴政无奈之下收回了他的诛杀令。
我总算免于一死,可我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十月,嬴政免去了我的“相国”之职,保留“文信侯”的爵位,把我遣回了封国河南。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风中落叶漫卷,天地一片苍茫。我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上,看见一生的道路都在我眼前摇晃。这么快,我就要抵达终点了?
让我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回到封国后,我非但一点也不寂寞,反而活得比以前更为热闹。诸侯们一听说我下野,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慰问。各国的名流政要也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一时间,我在洛阳的府邸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我在大秦十年为相所树立的政治威望,于此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我知道,绝大多数来访者都抱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请我再度出山,辅佐他们的国君成就霸业。我笑着敷衍着他们,对他们的所有试探和游说一概不置可否。
我还能东山再起吗?
能。
可是我不想。因为我是秦王的父亲,我不可能帮助别人来对付自己的儿子。我也不可能用另外一个十年,来亲手摧毁自己前一个十年所缔造的功业。我之所以没有明确拒绝那些来访者,是因为我喜欢朋友、喜欢热闹、喜欢与人交流思想、喜欢纵论天下风云。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我也希望自己永远都是。我不希望自己像所有孤独的老人那样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度过余生。所以,我希望直到我临终的那一天,我依然能够面对众多毕恭毕敬的来访者畅谈我的政治思想和治国理念。我希望直到那一天,我依然拥有乐观的心态、敏捷的思维、雄辩的口才和常新的智慧……
然而,嬴政打断了这一切。
他断然发出了最后通牒,终结了我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和最后的梦想。
是他给我这个平生自负的老人上了最后一堂课——一个失败的政客没有资格再意淫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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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15)
我承认,他是对的。一个刚刚上台的执政者,是该拥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以便随时斩断所有旧势力死灰复燃的可能性。而我回到洛阳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任何一个新君最根本的忌讳。所以,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嬴政懂得如何做,正是他走向成熟的标志。
我替嬴政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凉。嬴政的最后通牒说得很清楚,要把我和所有门人全都迁徙到蜀地。也就是说,我不再是文信侯,不再享有封国食邑,不再有机会与各国宾客交往。我将作为一个卑贱的政治流放犯远赴那个边瘴之地,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在痛悔交加中,在无边的凄凉与绝望中——了却残生。
我能接受这样的终局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嬴政还在信中对我发出了这样的质问——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我说过,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面对自己谜一般的身世,面对我这个大权独揽的“仲父”,嬴政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伤害,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死,来为他作出补偿。我活着,他就会永远怀疑自己王族贵胄的身份;我活着,他就永远摆脱不了某种“鹊巢鸠占”的尴尬。所以,我必须把谜底带进黄泉,让他没有机会探究任何真相。只有这样,秦王嬴政才能以堂堂正统所应具有的钢铁意志,义无反顾地踏上扫灭群雄的道路,最终完成数十代人未尽的霸业。
此刻,嬴政距离这个不世的霸业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颗拦路石,就是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仲父”!
既然如此,我还能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得死……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这个阒寂无人的夜晚,我静静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我像一个拾荒者,尾随着走过我一生的那个人,一路捡拾他每一步扬起的尘土——那漫天的尘土。然后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
最后他停下了脚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活终于干完了。
我看见他站在道路的终点。他的眼睛在彷徨四顾。我真怕他一抬脚,转身又走上别的道路。所幸他没有。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站成了往事,一段尘埃落定的往事。
我知道,未来的你们还将无数次地打开它,令我一生的尘埃飞扬如初。
可是,这已经与我无关。
我说完这些话,就会端起面前这杯毒鸩。
喝下这一小口,我就要永远沉默。
今夜,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遥想咸阳,遥想巍峨的大秦宫阙,遥想我的儿子嬴政,还有我曾经的女人赵姬。
今夜的咸阳,会不会有风雨敲窗?风雨声中的嬴政,会不会安然入梦?嬴政在梦里,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轻轻地,叫我一声父亲?
这一切,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但是我了无遗憾。
真的,我了无遗憾。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达成那个伟大的梦想!
为此,我希望他把过去全部遗忘。
就像婴儿遗忘子宮,河流遗忘源头……就像锦瑟遗忘旧弦,鲜花遗忘土壤……
嬴政,今夜请将我遗忘;
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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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
春天不是一个死亡的季节,可人们却从我身上嗅到了弥留的气息。
皇帝刚才哭了。一看见我,他年轻的面容立刻爬满晶莹的泪水。
他看上去很伤心。是的,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虽然我知道自己还很清醒,可皇帝的哭声还是再一次提醒了我——霍光已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
这是早春二月的长安。从我的卧榻望出去,可以看见窗外那一小块湛蓝的天空,还有一两枝将放而未放的桃花。这些日子以来,它们是我眼中唯一的景物。可是我并不觉得乏味。因为这一生中,我真的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静静地守候一朵花开,或者耐心地守望某一只飞鸟的掠过。仅仅为了这样的惊鸿一瞥,我往往要等上好几天。如果恰好碰上一两片飘浮的白云,那便是我的一个幸运日。因为它们的舒卷与变幻,总是会让我充满无穷的心悸和想象……
生命中这最后一小段岁月让我忽然有了一种领悟。我发现人其实可以活得很简约。当然,我这么说或许会让你们觉得矫情——一个跋扈一生的大权臣,到头来居然侈谈什么简约?!
是的,也许你们是对的。人吃了葡萄就不能再说葡萄酸。可我也没有办法。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在某些阶段你要竭尽全力去争取比任何人都多的葡萄,然后细细品尝它们的甜味;可在另外的阶段,你就要学会找到比葡萄更甜的东西,或者说不比葡萄酸的东西。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否定葡萄,就像我并不是在否定我一直以来的辉煌一样。
我想说的是,对于一个人来说,活得简约和活得辉煌同等重要。换句话说,你要学会在特定的时候享受特定的东西。如果你不这么做,而是无论何时都执意追求其中的一种,或者偏偏要在辉煌的时候渴望简约、在简约的时候渴望辉煌,那你永远不会活得幸福。倘若如此,我不但要说你可怜,而且要说你愚蠢。
好了。我不再唠叨了。也许你们更关心的是我的辉煌——或者说我是如何获取并保有了一生的辉煌。这才是你们想听的。
也许,简约只适合独自品尝,辉煌才值得拿来分享?!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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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们大多数人一样,我的起点并不高。我诞生在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一个很平凡的家庭。我父亲叫霍中孺,年轻时曾当过几年小小的平阳县吏。可他既无从政的野心,也缺乏从政的能力,所以早早致仕回到乡里,守着百十亩薄田当起了太平绅士。
如果没有那一次偶然,那么我的一生很有可能与父亲一样,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乡绅,在方圆不过百里的小地方娶妻生子、耕读传家,最后衰老并死亡。倘若如此,那么在历史的黄钟大吕中,我霍光可能连一个小小的杂音都算不上,更遑论要在前后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成为整个帝国历史的主旋!
我说的这个偶然,发生在父亲的青春时期。更准确地说,是他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里遭遇一场激|情的结果。
日后我经常在想,当我父亲以县吏的身份到平阳侯府上去短期当差时,他和那个叫卫少儿的侍女,究竟是在怎样一种耐人寻味的机缘中走到一起的?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一下子就把他们的眼神系在了一起,还是在日常庶务的交接中由偶尔的肌肤触碰最终发展到了肌肤相亲?
时隔多年之后去揣想我父亲那场青春激|情的开端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对我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是那场激|情的结果——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卫少儿怀孕了。
可我父亲对此却一无所知。他随后就因公差结束而离开了平阳侯府,此后又辞职返乡,娶了我母亲,生下了我,从此与卫少儿音讯阻隔,彻底中断了一切联系。对可怜的女人卫少儿来说,这注定只能是一场有始无终的露水姻缘。因为当她察觉到自己已经怀孕时,我父亲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对我父亲来说,这充其量也只是他记忆中昙花一现的美丽初恋。要到整整二十年后,当那个英姿飒爽、威名赫赫的青年将军突然站在他面前时,他才会在一瞬间发觉——原来多年前那场恍如春梦的短暂爱情居然诞生了一个令他如此悲欣交加的结果!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2)
命运是诡异的。很多时候更是强大的。它傲慢地替我们划定生命的轨迹,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而没有办法去思考我们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阳光灿烂的五月的早晨。平阳侯府上的几名官吏驾着一辆装饰豪华的车舆忽然驶进我们的村子,最后缓缓停在我家门口。村里的乡亲们纷纷驻足围观,脸上都是惊羡的表情。几名使者毕恭毕敬地邀请我父亲前往平阳侯府,说有一位朝廷来的将军路过此地,特意点名要见他。我父亲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亲友在朝为官。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使者,那位将军是谁?
使者们相视一笑,神秘地说:先生去了便知。
那一年我才十几岁。我站在父亲身边,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我扯扯父亲的袖子,怂恿他去,并表示要陪他一起去。父亲硬着头皮答应了。我们就这样登上那驾豪华车辇,懵懵懂懂地进了平阳侯府。使者领着我们来到了正堂。一进庭院,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位翘首立于堂前阶上的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即将改变我一生的人。
乍一看见我父亲,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困惑多年而一朝豁然的百感交集的眼神。那种眼神一闪即逝。随后他便大踏步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一种熟人般的笑容。我父亲恭恭敬敬迎上前去。还没等他弯腰作揖,将军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我听见他朗声说:“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去病一拜!去病早先并不自知乃大人骨肉,未尝亲炙,尚祈父亲大人原宥!”
那一刻,父亲彻底怔住了。
去病?!霍去病?!一个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啊!这几年来,在大汉帝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异常响亮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纵横驰骋于大漠西域,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汉朝骠骑将军——帝国最年轻的军事天才霍去病!
可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位蜚声四海的英雄此刻居然跪倒在他面前,并且声称是他的儿子——二十年来从未谋面甚至从未听说过的儿子。父亲的身形略微摇晃了一下,然后他双膝一软,也跪在了这个将军——不,是他的长子——的面前。日后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会有这尴尬的一跪,是因为他在短短的一瞬间实在无法承受那整整二十年的重量。
父亲一边叩首一边颤声说:“老臣能把命运寄托给将军,此乃天力……此乃天力也!”
那一刻,我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兄长,又看了看父亲,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平阳侯不失时机地上来解围,我真担心这对尴尬的父子会一直这样互跪下去。
那天的父子重逢不但让我父亲从此多出了一个异常优秀且声名显赫的长子,而且给我们整个家庭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兄长赠给了我们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金钱。父亲随后便用它购置了大量的土地、房宅和奴婢。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我们霍家在平阳地界上就成了屈指可数的豪门大户。即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或许也不得不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天赐洪福面前目瞪口呆,或者慨然良久。
我的异母兄长霍去病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走进了我的生命。
那天临别前他摸了摸我的头,问,叫什么名字?
光,字子孟。我说。
我的兄长笑了笑,忽然说:想不想跟我去长安?
我睁大了眼睛,拼命地点头。
我的兄长又拍了下我的脑袋,然后转身跃上那匹通体纯白的高大战马,回头冲我眨了眨眼。我听见他一边拍马绝尘而去一边远远地扔过来一句话——
等我回来,光。
这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夏天,这是一个注定要在我记忆中闪闪发亮的早晨。
我那年仅十九岁的兄长霍去病顽皮地冲我眨眼,告诉我让我等他,说要带我去长安。从小到大,我没有走出平阳县半步——我没有看过比平阳城更高的城墙,也没看过比平阳侯府更漂亮的房子,所以,我真的想象不出传说中的帝都长安是什么样子!从那个早晨之后,我开始了无比焦灼的等待——等待我那率领大汉铁骑出征匈奴的兄长早一天凯旋归来。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3)
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年的第二次出征。第一次是在春天,他刚被任命为骠骑将军,就率一万名骑兵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南)出发,在六天里转战五个匈奴王国,越过焉支山一千多里,斩杀了折兰王、卢侯王;活捉了浑邪王的儿子和相国、都尉;共击杀俘获了约九千个匈奴人;还得到了休屠王祭天的金人像。班师回朝后,天子下诏加封其食邑二千二百户,与前共计四千七百户。就在这一年夏天,亦即他第二次出征之前,我的兄长再也抑制不住探访生父的渴望,于是特意来到平阳县拜见了我父亲。也许是终于到来的骨肉团圆一下子抚平了他多年来的感情创伤,也许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宝贵亲情赋予了他莫大的勇气和力量,总之,元狩二年夏天的这次出征,我那天纵英才的兄长又打了一场近乎完美也近乎奇迹的胜仗——把他辉煌的军事生涯再度推向了令世人瞩目的巅峰。
多少年后,人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这场出奇制胜的经典战役。那一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率领数万骑兵从北地出发,呈犄角之势分道进击匈奴。然而,无能的公孙敖深入沙漠后很快迷失了方向,两军顿时失去联络。霍去病毫不犹豫地命令部下——继续向纵深推进。孤军深入,既无粮草亦无援兵,此乃兵家之大忌。可霍去病就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率领部队昼夜奔驰,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迅速越过居延山和小月氏,直抵祁连山下,与匈奴主力展开了会战。面对从天而降的汉朝军队,毫无准备的匈奴只能仓促应战。而对于汉军来说,深入敌后就意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不拼死杀敌,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全军覆没。所以,当汉军以这种决然赴死的姿态投入战斗后,匈奴虽然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最终还是遭到了惨重的失败。这一仗,霍去病俘获了匈奴的酋涂王,以及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六十三人,还有五个匈奴小王和五十九个王子、士兵二千五百人,歼灭匈奴三万余人;而汉军的伤亡只有十分之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临近秋天的某个黄昏,我依旧站在村口那颗老槐树下,向着西方的地平线翘首而望。
终于,远方有一队飞骑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为首那匹白色的骏马上有一袭猩红的大氅在夕阳中猎猎飘动。我看见他的身后燃烧着满天彤云——终将在我一生的记忆中灼灼燃烧的彤云。
我知道,为首那个人就是我的兄长。
我知道,明天我就要走向长安。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命是从长安开始的。因为在平阳老家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实在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太多印象。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忘本?也许是吧。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和父亲最大的差别。他可以当一介布衣终老于乡间,而我呢?我一旦步入仕途,便一天也离不开权力。这一点在我来到长安不久就已经很清楚了。我兄长推荐我担任了朝廷的郎官,虽然官秩不高,但足以让我领略到权力的美妙。尤其是当长安城那些高官显宦一听说我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便马上对我刮目相看的时候,我更是深深地体会到功业和权力对于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所以,虽然我初到长安的那年才十几岁,正是一个男孩最疯的年龄,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非同往日。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不再是平阳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野顽童了,我如今是堂堂大汉朝的朝廷命官!所以,我在郎官的职位上充分表现出了远远超越我年龄的成熟和稳重,并且干得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这一切当然都被朝上的那帮老臣看在了眼里,也被先帝刘彻(汉武帝)看在了眼里,因此没过多久,我就被擢升为诸曹侍中。
我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勤勉和努力,再加上兄长霍去病如日中天的声势和威望,我们霍家很快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实际上这种情形已经出现——皇帝刘彻对我兄长的器重完全不亚于大将军卫青,他命二人同任大司马,官阶与俸禄完全相等,隐然已有尊霍抑卫之意;而卫青手下的很多门人故交,也已或明或暗地投到了我兄长的麾下。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我来到长安的第五年,亦即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的九月,我的兄长霍去病突然死了。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4)
那一年,他还未满二十四岁。
霍去病墓(距茂陵东约一公里,墓冢仿造祁连山状,雄奇壮观。)
事前没有任何预兆。朝廷对他的猝死也并未作出任何公开的解释。这一惊天的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又如此让人疑窦丛生。我在极度的震惊、悲伤与茫然中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是一场异常隆重而肃穆的秋天的葬礼。伤感不已的皇帝刘彻调派了边境五郡的数万名铁甲军,列阵于从长安到茂陵长达百里的道路两旁。那天的渭北原,天地一片肃杀,沿途布满了凄惶而苍凉的景致。我步履沉重地跟在盛大的皇帝车辇的后面,泪水一次又一次迷蒙了我的双眼。那年秋天的大风,呼啸着吹过我的一生,至今依然在我的耳旁呜咽。
葬礼的车队缓缓行进到茂陵,我看见皇帝刘彻特意把我兄长的陵墓修筑得跟祁连山一样。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四十九年后的我也将在此——在兄长的身畔,与皇帝刘彻、大将军卫青等帝国的灵魂人物一起——同在这片土地上长眠。
事后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兄长的真正死因。我不相信他是暴病而亡,不相信人们所谈论的什么天妒英才之类的说法。我更情愿相信——他是死于一场阴谋,死于一场我根本无法洞知其内幕的险恶的###。当然,以我当时位卑人轻的处境,和远未成熟的政治经验,我不可能知道这场阴谋的幕后主使是谁。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我相信当时朝中势力最强的卫氏集团必定与我兄长之死有关。我所说的卫氏集团,是一个以皇后卫子夫、卫太子刘据和大将军卫青为首的庞大的政治势力。我兄长霍去病在短短几年间的强势崛起,必然直接威胁到这个集团的利益,他们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以我对皇后、太子和大将军为人的了解,我又不太敢相信他们会对我兄长下毒手,况且我兄长又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太子的表兄弟。再有,他是大将军卫青一手提拔起来的,直到他死前,他仍然可以算是卫氏集团中的一员,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卫氏集团仍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既然如此,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这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很惭愧。在我最迫切希望了解真相的时候,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胆识去追查这一切;而当我独揽帝国大权、任何人都不敢对我说声“不”字的时候,这一切早已事过境迁,绝大多数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而我追究真相的那份意愿也早已淡漠。
可不管怎么说,元狩六年的那个秋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惶惑的时期之一。我意识到,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必须接受“霍去病已死”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霍去病生前如何光芒万丈,他都已经是一颗陨落的政治彗星。我对自己说,在未来的岁月里,我或许会一次次因他的英年早逝而扼腕神伤,也会一遍遍追思缅怀他的英雄业绩,然而,我更需要做的,是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自己的政治前程,是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去打造属于我霍光的人生传奇。
若干年后,当我回首元狩六年,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恰恰是英雄霍去病笼罩在他弟弟身上的光环消失的那一刻,另一个英雄霍光就诞生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凭借,他就会获得自我。
倘若你今天无所依赖、赤手空拳,请你别埋怨上苍。你要知道,那是命运要给你机会成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自认为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正是你脱颖而出的起点。
我的兄长霍去病死后,我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而谨慎。我发现皇帝刘彻注视我的目光中,有一种无言的信任在逐日加深。不久后,皇帝再次擢升我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顾名思义,就是在皇帝出巡的时候以奉车身份随驾,在宫内的时候就侍奉左右。官阶虽然不是很高,但是众所周知,日夜跟随在天子身边的人,往往比朝堂上的三公九卿更能对帝国政事产生微妙的影响,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洞悉皇帝的内心世界——换句话说,在这个职位上的人,往往要比皇帝本人更了解他自己。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5)
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知晓太多天子秘密的人,就是一个浑身捆满了柴薪的人,只要皇帝随时向你喷出一粒火星,你马上会烈焰焚身、死无葬所。我在这个职位上整整干了三十年,见过太多这种不善于和秘密打交道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干这么久,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认为我——可靠。
别小看了这两个字,那上面浓缩着我个人的无数经验和别人身上的无数教训,是我三十年政治智慧的结晶。所谓“可靠”,绝不仅仅是什么正直忠诚,更不是什么老实厚道,也远非守口如瓶那么简单。而是你要成为天子秘密的封存储藏器、自动拣择器和适量输出器。换句话说,你要善于把各种秘密分门别类,知道哪些必须永远储藏,哪些必须过目即忘,哪些必须适当公开——以及在什么时间上、对什么人、通过什么渠道、在多大程度上公开——而这一切,你都必须和皇帝随时保持默契。总之,这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倘若你希望成为天子最信任的人,从而获得连丞相都可能没有的无形影响力,那么你就要甘之若饴地成为皇帝的外脑、手足,有时候则是沙包、挡箭牌、暗器。你要学会几十年如一日地让渡你自己,直到最终有那么一天,天道好还,一阳来复——你重新做回自己,而且是更强大的自己!
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的冬天,也就是我被牢牢锁定在“奉车都尉”这个位子上整整二十九年之后,六十八岁的皇帝刘彻终于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预示着我霍光即将功德圆满、否极泰来。
皇帝赐给了我一幅画。那上面画着神情肃然的周公抱着年幼的成王,正在接受诸侯的朝见。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这一副意味深长的画。此时此刻,你能否猜到老皇帝心中那个最大的秘密?
六十八岁的皇帝刘彻准备册立年仅六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同时让“可靠”的霍光辅政,这就是此刻的大汉帝国最大的秘密。
当然,这是一个时效性很强的秘密,很快,它就会向整个帝国公开。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皇帝刘彻病危。我跪在龙榻前,眼泪无声地爬了一脸。依次跪在我身后的人是: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太仆上官桀;搜粟都尉桑弘羊。
在沉重的死亡气息的笼罩下,天子的寝室静得像一块铁。包括皇帝刘彻在内的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人打破沉默。
当然,这个人就是我。也只能是我。
“皇上,如有不测,谁可继立?”我的声音很小,小到刚好让这屋里的四个人能够听见。
皇帝开口了。他的声音微弱,可语气中的威严仍然不减往日。他说:“你还没理解我以前给你那幅画的意思吗?要立少子,你要像周公那样辅佐他。”
当我确信身后的三个人都已经充分领会这份政治遗嘱的含义之后,我向皇帝叩首说:“臣不如金日磾。”乍闻此言,身后的金日磾立刻抢着说:“臣乃外国人,不如霍光!况且如此一来,会让匈奴轻视汉朝!”
即便没有回头,我也猜得出金日磾脸上那种大为惶恐的表情。三十多年来,这是他向世人展示得最多的表情。其实这也难怪。从身为太子到沦为奴隶,再到天子近臣,此刻又成为顾命大臣——如此跌宕的一生的确很容易让一个人的神经变得脆弱而敏感。我经常在想,如果说金日磾的一生是一部富有传奇色彩的书简,那么“惶恐”或许最适合做他的封面。
汉武帝茂陵全景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元狩年间,我兄长霍去病数度大破匈奴。单于迁怒于作战不利的昆邪王和休屠王,准备将他们诛杀。二人恐惧,遂密谋归降汉朝。但休屠王随后又反悔,被昆邪王所杀,家人和部属遭其胁迫一同归降汉朝。昆邪王被封侯。可金日磾和他的家人却因当初父亲的一念之差而没入官府为奴,被送到黄门养马,那一年他十四岁。多年以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皇帝刘彻检阅各部所养马匹,看到金日磾牵马走过的时候,不但觉得他相貌端严,而且所养马匹膘肥体壮,遂任命他为养马总管。从那一刻起,金日磾的戒慎恐惧之情便长年萦绕在他心中,并且定格在他脸上。变幻无常的命运造成了他那迥异于常人的谦卑和内敛。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一个“可靠”的人,所以他很快就跟我一样,成了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夜随侍在天子左右。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6)
此刻,在皇帝的病榻前,按照我们所跪的班次,他俨然已是顾命大臣中的第二号人物。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一辈子临深履薄的人而言,这样的地位无疑会加重他的精神负荷。所以当我向他发出上述的试探时,他所受到的惊吓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虽然我故意刺激他脆弱的神经显得有点残忍,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帝国的命运无疑将决定在我们四个顾命大臣手上。换句话说,我们四个人必将围绕最高权杖进行激烈的角逐和较量,由此演绎后汉武时代的政治风云。所以,我必须让其他三个人时刻牢记——先帝所赋予我霍光的这个“顾命一”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将一次又一次用血的事实,向他们几个人,同时也向所有帝国臣民提醒并证明这一点。
而像金日磾这个“顾命二”,其实是最容易摆平的。他要么自动成为我的同盟,要么立刻出局。所以,我真正的潜在对手其实就是“顾命三”和“顾命四”——上官桀和桑弘羊。
后元二年二月十二,弥留中的皇帝刘彻颁下诏书,立年仅七岁的刘弗陵为太子。
十三日,皇帝任命我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四人同时在皇帝病榻前拜受遗命、辅佐少主。
十四日,刘彻驾崩。十五日,刘弗陵即皇帝位。是为汉昭帝。
在刘弗陵的登基大典上,我踌躇满志地站在少帝身边,一同接受群臣的拜贺。那一刻的情景与“周公辅政图”如出一辙。
我笑了。我看见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来临。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霍光。
〖=BT(〗三〖=〗
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也就是少帝刘弗陵即位的第二年,车骑将军金日磾在深秋的某个日子悄然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临深履薄的一生。一个刚刚坐上帝国第二把交椅的人居然走得如此匆忙,多少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可我知道,他自己肯定很满意这样的结局。因为我相信,像他这么一个淡泊自守的人,权势和地位非但不会增加他的幸福感,反而只会给他带来不安。所以,早一天离开###的漩涡,对他其实是一种解脱。更何况,对于高层的政治人物来说,能够在位尊爵显的时候平静地死去,让子孙能够安然地承袭爵位和富贵,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小的成就。尤其是当我看到几年后,有那么多帝国政坛的显赫人物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流血政变中死于非命,而且遭到族诛时,我就更要替金日磾感到庆幸。
相对于上官桀、桑弘羊、燕王刘旦、盖长公主等人日后的下场,金日磾的善终,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幸运。
当然,上官桀等人如果都能像金日磾那样安分守己,就绝不至于死得那么难看。只可惜他们对于权力的欲望太过强烈,而夺取权力的手段又太过拙劣,从而决定了他们的悲剧。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缔结成一个统一战线,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挑战我霍光的权威。真是太可笑了!我霍光自从当上大司马大将军的那一刻起,就已做好了以一人敌千万人的准备。这就是我的胆识!而且我知道自己完全具备与此胆识相匹配的实力!
长安不是一天建成的。我霍光的地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有人以为我在先帝身边的三十年都只是在伺候天子的饮食起居,那他就错了!那三十年我在干什么?!我是在虎口上觅食,在刀尖上舔蜜;是在高空中走索,在悬崖边舞蹈……那是浇铸心志的一场无尽炼狱,更是淬励灵魂的一场浴火涅槃……如果有人胆敢把我当成是先帝的一个高级佣人、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奴,那他不但是在低估我的能力,更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所以,如果有这样的人,他就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事实上,在整个汉武帝时代,上官桀一直与我保持着还算友善的关系。而且我们还是儿女亲家——我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上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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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7)
裙带关系历来是中国官场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彼此的利益追求趋同的情况下,这种关系就是把人们联结在一起、以获取和分享更多利益的一条有效纽带。然而,一旦时移势易,彼此的利益追求产生冲突,这种关系便随时会被斩断和抛弃——在个人的政治利益面前,父子尚且反目,兄弟犹然操戈,更何况区区的儿女亲家?!
金日磾死后,左将军上官桀就从“顾命三”变成了“顾命二”。每当我出宫休假的时候,上官桀自然就要代替我主持政务。也许是偶尔行使最高职权让他上了瘾,可短暂的代理期又让他远远过不足瘾,所以他很快产生了染指最高权力的企图。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通过我的推荐,把我们共同的孙女、也就是上官安的女儿纳入后宫,再促使昭帝立她为皇后。
我在心里发出了一串冷笑。这是一个貌似对双方都有利的请求,可实际上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小皇帝刘弗陵本来就对我言听计从,我把外孙女嫁给他又能给我带来什么?这不是画蛇添足吗?!可上官桀就不同了,一旦孙女入宫当了皇后,他的儿子上官安就成了国丈,他们父子就能堂而皇之地对皇帝施加影响,从而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从我手中夺取帝国的最高权力。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得逞?!
我笑着对上官桀说,咱们的孙女还小,才五岁,这事等将来再说吧。
上官桀知道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没说什么,只冲我干笑了几声。
我是后来才回味出他笑声中透露出的那一份挑衅意味的。我的一口回绝非但没有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迫使他下定了与我一较短长的决心。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我显然低估了上官桀的野心,也低估了他的活动能力。他们父子处心积虑地绕了一个大圈,终于从上官安的一个朋友那里找到了突破口。
那个朋友叫丁外人,表面上的身份是盖长公主儿子的一个门客,实际上是盖长公主的男宠。而盖长公主是昭帝的长姐。所以,搞定丁外人,就有可能最终搞定小皇帝。上官安对丁外人进行了游说,不外乎就是一大堆许诺富贵之辞。丁外人本来就是一个声色名利之徒,一想到这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大买卖,当下欣表赞同。随后他便说服了盖长公主,公主很快又入宫说服了小皇帝。始元三年(公元前84年)冬,一纸诏书颁下,上官安年仅五岁的女儿被征召入宫,当了婕妤。上官安随即被任命为骑都尉。
此后的事情一发而不可收。第二年春,上官氏被立为皇后。当年,上官安被擢升为车骑将军。第三年夏,上官安又被封为桑乐侯。
迅速到来的巨大荣宠让上官安一下子暴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每当他入宫接受皇帝的赐宴,回来后就会对门客说:“我和我的女婿一起宴饮,喝得很高兴!”而且还吩咐下人把家里的衣物都给烧了,意思是皇帝很快就会赏赐给他御用的绫罗绸缎;每当醉酒之后就在府中祼行,而且据说还和他父亲的姬妾们淫乱……总之,种种浅薄和荒唐的言行,让我听了就恶心。我忍不住对我的夫人显说:“真后悔当年居然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狂妄、浅陋又浪荡之辈!”
没想到显立刻白了我一眼,说:“人家上官桀当初是太仆,咱还高攀了呢!有啥好后悔的?!”
我一时语塞。想想也是,我在“奉车都尉”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三十年,而上官桀很早就是太仆、九卿之一,官位远在我之上。想当年因为这桩政治婚姻的缔结成功,我还私下庆幸了好一阵子……也许,上官桀如今一意想取代我,除了因为他那膨胀的权力欲之外,还有一个隐蔽的原因,那就是想重新获得曾经在我面前所具有的那种优越感。
不可能了。我在心里对上官桀说,无论你们父子如何折腾,我霍光屈居人下的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上官桀父子为了报答盖长公主,也为了兑现对丁外人的承诺,向我提出要给他封侯。我当然严词拒绝了。他们无奈,只好退了一步,说那就让他当个光禄大夫,我还是不同意。如此一来,对丁外人的许诺成了彻头彻尾的空谈,上官桀父子顿感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之下,他们开始寻求更多反对我的势力,准备缔结一个反霍同盟,一举将我扳倒。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8)
他们当然不会孤单。
这几年来,朝野上下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首先,御史大夫桑弘羊就是一个。这个“顾命四”依仗着为朝廷创设了盐、铁和酒业专卖的制度,开辟了国家的财源,增加了财政收入,就居功自傲,动不动就替其子弟伸手要官。诚然,为国家作出贡献的大臣的确应该获得相应的回报。可前提必须是有功不居,低调做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起码表面上要装装样子。可桑弘羊却整天牛皮哄哄、鼻孔朝天,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好像朝廷亏欠了他似的。我故意要压一压他的嚣张气焰,于是多次驳回他的要求。桑弘羊为此对我恨之入骨。
还有一个人对我素怀不满,他就是先帝的第三子燕王刘旦。应该说,在先帝的六个儿子中,刘旦的辩才、学识、交游能力最为突出,而他想当皇帝的愿望也最为强烈。自从卫太子刘据受到江充巫蛊案的牵连,在一场未遂政变中畏罪自杀之后,刘旦入继大统的野心就被唤醒了。未久,先帝次子齐怀王刘闳又一病而亡,刘旦自以为依照排行,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于是迫不及待地上书先帝,要求回京值宿宫禁,实际上就是急着要当太子。先帝一贯讨厌受到任何形式的胁迫,一看到奏书,当即勃然大怒,把递送奏书的使者扔进了监狱。刘旦的急于求成和自作聪明导致先帝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反感,从此日渐疏远他,最终把储君之位给了幼子刘弗陵。这样的结果让刘旦大为困惑,同时也愤恨不已。等到先帝崩逝、昭帝继位后,刘旦立即产生了篡位的企图。我意识到这一点,便授意昭帝下诏赐给他三千万钱,加封食邑一万三千户。我很清楚刘旦的野心,也知道单纯的金钱根本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给了他这笔丰厚的赏赐。一来表明朝廷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二来也是在暗示他——除了财富上的封赏,你刘旦别指望从我和昭帝手里拿走任何东西!
汉朝官员(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着衣木俑)
后来的事情并未超出我的预料。刘旦接到诏书的当天就口出狂言,说:“我当为帝,何须赏赐!”随后便与宗室诸王刘长、刘泽等人日夜密谋,准备发动兵变篡夺皇位。然而,他那急功近利和有勇无谋的弱点再次暴露无遗。事发前,他不但四处扬言昭帝非武帝子,乃一帮大臣(意指我霍光)非法拥立,天下宜共伐之云云,而且公然大造兵器、演练军队,还一连诛杀了十五个劝谏的谋臣。如此猖狂的言论和举动自然瞒不过地方官和我的眼睛。于是我派遣了几个朝臣,会同地方刺史,轻而易举地把这场兵变消灭在了萌芽状态。我下令诛杀了刘泽等人,却有意放了他刘旦一马,既未杀他,也没有废除他的封国和爵位。我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先帝尸骨未寒,我不愿诛杀他的骨肉;二是我在辅政之初,有必要树立一种宽仁的政风,同时在天下人面前塑造我的道德形象;三是因为我有足够的信心掌控他,不怕他卷土重来。
所以,当他后来义无反顾地同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盖长公主等人组成同盟,把矛头再度指向我和昭帝时,说实话,我不但不担心,反而有一丝窃喜。
因为我可以借此机会把所有政敌一网打尽。
这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怨不得我。
〖=BT(〗四〖=〗
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反霍集团向我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事后来看,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孤注一掷,而是想采用常规的也是成本最小的政治手段解决我。上官桀以燕王刘旦的名义拟了一份弹劾我的奏书,趁我出宫休假时呈给了昭帝。奏书从三个方面对我进行了攻击。一、霍光集结禁卫军进行了大规模操练,而且他出城检阅时,凡出行仪式、交通管制、膳食预备等皆采天子之制;身为臣子,此举分明是僭越。二、苏武出使匈奴,前后二十年,忠肝义胆、宁死不降,归国后却只当了个小小的典属国,而霍光的长史杨敞无功于国,却成了位高权重的搜粟都尉;此举说明霍光任人唯亲。三、擅自增调自己幕府中的校尉,有不轨之心。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9)
上官桀得出的结论是:种种迹象表明,霍光专权自恣、图谋不轨。最后他以刘旦的身份说:“臣旦愿意将王爵的符节印玺归还朝廷,入宫宿卫,以察奸变!”
上官桀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趁我不在宫中时呈上奏书,然后利用他手中的代理职权将此奏章下发给有关官员进行审理,再由桑弘羊联合一帮大臣迅速将我拘捕、解除一切职务,让我乖乖就范。
可上官桀想得太简单了。先别说我霍光会如何反击,仅仅昭帝这一关他们就过不了。奏书呈上后如同泥牛入海,小皇帝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休假的这几天,宫中的耳目早已将这一切跟我做了通报。我知道昭帝与我心有灵犀,于是决定演一出戏给他们看。
第二天上早朝时,我入宫后便故意躲在西阁不上殿。昭帝不见我的身影,就问:“大将军在哪?”
上官桀说:“因为燕王告发了他的罪状,所以畏罪不敢上殿。”
昭帝闻言,立刻宣诏:召大将军!
我匆忙上殿,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脱下官帽,叩首向皇上谢罪。那一刻,我注意到上官桀和桑弘羊等人的嘴角都无一例外地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我在心里笑得比他们更加灿烂。
昭帝马上发话了:“将军,把官帽戴上,朕知道这奏书有诈,将军无罪。”
上官桀和桑弘羊面面相觑。我忍住笑,说:“陛下凭什么知道我没罪?”
昭帝说:“你到广明检阅禁卫军,也就这几天的事;从你选拔校尉那天算起,到现在也不超过十天,远在封国的燕王何以知之?!况且,如果将军真的要图谋不轨,也不缺那几个小小的校尉!”
这一回,在场的所有大臣和皇帝的左右侍从全都面露惊讶之色。没人料到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居然如此精明。上官桀和桑弘羊的脸上立刻写满尴尬、懊悔、恼怒和担忧。只有皇帝和我默契在心,微笑不语。当天,昭帝便下令捕杀那个递送奏章的假冒燕王使臣。上官桀担心自己主谋的身份暴露,极力阻止皇帝说,此乃小事,无须深究。可昭帝根本不听他的。
第一回合,我还没有出手,反霍集团已经输得很难看。上官桀输就输在他把皇帝当成了一个孩子。他以为小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傀儡,谁来操纵都一样。可他错了。小皇帝比他预想的要清醒得多。昭帝深知,只有我霍光存在一天,他的帝位才能保证一天。这不但是先帝的遗命所决定的,更是后汉武时代的整个政治格局决定的。昭帝自己很清楚,以他尚未成熟的年龄、经验和能力来说,在相当一段时期内,都必须有一个强势人物来辅政,才能确保他的帝位和整个江山社稷的稳固。而这个人的品德、才干等各个方面都必须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放眼朝中,这样的人物,除了我霍光还能有谁?对刘弗陵来说,还有谁能比他那雄才大略的父皇用三十年时光考验过的人,更值得让他信任?!
所以,无论是出于秉承遗命还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昭帝都不可能让任何人取代我。从他坐上帝座的那一天起,从我当上大司马大将军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是利益高度一致的政治同盟——并且是以我霍光为主导的同盟。没有刘弗陵,我霍光依然可以存在;可一旦没有我霍光,刘弗陵转眼就会灭亡!
对此,十四岁的刘弗陵心明眼亮,可老政客上官桀却一团懵懂。
当然,在政坛上打滚了大半生的上官桀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其原因绝不是低能,而是过度膨胀的权力欲望障蔽了他的政治理性。
可见,当一个人内心的狂热不受到遏制,它就必定会烧坏脑子。
“假奏章事件”败露之后,上官桀的一帮朋党不甘心失败,仍然见缝Сhā针地对我进行诽谤。昭帝索性跟他们挑明了:“大将军是一个忠臣,是受先帝嘱托来辅佐我的人,敢有再诽谤他的,一律严惩不贷!”
至此,反霍集团终于意识到——通过常规手段对付霍光绝对是行不通了。近乎绝望的上官桀等人决定破釜沉舟,用非常手段与我进行最后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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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0)
一场流血政变就此爆发。
上官桀父子的政变计划分为三步:首先,让盖长公主筹备一场酒宴,邀我出席,命事先埋伏的士兵将我刺杀。其次,废掉昭帝,迎请燕王刘旦进京。最后,诱杀刘旦,拥立上官桀即位称帝。
上官安身边的谋士担心地问:“废掉昭帝,那皇后怎么办?”
上官安说:“追逐麋鹿的猎狗,哪还顾得上那只小小的兔子?!眼下的问题是,皇后的尊崇难以依恃,人君的心意反复无常,一旦有变,恐怕连做一个老百姓也不可得。所以,必须当机立断!”
无独有偶,燕王刘旦的相国也提醒他:“当年大王与刘泽的密谋之所以败露,就是因为刘泽为人率性轻狂。而据我所知,左将军上官桀也是浮躁冒进之人,车骑将军上官安更是年少而骄矜,臣恐他们的命运会像刘泽一样,不能成事。而且,即便事成,臣亦恐他们背信弃义,不让大王即天子位。”然而,一心做着天子梦的刘旦根本听不进忠言。他一边纠集了几千名死士,一边命令群臣打点行装,随时准备进京即位。
燕王刘旦就这么一意孤行地跟着上官桀父子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一回,他不可能再像上次那么幸运了。
因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也许你们都看得出来,在我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中,有一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明显,那就是我的自信与从容。无论面临怎样的危局,我都能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必须拥有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而这正是我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在后汉武时代的大汉帝国,上至宫禁朝堂,下至街肆坊间,我的耳目无所不在。所以,我能够在第一时间洞察一切潜在的威胁,并立刻将它铲除。反霍集团的政变计划,就是我那巨大情报网的最底层眼线探知的。那是一个叫燕仓的老差吏,他的儿子是公主的舍人,他本人在公主府上任稻田使者,也就是收租员。燕仓侦得情报后,立刻上报我的老部下,时任大司农的杨敞,杨敞又通过谏大夫杜延年向我作了详细的禀报。
元凤元年九月的一天,我对反霍集团实施了致命一击。
经我授意,昭帝颁下诏书,命令丞相田千秋展开了一场大搜捕。一天之间,曾经显赫一时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人,连同他们的宗族全部被诛杀。唯一漏网的是桑弘羊的儿子桑迁。他逃亡了两年,最终也被抓获处决。盖长公主知道大势已去,当天便畏罪自杀。燕王刘旦得知东窗事发的消息后,张皇失措地问他的相国说:“政变失败了,现在起兵来得及吗?”
相国说:“左将军已死,此事天下尽人皆知,现在起兵已经于事无补了!”
刘旦终于绝望了。那天他特意举办了一场告别宴会,和自己封国的大臣们,和自己的姬妾们一一饮酒作别。毕竟是皇族贵胄,所以刘旦选择了这样一个华丽的姿态离开人世。宴会还没结束,天子问罪的诏书便送到了他的眼前。刘旦最终用自己的燕王绶带,把自己悬挂在了寝室的横梁上。那天随他而去的,还有他的王后、妃妾等二十多人。
事后我放过了刘旦的儿子刘建。我没有取他性命,只把他废为庶民。你们或许会对我的做法表示不解——但凡对付政敌总是要斩草除根的,你留着活口,就不怕遭到报复?
可我认为,斩草除根是不自信的表现。一个从政者固然需要一定的暴力手段来剪除对手,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并不一定需要靠赶尽杀绝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在权力的博弈中,杀戮是必要的,可它从来不是唯一的。当你自信能够用你的智慧和手腕把一切不利因素防患于未然,或扼杀于襁褓,你还惧怕什么呢?!
这场流血政变,基本上以我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我唯一的损失,就是失去了我的女儿。
可我没有办法。她首先是上官安的妻子,其次是上官桀的儿媳妇,最后才是我的女儿。当禁卫军将上官家族满门抄斩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成为这场###的牺牲品。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1)
不过我总算保住了我那年仅九岁的外孙女——除了她的性命,还有她的皇后之位。
这是我唯一能为女儿所做的事情。
也是我唯一能告慰自己的。
在我日渐苍老的生命中,我总算还能时时刻刻从她身上看到我女儿生命的延续。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一个终生抱愧于心的父亲更感到安慰的呢?虽然我也时刻没有忘记——她姓上官,不姓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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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元年的这场政变之后,帝国政坛从此风平浪静。天下的臣民们似乎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除非霍光自己愿意,否则任何人也别想从他那里夺走任何东西。
我在平静中度过了六个没有对手的寂寞春秋。
日子一路走到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的初夏。忽然有一天,昭帝驾崩了。死的那年,他才刚满二十岁。眼看我还政于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可昭帝刘弗陵居然等不到那一天。
在君临万物的无常面前,人世间的一切都苍白如纸,无论是财富、名望、功业,还是权力——即使贵为天子,你也要向无常俯首称臣。说实话,刘弗陵之死让我充满了莫名的伤感。就像当年我的兄长霍去病之死一样。当然,它们都发生在我的心灵深处。没有人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包括我的妻子显。
另外我也知道,无论死者是进入彻底的虚无还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活着的人,都必须尽早把他们遗忘。因为这个世界读不懂你的伤感,也不会给你发呆的时间。它就像一驾巨大的时刻在奔驰的马车,前方永远有许多它认为值得追逐的东西。所以,如果你不想让世界抛弃你,那你就要先抛弃伤感。
而对我来说,伤感就更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感情。因为刘弗陵是一个皇帝,可他却没留下子嗣,所以我要尽快帮这驾无主的马车重新寻找一个合适的驭手。国不可一日无君。要选择谁来当继承人,是一个有点棘手的问题。在宗室诸王里有资格继任天子的人当然不少,可问题在于:谁值得让我信任?
谁能像刘弗陵那样,在与我分享帝国权力的时候始终保持默契?也就是说,在我们分工合作的问题上,谁能既不失聪明又聪明得恰到好处?谁能像刘弗陵那样,既和我有着先天的利益一致,又在后天上自觉地与我保持政治上的一致?还有,谁能在帝国臣民面前根据形势需要随时扮演一头狮子,而在我面前又能真心实意地成为一只绵羊?
可以说,既有资格当皇帝又能符合我上述条件的人,绝对稀有。比如朝臣们嘤嘤嗡嗡议论多日后一致推举的那个人选,我就认为不太合适。他们提议的是武帝六个儿子中唯一在世的广陵王刘胥。论资格,他当然是臣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对我来说,刘胥并不理想。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年龄太大了。一个早已成年的宗室亲王,在性格、观念、行为方式、政治取向、利益诉求等方方面面势必都已定型。我何苦要花大力气去改变他,或者跟他磨合呢?!
所以,我用沉默否决了大臣们的提议。
当然,我想说的话,几天后就由一个郎官以奏书的形式表达了出来。理由自然不能用我上面说的那些,而是诸如行为不检、放逸无度、迷信巫蛊之类的。要让一个人当上皇帝的理由比较难找,可要想让他当不上,理由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不过,我授意郎官所举的那些反对理由也不是我凭空捏造的,而是件件确有其事。
关于他的行为不检和放逸无度,朝野上下可谓有目共睹:他力能扛鼎,却没把力气花在正经事上,而是成天与狗熊、野猪之类的猛兽徒手搏斗;而且还喜好倡乐、宴饮、嬉游等等。总之,玩物丧志。这也是先帝刘彻不喜欢他的原因。至于他的迷信巫蛊,相对而言便鲜为人知了。我之所以了如指掌,当然是得益于我的情报网。据我所知,因为昭帝年少无子,刘胥很早就有觊觎帝位之心。他找了一个叫女须的楚地女巫,让她求神下界,降殃于刘弗陵。女须就自称是武帝附体,并且以武帝的口吻说:“我必定让刘胥当上天子!”刘胥大喜,当即赐以重金,命她上巫山日夜祷祝,对刘弗陵施加巫蛊。昭帝崩后,刘胥欣喜若狂,大为感叹,说:“女须真是能通神的巫师啊!”从此把她奉若神明,赏赐更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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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2)
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大汉天子?!
当然,我并没有让郎官在奏书里捅破刘胥的这些阴谋。因为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另外的人选。同时我也觉得刘胥根本是成不了气候的人,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所以也就没必要撕破他的脸皮。
郎官在我的授意下最后强调了一句话:如果有必要,废长立幼也是可以的。
而我选中的人就是先帝的孙子、时年十六岁的昌邑王刘贺。
虽然刘贺也并不是很理想,其私行同样乏善可陈,可毕竟他还年轻。如果他聪明,入继大统后懂得检点和收敛,我有信心把他调教成刘弗陵第二。如果他不够聪明,我也随时可以把他废了。毕竟,能让我看得上眼的天子人选凤毛麟角,所以我必须给自己一个试错的机会。
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刘贺仅仅当了二十七天的皇帝,我就忙不迭地对自己、同时也对天下人大喊了一声——错了!
那个郎官呈上奏书后,我就提拔他当了九江太守。当天,我就让我的外孙女、上官皇后颁下了一道迎立昌邑王的诏书,命一帮大臣火速迎请刘贺入京即位。
几乎就在刘贺进入长安、登上帝座的那一天,我就已经隐隐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刘贺远不如我想象的聪明——他不是轻车简从来的,而是前呼后拥、恨不得把他封国的人全都带进长安来的。
此后二十多天所发生的事实一再证明——他岂止不够聪明,简直是愚蠢到家了!他总共带来了两百多号昌邑旧臣,既不依资历,也不论功劳,一口气,全部加官晋爵。比如原来的昌邑相国就被他擢升为长乐宫的卫尉。每当看到这帮得志小人天天在朝堂上趾高气扬,而且在我面前显摆摇晃,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一个小小年纪的刘贺,还有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边藩小臣,竟公然蔑视我的权威?!才当了几天皇帝就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私党,假以时日,还有我霍光的立足之地吗?!他们难道真的以为,我把帝王权杖交出去后,就没有能力再收回来吗?!
笑话!
我简直是瞎了眼,居然挑了这么一个活宝来当皇帝,既让天下人耻笑,更让我霍光蒙羞!很快我就对自己说:必须阻止这一切。
当然,在最终废掉他之前,我还是苦心孤诣地给了他几次机会。然而,这个笨蛋一次也没抓住。并且还变本加厉。我授意太仆丞张敞上书劝谏他,他置若罔闻。我又让光禄大夫夏侯胜趁他出行时挡在他的车驾前当面进谏,他居然把夏侯胜绑了,命有关官员将他定罪。我再让侍中傅嘉进行最后的劝谏,他干脆把傅嘉扔进了监狱。
我死心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
这就叫烂泥扶不上墙!
我决定把他废了。当然,我不能让人认为这是我的个人意志,而要让人知道这是朝中大臣的一致愤慨。我找了个机会,对我的旧属,时任大司农的田延年稍稍做了暗示。田延年心领神会,马上说:“将军是国之重臣,既然知道此人难当大任,为何不禀报太后、另立贤能呢?”
我说:“是有此意,不过不知前朝是否有此旧例……”
我说了一句废话。不过在这个时候,这种废话并不多余,而且非常必要。
田延年很乐意为我代言,他说:“商朝的伊尹放逐太甲、安定国家,人皆称义。将军若能这么做,就是汉朝的伊尹。”
田延年对我说的这句话不过是密室私语,可从此却被众多的后世史家一遍遍地称引,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经典佳话。人们乐此不疲地把我和伊尹并举,以儆示那些图谋不轨的篡位者,赞扬那些鞠躬尽瘁的辅政大臣。
后世的人们似乎一致公认:我是非常时局中的典范人物、栋梁之才。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许和认可。
然而,很快就有一个人动摇了我的这一自信。他就是我继昌邑王之后拥立的另一个皇帝——刘病己。也就是后来改名为刘询的汉宣帝。他说跟我在一起犹如“芒刺在背”。这就有点让我闹糊涂了——我到底是人们所说的国之栋梁,还是皇帝眼中的一根芒刺?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3)
〖=BT(〗六〖=〗
决心已定,我就开始启动对刘贺的废黜程序。
我跟车骑将军张安世(也是我提拔的)妥善商议之后,就让田延年把我的计划告知了丞相杨敞,准备让他率领群臣响应我的提议。杨敞这人本来就有点懦弱,一听说要废黜皇帝,吓得大汗淋漓,说不出话。要不是他的夫人替他表态说“一定遵奉大将军的命令”,我很可能会考虑把他撤掉。事后田延年对我说,他是故意离开了一会儿,好让他们夫妻商量商量。果然,他一离席,聪明的杨敞夫人就从厢房匆匆跑出来,数落她丈夫:“这是国家大事,如今大将军心意已决,才会派九卿(田延年的官阶)前来知会你,你要是不赶紧答应,与大将军同心,还在这迟疑不决,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元平元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昌邑王刘贺被我拥上帝座的二十七天后,我召集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朝臣在未央宫举行会议,准备把刘贺废了。我扫了群臣一眼,说:“昌邑王德行昏乱,恐怕会危及社稷,你们说,该怎么办?”
不出我所料,我话音刚落,大殿上的衮衮诸公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们相互交换着惊慌的眼神,支支吾吾,没人敢开口说一个字。我朝田延年使了个眼色。这时的田延年已经被我提拔为给事中。他离开坐席,立于殿中,以手按剑,高声说:“先帝托孤于将军,寄天下于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能,能够安定刘氏天下。可自从昌邑王即位后,民怨沸腾,社稷将倾,倘若因此而断送汉室宗庙,将军即便以死谢罪,又以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今日之议,应当立决,群臣中倘若有人迟疑拖延,议而不决,就让臣用手中之剑将他斩了!”
田延年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让我很满意。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要作作姿态。我长叹了一声,说:“诸位大臣对我心怀谴责是对的,而今天下汹汹、社稷不宁,我霍光难辞其咎啊!”
本来听到田延年的那番恐吓之辞,群臣早已吓破了胆,现在又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顿时全部离席,向我跪地叩首,异口同声地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我颔首不语。心里说——此时此刻,谁敢说我不是国之栋梁?!
当天我就率领群臣觐见了上官太后——我那年仅十五岁的外孙女。我向她详细陈述了朝野上下对昌邑王的公愤,并说明了废黜之意。此时刘贺刚刚依例朝见完太后,正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温室殿。太后立刻驾临未央宫的承明殿,下令各宫门守卫一律不准昌邑群臣进入未央宫。而我则赶在刘贺之前进入了温室殿,在那等着他。当刘贺领着他那帮爪牙悠哉悠哉地回到宫门前时,宦官们封锁了各道宫门,只让刘贺进入,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外面。刘贺看见了我,警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后一次跪在他面前,说:“皇太后有诏,昌邑群臣一概不得入宫。”
刘贺依旧傲慢地瞥了我一眼,拿着腔调说:“慢点来嘛!何必搞得如此吓人?”
真是无可救药!我在心里说,抓紧时间最后嚣张一把吧,待会儿就有你哭的。
我立即下令把昌邑群臣全部驱赶到了金马门外,又命车骑将军张安世率禁卫骑兵逮捕了他们,一个不少地扔进了诏狱。然后我吩咐那些侍中和宦官们严密看守刘贺,我说:“小心看着他!万一他突然死了或是自杀,我就有负天下、背上了弑君的骂名。”
当我做完这一切,愚蠢的刘贺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下场,仍然对左右叫嚣说:“我那些旧臣犯了什么罪,大将军要把他们全都逮捕?!”
片刻之后,太后召见他的诏令就到了。刘贺至此才有了一丝恐惧,他说:“我有何罪?太后要召见我?”
你有何罪?我在心里冷笑,愚蠢、傲慢、荒淫、嚣张、结党营私、自行其是、不守法度、不纳诤谏……如此种种,哪一条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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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4)
这场废黜行动至此已经接近尾声,剩下来的,无非是走走过场而已。
刘贺被带到了承明殿,跪在太后面前听诏。尚书令高声宣读了我和杨敞、张安世等三十六位大臣联名弹劾昌邑王的奏章,其中备举了他的斑斑劣迹和种种罪状,最后的结论只有两个字——当废!
我说过,要让一个人当不了皇帝,理由随便找都有。
当然,他最大的那条罪状在奏章中是不能提及的——那就是他严重触犯了我的权威而又不思悔改!
宣完奏章,太后朗声下诏。就一个字——“可!”
我听见我孙女清脆的声音中仍然有一丝稚气未脱。可在此刻的大汉帝国,她的声音却象征着帝国的尊严,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昌邑王刘贺的二十七日天子梦就在这一个字中彻底终结。
我让刘贺站起来,然后再跪下去,行礼接受诏令。
那一刻,我看见刘贺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惶惑和恐惧。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想起,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就像我的外孙女,堂堂大汉帝国的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样。
可他们稚嫩的双肩却往往要撑起一个帝国赋予他们的重量,然后不知何时,又忽然会被卸掉。在命运的翻掌之间,一面是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另一面顷刻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有点残忍。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所属的这个时代无所逃避的游戏规则。无论我个人如何看待它,首先我必须得遵循它。我可以在这个规则里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个人才智和主动权。可是,我仍然溢不出规则之外。就此而言,我并不比昌邑王刘贺和我的孙女上官太后更为幸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套规则中的某些惯性力量还将在我身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我可能会表示惊骇。同时也会对两千年之后的你们说一声:设计一个好的游戏规则是何等重要。因为它事关你们的幸福。每一个人的幸福。
至于说什么才算是好的规则,很抱歉,我不知道。它可能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去付诸思考,同时有所行动。一旦你们这么做了,就算没找到最好的,应该也能找到一个最不坏的。
两千年后的你们,难道不能比我们聪明一点?
那天刘贺跪地接诏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双腿在不停地战栗。然后他茫然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未央宫中响起:“我听说,‘天子有诤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我何以竟被废呢?!”
你说得没错。我在心里说,可就在几天前,你把那些诤臣扔进监狱里去了,你忘了吗?
“现在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你如何还能自称‘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说。然后我走过去亲手解下他身上佩戴的天子玺绶,交给了太后。最后我扶着他走下大殿,来到了金马门外。群臣都跟在后面送行。刘贺向西遥拜了一下未央宫阙,说:“我愚钝,难以担当大汉社稷。”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刘贺说了一句明白话。
我把他送到了设在京师的原昌邑王官邸,略微沉吟之后,我向他道别:“你昌邑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宁可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从此不复能在你左右了。”
说完我的眼眶就湿润了。这并不是在故作姿态。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对刘贺的怜悯多于愤恨。我说过,我们都在规则之内。所以,并不是霍光废了刘贺,而是权力的游戏规则把一个不合格的皇帝淘汰出局。
而我霍光只不过是它的执行者。执行者迟早会被换掉,可规则永在。所以,我不知道那天与刘贺告别时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中,是否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味?
终我一生,那几滴泪水并没有应验什么。然而,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我身后,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从那场灾难往回看,谁又敢断言,我送别昌邑王的泪水中没有隐含某种惊人的玄机?!
昌邑王被废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约而同焕发出了迟来的勇气。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5)
他们联名上奏,说:“历来被废黜之人,必定要流放边地,以杜绝他们干预朝政。所以,应该把昌邑王刘贺放逐到汉中的房陵县。”
众所周知,房陵地处群山之中,人烟稀少、贫瘠荒凉。贬谪到那里的人通常九死一生。可见,这帮朝臣们事先没有任事的胆量,事后却不乏落井下石的勇气。
这就是人性,没有办法。
我让太后下诏,仍然让刘贺回到昌邑,并赐给他两千户的汤沐邑。不过我撤销了他的封国,把名称改回原来的山阳郡。
我说过,我不习惯做斩草除根的事情。可是,刘贺手下的那伙人却迫使我不得不大开杀戒。他们被关进诏狱后,竟然屡屡叫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不明摆着他们早有对付我的阴谋,只是下手比我稍迟了点吗?!
我愤怒了。两百多号人转眼之间便都人头落地,只有三个人被我免除了死罪。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多次劝谏过刘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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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走了,帝座上空空荡荡。我不得不再次考虑这个让人头疼的继承人问题。
那个叫刘病己的年轻人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看上他的原因有四。其一,他是卫太子刘据的孙子,属于宗室嫡系,具有入继大统的资格;其二,他很年轻,才十八岁,符合我的意愿;其三,他受卫太子的巫蛊之祸牵连,出生才几个月就进了监狱,自幼在监狱里生活,随后又成长在民间,尝尽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身上没有其他宗室子弟惯有的纨绔习气,性情质朴,容易塑造;其四,由于处境寒微,他没有丝毫的政治根基,身后也没有一个利益集团,所以不可能像刘贺那样领着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进入长安,也就是说,他重蹈刘贺之覆辙的可能性很小。
选择他的理由如此充分,我还需要犹豫吗?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来自民间的刘病己在我的拥立下登上了皇帝宝座,成为大汉帝国的第七任天子;随后改名为询;是为汉宣帝。
事后来看,我自己都很难断定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着眼于整个国家的政治大局,我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刘询很聪明——其聪明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刘弗陵。他刚登基才几个月,也就是本始元年(公元前73)春,便一下加封给我食邑一万七千户。我从政将近五十年,虽然政绩卓著,但前后所享食邑总共才三千户,而刘询一上来就给我加到了两万户,如此阔绰的出手,充分表明了他对我的感激和尊重。同是这年春天,我作出了一个姿态,表示要将朝政大权归还给他,可他坚辞不受。此后政事无论大小,仍然要先经我处理,其后才上奏给他。可见,他在如何分享帝国权力的问题上,与我保持着高度默契。每当我觐见他时,他也总是表现得庄重而谦虚,对我执礼甚恭,与无知傲慢的昌邑王刘贺相去不啻霄壤,说明他在政治上相当稳重而成熟。
总之,以我的政治经验判断,我相信他未来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
然而,如果着眼于我个人以及家族的政治利益,我的选择无疑是错误的。一栖不两雄。一个外表恭谨而内心强悍的皇帝与一个权势熏天的政治家族,历来是难以共存共荣的。自从废黜昌邑王后,我霍光的权威便达到了顶点,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不对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同时,以我为首的霍氏集团也成为一支空前强大的政治势力。我儿子霍禹和我兄长霍去病的孙子霍山均为中郎将,霍山的弟弟霍云是奉车都尉、侍中,他们手中掌握着一支战斗力极强的胡、越军队;另外,我的两个女婿范明友、邓广汉分别担任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卫尉,掌管着宫禁大权;还有,我的兄弟、兄弟的女婿们、我的外孙们,甚至很多宗亲族裔,都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总而言之,在其时的大汉帝国,没有第二个家族可以比拟霍氏于万一……
皇帝刘询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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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6)
应该说,在那个时候,我对霍氏家族的未来已经产生了一丝隐忧。
可是我没有办法。霍氏集团后来的急速上升与扩张已经非我所能掌控。在宣帝初年的帝国政坛上,霍氏族人要进入权力中枢根本无须我的授意,所有朝臣一律为其大开绿灯,甚至主动安排。这就是官场的潜规则。既然人们都乐意这么做,我当然只能乐观其成。我总不能装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去阻止这一切,从而让我的族人们怨恨、令所有大臣们难堪吧?
况且,在向我示好的人群当中,为首的就是他这个皇帝刘询。除了增加我的食邑之外,他还先后赏赐给我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各色彩帛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两千匹、上等住宅一处。
你们说,我有理由拒绝这一切吗?
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富贵和权力。我认为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量防止霍氏族人利用他们手中的职权徇私枉法。我相信只要做到这一点,别人就没有攻击霍氏的口实。事实上在宣帝即位之初,我的家族成员中也的确没有谁给我捅过什么篓子。
然而,让我断然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春,一个霍家的人就给我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那个人就是我的妻子显。她背着我干下了一桩天底下最愚蠢的事。这桩蠢事为日后霍氏的毁灭种下了祸根。
她毒死了皇后许平君。目的是让我的小女儿霍成君取代她。
当事情即将泄露,显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被迫向我坦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看着惊恐万状的显,我平生第一次几乎乱了方寸……
事情要从皇帝刘询立后讲起。
我之所以说刘询外表恭谨而内心强悍,也与他立后这件事有关。早在刘询还在民间的时候,就娶了一个受过宫刑的狱吏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为妻。刘询即位后,许平君被立为婕妤。当朝廷公卿商议要册立皇后时,一致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的小女儿霍成君。对此,我的妻子显也是沾沾自喜、成竹在胸。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年轻的皇帝刘询忽然下了一道让人莫名其妙的诏令,说要寻找他在民间时用过的一把旧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想立自己的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我很清楚刘询的心思,可我没有阻止。因为我觉得霍家的富贵和权势并不需要靠我的小女儿来保障。朝臣们看我并不反对,于是就顺从皇帝的意愿立了许平君。这样的结果让显大为恼怒。可我实在不明白她生的是哪门子气。霍氏的显赫已经让我颇有临深履薄之感了,她居然还嫌不够?!
真是妇人之识。说白了,就两个字——贪!鄙!
我原本以为显只是一时之怒,很快就会过去,可没想到她一直在等待时机,处心积虑地要搞掉许皇后。不久后许平君怀孕,奉命看护她的女医淳于衍历来与我霍家过从甚密,碰巧她那担任掖庭守卫的丈夫正觊觎安池监之位(安池是朝廷专控的产盐区,总监之职是个肥缺),淳于衍就拜访显,替她丈夫求官。显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马上屏退左右,亲热地称呼淳于衍的小名说:“少夫啊,你有求于我,我也正好有事相求于你啊,不知你能否答应?”
淳于衍受宠若惊,说:“夫人说哪里话,您的吩咐,我哪有不从命的呢?”
显说:“将军向来很喜爱小女成君,一心希望她能够至尊至贵,这事就要有劳少夫你了!”
淳于衍闻言更为惶恐:“夫人何出此言?”
显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说:“妇人生产是一件危险的事,免不了十死一生。如今皇后临产,可趁此机会投毒,将她除掉,成君就能入宫当皇后了。承蒙你鼎力相助,如若事成,当与少夫你共享富贵!”
淳于衍大惊失色:“药是由许多医生共同配制的,况且还要由宫女先行尝过,如何能有机会?”
显笑了笑:“这就要看少夫你了,如今将军统领天下,谁敢多言?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我们也会尽力保护你,只怕你没这个意思罢了。”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7)
淳于衍犹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说:“愿意尽力而为!”
数日后,许平君喝下一碗淳于衍侍奉的汤药,片刻后突然说:“我头痛欲裂,药中是否有毒?!”淳于衍故作惊愕说:“没有啊!”许平君愤懑不已。稍顷,毒性发作,加上气急攻心,许平君当即暴亡。淳于衍出来报功,显欣喜若狂。可还没等她重赏淳于衍,朝臣中就有人上书弹劾,指斥看护皇后的一帮医官玩忽职守,未尽人臣之道,把他们全都关进了监狱。
眼看事情马上就要败露,显才向我袒露了一切。
我又惊又怒,第一反应就是去向皇帝自首。可是,我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我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无论我霍光的权势多大,也无论我对帝国的贡献多高,阴谋毒死皇后的罪名都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此事如果公之于众,轻则是我晚节不保,一生功名毁于一旦;重则人亡政息,霍氏集团转眼间分崩离析……
为了正义和良知,我能牺牲一切吗?
不。我做不到。
在内在道德与现实利益的激烈交战之后,我向现实缴械投降。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软弱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为了道德完善而宁愿牺牲一切的坚强的人呢?!
在上古时代或许有。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道德英雄几近绝迹。两千年后的你们,会看见这样的人吗?
我希望你们能看见。
我希望。
事已至此,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朝臣呈送给我的奏章上批示:释放淳于衍。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我的女儿霍成君送进了后宫。
第二年,也就是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三月,我的女儿终于成了皇后。
一切如显所愿。一个外孙女是太皇太后,而今一个女儿又成了皇后。她看见霍氏家族从此锦上添花。可她看不见天道忌盈,她看不见两年后的我的死亡,她看不见四年后接踵而至的那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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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是一个死亡的季节,可人们却从我身上嗅到了弥留的气息。
这是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是我从小小的平阳县来到京师长安的第五十三个年头,也是我执掌朝政的第二十个年头。
皇帝刘询亲自驾临大司马府来看我。他刚才哭了。一看见我,他年轻的面容立刻爬满晶莹的泪水。
刘询看上去很伤心。是的,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你很难说清他的眼泪出于真诚还是虚伪。可我宁愿相信他是真诚的。
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纯粹的真诚和虚伪。因为人始终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所以我们实在不应该苛求。即便是伪装,可当一个人面对你的死亡,仍然愿意花费心思和感情去做伤心的伪装,这足以表明你已经成功地把你的价值和重要性保持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尤其当这个人又是皇帝的时候,你就更应该替自己感到高兴,从而不再有所奢望。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向皇帝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分出我的三千食邑给我兄长霍去病的孙子霍山。皇帝立刻同意了我的请求,并且当天还把我儿子霍禹擢升为右将军。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看见自己辉煌的一生仿佛惊鸟从眼前掠过。
飞快地掠过。
然后我在三月的长安独自品尝生命中最后的那份简约之美。
还有什么是我不曾放下的吗?
是霍氏的未来?还是窗前那三两枝桃花?
地节二年三月初八,我眼睛一闭,整座长安城的桃花就开了。
葬礼隆重而奢华。一切都仿照天子之制。皇帝刘询和太皇太后亲自吊唁。我的一生就这样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我死后,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那是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对此,作为个体生命的霍光已经不复存在,当然一无所知。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8)
个体生命的霍光终结于公元前68年。可是,作为历史事件的霍光,作为你们记忆中的霍光,如果舍弃霍氏家族的最终结局不谈,必将残缺不全。换句话说,霍光生前的作为必须与他死后的命运放在一起观照和考量,才能见出完整而丰富的意味。
为此,我愿意和你们一起走进公元前66年那个血流飘杵的秋天……
后汉武时代由霍光命名,人们称其为“霍光时代”。
而后霍光时代将由谁来命名?
年轻的汉宣帝刘询在地节二年的春天之后吁出一口长气,然后当仁不让地说:我。
历史后来果然把这个时代称为“汉宣之治”。
从霍光时代到汉宣之治的转型,对刘询是一场巨大而危险的考验。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刘询的转型动作完成得非常漂亮。如果说帝国是一头笨拙老迈的大象,那么刘询就是一个技艺超群的驯兽师,他成功地让这头大象完成了华丽而优雅的转身,继而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令人瞩目地翩翩起舞。
我说过,刘询很聪明。
他剪除霍氏集团的手法圆熟老到而又果断利索,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亲政不久就开始任用自己的亲信,把一个叫魏相的御史大夫提拔为给事中,然后和他一起策划了一个逐步削弱霍氏的行动。
刘询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四月,把他和许皇后在民间生的儿子刘奭册立为太子,从而彻底杜绝了我女儿霍成君将来的儿子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此举对于我的妻子显不啻于当头一棒。听到消息时显气得口吐鲜血,数日饮食不进,她恨恨地说:“皇上在民间生的儿子居然被立为太子,那皇后将来生的儿子不就只能封王了吗?”显不甘心,就故伎重施,唆使成君毒杀太子。成君便多次召赐太子饮食,可太子的保姆和|乳母非常警觉,每次都先尝试一过,成君始终没有机会下手。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妻子显的确是很愚蠢。我是霍氏集团唯一的政治保护伞。我不在的时候,霍氏族人亟须以低调示人,凡事要隐忍、谦和、收敛。可她偏偏变本加厉,在贪恋和追逐权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把整个霍氏家族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询的第二个举措,就是在地节三年六月,把魏相任命为丞相,大小政务皆与其商议定夺,逐步把朝政大权从霍氏手中收了回去。其时恰逢长安下了一场很大的冰雹,一个叫萧望之的低级官吏趁机上书说,此乃大臣当政、一姓专权所致。此言正中刘询下怀,他便任命萧望之为谒者,让他以“广延贤良”的名义大举征用民间的人才,实际上就是培植自己的干部队伍和政治势力。
刘询的第三个举措,就是在地节三年十月,以架空、调任、免职等手段将霍氏集团的人全都排挤出权力中心,并解除了京畿兵权。当时霍山是尚书令,掌管着宫禁机要,刘询就下令臣民若要奏事,皆可以密封的方式直接呈奏给他,不必经由尚书令转达。我的女婿范明友原任度辽将军、未央宫卫尉,被刘询收回了将军印绶,调任了一个虚职——光禄勋。二女婿中郎将、羽林监任胜被调出京畿,任边远的安定太守。其后,我的姐夫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又被调任边远的蜀郡太守;孙女婿中郎将王汉被调任边远的武威太守;大女婿长乐宫卫尉郑广汉被调任少府;三女婿骑都尉、光禄大夫赵平被收回骑都尉印绶。其他凡是手中握有兵权的霍氏族人,一律被免职,改由皇帝的外戚许氏和史氏的子弟担任。然后又任命张安世为卫将军,凡未央、长乐两宫卫尉以及城门、北军的部队都归他管辖。
最后,刘询又让我的儿子霍禹承袭了我的职位,任命他为大司马。
这是怎么回事?对整个霍氏集团动完了大手术,皇帝最终对霍禹发了善心了?
不,我儿子当的这是大汉开国以来最窝囊的一个大司马。
皇帝不但撤掉了大司马属下的官员和士兵,让他成了光杆司令,还收回了他的印绶。并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刘询居然给了霍禹一顶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冠,而收回了历任大司马所戴的那种武弁大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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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9)
皇帝这么做,不仅仅是在打击霍氏,更是对霍氏的公然侮辱和嘲弄。
至此,皇帝刘询与霍氏家族的潜在矛盾完全公开化了。换句话说,二者已经走到了势不两立的边缘。
接下来,就是看谁先动刀子了。
地节四年,所有霍氏族人的心头全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每当显、禹、山、云几个人坐在一起,除了长吁短叹,就是相对而泣。
霍山说:“如今丞相掌握政权,皇帝只信任他,完全改变了大将军时代的法令,还揭举了大将军的许多过失。而且,眼下有很多出身贫寒的儒生,客居长安,困顿窘迫,经常口出狂言,不避忌讳,想以此耸动视听,博取功名。大将军当年最鄙视这些人。如今陛下却喜欢和这些儒生谈论,无论何人都能擅自呈上奏章,议论时政,大多数是把矛头指向我们霍家。曾有人上书指斥我们霍氏兄弟骄慢放纵,被我压下来了。后来上书的人就越来越狡猾,全都上呈密封的奏书。皇帝每见有人上书,便命中书令尽数取走,根本不经过我,看来是越来越不信任我了。我听民间纷传,说什么霍氏毒杀了许皇后,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显知道,到了这种时候绝不能再隐瞒了,就把真相和盘托出。几个人闻言大惊失色,说:“原来确有其事,为何不早告诉我们?皇帝打击霍氏的原因正是在此。此事非同小可,搞不好就是杀头族诛,怎么办?”
四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
霍山的舅舅李竟有个好友叫张赦,看到霍氏族人终日惶惶不安,就向李竟献计说:“现在是丞相和平恩侯(许广汉)掌权,可以让太夫人(显)去同上官太后商议,先把魏相和许广汉干掉,最后能够左右皇帝的,就只剩下上官太后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竟和张赦的密语很快便被人告发。张赦被捕。皇帝把案子交给了廷尉审理,可随即又下诏命廷尉停止抓人。霍山等人极为恐慌,却又大惑不解。
关键时刻,皇帝为何忽然不追究了?
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碍于上官太后的面子,皇帝可能想网开一面。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着被族诛,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霍山等人有一点判断是正确的,那就是皇帝不可能既往不咎。可有一点他们错了。皇帝忽然不追究,绝不是碍于太后的面子,而是他自信已经对霍氏撒下了天罗地网,因此故意要迫使他们采取进一步行动,好让他们谋反的罪名坐实。要不然仅凭张赦一人的证词,还不足以成为铲除整个霍氏集团的理由。
事后来看,皇帝此举纯粹是在引蛇出洞。
而霍山等人刚好钻进了皇帝设下的圈套。他们让霍氏诸女各自回去通知她们的丈夫,准备随时动手。而就在这一刻,有关部门逮捕了李竟,罪名当然是随便捏造的。李竟被迫供出了霍氏的相关内情。如此一来,距离皇帝刘询想得到的理由已经更进一步了。可刘询仍然引而不发,只下了一道诏书免除了霍山和霍云宫禁宿卫的职务。此举一来是防患于未然,二来是进一步迫使霍氏铤而走险。胸有成竹的皇帝准备到时候再后发制人、从容收网。
事实证明,整场事变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刘询手中。霍氏的意图和每一步行动他都了如指掌。可见,无论是霍山、霍云还是我的儿子霍禹,没有一个是皇帝刘询的对手。
李竟被捕后,霍山等人匆忙制定了一个政变计划,想让上官太后设宴,宣召魏相和许广汉等人赴宴,再让范明友和邓广汉以太后的名义将魏、许等一帮皇帝近臣诛杀,趁此废掉宣帝,改立霍禹为帝。
计划貌似很周全,可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皇帝刘询的掌控之中。
未及行动,皇帝的禁卫军便已倾巢而出……
地节四年七月,霍山、霍云、范明友在家中自杀。我的妻子显、我的儿子霍禹、女婿邓广汉,还有我的女儿们、霍禹的同辈兄弟全部被捕。霍禹被腰斩,其他人全都被判死刑、弃市。在这场灭顶之灾中,同时被株连定罪遭到诛杀的共有数千个家庭……唯一幸免的是我的小女儿霍成君。同年八月初一,她被废除了皇后之位,移居上林苑的昭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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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20)
在我死后仅仅两年,曾经权势熏天、显赫无比的霍氏集团一夕之间灰飞烟灭。霍光的历史,至此才真正宣告终结。
即便整个霍氏家族的终局命运极为惨痛,即便霍氏集团最终是以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被族诛,然而,无数后世史家还是毫不动摇地把我奉为人臣的楷模。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人们并不否认我是国之栋梁。
可霍氏最终的下场也足以表明,我霍光无疑是皇帝刘询眼中的一根芒刺。或迟或早,皇帝总要把它狠狠地连根拔掉。
实际上,刘询视我为芒刺的想法并不是他坐稳了皇帝宝座之后才有的,而是从登基的那一刻起便始终伴随着他。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我陪同刚刚即位的皇帝刘询去参拜高庙。我们共乘一驾车辇。事后我听人说,皇帝跟我在一起感觉有如“芒刺在背”。其后当车骑将军张安世陪乘的时候,皇帝就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直到霍氏被诛灭后,长安坊间的百姓纷纷说:“功高震主者不会被容留,霍氏的灾难始于陪乘。”
霍氏的灾难真的始于陪乘吗?
不。自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武帝刘彻任命我为大司马大将军的那一刻起,这一切便早已注定了。
这就是游戏规则。如果你想成为栋梁,那你就别想避免芒刺的命运。我不知道这种规则已经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它将在何时终结。
我只知道——
我绝不是第一根栋梁。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根芒刺。
除非哪天人们厌倦了这种把戏,决定换一种规则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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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
我永远不会忘记许多年前我父亲尔朱新兴带我去泅游“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天池位于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我和父亲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直到我感到自己几乎把一生要流的汗水都提前流尽了,父亲才对我说:到了。那一刻我满身疲惫。可是父亲的眼神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承受肉体的磨难,那我一定可以成为这块土地上最坚韧最勇敢的少年。于是我昂起头颅,任猎猎天风凶猛地刮过我的衣襟和脸庞。那一刻,我看见自己站在辽阔的大地之上,站在人世的绝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穹苍——那永远高高在上的无言而神秘的穹苍。
我相信天池的水是人间最清澈的水,因为我看见整片天空都在它的怀中荡漾。我跳进去的时候,冰凉的池水瞬间就把我吞没了。我忘乎所以地敞开身体,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天池的池里,还是到了天池的天上。
那缥缈而清晰的箫鼓之声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落进父亲和我的耳中的。
我既好奇又懵懂。而父亲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很努力地聆听,想辨别箫鼓之声来自哪个方向。可是我一无所获。多年以后,我依然弄不清那恍若天籁的绝妙之音究竟真的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于天池深处。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就可以当上三公、位极人臣。荣,我已经老了,这声音是为你响起的。是的,肯定是为你响起的!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那一刻父亲脸上的愕然已经全部转化成了激动和期许。我被父亲的兴奋感染了。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之情一下溶进了我的血液,并且伴随我的整整一生。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是有使命的人。我相信,那个契胡族人的古老传说,还有那个美妙难言的箫鼓之声,一定是在天池守候了几百年,才等到了我的出现。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契胡族人的英雄,成为北魏王朝的英雄,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甚至直到此刻,当皇帝的千牛刀突然刺进我胸膛的这一刻,我仍然对自己的信念毫不怀疑。
我只是感觉到了疼痛。可疼痛击败不了我。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怎样蔑视自己肉体的感受,从而让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万物。
可糟糕的是,为什么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呢?!既然我的肉体可以抵抗千牛刀,为什么我的意识就不能呢?!
皇帝开始摇晃。
我心里在笑。
整个天下也开始摇晃。
所以我纵声狂笑。
我是不会倒下的。自从我屹立于天池绝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没有倒下过。今天怎么就会例外呢?!莫非一把千牛刀真的会改变这一切?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我是契胡族人。我的先人从前居住在尔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因而以此为姓。我的祖辈们一直是部落的酋长。我的高祖父尔朱羽健在登国初年,率领一千七百名契胡武士追随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平定了晋阳和中山。皇帝封他为散骑常侍,并把我们居住的北秀容(今山西朔县西北)方圆三百里封为尔朱氏的世袭领地。我的祖父尔朱代勤也多次追随太武皇帝拓跋焘四处征伐,屡建战功,被封为立义将军,并被免除了一百年的赋税。到我父亲这一代,我们的家业已经无比丰饶,牛羊马驼漫山遍野,只能以山谷来估量,而不是以几头几只去计算。朝廷每有征战,我父亲便会捐献大量的马匹、物资和粮草。孝文皇帝元宏极为嘉许,拜其为右将军、光禄大夫。未久又加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酋长。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2)
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为自己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和高贵的血统而骄傲不已。
同时我也知道,尔朱家族一定会在我的手里头变得更加强大和辉煌。
因为我是有使命的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的一生是在征战杀伐中度过的,人们都说我勇猛、凶悍,甚至还有点残忍。所以,你们很有可能把我想象成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之人。可你们错了。上苍不但赐予我高贵的出身,还赐给了我白皙的肤色和英俊的脸庞。当然,对于容貌的美丑我根本不在乎。我敢说,女人们对于我容貌的兴趣,要远远高于我对她们的兴趣。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世上的人们对容貌和肉体之类的东西会如此迷恋?并且总是那么容易沉溺于肉体和官能的享受?在我看来,肉体只不过是奴仆,唯有意志才是生命的主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坚强的意志是你活下去的唯一保障。如果你无法领会并掌握这一点,那就带上你薄弱的意志连同你那可怜的肉体,趁早从这个世界上滚蛋!
这就是我的生存哲学。
在我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我将无数次用我的刀剑向人们表明这一观点,并且迫使世上的人们要么臣服在我的脚下,要么横尸在我的面前——包括我手下的契胡武士,包括我战场上的对手,也包括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六部百官,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皇帝。
我一直认为,战争与杀伐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而所谓的和平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是两场战争之间的过渡和间歇。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北魏朝廷与南方的萧梁王朝之间长达十四年的拉锯战之外,国内相对而言还算太平。然而,在我成年之后,也就是在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被朝廷任命为游击将军之后,我发现和平的假象正在褪去,而金戈铁马之声已经隐隐可闻。
应该说,对于战争的预感既是我的一种直觉,也是我的一种渴望。我讨厌宁静而庸庸碌碌的生活,渴望一身戎装呼啸沙场,与各种各样的对手展开意志的争锋和勇气的较量。
北魏末年“六镇之乱”形势图
孝明帝正光年间,北方六镇爆发了全面叛乱。朝廷派遣大都督李崇北上征讨,被叛军所败。李崇退兵,六镇全陷。一时间,冀州(辖今冀中、冀南及鲁、豫各一小部)、并州(辖今山西大部及内蒙古、河北各一部)以北到秦、陇以西,民变四起,如同野火燎原。与此同时,柔然王阿那环亦趁火打劫,大肆侵掠北部边境。
嗅着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的血腥气息,我知道,尔朱荣的时代来临了。
我广散家财、招募义勇,迫不及待地率领四千契胡勇士冲上了战场。
朝廷授予我冠军将军的职衔,让我隶属于大都督李崇北上御敌。我很快就在边境线上寻获了柔然军队的主力,和他们狠狠干了一仗。阿那环兵败而逃,我率部一路追击到大漠深处,直到把他们赶回老巢才凯旋而归。随后,我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平定了秀容郡乞扶莫于、南秀容万于乞真和并州素和婆崘崄的叛乱。
我数战数捷,朝廷立刻擢升我为直阁将军。
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此后短短数年,我又打了一连串胜仗,令朝野上下惊叹不已。在此,我很愿意向你们罗列一张我所获得的战绩单和晋职表。虽然这些战果看上去只是几行枯燥的文字,可我相信透过字里行间,你们还是能够想见我的汹涌快意与万丈豪情。
第一阶段战役,我消灭了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的步落坚胡,肆州(治所在今山西代县)的刘阿如,还有沃阳(治所在今山西右玉)的叱列步若;朝廷封我为安平县开国侯,赏食邑一千户,官拜通直散骑常侍。
北魏戴兜鍪、穿裆铠的武士(甘肃敦煌莫高窟285窟壁画)
第二阶段战役,敕勒人斛律洛阳与费也头起兵叛乱,互为犄角,来势汹汹。我轻而易举地击破斛律洛阳于深井,驱逐费也头至河西。朝廷擢升我为平北将军、光禄大夫,并任北道都督;随后授武卫将军,不久又加使持节,授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爵位为博陵郡公,增加食邑五百户。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3)
人们情不自禁地惊呼我为常胜将军。可是,从朝中那帮宿将元勋的眼神中,我还是看出了一丝困惑和一丝不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容部落酋长。我的赫赫战功在他们看来,多半靠的是运气。
我在心里对他们发出冷笑。他们愚蠢的脑袋理解不了我成功的奥秘。
我相信只要稍加解释,你们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赢得这么漂亮,而我的对手们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因为他们是饥饿的暴民,而我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为了填饱肚子而战,为了卑贱的生存而战;而我是为了无上的荣誉而战,为了上天的使命而战。
境界的高低最终决定了战场的胜败。这很合理,也很公平。同时也说明——我并不是靠运气。
至于朝中的那帮老将,坚硬的铠甲同样掩盖不了他们脆弱的内心。因为他们也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战。对他们而言,战争只是他们博取名利地位的手段。可对我来说,战争几乎就是目的本身。我并不是想通过战争获得什么(当然我也并不排斥它给我带来的诸如名利地位之类的副产品),而是就在战争当中,获取我超乎寻常的享受,实现我与众不同的价值。
用自己绝大的意志毫不留情地摧毁所有软弱的意志及其他们所寄生的肉体,难道还不足以令人进入某种癫狂之境,甚至是某种极乐之境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是为我来临的。
我也为战争而存在。
所以,我会用接下来的生命最终向天下人表明——我不是什么常胜将军……
我是战神。
帝国的老家伙们看我不顺眼,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教训他们一下。碰巧那个不识时务的肆州刺史尉庆宾就充当了这么一个冤大头。
那一年我行军经过肆州,军队需要休息和补充给养,我让士兵在城门下喊话,要求入城。没想到尉庆宾竟断然拒绝。我的怒火刚刚要升腾起来,可一转念我就乐了。
很好,这是让我杀鸡给猴看的一个机会,也是我扔向朝廷的一颗问路之石。我毫不犹豫地向士兵下达了命令。我说:攻城。我记得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手下那些勇猛的武士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切。
一瞬间,我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漫过了肆州城。尉庆宾仓皇弃城而逃,最后在秀容被我的士兵抓获。一个堂堂的肆州刺史、朝廷的封疆大吏忽然成了我尔朱荣的阶下囚,我很想知道朝廷对此作何感想。
可朝廷连屁都不敢放。我笑了。当天我就把我的叔父尔朱羽生任命为新的肆州刺史。朝廷仍旧保持沉默。不唯如此,朝廷还加封我为镇北将军。仿佛我占领的是一座敌城。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在其时的北魏帝国,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尔朱荣的意志所不能转移的了。
孝明帝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又有鲜于修礼纠集北镇流民起兵于定州,大败朝廷的北道都督长孙稚,一时兵锋甚健。我当仁不让地上书朝廷,请求东征。朝廷当即加封我为征东将军、右卫将军、假车骑将军,都督并、肆、汾、广、恒、云、六州军事,进阶为大都督,加金紫光禄大夫。至此,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自己头上到底有多少顶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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