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变
三个时辰前。
雄伯城,四相宫,神帝庙。
辰时将至,雄伯、甲作、错断、揽诸、腾简、伯奇、委随,换好祭服的七国诸王在庙门外一字排开,只等表示祭祀正式开始的炮声。
九国一向视十部为外邦,所以三年一次的天地祭典,十部首领必须参加,但却不能参与仪式登上祭坛。
祭拜天地是中土之地从远古洛乞时代就有习俗,只是一开始各国皆有自己的时间和仪式,直到十二国都与十大部落并存的格局初步形成。各国各部都已征战多年,物资匮乏,祭祀典礼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当时实力最强的第二代雄伯王提出:以后天地祭典统一每三年举行一次,唯一地点在雄伯城内的神帝庙。届时各国君王及各部首领都要按时参加,完成祭祀的同时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当面沟通,避免再起纷争。这个提议很适合彼时情势,也符合没人想再打仗的心理,很快被大家接受。
后来胇胃、穷奇、腾根由于各种原因先后被雄伯所灭。原本只是单纯聚首雄伯、祭拜天地的祭拜,逐渐演变成了更像是附属国、部,诸邦进礼的进献活动。甚至每到祭典前夕,要参加典礼的君主和首领就都得提前开始准备礼物。进礼一年重过一年,自然成了负担。有时君王本人不能亲自参加,也要派人把礼物送到。
不知到底因为血统还是实力,历代雄伯王都多少有些专横霸道。而到如今,各国各部早不再是当年需要卸甲归田休养生息的残破山河,彼此结盟的关系也都有了变化。不满之声成王早有耳闻,只是他不想先王们传下的规矩到他这里就此中断,另外万国来朝的感觉实在是难以言表。于是重议祭拜一事的上书被成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批复。
雄伯王用余光扫视了一下站在自己身旁两侧的其他人,忽然觉得三年不见,诸揽王、腾简王和委随王身上较上次祭典都臃肿许多。
不对,不是臃肿,是……看起来似乎都魁梧了不少。
往年的祭典程序是先祭祀,然后傩礼,傩礼后午宴,午宴持续整个下午直接到晚宴。晚宴结束各位君王首领回去驿宫,第二天一早没什么别的事就会各自踏上归程。
参加祭典要穿祭服,可祭服宽大繁复,穿在身上行动极不方便,所以一般是把祭服穿在礼服之外,祭祀结束观礼大傩再把祭服脱掉。
各国祭服是按照统一的基本形制加上本国特色和君王本人的喜好量身定制:
雄伯地域偏北丘陵遍布,国人以高健居多,曲发虬髯,贵族常服宽窄适中,形制简洁,即能出厅入堂,也可骑马涉猎。秋冬注重保暖,多棉麻兽皮。春夏着重透气,一般绢绨罗锦。颜色以荆、鸢为主。玄为尊,青为贱,朱为喜,素为丧。祭服多绛色,上有龙、雄伯、山、日月星辰、树木、花鸟等纹。
甲作更北,与雄伯相似。祭服几乎一样,只是他们的神兽甲作接近狼,所以章纹自然也随之改变。
错断在西北方向,常有风沙袭扰,衣领袖裤习惯扎紧,头缚巾帕,服色轻浅,黄尊青贱。神兽错断很像九尾妖狐,不过错断的头也有九个。
伯奇属西南,多洼地密林,当地人身材娇小,服饰自然也轻薄简便,色彩多变。因属地偏僻,风俗习惯与他国差异略大,神兽伯奇外形类似巨蟒,头略大。
腾简地处江南,依山傍水,物产丰饶,人杰地灵≡古宽衣博袖,道骨仙风。如果不是有所限制,腾简的祭服一定面幅最大层数最多。他们的神兽腾简没有固定形象。
揽诸、委随相邻,沿海而居。服饰风俗与腾简略有不同。神兽揽诸为三头鸟,委随是有双翅的马。
另外还有没来的强梁和祖明。强梁位于雄伯、错断、伯奇三地之中,神兽强梁酷似巨角麋鹿。而祖明在一座独立的海岛之上,祖明神兽是人身鱼尾。
咚地一声炮响,山门大开,祭祀开始。雄伯王收回视线直视前方不再多想。
七位君主用玉盘擎着各国的特色贡品缓缓走上祭坛。跪拜天地的时候,雄伯王为首站在最前面,其余六国在分成两排站在他的身后,因此他也就没能看见几个人在他身后的眼神交换。
七个人依次献上祭品,再上香叩拜。祭祀很快完成,傩仪开始。
大家纷纷脱下祭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雄伯王在中间正位,两侧是另外六人。这回雄伯王看清楚了,不是那几个人变得魁梧,是他们都在外衣和礼服之间穿了铠甲。
雄伯王叫来贴身近卫,“去司寇监问问,驿宫这两天有什么动静没有。”
近卫跑走,雄伯王一抬眼,甲作王正看着他,他端起酒杯,与甲作王相视一笑,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雄伯王扫视一周,仔细看了每个人的神情,没看出什么异样。一切似乎与以往一样:远处司马监方相氏带领其他人戴着面具玄衣朱裳身披兽皮手执戈盾跳得热热闹闹,帷帐里君王首领们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得轰轰烈烈。
傩仪到了尾声,被雄伯王派去打听消息的近卫回来了,他说驿宫那边其他都很正常,只是今年所有的君王首领都没带女眷,包括最好(和谐)色的伯奇王和女儿跟二王子千玄已有婚约的腾简王。
近卫退下,雄伯王起身说身体不适要提前回宫休息片刻,让其他人先去三秋宫金天殿。
舆车走到半路,雄伯王说改道去王后和公主们所在的朱明宫。同时命人去发信号让宫城内外所有禁军整装,又派了人去调动三千守军即刻进宫。
可到了朱明宫雄伯王没能见到月白,宫女说大概一炷香之前,三秋宫的舆人抬轿来接王后往金天殿去了。
雄伯王傻了,这时他身边一个叫白见的内侍劝他别去三秋宫,先去现在不会被人注意的太子东宫。等雄伯守军进宫,他再亲自率兵前往。雄伯王什么也没说,直接给了白见一耳光。
命人从最近的马厩牵来几匹马,雄伯王嘱咐白见去照看两位公主,自己连铠甲也没来得及换,带着几个近卫直奔了三秋宫。
宫里看起来一切正常。酒宴摆好,人已到齐。大家都坐得好好的,似乎只等着雄伯王入席后举杯开始。
雄伯王是从内廷进的金天殿。他紧紧握着剑柄走入正席,环视一番:三秋宫的守卫都在,为了祭典新增加的人手也都在,六国九部的君王首领没带其他人进来。他稍稍放了下心,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千玄坐在月白身边,找了半天,别国的王子公子都来了,唯独没看见错断太子楚幻。
举起酒杯雄伯王刚要说话,忽然殿外一个骑着白马的身影冲进了中庭。那人从马背滑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扑大殿中央,“主上!不好了!有一千祖明兵马刚刚攻进城门现在直接朝着皇宫的方向来了!”
雄伯王端着酒杯的手放下,“你说什么?!祖明?!不可能!祖明王根本就没来。再说区区千人怎么攻得进近万大军防守的雄伯城?!”
报信的人一脸血,混着汗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听说是守军里出了内奸。而且祖明兵马其中有五百人是七阿部下的募军。”
祖明军中舟兵步兵居多,不善骑射,所以祖明王长期雇佣七阿募军。当年雄伯、祖明联手剿灭穷奇时,七阿募军曾经以一敌百,以百胜千。刀锋一样Сhā入穷奇大军,将穷奇的补给后方杀了个片甲不留,一战成名立下汗马功劳。七阿募军也从那时起威名远扬。雄伯王曾经还想让募军为己所用,但是被七阿拒绝了。
祖明王这次抱病没有及参加祭典雄伯王是有些不满,可他想不出任何祖明王要派兵来突袭雄伯城得理由。谁都知道:雄伯号称雄兵百万,而且雄伯城长兵马有万余。就算募军再厉害,只派千人攻城没有足够强大的后援也无异以卵击石。
可现在既然探骑来报说祖明兵马已经进城,雄伯王也不能完全不信置之不理。于是稍稍犹豫,他派了卫尉寺卿吾重领一千禁军前去阻击。月上青要带兵迎战,雄伯王不准。他怕万一事有蹊跷,有月上青在可以保护月白和千玄。
三秋宫被暂时封闭,雄伯王又调了禁军在宫外防守。所有人只能在里面等消息。君王首领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早觉得祖明王有异心,还有说来时路上在树林里看见过前一(和谐)夜被留下的篝火灰烬,灰烬中有祖明人爱吃的干鱼鱼骨。
雄伯王不说话,一边静静地等待消息一边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隐隐地有些不安,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但毕竟是在自己宫里,近卫守军也都严防紧守,他不相信有人敢怎么样。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宫门终于被敲响,外面有人大喊“捷报”。
雄伯王让人把门打开,又一个探骑冲进来。不过这人脸上没有血,表情也是兴高采烈的。他冲进大殿,“主上!吾重大人不负众望,已经把七阿的人尽数捉拿,都带走关到卫尉寺等候主上处置。”
雄伯王很高兴,“这么快?哈哈哈哈!能敌七阿只有我卫尉寺卿!吾重人呢?”
“在外面等候主上命令。”
“让他带几个表现勇猛的将士进来,孤要赐酒与爱将对饮!”
吾重带着一队人马进了金天殿在中庭处一字排开。
雄伯王命人拿上五谷酒要往殿外走,错断王站起来跟过去,“吾重将军神勇早有耳闻,今日小王也想一睹名将风采。”
“哈哈哈哈!”雄伯王抬手搭上错断王的肩,“来来来,孤给贤弟引荐我雄伯勇士。”
雄伯王和错断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千玄远远地看着吾重身后的兵,觉得个个面生。平时他跟吾重关系很好,习武时有什么不明白常去问他,需要找人切磋也是让吾重帮忙挑选跟自己水平差不多的近卫。所以经常跟在吾重身边的人,千玄就算叫不出名字,看脸也都认得。
千玄站起来也往殿外走,因为注意力集中在辨认吾重身后的人,月白叫他两声他都没听见。千玄一脚踏出门外,雄伯王刚好跟吾重举杯将自己碗里的酒喝光。千玄正要跑过去提醒父亲,忽然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所有人都朝吾重进来之后没再关闭的宫门望过去——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来的正是楚幻。他一进到中庭就举起一面杏黄色的旗子喊了一句:“可以动手了!”
楚幻声未落地,错断王手起刀落,雄伯王千成,一代霸主就此陨落。
与此同时,大殿里其他的君王和首领也大开杀戒。而所有还想反抗的雄伯人,大部分很快就被换了衣服冒充雄伯补进近卫的甲作人结果了性命。
从始至终,吾重和他带进宫的人都一动未动。溅了吾重满脸的雄伯王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滴进他举在胸前没来得及喝的酒碗,把满满一大碗五谷酒染成了最喜庆的颜色。
一天前。
皇家驿宫。两个驿宫当差堂倌打扮的人在院子里清扫积雪。比较胖的扫了几下把扫帚杵到下巴上看天,“昨天刚到的时候那么热闹,怎么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很瘦的在他扫帚上踢一脚,“别偷懒,边干边说。刚才我看他们好像都进了甲作王的院里。”
“啊?那是不是要及时禀报?”
“再看一下,也许只是一起吃饭闲聊呢。主上说了,不用过于大惊小怪,稍稍注意一下就好。”
胖子丢下扫帚,“那我。”
过了一会儿胖子一脸惊慌地跑回来,“不好了!你先在这应付,我得赶紧回宫!”
瘦子朝他身后看一眼,“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胖子的眼睛本来就小,脸上肉多又被挤在一处,但此刻惊恐让他不知不觉间把眼睛瞪到空前的大,“我刚才听错断王说,他已经让八千错断骑兵埋伏在城外,只等着明天跟甲作护卫里应外合,一举攻陷雄伯城。”
“甲作?不可能吧?甲作王的祖父跟先王是亲兄弟,主上好歹也算他的叔叔,两国贵姓都没多少区别。甲作王怎么会跟其他人里应外合攻打雄伯城?你听错了吧?要说是错断和伯奇还有可能。”
“不可能。这种会掉脑袋的话我不可能听错。”
“可是……好吧,就算你没听错,区区一个错断,大老远地带来八千骑兵,能把雄伯怎么样?城外又不是无人防守。”瘦子不咸不淡地继续扫雪。
“可错断王说要跟甲作护卫里应外合啊!”
“参加祭典,算上所有随行人员,各国君王不是只允许带百人入城么,一百人能起什么作用?肯定还包括宫女内侍在内。不需要出兵,宫中守卫就能轻易拿下了。”
“在场的可不止错断王和甲作王。今年来参加祭典仪式的人都在。除了从不跟雄伯有往来的强梁王、今年抱病在家的祖明王和不知为什么没来的鬼虎部落大都,其余七国和九大部落的君主首领都在。虽然我在屋顶听不大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但错断王和甲作王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话不但没有人反对,其他人还都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样子,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密谋了。不论之前他们是用什么方式,但肯定是沟通过并达成了一致才有今天的会面。所以事情很严重,我必须亲自向主上禀报。”
瘦子终于不再扫雪,他捡起胖子的扫帚跟自己的一起放到一边,“行,那你赶快回宫吧,我在这继续盯着,有情况给你发信号。”
胖子快步走到门口,正准备拐去马厩。忽然后心被什么东西击中,接着一阵剧痛,来不及回头就直直趴倒在雪地里断了气。
不远处的瘦子收回伸出的胳膊转身走向甲作王的别院。
两天前。
千玄从梦里惊醒,又是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千离带着那个小婴儿离开雄伯城,千玄就开始每天做噩梦。不是千离淹死在血水里,就是眼睁睁看着他掉进深不见底的泉眼◎天跟哥哥匆匆一别,梦境似乎变得更加真实。
一个小婴儿能有多少血,听说泉眼也只有拳头大……再说千离又没动手……今年入春就一直少雨干旱,泉水枯了一定是是巧合……不可能有事的。千玄这样安慰着自己,披上外袍想到外殿去清醒一下。
在地上走了几圈,千玄发现有些奇怪:整个青阳殿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虽然雄伯王不喜欢繁文缛节,在宫里主张事事从俭,可他毕竟是堂堂二王子,睡觉的时候身边怎么也要三五内侍或宫女值宿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千玄心中一惊,转身要去拔架上的剑,忽然脖子一凉,他自己下颌前先伸出个剑尖。千玄不敢动了。
“转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千玄慢慢转过身,“是你?!”
站在千玄面前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是错断国太子,楚幻。上一次祭典他们见过。不过当时千玄十二,楚幻十四。他们一起吃了两次饭,喝了一次酒,打了一次猎。是祭祀大典结束后,雄伯王说很久没跟错断王叙旧,多留他一天,顺便让两国太子也彼此熟悉一下,将来都登基即位,也能像自己跟错断王一样胜似兄弟。于是雄伯王自己带着错断王去别宫游玩,陪楚幻的任务就交给了太子千离。千玄是二王子,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多,又从小不离哥哥左右,所以也就一路随行跟着玩了一整天。
虽然负责招待楚幻的主要是千离,但千玄小,更活泼,跟楚幻话比较多的反而是他。
千玄打量着楚幻的一身夜行装扮,“是跟错断王来参加今年的祭典?应该还没到召你们入宫的时候。为什么穿成这样?这是要行刺我吗?”
“行刺?哼哼,要刺也刺太子,干嘛找你?”楚幻收起剑径直朝寝宫内殿走。
“喂!你干嘛?那是本王内寝……”千玄在后面追过去。
楚幻走到千玄的chuang(和谐)前才汀,“我喜欢你。”
千玄一愣,停在他身后,“你说什么?!”
楚幻转过身摘掉包在头上的黑色方巾,“我说我喜欢你。”
雄伯人曲发居多,颜色亦不深重,错断人的头发一色顺直漆黑。几缕发丝散落,更显楚幻面色苍白骨骼瘦削。千玄觉得灯影摇曳下,他看着像个凄厉的女鬼。
“你要想和亲也该找我妹妹,在这里胡说什么?”
“哼,谁要和亲?我就是来找你的。”
三年前千玄比楚幻矮了多半头,现在两人已经几乎一样高。
千玄直直盯着楚幻的眼睛,确定了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宫里的人呢?”
“给他们吹了迷药,都在殿外躺着呢。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错断王知道你来吗?”
“当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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