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鲜于修礼被其部下元洪业所杀,而元洪业旋即又被他自己的部将葛荣所杀。葛荣尽得鲜于修礼的部众后,又击败了另一支叛军,斩杀了首领杜洛周,吞并了他的部众。一时间声势浩大,号称有百万之众。
我不禁有些兴奋。我发现,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些年,一个比较像样的对手终于出现了。
朝廷也意识到,放眼天下,足以对付葛荣的人,就只剩下我尔朱荣了。于是再次加封我为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进位为仪同三司。
我趁此时机北捍马邑(今山西朔县),东扼井陉(今河北井陉山),并且大量招募义勇、扩充军队。我表面上的动机当然是为了对付葛荣,可我心里还有另一层动机,那就是——对付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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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4)
因为我已经预感到,我操纵整个北魏帝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我说过,跟我交锋的人都是些暴民。就算葛荣真的纠集了一百万人,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换句话说,葛荣只是一个匪首。而匪首不可能驾驭真正的豪杰。所以,当我和他交过几次手之后,他帐下的多名猛将便先后投奔到了我的麾下。
北魏灭亡后的南北朝形势图
我相信其中两个人的名字你们并不陌生。
他们就是高欢和宇文泰。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们来到我身边不久,我便料定,假以时日,这两人必有一番造化。后来的历史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高欢和宇文泰把北魏一劈为二——高欢拥立十一岁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挟持幼主迁都邺城,建立了东魏;宇文泰拥立南阳王元宝炬为帝,定都长安,建立了西魏;风雨飘摇的北魏王朝就此灭亡。东魏后来又变成了北齐,西魏变成了北周。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欢和宇文泰是这两个帝国实质上的开国皇帝。宇文泰所开创的西魏政制便是后来的北周政制,甚至是隋唐政制的基础和模本。
在他们两人中,我比较喜欢的还是高欢。他是我生前最器重的一员爱将。可也是他,在我身后诛灭了权倾一时的整个尔朱家族。
然而,即便我地下有知,我也并不恨他。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获取存在的资格。在我死后,我的子弟们也同样要依靠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智慧来生存。倘若他们想侥幸凭借我的余威而存在,那他们活该被别人灭了。高欢的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任何人也不必有怨言。
我之所以赏识高欢,是因为他身上有两种常人少有的,而恰恰又与我相似的东西。一是不言自威的霸气,二是志在天下的野心。我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看出这两点的。有一次他跟着我经过马厩。我忽然指着里面一匹还未驯服的烈马,命令他去剪除马首上那些杂乱的鬃毛。高欢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直直地盯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动手修剪马鬃。片刻之后,一头漂亮的马鬃剪出来了,一匹烈马也被他驯服了。这不禁使我大为诧异。别人修剪马鬃之前都要绑紧马的四肢,然后几个人合力按住马头才能把活干完,而他居然未加羁绊,一人搞定,而且整个过程中那匹烈马服服帖帖,既不踢他也不咬他,甚至没发出半点声响。
完事后高欢说,对付凶狠的人也要用这种办法。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快我就看见了那种和我如出一辙的不言自威的霸气。这种霸气足以震慑战场上的对手,当然也可以驯服一匹烈马。
那一天我屏退了左右,与高欢促膝长谈。我问他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高欢说,听说明公有马十二谷,颜色不同,各自成群。请问明公,您养这么多马是为了什么?
我对他微笑:你说呢?
高欢说:而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乱,奸佞擅权,朝纲废弛。以明公之雄武,乘时而奋发,诛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君侧,霸业定可举鞭而成!
我纵声大笑。
那一天,我和他从午后一直畅谈到深夜。从此,高欢进入了我的军事集团最高决策层。
高欢说得没错,这些年来导致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就是胡太后、郑俨和徐纥。自从延昌四年(公元515年)年仅六岁的太子元诩被拥立为帝、胡太后临朝听政以来,帝国政治便日趋糜烂。这个从头到脚都生长着勃勃情yu的女人十几年来除了找情人、宠信佞臣和大兴佛事之外,几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眼见她的儿子孝明帝元诩年龄渐长,胡太后不但丝毫没有还政于君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钳制皇帝。一旦她发现有哪个大臣和皇帝走得近一点,便千方百计加以剪除。诸如不久之前,通直散骑常侍谷士恢多次受到皇帝召见,马上引起了胡太后的警觉。她屡屡暗示谷士恢,要将他外放为地方刺史。可谷士恢不为所动。胡太后随便捏造了一个罪名就把他杀了。不仅是朝臣,就连天子身边宠幸的道士也会不明不白地遭到太后的暗杀。总之,这个姓胡的女人想把她的儿子一辈子都当成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养着,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5)
这样的一对呣子迟早有一天会反目成仇。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的一个早晨,一匹来自京师洛阳的快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我在晋阳(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晋源镇)的将军府。
来人是天子的特使。他怀揣着一道皇帝给我的亲笔密诏。
皇帝决定对太后集团动手。而他选择的人就是我。
皇帝是明智的。在其时的北魏帝国,有力量“清君侧”的人,除了我尔朱荣还能有谁?!
我即日派遣高欢为前锋,率领大军立刻开拔,目标洛阳。
可高欢的先头部队刚刚走到上党,皇帝的第二道诏书就到了。他命令大军暂缓前进。我知道,这肯定是太后集团察觉到我的异动,向皇帝施加了压力。
怎么办?
向前走,我就可能一步跨进帝国的政治中枢,左右北魏天下的命运,用尔朱荣的佩剑书写历史;往回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在焦灼的思考中再度接到了朝廷传来的消息——
孝明皇帝驾崩了。这一年他十九岁。
胡太后和郑俨、徐纥等人又拥立了临洮王的世子、年仅三岁的元钊为帝。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愕不已,同时又欣喜若狂。很显然,愚蠢的胡太后和她身边那些丧心病狂的小人走了一步臭棋,他们自以为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干掉,我尔朱荣就会灰溜溜地带着军队撤回防区。
可他们错了。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替我打开了一条权力之路,同时又送给了我一面正义之旗。
孝明皇帝在的时候,我如果执意把大军开进洛阳就是大逆不道之举,可现在,天子死得不明不白,天下人心惶惶,还有什么比我开赴洛阳更紧迫更正当的事呢?!还有什么比追查天子驾崩的真相、安定元室宗庙、匡扶北魏社稷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决定向京师进兵,铲除太后集团,另立年长之君。我把想法告诉了我的刎颈之交、并州刺史元天穆,因为我需要政治和军事上的同盟。元天穆听完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能这么做,就是伊尹、霍光重现于世!”
那我还等什么呢?!
我当即呈上奏书,向朝廷发出了愤怒的声讨:“惊闻皇帝抛弃了万方臣民,龙驭宾天,臣等悲痛呼号、伤心扼腕,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当今天下人心浮动,众口一词,都说天子是死于鸩毒。臣等外闻传言,内心揣测,上月二十五日圣体犹然安康,二十六日忽然去世,此事实在令人困惑。况且天子有疾,侍臣应不离左右;宗室贵戚、大臣御医,都要探望病情;当面聆听圣旨,亲自接受顾命。岂能病危之际御医都未召来,驾崩之时身边竟无一人?欲使天下之人不感到惊愕、四海之民不为之气丧,如何可能?!而今宗庙遭到亵渎,朝野之望尽失;百姓危于累卵,社稷毁于一旦!竟然还挑选婴儿为帝,致使奸竖当朝、贼臣乱纪,擅权揽政、败坏朝纲!这不啻于蒙眼捕雀、掩耳盗铃。如今天下战火纷飞、烽烟弥漫,即便先帝统御海内,犹不能止息;何况不会说话之婴儿,岂能安定天下?!若有此事,臣所未闻。恳请朝廷,鉴于臣之赤胆忠心,允许臣前往朝廷,参与朝政,查访皇帝驾崩之由,将郑、徐等人绳之以法!重新推举德高望重之人继承国祚,则四海更生、百姓幸甚!”
发出这番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的宣言之后,我即刻向大军发布命令:开拔!
目标不变,还是洛阳。
就在我率领军队日夜兼程奔赴洛阳的同时,我悄悄派遣了我的侄儿尔朱天光、亲信奚毅、王相等人骑上快马先行进入洛阳,与我的堂弟、担任直阁将军的尔朱世隆秘密商议废立大计,并告知长乐王元子攸——我准备拥立他当皇帝。
胡太后听到我向洛阳进军的消息后,立刻召集所有王公大臣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对策。宗室大臣们历来看不惯太后的所作所为,所以一律保持沉默。只有太后宠臣徐纥站出来说:“尔朱荣一个小小胡人,胆敢举兵进犯京师,朝廷禁卫足以制之,只须扼守险要,便可以逸待劳。而他们行军千里,士马疲弊,必然会被击败。”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6)
太后急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率部出城迎战,同时命别将郑季明、郑先护率兵防守黄河上的浮桥,命武卫将军费穆屯驻黄河渡口小平津。
朝廷摆出了与我决一死战的架势。我不禁哑然失笑。暂且不说这几个将军无人愿意和我交手,就算他们真的要与我为敌,又有谁是我的对手?!
武泰元年四月初,我的军队抵达河内(今河南沁阳)。四月初九,我派遣王相再度潜入洛阳,迎接长乐王元子攸出城。初十,元子攸和他的兄长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一起渡过黄河,与我在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会合,将士们齐声高呼万岁。十一日,我在河阳操办了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元子攸即皇帝位,是为孝庄帝;封元劭为无上王,元子正为始平王。而我则成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同时开府、领左右千牛备身,封太原王,再赐食邑二万户。
至此,北魏帝国已经完全落入我的股掌之中。
那一刻我面朝洛阳,心花怒放。
连天子都是我一手拥立的,整个北魏天下还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后,我竟然会命丧元子攸之手——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年轻天子,亲手终结了我的使命、我的梦想,还有我未竟的英雄之路。
当然,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元子攸和我都不知道我们终将走到你死我亡的那一步。年轻的天子在阳光下笑得极其灿烂。他望着我,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感恩戴德之情。我报之以淡淡的微笑。
那一刻我在心里说,现在你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北魏帝国的天子,可你不要忘了——
你也是我的金丝雀。
〖=BT(〗三〖=〗
我就这样带着新任的天子浩浩荡荡地把军队开过了黄河。扼守小平津的武卫将军费穆率先向我投诚,郑季明和郑先护忙不迭地为我打开了洛阳的城门,大都督李神轨还没看见我的军队就掉头而逃。
十一日夜,扬言可以轻易把我击败的徐纥偷了几匹御马仓皇出宫,亡命兖州。郑俨也逃回了老家。剩下一个胡太后在昏暗飘摇的烛光中剪落了她的一头黑发,然后命令后宫的所有嫔妃宫女跟随她出家。
十二日,朝廷的文武百官全部到河桥来迎接,向我和元子攸奉上了天子玺绶。
十三日,我命令骑兵逮捕了胡太后和小皇帝元钊。
胡太后来见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付素面朝天的僧尼之相。可这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姿色。我相信即便此刻,一般的男人看见她仍然会心旌摇荡。
可我尔朱荣不会。
胡太后极力向我表现出女人特有的娇弱和温存,希望打动我的恻隐之心,让我放她一条生路。
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等她说累了,我站起来拂袖而去。
不用回头,我也能看见她眼中的愤恨与绝望。
佛法不是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吗?你胡太后一生崇佛,到头来居然认为可以把毒杀皇帝的罪责一笔勾销,就像你剪落满头青丝一样容易吗?!你前后两次临朝,总揽朝政十三年,最终搞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你真以为可以抹掉这一切,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吗?!
你错了。
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你所崇信的佛法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同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为了含冤而死的孝明帝元诩,为了饱受荼毒的天下百姓——当然,同时也为了根除我政治上的对手和隐患——我必须执行这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因果律。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我把胡太后和三岁的小皇帝一起扔进了黄河。
就让浊浪滔天的黄河水,去洗刷她满身的罪孽和情yu吧!
扶立了新天子,翦除了太后和徐、郑等人,我此番洛阳之行的使命似乎可以算完成了。
可当文武百官跪伏在元子攸面前异口同声地向他拜贺时,我默默注视着他们,脑中却闪过一些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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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7)
只有一个人捕捉到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那就是刚刚投靠我的武卫将军费穆。他悄悄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敏锐。
他说:“明公此番进京,兵马不过万人,却能长驱直入、不战而胜,我担心朝野不服。以京师兵马之众、文武百官之盛、人人所怀轻慢之心,若不诛罚立威、更树亲党,恐怕明公北还之日,便是朝廷变乱之时!”
费穆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是凭借战乱从地方崛起的军事集团,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毫无根基。朝廷的衮衮诸公历来把我视为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他们既希望依靠我的军事力量铲平四方叛乱,又害怕我以武力干预中央朝政。而今,他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可他们却对我无可奈何。所以,就像费穆所说的,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必定另行废立,或者千方百计推翻我所做的一切。因此,在回晋阳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对洛阳的政治中枢来一场大清洗,同时在朝中建立我自己的势力和代言人。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这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也注定是一个飘荡着血腥之气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要洗牌。
历史后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命名为“河阴之变”。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直射大地,仿佛一万支携带着火焰的利箭。时节才近初夏,可提前到来的强大热浪却狠狠烘烤着这个世界——这个潮湿了整整一春的散发着霉味的世界。
柔软的土地和所有柔软的事物从此都将变得坚硬。而我喜欢坚硬。
那天我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命令——祭天。我让皇帝元子攸沿着黄河西岸前往位于河阴(今河南孟津)的行宫,又命所有王公大臣全部离开洛阳,来到行宫西北面的高地上参加祭天大典。百官集合完毕后,我策马跃上一座高台,环视着这群昔日里不可一世的帝国大员。
他们用形形色色的目光与我对视。
我冷笑着把目光从他们表情复杂的脸上移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看见我的骑兵们正依照计划迅速散开,又缓缓合拢,把两千余名朝臣全部锁定在包围圈中,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咆哮的黄河一同响起:
天下丧乱,先帝暴崩,皆因尔等骄奢淫逸、为虎作伥!尔等身为辅弼大臣,不思匡扶社稷,不尽人臣之责,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随着我高高扬起的马鞭和话音一齐落下,我看见数千把刀剑同时挥起,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令人兴奋的森寒而耀眼的光芒。
光芒呼啸着飞进黑压压的人群中。
然后便有无数道鲜艳的血光在我眼前此起彼伏地飞溅和绽放……
两千多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惨叫声肯定能够响彻云霄。可是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翻腾奔突所发出的巨响。这是我一生中最富于激|情的巅峰时刻。
我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下至正在为父守孝的前黄门侍郎王遵业兄弟——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相同的恐惧、困惑和绝望。
随着这些骄矜贪婪而又软弱无力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相信北魏帝国必将获得拯救,必将重新拥有清洁的精神和强悍的生命。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所发生的这个事件就是南北朝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河阴之变”。后世史家根据这场流血事变无数次地对我进行道德上的攻讦。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残暴和血腥,说我不懂政治,只会用简单的军事手段解决复杂的政治问题。
其实,把问题简单化的不是我,而是这些后世的文人。他们只看见我在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他们根本看不见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强大动因——那就是对由来已久的鲜卑“汉化”之恶果的深刻反省和拨乱反正。自从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全面推行“汉化”政策以来,魏朝贵族宗室、王公大臣们的生活日趋奢靡,而鲜卑民族的尚武精神则日渐消亡。在我看来,孝文帝的所有汉化举措,无论是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婚名族,还是禁归葬、改制度、倡文学等等,显然都是弊大于利之举。那些文人们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制度和文化的进步,是从野蛮走向文明,可我认为这是在断送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是从辉煌走向没落。这十几年来帝国的种种乱相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8)
所以,清除数十年来的积习与积弊,重振鲜卑民族和北魏帝国的昔日雄风,正是我尔朱荣的使命。而要完成这个使命,就必须从洛阳的这帮王公大臣身上开刀。只有施展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一扫贵族们的堕落、萎靡、软弱、颓废之风,让鲜卑民族重新焕发出质朴、清洁、骁勇和强悍的精神。
当然,如果你们因此而指责我残忍,我无话可说。可假如你们认为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一己之私,那我绝不敢苟同。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天我可能真的是兴奋过头了——我甚至想杀掉刚刚被我拥立的孝庄帝元子攸,自己当一回皇帝……
那天有一百多个朝臣姗姗来迟。当他们蓦然发现遍地的鲜血和尸骸时,还没来得及掉头,就被我的骑兵团团围住。我对他们说:“有能作禅位诏书者,可免一死。”侍御史赵元战战兢兢地表示愿意草拟禅文。于是我命令士兵们齐声高喊:“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然后又让他们山呼万岁。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忘乎所以了。而事态的发展也在一步步背离我的初衷。
我派遣士兵冲进行宫,不由分说就砍杀了无上王元劭和始平王元子正,然后把皇帝元子攸劫持到了我的军营中。元子攸悲愤难当,派人来对我说:“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敌,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投奔将军,只求保全性命,岂敢妄希天位!乃是将军逼迫,以至于此。若天命归于将军,将军就应即位称尊;若推而不居,仍思保有魏朝社稷,亦当另选贤能而辅之。”
当时高欢力劝我称帝,左右众人也同声附和。只有部将贺拔岳劝阻我说:“将军首举义兵,本意乃诛除奸逆,而今大勋未立,突然有此谋划,恐怕只能召来祸害,不见得是好事。”我左右为难、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让上天来裁决,以我的形象铸造金像。若成,则称帝;若不成,则作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前后共铸造了四次,没有一次成功。我不甘心,又命擅长占卜的功曹参军刘灵助卜卦,可结果是天时和人事皆不合。我说:“如果我不吉,就让天穆来当天子。”
当时我想,并州刺史元天穆是我的挚友,毕竟比元子攸更值得让我信任。可刘灵助却说:“元天穆也不吉,唯独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而已。”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历来笃信天命。四次铸像和多次卜卦的结果让我非常沮丧。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是在逆天而行。我喃喃地说:“犯下如此过错,真该一死以谢朝廷。”贺拔岳说,应该杀高欢以谢天下。左右急忙劝阻,说如今四方多事,正是需要武将之时,应免其一死,以观效尤。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的血流得够多了。
是该适可而止了。
〖=BT(〗四〖=〗
当天夜里,我的军营里人心惶惶。士兵们因为屠杀了太多朝臣,都不敢进入洛阳,纷纷劝我迁都北地。我亦有此意。不过我倒不是担心进入洛阳会遭到报复,而是考虑到把都城迁回北地有利于重振士民的粗犷勇戾之风。可我帐下的武卫将军泛礼却极力反对。我只好暂时搁置这一想法。
四月十四日,我终于拥护皇帝元子攸进入了洛阳皇宫。元子攸登上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我手下的将校一律加官五阶,朝中文官加二阶,武官加三阶;百姓免除租役三年。可此时百官已死亡殆尽,侥幸未死的人都吓得不敢露面,偌大的朝堂上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跪在阙下拜受敕命。此情此景,连我都觉得有些悲凉。我不禁为昨日的流血事件隐约生出了一丝愧悔。
此时的洛阳城内,行政机构完全瘫痪,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坊间纷纷传言我将要纵兵大掠,然后迁都晋阳。于是无论是富豪缙绅还是贫穷人家,全都抛弃宅第,争先恐后地逃亡。洛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留下来的人十分不及一二。
士民们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我不是东汉的董卓。我的所作所为虽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可我的心灵并未纯然被私欲所占据,无论如何,我心里仍然装着家国社稷。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9)
为了安定人心并恢复秩序,我即刻上书皇帝,说:“臣世代蒙恩,封藩重位,多年征战,奉忠王室,志存效死!只因太后淫乱,先帝暴崩,遂率义兵,扶立社稷。陛下登阼之始,人心未安;大兵交接之际,号令不一。致使诸王公大臣罹难者甚众,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抵偿万一!请陛下追赠亡者,以稍尽臣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余死于河阴之人,王赠三司,三品官赠令、仆,五品官赠刺史,七品以下没有官职的赠与郡镇;死者若无后代则听凭过继,并授予爵位。另请派遣使者于京城各坊间巡行慰问,以安抚人心。”
诏书下达,朝臣们才陆续回到朝廷,人心略为安定。此时我并未放弃迁都的打算,便在朝会上提了出来。皇帝面露难色,可不敢表示反对。只有都官尚书元谌力争,坚持认为不可行。我脸色一沉,说:“此事与你何干?竟敢执意反对?河阴之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元谌是个硬汉。他当着皇帝和大臣们的面,盯着我说:“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商议,何必拿河阴的残酷之事来恐吓谌?!谌乃国家宗室,位在常伯,活着既然无益,死了又有何损失?!即使今天碎首流肠,我亦无惧!”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众人恐惧的目光在他和我的脸上来回逡巡,料定元谌此次必死无疑。按说像他这样公然顶撞我,肯定难逃一死,可那天我忽然有点欣赏他的气节。我发现他身上仍然具有鲜卑人的勇气和血性。在其时的北魏帝国,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不忍心杀他。加之尔朱世隆一再劝谏,我才放过了他。
迁都计划屡次搁浅,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估计元谌的意见肯定代表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心声。朝廷南迁三十余年来,一再倾注大量心血和财力经营洛阳,而今有几个人愿意放弃它的繁华富庶,重新回到那偏僻荒凉的北地呢?!如果我一意孤行,很可能导致第二次“河阴之变”。思虑再三,我决定放弃这个计划。但前提是我必须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势力。这一点是绝对不可动摇的。
换句话说,即便不能迁都,我也必须遥控。
五月初一,朝廷加封我为北道大行台。我进入明光殿向皇帝拜谢,同时就“河阴事件”再次向皇帝表示歉意,发誓从此再无二心。元子攸匆忙离开御座,亲手把我扶起,也向我发誓说对我根本没有疑心。
如果说我的誓言只有一分是真的,那皇帝元子攸的誓言则纯粹是假的。
因为当天晚上元子攸差一点就把我做了。
那天在金銮殿上我们信誓旦旦地互表诚意之后,为了缓和多日来的紧张关系,我提议饮酒助兴,皇帝欣然赞同。我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最后一头歪倒在酒案上。等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我一下子翻身坐起,酒全醒了。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约摸看出自己躺在中常侍省空旷的殿堂内——偌大的殿堂中央孤零零地摆着这张小床,而床上躺着我。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皇帝为什么会让我以这副模样躺在这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枯坐着挨到了天明。
第二天终于有人告诉了我答案——
我醉倒后,皇帝元子攸就决定把我杀了。左右苦苦劝谏,对他晓以利害,他才悻悻作罢。可他不甘心,就特意命人用一张小床把我抬到了中常侍省的殿堂上,目的在于向我暗示——无论你如何神勇,可总有某些时候,你也得任人摆布,甚至生死操于人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同时我也发出了一声冷笑。
皇帝这么做,除了泄一时之愤、彻底破坏我和他之间残存的信任之外,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就凭他,居然也想摆布我?!接下来我就会让他知道——到底是谁在摆布谁!
我的女儿原本是孝明帝元诩的嫔妃,元诩一崩,我的女儿就成了千百个后宫寡妇中的一员。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0)
我当然不会让她落入这种境地。因为她是尔朱荣的女儿。我不但要让他再度嫁给天子,而且,我还要让她母仪天下、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后。
我把这个意思跟皇帝元子攸说了。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笑着告诉他,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他的答复。
事后我听说元子攸对此大为恼怒。他认为把先帝之妃许配给他当皇后,不但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是对他的公然侮辱。可黄门侍郎祖莹却一再跟他说:“有些事虽然违背常道,可是合于权宜,陛下您不能再犹豫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祖莹是对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其时北魏帝国的时务,就是一切以我尔朱荣的意志为转移。
元子攸被迫点头。
我放声大笑。第二天我就为女儿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册封大典。
典礼上,我看见年轻的天子在接受群臣拜贺时,一直在强颜欢笑,而且自始至终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小子,走着瞧吧,我摆布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五月初五,我启程回晋阳。皇帝在邙阴为我饯行。我最后向南遥望了一眼洛阳,心情和这盛夏的阳光一样火热和亮丽。
临行前,我已经安排元天穆进入洛阳,担任侍中、录尚书事、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朝堂上其他重要的职务,也全部由我的心腹担任。
虽然我人归晋阳,与洛阳远隔千里,可整个朝廷都已经成为我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回到晋阳,然后游刃有余地——
遥控洛阳。
〖=BT(〗五〖=〗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六月,葛荣的叛军日益猖獗,四出劫掠,并且兵锋向南,有逼近京师之势。与此同时,前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又纠集河北的十几万户流民在青州(辖今山东东北部、河北小部)造反,自称汉王,改元天统。一时间朝野震恐。七月初十,皇帝下诏,加封我为柱国大将军、录尚书事。诏书充斥着对我的赞美之辞,书中称:“太原王尔朱荣拥朕登基、君临天下,其勋胜过伊尹、霍光,其功等同皇天后土,王朝没有颠覆,全仰赖他一人!”
我很高兴,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皇帝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高兴。
八月,葛荣率领他所谓的百万大军猛攻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其前锋已侵入汲郡(治所在今河南汲县西南),所到之处,烧杀劫掠,至为残酷。
我知道,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九月,我上书朝廷,请求###葛荣。我让侄儿尔朱天光留守晋阳,随后亲率一支精锐骑兵,命侯景为前锋,每人两匹马,轮流驱驰,以数倍于平日的行军速度昼夜疾驰,兵锋直指围攻邺城的葛荣。
当朝廷听说我所率领的骑兵数量时,顿时一片哗然,认为我绝无取胜之理。
我的士兵只有七千人。而葛荣号称百万,打个对折也有五十万,再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五万,仍然数十倍于我。无怪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瞠目结舌。
我的心腹们替我捏着一把汗。而其他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头上那“常胜将军”的光芒黯然陨落。
可我说过,我不是常胜将军。
我是战神。
我就是喜欢打那种在常人看来绝对不可能取胜的仗。
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数量对比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士气。当然,其次还有战术。我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可我在战术上却极为重视敌人。很快你们就会看见我是如何打赢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的。
葛荣探知我的兵力后,狂笑着对他的部下说:“尔朱荣太容易对付了,你们都给我准备好长绳子,到时候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我绑了!”他停止了对邺城的进攻,命令数十万军队掉头在邺城以北展开,呈簸箕状向北推进,战阵东西绵延达数十里。
我率部抵达战场后,立刻让士兵们埋伏在山谷中,命将官三人一处,领兵数百,分头在山谷中到处奔驰,扬起漫天灰尘,同时击鼓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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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1)
我知道此刻的葛荣肯定满腹狐疑。他一定以为情报有误,而我的兵力绝对不止七千人。
制造完假象后,我发给每个士兵一根大棒。我告诉他们,由于敌众我寡,所以这一战的关键不在于歼灭敌人,更不在斩敌首级,而是要从各个方向、以最快的速度Сhā入敌阵,直捣中军,擒获葛荣。只要匪首被擒,余众自会不战而降。我一再告诫士兵们,之所以给他们棒子,就是要让他们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以击倒敌人、撕开缺口、生擒葛荣为要务,绝不能为了斩敌首级而恋战。
总而言之,我的战术意图是:在绝大多数敌众还没有接触我军、还未真正投入战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战斗结束掉,让敌人的数量优势完全丧失。
士兵们领会我的战术之后,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高涨。我一声令下,七千骑兵从各个方向像无数把尖刀直Сhā敌阵。我看见我的奇特战术立刻产生了效果。骑兵们的大棒每过一处,敌众就倒下一片。敌军阵脚顷刻大乱。
我注意到已经有几路骑兵渐渐逼近葛荣的帅旗。为了防止葛荣脱逃,我亲率一队绕到敌军背后,从后方发起攻击。当我挥舞大棒冲入敌阵时,我发现敌人像船舷两侧的波浪一样被我左右劈开。有的是被我击倒,有的是被我吓退,更多的则是被他们自己趔趄的人墙压倒。
片刻之后,我看见不远处那面高高飘扬的“葛”字帅旗就颓然仆倒了。
不出我所料,葛荣一被俘,敌众全部投降。对方士兵还没和我的人交上手,战斗就结束了。
我说过,人多没用。关键是士气和战术。
因为叛军人数太多,不易控制,我就下令就地遣散。随他们高兴,爱跟谁搭伙就跟随搭伙,爱往哪走就往哪走,我一律不加干涉。降众们欢天喜地,数十万人一天之间散得一干二净。而对那些有才能的将校,我则加以收编、量才录用,让他们各安其职。
最后,我派人用槛车把葛荣押到了洛阳。
战前,朝廷已经料定我不能取胜,让元天穆率领军队驻扎在朝歌南边,还准备派出将军穆超、杨椿,可他们尚未出发,捷报便已传回洛阳。
皇帝大喜,当即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一支人多势众、凶猛猖獗的叛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剿灭了。朝野上下无不对我心悦诚服。
永安元年(公元528年)九月二十七,皇帝下诏,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辞。诏书称:“尔朱荣功格天地,必须给予最尊崇的爵位;道济苍生,应该褒赏最盛大的名分。高天之柱摧折,他能抗御;大地之维断绝,他能振起!进则匡扶衰颓的国运,出则剿灭凶顽的强敌,使积年之迷雾倏忽荡涤,数载之尘埃一朝洁净。观其业绩与功勋,古今再无第二人。应该任命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增加食邑一万户,与前共计三万户,其他官职如故。”
同日,我的两个儿子尔朱文殊和尔朱文畅一起晋爵为平昌王和昌乐王。
十月初三,葛荣在洛阳的闹市被斩首。
十月十二,我的侄儿尔朱菩提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十月十三,与上一道诏书相隔不过半月,皇帝元子攸再度颁诏,把他自己以及朝堂上的硕学鸿儒们所能想到的阿谀谄媚之词全都用上了。我很愿意撮其精要,将它收录于此。因为古往今来,能够让皇帝这么拼命赞美的臣子委实不多。所以,我很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份殊荣——
“大丞相、太原王尔朱荣,道义如镜照耀海内,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机能昭明过去,妙思可预知未来;大义可追先辈勋臣,忠心可当昔日烈士!……杀戮的敌兵比长平之战还多,缴获的武器堆积得高过熊耳山。秦、晋之贼闻声而丧胆,齐、莒之贼侧听而屏息。中兴之业,从此再隆;太平之基,自是更始。即使伊尹、霍光的辅翼之功,齐桓、晋文的赞襄之业,亦难以比拟其崇高功勋,无法追踪其超迈足迹。普天充盈了他的道,率土灌溉了他的仁;亘古以来,罕有其匹。如果不赐给他广大的山河,拓宽他封国的土地,何以表其大义之崇高?!何以标其盛德之广远?!”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2)
最后,皇帝再度赐给我食邑七万户,与前共计十万户,并且让我进位为太师。
皇帝这回出手之阔绰让许多人眼红心跳。
可元子攸心里很清楚,这是他应该给我的。
而我也知道,这是我应得的。
〖=BT(〗六〖=〗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我在战场上遇到了一生中真正的对手——陈庆之。
据说他也是战神般的人物——南方萧梁王朝的战神。
所以,我们的相遇必然是上苍注定。
而我们的交手也注定要成为经典。
我相信,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在我们交手之前你若是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只能告诉你——
天晓得。
建义初年,北海王元颢逃亡梁朝。梁武帝萧衍决定采用“以魏制魏”的战略,封其为魏主,并资以兵马,让他攻击北魏。萧衍老儿打的如意算盘是:一旦元颢入主洛阳,北魏就成了萧梁的藩属国;而他便能不战而胜,以最小的代价鲸吞天下。
元颢随后便不断率兵入境骚扰,与齐地的邢杲叛军遥相呼应,南北夹击魏朝军队。朝廷认为元颢势单力孤,不足为虑,命元天穆率军东征,先讨平邢杲,再回师对付元颢。
此举正中萧衍下怀。他当即派遣陈庆之协同元颢,趁北魏空虚再度入侵,一战就拿下了边境的荥城(今河南商丘东)。
无独有偶。跟我一年前剿灭葛荣一样,陈庆之这次率领的梁军也只有区区七千人。
攻克荥城后,陈庆之与元颢又直扑梁国(即梁郡,治睢阳,今河南商丘南),北魏守将丘大千领七万之众,分筑九座堡垒进行抵御。可陈庆之一天之间就连克三座,丘大千怯战,率部投降。元颢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改元孝基。随后,陈庆之又进攻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东北)。守将是济阴王元晖业,他手上有三万名精锐羽林兵。可这仍然没有挡住陈庆之。未久考城陷落,元晖业被俘。
数日之间,只有七千人的陈庆之竟然连下三城,令朝廷大为震惊。
永安二年五月初六,朝廷急命东南道大都督杨昱镇守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尚书仆射尔朱世隆镇守虎牢(今河南荥阳西北氾水镇),侍中尔朱世承镇守崿岅。随后,业已平定邢杲的元天穆又与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率领三十万大军赶来增援。
北魏军队在陈庆之面前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没有人相信陈庆之会赢。
首先他自己的七千士兵就不敢相信。
他们睁着惊恐的双眼望着他们的主帅,渴望听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撤。
然而没有。
大敌当前,陈庆之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解鞍喂马。他不紧不慢地对士兵们说:“我们攻入北魏以来,一路屠城掠地。各位杀了人家的父兄,掳掠人家的子女,元天穆和他的部下都视我们为寇仇。我军才七千人,敌众三十多万,今日一战,只有抱定必死的决心才能生存。敌方骑兵众多,不能与他们野战,应该在他们大军集结之前,急攻其城而据之。诸位不要再狐疑犹豫了,那样只能被宰割。”
陈庆之一声令下,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士兵们开始埋头猛攻荥阳。五月二十二日,陈庆之仅以伤亡五百多人的微小代价攻陷荥阳,生擒东南道大都督杨昱。
同日,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迅速兵临荥阳城下,对其展开反攻。
陈庆之亲率三千精锐骑兵背城而战。
三千对三十万。相差一百倍。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被打得大败而逃。
我早就说过了,兵力不重要,士气和战术才重要。
我相信荥阳城下这一战的经典程度,绝不亚于我与葛荣的邺北之战。可惜我没有亲临战场。就算我能够想象出三千白袍勇士的冲天士气,我也不知道陈庆之究竟用了什么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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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3)
据说陈庆之的士兵打仗时一律在铠甲外罩上一件飘逸的白袍。
这一点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我想象着陈庆之的数千名白袍骑士在战场上跃马挥刀的身姿,内心就会滚过一阵莫名的战栗。人们传言陈庆之的白袍军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像一大片飞驰的白云,又恍若从天而降的神兵。我相信,这样的传言并非过誉之辞。白袍军的另类装束使得他们根本不像是在杀人和打战。从南方到北地,他们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又一场姿态绝美的奔跑。然而就在你惊愕恍惚的瞬间,你的首级已经落地,城池已被摧毁,亲人已遭屠戮。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陈庆之的战术。可我知道,那一袭袭飘逸乘风的白袍所代表的,绝不是圣洁和美丽,而是冷酷和杀机。
陈庆之击败元天穆的大军后,又一鼓作气进攻虎牢。我的堂弟尔朱世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见势不妙,立刻弃城而逃。陈庆之进占虎牢,俘获了魏朝的东中郎将辛纂。
前线接连失利,皇帝元子攸带领二三随从仓皇逃离洛阳,于五月二十四日到达河内。形势急转直下,天下人都认为大势已去。
五月二十五日,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人封闭洛阳府库,打开城门,率领文武百官将元颢迎入京师,改元建武,大赦天下。陈庆之被任命为侍中、车骑大将军。
短短一个多月,陈庆之率领他的七千白袍军从梁朝的铚县一路杀到北魏的洛阳,大小四十七战,连下三十二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缔造了一个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战争神话。
这个神话之所以能够诞生,固然是因为陈庆之卓越的军事才能。但有一点你们不要忘记——这一路走来,陈庆之还没遇到我!
当我在晋阳接到前方传来的这一连串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报时,我笑了。
老天爷真公平。它给了萧梁王朝一个陈庆之,就给了北魏王朝一个尔朱荣。而陈庆之的神话注定要被尔朱荣终结。对此我毫不怀疑。
五月底,河内失守,皇帝元子攸再度逃到上党郡的长子县。黄河以南的绝大多数州郡都先后归附元颢的傀儡政权。北魏帝国分崩离析。我知道,我尔朱荣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六月初,我把晋阳的军务交给尔朱天光,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子县的行宫觐见了皇帝。与此同时,我向各地的部属发布了勤王令。十日之内,反攻洛阳所需的士兵、武器、粮草、装备陆续到位。随后,我拥着皇帝挥师南下,与元天穆会师,随后进攻河内。
六月二十二日,我攻下河内,斩杀了都督宗正珍孙和太守元袭。
七月,我的军队逼近洛阳。元颢命陈庆之驻守黄河北岸的北中城,阻挡我的锋芒,而他自己的军队则在黄河南岸与我对峙。
我下令大军向北中城发起猛攻,在三天内强攻十一次,却被陈庆之顽强的白袍军全部击退。我看着堆积在城下的无数将士的尸体,第一次领教了白袍军的战斗力,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沮丧。
我转而想绕开陈庆之,直接抢渡黄河,可一时又无法找到足够的船只。眼看北中城固若金汤,而我又不得越天堑一步。我不得不考虑暂行北撤,再作打算。黄门郎杨侃和中书舍人高道穆极力劝阻,认为撤兵会让天下人失望,并且建议就地向百姓征收木材,编造木筏。而我一贯信任的刘灵助占卜后也说:“不超过十天,河南必定可以平定!”
我历来相信天命。刘灵助的话让我重新树立了信心。我对自己说,上天一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七月十九,我命令车骑将军尔朱兆和大都督贺拔胜赶造木筏,从马渚西边的硖石夜渡黄河。对岸的守军是元颢的儿子、领军将军元冠受。当他还在寝帐中鼾睡的时候,我的士兵趁着夜色的掩护向他的军营发起突袭。元冠受仓促应战,兵败被俘。随后我的大军全部进抵南岸。安丰王元延明的部众听到我已渡河的消息,当即哗然四散。惊恐万状的元颢闻讯,连夜带着数百骑向南奔逃。元颢既溃,困守孤城的陈庆之意识到,单凭他的数千人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于是集合部队结阵而退。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4)
我亲率一支轻骑兵一路猛追陈庆之。
曾经被陈庆之占据的沿途各城望风而降,全部被我收复。
也许真的是上天助我。当我追至嵩高河的时候,陈庆之的军队正在渡河。眼看他们即将登岸扬长而去,突然间河水暴涨。我策马立于北岸的一面高坡上,看见那些天纵神勇、所向无敌的白袍勇士们在汹涌澎湃的河水中无望地挣扎哀号。
我的嘴角泛起一缕酣畅的笑意。
当最后一袭白袍被浊浪吞没,我听见自己的笑声长久地响彻在天地之间。
事后我听说,萧梁王朝的赫赫战神陈庆之侥幸拣了一条命,爬上岸后剔掉须发,化装成和尚,然后独自步行,抄小路逃回了建康。
好些日子以后我仍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身上那袭飘逸无瑕的白袍后来变成了什么模样?
最后又被他丢弃在哪里?
〖=BT(〗七〖=〗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二十,孝庄帝元子攸终于回到洛阳。望着失而复得的皇城宫阙,惊魂甫定的天子感慨不已。
二十二日,天子加封我为天柱大将军,增加食邑十万户,与前共计二十万户。
元颢逃窜到临颍后,随从的骑兵各自逃亡,溜得一干二净。孤身一人的元颢被临颍士卒江丰砍杀。二十三日,首级被传送到洛阳。
外患平定之后,我便全力以赴诛讨境内的叛乱。
从永安二年秋天开始,我调兵遣将,先后剿灭了猖獗多年的韩楼、万俟丑奴、萧宝寅、王庆云、万俟道洛等叛军。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天,幽州、平州、泾州、豳州,以及向西直到灵州,整个北魏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基本上全部平定。
此时此刻,如果你再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永安三年,天下无贼。
举国上下,无论是公卿将相还是士卒百姓,无不欢喜踊跃、拊掌相庆。饱受了多年战乱之苦,而今一朝太平,任何人当然都应该感到高兴。可却有一个人对此闷闷不乐。
整个北魏帝国也许只有这个人不高兴。他就是皇帝元子攸。
当四方乱平的捷报传到洛阳皇宫的那天早上,元子攸在朝会上怅然若失。他恍惚良久,才喃喃地说:“从今往后,天下无贼了……”皇帝后面没说出来的三个字是——可惜啊!
古往今来,也许没有哪一个皇帝像元子攸这样为天下无贼而惋惜。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元子攸的脑子清醒得很。因为他知道,整个北魏帝国只有各地叛军是唯一能制衡我的力量;一旦我对付完所有毛贼,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就是他——孝庄帝元子攸。
那天临淮王元彧注意到了天子的脸色,就陪着他长叹了一声,说:“臣恐怕贼寇平定之后,圣上的忧虑才真正开始啊!”
君臣二人长吁短叹完之后,元子攸抬起头来,蓦然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元子攸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说:“爱卿所言甚是啊!安抚战乱之后的百姓更不容易啊!”
这小子的脑筋转得倒快,硬是把方才那反常的表现给化解了。
其实也怪不得元子攸会在朝堂上说出那种反常的话,平心而论,他当的的确是一个窝囊天子。朝廷上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偏偏他又是一个有抱负的皇帝,总想着要励精图治、中兴魏室。据我的眼线奏报,元子攸经常朝夕不倦地批阅奏章,而且屡次亲阅刑讼卷宗,审理冤狱,甚至还和吏部尚书讨论要整顿吏治,俨然有澄清宇内之志。
可在我看来,他太嫩了。
没有我,他一刻也玩不转这个帝国。所以,我不可能不对朝政进行干预。
有一次我选派了一个人当曲阳县令,事后才向吏部报备。吏部尚书李神俊自以为有皇帝撑腰,认为这个人资格不够,就否决了我的提议,而且另外改派他人。我一下子就火了。一个小小的尚书居然敢触犯我的权威?!我当即命我的人到曲阳走马上任,不用理会吏部的什么狗屁决定。李神俊自知没有好果子吃,几天后便乖乖地挂冠而去。我马上让尔朱世隆兼了他的尚书一职。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5)
后来我又要安排几个北方人担任河南诸州的刺史,皇帝元子攸竟然不同意。我让元天穆去提醒他,他还是固执己见。元天穆只好把话给他挑明了:“天柱将军既有大功,又身为大丞相,就算替换掉天下所有的官,陛下也不得违背,为何任用几个人当刺史,居然不准呢?”皇帝怒气冲冲地说:“天柱如果不为人臣,那么干脆把朕也撤换了;如果他还保有臣节,就没有撤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元天穆把皇帝的话转述给我,我勃然大怒:“天子是靠谁的力量继位的?现在居然不采用我的话?!”
后来元子攸还是不得不听从了我的安排。
除了在朝堂上他要听我的摆布,在后宫我女儿面前,他也没有半点地位。我女儿从小娇惯,难免有些小脾气。元子攸忍受不了,就让尔朱世隆去劝她,反而被我女儿顶了一鼻子灰。她让尔朱世隆去转告皇帝:“天子由我们家拥立,现在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要是我父亲自己做天子,看看天下事谁来做主!”
所以,站在元子攸的角度来看,他这个天子当得可谓是内外交迫。可这就是他的命运。他没得选择。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安心当一个傀儡。如果他不想干,想干的人多的是。
自从我被加封为天柱大将军、食邑达二十万户后,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备享尊荣,可我总觉得跟历朝历代的栋梁之臣比起来,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是少了“九锡”。
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九“赐”,是历朝天子赏赐给大臣中立有殊勋者的九种礼遇和器物:
一锡车马,即金车与兵车各一驾,枣红色公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之。
二锡衣服,即衮冕之服,外加赤舄(xì鞋)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锡乐则,即定音、校音器具及钟磬乐器;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锡朱户,即朱漆大门;能感化民俗者赐之。
五锡纳陛,即登殿时特凿的陛级;善纳贤良者赐之。
六锡虎贲(bēn),即虎贲卫士三百人;能退恶者赐之。
七锡弓矢,即红弓一张、箭百支,黑弓十张、箭千支;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锡斧钺,即铡刀铜钺一副,有专事征伐、先斩后奏之权;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锡秬鬯(chàng),即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香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以我对北魏所立的功勋而言,我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享有九锡。于是我上奏皇帝说:“参军许周认为朝廷应该加臣九锡,臣厌恶他的话,已经予以斥责,并把他调走了。”
我其实是在向皇帝作出暗示。可奏书呈上之后,元子攸却装糊涂,下诏说我主动拒绝九锡,忠心可嘉。元子攸不愿意让我迈过这一步。
因为他知道,一旦我加了九锡,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无论是西汉末年的王莽、东汉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马昭,还是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萧齐的开国皇帝萧道成、萧梁的开国皇帝萧衍,都曾经是加九锡的权臣。
所以,在元子攸看来,九锡就是篡逆的代名词。
最终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我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大可以从长计议。可我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快就走到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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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人生走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的秋天,我开始感到寂寞。
因为我已经没有对手。
我已经成为北魏王朝独一无二的英雄。可我觉得这远远不够。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再也没有可以仰望的梦想,再也没有值得追求的目标,那他就会变得颓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所以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目标——从永安四年开始,我要大举南征,灭掉萧梁,统一宇内,成就不世之伟业。
我要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6)
为此,我必须让自己和手下的那些契胡武士随时葆有勇敢而强悍的精神,一刻也不能堕入安逸与享乐之中。我训练和保持军队战斗力的方法历来很简单,那就是——狩猎。不分四季寒暑地进行狩猎。
只不过我的狩猎方式和别人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我不选择猎场。无论是高山湖泊还是森林沼泽,我随时随地一声令下,士兵们就要像在战场上那样即刻列阵,随后以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包围猎物。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沼泽,任何人也不得躲避和后退。许多士兵为此丧命。有一次由于地形险峻,一只鹿从包围圈中脱逃,我当场斩杀了好几人。另一次,一个士兵逼近老虎的时候突然掉头逃跑。我对他说:“你怕死吗?”还没等他张嘴,我的长剑已经削下了他的脑袋。还有一次,我命令十几个士兵徒手生擒一只猛虎,并且不能让虎受伤。结果老虎被擒,毫发无损,可我的士兵却死了好几个。
也许你们又会指责我残忍。你们会说我不珍惜士兵的生命,让他们作出无谓的牺牲。可能你们是对的。
但我要说: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观念。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你们不同。你们或许认为,士兵必须牺牲在战场上才有价值。可我认为你们只看到表面现象。一个士兵生命价值的体现,并不取决于他死前在做什么,而是取决于他以怎样的态度在做。以我的经验来看,很多战场上的士兵并非死于勇敢,而是死于怯懦。在战场上背部中箭而死的人要数倍于胸膛中箭而死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士兵是死在他背对敌人、掉头而逃的那一刻。而我的士兵虽然倒在了狩猎场上,可只要他们在临死前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最后以勇敢的姿态倒下,那他们就死得壮烈、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至于说他是死于敌人的刀下还是死于虎口,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
我认为没有。
当然,不光是一千多年后的你们不理解我的做法,连我的士兵们私下里也颇有怨言。可我并不认为我错了。不这么做,就无法锻造出一支勇猛之师。
可能是士兵们的怨言传到了我的好友元天穆耳中,所以他特意找了个机会,很委婉地劝我说:“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这时应该修政养民,顺应时节来狩猎,何必不分寒暑地打猎驱驰,损害天地的和气呢?”
我看着元天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卷起袖子,说:“胡太后是个女主,不能自行正道,所以我才拥立天子。这只是人臣的普通节操而已。还有葛荣这一伙人,本来就是流民,趁着时机起来作乱,好比奴隶逃走,擒获就算了。近来我屡屡蒙受朝廷厚恩,却未能统一海内,怎么能说是勋业?我听说朝廷那些士大夫的生活还是很放纵奢侈,所以今年秋天,我打算和兄台一起带领人马前往嵩高山围猎,命令朝臣们一同进入猎场搏虎。然后出鲁阳、历三荆,把那些蛮族全部俘虏,遣往北方六镇戍边。回军的时候,顺便扫平汾胡。明年,我计划选拔精锐骑兵,分别从长江和淮水进发,扫荡梁朝。萧衍如果投降,就封他为万户侯;如果不投降,就率领几千骑兵直取建康,将他绑送洛阳。然后我就能和兄台一道奉侍天子,巡狩四方,这才称得上是勋业!现在如果不经常打猎,士卒懈怠,战事一起,如何能用?!”
元天穆看了我很久,最后对我会意地一笑。
他看见了我的勃勃雄心。
在这样一个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时刻,我们怎么可能想到,短短的一个月后,我们俩就要双双离开人世、含恨于九泉之下呢?!
这年秋天,我的女儿要临产了。
我很高兴。我即将拥有一个具有皇族血统的外孙。所以我特意赶往洛阳看望我女儿。
我不知道,此时的朝廷已经集结起了一个阴谋集团,准备对我下手。为首的是皇帝元子攸,其次是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杨侃、尚书右仆射元罗,还有一个居然是我的心腹——武卫将军奚毅。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7)
奚毅察觉出皇帝元子攸的想法后,就主动向他表忠心,说:“如果一定会发生事变,臣宁愿为陛下牺牲也不能事奉契胡。”皇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很长时间,说了一句聪明话:“朕保证对天柱将军绝无二心,但是爱卿的忠诚朕也不会忘记。”
我出发前,人在洛阳的尔朱世隆已经对皇帝的计划有所耳闻,便自己写了一封匿名信贴在自家门上,随后派人撕下来送到晋阳。信上写着:天子和杨侃设计要杀天柱。我看了一眼就把信撕烂了。当时我根本想不到元子攸有此胆量。我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世隆这人也太胆小了!当今天下,有谁敢算计我?!”
我太自信了。
九月,我率领五千骑兵从晋阳出发。到达洛阳后,我见到皇帝时第一句话就说:“陛下,到处都在传言,说你要杀我!”
伶牙俐齿的元子攸不假思索地说:“外面的人也纷传说你要造反,你说,我要相信他们吗?”
我语塞。是啊,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刻起,天下人哪一个不知道我们俩貌合神离?!
也许这一切都是揣测之辞。我想。
戴兜鍪、穿裆铠的武士(北魏加彩陶俑,日本京都博物馆藏。)
随后的日子里,我断然打消了疑虑,出入皇宫的时候身边只带着几十个人,而且没有武器。本来那几天皇帝就决定下手了,可是考虑到元天穆还在并州,怕到时候遭他报复,所以下了一道诏书命元天穆回朝,准备把我们一起干掉。
我来洛阳之前,就已经有占星师告诉我,说这一年有彗星出现,预示着帝国将除旧布新。到了洛阳后,我的心腹、行台郎中李显和也说:“天柱大将军到来,怎么没有加九锡呢?何必一定要大王自己开口呢?这天子也太不会见机行事了!”都督郭罗察更是说:“今年其实可以作禅文了,何止加九锡?!”参军褚光说:“人家都说并州城上有紫气,何必担心不应验在天柱将军身上呢?!”
这些话每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飘飘然。而人在飘飘然的时候是看不到危险的。即便那危险近在咫尺。
我这些心腹的阿谀之辞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皇帝的耳朵里。于是他们加紧了密谋。
九月十五,元天穆到达洛阳。
九月十八,他们决定在我陪元天穆入宫用膳的时候动手。杨侃带着十几个人早早就埋伏在明光殿的东侧。我和元天穆在明光殿中,饭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务要处理,于是起身离去。那一刻杨侃等人刚刚从大殿东门潜入,等到他看见我们时,我和元天穆已经走到了中庭。
他们的第一次行动就这样失败了。我想那肯定是上天在给我机会。它肯定希望看到我一统天下,实现它赋予我的使命。可是,我的极端自信导致我最终辜负了上苍。
九月二十一日,我入宫稍稍转了一下,就前往我的小女婿陈留王家饮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一连几天头晕目眩,都没有再入宫。
那几天,尔朱世隆频频对我说,皇帝必定有阴谋,要先下手为强。可我却说:不急。
一直找不到第二次机会,皇帝和他的刺杀行动组焦急万分。
他们担心夜长梦多。
城阳王元徽对皇帝说:“干脆说皇后分娩了,并且生了个太子,这样尔朱荣必定入朝。”
元子攸说:“皇后怀孕才九个月,这样说行吗?”
元徽说:“妇人早产是常事,他肯定不会怀疑。”
于是他们的第二次行动就这么定了下来。这一次,上天终于不再眷顾我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洛阳的天空碧蓝如洗。温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走进我三十七岁的秋天,走进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和元天穆刚刚用过早膳,正在悠然地弈棋。城阳王元徽就在这时候乘着一匹快马飞驰到我的府邸。我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兴高采烈的笑容。元徽一边大声喊着“皇后生太子了!”,一边摘过我头上的帽子手舞足蹈起来,以这种夸张的举动表示他的喜悦之情。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朝臣们便已接二连三地登门来向我贺喜。
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18)
我很高兴。这个天潢贵胄的小外孙已经让我足足盼了九个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模样。不知道,他会不会长得像我?
当我和元天穆一起进入明光殿的时候,皇帝元子攸正在东边的偏殿里朝西而坐。我看见他脸上挂着一个笑容。一个略带生硬的笑容。
和元天穆一起落座之后,我看着皇帝,正想玩味一下这个生硬的笑容,十几个刀斧手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
一瞬间我就顿悟了那个笑容的意味。
我下意识地一跃而起。第一时间冲向了皇帝。我知道,此刻的明光殿周围绝对不止这十几个伏兵。所以我不能和他们硬拼,必须先劫持天子——这个在我眼中弱不禁风的年轻的天子。
我冲到元子攸的面前。就在我向他伸出手去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他脸上杀机暴涨。原来看上去那么弱的人也有这么强的杀机。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然后一把千牛刀就刺进了我的胸膛。千牛刀Сhā得很深。借着我前倾的冲力,它Сhā入得只剩下刀柄。
我凝视着刀柄。我不知道我凝视了多久——是一瞬,还是一百年?!
那些刀斧手应该早就冲过来的。我看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向我冲来,可刀剑落在我身上仿佛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因为中间几乎相隔了我的整整一生。
时光凝固了。只剩下我的一生在飘。
天地在摇晃。我的一生在眼前飘。
可我拼命抓也抓不住它。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我的确已经努力了,父亲。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终没有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我让你失望了吗?父亲。我辜负了契胡族人的那个古老传说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终于知道——我已经死了。
元天穆也死了。
我十四岁的长子尔朱菩提也死了。
那天跟我一起入朝的三十几个人也全都死了。
永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早晨,洛阳城一片沸腾。据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拍手称快。
据说元子攸那天一直在笑。似乎要把他三年来所郁积未发的笑容在一天之中全部释放。
可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我死后,我的堂弟尔朱世隆和我的侄子尔朱兆就发誓为我报仇。同年十月三十日,他们拥立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为帝。十二月初三,尔朱氏的军队攻克洛阳,生擒元子攸。十二月二十三,元子攸被缢死在晋阳。和我相差不足三月。
两年后高欢就崛起了。他铲平了整个尔朱家族,自立为大丞相、太师、天柱大将军,彻底取代了我在北魏帝国的地位。
问天下谁是英雄?!答案也许并不是不言自明的。上天给了我宏大的梦想,可它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不过,难道一定要以成败论英雄吗?难道英雄不可以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非得是某种实质性的结果吗?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我一直在努力。从许多年前我父亲带我去见识“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一刻也没有放弃努力……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谁才是天下真正的英雄,那我只能说——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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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无心睡眠(1)
我经常失眠。
原因很复杂。其中最根本的一条,我想是因为警觉——对周遭一切潜在危险所时刻保有的警觉。
从很年轻的时候起,我对世界就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座丛林——一座人心叵测而又人人自危的丛林。每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也许都隐藏着一两个敌人,他们随时会跳出来咬你一口。所以你要时刻小心提防。你最好学会一种本事,那就是预测敌人所在的方位、所具备的实力以及他出手的时间。在他们扑出来之前,你就得把他们干掉,把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另外,为了防范各种危险,有时你也必须与人结伴同行,借以增强自身的实力。但是你不要忘记,无论谁和你结伴,他都只是你某一段行程上的同路人,而不能成为你终身信赖的朋友。因为通往丛林深处的道路蜿蜒曲折,情况随时在发生变化。必要的时候,你要弃他而去;假如他已经成为你的拖累,那你就要果断地将他除掉。
这世上有很多人会与你同窗、同事、同行、同舟,甚至同床。可无论对谁,你都不能袒露你的灵魂。假如你不小心泄露了你的内心世界,那就等于是把你的身家性命交到了他(她)的手上。记住,这对你很危险!
像这样的错误,我就绝不会犯。我总是用尽一切手段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对鼻孔。我会在自己的堡垒里冷冷地窥视这座丛林的每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嗅着每一种危险的气味,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安全。
也许正因为此,世人对我最为集中的评价就两个字——阴鸷。
可我情愿认为这是在夸我。
我的阴鸷让我在大唐帝国的相位上稳稳当当地坐了十九年,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我的阴鸷让整个天下自皇太子以下的人在我面前都要敛目低眉、垂首屏息、脚下不敢随意移动半步;我的阴鸷让天宝年间最嚣张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大冬天里见到我都要汗流浃背,我随口给他一两句评价,他要么就欣喜若狂、要么就惶惶不安,比圣旨更让他敬畏;我的阴鸷还使我把整个家族的荣华富贵一直保持到我死的那一刻……
如此种种,你们说,阴鸷不好吗?
在我出手做一件事之前,任何人都别想预先揣测我的任何意图;与此相反,我对帝国里每一个我认为重要的人物——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的内心世界都了如指掌。所以我总是能左右逢源,也总是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乃至经常可以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你们说,阴鸷不好吗?
当然,阴鸷纵然有千般好处,可还是有一点不好——他总是让我活得过于紧张,让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显得不太融洽。
所以我经常失眠。我总是觉得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暗藏杀机。我总是感到在某一个夜晚,会有一个刺客突然从黑暗中闪出,一剑刺穿我的梦境,并且割破我的喉咙……所以我的府邸四周总是岗哨林立。而且,我那庞大奢华的宅第里到处都是重门复壁和暗道机关。每天晚上我都要换好几个地方睡觉,连我的妻妾子女都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简言之,我夜晚的大部分时间也许并不是在床上度过的,而是在这一张床到那一张床的路上。
就像现在——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十一月的这几个晚上,我虽然已经病势沉重,无法下地行走了,可我还是经常让手下抬着我通过暗道不断地转移寝室。
尽管我知道死亡已经离我很近,可我不想改变这个习惯——我宁愿让死神伸出冰冷的白爪公然攫走我的生命,也不愿让某个政敌派出的刺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抹了我的脖子。
换句话说,我只能输给死神,不能输给对手。
其实,从我患病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跟死神握手言和了。我不再像从前那么厌恶和恐惧死亡。死亡固然会夺走我生前所拥有的一切,可它也会给我一份生前所享受不到的馈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睡眠——一场没有对手没有刺客没有担忧没有恐惧的美妙而安详的长眠。
李林甫:无心睡眠(2)
在这座危险的丛林中行走了这么久,我可能真的是累了。
我已经拥有过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权力、地位、财富、功业、名望、享乐、美女……
而今我已了无遗憾。
我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场不被打扰的睡眠。
此刻,深冬的冷风拍打着寝室的窗棂。我嗅到了一种冰凉而腐烂的气息。我不知道它是来自落叶堆积的后花园,还是来自我的身体深处。是不是我的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趁着它还没有烂透,我就给你们讲讲我的一生吧。在我看来,人是生而自由的,可他(她)却无往而不在丛林之中。因此我想,我的自述或许对你们不无裨益。
如果要给这篇自述起个名字,我会叫它什么呢?
《仕途指南》,还是《丛林导读》?
听说你们那个时代的竞争和倾轧比我们激烈得多,也复杂得多,不但是官场,还有职场、商场、情场什么的,里头人人都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厉害角色,每一个场子都是一片大丛林。有鉴于此,我还是决定叫它《丛林导读》。
你们说呢?
其实我们家族本来也算是皇亲国戚,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我的曾祖父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的堂弟,被封为长平王,官任刑部侍郎,死后赠灵州总管,从二品。我祖父李孝斌官至原州长史,从三品,跟曾祖父已不可同日而语。而我父亲李思诲则更不如意,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扬府参军,官阶是正七品上。所以我从小就立下了光大门庭的志向。我知道我的父亲位卑权轻,没办法助我一臂之力,当然只能把目光转向我的母亲这一系。所幸我的舅父姜皎仕途畅通,深得玄宗宠幸,被封为楚国公、官拜工部尚书。
我年轻的时候当了一个千牛直长的底层小官吏。那么小的一顶乌纱对我来讲只能说聊胜于无。于是我就跟飞黄腾达的舅父走得很近。而他也恰好很喜欢我。开元初年,凭着这层关系,我当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下。虽然官阶不高,但总算进入了东宫,初步涉足长安的官场。我舅父姜皎有一个姻亲源乾曜在朝中担任正三品的侍中,掌管门下省,位高权重,我就刻意结交了他的儿子源洁。跟他厮混了一段日子后,我就请他帮忙,求他父亲给我补一个实缺。
源洁找了一个机会对源乾曜说:“李林甫要求当个司门郎中。”
郎中的官虽然也不大,可毕竟有一些实权,不像太子中允那样纯粹是个闲职。我原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没想到源乾曜竟然一口回绝。
而且他说的那句话让我一辈子铭心刻骨。
他说:“郎官必须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声望的人担任,哥奴岂是做郎官的料?!”
言下之意,我哥奴(我的小名)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品行不端、没有才能、名声不佳的人。当源洁哭丧着脸把他父亲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时,我笑了笑,不但一点没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事。
其实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像有三千道火热的岩浆在剧烈地奔突。可我脸上并未流露丝毫。
如果说我的这篇《丛林导读》应该要有一些关键词,那么这里我就要告诉你们第一个,那就是:隐忍。无论你内心是狂怒还是狂喜,都不能让它们流露在脸上。
源乾曜的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到今天依然响彻在我的耳边。那一刻我在想:我会让你源侍中瞧瞧,看我这块不能当郎官的料最终会当什么。
结果呢?!我成了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源侍中绝对想不到,我哥奴居然是当宰相的料!所以,如果今天有人跟你说了类似的话,你要笑着说:没事。然后拿出你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去证明——他是错的!
而为了证明这一点,你就不能生气。生气没有用。它只会让你伤害自己又得罪别人,一点建设性都没有。古往今来,凡是成大事者,必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必定是临事“有力而无气”的人。一千多年后上海滩有个叫杜月笙的大佬说过一段话,我觉得和我很有共鸣。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人没本事有脾气。”
李林甫:无心睡眠(3)
你看,他说得多好!
源乾曜为了不至于让他的儿子太难堪,几天后就授给了我一个东宫的“谕德”之职,虽然官阶比太子中允高,是正四品下,但仍然是闲职。
我表面上显得很高兴,对他们父子千恩万谢,可内心却波澜不兴。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获得我想要的实缺。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几年后,我几经辗转,终于调任国子监的国子司业一职。虽然属于平调,但显然握有一些实权。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京师七学。其中国子学和太学是典型的贵族学校,其生员皆为高官显宦的子弟。而且每年我都会参与主持毕业考试,登第者呈报吏部和礼部,再经二部遴选后正式入仕为官。所以,这样的一个职位显然非常有利于我与那些朝廷大员们进行微妙的互动。
说白了,哪一个学生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子弟“学而优则仕”呢?而决定他们的学业是否优异的权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掌握在我的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说,那些朝廷大员们会不和我礼尚往来吗?
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我升迁为御史中丞,正四品。虽然官阶仍不是很高,但是手中握有弹劾百官之权。这是朝廷的一个要害职位,很符合我的意愿。我之所以能获此职,是得益于另一个御史中丞宇文融的援引。而宇文融就是我当年的学生家长之一。
几年后我又调任刑部侍郎,未久又迁吏部侍郎,官阶虽然都只是四品,但职权显然一次比一次更重。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迈上了帝国的政治高层。然而我的目标远不止此。
我想的是——如何才能进入权力中枢,最终成为大唐的宰相?!
为此,我锁定了两个人物,决定不择手段向他们靠拢。
一个是皇帝李隆基最宠幸的嫔妃武惠妃,另一个是皇帝最宠幸的宦官高力士。
李隆基在当临淄王的时候最宠幸的是赵丽妃,所以登基后立了丽妃所生的李瑛为太子。可后来皇帝转而宠幸武惠妃,对她所生的寿王李瑁的宠爱超过了任何一个皇子,甚至超过太子。皇帝屡有立武惠妃为皇后之意,可大臣们极力劝阻。因为武惠妃是武则天堂兄武攸止的女儿,大臣们说:“武氏与李唐社稷有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以其为国母?!况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自己又有儿子,一旦成为皇后,太子必危。”皇帝不得已而作罢。
对于武惠妃来说,朝堂上没有她的同盟,对她是很不利的;而对于我来说,在后宫中没有人,要影响皇帝又谈何容易?!所以我决定与她携手成为战略伙伴。于是我委托宫中的宦官向武惠妃抛出了橄榄枝。我跟她说:“愿意保护寿王。”武惠妃极为感激,遂将我引为同道。
而另一个人物、宦官高力士对皇帝的影响力,则肯定要远远大于很多朝臣。天子曾经公开说:“有高力士当值,朕才睡得安稳。”可见其受宠信的程度。为了跟高力士搭上线,我绕了一个大弯。我使出了早年混迹市井惯用的一些暧昧手段,与另一个姓武的女人建立了私情。这个女人是武三思的女儿,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我之所以和她产生婚外情,当然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而是因为我想通过她影响高力士——因为高力士曾经是武三思的门人。
在其时的长安皇城,谁能成为武惠妃和高力士的朋友,谁就能成为天子眼前的红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手段是高明的,而结果当然就是美满的。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春,裴光庭病逝。武氏还没做足丧夫之痛的样子,就急不可耐地示意高力士推荐我继任她丈夫的侍中之职。虽然高力士表示为难,不敢向皇帝提出来,可他毕竟觉得有负旧主所托,便一直寻找机会补偿。
几天后机会出现了。皇帝李隆基让时任中书令、宰相的萧嵩物色一个人当他的同僚。萧嵩几经考虑,推荐了尚书右丞韩休。皇帝同意,可他任命韩休的诏书还未起草,高力士便第一时间通知了武氏,而武氏又立刻告诉了我。于是我便带着满面笑容,赶在天子的诏命之前拜访了韩休,向他表示了祝贺。
李林甫:无心睡眠(4)
韩休赔着笑脸,可眼中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仍旧笑得一脸神秘。那意思是说,相信我,没错的!
片刻之后,皇帝任命韩休为宰相的诏书就到了。韩休又惊又喜地看着我,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此后他一直对我感恩戴德。
韩休这人是一根直肠子,说好听点就叫刚直不阿,说难听点就叫又臭又硬。他当上宰相后,不但丝毫不领萧嵩的援引之情,还三番五次当着皇帝的面和他吵得面红耳赤,搞得萧嵩狼狈不堪又懊悔不迭。相反,韩休却经常在皇帝面前说我的好话,说我的才能堪为宰相。
可见人是多么感性的动物。他很容易喜欢上一个当面告诉他好事的人,却很不愿意相信会有人在背后帮他做好事。
在韩休的大力举荐下,再加上武惠妃在天子耳边日以继夜地吹枕头风,皇帝终于任命我为黄门侍郎。虽然官阶仍然是正四品,可已经是门下省的副职,能够随侍皇帝左右,可以说真正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我看见自己距离宰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我知道,我哥奴位极人臣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韩休这根直肠子不但常搞得萧嵩不爽,也总是让皇帝不爽。皇帝有时候在宫内宴饮作乐、或是在后苑游猎的时间稍长一点,就会不安地问左右说:“韩休知道吗?”可往往话音刚落,韩休的谏书就到了。皇帝顿时意兴阑珊,闷闷不乐。左右说:“自从韩休当宰相后,陛下形容日渐消瘦,为何不赶走他?”皇帝叹道:“我形貌虽瘦,天下一定肥。萧嵩做事总是顺从我的意思,退朝后,我睡不安稳。韩休常力争,退朝后,我睡得安。用韩休,是为国家,不是为我的身体。”
皇帝这话虽说得好听,可日子一久,他也难免对韩休心生厌烦。开元二十一年冬天,萧嵩和韩休又在朝堂上大吵了几次,萧嵩终于忍无可忍,向皇帝提出要告老还乡。皇帝说:“朕又没有厌恶你,你何必急着走?”萧嵩说:“臣蒙受皇上厚恩,忝居相位,富贵已甚。在陛下不厌弃臣时,臣尚可从容引退;如已厌弃臣,臣生命尚且不保,怎能自愿引退?”
皇帝长叹一声,说:“你且回去,待朕慢慢考虑。”
皇帝考虑的结果,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两个人都从宰相的职位上给撸了。萧嵩贬为尚书左丞,韩休贬为工部尚书。同时启用裴耀卿和张九龄为相。
当上黄门侍郎后,我经常要出入宫禁侍奉皇帝。以此职务之便,我结交了宫中的许多宦官嫔妃。当然,我为此花费了不少钱财。
不过这绝对值得。因为这些宦官嫔妃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有关皇帝的一切情报。没过多久,我就对皇帝的性情、习惯、好恶、心态,乃至饮食起居等一切细节全都了然于胸。所以,凡有奏答应对,我总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满足他的愿望。
试问,哪一个天子不喜欢事无巨细都能随顺己意、体贴入微的臣子呢?!
这样的一个臣子,怎么可能不出人头地呢?!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五月二十八,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就在这一天,我被天子任命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加银青光禄大夫;与裴耀卿和张九龄同列。我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宰相。
在五月的骄阳下,我看见了盛夏的果实。在幽暗曲折的丛林中穿行多年,我终于抵达梦想中的阳光地带。我知道,这一天不但是对我富有意义的,而且将在许多人的心中唤起种种微妙难言的情绪。我逐代没落的家门和族人们,将以我为荣为傲。
曾经不拿正眼瞧我的源乾曜们将为此惊愕,而且这种惊愕足以令他们回味一生。
我在政坛上的同盟者将为此感到庆幸,并且睁大眼睛等待我的馈赠或者回报。我的政敌们将因此而恐惧,他们生命中的许多不眠之夜亦将由此开启。
朝野上下将有许许多多人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揣摩我的心意,跟从我的好恶,为博得我的赏识而孜孜以求,以成为我的拥趸而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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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无心睡眠(5)
而我的同僚裴耀卿和张九龄则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为判断我究竟是敌是友而进行激烈的思考;既大伤脑筋又心怀忐忑……
从千牛直长到大唐宰相,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可我知道,要爬上这个位子不容易,要守住这个位子则更不容易。古往今来,短命宰相不胜枚举。究其失败的原因,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对于人性的懵然无知。换句话说,他们疏于洞察别人的内心世界,抓不住人性的弱点,也就无法借此发挥自己的优势。所以这里就有了《丛林导读》的第二个关键词:洞察人性。
人性相当复杂,有着种种斑驳陆离的表象。可你一旦深入内核,就会发现它的本质实际上极其单纯。一千多年后那个叫戴尔·卡耐基的美国人说过这么几句话——
“当我们要应付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记住,我们不是应付理论的动物,而是在应付感情的动物。”“人的行动都是由欲望和需要所诱发的。无论在生活领域,还是在商业和政治领域中,如果你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同,那最好先激起对方某种迫切的需要。若能做到这点就能左右逢源,否则就会到处碰壁。”
我认为这几句话切中了人性的要害。
促成我当上宰相的人有五位:武氏、武惠妃、高力士、韩休,还有大唐天子李隆基。我相信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是如何被自身的感情(或者说感性)和需要(或者说欲望)所支配,从而自觉不自觉地帮助我达成了目标。当然,前提是我必须对他们进行细致的观察,从而对他们内心深处的感情和需要了如指掌。
我从武氏身上捕捉到的是她对于男女之情的需要,所以她愿意为我的前途而奔走。而武惠妃虽然表面上受尽恩宠,实际上一直怀有色衰爱弛、富贵不能长保的恐惧,所以她需要在朝臣中寻求可靠的同盟者。而高力士则是比较恋旧的人,所以他对旧主始终抱有一种感恩和报恩之情。还有韩休,我也说过了,他脑袋里只有一根筋,刚直不阿的外表下掩盖的其实是感情用事、率性为人的幼稚性格。至于说天子李隆基,他同样逃脱不了爱屋及乌的人之常情,当他身边最宠幸的几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说我的好话时,他有可能讨厌我吗?当然不会。另外,我通过自己的观察以及他左右宦官所透露给我的信息,我就很容易确认天子所需要的宰相类型。那既不是萧嵩那种一味顺从型的,更不是韩休那种犯颜直谏型的,而是需要——外能任事于朝堂、内能迎合他的种种个人需求——这种类型的。
很快你们就会发现,裴耀卿和张九龄显然也不属于这种理想的类型。
谁最符合呢?
那当然就是我——李林甫。
我说裴耀卿和张九龄不是皇帝李隆基喜欢的宰相,绝非诬妄之词。裴耀卿上任不久,即着手治理漕运,三年为朝廷节省了三十万贯,有人建议他把这笔钱献给皇上,可他却说:“这是国家节余的资金,怎么能拿来邀宠?!”然后就把这钱拿去作为调节市场粮价的经费。
还有一次,皇帝急着要从东都洛阳返回西京长安,时逢农民收割的季节。裴耀卿和张九龄马上阻止说:“现在农作物还没收割完,请皇上等到仲冬的时候再出发。”于是皇帝就一脸不爽。等他们二人退下后,我对皇帝说:“长安、洛阳只不过是陛下的东宫西宫而已,往来走动,何须另择时日?!假使妨碍农人收割,可以免除所经之地的租税。臣建议明示百官,即日回西京。”一听我这么说,皇帝马上龙颜大悦。
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区别。
他们为了照顾百姓,就忤逆了皇帝;而我既迎合了皇帝,又没有伤害百姓。
不可否认,裴耀卿和张九龄都是一心为公、关心社稷民生的人,如果单纯从百姓的角度看,他们无疑是好宰相。可问题是,宰相之职是百姓给他们封的,还是皇帝给他们封的?他们的政绩是百姓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李林甫:无心睡眠(6)
在我们这个时代,官员都是自上而下选拔的,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说法都是虚的,当官的只要一切向上负责,自然前程远大,仕途通达。小到县令、大到宰相,概莫能外。假如有人老是惦记着造福天下苍生,却得罪了顶头上司或是皇帝,那等待他的只能是贬谪罢免,甚至是杀头流放。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丛林规则。
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官员的政绩和任免都由百姓说了算,那当官的自然要一切对下面负责。他就不怕得罪上司,只求讨好老百姓。如果换成了这样的规则,那像我哥奴这么做肯定是吃不开的。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会与时俱进,我会头一个成为造福百姓的典范。你们信不信?
因为我的个人利益取决于百姓利益啊,我能拿百姓不当回事吗?所以说,很多后世史家总是把我描绘成弄权乱政的奸臣形象,我就很不服气。
是我品德不好吗?是我欺上瞒下以权谋私吗?
不。错不在我。
错在规则!只要有一个好规则,关品德什么事?!品德再坏他也要竭尽全力替百姓做事,千方百计让百姓高兴,是不是?百姓一旦安居乐业了,人尽其才了,他的官也就保住了,或许还能越当越大!你们说,是不是和品德什么的没有必然的关系?说到这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们那个时代是一种什么规则呢?
皇帝李隆基在任命我为宰相前,曾咨询过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说:“宰相关系国家安危,陛下用林甫为宰相,臣恐怕将来会成为宗庙社稷之忧。”
可皇帝根本就不听他的。
张九龄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认为我这个人私欲太盛,缺乏公心。
像张九龄这种人,在我看来就是一介书生。他总是拿古代经典所标举的道德理想来评判世人,也总想用书本中的理论来改造社会现实。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如果人人都按书本上的样子来活,那这个世界早就是天堂了,还要官府干什么?还要军队、律法、监狱干什么?
所以,能否当宰相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是否有私心,而是在于能否首先满足皇帝的私心,其次是在自己的私心和满朝文武的私心之间维持一种动态平衡,当然最后还要保证不出现天下大乱。
我认为宰相的职责不过如此。难道要天下人人争当君子,满街都是圣贤才算称职吗?!所以,就跟张九龄对我的看法一样,我也认为他和裴耀卿不适合当宰相。
很显然,像我们这种危情三人组是注定不会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存共荣的。
总有人要走。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我。
开元二十四年冬天发生的三件事情,最终决定了我们各自的命运。
〖=BT(〗三〖=〗
第一件事是关于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的任命与封赏。
牛仙客当初在河西任职时,不但恪尽职守、节约用度,而且还使军队的武库充实、器械精良。皇帝很赏识他的才干,准备擢升他为尚书。而据我在宫中的眼线透露,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皇帝有让他入相的想法。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挤走张九龄和裴耀卿的机会。以我对张九龄的了解,我断定他不会同意让一个武夫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因此我决定力挺牛仙客——像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一旦入相也只能是我的应声虫。
果不其然,皇帝一提出来,张九龄马上说:“不可以。尚书是古代纳言官,唐有天下以来,只有前任宰辅并且名扬天下、有德行、有名望的人才能被任命。仙客早先只是一个节度使判官,现在突然位居枢要,臣恐怕有辱朝廷。”
皇帝说:“那么只加实封可以吧?”
“不可以,”张九龄斩钉截铁地说,“封爵是用来赏赐有功之臣。边防将领充实武库、修备兵器,是日常事务,不能称为功勋。陛下要慰勉他的勤劳,可以赐给他金钱丝帛。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当。”
李林甫:无心睡眠(7)
皇帝无语。
张九龄退下后,我立即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说:“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书有何不可?!九龄是书生,不通大体!”
皇帝一看我投了赞成票,马上转怒为喜。于是第二天在朝会上又提了出来。张九龄还是和皇帝对着干,坚决反对。我在一旁窃喜,知道今天有好戏看了。
只见皇帝勃然作色,厉声说:“难道什么事都由你做主吗?”
张九龄一震,连忙跪地叩首,说:“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让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具实以陈!”
皇帝冷笑道:“你是嫌仙客出身寒微吧?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名门望族?!”
“臣是岭外海边孤陋微贱之人,比不上仙客生于中华,”张九龄说,“然而臣出入台阁、掌理诰命有年,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若予以大任,恐怕不符众望。”
这天的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散朝后,我却没有急着离开。我踱到天子的几个近侍宦官身边,随口说了一句:“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我知道,这话很快就会落进皇帝的耳朵里。而且他绝不会无动于衷。
数日后,天子下诏,赐牛仙客陇西县公之爵,实封食邑三百户。
这样的结果无异于甩了张九龄一巴掌。
第二件事是关于太子李瑛的废立。
皇帝李隆基登基前,除了宠幸太子的生母赵丽妃之外,对另外两个妃子皇甫德仪和刘才人也是宠爱有加。即位后转而宠爱武惠妃,对那三个嫔妃的恩宠渐淡。于是太子李瑛与皇甫德仪之子鄂王李瑶、刘才人之子光王李琚同病相怜,便缔结了一个悲情三人组,时不时地聚在一起长吁短叹、怨天尤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皇宫中的墙比一般的墙更薄。
驸马都尉杨洄把悲情三人组的怨恨之词打探得一清二楚,然后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武惠妃。武惠妃好不容易抓住了把柄,立刻发飙,向皇帝哭诉:“太子暗中结党,欲图加害我呣子,而且还用很多难听的话骂皇上……”
皇帝大为光火,立刻召集宰相商议,准备把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的王位都给废了。
不识时务的张九龄又发话了。他大掉书袋,滔滔不绝地陈述了反对的理由:“陛下即位将近三十年,太子及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人都庆幸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岂能凭无据之词、在盛怒之下尽皆废黜?!况且太子乃天下根本,不能轻易动摇。从前晋献公听了骊姬的谗言而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听信江充的巫蛊之言问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偏听贾后的一面之词废黜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废黜太子勇,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我不知道当张九龄在给皇帝上历史课的时候别人作何感想,反正我是听得昏昏欲睡。不就是废黜一个不得宠的太子吗?居然说什么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简直是危言耸听!
我偷偷瞧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闷声不响、脸色铁青。于是我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退朝后,我故伎重施,跟一个皇帝宠信的宦官低声说:“此乃皇上家事,何必问外人!”
我当然希望太子被废。理由有三。其一,这是对武惠妃当初向皇帝吹枕头风的回报。其二,迎合了皇帝,打击了张九龄。其三,寿王李瑁一旦被立为太子,将来就是皇帝,那么未来的大唐帝国就会牢牢把持在我手中。
这就叫一石三鸟。
可我没想到,就在皇帝犹豫不决的当口,武惠妃自己却走了一步臭棋。
她吩咐一个下人去跟张九龄传话,说:“有废的必有立的。相爷帮个忙,宰相便可长久做下去。”
女人毕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明知张九龄是个不可能被收买的强硬角色,还自讨没趣。结果她派去的人被张九龄一顿臭骂,最后还被他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当即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并且还说了一大堆话慰勉张九龄。
李林甫:无心睡眠(8)
可我当然不会让张九龄就此反败为胜。即便废黜太子不成,他张九龄也别想占上风。我在随后的日子里跟皇帝说了许多掏心窝的话。其实就是在暗示皇帝,张九龄这个人棱角太多、自视太高、锋芒太露,不适合当宰相。
皇帝跟我深有同感,听得频频点头。
所以我料定,张九龄滚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三件事是关于蔚州刺史王元琰的贪污案。
这件事促使皇帝最终下定了罢免张九龄的决心。
这件贪污案本身并不复杂,也并未牵涉任何一个当朝大员,可却成为我和张九龄角力的一个触发点。事情的起因说来话长。我曾经荐引了一个叫萧炅的人担任户部侍郎。这个人没什么学问,曾经当着中书侍郎严挺之的面把“伏腊”读成“伏猎”。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人喝了多少墨水和他会不会当官是两码事。可偏偏这个严挺之是张九龄的人。他揪住萧炅的这个短不放,对张九龄说:“台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不久后萧炅就被外放为岐州刺史。我因此深深记住了严挺之这个人。
张九龄想援引严挺之入相,又知道他得罪了我,所以让他登门拜访我,化解怨恨,沟通感情。可严挺之却自命清高,硬是不肯向我低头。我听说后,就决定找机会收拾他。不久后,王元琰案发。而王元琰的妻子正是严挺之的前妻。这个女人无奈之下求到了前夫严挺之头上。按说这种关系相当尴尬,严挺之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可不知道他是念在旧情还是为了逞英雄,居然出面替王元琰说情。其时王元琰已被交付三司审讯,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严挺之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我抓住这个机会在皇帝面前参了他一本。皇帝就对张九龄说:“挺之为贪污犯求情的事你知道吗?”
张九龄假如聪明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明哲保身。可他还想保严挺之,就说:“这事只有挺之和他前妻的一点关系,应该不能算是徇私情吧?”
皇帝冷笑:“虽已离异,仍不免有私。”
这件事最终破坏了张九龄维护了大半生的道德形象。皇帝之所以能容忍他一再忤逆圣意,无非念在其一心为公、从不徇私。而今张九龄自己却难逃徇私之嫌,并且给皇帝造成了一个交结朋党的印象,所以,皇帝不得不遗憾地作出了决定。
由此可见,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呢?
张九龄一辈子标榜道德,到头来自己还不是栽在了这个“私”字上?!
这一年岁末的一天,裴耀卿和张九龄被双双罢免了宰相之职。裴耀卿贬为尚书左丞,张九龄贬为尚书右丞。严挺之贬谪为洺州刺史,王元琰流放岭南。
同日,我取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兼集贤殿大学士;牛仙客被任命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入相。
自此,我摒除了所有政敌,真正成为大唐的第一宰相。我真正领略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这种滋味妙不可言。
〖=BT(〗四〖=〗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牛仙客入相之后,对我感恩戴德,凡事唯唯诺诺,整个朝政都由我一人独掌,百官的升降任免都由我说了算。凡是标榜道德自命清高的,即便政绩突出,升迁呼声很高,我也会告诉他们:对不起,请按资历来。一句话就把他们钉死在老位子上。而那些善于察言观色、主动向我靠拢的,我当然有各种办法让他们获得破格提升。
很快我就在皇帝李隆基的周围画上了一条无形的警戒线。线内是我和天子的专属区。任何人胆敢越雷池一步,我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有几个我提拔上来的人曾试图和天子眉来眼去,结果好处还没捞着,头上的乌纱就掉了。无论自认为多么老奸巨猾的人,在我面前都是透明的。有几个人不相信。可当他们不得不相信的时候,人已经坐在贬往岭南的马车上了。
我自己当过言官,知道御史台的言官们经常有触红线和闯雷池的冲动与豪情,所以我特意找了个机会,对御史台的全体官员作了一次重要讲话。我说:“如今英明的领袖在上面指引我们,我们紧跟着走还来不及,哪里需要发表什么言论?!诸君注意到立在朝堂上的那些仪仗马了吗?如果保持沉默,就能吃到三品的饲料;要是敢自由鸣放,只须一声,立刻被驱逐,悔之何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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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无心睡眠(9)
众人相顾默然。我环视会场,点头表示满意。
会后只有一个人没有充分领会讲话精神。那是一个叫杜琎的补阙。他不知好歹地鸣放了一下,结果就成了下邽县令。
从此以后,大唐官场鸦雀无声。
张九龄虽然离开了相位,可他还在京城。这就意味着哪一天皇帝心血来潮,他就可能东山再起。所以我必须给他最后一击。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四月,又一个不识时务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忍不住冲进了雷池,他居然向牛仙客发出弹劾,说他不学无术,没资格当宰相。
周子谅这是在找死。
牛仙客固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可关他周子谅什么事?!只要皇上高兴,我喜欢,牛仙客就是个好宰相!
我最讨厌那些读书人。总是以天下为己任,却又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他们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好像这个世界天生就是等待他们改造的对象。他们自以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他们就没参透。
老子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水太清鱼就不去了,人太清高就没朋友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麻烦事,自以为高明的人多了,就有了麻烦事。
如果人人都像张九龄和周子谅那么清高,那保证啥事也别干了。大伙不吃饭不睡觉,天天死磕。
周子谅一纸奏书呈上,天子震怒,命左右把他推到殿庭中当众暴打,周子谅当场昏死过去。等他醒过来,又在朝堂上杖责,然后流放瀼州。遍体鳞伤的周子谅还没走到瀼州,在半道上的蓝田县就死了。
我说过,他是在找死。打狗也要看主人嘛。牛仙客是皇帝亲手提上来的,你骂牛仙客不学无术,不就等于掌皇上的嘴吗?!
周子谅的闯雷池事件不但害死了他自己,也给了我一个企盼已久的机会。我对皇帝说:“周子谅是张九龄引荐的。”
三天后,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
这叫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
张九龄被贬出长安的第二天,太子的悲情三人组突然间东窗事发。
也许是武惠妃授意的,总之一直咬住他们不放的驸马都尉杨洄这一次又咬到了一些实质性的东西。他掌握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与太子妃的哥哥、驸马薛锈暗中联络、图谋不轨的证据,立刻向皇帝告发。皇帝找我商议,问怎么办。我说:“这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应该参与。”
我还需要说什么吗?当初要不是张九龄阻挠,太子早废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用说,皇帝自然知道该怎么干。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为庶民,驸马薛锈流放瀼州。次日,三个皇子在朝为官的外戚皆遭流放和贬谪。
天子这次很果断。可我没想到的是,他不但果断,还心狠手辣。几天后,悲情三人组被赐死于东驿。驸马薛锈被赐死于蓝田。
东宫突然没了主人,我希望寿王李瑁能住进去,就一再提醒皇帝说,国不可无储君,寿王业已年长,可以考虑立他为太子。
可皇帝始终举棋不定。
鸦雀无声的大唐官场这一年秋天忽然热闹起来。起因是大理寺监狱的庭院有一棵树,树上有一群喜鹊在筑巢。也许你们会说这根本不是事儿,可我告诉你们,在我们的时代,这绝对是件大事。
你们且来听听大理寺少卿徐峤怎么说。他在奏书中称:“今年天下判死刑的才区区五十八人。大理寺监狱的庭院,向来相传杀气太盛,鸟雀都不栖止。而今居然有喜鹊在树上筑巢,这是难得的祥瑞啊!”
一时间,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纷纷呈上表章,说天下几乎不用刑罚了,真是可喜可贺!天子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宰相执政有方所感召的祥瑞,应该算宰相的功劳,于是下诏封我为晋国公、封牛仙客为豳国公。
李林甫:无心睡眠(10)
百官和天子都这么盛情,我当然就笑纳了。
牛仙客乐得合不拢嘴。
这年冬天,我的一个同盟者死了。她就是武惠妃。死时他才四十余岁。我不知道她的具体死因,传闻是悲情三人组的鬼魂作祟,搞得她寝食难安,最后精神崩溃。
我觉得这是扯淡。人死就死了,哪来的鬼魂?!八成是这女人自己心虚。像我也经常失眠,可我怕的却不是鬼。我怕的是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活人!我的政敌那么多,天知道会不会有哪个疯子突然间铤而走险,买通刺客对我下手?
所以,尽管喜鹊筑巢了,尽管天下太平了,我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和谐。也许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代价吧?也许这就叫……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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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夏天,犹豫了一年多的皇帝终于立了太子。
可却不是我最希望的寿王李瑁,而是最年长的忠王李玙。
事后我才得知,这是高力士出的馊主意。
皇帝杀了三个皇子之后,想到自己年龄渐老,储君的人选又总是定不下来,所以整天闷闷不乐。高力士就赶紧替皇上分忧,问他怎么回事。皇帝说:“你是我家的老仆人,难道猜不透我的心思吗?”高力士说:“是为储君之事吧?”皇帝点点头。高力士说:“皇上何必这般殚精竭虑呢?只依年龄大的立他,看谁还敢再争?!”
皇帝如释重负,频频点头:“不错!你这话不错!”
高力士这话是不错,立嫡以长嘛,千百年来的老规矩。可问题是,谁都知道我跟寿王李瑁历来同坐一条船,一直力挺他当太子,忠王李玙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如今他当上太子,还有我的好果子吃吗?
每个皇子背后都有一个利益集团。当上太子后,这个集团的势力无疑会更加强大。可我却不是忠王集团的人。所以,我必须把他搞下来。
不择手段!
我说过,只要我在大唐的相位上待一天,便不允许任何一个朝臣和皇帝眉来眼去,同时也不允许皇帝向任何人表露出异乎寻常的垂青。
天宝元年(742年)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皇帝心情舒畅,在勤政楼上听乐工演奏乐曲。也许是明媚的春光和悦耳的曲声让天子心神迷醉,所以当清秀俊朗的兵部侍郎卢绚骑着一匹白马从楼下缓缓走过时,天子忽然惊为天人,深深赞叹他的气质超凡出尘。
皇帝身边遍布我的耳目,所以当天就有人把消息告诉了我。
几天后我找到卢绚的儿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我对他说:“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广州一带缺乏有才干的官员,圣上打算派他去,你认为如何?如果怕去偏远的地方,难免要被降职。依我看,还不如调太子宾客或太子詹事之类的职务,去东都洛阳就任。这也是优礼贤者的办法,你看怎样?”
卢绚大为恐惧,一旦真的调任交、广,那不形同贬谪吗?!连忙主动提出调任太子宾客或詹事之职。
为了不使这项任命在旁人看来显得过于唐突,我就先安排他去当华州刺史。不久我就找了个借口把他调任太子詹事、员外、同正。虽然太子詹事的官阶是正三品,但加了个所谓的“员外同正”,就是把他划到了编制外,不但俸禄只有正官的一半,而且完全根除了他染指中枢权力的可能性。
这年夏天,我的一个宿敌差一点卷土重来。他就是被我搞出朝廷的严挺之。
有一天皇帝忽然对我说:“严挺之如今在什么地方?其实这个人还是可以用的。”我嘴上唯唯,可心里登时一紧。
当天退朝后,我就把他在朝中任职的弟弟严损之找来,说:“皇上对尊兄十分挂念,你何不上一道奏书,说明尊兄得了风湿病,要求回到京师就医?”
每个外放的官员都眼巴巴地盼着天子垂悯、有朝一日重回天子脚下,严损之自然对我的这番贴心话感激不尽。他连连道谢地告辞而出,次日就依言上了道奏书。
李林甫:无心睡眠(11)
然后我就拿着奏书对皇帝说:“严挺之看来是老了,又得了风湿,应该任命他当个闲散的官,使他便于就医养病。”
那天皇帝叹息了很久,最后还称赞我想得周到。
于是严挺之就和卢绚做伴去了——当了太子詹事、员外、同正。
在我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人们总是一边对我心怀感激,一边不知不觉地被我挤出权力核心。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合理,非常自然。
所以后世的人们总是对此津津乐道。当然,大部分读书人还是骂我的。他们总是据此对我进行口诛笔伐,并送给我一句传颂千古的成语——口蜜腹剑。
就像人们常说我阴鸷一样,我不但不生气,反而认为这是在夸我。因为这是最低成本的###方式。难道要我像南北朝时期的那些人,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动不动就搞得血流满地、尸横遍野才好吗?!难道非得那样才叫胸怀坦荡、表里如一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丛林、就有斗争,你们说是不是?当我们能够用嘴皮子摆平对手的时候,当我们能够巧妙地让对手主动出局或者妥协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动刀子呢?!
当然,除非你们认为搞政治不需要斗争,而是凡事要礼让三先,那我就没话说了。
反正我觉得,相对于古代的那些流血政争,我这么做已经算是一大进步了。所以,这里我就要提出《丛林导读》的第三个关键词——无影手。
说具体一点,就叫善用无形手段。
当然,必要的时候也要流血,可那是万不得已的。
这一年秋天,我的应声虫牛仙客死了,我引荐了刑部尚书李适之继任宰相。他是和我同一个宗族的人。至于说他能不能称我的心意,我还得进一步观察。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该年改年为载)的岁末,又有一个人很不幸地触到了我在天子周围划下的红线。
他叫裴宽,时任户部尚书。他跟皇帝走得很近,大有入相之势。于是我找到机会又施展了一次无影手。
那是刑部尚书裴敦复打完海盗班师回朝的那几天,裴敦复收受贿赂,为行贿者大记军功。裴宽立刻给皇帝打了小报告。我就把裴敦复找来,说,你惨了,裴宽参你一本了。裴敦复急着说,以前我打胜仗的时候裴宽也经常把他的亲朋好友塞给我啊!我说,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想办法禀明皇上?!
这裴敦复也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已经被裴宽恶人先告状了,就不敢直接去找天子,悄悄派人送了五百金给杨贵妃的姐姐,请她在皇帝面前反咬裴宽一口。其时杨贵妃正大受宠幸。她的姐姐在天子面前一奏,裴宽当然要完蛋。几天后就被贬为睢阳太守。
可就是这后面一着,让我隐约感到裴敦复也是一个即将触线的人。原本就屡立战功,如今又搭上了杨贵妃的姐姐,这对我构成的威胁已经不亚于裴宽了!
天宝四载(公元745年)三月,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裴敦复贬为淄川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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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平二裴之后,新的威胁立刻接踵而来。
威胁首先来自我的同宗兼同僚李适之。他刚刚当了半年多的宰相,尾巴就已经翘到了屋顶上,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明里暗里开始跟我角力。他兼任兵部尚书,于是就和兵部侍郎、驸马张垍沆瀣一气,把整个兵部都变成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其次是太子妃的哥哥韦坚。这小子精明干练、擅长理财,几年来在江、淮租庸转运使的位子上干得风生水起,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赋税多达一亿,大受天子赞赏,两年前被提升为左散骑常侍、水陆转运使,原职照旧,所有属下全部跟着他升迁。这小子又很会献媚,看上去极有入相的可能。
更有甚者,这两个人为了搞倒我,居然走到了一起。不断有人向我密报说他们过从甚密。
说起来这两个人都算是我的亲戚。李适之是同宗,而韦坚则是我舅舅姜皎的女婿,所以我才有心提携他们。可如今他们翅膀硬了,就企图联手整垮我。
李林甫:无心睡眠(12)
所以我说这个世界就是一座丛林——像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
不过他们也太自不量力了。他们现在自以为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他们忘了我的无影手。我要是想对付他们,不但会让皇帝毫无察觉,甚至还会假借皇帝之手。
对付韦坚,我采用的是明升暗降的策略。我把他擢升为刑部尚书,同时撤掉了他原来的所有职务,让我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取而代之。
老鹰没有了天空,它就会变成一只家禽。
甚至比家禽还不如,因为它不会从地上啄食。
理财高手韦坚离开了税赋部门,他就变成了一个庸才。
甚至比庸才还不如,因为他对律法刑讼一窍不通。
而对付李适之,我则施展了借力打力的太极。我知道他想巴结皇上想疯了,就给了他一根竿儿。有一天我随口对他说:“华山富含金矿,一旦开采出来,足以富国利民啊!”
我说得很小声,那意思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李适之如获至宝,屁颠屁颠地跑去跟皇帝禀报。皇帝就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说:“臣早就知道了,可华山是陛下的本命,乃龙脉所在,不宜开采,所以不敢向皇上提起。”
皇帝拉长了脸,随后就对李适之说:“今后奏事,应当先和李林甫商议,不可草率轻忽。”
李适之一张脸涨得像猪肝。
这就叫活该。
韦坚和李适之分别被我摆了一道,恨得牙痒痒,于是同仇敌忾,天天待在一起。这样更好,我可以一网打尽。
我授意杨慎矜使出他御史台跟踪取证的看家本领,日夜监视他们的行动。
天宝五载(公元746年)的春节,太子的密友、边将皇甫惟明由于击败吐蕃入朝献捷,自恃有功,就在天子面前斗胆议论朝政,并把矛头指向了我,说我擅权揽政,建议天子将我罢黜。我的宫中耳目当天就向我作了汇报。
我听着听着,忽然间灵机一动。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久戍边塞的皇甫惟明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而且正逢新春佳节,还不得和故旧亲朋走动走动?!
谁是他的故旧?
太子便是,太子妃的哥哥韦坚也是。
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太子。外戚。边将。这三种角色碰在一起,多么容易令人产生某种遐想啊。
而且是致命的遐想。
我一想到这一回很可能又是一石三鸟,就不禁在暗室中笑了很久。
我叮嘱杨慎矜,春节期间必须密切关注这三个人的动向。杨慎矜心领神会。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太子出游,与韦坚会面。片刻后韦坚又赶赴景龙观,在僻静的道士房中与皇甫惟明密谈多时。
第二天一早,杨慎矜立即向皇上告发。他陈述的理由是:韦坚是皇室外戚,不应该和边将私下密谈。而我则立刻向皇帝指出:很显然,这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企图共同拥立太子,篡位登基。
皇帝暴怒。
自古以来所有天子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被触动了。
不,被触痛了。
当天,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拿下诏狱。皇帝也认为他们谋反的嫌疑很大,可心里顾及太子,就以钻营求进的罪名把韦坚贬为缙云太守,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贬皇甫惟明为播川太守。
韦坚一落马,兔死狐悲的李适之大为恐惧,不久后便上表请求退居闲职。于是皇帝罢免了他的宰相职务,任其为太子少保。
来势汹汹的韦李同盟就这么被我击溃了。
朝中的文武百官看在眼里,人人噤若寒蝉。李适之失势之后,他那担任卫尉少卿的儿子李霅有一次宴请宾客,丰盛的宴席摆了一整天,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去赴宴。
谁会那么傻,为了喝几杯酒得罪我李林甫呢?!
搞掉了李适之,我又引荐了一个人当宰相。
他叫李希烈,时任门下侍郎,精通老庄之学,为人柔顺谦和,专以神仙符瑞之说讨好皇上。我觉得这种人最适合做我的搭档。崇尚无为,个性冲淡,没有夺权的野心,既懂得让皇上高兴,又能乖乖服从我的意志。
李林甫:无心睡眠(13)
这种人不可多得,可谓牛仙客第二。
他上任后,我也享受了一段清静无争的太平日子。依照旧例,大唐开国以来的宰相,每日办公必须到午后六刻才能退朝。我以前也一直是这样的。倒不是严格遵守上下班制度,而是不待在朝堂上我不放心。我怕同僚私自揽政,把我架空。而自从李希烈一来,我浑身轻松,就上奏天子说,如今天下太平无事,我也可以每天提前下班了。从此凡是早朝散后,巳时(上午九至十一时)我便打道回府,让各省各部的待批文件、一切军国要务都送到我的府上去。我在家中决断后,有关官员再拿去给李希烈签名,也就是走走形式而已。
天宝五载秋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终于让我逮住机会把韦李一党的人全部赶尽杀绝。
对付这种在朝中尚有残余势力的人,一定不能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如果你掉以轻心,让他们有朝一日咸鱼翻身,你自己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是韦坚那两个傻乎乎的弟弟干的。一个是将作少匠韦兰,另一个是兵部员外郎韦芝。他们上书为韦坚喊冤,结果令皇帝勃然大怒。太子一下就慌了,为了自保,赶紧要求和韦妃离婚,声明自己绝不以亲废法。几天后,韦坚被贬为江夏别驾,韦兰和韦芝流放岭南。我对皇帝说,看来韦坚和李适之在朝中的朋党势力还很庞大啊!皇帝深有同感,于是将韦坚流放临封,贬李适之为宜春太守;同时把韦坚的宗族亲党数十人全部罢黜。
第二年春,我又奏请皇帝将韦坚兄弟和皇甫惟明全都赐死于贬所。李适之彷徨无计,知道难逃一死,最后服毒自杀。我又让人捏造了一个罪名,将李适之的儿子李霅活活杖死。
我说过,我不喜欢流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敢杀人。必要的情况下,我绝不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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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我的心腹、时任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杨慎矜又渐渐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眼看又有一个人要触红线了。
这真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
你要做事情就要用人,要用人就要授予他一定的权力。而任何人只要尝到权力的滋味就会想要更多,然后他就从你的心腹之人变成了心腹之患。所以人们常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的整个宰相生涯,都像是在为这句话作注脚。
杨慎矜曾经引荐过他的外甥王进入御史台。王此人颇有能力,后来升迁为御史中丞,已经与杨慎矜平起平坐,可杨慎矜总是拿他当晚辈,在朝堂上也直呼其名,而且与人闲谈时嫌王出身微贱,言下之意是王有今天都是他的功劳。
王对此怀恨在心。
其时又恰逢杨慎矜正宠信一个叫史敬忠的术士,史敬忠危言耸听,说天下将有变乱,劝杨慎矜提前在临汝山中买一个田庄避难。杨慎矜对王毫无防备,把这事透露给了他。
于是我就示意王利用此事搞掉杨慎矜。我暗示王,杨慎矜是前朝隋炀帝的孙子,可利用这层关系做做文章。王便在长安散布流言,说杨慎矜与术士往来密切,家中暗藏符谶,计划复兴祖先的帝业。
皇帝李隆基怒不可遏,把杨慎矜扔进了监狱,命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进行三堂会审。我命令手下的酷吏吉温前往汝州逮捕了史敬忠,拿到了他的供词。人证虽然有了,却没有物证。有关官员搜遍了杨宅也找不到谶书。我授意侍御史卢铉再去搜一遍。卢铉心领神会,袖中藏着谶书走进了杨宅,片刻后便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说:“这个叛贼原来把谶书藏在了密室里。”
杨慎矜百口莫辩。数日后,皇帝将他和两个哥哥少府少监杨慎余、洛阳令杨慎名全部赐死,同时株连了数十个朝臣。
我屡兴大狱,却不能伤及太子分毫,心里颇为懊恼。于是我起用了一个人。他就是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原名杨钊,后赐名国忠)。
李林甫:无心睡眠(14)
这个人十分精明,而且有杨贵妃撑腰,用他来对付太子很合适。我任命他为御史,让他密切监视那些东宫集团的成员。一旦发现有何污点,立即发出弹劾,并交由我手下的酷吏吉温和罗希奭去审问。经他们之手审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清白的。###成员为此被我扳倒了好些人。无奈太子为人谨小慎微,基本上抓不住他的把柄,而且高力士又经常在天子面前保他。所以终我一生,太子毫发无损。
事后来看,起用杨国忠也许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我并不是低估了他的野心,而是没有充分考虑到他的外戚身份。
我已经习惯于把手下的人当成一次性筷子,用完就扔。没想到杨国忠这种人一旦坐大,想扔也扔不掉了。因为天子爱屋及乌,对他的宠幸与日俱增。只要杨贵妃恩宠不衰,他杨国忠便可以扶摇直上。而且这小子又跟韦坚一样精于理财,善于聚敛,这点又对了天子的胃口,于是屡获升迁。
天宝六载,我的仕宦生涯达到了顶峰。天子不但加我开府仪同三司,而且赏赐食邑三百户,并且赏赐众多上等的宅地、田园和别墅,还有天下各种奇珍异宝。岁末的那些日子,由于时近春节,各地贡献的物品先后运送到尚书省,随后天子便全部赐给了我。每当天子不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全都聚集到我家中,御史台和尚书省都无人办公,只有李希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相府里。
俗话说:盛极而衰,物极必反。在那些日子里,我已经隐约预感到,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辉煌了。
我的儿子李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命人在后花园修筑暗道,李岫随我去视察时,指着那些正在劳作的工匠对我说:“父亲大人长久掌握大权,怨仇遍满天下。倘若哪天灾祸降临,想要当个像他们这样的杂役,恐怕也办不到了!”
那天我凝视着他,心情忽然变得极为恶劣。我说:“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办?!”我记得那天的天色阴沉,北风在我们父子的耳旁一直呼啸。当时的我绝对没想到,儿子李岫的话最终竟会一语成谶。我当时所能想到的,只有如何防患于未然,以及如何加强自身的安全系数而已。
在那几年里,我的失眠症更加严重,每夜更换寝室的次数更为频繁。不但在夜里,大白天出行我也要带上一百多名步骑兵,分左右两翼护卫;而且还让巡防京城的金吾卫提前开道,数百步外的前行卫队所到之处,无论公卿还是庶民都必须回避。
除此之外,我所能做的就是杜绝有实力的人物入朝为相的可能,借此确保我的相位不受威胁。自大唐开国以来,许多有能力的朝臣都是先外放为边帅,在节度使任上取得战功后再入朝为相。我意识到,如果这个要命的规矩不改,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些能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到相位上跟我叫板,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地封死这条“出将入相”的渠道。我对皇帝李隆基说:“文臣做将军,不敢身先士卒地抵挡敌人的弓箭炮石,不如起用那些出身卑贱,但是勇猛善战的胡人为边将。这些人没有显赫的门第,势单力孤,难以在朝中交结朋党,陛下果能以恩义感召他们,他们必定会替朝廷卖死命!”
皇帝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随后愈加重用安禄山这些胡将,并且不再把朝中文臣外放为边藩将帅,而是大量起用胡人担任诸道的节度使。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此朝中百官都要乖乖跟在我ρi股后面,唯我李林甫马首是瞻。可是我绝不会想到,这样的举措最终居然导致了“安史之乱”,从而终结了大唐一百多年来的升平,把帝国一下推进了万丈深渊……
错在我吗?!
虽然安禄山起兵叛乱是在我死后三年发生的事情,但是一旦真的要追究原因,我承认自己还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大唐历来之所以形成以文臣为边帅的规矩,目的就是要节制边镇势力,把四方的兵权牢牢把握在中枢。而我却将其一朝废止,致使皇帝大肆任用心怀异志的胡人,并且使得中央的武备荒废,而帝国主要的军事力量却集结在北部边镇,最终导致“强枝弱干”的局面。在这方面,我承认我铸成了大错。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要把“安史之乱”的屎盆子全都扣在我一个人头上,我绝对不服。
李林甫:无心睡眠(15)
我认为我最多只能负三分一的责任,另外两个罪魁祸首你们也有必要考察一下。
一个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大唐朝廷防范边将的办法除了我提到的以文臣节制之外,还有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能长久任职;不能遥领远地;不能兼统他镇。这是三条绑在边将身上的绳子。有此三项制约,朝廷就不怕边将们尾大不掉。可结果是李隆基自己给他们松了绑。自开元以来,做边将的十几年不调职的人多如牛毛;而且很多人都遥领远地,皇子中如庆王、忠王等人,宰相中如萧嵩、牛仙客等人;而节度使兼统他镇的也多得很,如盖嘉运、王忠嗣等,都是一人节制好几个道的……所以最终结出了安禄山这颗无比壮观的硕果!
这一切能怪我吗?!
在我生前,安禄山一人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还封爵为东平郡王,势力已经极度膨胀,可到我死后两年,亦即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皇帝还打算任命他为宰相,天宝十四载还把宗室的荣义郡主许配给他儿子安庆宗……这一切,难道也是我的责任?!
除了我和皇帝,最终促发“安史之乱”的人就是外戚杨国忠。
我死后,杨国忠继任宰相。可他哪里是宰相之才呢?他浅薄、浮躁、狂妄、轻言,别说肚里能撑船,就算撑一个木盆我看都有问题。他上任之后,喊得最大声的一句话就是:安禄山要造反!喊得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别说安禄山有心要反,就算无心要反最终也会被他逼得狗急跳墙。我知道杨国忠是怕安禄山入相以后跟他争宠,所以一心想除掉他。可除掉这么一个重量级人物是用这种办法的吗?不用说朝堂上复杂的###需要韬略,就算市井斗殴,你们见过哪一个狠角儿杀人之前拼命喊“我要杀了你”的?往往这么喊的人就是头一个被干掉的。我在清除每个对手的时候,都是事前波平浪尽事后不留痕迹的,哪里能像杨国忠这样到处嚷嚷?!这么做的结果只能被对手耻笑,而且引起他的高度防备和警觉。
在这种情况下,对手通常会放出一些烟幕弹,然后趁人不备先下手为强。
安禄山就是这么干的。
我死后两年、天宝十三载的正月初三,按例安禄山会入朝觐见。可杨国忠却一个劲地对皇帝说安禄山必反!还说:“陛下倘若不信的话,可以下诏召他来,臣敢保证,他一定不敢来!”
这杨国忠就是一个笨蛋。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任何人三更半夜都会赶来,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清白。安禄山可不像杨国忠那么笨,他昼夜兼程赶到长安,流着泪对皇帝说:“臣本是胡人,承蒙陛下宠爱,提拔如此之甚,因而被杨国忠嫉恨,臣不知哪一天就要被杀了!”皇帝闻言,大起恻隐之心,当即赏赐给他一万万钱,之后宠信更隆。
杨国忠的话从此被当成放屁。
“安史之乱”最终就是这么爆发的。
而杨国忠就是这么死的。
可惜我也死得早。要是上天让我多活两年,也许我有机会亡羊补牢。也许我能找到机会不动声色地除掉安禄山。可是历史没有“也许”,人生无法重来。归根结底,我也只是历史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什么时候被拿起来扔掉,只有老天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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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大唐官场的局面变得极端错综复杂。
外有安禄山的强势崛起,内有杨国忠的恃宠争权,而我手下的王也日渐坐大,就连酷吏吉温也开始阳奉阴违、吃里爬外,甚至原本看上去碌碌无为的李希烈也忽然间抖擞起来,事事要和我对着干……
我逐渐产生了临深履薄之感。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而对手们正处于高速成长期。在这种艰难的局面下,我只能采取守势。
我不可能同时向这么多强势人物发起进攻,那样只会自取灭亡。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游走在他们之间,以自己的余威震慑他们,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控制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仅此而已。
李林甫:无心睡眠(16)
这也是丛林中的生存之道。当你具有绝对优势的时候你必须以攻为守,而当你不具备压倒性力量时你只能以守为攻。这里就要引出《丛林导读》的第四个关键词:攻守相宜。
在无常而险恶的丛林中生存,一味地进攻不叫勇敢,而叫莽撞;适度的忍让也不是懦弱,而是另一种意义的坚强。它将有效地保护你所有的既得利益,而不至于使你的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下面我就向你们举几个具体的例子。
比如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也就是安禄山兼领第三个节度使的那一年,小人吉温就暗地里投靠了他,和他拜了把子,称他为三哥。他对安禄山说:“李相虽然表面上与三哥亲近,可未必肯以三哥为宰相;我虽然受他驱使,也终究不能得到他的提拔。哥哥若向皇上推荐我,我即刻奏明皇上,说哥哥可以担当大任,我们一同排挤掉李林甫,您就一定能当上宰相。”
不久安禄山果然向皇帝举荐吉温。就在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时,吉温也被任命为副使。
其实吉温在背后跟我玩什么猫腻我一清二楚。可我必须得忍着。理由前面已经说了。
再比如安禄山这个人。外表粗犷豪放、大大咧咧,其实内心细如针尖。很少人能意识到这点,可我对此洞若观火。
对付他这种人,我当然知道该用什么招。
每当他入朝的时候,我总是盛情邀请他到寒舍小聚。我们宾主之间经常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就国内外大事交换看法,从而达成广泛的共识。但就在这种诚挚、坦率的会谈气氛中,我会见缝Сhā针地说出一两句话。而这些话通常总能道破安禄山心中隐秘的想法。每当我那么随口一说的时候,安禄山脸上的表情总是颇堪玩味。
久而久之,安禄山服了。
他终于知道,在我面前,他几乎就是一个半透明体。几年来,他在跟朝廷百官打交道时总是一脸傲慢,可唯独跟我坐在一起时总是战战兢兢,甚至大冬天的时候也会汗流浃背。当然,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跟他说很多体己话,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给他披上。
所以安禄山最后就称呼我为“十郎”。这是表示亲切,同时也是献媚。
每当他人在范阳,让手下来京办差时,总是吩咐手下一定要来拜见我。手下回去之后,他便忙不迭地问:“十郎都说什么了?”如果我给了他几句好话,安禄山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要是听到手下转述我的话说:“告诉安大夫,要好自检点!”他就会吓得面无人色。
对付安禄山这种人,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只能一边拉拢一边威慑,而他也只能一边逢迎一边惧恨。对强弩之末的我来讲,在余生中能与这种军事强人、政治新星、天子眼前的大红人保持相安无事,我就应该感到满意了。
这几年王蹿得很快,领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京兆尹,而且还兼了二十几个节度使职。不过在场面上他对我还算恭敬。最嚣张的是他的儿子和弟弟。他儿子王准在宫中任卫尉少卿,我儿子李岫任将作监。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牛皮哄哄的王准却经常对我儿子进行挑衅,要么当面侮辱,要么就背后捅刀子。
李岫忍气吞声。我也只好忍气吞声。
倒不是说我的权势已经不足以同王抗衡,而是如果我们两个干起来,吉温、杨国忠、李希烈之流就会趁机对我群起而攻。所以我必须在小节上忍让,然后留着王与杨国忠等人相互制衡。
如果大家势均力敌,那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像对付安禄山一样,我只求大家相安无事。可惜这种平衡之局最后还是被打破了。王被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杨国忠从此在朝中一人独大。而我则在一种唇亡齿寒的悲凉中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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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是被一个小人物打破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就是王的弟弟王。说起来真是可悲又可笑。
一群大佬正在紧张地对峙和相持,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角色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结果大伙动手,长安流血,政局随之一变……
李林甫:无心睡眠(17)
这王真是一个丧门星。
王时任户部郎中,平时就骄纵狂妄,不守法纪,有一次把一个叫任海川的术士叫到家中,问他:“我有天子的相貌吗?”把任海川吓得不敢吭声,即日逃亡。事情被王知悉,暗中派人追杀了任海川。此事又被一个叫韦会的朝臣获知,王再次杀人灭口,把韦会逮捕入狱,并害死在狱中。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丧门星王别再搞什么小动作,那王就算把这事摆平了。
可王偏偏要往死路上走,又搞出了一件事——
他居然想发动政变!
王和一个叫邢的朋友结交了一些禁军,于是一起策划,准备刺杀禁军将领,然后接管他的士兵发动军事政变,目标是把我、李希烈、杨国忠三个都杀了,最后挟持皇帝、夺取政权。
他们有病。
这不叫异想天开,而叫丧心病狂。
精明强干的王居然有这么一个活宝弟弟,也活该他倒霉。
可想而知,这群疯子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告发了。皇帝亲手把告状信交给王,让他逮捕叛党。王料到他弟弟肯定在邢家中,就暗中通知他逃离,到傍晚才与杨国忠一起率兵包围了邢的家。这邢存心要拉王下水,就和他的党羽一边突围一边互相喊话说:“不要伤了王大夫。”
结果邢被杀,一干党羽全部落网。杨国忠总算抓住了把柄,于是向皇帝禀报了整个经过,说:“王必定参与了这个阴谋!”皇帝正宠信王,不忍心办他;而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国忠打破这个平衡之局,所以也力保王。最后皇帝决定对他们兄弟网开一面,但为了维护法纪,希望王做做样子,主动上表请求将王治罪,这样大家都有个台阶下。皇帝让杨国忠把这个意思传达给王。
如果王识相,这时候绝对要丢卒保车,自己先洗脱干系,然后再想办法保他弟弟。可没想到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没按皇帝的要求做。这下可把皇帝惹火了。而李希烈偏偏又站出来火上浇油,大骂王大逆不道、其罪当诛。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来可能是上了王的诛杀名单,心里窝火;二来也是故意要和我唱对台戏。结果皇帝一纸令下,命杨国忠取代了王的京兆尹之职,并让他和李希烈会审王。
这一来王就死定了。
审理的结果,不但此次谋反的罪名坐实,而且连同以前杀任海川和韦会的事情都抖了出来。最后证据确凿,呈报皇上。皇帝赐王自杀,把王绑到朝堂上活活杖死;王的两个儿子流放岭南,不久后也被杀了。
更要命的是,杨国忠和李希烈居然把我也扯了进去。他们信口雌黄,指控我和王兄弟暗中交结,甚至还诬蔑我与突厥叛将阿布思有瓜葛,并让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出面指证。这阿布思是突厥降将,曾一度归顺大唐,后来因与安禄山有嫌隙而再度叛回漠北。我和他素无往来,怎么平白无故成了他的同党?!这真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当然没有采信他们的诬妄之词。不过从这一天起,皇帝便疏远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充满了无力与软弱之感。
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冬天,杨国忠入相基本上已成定局。
时逢南诏军队多次侵扰西南边境的剑南道,蜀地百姓要求遥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回去镇守,我趁机奏请皇帝派他去。杨国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事盲,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就哭哭啼啼地去跟皇帝辞行,说这是我要陷害他。杨贵妃也一再帮他求情。老迈昏庸的皇帝李隆基安慰他说:“你先去走一趟,把军事防御部署一下,我掐着日子等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任命你为宰相!”
当宫中的耳目把天子的这句昏话说给我听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我苦笑。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
冬天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的病势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巫医说只要跟皇帝见上一面,我的病就会好。我无声地笑了。与其说这是医治我沉疴的药方,还不如说这是在暗示我——该是跟皇上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了。
李林甫:无心睡眠(18)
皇帝决定来看望我,可左右之人拼命劝阻,说不吉利。皇帝只好命人把我抬到庭中,然后亲自登上降圣阁,拿起一方红手帕,远远地向我挥舞。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了。
我看见皇帝一直在用力地挥手,仿佛是在表示感谢——感谢我在这十九年中代替他兢兢业业地操持这个庞大的帝国。
那方寒风中翻飞的红手帕,是皇帝对我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奖赏。
我坦然地领纳了这份奖赏。
当之无愧地……
别无所求地……
领纳了它。
没过几天杨国忠就回来了。
他在翘首以盼的剑南百姓的眼前晃上一晃。然后他就回来了。
他来见我,跪在床前向我行礼。我忽然流下眼泪,对他说:“林甫将要死了,您必定做宰相,身后的事情只好麻烦您了!”
杨国忠双手乱舞,一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看见他满脸是汗,表情尴尬。
我知道那是冷汗。我知道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我装病。
他怀疑我在欺骗他、试探他、陷害他。他以为连我的眼泪也是假的。
可他错了。虽然这一生我很少讲真话,可我从来不说没有必要的假话。在丛林中行走一生,说谎绝对是一种必须,可它绝不能成为一种习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人必须讲真话。比如现在我对杨国忠说的话。
在我身后,这个庞大的帝国将托付到他手上,万千黎民百姓的命运将决定在他手上,所以,我希望他能以和我一样的务实态度去当这个宰相。
在我身后,我儿孙的荣华富贵也必将交到他的手上,所以,我希望他着眼于大局,不要公报私仇——不要把我们的政争化成私怨倾泻到我的家人身上。
所以,我对他讲了真话。我也在他面前落下了这一生中罕有的真实的眼泪。
他能理解这一切吗?!
这是天宝十一载的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冬的冷风猛烈拍打着寝室的窗棂。我嗅到了越来越浓的腐烂气息……也许到这里,《丛林导读》就该画上句号了。你们还记得那四个关键词吗?
隐忍;洞察人性;无影手;攻守相宜。
我像每一个濒死的老人一样不能免俗,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听?也不知道你们听懂了多少?
不管这么多了。我现在累了。
有一场睡眠在黑夜的深处等我。在世界的另一头等我。
我要去赴约。
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睡眠。一场美妙而安详的长眠。
我一想起这个就会笑。
然后我笑着闭上了眼睛。
你们以为我的故事完了吗?
不。没完。
我死后,皇帝以隆重的礼节将我入殓。让我睡在一口宽敞舒适的贵重棺椁中,还在我嘴里放了一颗璀璨的珍珠,身旁放着御赐的金鱼袋、紫衣等物。
在大唐,这代表着无上的恩宠、巨大的哀荣。
所有人都认为我可以好好安息了。可杨国忠不这么认为。第二年正月,我还未及下葬,厄运就降临了。
当上宰相的杨国忠派人游说安禄山,再度指控我和阿布思共谋反叛。安禄山让阿布思的降卒到朝廷作证;我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禁不起他们的软硬兼施,也被迫做假证出卖了我。
老迈的皇帝在这么多来势汹汹的指控中发了昏,颁下了一道诏书。
二月十一日,我生前的所有官爵全部被削;子孙中有官职的全部罢免,流放岭南和贵州等地;所有财产全部充公。
如果仅仅到此为止,我的灵魂也不至于陷入一场凄怆无尽的漂泊。
他们还剖开了我的棺椁,夺去了我口中的珍珠和身旁的金鱼紫衣,把我塞进了一口庶民的小棺中,随随便便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到死,我也得不到一场真正的睡眠。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灵魂可以思考,我将用无尽的岁月来思考这个问题。不管能不能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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