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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东梅问雪第一部 >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和痛苦也就在于此,同时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恨上了猫,直至见之必击,一击即杀的地步。事情是这样的,正当我紧张盯着下方的事态发展,鼻血答答地流进接在下巴处的棉巾上时,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一只野猫旁若无人地自我面前跃过,脚爪落及处,将我趁着无人时事先揭开的瓦片,轻巧而无声地踢回了原位--

我没有重新揭开屋瓦而不被房里两人发觉的本事,于是,皎洁的月­色­中,有人趴在房顶,保持着潜伏的姿势,面部肌­肉­剧烈抽搐着,泪流满面着,在风中凌乱……

于是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我都总是重复着一句话,直至所有姐妹们远远看见我,便顿时作鸟兽散。“我真傻,真的。”我抬起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我单知道晚上的时候野猫会出来,在房顶乱跑;我不知道剑神的房顶也会有……”

好吧,我承认最后我多少还是得到了一点安慰。基于我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负责收拾庄主房间的一个姐妹一咬牙,把这个幸福而令人激动的差使交给了我。

第二天早上,房里没有人出来,直到近午,一直埋伏在周围等待着的我才看见房门被推开,两袭白衣胜雪的人影就这么从里面走了出来。

叶城主明显的一脸神清气爽,原本冷清漠然的面孔上,破天荒地浮着丝极隐蔽的笑意,身边的庄主一如既往的面瘫,但在叶城主看过来的时候,就又出现了昨晚那样的柔和表情,并且侧头在对方的­唇­上,偷得一吻。

我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看着叶城主体贴地,不露痕迹地放慢着脚下的步子,看着庄主奇异而艰难的走路姿势,直到他们完全从视线中消失。

然后我冲进了房间,火速扑到床前……

后来那张沾满血迹的翠筠织簟被庄内所有姐妹们郑重收藏起来,秘不示人,同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庄主不再练剑,并且发现日常的膳食中,全部充满了补血养气的东西……

一百三十四. 凤栖梧

“进来。”

低淳的男声自房中响起,端着描金托盘的使女这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内。

书房里的布置多以白­色­为主,长长的苏绣纹饰窗纱直垂下来,一张紫檀雕云长案靠窗而置,上面铺陈着整套的汝窑笔砚筒架等物。案角压着一方瘦阏太湖石,几枝夏蜡梅设在窗边的紫檀棂矮架上,用配套的耸肩汝窑梅瓶供起。

年轻的使女将冰镇过的酸汤放在一旁的桌上,一边用细瓷大汤勺往碗内慢舀,一边用眼睛静悄悄地打量着书案前的人。

男人上身略倾,着一袭素白长衫,漆黑的发束在背后,正执着枝笔,在一张白绢上描画。使女看见他袖中伸出的那只握笔的右手,五指犹如竹管,长而韧,整只手更像是用冰晶凿成,比那雪­色­的袖摆还要白上些许。年轻的姑娘曾在书上见过描绘女子柔荑之美的‘指如青葱’一词,但此刻却不知竟要用什么字眼,才能形容得出男子这般修镌刚雅的手来。这只掌上的拇指处套着一只白玉扳指,两相映衬,格外耀眼。

那人抬起头,略向这边看了一眼,道:“放在这罢。”话毕,重新将眼睛回转至画卷上。

使女忙应了一声,加快了动作,往碗里盛着冰凉的酸汤。人的五官如何能长到这般地步呢,更何况那眉眼容­色­间凛着的神情,仿佛是天边最尽处的云,虽离在眼前,却又分明是隔着极远的,隐隐透着股清绝气息。

将盛好的汤稳稳放在案上,又在碗内添了一把银匙。男人抬眉看了她一眼,狭长的眸中眼白极清,近乎泛上了晶蓝,深棕的瞳孔带着些湫苍郁凛的模样,忽焉似有再顾若无,也就是如此了……

“下去罢。”他淡淡道,端起碗盏,略饮了一口,然后又重新抬笔,在墨砚里蘸了蘸。

从桌上拿了托盘,使女这才退下,刚走到门口,便见身着一袭细绫雪纺长衫的男人正往屋内进来。她忙躬身一礼,一手托着漆盘,将门轻轻关上,方自远远地去了。

西门吹雪径自进了屋,见那人正凝神作画,便也并不出声,只走上前去。

案上的画卷尚未完成,西门吹雪走过去立在旁边,往上面一看,刀削般的薄­唇­便几不可察地扯出一丝融缓的弧度。画中人一身白袷长衫,刀锋似的凌寒眉眼,高拔直挺的鼻梁,削薄冷酷的­唇­,整个人孤傲厉漠地仿佛一把绝世神兵,孤傲,寒利,体兼态蕴,形神具备。

叶孤城方欲在右侧的一半空白处描上几笔梅枝,旁边就有一管沾了墨的掐银冻霜中毫伸了过来,在绢布上落笔。于是叶孤城便收了手,看着那人寥寥绘出一个隐约轮廓,既而换了支工笔,细细描画起来。

不一时,画上原本的空白处便鲜明开来,又一阵,先前的人像身边就站上了一个半成的白袍男子。叶孤城看着绢上那人疏朗的眉眼,­唇­角便不禁微微上扬几分……

墨迹未­干­,画笔在水盥内涮净,重新搁在架上。叶孤城静默观了一阵,但见画上人高冠博带,广裾流袖,如澹风岫月,似独树出林,不由略略抬眼,似是笑了一笑,道:“桌上有冰过的酸梅汤,你也用些,以解暑气。”

西门吹雪听罢,于是从一旁的案角之上,拿起他方才喝过的那一碗。叶孤城扬了扬眉峰,道:“这一盏,我已用过。”

西门吹雪一向冷漠的眼底,就似是有了丝缕笑意:“那又如何。”说着,将半碗冰凉的梅汤饮尽。

叶孤城­唇­角若有若无地微勾,从案上拿起那幅白绢,走到窗边,将绢布仔细平展在一只小几上,用一块镇纸压住边角,以待尽快晾­干­墨迹。

他走至桌边重新倒了碗凉汤回到书案前,看见西门吹雪正收拾清理着案几,漆黑的发并未束起,只披散在身后,便道:“刚沐浴过?”

西门吹雪应了一声,既而些微扬起剑眉,墨­色­的眼底有着一丝极浅淡的和暖,道:“如此,可愿替我束发。”

叶孤城似是有些略怔,但随即就微微淡笑一下,道:“好。”

掐银丝的犀角梳被稳稳执在手中,慢慢滑过黑墨­色­的长发。叶孤城将一条镶骝石的白轸绦箍在男子的发顶,然后绞着长长曳下来的穗带,掺和着一股发丝编结成缕。

西门吹雪坐在椅上,手上执了管玉萧,以指缓缓摩挲。叶孤城一边为他结着发,一面淡然道:“上回你我交手之际碎去的那支磨玉箫,音­色­清绝,玉面润泽,却是难得的上品,倒也有些可惜。”

西门吹雪眉眼不动,道:“后主陈叔宝奏‘玉树'靡音所用,亡国之物,碎之何妨。”

叶孤城略扬了­唇­:“原来如此。”一边将一枚八宝坠脚匝在他发梢。

西门吹雪捻开箫上的长缨,然后抬起手,将那支碧­色­玉箫递至­唇­边,手指微按,就奏出一道悠悠的曲调。

音­色­并不凛冽,亦无孤镌,只是泉一般缓缓流泻出来,风音幽邃,叆叇内蕴,却是一曲《凤凰引》

叶孤城静默谛听,手上挽起发丝,似是想起什么,面上现出一抹隐约的笑意。

直至一曲终了,原本散垂的黑发也已理成整齐的冠髻。叶孤城用一只银箍为男人束在头顶,微微笑道:“好曲。亦是好箫。”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手中之物,“司马嵇康之物,长二尺九寸八分,魏末第一名匠所作。”

叶孤城看着那晶莹透亮的玉萧,点头道:“古今第一雅士所用,难得你能收集到。”又笑道:“天下间,应是未有可堪与其并论之箫,倒确是一件绝品。”

他话音甫落,西门吹雪便已将箫身递过:“予你,可要。”

狭长的眼略略挑起。叶孤城看着男人墨­色­的眼,淡笑道:“我已有--”

西门吹雪打断他的话,薄­唇­微动,眸底闪过一丝暖意:“此物是我,赠与你。”

叶孤城丰润的­唇­角轻扬:“‘君子不夺人所好’……西门,我虽非君子,亦知这一句--”

他的话倏然被封在口中。男人自椅上起身,右臂略抬,便揽了他肩背,将两人贴合在一起。

­唇­内有梅汤的酸甜味道。叶孤城微微眯了眼,便接受了对方的亲吻,同时亦且伸手,拥住了他的肩臂。

一时­唇­分。西门吹雪以额抵住男人的额头,让二人的鼻尖都已摩在一处,气息兼且交融,这才缓缓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然,此物非我所好--”

薄­唇­几不可察地现出一个松融的弧度,墨源般的眼底,亦且现露隐约笑意。

“所好者,唯君而已。”

一百三十五. 别庄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叶孤城收剑回鞘,额上不见半点汗迹,径自缓缓舒出一道吐息,这才走至不远处树­阴­下一张矮屉坐榻前,盘膝闭目休憩了片刻。

不一时,忽有下人拿了封书信从院外进来,却道是来自于南海。叶孤城接过,展开略略看上一遍,沉吟一阵,面上也看不出深浅,只起身出了院子,朝卧房方向去了。

夏夜。

纱帐流垂,室中的烛火,早已被熄灭了。

帐内漆黑一片。

“明日动身,何不早睡。”黑暗中,忽响起男人的声音,带着丝一贯的冷寒意味。

“你亦未睡。”有人在身旁淡淡道,“已近子时……怎不休息。”

西门吹雪侧过身,右手就触到了身边那人凉滑的蚕丝中衣衣袖:“事后,回岛?”

“是。”清冽的声音在帐中响起,“南王送信至白云城,邀我前去王府作客,过后,亦应回岛处理些事宜。”

黑暗中一时寂静下来。过了一阵,床内也没有任何的声响,然而听着两人的呼吸都是极清厚悠长的,因此也就知道对方并未睡着。西门吹雪静默了一刻,伸手去揽那人的肩膀,然后略略使力,就将二人拉近了些。

男人似是微不可察地淡笑一声,既而靠过来,将头枕在他的墨梅勾线锦枕上,同时一手搭上了他的腰间。西门吹雪顿了顿,伸臂亦搂住对方的腰,两个人的面容就这么贴在了一起。

那人绵长清远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带着丝缕沉檀气息,并不言语,亦无动作,只这般静静与他相傍而卧。西门吹雪静了静,朝男子身前又近了些,黑暗之中辨不清对方的模样,然而薄­唇­之上,却触到了那悬胆般挺峻的鼻梁,他在上面以­唇­缓缓摩挲,直至又过了一时,男人的呼吸开始逐渐平慢下来,这才合了眼,与对方相拥而眠。

……

马车停在大门外,两匹栗棕­色­的马偶尔扬着蹄,咴噜噜打出一串响鼻。叶孤城立在车前,朝那人再看了看,然后微一颔首,便掀起帘幔登上车去。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看着车夫扬鞭起程,载着男人渐渐远去,从腰间取出一只白玉短箫,递至­唇­边。

叶孤城正闭目静坐,却忽听一股悠长缓转的箫声隐隐传来。他微微启眸,深褐­色­的眼底,分明就是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

南王府。

青纹理石砌成的圆池中,碧­色­的池水仍兀自袅袅向上升腾着热汽,衬着周围垂坠飘曳着的白纱,却是隐隐透出一丝朦胧的幽幻气息。

穹顶被凿出数十处圆洞,细碎的星光从上方的小孔中洒进,将一池碧水映得泛起点点碎银。水池近边的石台旁,一根白玉浮雕盘蛟龙柱突出,柱顶开着一方|­茓­眼,清水自顶端顺着凹槽潺潺而下,直冲在下方立着的人身上。

男人闭了眼,任水流自头顶冲下,过得一时,一双狭长的褐眸忽然睁开,男子从水柱下走出,扬手披上一旁放着的宽大澡巾。

就有侍女捧衣端冠上前伺候。微微敛眼,任由几名美貌少女为他着衣揩发,男人一言不语,直至衣冠尽皆穿戴齐整,方自浴室中走出。

花厅之中,青年已等候多时,乍见一道白影进得门来,便迎上前,笑道:“师父一路劳顿。方才这些下人,可还伺候得好?”

叶孤城微点了下头,由青年迎至上席,甫一落座,旁边就有人奉上香茶。

世子把眼往男人面上略一转过,道:“师父身子可大安了?上回勖膺辞行之时,师父的面­色­还不甚好。”

叶孤城用茶盖抿了抿碗沿:“你有心。现今早已无妨。”待那热气稍降了些许,方递至­唇­边饮了一口。

世子道:“晚膳时父王见师父并未用上多少粥食,只道是菜品不合口味,特地吩咐厨下做了­精­致点心,师父且用些罢。”

说着,就有婢女端上了几­色­果点。摆得齐整整的攒碟里,糖蒸酥酪,松穣荷香卷,藕粉裹金丝软糕,­干­风飞龙脯面饺,|­乳­油菠萝冻,皆是特特新制好的一­色­清淡吃食。世子又亲自递上一方白绢,叶孤城接过,略擦了手,道:“不过是一路下来,尚未饥谨罢了,又何必费心。”言毕,执了一双包银短箸,随意拣上几样用了,一时旁边又有侍女奉上一盏云冻茶来。

世子已有几月不曾见到这人,眼下终得重聚,不由一双眼只定在男人身上,把往日的一番谨慎沉隐都暂且丢至一边,直凝凝瞧着,真个是越看越爱,越看越痴,恨不得上前一把拥住,方能略略解了些思情。

叶孤城只微颔了首,漫不经心地轻合着茶盖来散去热气,并未见着青年火也似的目光。世子看着他白衣胜雪,长发束冠,坚玉般的面容之上,还隐隐带着丝沐浴后的晕热,萧眉狭目,悬鼻泽­唇­,袖中现出古笔似的五指,在垂于身前的几缕黑发的映衬之下,犹显绝白韧力,不禁想起那一日初登飞仙岛时,于海中见到男人的一幕,心头一阵火热,只在宽大的袍袖中,紧紧攥摩着拇指上一枚青玉扳指。娑了片刻,不知如何,却忽羡慕起同为眼前男子徒儿的师弟来,花玉辰年小爽­性­,在男人面前亲依密热非常,比之自己,不知更受多少爱惜宠近……

师徒二人又略略谈说了一阵。叶孤城发湿未­干­,一滴水珠沿着鬓间缓缓流下,直顺至下颚,途经咽喉,方洇进衣领之中……

世子忽道:“师父路途劳累,勖膺不敢再扰,这便退下了。客房已备好,师父且休息罢。”

叶孤城容­色­淡淡:“也好,你且去罢。”世子听了,施上一礼,这才出了花厅。

一路朝着拂霞阁而去。方进了门,便听一个清清越越的声音响起:“世子今日怎这般早来?”说着,已有下人掀帘将他让了进去,然后自己恭身退出。

世子走进房内,荧荧烛火下,只见一个锦装少年坐在窗边,面前放着架古琴,正要去伸指弹拨。灯光中,一身雪白锦绸衫服,玉面朱­唇­,修眉雅睫,一双长长的眼内泛着琉璃­色­泽,好似琥珀模样,容颜绝美,气态清素,却是极难得的美貌少年。

世子也不言语一声,径直过去将其一把抱起,就往榻上走去。那少年向来未见得他如此,不由讶道:“世子今日是怎的--”话音未落,口­唇­已被牢牢封住,两人顿时搂抱着翻进床内。

烛火之下,一件件衣物自榻上被抛出,青年压身在上,将下方人的里衣急躁地剥去。少年微微眯着眼,双手揽住他肩背,只静默着顺从。

青年将身下人衣衫尽去,然后俯身,定定望着那一双狭长的眼眸。这般近在咫尺看视着,就能够发觉这对眸子着实漂亮非常,便是在花丛香海之中,也实在是顶尖的,可跟那人气韵漠冽,清冷孤绝的伏犀凤眼一比,却是立时黯淡,顿显凡庸。

这眼眸虽是形似,神态却终难相近……

青年忽一笑,腰身挺动间,但闻身下人低呼一声,便已然成就好事……

忽逢斯人,如见心魔……

一百三十六. 长夜

“勖……”

少年薄汗透体,双手紧紧勾住上方之人的脖子,低声呜咽呻吟着,发髻已然散乱开来。

“青歌……这么快……就不成了?……”青年低低调笑,一边俯首去亲他泛上水雾的眼睛。

帐内一时颠鸾倒凤。良久,室中终于寂静下来,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欢爱气息……

……

“今日听下人说,世子的师尊已至王府……”少年枕在对方的臂弯中,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了一束发丝,轻轻把玩着:“世子怎不陪贵客,却这么早便来这里?”

青年半合着眼,揽着对方的手慢慢抚摩着那圆润的肩头,“师父他一路劳顿,我自然不好过多打扰。”

青歌嗯了一声,侧身枕着青年的胳膊,用食指在他胸前轻划:“我听王府里的人说,那位叶城主是江湖上公认的美男子,却不知这位爷,究竟生得是什么模样?”

青年低笑一下,吻了吻那淡­色­的­唇­:“怎地忽问起这些来?”

青歌轻轻笑道:“他们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却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才配得起这般形容呢。”

“你若见了,自然便知道……”青年翻身在上,低头去吻那雪白的胸口。

青歌低低呻吟一下,用手揽住了身上人的脊背:“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在贵客眼前抛头露面的……嗯……”

室中一片春­色­。窗外,月冷星寒。

一台小亭悠然横于湖中心,四周环绕的湖水原本在夜­色­中应是看不分明的,却因周遭水面上布着的一盏盏罗纱织成的莲灯映照而隐隐透着些朦胧荧光,泛着点点的碎银。亭子前方十余丈外,是一块略略露出水面的圆形石台,上面六名身披轻纱的女子赤着美玉一般的足踝,上面戴着镶了金铃的脚环,翩翩然随着悠雅的曲音起舞。

南王穿着一身暗金­色­络线勾勒锦纱罩衫,玉簪挽髻,鸾丝束腰,配着他清耸形貌,颔下蓄着的一缕美髯,倒颇有几分风雅儒士气味。

“城主远居海外,想来是不得常见中原一些景致。”南王微微笑道,略朝着湖中看去,“本王­性­喜花卉,这些莲品亦是多年前派人四处采买,直至如今,方有了些气象。”

满湖粉白交举,皆遍布着形态各异的莲朵,或全开或半开,皆是花娇茎直,既有媚态横显,又有风姿傲然,彤艳且鲜,其姿挺展,清风徐送,但闻香飘满苑。

叶孤城坐于紫竹编椅之上,放下手中的团花青瓷茶盏,道:“王爷雅兴。”

南王笑道:“城主岂非取笑本王?侯府王宦之家,至多一个‘富贵’二字罢了,哪里谈得及雅来!倒是城主红尘方外人,仙居海外,方算得上是雅士。”

叶孤城淡淡看向湖中:“红尘万丈,蝇营狗苟,又有何人可免俗。王爷如此说,倒真是取笑了。”

南王目光朝他面上一掠,抚掌笑道:“城主何必太谦。”亦看向湖面,道:“佛教以莲为圣洁之花,用以喻佛,象征智慧睿明,菩萨于生死烦恼中出生,而不为生死烦恼所­干­扰……”他微微捋须,点头淡笑:“却不知世人皆以‘欲’之一字脱生,又有几人如圣人一般,超脱红尘,四大皆空。”

叶孤城略略敛眼,不动声­色­道:“其叶如碧,清自中生;其花庄重,香馥长远……莲虽长于污泥,却于至清水面开绽,人若可如它一般,虽生于欲念,却可解脱于清明,倒也未尝不是缘法。”

南王颔首微笑:“城主说得是。”

两人饮茶观舞,一面清谈几句,正说话间,南王忽道:“本王冒昧,却不知城主眼下青春几何?”

叶孤城虽不解他何意,亦应道:“已至而立。”

南王点头:“前时闻城主丧妻,本王感慨之余,亦不免惜挽一番。”手上轻缓摩着指间一枚斑宝嵌玉方戒,道:“斯人已逝,然,大丈夫怎可无妻,城主英年才伟,亦应有良配相伴,方不辱没这般人物品貌……”

叶孤城心下明了几分,淡淡道:“及至现下,我已无心婚娶,且又有一子可继岛上基业,婚配一事,倒也并不放在心上。”

二人皆是聪明人,南王听他一番话来,便已知是婉拒,呵呵一笑,道:“王妃有一幼妹,品貌亦属难得,本王原想荐其为城主奉簸帚,却不想,终是无此缘分了。”

叶孤城道:“鳏居寡­性­之人,何必徒然误人青春。”话毕,忽想起一抹白衣峻挺的身影,不由眉目稍和,无意间现出一丝浅淡温缓之­色­。

南王何等眼力,叶孤城面上颜­色­虽只一闪即逝,仍是落于他眼底,见状微微笑道:“城主虽这般说,但想必,却是已有心系之人的缘故罢。”

叶孤城心下暗叹对方眼­色­­精­道,面上却只略略一哂:“王爷慧明。”

南王笑道:“却不知是哪家姑娘,能让城主这般心心念念的,想必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色­佳人。”

叶孤城想起那人孤寒的眉眼,薄­唇­上那永远冷绝傲岸的弧度,白衣乌发,如若冰霜,似同雪海,不禁微然淡笑:“确是遗世独立……”

二人又谈了些水运生意上事务,。叶孤城言辞间掩锋遮芒,却又不失锐朗,南王心境深沉,眼界远睿,亦是于说笑言谈之间,毫不松缓。两人一番聊说谈商,俱是轻拨缓量,却于笑谈间谁也未曾懈上分毫。直至月上中天,星斗满穹,方撂下这一宗事体,又品了一回茶,这才宾主尽欢,各自辞去。

叶孤城回得房来,室中已掌上了灯。屋内衬着流苏画帘,桌椅床榻皆是雕花绣木,嵌珠镶宝,一张斑竹万字床,挂了顶软月白百蝶湖罗幔,设着连珠帐,床上铺了一领湘竹结玉的席子,花丝细锦的绣纹夹被,满满薰的麝香。其余摆设陈列,无一不是宝光华贵,­精­美奇珍,人间富贵,亦不过至此。叶孤城看得一番,面上只是漠然,除去头冠,解了衣袍,走至榻前坐下,却闻得锦被上浓浓的薰香,不由微一皱眉,将那一领细锦薄被揭去,又熄了榻脚鼎炉中燃着的上品­精­贵玉菡香,这才上床睡下。

及至桌上烛泪已积,叶孤城躺在榻上却仍未入眠。略略启眸,满眼皆是珠玉团簇,虽于贵气中不失时新雅致,却仍让他些须扬了扬眉尖。一时间,忽想起那人遍室素白,雪洞也似的屋子,虽满目寒清,但置身其中,只让人顿觉净静……

狭长的眼微眯。男人似是几不可察地一笑,翻身朝床内卧了,不期然正碰到方才揭在一边的夹被,上面熏着的香气几近浓郁入骨。叶孤城淡淡扬­唇­,不再去管其他,只合了眼,静静眠去……

只是梦中,似是隐隐有冷梅气息,萦绕……

一百三十七. 游猎

西门吹雪静静立在山巅一处平滑的青­色­岩石上,十余丈外,倒着一具尸体。

远方烟云缥渺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落日从一片混婉的云层中露了出来,很红,夹杂着淡淡的金。

马蹄声已经近了,不用一刻钟,这里就会出现支好的帐篷和沐浴用的热水。但西门吹雪根本就没有回头去看,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几个值得他去看的人……

墨­色­的眼望着天边的云层。眼神既非一贯的冷酷,也不是杀人后常有的萧索与厌倦,却是蕴着一缕几不可察的清浅柔和,就仿佛在看着的并不是云,并不是天空,也并不是夕阳……

而是一个人。

一个比云飘渺,比天空通澈,比夕阳温暖的,人。

……

沐浴过后,使女伺候着替男人挽髻束发,将衣物穿戴妥当。内裳是雪白的蚕丝薄绸,外袍层层织绣,衣袂低垂,绞银纥稞络线勾勒出简洁的纹饰,袖摆领襟缝着穿云漫水凸图……

这套衣衫,是男人特意吩咐带来的。

修长有力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腰间扣着的嵌玉盘龙结。或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冷硬的面容上,就罕见地浮出一丝淡淡的暖意来……

……

日盛风清,林秀木繁,花开遍绽,横无际涯。

“今日确是打猎的好天气……师父在南海,可也曾­射­猎过么?”

两匹毛­色­霜雪也似的骏马并肩缓行,身后七八丈外,十余名王府侍卫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

叶孤城稳稳坐在描金马鞍之上,左手执辔,闻言道:“少年时,亦偶尔为之。”

世子一身劲猎装束,腰间悬着箭筒,一把角端绷牛弦筋弓背在身后,座下马匹腹侧,挂着几样猎获不久的野物。他所骑的这匹良马与身旁男人座下的乃是一对,因而便不时歪过头来,与旁边的马亲热地头颈相蹭。

“既如此,想必师父的箭术定然是极好的。” 世子一面说,一面向男人笑道:“徒弟幼时第一次随父王打猎,发了六箭,方猎到一只野兔……”

正说话间,前面远出的林木中,忽现出一道矫健优雅的身影,短角斑纹,修蹄翘尾,却是一头成年的母鹿。

世子即刻搭弓引箭,笑道:“走了这一时,终遇上只大猎物。”说着,凝目挽弓,下一瞬,只听一声弓弦崩响,一支箭矢流星也似地飞出,直取那鹿。

却忽见眼前白影一闪,不过呼吸间,身旁男人已重新飞身纵回马背,手上夹着方才­射­出的那支羽箭。世子讶道:“师父--”

叶孤城右手略扬,那箭便又稳稳落回箭筒当中。与此同时,林内一个小小身影探出,歪歪扭扭地奔至那母鹿身边,却是一头皮毛颜­色­尚浅的幼鹿。

两头鹿并未发现远处之人,径自朝前去了,世子眼见这对呣子消失在林木之中,既而转头笑道:“鹿子稚龄,失母难以独生……师父慈悲。”

叶孤城手中松松执着缰绳,任由马匹向前行去,面上神情淡淡:“习武之人,怎谈得及慈悲二字。只不过此处野物尚多,又何必一箭伤去两条­性­命。”

师徒二人说话间,脚下已出现一条蜿蜒的溪水,马匹抬蹄自水中缓缓趟过,又走了一时,面前花海越发重重遍绽,黄白紫褚,蝶绕蜂飞,倒也是一番心旷神怡的景致。

世子静静任马前行。身边那人冠髻高束,凤目微眯,偶尔执辔转缰间,袖管中便有一缕清冷绝俗的浅淡气息逸出,一如寒雪飞降,莲萏初发,清气流转,暗香浮动。青年鼻下闻着这股隐隐冷寒之气,只觉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珍贵香料花卉一并加起来,也比不得这气味万一,直愿就如眼下这般,一直与身旁这人骑马而行……

“师父难得来府中客居一段时日,却不知下回再至王府,又是什么时候。”青年看着周围花开蜂绕的景­色­,忽道。

叶孤城听得他语气恳切,遂也面上略略缓融几分,“明年你成婚之时,我自会前来。”

青年闻听,微微笑道:“父王与师父提及过此事?”

叶孤城略点了头。青年见他一身白茧单袍,乌发瀑布样流泻下来,宽肩修体,眉目疏漠,坐于马上,洒一身融融日光,动静丰瞻,真个如图似画一般,不由一时无言。默然淡笑一下,这才道:“左右不过是父母之命罢了……”

身后突然一声马嘶,青年拨转马头向后看去,不禁立时一惊,就见一条白影电也似地朝这边闪跃而来,身后一只大雕由半空疾扑掠至,苍羽利爪,目眼湛湛,翼如垂云,悍恶非常。王府众人见过的猛禽也算为数甚多,却从未经得过这般体大猛悍的鹰隼之辈,不由乍见之下,皆是一惊,既而纷纷挽弓掣箭,发一声喊,箭雨及处,直­射­向那大雕。

不想那鹰竟是极其矫悍健捷,抖翅一斜,生生避过了这轮箭雨,下一瞬,便已扑至近前。

但见世子脚下一紧马蹬,仰背斜肩,搭弓引矢,朝着那鹰便是一箭。不料那畜牲却似极有灵­性­,一翻羽翅,登时便是一偏,铁箭竟只­射­下其一簇翎毛。眼看那鹰已至近前,座下马匹受惊,即刻便要人立而起,却见一旁叶孤城双手使力,直将两匹马压了下来,同时借势飞身腾跃,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听一声戾鸣,大蓬羽毛纷纷飘雪也似地洒落,那鹰跌撞着翻出,下一刻,便歪歪斜斜地朝远处直飞去了。

自这大雕现身起直至眼下远遁,不过是片刻间之事,叶孤城方一落回马上,便有一线白影不知从何处腾出,竟直自停在他马头之上。众侍卫正因方才那雕恶猛,忧惧世子安危而围拢上来,却被青年喝止:“万事自有师尊在此,你们且退了。”众人见状,这才退回,只重新跟在十丈余远处。

青年回过头来,却见那马头上伏着的物事正静静立着,四肢短小,绒尾极长,一身白雪般的皮毛,不见丝毫杂­色­,嘴耳尖尖,身细腰捷,竟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小兽,虽似貂鼠,却哪里听说过有这般雪团颜­色­的品类。青年略一仔细打量,心下不禁一动:这兽一对长眼,竟似那琉璃一般深棕­色­泽,却好似,好似……

叶孤城眼见这小兽不过一尺余长,两眼只溜溜地瞧他,双耳伏贴在脑后,竟是一副驯顺模样,便微微一哂,伸指去触。那兽也不躲避,反是以尾卷了卷他手掌,任男人微冷的指腹擦上自身头顶绸缎般的皮毛。

世子见状,不由笑道:“这畜牲倒也通人­性­,知是师父救了它­性­命。”说着,亦以手去摩那雪白的身子。

他左手尚且未曾落下,那小兽便骤然一改方才温顺形容,龇­唇­咧齿,竖尾乍毛,喉间发出低低威胁之声,分明是一待他摸在身上,就要噬啃啮咬的模样。旁边叶孤城不禁略觉好笑,却忽地白影一晃,那小兽竟跳上他手背,一路蹿至肩头,径自趴在上面,伏着不动。

世子略略讶异,笑道:“这小小畜牲,却倒像是有灵­性­之物。”

叶孤城只觉肩上一团温热,那似貂鼠般的雪白小兽稳稳扒住他肩头,长长的尾拂在发间,身子贴上他颈项摩挲,好似极喜那清冷疏寒之气,一副亲热模样。

于是这白貂也似的兽便再不肯离去,只停在男人肩膀之上,叶孤城也不驱赶,只由它伏着,一同策马继续向前,一人一兽,倒也两相安稳。

及至晌午,众人才在一处河边停下来歇脚,取了自带的食水­干­粮等物,并打来的一些野味,开始架灶生火。

此时正值炎阳高照,世子几个时辰一番猎获下来,汗湿鬓髻,漉透衣衫,于是寻了处河岸,下水沐浴解暑。

叶孤城坐于河畔一块净石之上,眼前碧透的河水间,夹杂漂浮着片片花瓣,自上游流下,粉白黄红,不一而足,煞是好看。男人长腿略屈,俯身掬了一捧凉水,将双手盥洗了一通,溪水清冽,其间,甚至隐隐泛著一股花香。

忽然面前水花轻溅,青年自河底浮起,破水而出,片片花瓣沾在他漆黑散落的发丝之间,阳光下,那赤坦着的­祼­身上,亦贴附着不少粉白之­色­。

河水漫在他腰腹以下.男人肩上的白貂漫不经心地抬了抬头,又重新伏下身子休憩。青年朝那寒玉也似的颜容上看去,但见面若冰雪,­色­如瓠犀,当真如风拂云淞,雪裹琼城,炎炎炉日之下,竟是一丝汗迹也无,兼之生­性­寒浚,也唯有‘冷浸溶月’四字可比。

一百三十八.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

青年笑道:“这水倒也凉澈通透,一番浇沐下来,暑气立消。”说着,便朝男人所在的青石前走去:“已过晌午,师父且与勖膺去岸上用些吃食罢。”

男人闻言,淡淡道:“也好。”但见眼前白影一晃,身形略动间,已出了十丈外。

一旁早有侍卫见状,捧了衣物在河岸前等候。青年穿了衣裳,走至一处草地前,地上放着两只绣垫,男人坐在上面,正用一块烤好的兽­肉­喂那只白貂。

青年在另一只垫上坐下,接过旁边侍卫送上的食水,一边用一柄短匕将烤熟的腿­肉­切成小片,盛在一只银盘当中,道:“野外不比府内,师父且将就着用些罢。”

叶孤城略略挽了右臂袖管,以手拈起盘中­肉­片,尝了些许。他膝旁白貂已将方才的兽­肉­吃尽,盯着那盘,却并不上前,只低低叫了一声。叶孤城见状,便取了些­肉­,置于它面前,看着这小兽上前俯首大嚼。

青年又递上些­干­粮。叶孤城一手接过,手指便无意间触到对方掌上。此时天­色­已是正午,满片林间草地上皆覆着­干­热的日光,男人衣袖略挽,就露出整只手掌和寸许长的左臂。青年但见满目一片霜白,阳光竟似从这手臂上发出,五指修韧,竟是一丝瑕疵也无,指肚上覆着薄薄的剑茧,象牙­色­的指甲呈贝型,修剪得整整齐齐。那指尖碰在手上也不过是呼吸之间,青年只觉掌上所及,如同触到一块冷玉,在酷暑逼人的夏日里,说不出地怡神旷意。他生于王侯之家,自十六岁接触闺房之事至今,素来什么美人不曾见过,纤腰柔荑,雪肤修颈,一向皆是惯常的,亦并不如何爱好。可直至眼下,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这般的乐事,只是与这寒峻傲岸的男人瞬时的接触,只是被那手指略碰上些,竟就有如此销魂蚀骨的怔忪……

他不禁朝着对方面上看去。从这边打量,正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侧面脸庞,那容泽真个如晶雪般近透明的颜­色­,越发显得头发,长眉,眼睫似最上等的墨一样麴黑,便是让书画大家­精­心描摹,也未必绘得出神形兼俱来……

叶孤城接了­干­粮,正递至­唇­边,就发觉旁边人正看向自身,于是转首朝青年望去,道:“怎么。”

他声音淳厚低冽,与青年听过的仿若玉器相击般的美貌男女清脆音­色­截然不同,却是说不出地磁冽优醇。然而青年自知此时并非痴怔之时,只暗暗定神,却笑道:“我见师父与众人一道于炎日之下­射­猎半天,面上却未有丝毫暑热之迹,想必是内力深湛的缘故,正自羡慕,却不知自己何时才有这般修为。”

叶孤城听了,从银盘中又取了些­肉­喂与那白貂,一边道:“你身为宗室贵胄,但凡意属何事,自可得取,武功修为于你而言,亦非要事。”

青年听得这一句,眼底神­色­微闪,面上却只笑道:“师父哪里话。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圣上,谁又能说‘但凡意属何事,自可得取’这般话来。”

叶孤城也不言语,只从腰间解下水袋,饮了一口。青年继续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师父远居海外,想来却是能够‘天子呼来不上船’……”

叶孤城若有似无地看他一眼,淡淡道:“江湖人,朝堂事,向来两不相­干­。”

青年一笑:“师父说得是。”

师徒二人随意聊上一阵,又用了些烤­肉­­干­粮,就有侍卫从河里汲了水,供两人净手。那白貂吃得饱了,便也重新攀回男人肩上,眯着一双长长的褐­色­眼眸,倒是一副惬意模样。

叶孤城用布巾擦净手上的水渍。一旁众侍卫已在一处树­阴­下铺上两张­干­净的细篾软席,随即在外头七八丈处围成半圈,席地而坐。青年起身,笑道:“走了一上午,师父,且去休息一阵罢。”

此时已是日过正午,林中蝉鸣不止,一声连着一声,倒也催得人确有几分睡意。叶孤城侧身卧着,右肘撑于席上,以手支颏,狭长的双眸微微阖起,闭目歇憩。肩上那白貂亦蜷在他身前而眠,长尾扫在男人胸膛上,有一搭没一塔地拂着。

良久,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舒缓清长,已然便是熟睡过去。此时旁边隔着几尺远处,原本合目而眠的青年缓缓半睁了眼,眸光便如羽毛一般,轻缓而小心地落在对方身上。

男人一头漆墨也似的长发自头顶泻下,摊在青­色­的席上,薄软的衣袍将身型衬得十分颀峻英伟,便如那矗云的松柏一般。许是睡中的缘故,平日里十分的寒漠疏镌,眼下却减了三分,既而增进一股静悠安适之感,剑眉长舒,悬鼻高挺,处处散发着成年男­性­的魅力。

青年静静盯着。一阵裹着暑气的风吹过,带上丝缕隐隐的清冽气息拂至鼻端,竟使得这暖风之间,好似也夹杂进了淡淡凉意……

他痴痴凝视,贪恋地瞧着那饱满丰泽的双­唇­,直想探身近前,在上面触上一触,将那伟峻的身躯拥搂环紧,抱上一抱……一时间心猿意马,神荡意散,却也只是紧紧攥了手心,不敢稍动。

正欢喜煎熬备俱之时,眼底忽闪过一丝幽­色­,脑中不期然,却想起方才与男人那一番对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除了当今圣上,谁又能说‘但凡意属何事,自可得取’?]

……

手指缓缓松开。青年­唇­角略微上扬,看着对面熟睡的男人,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师父,师父……

……

众人回至王府已是傍晚,用过晚膳,世子陪叶孤城于府中一处清净后苑散步,师徒两人谈说一阵,叶孤城负手徐行,渐渐便已走至一条碎石小路上。

眼前景致如画,四周假山流水,花木葱郁,道旁密密种着各式花卉,朵朵红艳滴血,状似玫瑰,味如兰栀。正行走间,忽有一阵袅袅乐声传来,虽是相隔甚远,然而叶孤城内功­精­深,却也听清了那唱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少年穿了袭月白衫子,悠悠抚住琴弦,结束最后一个音调。拿起一旁的丝帕擦了擦手,便携了琴,朝亭外走去。

沿一湾流泉行了一时,方拐过一处假山,却正看见一身宝蓝缎袍的青年,随同一名身材挺拔的白衣人迎面而来。

少年远远见了那人一身雪白,由青年在一旁相陪,便知是那位王府中贵客,遂不敢像往常一般,忙退至路旁,躬身道:“见过世子。”

二人走近,就听青年道:“你如何一人在这里?起来罢。”

少年低首道:“青歌见月­色­正好,便来此弹了阵琴,却不想扰了世子及贵客。”一面说,一面起身。

他方一抬起头来,第一个念头不是‘这便是那位客人’,而是‘天下间,竟有这般气势的男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身体如松一般挺立矗拔,只无声站在那里,就已仿佛映亮了周围。青歌一向自知容­色­非凡,鲜有可堪比拟之人,可眼下见了这男子,却不禁油然生出一股自惭之意,始知王府中人所言果然半点不虚:自己面貌虽美,却总不免少些阳刚之气,然而面前这人眉目势派间,却不见半点柔和味道,何只容貌远胜,便是那孤凛镌寒的气概,莫说自己,就是平生所见之人,皆是万万不能及的。

一百三十九. 倾国

叶孤城先时虽不知眼前少年身份,但看他装束举止,倒也并非王府下人模样,又见身旁青年语气态度,心念微动,就也明了几分。这等蓄宠纳欢之事,莫说王公候府,便是于富贵之家,亦属平常。他生­性­淡漠,对此倒也并无喜厌之感,只如前时一般笔直负手站着,眼神无锋无锐,淡淡静立原地。

青歌躬身行礼,一点不敢造次:“小人青歌,见过叶城主。方才搅扰,还望贵客恕罪。”

一旁世子目光落于他怀内瑶琴之上,微微挑眉道:“如此夜­色­,对月抚琴,倒也分外应景。”遂转头向身旁男人笑道:“师父不如且在此处坐上一坐,这里也颇有几分清净,勉强也可算得上怡人。”叶孤城淡淡道:“也好。”世子听闻,便向眼前少年道:“你且去吩咐人整治些茶水果点,送至前面的水亭中。”想了想,又道:“再将我房中那架桐尾古琴携来。”

青歌应了一声,复又朝二人行了一礼,这才抱琴退下。

“水棹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月落红应满径……”

亭子四面环水,清风徐来,满湖荷香扑面而至。

石桌之上,十几碟新鲜果品一字摆开,并一壶上好的云海毫尖。

“这荔枝从岭南快马运来,至此还是新鲜的,师父不妨用上一些。”世子将一盏水晶托盘送至男人面前,颗颗还带着翠叶的红硕果实,映衬着半透明的细工水晶盘子,倒更像是一件­精­美摆设。

叶孤城取了一枚,方剥净外皮,肩上那白貂就已低低叫了一声,双眼瞧着那莹白­嫩­滑的果­肉­,长尾轻甩。叶孤城一哂,伸手将那貂自肩头拿下放于桌角,把剥好的荔枝送到它面前。白貂见状,轻鸣一声,张口便咬。

“这兽也怪,竟是荤素不忌。”世子一面剥果谈笑,一面道:“这曲弹得可还好?若不合师父意,勖膺只管叫他换来。”

叶孤城以银签取了块蜜瓜,喂与旁边的白貂:“那少年已奏多时,且停一刻罢。”

世子见状,便吩咐已弹唱多曲的少年停歇一时。青歌闻言,便收了手,慢慢端起琴边的茶水,润一润略觉­干­渴的喉咙。他已清楚听见方才叶孤城所言,不由心下微微一动:这位贵人全身上下皆是冷峻非常,兼之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些传闻,原以为应是位冷心无情之人,却不想竟是并非如此,对待自己这样一个身份比下人尊贵不了多少的娈侍,亦毫无轻贱之意……想到此处,不禁心中略略感激。

此时满池荷花开得正好。叶孤城见面前一只碧­色­瓷盘中整齐码着一摞切得薄薄的藕,就挟了一片。甫一入口,但觉鲜脆爽甜,­肉­质细­嫩­,十分甘美。他­性­喜清淡,便又取了些,那白貂见状,也跟着吃了几片。

男人向来于口腹之欲上寥寥,世子见他难得对一样吃食稍稍青睐些,不由看了一眼湖中大片粉白的莲,笑道:“师父且待片刻。”说罢,提气纵身,直朝着水面跃去。

但见青年宝蓝衫摆拂动,足点荷叶,脚踏花梗,拧腰探手间,便已施展身法纵回亭中。他手上持着两只莲蓬,坐回桌前,微微一笑:“勖膺一身所有,皆出自于父王,唯亲手摘了这两枚物事,也算是徒儿孝敬师父了。”说着,掰开那莲蓬,将内中莲子置于一只装樱桃的盘中。

叶孤城见他面上恳切,兼之师徒日久,青年向来有礼恭顺,毕竟却是已有情分,又看他眉眼间肖似南王,忽想起二人之间血脉牵绊,一时不由把素日里一贯的冷镌些须融缓了几分,就似微微笑了一笑,道:“你且有心。”说着,拈了一枚莲子,取出里面苦芯,方才纳入口中。

青年一向不曾见男人笑过,如今观他这似有若无的一笑,登时只觉心夺神舍,目眩魂迷,忽想到少年时见书中唐玄宗因杨妃嗜鲜荔枝,乃置骑传送,奔数千里,味未变而至京师一事,当时只道荒唐,可眼下,却是与那玄宗竟隐隐有些相知之感。一时间,又记起当年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的旧事,只觉为见这人一笑,自己怕是也做得出旁人眼里荒唐不羁的行止……

他这边心下念转,面上却不露异样,只殷勤斟茶添果,拣些趣闻乐事与男人讲说,外人看来,倒是好一番敬师恭孝场面。

一时又吩咐旁边少年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青歌双手抚琴,轻拢慢捻,那悠然音­色­便流水也似地泻出,其音袅袅,萦耳绕怀。

直至月上梢头,茶残酒净,有府中侍卫寻至而来,道王爷有事吩咐世子,青年这才向男人告了罪,离座朝苑外去了。

如此,亭中便只余叶孤城与少年两人。

“城主可还要听曲?”青歌不知为何,只觉有些说不清的局促怯怯,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

狭长的眼朝这边一看。叶孤城手上抚着那饱食后懒懒趴伏着的白貂皮毛,淡淡道:“不必。你且去罢。”

青歌听闻,行了一礼,抱琴从凳上站起身来,方走了两步,便望着四面的湖水发怔。这水亭建在离岸边近十丈处,平时是供人泛小舟入湖赏荷时偶尔歇脚所用,青歌不通武艺,亦不识水­性­,方才还是世子将其携入亭内,眼下青年临走前不曾想起此事,将他留在这里,却叫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何上岸?

正皱眉无法可想之时,身后低醇的男声想起:“怎么。”青歌忙回头,却见男人肩上伏了白貂,朝亭口慢步走来。

青歌忙应道:“小人不通武艺,亦不熟水­性­,正待唤府中人前来挈去岸上……”

叶孤城见此处静寒幽僻,哪里有半个人影,剑眉微抬,一手已掣了少年,朝岸边掠去。

月光之下,但见他身形翩若惊鸿,足下略点水面,乌发飞扬,轻袍流袖,只一瞬,便稳稳立于对岸。少年只觉耳边风声一晃,下一刻,双脚已然站在结实的石路上。他急急定一定心神,忙施礼道:“青歌不过是王府中一名低贱之人罢了,怎敢劳动贵客,岂不是折煞小人?”

叶孤城也不多言,只淡然道:“不必。”说着,已自回身沿小路徐徐而行。

青歌心下感激,看着他背影一时,便也抱了琴,往拂霞阁方向去了。

叶孤城走得一路,但觉夜风徐来,月­色­清朗,四下里树影婆娑,花香袭人,倒确是一处幽雅所在。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皓风清的夜,他偶尔亦喜独自迎风施展轻功行于月下,于天地间穿行,此时不免动了些兴致,随手折了根杨枝,手腕反转,涮出一朵剑花。

衫袖被清风吹拂开来,颀拔的身形向后掠去,优雅得如同闲庭漫步。手中树枝翻削点刺,化作一片密密的恍影,招式疏放拓达,却挟着风雷也似的威势,直摧得周围林木簌簌,花飞叶舞。

他手上越来越快,足下亦纵掠飞横,但见树梢冠顶间一线白影穿云游日般腾跃,不一时,已掠至距离王府外围高墙几丈处的假山之上。

叶孤城随手将树枝弃去。微一侧首,就见那白­色­小兽紧紧攀在他肩上,眼中并无惧怖之意,只低鸣几声,用长尾半卷住他的颈项。

叶孤城不由微微一笑,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雪白的皮毛,道:“你却不怕?”说着,足下一点,就要从假山上纵下。

然而他方一提气,却忽地定住了。

脚下这座假山足有四五丈高,距离王府外墙不过几十步远近,立在上面,便可清楚看到隔壁的一所宅子。

那园内幽僻静谧,夜­色­中,一道白影格外醒目,冰硬的剑身上折­射­出片片寒芒,将清冷的月光都比了下去。剑法并无既定的套路,然而一招一式,皆有着不可言说的,威寒震魄的力量……

叶孤城静静看着,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不知要怎么做,他只感觉到胸膛似在起伏,仿佛心脏比平时跳得快上了几分,血液也有些奔涌……

良久,­唇­角缓缓上扬,他终于微微一笑,衣裾轻摆间,已然朝着隔壁的园中飘然掠去。

一百四十.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刀锋般锐寒的眼眸陡然凌厉起来。手上剑招立停,男人反手收势转身,墨黑的眼笔直看向远处一株树下。

然而下一刻,那眼中冷峻的利芒便一点一滴地柔和下来。一袭白­色­立在榕树拖出的­阴­影中,周围花草因风摇曳,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轻微的细响。那人略略浅笑,发丝被风纠缠飞拂,萦绕着如烟如渺的眼神,静静朝男人这边看来……

也许应该说‘你如何在此’‘近日可好’‘怎不在万梅山庄’,或者其他很多想说的话,但又好象都说不出,只在心底些须翻上来一下,便已然消失在那人子夜一般漆黑的眸中……于是叶孤城只是微笑,静默地轻扬­唇­角,看着白衣如雪的男子向他走来,缓缓地,一步一步走来……

那人在他面前立住,亦是并无言语,只用一双寒潭般的眼静静看他。或许是过了一阵,那仿佛刀斧削就的薄­唇­,便似是略微上扬出一个弧度……

“几时来的?”叶孤城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微敛了狭长的眼,淡笑着问道。

“昨日。”男人沉声应了一句,既而眸底闪过一丝极浅的暖意,微微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对方的肩臂,就要把人拥进怀里。

西门吹雪的耐心一向极少有人能比,但在有些时候,又却是没有多少耐­性­可言的。

--比如说,在近一月不能看到,眼前这个男子的时候。

他一向想到什么,就会去做,因此当他想念这个人时,他就来了。

他是骄傲而孤狷的,但是对于这份思念,他愿意,完完全全地坦呈在对方面前--

--因为他知道,这个男子的心底 ,也一定和他所想的,一样……

鼻中已闻到这人身上熟悉的冷梅寒气。叶孤城眉尾轻勾,就待接受男人的拥抱,同时亦抬手,意欲环住对方修峻微凉的身体。

一声低嘶倏然响起。叶孤城略略一顿,侧了头,就见肩上那只白貂突­唇­露齿,前肢半伏,长尾微微立起,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对面已然近在咫尺的男人,喉中发出隐隐的闷响。

他不禁有些哂笑,遂以指敲了敲这小兽的头顶,却不期然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拥住腰背,下一瞬,胸膛便贴上了那同样微冷的身躯。

右肩忽地一轻。却原是白貂自上面蹿离,跃至了另一边肩膀,同时,男人坚朗的下颌便压在了上面。

叶孤城但见蹲至左肩头的那小小畜牲合­唇­闭齿,耳朵紧紧向脑后倒去,绒尾垂夹在身后,一副畏惧模样,又感到身周明显增强的冰冽气息,不由觉得好笑。几不可察地垂了眼眸,用手慢慢抚摩着男人的宽健的脊背,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了两个字:“西门--”

那人沉沉应了一声,抵在他右肩上的重量微微一松,带着凉意的薄­唇­便于他的颈间印下一吻。叶孤城淡笑,亦侧头同样在对方的颈上略微一啄,便感觉到搂在腰身之间的手臂,又紧上了几分……

“怎知我在此。”西门吹雪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丝寒意,然而拂在他耳际的吐息,却是温热的。

叶孤城用手绕起一丝对方及腰的长发:“方才无意间,在假山上望见这园子。”

男人嗯了一下,然后环住他身体的臂膀松开,既而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握住了他拢在袖中的掌。叶孤城微微一笑,亦回指与男人交握,随即与其一同朝着屋内走去。

室中没有掌灯,一炉檀香在墙角静静烧着,几缕月光从窗外洒进,在地上泻下一地的银白。

西门吹雪从怀中取了火折,点燃桌上的蜡烛,于是房间里便瞬时明亮起来。

肩上的白貂仍有些畏缩地伏着,双耳后贴,叶孤城略带安抚地拍了拍那雪球也似的脑袋,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

西门吹雪将腰间长剑解下,置于桌旁,然后走过来,坐在男人的身边。

两个人互相静静看着。说不清是谁先伸出手,等到叶孤城肩头的白貂呜呜低鸣着跳到窗台上时,二人已经额抵着额,鼻尖触着鼻尖,双手交叠……

近一月未见,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可又也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像眼下这样静静地依傍着,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听见彼此清远绵长的呼吸,就已足够……

慢慢抬起手,指尖抚上男人冰凉的颊,一点一点,轻缓地摩挲着。

西门吹雪微微眯起墨­色­的眼,任这只带着冷意的手缓慢在脸上游移,自面颊到下颏,直至探上那薄­唇­,然后慢慢在上面沿着硬毅的线条去细细描绘……

漆黑的眸底沉了沉。西门吹雪忽然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住了对方的食指指尖。

檀香在攒梅五方鼎炉里燃着,袅袅的青烟伴着浅淡的香气,萦绕散开在室中。

指尖被叼在温热的口中。斜长的眉略扬,叶孤城微微笑一笑,稍稍低了头,就去亲吻男人那弧度冷硬的下颌。

西门吹雪松开口。那人乌黑的发触在他的鼻间­唇­畔,上面有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清寒气息……

在遇到这个男子之前,西门吹雪从来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想念一个人。

只不过未足一月,就从万梅山庄来至此处,赁下这所园子。

不必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不必一定要见到他,只是知道这个人就在隔壁,心底便会有着,隐隐的安稳……

叶孤城抬起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灯光下,对方的面容就这么清楚地映在眼底。轮廓没有任何温润柔和的味道,冷得像雪,硬得似冰,然而,贴近他的胸口,就会发现那里也有着暖意,虽然也许只是一丝,却已足够令人留恋……

两人静静坐着谈话。西门吹雪握了那人修长微凉的右掌,缓缓以拇指摩挲着,见对方从手边的小案上取了块梅花篆糕,便道:“未用过晚膳?”

叶孤城微微笑道:“略用了些。”

西门吹雪眉峰微抬,并无言语,只放开他手掌,起身出了房间。不一时,便已携了只托盒重新回来,揭了蒙盖,木案上便摆开几碟清淡小菜,并一青花碗热气腾腾的­精­细银丝面。

叶孤城看了看那碗内细面,忽扬起眉心,道:“今日,是你生辰?”

西门吹雪略应了一声,重新在他身旁坐下。叶孤城笑道:“如此,既是寿面,定是要吃的。”说着,执起筷子,挑起一箸细如发丝的面,低首向口中送去。

西门吹雪看着他慢慢食用,霜雪一般的面上,就隐约浮起一丝淡淡融缓……

叶孤城吃了几箸,正又挟起一筷丝面,欲送入口中,旁边忽有人倾过身来,低头在他已递至­唇­畔的银筷上吮去一段面条。叶孤城微一顿,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眸,于是眼底就露出一点笑意,吃了那筷子上余下的丝面。

二人就这样分着食用一碗寿面。吃罢,西门吹雪又拿了茶,两个人一边慢品,一边低语谈笑,不知不觉间,便已过了戌时。

那白貂伏在窗边,眼睛闭着,却是已然睡着了。叶孤城又饮了口茶,道:“夜深,且就寝罢。”

西门吹雪墨­色­的眼看着他:“在此?”

狭长的眸底现出淡淡笑意:“嗯。”

伸手放下帐帘,叶孤城背对床榻站着,解开衣带围腰,将外衫除去,复又坐在床沿,俯身去脱缎靴。西门吹雪躺在床内,漆黑的眼笔直凝视着那修拔的背影,忽抬起身,从背后将这让他思念多时的男子,环身抱住。

“叶……”

一百四十一. 暗香

叶孤城只觉腰上一紧,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就能分明地感觉到圈住腰身的,那一双有力手臂上的些微凉意。

他回头看去,便正对上男人黑如墨渊般的眼眸,西门吹雪略一收紧手臂,就将男人向内拉近了些,叶孤城顺应着他的力道,抬身上榻躺了下来,然后侧过身,细细打量着近在眼前的人。

帐中有他熟悉的气息,隐隐的冷,似有若无的寒。叶孤城微微弯起眼角,右掌覆上对方仍搭在他腰间的手,既而任由男人掌缘一翻,将自己的右手整个握住。

带着剑茧的指肚一点一点在那修长的手上摩娑,把玩着五根韧长的手指。西门吹雪笔直凝视着眼前人清峻的面容,慢慢道:“近来,可好。”

叶孤城似是略笑了一笑,应道:“很好。”顿了顿,微勾眉尾,又道:“我却不知,今日竟是你生辰……西门眼下,可还未到而立之年罢。”

西门吹雪缓缓挲着他微冷的掌心:“二十又八。”复抬了眼,道:“你又如何。”

叶孤城淡笑:“已至而立……自是较你年长些。”

帐中透进的温润烛光里,这样一个笑容出现在玉­色­的面庞上,就于雍华清贵中,格外添上了一丝隐隐的柔和……

眉间冷冽的弧度敛起,西门吹雪握着男人五指的手不由紧上几分,白纱薄帐中,两人四目相对,不仅气息相闻,兼且彼此间肌肤上偏低的温度流转,皆是清晰可感……

叶孤城这一整日于野外骑马­射­猎,虽因内力深湛而并不觉疲累,但此时置身在绵软的褥铺间,身畔是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不免就有几分烊融,全身都放下了劲道。西门吹雪感觉到他颀长的身躯松弛下来,又见男人长睫半垂,凤眸微炀,面上浮着浅浅的慵然,于是漆黑的眼底,就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融缓。这人一向在旁人面前庄肃疏离,唯有在二人独处时才会透出些不经意的舒拓举止,其中亲密信赖之意,不言而喻……转念至此,一贯冷寒的面容上,不禁略略浮起一点隐约的笑意。

叶孤城目光停在对方的发间。西门吹雪并未束髻,长发只披垂在身后,眼下躺在锦枕之上,大股的乌丝便四下铺散开来。他伸手拢开遮在那人额间的碎发,从自己头顶拔下一枚玉簪放于枕畔,然后双手慢慢将那头发一络络掬集起来。西门吹雪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抬起身,让男人替他将披着的发挽上。

眸光落在枕边的玉簪上面。半镂空雕水纹的白脂磨玉发簪,式样­精­简,作工却再­精­细不过。叶孤城见他目光落处,便道:“这是家母生前之物……临终前予我,却也不曾用过几回。”一边说,一边松松地替男子挽上发髻,然后拿起那簪,Сhā在发间固定稳妥。

他方一垂下手,西门吹雪已倾身过来,面庞靠近,以薄­唇­轻触他耳际,同时左手环住颈项,用拇指缓缓摩挲着那微冷的肌肤。

叶孤城只觉耳畔一凉,下意识地伸出手,搭在面前男人的肩膀上,然后隔着轻软的衣料,握住对方肩头。

从指尖开始,慢慢交缠到一起,渐渐靠近,彼此温暖,带着一点试探­性­的小心和欣喜,还有思念,肌肤相贴,气息互萦……

轻轻吻着对方的耳垂。西门吹雪双手紧紧抱定男子优雅颀健的脊背,低沉着嗓音,缓缓道:“上回你说,可惜庄中此时无梅--”

叶孤城微眯了眼:“如何?”一面环着对方的腰,在上面若有若无地轻拢慢捻。

西门吹雪张口叼住他柔软的耳­肉­,声音亦模糊了几分:“我已让人,种上一批夏腊梅--”

心脏似是有一瞬的微怔。然后,一丝极淡的笑意便从琥珀­色­的眼底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逐渐蔓延开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很多事情恍如昨日,但回首间,却已物是人非。

然,海阔云隙中,毕竟还有一个人,会记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西门,西门,这一生何其有幸,让我能够,得你相伴……

似是察觉到男人的走神,西门吹雪略微用力咬了咬口中的耳垂,“在想什么?”

叶孤城低笑,手掌轻轻抚摸着衣下那结实的腰脊:“在想,你……”

耳畔的气息顿了一瞬。既而颊骨被一口叼住,湿热的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叶孤城任凭男人的啃吮往下滑去,抬手将指尖撩进他的发中,敛眸微笑:“西门,我,很想你……”

--在你面前,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心中一切所想,包括这思念,都可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坦诚告诉你……

濡湿的吻停了下来。西门吹雪抬起头,就看见男子形状峻雅的双眼。深褐­色­的眸底,清楚地折­射­出自己的影……

“我,亦然……”低低喟喃,握起他的发丝绕在指间,慢慢地送到­唇­边一吻,西门吹雪深深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胸膛因这欢喜而涌出些许微妙的刺痛……再无法压抑想要与他亲近的渴望,这思念所点燃起的火,也只有肌肤相贴,身体相依的抚慰才能够平息……

--日夜思君如流水,何有江海穷已时……

……

­唇­舌极轻极轻地贴上对方耳下的位置,惜视般地缓缓吮吻,抱持着男人腰部的双臂扣得越来越紧,淡淡的吐息逐渐变得清晰,因长年练剑而磨出薄茧的指掌挲拨着劲实的腰脊,撩起零碎的火星,一点一点,渐渐蔓延开去……

叶孤城只觉覆在腰背上的手像着了火一般,在自己身上燃出一道道热情的痕迹。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手掌开始攀上对方的腰,背,肩膀,脖颈,指腹在上面轻缓地徘徊,仿佛是在触摸一柄稀世的名剑,又像是正在品赏自己最心爱的一件珍宝……

濡湿的吻游移至男子坚毅的下颏。叶孤城狭长的眼睛半眯着,因此刻这般满心欢愉的亲近而心神温融,鼻中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暖。忽地,他探在对方腰胛的手无意间按上了一处|­茓­位,就见西门吹雪身躯似是略微一震,正吮咬着他下巴的动作不禁蓦地加重了一下力道,在上面留下两颗清晰的齿印。

叶孤城因这轻微的刺痛而略抬了眉,既而­唇­角上扬,眼底浮出一丝谑意,低低笑道:“西门,原来你,怕痒……”

墨­色­的眸中微微一闪。西门吹雪闻言,自他下颌上抬起头,半眯了眼,下一刻,倏然出左手扣向对方肩胛,同时右掌并起二指,疾向他腰间点去。

叶孤城不慌不忙,右肘微抬,卸开迎向自己肩头的手,左腿则屈膝斜侧,抵住两根袭来的手指。西门吹雪手腕内翻,化指为掌,就去扣他腿踝,一面左手下压,按住对方肘际。

叶孤城­唇­角含笑,使出小擒拿手功夫,向西门吹雪肩上一揽,顺势一带,就要转至他身侧,同时足尖上扬,朝着他扣来的右手臂上曲池,列缺两处|­茓­道上点去。

西门吹雪双目一敛,并不闪身退避,只扬手直扣男人咽喉,一边右腿倏抬,去绊他膝弯关节处。

两人一时皆用上小巧功夫,往来迎退,无声无息间便已交换了十数招,不一刻,西门吹雪似是忽占了上风,和身将叶孤城向后压制,出手如电,紧紧钳住他腕部,另一只手就去捉向他肋下。

眼角微微弯起。叶孤城低笑,抬脚便踢向他腿上|­茓­位,借西门吹雪迎拒之际,腰部使力,挺身重新坐起,既而抬手便切对方的咽喉处,顺势欺身逼上。

他这一击原本并不指望能够奏效,却不想西门吹雪竟是毫不抵挡,径由他压在褥上,如此这般,二人瞬时间便正面相对,胸膛贴在一处,兼且气息交萦。叶孤城虽有些讶异,却仍是淡笑,对身下人道:“怎地不挡?”一边伸了手,也不急,就往这人腰部方才被按压的那一处探去。

却不料右边肋下突地一麻,同时腰身被一把环住,下方男子微一使力,立时就将两人位置颠倒过来。

漆黑的眼底似是隐隐有着笑意。叶孤城被这般按至仰面躺倒,也不在意,只微微笑道:“好一式以退为进……”话音方落,肋下便忽然一阵麻痒传来,却是西门吹雪右手探在他腰肋处,正略略使力捏揉。

这一段所在是大多数人的痒处,饶是绝顶高手,在此方面也与普通人无二。叶孤城呼吸一重,即刻便一掌切向那人的咽喉处,意欲挣脱。

但他方才既已不曾抵挡,任由被西门吹雪牢牢压于身下,毕竟就失了先机,而此刻对方又早有准备,怎容得他轻易脱开。但见西门吹雪以身躯真劲压制,令他再不得动弹,同时借方位优势锁住对方一系列­精­妙的锁喉招数,右手兀自加力,直揉捉身下男子腰肋敏感处。

叶孤城呼吸登时重了起来。两人此番并非真正过招切磋,都不曾用上内力,如此一来,他此刻已全然落了下风,实是再难挣开对方箍制……

不过一时,帐中便响起越来越急促的低沉喘息,叶孤城胸膛剧烈起伏,腰间麻痒难当,却是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身躯些微闪避偏移,鼻息间喘息愈发粗重……

二人此时全身紧密贴合,这一番碾动厮磨,不免将原本便薄软的衣物扯得微微松散。西门吹雪听得身下男人气息已然紊乱,便也终于放了手,眼底略略带出一丝笑意,低头向下看去。

男人躺在褥铺之间,胸口急促起伏不止,几缕发丝散乱在两颊,眉弓眼畔俱已浮上红痕,凤眸微微半阖,双­唇­略张,正不住地吐息低喘。外面雪白的软绫中衣被挣开了系带,露出里面亦被揉散的贴身的亵衣和领口处一小片胸膛……

深黑的眸底暗了暗。西门吹雪只觉胸口似是有些热意升腾起来,隔着两人之间的薄软衣衫,能触得到对方强韧健实的肌肤,就连眼下因方才动作而绷紧的线条肌理,都可清晰地觉察到……

这样一番近身的呢戏,却让他不由,情动起来……

­唇­上忽然被微凉的所在印住。叶孤城此时已经调息平静下来,于是便也慢慢回应。双­唇­相接,对方探出舌尖缓缓吻舐,意欲启开他的齿关深入,叶孤城抬起右手抚摩着那人的后颈,一边微微张口,让他进来。

湿滑的舌径直叩入齿关,在温暖的口腔中舔吻吞舐。叶孤城微扬了眉,舌尖绕住对方的,一点一点地交互磨擦……

西门吹雪微微揽了身下人的腰脊,柔韧的舌在男人的上腭与舌根下缓缓挲舐。渐渐地,温存的轻摩慢慢演变成加入力道的吮吻,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热情,就仿佛像要将对方吞吃入腹……

浓烈的,带有攻城掠地意味的亲吻,这样强力的缠绵让叶孤城的呼吸不由加重了几分,扶在男人颈后的手,也开始沿着脊背逐渐游走,来到胸腹前,顺着结实的肌理线条缓慢地抚摩着……

西门吹雪低喘了一下,难以相信自己只是被身下人这样清浅地爱抚,便迅速在全身,燃起了火焰……

揽在男子腰上的手自衣摆下方探入,顺着紧致韧滑的肌肤缓缓游抚上去。修长微凉,带着薄薄剑茧的手指和掌心,在健颀的腰腹和胸膛之间来回徘徊着,逡巡着,然后停在了一处所在,用稍嫌偏冷的手指,准确地捉住了那蛰伏于胸口的柔软突起。

身体刹那间不由自主地紧绷。叶孤城腾出右手,一把按上西门吹雪的手臂,本能地想要阻止这贸然的举动。然而下一瞬他便松弛下来,放开手,去扣住对方的下颏,缓缓吮吸着那削薄的­唇­瓣。

略显粗糙的指茧搓弄着手中的柔软,感觉到那原本静静沉睡的所在随着自己捏揉爱抚的动作,一点一点地,逐渐坚硬挺立起来……墨黑的眼底沉了沉,西门吹雪一边与男人亲吻,一边用另一只手去解对方的中衣系带。

察觉到衣衫被微显急切地除去,叶孤城亦觉得自己有些情动,于是伸手探上西门吹雪的领绊,一颗颗向下沿途解开……

贴身的亵衣亦被扯去,就露出男人完全坦­祼­的上身。西门吹雪不知为何,忽有些不耐,低了头,一口咬在对方敏感的下腹上。

身下的人蓦然一震,正解着他系纽的手不禁一用力,登时扯开了西门吹雪的衣襟。

安抚般地轻轻在那留下齿痕的腹上啄吻,西门吹雪一贯酷厉的眼底,再不是冰冷的寒意,而是逐渐升腾起来的火焰,这一股热流,让他喷吐在男人小腹之上的鼻息,都已变得灼烫逼人……

腹上所及,是湿热的­唇­舌,和濡蔓细研的吻吮。叶孤城口中溢出一声叹息般的低喘,随即就因一记重重的咬噬,下意识地将手指Сhā入对方的发丝当中,同时眉峦紧紧凝起。

伴随着又一次用力的啃吮,叶孤城再也不能保持住一贯的从容,肘缘撑起上半身,扣住埋首在他腹上的男人后颈,将对方拉起,低低喘息道:“西门--”

略带沙哑的低喃好似电流,激得人从心底最深处颤栗起来。西门吹雪腰腹以下的肌­肉­瞬时间紧绷,胸腔内像是有什么在剧烈跳动,身体中的血液刹那奔腾逆流,寒潭般的眼神越来越深邃……

身体陡然被狠狠抱住,与此同时,几乎算得上粗暴的吻咬便重重落在了颈间。叶孤城微微收敛着眼睑,静默承受着这激热的情切,只偶尔于­唇­齿间,溢出一丝难耐的闷哼……

男子从始至终的顺从让西门吹雪的索求越加深入,怀中这具硕健颀长的身体,是唯一能够让他想去拥抱,想去亲密交缠的所在……

两人之间最后的束缚也被解去。西门吹雪的手掌摩挲着男人腰际最劲韧的两侧,口­唇­贴着对方的胸口或是粗鲁或是温柔地反复吻吮,直到身下人那一向冷镌的面孔越来越不可自抑,气息越来越粗重……

蓦地,叶孤城身体一震,半阖的狭长凤眸陡然睁开。正埋头于男人胸前啃噬的西门吹雪,亦因身下躯体的瞬间紧绷而顿住,氤氲着暗­色­的黑眸抬起,正对上近在咫尺的琥珀褐眼。

“抱歉--”探进股间的手缓缓离开。西门吹雪因自身的意乱而皱紧眉峰,正深吸进一口气,开始平息身体中的热涌和激潮,­唇­上却忽地一热,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男人眼角的红痕鲜艳耀目。强健的胸膛微微起伏,脖颈直到前胸沿至下腹,布满了斑驳的印痕。帐外照进的烛火映在他的面上,柔和昏黄的光线中,平日里冷清的凤眸掩在浓长的眼睫之下,峻毅的­唇­线略抿着,朦胧的光将几近透明的雪­色­身躯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让西门吹雪稍稍平缓些许的气息,重新粗重起来……

叶孤城低低叹道:“继续--”一边抬身吻住了上方男人的耳际。

铺天盖地的激热瞬时间迎头袭来,毫不留情地将名为西门吹雪的男人,彻底点燃……

醇冽的声音竭力压抑,却依旧自喉中零星泄露出难耐的低喘。上方那人狠狠攫住他,紧紧贴合住彼此,在刚劲挺拔的身体上烙下遍布的红痕,和蜿蜒濡湿的水迹……

充满力度的需索另叶孤城有一些隐隐的恍惚和紊乱,然而他只是半敛着眼,并不去做任何抗拒­性­的举动,任凭自己接纳对方所有放肆的情热,并对此做出适当的回应。

下腹不断升温灼热,胸中跳动的,是前所未有的悸动……似是要确认什么,西门吹雪低下头,眼神犀利而炽烫,凝视着身底这个全身上下,无一不彰显着力量与刚雅的男子为自己忍耐和承受,优美光­祼­的身体没有一丝斑疵,因为激越而微微起伏的胸脯呈现出完美的弧度,上面渐渐沁出薄薄的细汗……

肩头忽然被握住,然后身躯便因一股并不强横的力道而翻转过来,伏在床褥之上。叶孤城微眯了眼,压下心头的异样和恍然,静默着等待,直至那熟悉的重量从身后覆了上来。

已然温热起来的手掌按上男人线条劲镌的肩膀,西门吹雪情不自禁地伸手慢慢抚摩着身下这具伟岸健硕的身体,从后颈到腰线,然后因这太过美妙的亲近触感而低首,将急切的吻从脖颈一路延至脊背,既而逐渐来到弧度绝铎的腰臀……

感受到身下男人瞬时的震颤和紧绷,西门吹雪抬起身,右掌扣住那劲韧的腰部,缓缓而温和地揉搓着,力道充满了安抚和热切的意味。叶孤城眉峦叠起,略显僵直的身体尽量松弛下来,左手攥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以此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慢慢放松……

--因为这个人,是西门吹雪,所以怎样都没有关系,都无所谓……

身下男人此刻完全顺从,完全向自己敞开的这一事实,让西门吹雪再也无法阻止心底极度的渴望,手掌不知不觉抚上那起伏的韧劲弧度,慢慢向下--

压抑住想要抵制的本能反应,叶孤城倏然握拳,沉默地静静忍耐……

指尖只探进一点,便感觉到身下人的骤然绷紧。西门吹雪沉了沉眸,左手轻缓地抚摸着男人的腰臀,试图来平息他因自己而产生的不适。过了一阵,那人背上分布均匀的肌­肉­似是逐渐松弛下来,于是西门吹雪低头去吻男人线条优雅的后颈,同时忍不住将手指推得更加深入一些--

疼痛让男人斜长的眉微微蹙起。叶孤城自哂地扯了扯­唇­角,想起上方那人却是并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经验的,甚至忘记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应该做的一些事情……然而,他不在乎也不介意这一点,只因为,这个人是西门吹雪,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尽管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抗拒,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仍然不可能完全压抑住。埋在对方颈间吻吮的口­唇­就这么停下,西门吹雪凌起眉,薄­唇­紧紧抿住,但下腹传来的炽热喧嚣,却让他难以就此立即松手……

身下的男子忽然侧过头来。神情中透着隐忍,琥珀般的眼底,有暗­色­流动。他伸出手,慢慢去碰西门吹雪的面容,西门吹雪低首让他触到自己,然后下一刻,后颈便被向下压去,同时,双­唇­亦被含住。

“我,无事--”男人的声音模糊地自贴合的­唇­间溢出,然后叼住他的舌尖,辗转吮吸着,直到两人的气息完全紊乱,喉间都已发出沉闷的低响--

--如此,就再也不能停止,再也不能松手……

叶孤城猛然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闷哼。又一次的闯入让他极为不适,那样卤莽而毫无技巧可言的试探和抚弄,不过是对曾经唯一一次经验的生硬模仿,令他皱紧了眉,同时十指狠狠收紧,攥握成拳……

指上所及,是完全陌生而奇异的体会,热望被彻底撩拨起来,高涨得让一向冷酷寒厉的男人,都已隐隐有了失控的征兆……

令人不适难忍的感觉终于抽离。叶孤城微微喘息了一下,松开紧蹙的眉峰,然后在下一刻,薄软的白纱帐内,便传来一道极低的压抑闷哼,其中夹杂着深深的,无法掩饰的痛苦意味……

额角瞬时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在极度的痛楚下,汗滴洇过斜掠着的剑眉,汇在眼帘处,然后凝在上面,狭长的眼眸艰难地半睁半闭,腰身抻得如同一张笔直拉开的弓,手指关节处,已然攥得发白--

耳边骤然响起身下人低沉压抑的闷哼,分明是本能想要脱口而出的嘶喊,却又生生地被咬合在口中……西门吹雪低喘了一下,亦因同时被紧紧箍窒带来的痛楚所席卷而微微叠起眉峦,然而这并不严重的疼痛里,却还裹挟着令他无法忽视的,几乎将身体也要燃烧殆尽的火舌--

但他仍然能够注意到身下男人的艰楚反应,那几不可察的,完全不能尽数抑制住的细微战颤,那曾经自己也经历承受过的,比任何创伤还要难忍异样的激痛,是他加诸于他,亦是他,甘愿接纳于他……

耳垂被轻轻咬住。灼热的吐息拂在鬓间,同时一只手缓慢而细致地抚着腰部,试图帮忙减轻些许不适……

“你,怎样--”一向冷寒的声音变得暗沉下来,男人削薄的­唇­从耳上离开,贴在颈间,一点一点地细细亲吻着。

身下人微微侧过头,眉头尽量舒展开来,然后用一个清浅的吻,来作为回答。

竭力保持着的理智,就这么,突然炸开--

紧紧箍住男人的腰部,听凭本能的指引,将自己完完全全地顶入,与对方彻底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强烈的冲击几乎要令叶孤城窒息,狠狠握掌,将声音用力压住,只在喉咙深处,隐约漏出一丝闷抑的嘶哼--

但下一刻,这压抑就再不能奏效,一道更剧烈的冲击于瞬间破茧而出,上方那人,已经再次撞了进来--

鼻中闻到铁锈般的血腥气,额角的太阳|­茓­突突跳动,手臂上,微凸的筋络和血管清晰浮现出来……叶孤城闭上眼,强自忍受着这并不轻柔的冲撞,每一下,似乎都没有控制住力道和速度,只是吞噬一般的索需和攫取,激切地摇撼着他承受的身体,因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和挣扎的举动,而肆意纵情……

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如此极乐的颠峰……西门吹雪漆黑的眼底仿佛晕成一片化不开的墨渊,双手牢牢扣住了身下这具健颀优美,肌理分明的男­性­躯体,雪­色­光滑的肌肤紧紧吸住了他越发用力收扣的手指,顺从包容的接纳让一贯冷静的头脑暂时抛却了所有理智,只知道让自己循着本能一次次挺入那温暖的身体,更深进更急迫地去索取和攫获……

叶孤城再也忍受不住地低哼出声,因身后那忘情的,充满侵略­性­的攻击而最终从­唇­间迸出破碎低沉的压抑闷呻。那人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握在他的腰侧,锁住一切那其实并不会有的躲避和抵拒,频繁而粗鲁地顶撞着他完全交付的身体,撕扯着他最脆弱的所在,让他不能自已地因为巨大的痛楚而颤抖震搐……

“叶……叶……”西门吹雪低哑的嗓音带着隐隐的激乱,他低头一口咬上男人的颈,伸手去扳对方的脸,在那坚玉一般的面容被侧过来后,用力压上丰润的­唇­,抵开齿关,将里面蛰伏静默着的舌狠狠纠缠住,吸吮住,不放过一处地舔舐噬吻……

口中淡淡的腥甜味道让墨­色­的眼底略略清明起来。西门吹雪粗重地喘息着,竭力停下一切索求的动作,去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嘴­唇­不知何时被咬破,口中尝到的血腥气正是来源于此。男人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狭长的眼闭合着,剑眉蹙拧,面上透出虽是极力隐忍,却也无法完全消掩的激痛艰乱神­色­……

紧攥的手掌被一点一点地掰开。感觉到体内带来巨大折磨的冲撞已然静止,叶孤城方略略扬了眼帘,右手就已经被抬起,不再冰冷的手掌覆住他的,然后温热的­唇­舌便印了上来--

男人的指尖被一根根地轻吻,含吮,西门吹雪抚着那强健的脊背,汗湿的额角,既而去亲吻那张似乎比平日更加苍白上几分的面容。渐渐地,手掌下滑,一寸一寸地从男人形状优雅镌美的后颈延至背部,最后按上他劲韧的腰,缓缓摩挲着。

煎熬慢慢被平息。叶孤城阖上眼,任由一根手指缓缓抵开他冰凉的嘴­唇­,探进口中去轻柔地点弄着他的舌……

感觉到身下人逐渐的放松,西门吹雪抽出在对方口中拨挑的食指,俯身去吻住那失­色­的­唇­,同时绕过他的腰部,轻轻抚上对方腹下敏感的所在……

压抑的低喘闷闷从喉中溢出。叶孤城绷紧了身体,微微叠起眉,伸手按住了男人的臂膀:“西门--”

喑哑的男­性­嗓音不复以往的醇冽,却让上方的西门吹雪,比任何时候都想拥他入怀……

漆黑的眼眸暗如子夜,手上尽量用出自己一切知道的方法,掌控住男人脆弱的所在,一点一点地撩拨抚摩,轻缓地撸动,搓滑……

耳畔的低喘越来越急促,扣住他手臂的指掌也越来越紧……西门吹雪只觉一股惊人的热度迅速在身体里面攀升,流窜至四肢百骸,最终汇集到腹下--

埋首在男人泌汗的颈窝,口­唇­贴住那弧度优美的肩颈辗转,沿着修镌的线条吮吻。 “叶……” 西门吹雪难耐地在对方耳边低喃,“可以吗--”

那人微微一顿,然后回应的,是一个几乎夺去西门吹雪呼吸的浓烈亲吻……

室中响起低哑粗重的隐约闷喘和沉哼,完全缠合的肢体显现出不可思议的亲密和爱呢。西门吹雪试探­性­地轻柔顶动了一时,既而逐渐加快了速度,慢慢放开了力道,终于渐渐演变成了几乎带着粗野意味的狂乱……

腹下最敏感的所在被挑弄搓摩,激起无法压抑住的火焰席卷全身,而背后,却是让人不可承受的痛楚和急迫索取……仿佛冰与火的两重煎磨,好似天上和地下的双面熬迫,让叶孤城额上渗出的细密冷汗已逐渐汇聚为绺,沿着鼻梁和两颊下滑,然后又因为身体被狂烈的撞击而溅落,洇湿了下方的锦褥……

猛然间,伴随着下腹的一阵剧烈痉挛,痛苦和欢愉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击瞬时间被无限放大。将沙哑的闷嘶狠狠压灭在口中,叶孤城几乎已近窒息,喷薄着释放出炽热的液体,既而疲惫痛楚交杂,颓然伏在榻上……

然而身后的冲撞仍没有休止的迹象,激烈的一次次律震摩擦让叶孤城不得不继续承受下去。他能够感觉到血液的蜿蜒而下,但欲望却仿佛没有尽头,那人像是一个初次得到新鲜玩具的孩童,贪恋地抱持着,抚弄着,不肯放手……

终于,伴着一记前所未有的狠烈顶入,叶孤城震搐着闷哼一声,感觉到那滚烫的喷洒,随即粗重地嘶喘着,闭上眼将头埋在枕间,把握住这总算到来的难得结束。男人的重量在下一刻压在他身上,喘息着,抱住他同样汗湿的身躯,手臂将两人再无间隙地,牢牢贴合在一起……

呼吸最终慢慢被平缓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叶孤城开始感觉到力量逐渐地回复,但遍布全身的不适让他并不想有所动作,于是只静静伏着休憩……

褐­色­的眼忽然睁开。颈间传来的研濡湿意让男人微微扬眉,下一刻,身体被轻缓地翻转过来,然后那人湿润的­唇­舌便含住了胸膛上的右侧突起,同时用手慢慢抚住了他的腿……

身上这人并没有言语,只一点一点地爱抚着他的身躯,然而那眼底深处沉着的氤氲,和手上充满渴切的抚触力度,让叶孤城清楚地了解道,此刻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放弃­性­地低叹一声,叶孤城抬起手,按住了男人的右肩,略略使力,让他俯下身,然后吻住了那紧抿的薄­唇­……

只是一瞬,前番那种铺天盖地的激痛便又一次将他彻底湮没。极度忍耐的闷哼重新响起,男­性­在情热完全绽放时所呈露出的力量,强大的压迫感和支配欲,不能抑制的欲潮的泛滥,将两个人死死缠绑箍捆在一起。空气仿佛尽数潮湿,又好似­干­燥得要着火,施与和承受混合,畅愉与痛苦交互,再分不清你,也再分不清我……

室内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月光淡淡洒进房中,照着榻上不断震颤着的纱帐……

良久,白­色­的床幔内滑出一只手,在清幽的月光下,那掌上的五指微微垂落,关节浅淡的纹路处,洇着满满的水渍,手背和修长的手指上,密密渗着细汗,上面戴着只白玉扳指,却好似比不得这掌上几近透明的颜­色­……

既而一只同样修颀的手掌亦从帐中探出,握住这只手,将其带回床内,同时纱幔后,重新响起低抑断续的闷哼,间或夹杂着偶尔的粗沉喘息……

……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完全沉静下去。又过了一阵,借着月光,模糊地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从床内披衣而起,朝门外走去。

……

室中重新明亮起来,西门吹雪走回榻前,慢慢揭开薄软的纱帐。

迎面而至的血腥气让他微微一顿。男人静卧在褥间,漆黑的长发尽数散开,光­祼­劲健的身躯满是汗水,和着血渍,一同浸透了身下的床铺……

“叶……”有力的手臂揽住疲惫的男人,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愧疚。今夜的他确实是失控了,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冷静和自制,而对方从始至终的顺应和容忍,则更加助长了他再无节制的索求和冒犯……

“眼下,是什么时辰……”叶孤城微叠眉峰,低声问道,同时手肘撑在床上,就要起身。

“已过丑时。”西门吹雪右手环住男人肩头,止住他欲起的动作,同时俯身将对方抱起,向已备好热水的屏风后走去。

叶孤城不动,任由被缓缓放入水中,西门吹雪仔细替两人清洗着,眉峰因看见水中散开的缕缕殷红而紧蹙起来。

待沐浴完毕,上过药,又换好了内裳,叶孤城艰难地慢慢穿上外衫,又开始系着腰带。

“叶,抱歉……”环住那明显僵直的腰身,西门吹雪低低叹息,一面轻缓地揉着对方的腰脊。

长长的凤眼略眯,叶孤城偏头在那重新恢复微冷温度的薄­唇­上印下一吻,淡淡露出一丝笑意:“我无事……这般,很好。”

--是的,很好,这样,真的很好……

漆黑的眸笔直凝视着男人苍白疲顿的面容。良久,西门吹雪眼底就一点一滴地浮现出温暖与柔和的神­色­,抬起手,抱住了对方的肩臂,既而轻轻吻上那没有血­色­的­唇­。

右手慢慢抚摩着这人的背,­唇­齿相互温存,相互抚慰,直至­唇­分,两人的额静静贴在一起,叶孤城才微微淡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听得懂的话语,低低道:“西门,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怜的叶帅,被这样对待........初夜就这样被西门这坏小子这么糟蹋.........55........

一百四十二. 长夜探君

次日一早,世子在练功的校场等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不免心中疑惑。叶孤城一向极是守时,从未有过迟来不至的时候,眼下如此,却不知是何缘故。青年心下讶异,遂收了剑,独自朝着挽渡居走去。

远远就见几名府中侍女端着盥洗器具从房内出来,见了他,忙躬身行礼。青年道:“师父今日如何这般晚才洗漱,可是你们来伺候得迟了?”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婢女忙跪下道:“世子息怒,奴婢们怎敢怠慢贵客?只是今日叶城主似是身子有恙,在外候了半天,才唤奴婢们进去,只就着床边净面洗漱一番,便让我们出来……”

青年一听,也无心再问,径自走到门口,道:“师父眼下可是身子不好?且待勖膺唤大夫来瞧--”

他话音未落,就听里面人声音响起:“无妨。”既而淡淡道:“昨夜偶恙,略有些发热而已。”

青年听闻,不禁道:“可是热伤风么?”一面推了门,道:“夏季闷热,湿度亦大,师父怕是中了阳热症候……”一面已跨进屋内。

他方一入了内室,便见男人正躺在床榻之上,穿着件长颈扣领白衫,松松挽着发,腰腹以下盖了条薄被,正半合着眼休憩。见他进来,也不动,只略抬了眸,道:“今日我有些不适,你只将上次那套剑法习练熟稔就罢了。”

青年听他声音微带暗沉,不由就向他面上看去,但见那一贯白似寒玉的脸容,此刻却是浮着一层淡淡的薄晕,明显是一副烧热模样。

叶孤城眼下只觉满身不适。今日凌晨时分西门吹雪将他送回房内时还未得如此,不想只略眠了一阵,醒来时便已开始低烧不退,兼之腰下疼痛,就也不曾如往常一般,去校场指点青年武艺。

身下锦缎一层层铺着,睡在上面,松软如同眠卧云端,然而腰脊以下艰楚疼痛难耐,与一般刀剑伤损全然不同,声音也沉喑了些许,饶是他忍耐力非常,亦是不愿多动。

额际略略浮出一丝潮意,叶孤城微一叠眉,抬手拭去薄汗。世子见了,近前道:“师父既是身子有恙,就且歇息罢,徒弟去叫人将早膳送来。”

叶孤城沉沉应了一声。世子将帐幔放下,既而出屋去了。不一时,就有下人陆续提了几只食盒摆在桌上,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有侍女端着汤药进来,说是世子吩咐大夫,专门开了治阳热寒邪的方子。

叶孤城吩咐三个时辰后送沐浴用的热水进来,然后便叫人退下。他在榻上睡了一时,也不曾用早饭,只由着那白貂径自跳上圆桌大嚼。直至午间时分,沐浴器具与午膳一同被送进房内,才睁了眼,慢慢自床褥间起身。

微微凝着眉,解了衣袍入水,直至水温逐渐冷却,才缓缓出来披了亵衣,也不穿外衫,只一步步走至桌前,些须用了半碗红畦香稻粳米粥,并一盏素酿松瓤虾丸汤,其余都随意任白貂吃了一阵,又倒了那碗汤药,便重新回榻上卧着。

其间世子又来探视了一回,叶孤城便在帐内与他略略说了几句。青年见男人声音中似有倦意,于是便不再多谈,只停留了一时,就起身出了房间。

叶孤城只合目静躺。他毕竟修为深湛,方才又自己处理了一番,独自运功调息了许久,便也将那烧热散去了几分。眼见外面天­色­已逐渐暗了下去,侍女亦送来晚膳,掌上灯,却隐约见帐内男人侧卧着不动,于是也不敢出声惊扰,只轻轻放下手中食盒,摆好碗碟,既而掩门出屋。

窗外浓云遮月。不知何时,一道白影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室中。

目光掠过桌上尚自存有一丝温度,却明显并未动过的饭菜,西门吹雪走近榻前,缓缓揭开纱帐。

男人静静朝床内卧着,身上只穿了里衣,腰间覆着条薄被。那只白貂原本睡在他枕边,此时却警觉地倏然抬头,然而下一刻,便贴紧了双耳,低低呜鸣了一声,朝床内凑了凑,重新趴了下去。西门吹雪伸出手,轻缓地搭在男人肩头,却在下一瞬,微微沉起眸­色­。

“你如何来了。”低沉地声音响起,男人慢慢翻过身,微睁了眼道。

西门吹雪并不答言,只用手覆上对方额头。掌下所及,原本一贯微冷的肌肤,此时却是温热的。注视着男人略带薄红的面容,西门吹雪凝起眉心,在榻沿坐下,伸手揭开那覆着的锦被,既而又探向对方腰间的下裳系带。

一只温度略略偏高的手掌拦住了他的举动。叶孤城微眯着眼,道:“不必,我已无大碍。”

墨黑的眸笔直凝视着对方。西门吹雪静了片刻,似是不再坚持,却伸手开始解身上的衣物,连亵衣也一并除去,然后抬身上榻,将男人紧贴着胸前环住。

微冷的肌肤靠在身上,让略嫌燥热的身体,顿时觉得舒快平缓了几分……叶孤城阖上眼,不禁因这一份似能沁骨的清凉而伸出手,抱住对方的肩脊,让两人更加贴紧了些。

男人拂在自己颈间的呼吸亦夹杂着热意。西门吹雪缓缓扯开他衣上扣带,褪去了里衣,让自身微冷的肌体再无隔隙地贴住男人偏热的身躯,用最温和的方法,替他一点一点降下热度,多少减轻一些不适……

叶孤城与男子靠在一起,合着眼,左手拥在对方肩臂之间,将头与他枕在同一只锦枕上,静静休憩。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凉意味,由紧贴着的肌肤传递过来,不禁让他感觉舒适了许多。西门吹雪右掌扶在他腰间,轻缓地揉压着几处|­茓­位,目光落在男人自颈上起几乎遍布全身的痕迹,不由将弧度凛冽的剑眉些微叠起,低头将薄­唇­轻轻印上那肩井,似有若无地亲吻着……

未及一阵,西门吹雪漆黑的眼底忽几不可察地沉了沉,既而很快,门外便有人道:“师父可是睡下了?”

眼帘微抬,叶孤城睁开眼:“何事。”

青年在门外道:“师父眼下,可觉得好些?方才有南海传书至府中,勖膺这便送了来。”

叶孤城略略扬眉:“放于外间案上罢,我已无大碍。”

就闻门口微有响动,既而听青年在外室道:“师父且歇息,徒弟便不搅扰了。”说着,又是一声轻响,房门已被重新掩上。

西门吹雪下了榻,去外屋将那信笺拿回。叶孤城倚在床头,伸手接过,取出信纸看了一番,一双伏犀峻目便渐渐眯起,也不言语,似是在思索些甚么。过了一时,忽对身旁男人道:“西门,且替我拿纸笔过来,可好?”

西门吹雪扶了他腰身便欲让他躺下:“有事,何不明日再做。”

叶孤城将手上信纸递与他:“你且一看。”

西门吹雪接过,略略阅了一番,既而抬头看向男人。叶孤城淡淡道:“朝廷严禁贩运私盐,我曾于此事上直言拒却,未想王府又寻了户小号商家,冒这般风险出海……”

南海于航运通商之上,向来以飞仙岛为最,其中每年往来大宗货物,不知凡几,历来出海皆为坚船固舱,且又蓄着大批好手跟船护航,及至近二三十年来,已再无匪盗之类胆敢向有白云城标记的商船动手。南王前次因运私盐一事遭拒,便转而寻上其他小号商家,其间虽有因厚利加之南王威势而承运的商户,却不想此次竟在海上遇了匪盗,三船海盐,几近落于人手。幸而正逢白云城中路过的商船,这才保住货物,并船上一­干­人等­性­命。管家闻知此事,立时便命人将船扣下,上面七十余人,皆看管起来,同时飞书报与正在王府作客的叶孤城。所幸一群匪盗尚且未及得知船上货物为何,便已被驱散,因此倒也不曾走漏风声。

西门吹雪见男人面上神情淡淡,便道:“你待如何。”

叶孤城将信纸结握成团:“三船私盐就地销毁,封锁一切消息,船上人等,暗地通知主家前来收领,平息此事。”

西门吹雪面­色­仍是一贯的冷寒,只伸手继续在男人腰间按揉:“何必。”

叶孤城知他是不愿自己卷入任何是非当中,微微一笑,道:“藩王不顾禁令私贩海盐,罪责不小。我此举,一为南王与白云城有大笔通运贸易往来,飞仙岛从中获益甚丰;二为世子毕竟已与我有师徒之谊,也是情分;三为--”

他略一沉吟,既而道:“西门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未有父,只随母姓一事?”他见西门吹雪微一颔首,便淡笑道:“当时你问我是否有亲眷在,我并未说明,其实眼下,叶孤城却是尚有父系氏族一脉在世--”

他微微阖眼:“南王,便是我生身亲父……”

……

一百四十三. 人面不知何处去

“昨日听勖儿说,城主身体偶恙,不知眼下可好些了。”

书房中,叶孤城与南王分宾主而坐,世子在一旁立着,为二人斟茶。

叶孤城接过青年奉上的杯盏,道:“王爷费心,如今已无大碍。”略饮了一口茶,神情无波,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城中传来书信,汇通商号三艘载货航船,于南海一带海域,遭匪盗袭击--”

世子手上一顿,茶壶壶嘴碰上瓷杯,登时发出一声轻微细响。眼底有暗光一闪而过,南王面上神­色­如常,只微微笑道:“不知后来如何?”

叶孤城淡淡道:“适逢有白云城商船途经此处,人货无恙。”缓缓抚娑着手上扳指,语气平常:“我已传信命人扣船毁货,消息尽数封锁,羁押一概人等,待汇通商号前来收领。”狭长的眼略抬:“想来汇通以后应不至再行此等事,财帛虽可动人,却也风险颇大……”

他一语双关,在座的皆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来。南王忽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城主厚意,本王承情了。”一面对世子笑骂道:“好孽障,当初你一意定要行这等事,如今掀起风浪,幸得城主压了下来,不然此事一旦泄漏,岂不做大。还不过去,叩谢你师尊!”

世子听闻,立时便至叶孤城面前,矮膝拜下:“徒儿一时年轻糊涂,几乎累及父王,幸有师父照拂收尾,勖膺感激之余,心中唯有惭愧二字……”

叶孤城让他起来,只道:“此事不必再提,往后,且莫再如这般就是。”世子应了一声,这才起身,重新立在一旁。

一时间三人便刻意不再提及此事,只拣些闲话说着。世子笑道:“再有两月便是父王寿辰,前时母亲还问我可曾备下什么寿礼,孩儿听了,却只是犯愁:想来父王何等宝物未曾见过,倒让儿子拿什么新鲜物事来呈上呢。”

南王笑一笑,只道:“快成亲的人,还说这等孩气言语,让你师尊笑话。”世子亦笑,忽想起什么,忙道:“父王不知,说来也巧,师父的生辰,竟是与父王同一日呢。”

“哦?竟有这等巧事。”南王笑道:“不想本王与城主,却是这等有缘法。”

叶孤城只略微颔首。他今日换了一件雪白的长颈交领袍子,领口,袖边,衣摆处都绣着极­精­致的暗银线云纹,头上结髻,束以一只白玉发箍,容­色­峻瑷,形貌难绘,丰姿神镌,令人莫敢逼视,如同超脱于九天之外。南王目光及处,心下也暗赞半生所见各­色­人物中,除了那人可及上几分,其余人等,竟无一能与之相比……

他心中忽地一动,暗道自己又不自禁地想起那人,不由心下微怔了一瞬。这一来,却忽觉原是因面前这男子形容竟有些与那人仿佛,这才令他不由得忆及至此……暗暗叹息一声,眼光却不禁朝着对面看去,微微打量一番。

世子正为叶孤城续满茶水,一面道:“这黄山毛峰可还合师父的意?”叶孤城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瓷杯:“香如白兰,味醇回甘,确是好茶--”正说话间,却突听一声脆响,一眼看去,就见南王原本执在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一声响,将伏于叶孤城肩头蜷眠的白貂骤然惊醒。世子讶道:“父王?”一边就要上前。

“无事……”却见南王面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异样神­色­,两眼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顿了一顿,只慢慢道:“勖儿出去,我与城主,有要事相商--”

世子虽是不解,但见了南王神情,却也没有多言,只向二人行过礼,便有些疑惑地出门而去。

待书房中只余两人后,南王方缓缓出一口长气,似是平息心神,目光却只紧紧锁住叶孤城,面上神情莫测,良久,才徐徐道:“方才勖儿说,城主的生辰,与本王是同一日--”

叶孤城亦不知南王如何会突然一反常态,举止大异,但仍应道:“不错。”

南王微垂了眼,似是在思索什么,只一刻,便重新将眼光牢牢定在叶孤城身上,神情说不出的异样难言。叶孤城只觉心下微动,仿佛是要有什么事即刻间便要发生,这样的预感,不禁让他略略叠起了眉峰。

正在此时,就听南王一字一句,极缓极缓地道:“古惜阁……古……古字拆开,是为‘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用的,竟是假姓……”

一贯漠然的面上,倏然变­色­。叶孤城不言,亦不动,只微微握住手上扳指。南王笔直看着他,神情变幻莫测,似喜若悲,却也同样并无言语。

终于,叶孤城微敛了眼,缓缓松开手上扳指,淡淡道:“王爷如何得知我身份。”

南王眼­色­一暗:“你果然早已知道此事--”自椅上起身,慢慢走至他面前,叶孤城仍是坐着,任由他将手伸向自己发间。

没有了定住发箍的物事,漆黑的长发瞬时间便径自泻下。一枚半镂空雕水纹的白玉发簪静静被握在掌中,南王缓缓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面,似是露出一丝淡笑:“此物乃我耗时半月亲手所制,她向来爱惜非常,我又如何认不出……况且你生辰与我同时,算算日子,分毫不错……”

叶孤城面上已恢复了平静。今晨早间是西门吹雪为他着衣束发,想来却是又将这发簪替他簪了回来……他自己亦不知此物竟是南王所赠,否则万万不会将其带出飞仙岛,但眼下,眼下……

南王见他面­色­已如平时一般淡漠,不禁伸出手,就想去扶他肩头。

叶孤城止住白貂意欲噬咬的动作,不露声­色­地略一斜肩,避过了对方的手。南王眼底一暗,叹道:“你早已知道此事,却只不认我……本王确是对不住你呣子二人,只是,只是--”他顿一顿,终于道:“惜阁她……你母亲……”

叶孤城漠然道:“家母于我少年时,便已早逝。”

南王的呼吸似是在一瞬间停住,良久,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道:“她……她……”

叶孤城不语,既而道:“城中事物尚多,王爷若已无事,明日我便告辞。”说着,便从椅上起身。

南王下意识伸手,却在离叶孤城手臂尚有两寸距离时半途停住,终于还是缓缓放下,但目光仍还定定锁在那冷漠的面容上,慢慢地,一字一字喃道:“回来,回王府……你要什么我都给……这里有你父亲,有你兄弟,还有三个妹妹……怎么样?啊?……”

……

[我的儿子?]男人冷冷看他,[李倚华早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你却来告诉我,你是她给我生的儿子--]

男人盯着少年,俯身,­唇­中吐出冰冷的话语[谁--信?]

他答应过他的母亲,会去告诉那个男人自己是她为他生的儿子,仅此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去打扰对方的生活,但那个男人,那个他应该叫作父亲的男人,却在他怀抱刚刚火化过的遗骸找来时,只厌恶地,一把将少年挥开。

木盒摔碎,里面白­色­的灰烬,撒了满地。

……

于是叶孤城不能动,看着面前南王眼底近乎恳切的神­色­,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来,只是沉默着,静静立在原地……

……

“当年正值父皇病重,众兄弟当中,唯我与三皇兄继位把握最大。为取得支持,我思索再三,终于决定向当朝太师独女求亲,你母亲当时已有孕两月,闻听此事,却不曾有过一言,也未与任何人说知,便独自离去……”

南王缓缓言道,“我派人四处寻找,为此搁下求亲一事,不想只半月后,三皇兄便娶了太师独女……后来他登上大宝,我却失了你母亲……”

叶孤城只静静坐着。南王看着他,叹道:“我寻遍天下,也找不到她半点音训,原来,竟是在海外,难怪,难怪……”

叶孤城默然不语,似在想些什么,南王凝视他半晌,眼神复杂,却终究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

叶孤城只道了一声‘尚可’,便不言语。南王轻叹一下,垂下眼,道:“当年我在得知你母亲有孕时,便给这孩儿取了名字,无论男女,都叫作‘奉昭’……”他见叶孤城面上似是微微一动,不由道:“她……可曾对你提过?”

叶孤城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淡淡道:“幼时,母亲曾以此唤我。”南王神情变幻不定,良久,忽大笑自语道:“好,好,我便知,你定然不会忘记!你还是--”话音未落,猛然剧咳起来。

他咳了一时,方渐渐平息下来,便蓦然自椅上站起,上前几步,再无犹豫,伸手一把握住叶孤城双肩,丝毫不顾被白貂一口咬在掌缘,眼中尽是满满热切:“昭儿,昭儿……我一生所爱,唯有你母亲,眼下既知你是我亲子,再无放手之理……你回来,来我身边,这富贵权柄,父王与你共享……”

一百四十四. 失凤

男人坐在桌前,身上除去了外袍,只穿着件薄软的拢襟夏衫,右手中托着一本书册,正就着灯光慢慢翻阅。床内的被褥还未摊开,一只白貂在上面懒洋洋蜷着,长长的绒尾不时甩动一番。男人看了一阵,忽抬起头,将书放在桌角,既而揭开旁边的纱罩,露出里面的一截红烛,从灯旁拿起一把银质小剪,将那灯花修剪了一下,这才重新Сhā回烛台,扣上纱罩,烛焰便逐渐亮了起来。

他从桌角拿起书,方又翻了几页,就又抬起眸,然后回首向后,于是身着一袭白袷长衫的颀拔男子,便这么映入眼帘。

那人并不说话,只走近前来,然后慢慢俯下身,从后面轻轻搂住他的肩臂,一缕冷寒的梅花清冽气息,就缓缓包围上来。

“今日,可好些。”男人以额贴上他的面颊,待发觉肌肤的温度已与往常一般微冷时,墨­色­的眼底,就有了几分融缓的意味。

叶孤城点一点头,将书置在桌上,既而朝着对方微微一笑。西门吹雪薄­唇­略略扬起,便似是亦现出一个笑容,环着他的手臂也些须紧上了几分……

两人解了帐帘睡下。那白貂甫一见到西门吹雪走近,便立时跳离床榻,只攀上圆桌,靠着那纱灯重新趴伏下去……

房中一时间安谧以极。叶孤城并未合眼,只敛了长眸,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旁边的人侧过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腰间:“有事?”

叶孤城握了男人抚在他腰部的手,一点一点娑着那掌心上面的薄茧,应道:“嗯。”既而顿了顿,然后继续道:“今日,南王已知晓我身份--”

西门吹雪看着他露在衣领外的肌肤之上,那片片仍未完全褪去的印记,伸手掬起枕边一捧凉滑漆黑的发丝,递于­唇­边一吻:“然后?”

他是不是南王的亲子,是不是白云城主,是不是富可敌国的飞仙岛主人,西门吹雪都毫不在乎,也不放在心上,他只知道,身边的这个人是叶孤城,这就已经,完全足够……

能够清楚地猜到他此时心中所想,叶孤城几不可察地一笑,既而微微抬了眉心,将今日南王与他说过的一番话,尽数告知了对方。

西门吹雪静静听着,末了,忽伸出右臂,将男人圈进怀里。

叶孤城顺应了他的这个举动,同时用手缓缓抚摩着那宽健的脊背,些微扬起眉峰:“西门……你,在动气?”

将薄­唇­压在那高挺的鼻梁上,西门吹雪只道了一个字:“是。”

--他的确是在生气。

没有人比西门吹雪更清楚,眼前这个傲岸男子冷漠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柔软的心,绝世武功和冷睿的头脑,让他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而情感,却是唯一能够伤害到这个男人的利器……

而现在,他所谓的父亲,那个让他度过长久孤寂冰冷岁月的人,却想要重新得回眼前这个曾经被抛弃,但眼下早已不需要丝毫同情与怜悯的男子……

他,不配!

“西门,无妨……”似是完全知道对方心底的想法,叶孤城安抚般地轻摩他的背:“我从不在意此事……”

寒潭一样的眸光微微收敛些许。西门吹雪道:“你未曾答应。”

“是。”叶孤城微一颔首,“我已告知南王,不会回王府,亦不想有旁人得知……”

西门吹雪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带着丝寒意的薄­唇­落在对方的耳根处,似是在若有若无地浅吻,又仿佛是在轻嗅那发间的疏寒气息。叶孤城略略扯了扯­唇­角,合上眼,暂时抛却今日发生的一切所带来的烦扰,只在此时,与枕边这个人,相依而眠……

……

衣料上,云烟穿水的凸银丝纹如同流动的波光,自那雪白的衣摆襟袖间流泻洒落。

男子面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起伏,斜掠的剑眉拢住一对狭长无波的褐眼,白衣黑发,是轩若淞海升举般的凛远,如冰山顶崖开着的莲。

--以前怎地不曾发现,他和那个人,竟有四五分相象……

[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母亲的时候,脑海之内就唯余少年时读庄子《逍遥游》中,这一段话而已……

身旁的人一直不曾开口,只静默着与他一同坐在亭中,目光落在湖中的莲海间,容­色­疏朗,眸底仿佛,沉着一泓冷泉。

南王微闭了闭眼,嘴边笑意浅浅。

--这是他的儿子,是那人,为他生下的孩儿……

两人就这么坐着,周围没有一个侍从,整所园子里,唯闻雀鸟啾鸣。

良久,沉默的男子终于启­唇­,清冷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是一贯的平淡语气:“明日,我回南海。”

南王怔了一瞬,既而明显带了丝急切地道:“何必这般快就走?你不愿回王府便不回,我亦应了你不与旁人提及此事,你要如何,父王皆顺着你的意思就是--”

眉宇间忽现出怅然之意:“我知道,你还是在怪我……只是,只是--”

南王无言轻叹,良久,才道:“只是若有闲暇,你,可否偶尔回来一趟,住上几日?”

叶孤城听闻,面上神­色­仍是淡淡,并不应下,亦未拒绝。南王南王眼光幽深,缓缓道:“我已年过半百,昨日却骤知你母亲为我生下你,自己竟还有一个儿子……昭儿,你可知,父王心中,是何等欢喜感激……”

他微微淡笑:“江山美人,孰重孰轻……我年轻时曾想过,娶太师之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日我登临大宝,唯有你母亲可与我共享这壮丽山河,大好天下,却不知,却不知--”

他忽长长喟叹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我应该知道的,以她那样的­性­子,眼里怎容得分毫斑疵,却未曾料到,她一丝机会也不再给我,竟烈­性­至此……”

南王叹道:“我派人四下寻了她一年,也未有一点消息,就知她是再不肯见我的了……昭儿,我曾经怨过你母亲,大丈夫以功业为重,她为何就不能体谅于我,却连着还未出世的孩儿一同决然而去……后来年岁渐老,方知白璧怎可忍瑕,洁玉如何堪得微疵--”

他抬眼看住叶孤城,淡淡笑道:“我年轻时遇见一只凤凰,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精­力,才让她落在我院中的树上。原以为自此就与她相伴终生,可谁知后来为了做一架梯子去够天上的月亮,我砍了她落脚的那棵梧桐。原本想着以后给她换一株天底下最高的大树,可还没等我告诉她,她就飞走了--”

“其实她脾气不好,世上那么多鸟儿,只有她从不歌唱起舞,亦不会讨人欢心,加之­性­子这样倔强,于是一开始我也赌气,飞走就飞走罢,你既弃我而去,我又为何不能舍了你?”

南王低低而笑:“后来我见过很多鸟,我有金笼子,因此她们都愿意住进去,而不是睡在我院子里的树上。美丽的,柔婉的,善解人意的,知情知趣的……什么鸟儿都有,什么鸟儿都有……”

他微微叹笑,笑得身体也似有了些微的轻震,眼角浅淡的皱纹都仿佛深上几分--

“可天下间,却只有这么一只凤凰,只有这么一只凤凰不要金笼子,愿意落在我的梧桐树上……”

作者有话要说:南王凤凰论的大概翻译--

我年轻时遇到一个人,费了无数心思才让她也爱上我。本来以为会和她相伴终生,但后来因为皇位,我辜负了她。本来想等以后让她和我共享这天下,可还没等我解释,她就离开了。

其实她的脾气并不好,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只有她从来不会讨人欢心,曲意逢迎,又加上她­性­格倔强,于是一开始我也赌气,你走就走吧,既然你离开我,我又为什么舍不下你?

后来我见过很多女人,我是王爷,有权有势,所以她们都趋之若骛,但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什么样的美人都有,都比她会讨人喜欢。。。

可是全天下,只有她是我所爱的,也只有她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地位才跟在我身边,而是因为爱我这个人而已。。。

一百四十五. 权谋

“世子请留步。”微微移步挡住正要进入屋内的青年,侍卫有些为难地道。

青年略一蹙眉,“怎的?”

侍卫恭敬道:“王爷正与叶城主有要事相商,吩咐不见任何人。”

青年听了,便也不再言语,就转身要沿了来时的路返回。临走前偶然一瞥,顺着不远处花窗的缝隙往里看去,近透明的淡青烟罗纱软软垂着,隐约能够看见室内两个对坐着的人影。

南王坐在一张螭龙纹大椅上,搭于椅扶之上的右手拇指中戴着一枚黄杨绿翡翠大扳指,身后的油粉素墙间,一桢巨幅千山峥嵘图裱挂其中,湍瀑碧流,云海倒泻,大片松涛横无际涯,几只振翅白鹤直冲霄汉。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有如染霜着雪的隆峻容貌,五官锋锐如刀削斧凿,眉眼间仿若缭云笼雾,形容清冷,神­色­端肃,当真是清贵傲岸难言。南王看了一时,不由地叹道:“昭儿这等人物才­干­,也真真唯有你母亲那般女子才教养得出……”

叶孤城听得他如此说,手上只缓缓以瓷盖拂去杯内茶汁热气,并不接言。南王见状,道:“这茶是你母亲从前素日里常用的翠尾筋竹,你若喜欢,便多带些回去。”

叶孤城不置可否。南王也不在意,只叹道:“我早先听勖儿说,你已有一子,既如此,昭儿,你自是知晓做父亲的人,与亲子团聚之心,究竟是何等滋味……”

他笑一笑,道:“我贵为王爷,从前只有勖膺一个儿子,虽是富贵荣华皆予了他,也命人悉心教诲,但终是王候府邸,毕竟不若平常人家父亲对孩儿那般亲厚密爱,总还是持着几分威严端踞。”

他看着叶孤城无波无澜的面容,微微笑道:“我曾经想过,若是惜阁为我生了儿子,我大约是不会这般教导他的,我会告诉他为人之道,时常去审察他功课,若是顽劣,便也用板子狠狠教训一顿……”

“惜阁武艺高强,他若也要习武,便自然是他母亲教他,我在一旁看着他摸爬滚打,同他母亲一般喝骂监管,不许他偷懒,等到了晚上,再替他上药……”

“待他大些,偶尔也与他一同喝酒,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听他抱怨几句他母亲的严厉,最近武功又有了进境,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他这般絮絮说着,叶孤城静默而听,也看不出面上神情,只是微敛着一双狭长褐眸。末了,南王缓缓摩挲着手上扳指,垂眼道:“如今你已长成这般魁伟的男子,自是不需我扶持,但……但……昭儿,给父王一个机会,让父王补偿欠你们呣子的……”

叶孤城终于抬眼,淡淡道:“王爷并不欠我。”顿一顿,又道:“眼下王爷已有一子三女承欢膝下,又何必在意陈年旧事--”

“不,不,你与他们不同……”南王自嘲低语道:“你是惜阁的儿子,是本王的昭儿……不一样的,不一样……”

叶孤城静了静,将手中的茶盏放于桌上,良久,终于道:“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王爷生身之德,叶孤城自是不会忘记。”

南王闻言,瞬时间死死盯着叶孤城,嘴­唇­微颤,似是要说什么,终究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忽然向后,靠在了螭龙纹大椅椅背上,就这么看着叶孤城,低低叹笑起来。

“好,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天总算待我不薄,有子如此,本王夫复何求……”

他忽然紧紧握住叶孤城右手:“昭儿你听着,有朝一日,父王定然会补偿你,这世间,也唯有你才配得上这件东西--”

叶孤城眉心微微一动,不露声­色­地将手收回:“王爷已位极人臣,权倾一方,又何必一定还要求取此物。”

南王一怔,随即叹道:“我儿果然非常人可及,些须事也瞒不得你……”他微微含笑,道:“昭儿既是早已知晓,你我父子间,又有何事不可明说。不错,本王确是已位极人臣,王冠蟒带加身,但我所求的,却是那帝王朝冠上那一帘东珠……三十年前失去的,本王如今,必然要将它拿回!”

叶孤城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并不言语。南王继续道:“我儿身兼两朝皇室血脉,身份何等尊贵,而当今那少年天子却不过是三皇兄与一名淑仪所生,这天下,哪里是这等黄口小儿配得?”

叶孤城微微皱眉。南王道:“昭儿,你可知当今天子十六岁大婚,至今已有五年,后宫三千,却未有子息--”

他见叶孤城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异­色­,不由笑道:“我儿果然睿慧非常……不错,正是因为本王暗中手段!”

他抚须淡笑:“天子无嗣……若有朝一日,本王有法,使之龙体偶恙……”眼中闪过一道利光:“说不得要于宗室中择出继位人选……先皇只余这一子,天子再无兄弟,而当年李重茂禅让皇位于其叔李旦,拓跋弘欲将皇位禅让与叔叔,自是有惯例可循……”

南王­唇­边笑意浅浅:“众王爷中,本王势大……昭儿可知父王为何贵为宗室,却大量敛财,甚至走贩私盐?须知继承大宝乃何等要事,皇帝必然要听取朝中大臣意见,父王虽是势大,却也要厚金结交重臣,令当朝权贵尽皆倒向本王……”

叶孤城敛目静听,至此,忽淡淡道:“王爷好谋略。”遂自椅上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孤城海外散人,不欲入世,王爷一生所求之物,于他人眼底,却未必重要。”言罢,袍袖一抖,便欲离去。

南王急切道:“昭儿且住!”起身上前,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当真毫不心动?”

叶孤城不语,只漠然静立。南王又继续道:“你曾说过已有心系之人,既如此,那‘遗世独立’的佳人莫非不愿你将这天下送于她面前?江山如画,博美人一笑,昭儿,你就当真不愿与她共享世间荣华?

叶孤城静默听着,良久,忽淡淡一笑:“他如何看得上这些。”注视着南王,缓缓言道:“王爷曾说世上有凤凰只因梧桐而落,既如此,他又怎会将那金笼放在眼中。”话毕,看了南王一眼:“人各有志,叶孤城也是时候返回南海。”顿了顿,终究还是道:“若有闲暇,或许亦会,偶来中原……”说罢,转身而去,只余南王一人独自立于室中。

一百四十六.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门口的侍人把挂帘掀起,将叶孤城让进房中。

刚入外室,就听见一阵咳嗽声,叶孤城微沉了眼,径自踏进房内。

空气中溢着浓浓的药香,其中似有四仙定神汤的味道,都是平心祛火的良方。叶孤城进了屋内,就见那人卧在一张黑漆嵌玳瑁纹鹤翘头拔步大床上,榻边两侧用金钩将珠帘挽向两边,露出逶迤着的天青­色­鸦线掐脚锦被。

那人咳了好一时,才渐渐平息下来,也看见了他,于是吩咐坐在床边的青年道:“勖儿,扶我起来--”

青年便小心地让其半倚在床头,又朝着叶孤城道:“师父。”

叶孤城微点了一下头。青年起身搬了一把檀木大椅置在榻旁,叶孤城坐下,略敛了一双褐眸,对床上人道:“听闻王爷有恙,不知眼下,可好些。”

南王抑制不住地轻咳一下,慢慢道:“无妨,城主不必挂心。”

青年一面替他抚胸顺气,一面道:“今日下午父王不知为何忽觉不适,传人来看,只道是心神荡动引出的病症……”

叶孤城不语。南王微微道:“想来是本王年老,自是诸般病候都要招得--”说罢,又咳了一回。

叶孤城眉尖似是几不可察地一顿。垂眼静了一时,忽道:“勖膺且出去,为师与王爷,有话相谈。”

墙角一盏长平宫灯静静燃着,鲛绡裁成的纱罩把灯光笼得格外柔和。叶孤城静坐在椅上,道:“王爷身贵位尊,应多加保重才是。”

南王看着他,轻咳一下,嘴角略微挑起,道:“既是心病,又怎医得--”

叶孤城静默着,也不接话。良久,忽道:“有一事,叶孤城向王爷请教。”

南王深深看他:“你我父子,有何事不可明言。”

叶孤城道:“王爷平生,心中所重之事为何?”

南王似是未曾想到他有此一问,但微一怔后,便低低笑起来。“你母亲。还有皇位。”他顿一顿,又道:“我既已失了你母亲,如此,就定然要拿这天下,来偿我……”他微一摇头,自嘲般地道:“其实眼下我或许已并非如从前一般执着于皇位,只是因它失了你母亲,我不能甘心,大约,亦有赌气报复之意罢……”

叶孤城淡淡道:“二者若只可取其一,王爷又如何?”

南王眼睛在他身上看了好一会儿,既而­唇­边似乎就慢慢泛起一丝微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昭儿,若是从前有人这般问我,我定然难以回答--而如今,如今……”

他缓缓颔首:“我年轻时曾因江山而失了美人,直至后来年纪渐老,才知……”

他摇了摇头,微微淡笑:“才知天子,王爷,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差别,无非是那金笼,更华美宽敞些罢了--”

恍如叹息般地笑:“而这世上,我却唯有,那么一只凤凰。”

叶孤城双目沉静,看不出神情起伏。过得一时,略侧了首,注视着南王:“王爷方才道,失去之物要以这江山来偿,然,王爷亦知,此事一旦稍有不逮,便立成灭顶之祸--”

南王道:“不错。”

叶孤城顿了一时,但终究还是慢慢道:“既如此,又何必定要赌以满门身家……况且孤凤虽逝,但若世间尚仍有物可偿,王爷又是否会,弃那金笼?”

南王瞬时间一震,既而紧紧盯着他。叶孤城继续道:“若南王一直只是南王,叶孤城,也未必不能是奉昭……”

室中一时极静。

叶孤城仍是稳稳坐着。

许久,榻上的人突然咳嗽起来,南王剧烈咳喘着,就连站在房外几丈处的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却也是笑着的,以袖掩口,直至那咳声一点一滴地平息。

叶孤城静坐着,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南王终于平静下来,用衣袖拭去方才剧咳中激出的泪花。不知过了多久,就见他闭了眼倚在床头,一字一句低笑道:“昭儿,眼下,叫我一声父亲罢……”

……

《宗室族谱*诸王谱系--平南王支脉》:

平南王长子奉昭,海外飞仙岛主,­性­睿克,母叶氏女,殁。今三十哉,乃与王相和,遂归宗嗣。

……

两边夹道之上,稀疏生着些自长的花草,院中树木森郁,一架花藤绕着座凉阁攀爬,上面结着玉白­色­的花盏,略略近前,便觉淡香扑鼻。周围清厦旷朗,顺着启敞的花窗,就可看见房内摆设布置,一应皆是淡冽素净至极。

“这间羌圜苑我命人收拾出来,尽量依着勖儿所说,照你府中模样布置,也不知你可喜欢。”

南王一身家常打扮,也不叫侍从跟着,只与叶孤城一道顺着白石列成的小路徐行。

“很好。”叶孤城淡淡应了一声,同身旁的人向前缓缓慢步。

南王的­精­神明显比前一阵好上许多,闻言笑道:“我已上报朝廷,在宗谱中替你入了名籍,以后这羌圜苑便是你独居之所,谁也不得擅进。我儿武艺高绝,且又不喜喧扰,因此这侍卫之类,我便也不与你配置了。”

叶孤城只是微一颔首。南王又道:“我那孙儿也有一岁了,何时有闲暇,也抱来与我一看。” 叶孤城略点了头。

南王眼见身边男子丰镌神峻,又道这是那人为他所生,人物品­性­,手段处事,无一不是上上之等,不禁越看越是欢喜。不一时,似是忽想起什么,笑道:“为父却是忘了件大事。我儿贵为王府世子,一岛之主,年至三十,连兄弟明年都已要娶亲,你却仍独身一人,可怎么使得。上回既说是已有了位心系的姑娘,又何不早日娶回,也好为家中开枝散叶。”

叶孤城听闻,略一叠眉,淡然道:“他,并非女子。”

南王顿了半晌,方领悟过来,既而脸­色­又恢复如常,道:“这等事原也平常。你二弟自身亦有知情识趣之人,昭儿既喜欢,也无不可,左右娶妻与此事本也并无妨碍--”

叶孤城正­色­打断道:“他并非娈侍,我此生,亦不会再言婚娶。”

南王面­色­微变:“昭儿糊涂!一介男子,不过是偶解寂寞,缓情抒意所用罢了,怎当得真?况且你虽有子,毕竟不是亲生,区区一个男人,如何替你生育儿女?岂不是要你绝了后嗣!”

叶孤城眉眼不动,只道:“勖膺明年便要成婚,王府自会有后。”

南王明显已动了气:“我儿何等人物,莫非竟也被美­色­迷惑了不成!为一男子至此地步,岂不让旁人笑话,还不快快收了心思!”说罢,不禁粗咳了几声。

身边男人待他咳毕,淡淡道:“纵使弱水三千,叶孤城只取一瓢饮……满院莺雀,父亲既只求得凤,如此,我亦只愿,得他一人相伴而已。”

南王听他这般说,两眼不禁定定看向他面上。但见一双狭长琥珀­色­凤眸间,虽平静无波,可那一潭沉着的渊海下,却是不能撼动的坚稳……他心底一震,想起那人与之相似的一对眼睛,那褐­色­眸底蕴着的神情,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南王缓缓垂了眼,道:“你当真不肯回心转意?”又看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亦不后悔?”

叶孤城想起那人‘此志已坚’的话语,面上就似是几不可察地闪现出一丝笑意:“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如此而已。”

南王听了,只是沉默不语。忽然间,长长叹息道:“罢了,罢了……我既连那等大事都已放下,又有什么不能应你……昭儿,父王只盼你莫要有后悔的一日,能够一生平安喜乐--”

他微微喟叹:“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我与你母亲,也曾说过……”

那一夜定情,凤凰终于停在他的树上,他握着那人的手,立誓此生绝不辜负这一片情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人只是淡笑着浅吟,然后继续一字一字地道:“纵然不能白首偕老,纵然你日后变心,我也,决不会后悔……”

一百四十七. 莲歌

青年面前的漆案上放着一把古琴,保养得当的修长手指拨动着一根根琴弦,流水样的淙淙之声便从手底下缓缓泻出。

青歌坐在一张锦凳上,看他抚琴的模样。忽地,静雅的音­色­当中,蓦然一股絮乱紊杂的调子兀地迸­射­出来。青歌眼皮一跳,有些倏惊,不由把眼向青年面上看去。

“你先出去。”青年漠然道,青歌觉察出他此时与往常的不同,也不敢多言,只静静出了房门。青年低下头,看着手底这张价值万金的宝琴,低声道:“兄长……师父,大哥……”他喃喃了片刻,指下突地一变,琴音铮铮,乱鸣混响,手指几乎要将琴弦揉得断了。

他狠狠拨着琴,直到猛然间一声响,随即,琴声戛然而止。

室内静了下来。一根琴弦蜷在手边,青年右手食指上渗出血珠,却看也不看,只将其噙入口中吸吮了一下,于是一点殷红便染在了­唇­边,明艳如火。

“大哥吗……”他垂着眼,淡淡低语道,忽想起那人袖管中寒气流转,暗香隐约的恍惚,面上不由地神情微微变幻。

良久,忽倏然起身,取了随身佩着的解手刀,猛地按住那琴,手上微一使力,登时裂玉割轸,破琴绝弦……

案上供着一瓶铃兰。于是青年俯身,鼻端慢慢凑近花枝,嘴­唇­微张,花瓣便被含在了口中。

他似是微微淡笑,牙齿咬住那花,细细地用力。

“叶孤城……奉昭……师父……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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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收剑,于是那一抹明利的寒光,便被徐徐归至鞘中。

石桌上的饭菜经了近半个时辰,正好把热度降得温温润润。叶孤城走至近前,从一瓯雪白的瓷罐内,舀了碗鱼末莼菜馄饨。

西门吹雪亦收剑,在他对面坐下,接过男子推至自己眼前的青花浅底碗。但见七八只小巧­精­致的薄皮馄饨静浮在汤水中,碧澈的清汤之上,零碎洒着一层红艳的鱼籽。

周围几棵树上不时闪过一团白影。早在饭菜刚端上时,叶孤城便挑了几块­肉­胙喂与那白貂,眼下这小小畜牲吃得饱了,正在树间草丛当中,肆意腾越游耍。

这苑中只住着叶孤城一人,因而侍女送上的碗筷也只有一副。将银筷递与对面男子,叶孤城自己则随手从身旁的一丛木槿上折了两根尺余长的木枝,权且充作竹筷。

西门吹雪眼底似是掠过一点笑意,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挟了一只水晶蟹花包,稳稳放在对方的面前的瓷碟内。

叶孤城微微淡笑一下,就着一口湖米茭白,将那正温热着的汤包吃了,又拣了几筷绣球乾贝并虾籽酸笋,便伸手取了旁边放着的一只醉叶白霜杯与一把碧玉壶,缓缓斟了八分满。

杯中酒液颜­色­略呈淡紫,叶孤城道:“这是新下的无籽红提所酿,不妨喝些。”说着,将酒杯递过。

西门吹雪于是接了,举杯饮尽,但觉入口清甜甘醇,虽不如陈年佳酿味道绵远,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摆着八九道小菜,其中一碟荷叶粉蒸­肉­,里面和着酒曲共煮,味道清香,鲜而不腻,是夏令应时佐酒菜肴。叶孤城将其向对面略推了推,既而自己喝了盏龙井竹荪汤,又取了几筷杏仁佛手。

西门吹雪见他并无酒杯,便将手中那只递去。叶孤城并不接过,道:“若饮酒,自是对酌为佳。”说着,起身朝着不远处的花池方向走去。

池中莲海深深,粉白碧翠交映。叶孤城伸手,自一朵极大的重瓣粉碗莲上摘下一片花瓣,在水中略荡了荡,便重新回到座前。

那莲瓣呈凹型,放在掌上,倒似一叶小舟。叶孤城拿了酒壶,替西门吹雪满上,然后一手托了荷瓣,一手执壶缓缓往里注酒。

这一朵花瓣盛上的酒液,却也与杯子不差几分,叶孤城稳稳托了那莲杯,略微一抬,笑道:“请。”话毕,稍低了头,将一瓣酒汁送到­唇­边。

这无籽红提酒原本就是清甜甘醇,眼下和着荷花的清香,便更觉甘润几分。西门吹雪看着男人俯首饮酒,丰润的双­唇­浸在淡紫的酒液里,随着他啜饮的动作,将水面荡出微微的涟漪,衬着雪白中透着盈粉的莲瓣,当真是云瀹叆叇,清纾绝伦,皆一缕一缕徐徐洇散在眼内心底,令人呼吸尽数为之一窒……

叶孤城方将那盏莲酒饮尽,一双微冷的薄­唇­便已探了过来。西门吹雪径自站起,倾身向前,隔着石桌,俯身含住了男人浸湿的­唇­瓣。双­唇­相触,但觉平日里的凉滑寒冽间,又掺进一丝淡淡的酒液甜醇,不由一面封住他的­唇­,一面去抵开那微合的齿关。

口中的酒液还未完全咽下,就被那人探进齿间,尽皆吮去。叶孤城微扬了眉,既而右手抬起,轻缓抚摩着男人漆黑长韧的发,一边亦且吻着那削薄的嘴­唇­,慢慢回应。

直至双方气息都稍稍有些浮动,方才略带留恋地分开,二人相视片刻,眼底便皆闪过丝缕融­色­。西门吹雪重新坐下,替两人斟上酒,于是一时之间,又对饮了几杯。

直至酒已过半,叶孤城左手扣在玉壶之上,拇指间戴着的白玉扳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壶身,双玉相击,但闻声音清铮脆亮,说不出的悦耳。叶孤城忽微抬凤目,合着这节律,淡淡启­唇­,朗声唱道:“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倚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西门吹雪纵是眼下已与他亲密无间,亦从未听得他启喉而歌,如今乍闻之下,只觉男人声调醇致雍冽,音­色­间疏狷清朗以极,非鸾鸣凤唳不足以喻其美。想来古书所言绕梁三日者,亦不过如此而已……

叶孤城银冠玉簪,身穿一件广袖罩纱,里面束着玉白­色­窄袖长衫,腰环扣玉,足着云靴,舒眉展眸,长身玉立,扬眉朗声继续歌道:“……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余音尚自未绝,就听有人远远在苑外笑道:“父王命人不得随意来此搅扰,眼下勖膺前来,不知大哥可见么?”

西门吹雪起身,但见白影一闪,已径自进了房内。叶孤城知他不喜与人相处,且二人虽不在意自身,却皆不愿影响对方声誉,因此也未如何,只朝着外面道:“进来罢。”

世子听闻,这才举步从羌圜苑外往里面走,直穿了两三处游廊石径,方进了叶孤城所在的院中。

远远就见男人坐在石桌前,几样菜肴似是略动了动,正倒了杯酒,缓缓浅饮。世子走至近前,笑道:“勖膺在外隐隐听得有歌声传出……大哥果真好雅兴。”

叶孤城自身份公开起已有近半月,青年从前敬他以师,眼下得知二人关系,却并不曾如何,只是比往常更加亲近几分。叶孤城从来未有过兄弟姊妹,如今见得如此,也不免将从前尽数一番师尊威严,换作些长兄模样。

“坐。”叶孤城执起桌上的银筷,拣了一样玫瑰糟鹅掌,世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桌上一盘呈钟形的深红­色­鲜果,不禁笑道:“父王却是偏心,今年送来府中的莲雾极少,只母亲那里分了些,我上回还是在与父王下棋时吃了几枚,大哥苑里却是这般多。”

叶孤城自是知他不过是玩笑罢了,挟了一筷金齑玉脍,道:“来此,可有事。”

世子笑吟吟地道:“父王刚从一批波斯胡人手里得了些新鲜物件,叫我来请大哥过去一起看看,还说要是大哥不来,勖膺也就不必去见他了。”

叶孤城闻言停了筷,道:“如此,你且待一时,我回房略作收拾。”说罢,起身回了屋,向西门吹雪交代一番,这才与世子一同出了羌圜苑。

一百四十八. 父子

父子三人在书房内用了一回茶。南王今日­精­神很好,吩咐人捧上几只匣子,笑道:“这群胡商倒也有些东西,虽未必宝贵得紧,却也少见。”说着,命人开了匣子,父子三人逐个赏玩了一番。

待到最后,南王自一只寸许长短的檀木盒中取出一颗指肚大小,漆黑如墨的圆珠,道:“这些物件中,当数这枚颢清珠为最。”言罢,走向书案上放着的一只盛水漂花的水晶圆盘前,隔着二三尺远,将那珠子抛进水中。

只听一片水响,盘中的清水顿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逼出,溅起尺余高,既而伴着花瓣一同落在了地面之上。探眼一望,但见水晶圆盘中只余一枚黑珠在盘底打转,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南王将其捡出,重新放回盒内,笑道:“这颢清珠有辟水之用,一旦佩于身上,则蛇虫不近,一般毒物见之而消,的确是一件宝贝。”

世子听了,不由得笑道:“父王与孩儿总在府中,这珠子虽好,也用不到。大哥却毕竟不同,免不得时而身处江湖,这颢清珠既可消毒避害,父王何不给了大哥呢。”

南王闻言,捋须一笑:“我儿,本王正有此意,只怕你暗道父王偏心。如今既是你这般明理,自然再好不过。”说着,将那盒子递与叶孤城,道:“既是你二弟心意,昭儿便也莫要推辞了。”

叶孤城也不多言,道一声谢,便接过收起。

一时间南王朝外吩咐道:“叫那夷邦画匠进来。”门口伺候的人应了声,忙忙去了。南王坐在太师椅上,呷了口清茶:“这夷邦画匠自称从甚么法兰西来,本王见他那画儿不比中土,倒是描得与真人仿佛,昨日绘得一卷,你兄弟两个也瞧瞧。”说着,就有人抬上一架用金框镂纹,里面整齐嵌着一张图的黄梨木板来。

世子近前一看,但见那画上不论颜­色­墨料,还是笔意绘技,却都是未曾见过的,兼且人物神态形容,竟真真好似南王就立在那里一般,不禁笑道:“果然有些门道。”转头看向叶孤城:“大哥身居海外,想来识闻广博,不知可也见过这等物事么?”

叶孤城从前不知见了多少,如何会不识得此物,只道:“以亚麻子油调和颜­色­,谓之油画。”

南王抚掌道:“我儿果真闻多见广。”复又对世子微笑而言:“今日便也与你大哥绘上一幅,明日再给你。你母亲妹妹们就罢了,王府女眷,怎能在番邦之人面前抛头露面。”一边说,一边又对叶孤城道:“内房已备了正式衣裳,昭儿且换上罢。”叶孤城听闻,便朝了书房后的静室去了。

不一时,已有侍从带着个异族人进来见礼。世子见那人身材挺拔,黄发高鼻,蓝眼白肤,一身怪异打扮,不免略略打量了两眼。那人学着中原模样,­操­着一口走腔扭调的汉话,有些不伦不类地向南王父子行了礼。

几个下人把他一应作画的家什都搬了上来。这叫萨谬尔的番邦人鼓捣了一气,支上画架,就开始埋头调配颜­色­。正值此时,便见叶孤城换了一身王府世子正式着装,从后房缓缓步出,侍从们已布置妥当,请他在一张黑漆嵌螺钿雕纹大椅上坐了,椅下铺着块雪白的狐皮地毯,一块荥梓木雕玉石镶台屏衬在身后,左手边一张同样质地的小托桌,上面放着只翡翠刻弧圆瓶。

叶孤城端正坐了,世子于是吩咐道:“那番邦人,且与我大哥细细绘来,若画得好时,自有重赏。”

那萨谬尔应了一声,提了笔,便抬头向前看去。

一声轻响,众人只见那画笔倏然坠在地上,黄发蓝眼的番邦人直勾勾盯着前方,嘴里正不知嘟哝着甚么。南王笑道:“你这夷人,说的什么‘觅架乐’,却是何意?”

那萨谬尔见王爷发话,这才回过神来,忙从地上捡了笔,用生硬的汉话道:“米迦勒……天国--大君长……威势--最美姿……”

他一番言语讲了半天,虽不甚清楚,众人也听得出大概,知他似是在将面前男子比作一个名为‘觅架乐’的外族神佛,不由都朝着堂内正中的男人看去。但见他一身雪白丝绣宫锦钿花水云锦纹长衣,外罩一件薄丝蚕锦细绉白纱挂氅,腰束九孔玲珑玉带,头顶银冠两侧垂下长长的缀玉流苏,层层衣袂垂下,尤衬得轩萧寒屹,皎冽如冰,白衣黑发,宛若仙尊。

南王笑道:“你那外族神佛想必亦是黄发鹰目,如何与我儿相似了,还不快快画来。”那萨谬尔听闻,不敢怠慢,忙收摄了心神,提笔蘸上颜料,开始细细描摹。

直至天­色­已暗,这一幅图卷方才完成。南王见了那画中肖似的人像,十分欢喜,命人重赏了画师,又吩咐在花厅摆上晚膳,只父子三个人一聚。

各­色­珍馐肴馔流水也似地排开。一副案板被置于厅边一处,厨子执了刀,从脚旁一只大桶中取了一尾鲜活鲂鱼,在砧板上一掷一按,手中利刃便倏然落下。

不一时,就见一盘鱼片被整齐码好,其薄如纸,甚至能够透视到盘面的花纹。旁边早已有人接过,将刚切成的新鲜鱼­肉­一片片摊在架好的小炉中。那炉上放着张铁板,上面略刷了层薄油,鱼­肉­在上面只贴了一时便被取下,盛在青花拷纹平底瓷盘内,又将切过的香柔花叶拌和在其中,再装饰上香柔花穗,撒上蒜、薑、盐、桔皮、熟栗子­肉­,这才由侍女端上长桌。

南王举筷,对叶孤城笑道:“你身居南海,想来必是喜食海味,且尝尝这道菜。”一面对旁边伺候的人道:“将从那些胡人处得来的酒呈上。”

叶孤城挟了片鱼脍尝了,入口鲜香,确是美味。三人用了一时,就见两名侍从抬了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木桶进来,桶上已旧得发黑,木塞上用火漆封住。侍女上前握住木塞,轻轻一拔,登时满厅酒香,旁边就有人用酒舀将酒慢慢舀进一把大玉壶内。

南王笑道:“这三蒸三酿的四十五年葡萄酒,却也是难得,今日咱们父子同饮。”说着,就有三名侍女分别捧了只翠绿欲滴的杯子,斟上酒,放至父子三人面前。

南王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眼下既是饮此酒,自然要用夜光杯才是。”世子看了看,忽吩咐道:“从冰窖内取些冰来。”侍从应声而去,片刻间就以大瓷盘蒙了布,捧上一盘冰块奉上。

世子起身,亲手用三只小碟挨个取了冰,将酒杯放在冰块之上,又叫人将剩余的冰堆放在酒壶周围,既而笑道:“葡萄酒中总些微存着一股辛辣之意,此刻正当夏季,一经冰镇,不但可祛这辣意,且另有一番滋味。”

南王笑道:“难得我儿想得周到。”一面对左右道:“都下去,这里且不必你们伺候。”既而看向叶孤城:“昭儿一向不饮酒,但今日我父子三人小聚,也不妨喝些。”叶孤城并不扫他兴致,只道:“是。”

一时间三人饮了几杯。这酒气息极为浓烈,不常饮的人,不过三四巡,便要有些醺醺之意。南王夹了一块鼓板龙蟹佐酒,又饮了半杯,对叶孤城道:“昭儿,一过三十载,眼下你我竟还能够父子团聚,本王心中,实是欢喜无限--”

世子笑道:“酒虽好,父王身子却还未愈,还应少喝些。我与大哥略陪饮一番就是了。”

南王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勖儿,前时我与你大哥闲谈时,无意间提及日后王位归属一事,昭儿固辞不受,他生­性­如此,且父王见你历事处情皆是好的,因此你大哥虽是长子,这王位,以后却是由你接承。”

世子听了,只道:“父王--”又朝着叶孤城道:“大哥何必--”

南王摇头一笑:“眼下只有自家人,也无话不可说。从前父王思谋之事,向来只有你我父子二人知晓,前时我因你大哥劝言,如今却已放下此事不再提及……你心中,可是怨过父王?”

世子笑道:“父王哪里话!从前孩儿唯您马首是瞻,您待如何,勖儿只作些助力罢了,眼下既是父王已无此意,孩儿又想它作甚?况且想来身处九重也未必便是好的,整日里劳心­操­神,不知平白耗去多少心力­精­血,又怎及我父子安逸自在!大哥此举,非但让满府不必遭那万一的风险,怕还能使父王多享几载寿数,让我们兄弟孝敬呢。”

南王听他如此说,不禁呵呵笑道:“勖儿说的是极,任它甚么富贵权柄,也比不得全家和乐康宁为重。”说着,举酒饮尽。兄弟二人见状,也陪饮了一杯。

父子三个说聊谈天,倒也其乐融融,不知不觉间,一大桶陈年葡萄酒竟已去了十之三四。这酒烈浓醇美,兼且后劲极重,直至一顿晚膳用毕,三人都已醺然而醉。

世子酒量最浅,先前坐至叶孤城身旁敬酒,眼下已然醉态满面,只倚伏在他兄长身侧不动。叶孤城亦是凤目微眯,寒玉也似的面庞上,淡淡笼着些须晕然。

南王已有了六分醉意,见状,道:“昭儿不曾饮酒,却陪为父喝了这许多……且回房让人煮些浓茶,早早喝了睡下,仔细明日起来头脑昏沉。”

叶孤城微微应道:“是。”一面起身,却见青年倚在自己身侧,这一动便让他直向边上倒去,便伸手将其挟起,对南王道:“我且送勖膺回去,父亲也休息罢。”南王点头,一面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回卧室,叶孤城遂带着世子出了花厅。

青年居处距此并不远。走了不一时,便已进了房中。叶孤城一手挟了他肩臂走至榻前,俯身将其放在上面,刚欲抬身离去,青年却忽地伸出臂膀,牢牢抱住他腰际。

“青歌……”青年紧搂着男人修拔劲挺的腰身,一面将头埋进他胸膛前,胡乱蹭着。叶孤城知他酒醉,毫不在意,只略略以手指一点他肩胛上某处,让其臂上一麻,登时便松了手,重新躺在榻上,仍旧闭着眼,口中兀自不清地喃喃着。叶孤城将被扯得稍乱的衣襟微一整理,便亦敛着醉眸,醺然步出了房间。

外室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榻上正醉睡着的人忽睁开眼,手臂抬起,双目直直看着方才搂抱住男人腰身的臂膀。良久,­唇­边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闭上眼,缓缓长吸了一口气。

“大哥……”他微微笑道,口鼻间,似是仍残留着方才埋在那人身前时,余下的淡淡寒冽气息……

一路上夜风拂面,酒意便更觉上涌。及至到了羌圜苑,叶孤城已是七八分醉意,醺醺推开门,进了房内。

甫一入室,便见白衣男人盘膝坐于榻上,正自闭目运气。海棠灯明灭的柔光下,刀削斧凿般的面庞如同冰刻,峻峄的线条孤傲而又冷厉。

西门吹雪睁开眼,就看见叶孤城垂眸淡笑,房内一股淳冽的酒香。他起身下榻,过去揽了男人腰身,便扶他去床上休息。叶孤城任由被带至榻前,直至西门吹雪替他解衣除靴让他睡下时,方突然伸了手,将对方抱住,既而翻身将其压在身下。

墨­色­的眼微眯。西门吹雪还未待说话,­唇­上就已被熟悉的温度印住。

向来寒酷的眸底闪过一丝和缓。西门吹雪抬手按上对方的颈,就想加深这个吻,但那人却忽地转开了­唇­,改为去解他的衣衫。

夏日不多的衣物很快就被除去。叶孤城半阖着眼,面上是醺然的意味,低笑道:“西门--”

西门吹雪手掌抚上他略带温度的脖颈,应道:“嗯。”一面去解他内衫的纽绊。

手上的动作忽地顿住。上方那人低了头,整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含住胸膛上的突起,缓缓吮吻着,一边用手去扯他的腰带。

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西门吹雪健实的身体突然有一瞬间罕见的僵硬,随即,又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放弃似地闭了闭眼,右手抚摩着身上男人笔直的脊背,一面让全身的肌­肉­和筋络都尽力松弛--

他想如何都无所谓,因为他是,叶孤城……

正当西门吹雪已将自己完全放松下来时,身上的人,却不知不觉间没有了动作。微抬了眉峰,胸前分明正有,清浅绵长的呼吸声传出--

墨如子夜的眼底逐渐浮出一丝薄薄的笑意。西门吹雪用手掠开男人垂在额前的黑发,既而拇指在其耳际缓缓摩挲着,一边抬起右手放下帘帐,笼住满床的醇浓酒香……

一百四十九. 离归

叶孤城一觉醒来,尚未睁眼,就察觉到身下那坚实微冷的触感,而并非是平日里柔软的锦褥。微启了凤目,于是一片雪­色­坦­祼­的健劲胸膛,便这么映入眼帘。

男人仍睡着,但身上却是未着寸缕的--叶孤城微微凝眉,用手扶住额角,回忆着昨夜的酒醉。

“醒了?”一贯带着丝点寒意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漆黑的眼眸睁开,西门吹雪抬了右手,将拇指按在身上男子的太阳|­茓­上,慢慢揉着,替他解除宿醉后的些许不适。

“嗯。”叶孤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对方并无任何印痕浮现的身体表面,这才微微阖上眼,重新将头埋在男人的颈侧,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帐外洒进室中的几缕阳光。“昨夜酒醉,可曾扰到了你。”

西门吹雪握住他一只手,拇指在那掌心中沿着纹路随意地滑动:“你是指,何事。”声音中,竟罕见地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叶孤城听他这般言语,不禁稍稍抬了眼,随即­唇­边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既而道:“就像,这般--”说着,张口咬住男人的脖颈,轻轻吻吮起来。

西门吹雪的眼神随着上方人的动作而深邃了几分,略略抬身,左手扣了男人的后颈将他些微拉起,亦仰头在那线条优雅的颈间慢慢啃噬,右手则刚想探进对方的衣内去抚摩那温凉的强健身躯,就被半途拦住,然后一双微冷的­唇­就逐渐沿着身下人的颈线向下游移,来到坚实的胸膛前。

准确地寻到一侧突起,叶孤城眼底含笑地将它噙住,微微用力吮咬,一面在对方的腰上轻轻摩娑起来。

西门吹雪顿了一顿,既而用拇指缓缓抚着男人的眉骨,漆黑的眼底因对方此时的举动而愈显幽深……

忽地,西门吹雪似是不可察觉地一颤,胸膛上骤然传来的奇异感受让他手上的力量不由增加了几分,倏地握住了男人垂在额前的一绺发丝。

并不是痛,然而却又比疼痛,更加令人难以忍耐……

叶孤城已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地交给了下方的人,口中含了那正逐渐硬挺起来的|­乳­首,似有似无地轻缓拨弄着。西门吹雪的眼神渐渐墨如子夜,伸手揽住这具同样强健且蕴涵着巨大力量的身体,一面抚住男人的后颈,顺着领口向衣内探去……

忽然间,两人的动作同时停住。不一时,就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南王的声音便从房外传了进来:“我儿可已起身了?”

叶孤城微一叠眉,从床头拿起长袍披上,一面下了榻,朝外室走去,将门打开。

南王进得屋内,身后两名侍女捧了洗盥用具,又有一人手里端着只纹花托盘,上面放了一把紫砂大盅。

“昨夜你初次饮酒,却陪父王喝了这许多,那酒后劲极大,我只怕你今日不适,特让人制了芦菔汁浸青蔗浆,你且多喝些。”南王说着,一边命侍女盛了一盏淡碧­色­的清汤。

叶孤城接过,将那甜中略带着丝苦涩味道的汤汁喝下,两名端水捧巾的侍女朝内室走去,就欲准备服侍他洗漱。叶孤城见状,道:“放在此处就是,不必你们伺候。”

南王见他外面只松松披一件长袍,襟带兀自敞开着,长发垂散在背后,一副才起身的模样,便道:“昨夜你饮多了酒,今日不妨多睡一时。”正说着,眼光忽停在叶孤城颈间,但见松散的襟口处,露在外头的肌理表面,现着点点深红­色­的印迹。

不动声­色­地挥退侍女,待室中仅余父子二人,南王方笑道:“府中尚养着几名绝­色­的女子,昭儿一人静夜寂寞,不如叫管家送来一两个,权且服侍起居。”

叶孤城淡淡道:“父亲说笑了。”

南王把眼朝内室一看,呵呵笑道:“昭儿昨日醉酒,却不知是府中哪个丫头伺候?为父见你神­色­,似是中意的,既如此,命人调拨几个丫鬟配与她,只叫她往后好生服侍我儿便了。”

叶孤城听闻,略理齐了衣袍,道:“他不喜人打搅,父亲不必费心。”

南王闻言,不禁笑道:“府中竟有这等美人,令我儿如此上心?本王却是不知。”

叶孤城淡淡道:“他并非王府中人。”

南王微微一怔,既而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余光向内房看了一眼,忽道:“时辰尚早,昭儿再歇一时罢。”言毕,也不用叶孤城相送,径自出了房门。

叶孤城回到卧房中,西门吹雪已起身穿衣束发完毕,两人洗漱了一回,又过了一阵,就有下人送来早膳在外房。但见那食盒内碗筷杯盘竟皆是双份的,叶孤城知道必然是南王吩咐如此,不禁心下微微一动。

既而在王府中又住了十余日,直至南王身体完全康复,叶孤城才向其辞行,欲返回飞仙岛。南王虽心下只愿他长住才好,却也知这长子秉­性­,因此也并未再留,只办了家宴与他饯行。

临走前,南王执手多次嘱咐常回府一聚,叶孤城应下,又与旁边世子说上几句,这才登上马车,朝郊外方向去了。南王立于当地看着他远去,世子亦且遥望,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亮……

行至三里外的官道上,路边,已有一辆马车停着。一身白衣的男子在宽敞舒适的车内等他,叶孤城上了车,在对面坐下,外头的车夫一扬鞭,马车便辘辘地朝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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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城主府。

少年躺在铺了竹席的树荫下,旁边,一身月白茧纱小夹袄的幼儿正四处爬动。

“哎呦--”花玉辰忽疼得叫了一声,起身把叶玄从席上抱起,试图从他手中解下被扯住的头发。

奈何那小手攥得死紧,花玉辰又因怕伤了他而不敢用力,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僵持在了当地,只对眼瞪视着。

不一时,就见叶玄不知为何,小嘴一点一点地瘪下去,一双眼睛里逐渐蒙上水气,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花玉辰唬了一跳,既而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口中连连哄道:“小师弟莫哭……叶玄……小玄,啊,乖宝宝……宝宝乖……哎呦!哎呦--”最后几句,却是因为叶玄一面哭,一面用力扯着手内的头发,将花玉辰疼得咧嘴出声。

“爹……爹……”叶玄一边哭,一边明显比第一回清晰许多地叫着,花玉辰头皮都被他揪得发麻,不禁痛得皱眉咧­唇­:“哎呦……小祖宗,轻点儿……师父就回来,就回来了……哎呦……”

“花--花--”叶玄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花玉辰听了,原本苦着的脸又垮下几分:“你换一个叫法不行么--啊呀!--哎呦……好,好,就这么叫……”

正乱着,外面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一队人急匆匆地快步走过。花玉辰刚觉得讶异,便有婢女进了院中,道:“辰少爷,城主回来了,管家让您和小少爷过去呢。”

“师父回来了?”花玉辰惊喜地道,也不顾头皮发疼,抱着仍在啼哭的叶玄就往院外快步跑去。

眼看就要到了大门口,远远地,便见一抹熟悉的白影在众人的尾随下朝府内走来。花玉辰也没细看的,朝着那边就跑了过去,却在离男人尺余距离远时生生停住了脚步,这才注意到旁边同样衣白胜雪,身材修长峻拔的男子。

--西门吹雪。

是他向来,敬畏的冷酷男人……

头皮忽然一轻。紧抓着头发的小手松开,叶玄朝前方张了双手,然后下一刻,便被抱进一个微冷坚实的怀内。

浅浅扬起­唇­角,叶孤城用拇指拭去那小脸上的泪痕,任由叶玄去勾他的脖颈,一面向花玉辰道:“这一阵,你可有偷懒。”

花玉辰得意道:“师父见我­操­习一番就知道了。”叶孤城微哂,在他头顶轻敲一记,抱着已止住哭声的叶玄,与旁边的男人一同朝大厅方向去了。

花玉辰急忙跟上。从后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影徐徐向前并肩走着,这样的画面,就隐约让少年有一种现在他并不明白的,很奇妙的感觉……

一百五十. 佳期

农历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又至。

白云城中,大街小巷皆弥散着淡淡的桂花甜香,月圆人圆的佳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去糕点铺子里采买月饼,或是自家亲手制作。城内的所有店家、酒楼都重新装饰了门面, 牌楼上扎绸挂彩,出售新鲜佳果和­精­制食品,几条海船前一阵便往中原去了一趟,回来时就载了满船的白藕红菱,鲜柿甜枣等物,以供岛上过节之用。

今年中秋不比往常,从前府内人口稀少,节日时不过是城主一人于月下独坐,好不冷清寂淡,但今年却又截然不同,多添了几口人,竟是热闹了起来。一早管家便起身招呼分派,命人打点果品,置办酒席,一面又排设香案,张灯结彩。

转眼就已到了晚间。彼时月华初上,银辉洒地,一张漆桐纹长条大案早早便被抬至院内,旁边置着三把椅子。

院内向东放一架屏风,屏风两侧搁置­鸡­冠花、毛豆技、芋头、石榴、鲜藕及其他时鲜,屏风前设一张八仙桌,上置一个特大的月饼,四周缀满糕点和瓜果。

香案早已摆好,叶孤城净了手,点上长香祭过祖先,这才吩咐人上菜端果,置办席面。

一时间各­色­事宜皆已备妥。叶孤城落座,既而让下人们不必在这里伺候,亦且下去各自度此佳节,众人行礼谢过,方才陆续退下。

院中摆了数十盆月桂,开得正盛,微甜的香气淡淡散了满院。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并排而坐,花玉辰坐于他右侧下首,身旁一只被垫高了的幼儿睡篮中,叶玄正扒着木沿站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桌上的东西。

花玉辰拿了吃蟹的小银勺,一面剖开用蒲包蒸熟的螃蟹,一面佐以酒醋。正蘸着料,就听叶孤城道:“辰儿,今夜既是中秋佳节,不比往常,我也不拘你喝酒,只少饮些就是。”

花玉辰听他这般说,登时眉开眼笑,拿了桌上一壶应季桂花蜜黄酒,便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一边嬉笑着说道:“徒儿向来在家中是常喝酒的,师父却总不许……若说酒量,我虽不比家中叔叔们,却也及得上一半了。”

叶孤城哂道:“年少嗜饮,总非益事。你未及十六之前,除却逢年当节,不可擅自饮酒。”说着,将一旁向这边呀呀伸手的叶玄自睡篮中抱出,让其坐在自己腿上,自盘中拣了一块糖霜­奶­糕,掰成小块喂给他。

西门吹雪坐在这父子二人身边,看着叶孤城一面不时从桌上拿了些幼儿可吃的食物,一面与花玉辰说上几句,虽席上仅有四人,却也有一种淡淡的舒缓喜乐之感。这样的感觉他一向不曾有,亦并不在意,但眼下,却也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极浅的融融祥宁……

直至月近中天,碧空如洗,一阵风过,就带来些寒气。叶孤城见时候不早,亦且尽兴,便让已吃酒吃得半醉的花玉辰回房安歇,散了席面。

臂上揽住叶玄,叶孤城与身旁男子一同朝着居处走去,彼时已近深夜,两人路经一弯人工凿就的细湖,水面之上,一盏盏各种式样的彩灯被放入湖中漂着,蛋壳灯、刨花灯、稻草灯、鱼鳞灯及鸟兽花树灯等,燃着橘黄的光芒,将夜­色­中的水面映得如同洒上了点点萤光。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说着话。及至由一丛花木中走过,不经意间,叶孤城衣角下摆忽被挂住,略挣了挣,却并未脱开,于是顺便就将怀中的叶玄递向旁边的男人,自己俯身去解被缠住的衣摆。

西门吹雪下意识接过孩子,刚一入手,叶玄就一瘪小嘴,现出欲哭的征兆。剑眉微微一抬,似是想到什么,顿时周身若有若无的气息,便在一瞬间被尽数收敛。

然而哭声到底还是响了起来。深沉的黑眸看住那哭皱了一张小脸的孩子,西门吹雪沉默一下,并不知手中这小小的人究竟是如何了,却还是用了另一只手,明显带着些生硬地去拍了拍那正因啼哭而微微颤抖的稚­嫩­脊背。

此时叶孤城已解开了勾住衣料的荆枝,见状,不禁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道:“西门,如你这般抱着,他自然觉得不适。”

西门吹雪听闻,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抱持叶玄的动作便如同少年时偶然于野外落脚,晚间盘膝而坐抱剑入睡时的模样,将人好似剑一般抱着,难怪孩子会啼哭不止。

叶孤城­唇­边似笑非笑,道:“我来。”一面伸手去接。

他尚且还未碰到叶玄,便见西门吹雪漆黑的眉眼忽几不可察的一动,一贯冷峻如冰的面容上,也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

叶孤城略略疑惑,道:“怎么。”一边从他怀中去接孩子。

右手方一托住叶玄身子,叶孤城便顿住了。狭长的眼缓缓眯起,终于,不可抑制的笑意从眸底浮上,逐渐扩大到整个面庞--

手上所及,是一片温热漉湿……

--男人怀中正大哭着的叶玄,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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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已止住哭声的叶玄交给照料他的婢女后,叶孤城这才朝着后苑一处方向走去。

绕过一带布立的山石,沿着小径而行,四围花树参差,转过一林枫树,就有一片小潭映入眼前

略略发白的水面似是有极浅的雾气腾起,隐隐能够闻到一丝硫磺的气息,却是一处温泉。

这处泉水乃叶家一位先人曾经无意间发现,于是自地下挖渠,将水蓄成一眼小潭,四周沿壁用青石镶砌,平时除了家主偶尔在此洗沐外,其余人等,皆不可使用。叶孤城走至水边,将手中衣衫放在一块­干­净地方,既而把端着的一架木质托盘稳稳置于水中,略略一推,上面一壶酒,两只冻石芭叶杯便悠悠漂向离岸边仅有三四尺远的男子,道:“东瀛人入温泉时,常伴以酒,眼下,不妨一试。”

一只修长韧力的手将木盘停在胸前。西门吹雪漆黑的发湿湿散在水中,抬眼看着在岸边草地上坐下的男人,想起前时于王府中听过他启喉而唱的绝越音­色­,薄­唇­便微不可见地缓缓扬起,道:“有酒,怎可无歌。”一面在两只杯中倒上酒,递与他一盏。

叶孤城接过,微微扬眉,既而道:“有何不可。”一边仰首将酒饮下。

二人对酌了几回。叶孤城喝净杯中酒液,顿了顿,停了杯,以手和拍,郎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方唱到那最后一句,不料袍角忽一紧,一股力道传来,他不曾防备,竟生生地从岸沿被扯下了水中。

水花在嗵响之后轻溅散开。叶孤城浑身湿透,刚自水中站起,腰身就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箍住,同时微冷的­唇­靠近,耳边响起低沉的嗓音:“人长久,共婵娟--”

深褐的眼略眯,既而里面,就现出淡淡笑意,叶孤城抬手亦揽住对方的脊背,一字一字道:“是,中秋良夜,月圆人圆。”下一刻,便迎上了那削薄的­唇­。

雪白的衣裾随着水波飘荡,浮浮地蔓在水面。浸透了水的衣衫缠糅于两人之间,紧贴在男人修拔颀长的身躯上,和湿透的长发一起漂游着,交绕着,形成彼此间再也不能也不想解开的,羁绊……

欢愉与激昂交织,既而最终在某一个瞬间,低哑地唤出对方的名,于彼此的手中,释放出自己毫无保留的热情,然后融入身处的清水当中,渐渐洇散开去……

佳期良时旷何许,今夜月明人尽望。莫负广寒此时月,还梦沉醉又何妨……

番外. 夫夫相­性­100问之后50问

中场休息过后……

某女灰溜溜地从后台走回演播厅,一脸[我现在非常不爽,表惹我]的大便表情。

剧务甲:四姑娘怎么了?

剧务乙:偷窥失败了呗……

剧务甲:为毛?她那些窃听器摄像头什么的,都是上回托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你知道,小日本在这方面最猥琐,所以这些东西质量绝对过关啊,应该不存在偷窥失败的问题……莫非,是老娘被骗买了水货鸟?

剧务乙:不是……那些东西被顺利装进那间屋里了,她也看到了……不过嘛,那两位大神一共在屋里呆了两个小时,前半截谈了一阵武学方面的问题,后半截,下棋……[无语望天]

剧务甲:[同望天]我同情期望看N18禁结果看到了俩钟头清水的某人……

四下里坐在了主持人的位置上。很快,当看到后台并肩向这边走来的两道白影时,一张大便样的脸上,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容--

台下。

叶玄:师兄,看着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觉得有些冷……

花玉辰:[看手里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擦汗)我也有点冷……

场外。

司空摘星:[四处寻找]恩?我刚才在后台‘拿’到的据说是后50问的卷子扔哪了?……

灯光,音响,一切就绪。

四:[无法掩饰地yin笑,既而马上又反应过来,遂瞬间作正经状。]那个……现在我们接着后50问……[眼中闪过一道耀目的­精­光……]

西门:[面无表情]

叶:[眼观鼻,鼻观心]

四:[面向观众,摊手]我习惯了……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西门:[微微抬眼]

叶:[侧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西神遂略一点头,了解状]不一定。

西门:一样。

四:[歪过头小声]互攻有爱……

场下。

叶玄:师兄,为什么爹好象比上半场合作了好多……

花玉辰:我也不知道……

四下心声:[内牛满面]不枉我派人私下送给西大一套珍藏绝版城主日常生活照啊……

某知情者:乃这素赤果果的贿赂……

52、为什么如此决定呢?

西门:[冷面,无视]

叶:顺其自然。

四:[­奸­笑……西大,我知道乃为毛不说话……因为第一次是乃在下面……]

场外。

叶玄:师兄,父亲他们在说些什么?

花玉辰:[偷偷擦汗]没什么……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叶:不错。[既而仿佛想到什么,­唇­角微扬]很好。

西门:可以。[也似乎想到什么,眉峰略舒]极好。

四:[失望]为毛他们这么淡定……[忽然又yin笑]后面的‘很好’‘极好’,指的绝对是自己在上面的时候……我以我多年的腐龄发誓!!

54、 初次H的地点是?

叶:[向西大解释一番]万梅山庄。

西门:万梅山庄。

叶玄:[扭头问]陆叔叔,H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汗]这个问题……[忽严肃状]小玄,你今年多大了?

叶玄:[莫名其妙]15。

陆小凤:[望天]那么,这个问题你以后再去了解吧……

55、当时的感想是?

叶:自此,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西门:[微一侧头,然后将所有人彻底无视地握住了旁边叶孤城的手。对方亦回握,然后任由西门吹雪缓缓以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四:[拼命压抑住嚎叫的冲动]我萌……我好萌……表给我面子,再热情些吧!![忽又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小声]应该再有些‘好痛’‘很­棒­’之类的感觉嘛……

56、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四:[口水,­奸­笑]

叶:很好。[凤眼微眯,明显回忆的表情]

西门:[漠然许久,才冷冷说了两个字]火莲。

四:[脑补]平时傲寒的雪莲,化成火一样热情炽魅的红莲……劫火哇,劫火……[擦鼻血,望天:如果让我看一眼,死也瞑目鸟……]

导演:哎,那个谁,搬两箱纸巾上去……

叶玄:谁能告诉我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花玉辰:[已经看完了手里的那张纸,想到后面更加劲爆的话题,冷汗滴答滴]玄,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57、初夜的早上,您的第一句话是?

叶:今日不练剑。

西门:好

四:[小声]叶大是很体贴的……可是,为毛不问些‘还很痛吗’‘不舒服吗’的话?……[对手指]

耳尖的观众:切……叶大说这种话?我们想象不能……

陆小凤:花满楼,我到现在也没听出来第一次到底是谁在上面……

花满楼:[微笑]难道你要去问?

陆小凤:[一激灵]算了,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

观众:[扔­鸡­蛋]靠,你要是没什么好奇心,也就不会总惹出那么一ρi股麻烦……

58、每星期H的次数是?

西门:[经过前面的解释,现在已经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并不言语,将某人完全无视。]

叶:[淡淡地]有时,一次也无。

四:[惊,颤抖指]为毛啊啊!!!!明明乃们互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甜蜜哇!!!!怎么能够不经常xxoo?!!

叶:[波澜不惊]习武之人,不宜纵欲。

四:[看看西门吹雪,又看看叶孤城,突然间,悟鸟……]西大不舍得让叶大那样骄傲的男人雌伏,叶大也不舍得西大在下面……感慨啊……于是,经常要用手吧……好在他们都是自制力超好的强人……

59、您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回最好呢?

西门:似以往便可。

叶:随兴。

四:那么请问,两位以往每星期H的次数……不,是每月H的次数……算了,每年全H的次数是多少?

叶:[看向西门吹雪,二人以眼神确认了一个大概的答案]十余次。

四:十余次/每年……十余次/每年……十余次/每年……平均几乎一月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掀桌!!![心底狂吼:我们要夜夜春宵!!而且要一夜七次郎啊啊啊!!!]

叶玄:[皱眉思考]师兄……我觉得,我好象明白了点什么……

花玉辰:[冷汗]其实玄,你现在真的不必明白这些……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西门:很好。

叶:很好。

四:[大便脸]我恨这种明显敷衍的答案……

61、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

四:[装模作样状地咳嗽一下]除了男人都很敏感的那个地方以外……

叶:胸膛。

西门:[冷冷地]腰。

四:[摊手]其实我知道了也木有用……除了对方,谁能碰到叶大的胸膛,西门的腰?

62、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

西门:[似是想到什么,脸上有一瞬间意味不明的神情]前胸。

叶:[也想到什么,­唇­角微挑]后腰。

四:[猥琐地搓手,小声]西大后腰是怕痒的……叶大嘛,准确地说,不是‘前胸’,而是胸口处的两点……[yin笑]西大貌似非常喜欢亲那里……

台下。

叶玄仍在苦苦思索中……

观众:小玄儿,表费神鸟,像乃这样纯洁的小童子­鸡­自己是想不出来什么滴……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西门:不可逼视。

叶:冰烧,雪燃。

观众:[疯狂脑补]

四:[一打纸巾……两打纸巾……捂鼻]有生之年若得一见,某四死而无憾鸟……[傻笑,口水直流]

导演:[那个谁谁谁,把药拿来,有人又犯病了……]

场下。

陆小凤:其实我也很想去看看,西门吹雪除了面瘫以外,还有什么表情……

花满楼:[摇扇,微笑]如果你的灵犀一指有把握接住西门庄主的剑,倒可以一试……

陆小凤:[想象一阵,然后低头看自己两根手指]好奇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64、坦白地说,您喜欢H吗?

西门:可以。[某四发誓,绝对看到西大的表情在一瞬间变了一下!这个表情的意思,翻译过来应该是‘很喜欢……’]

叶:可以。[倒茶,递给西门吹雪,然后发现怎么只有一个杯子……西门吹雪见状,把茶杯又递回来,叶大淡笑,饮下,既而剑神旁若无人地将茶重新续满,自己喝……]

观众:[心底的狼在嚎叫]共用一杯……萌翻鸟……

四:[转头,擦去几滴可疑液体]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

西门:[冷冷地]万梅山庄,白云城。

叶:[补充]卧室。

四:[双眼放光]难道,就没有别的地方……

观众:[叹气]乃又猥琐鸟……不过,我们喜欢……

66、您想尝试的场所是?

西:[居然表情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梅树下。

叶:[转头看,然后微一扬眉,对西门吹雪说了一句什么,西大的眼底,绝对亮了一瞬!] 梅树下。

四:[激动]莫非……刚刚叶大答应了西神在树下这个那个……[脑补]新梅含香,凝冰傲霜,漫天花飞中,雪地里,梅树下,铺一块厚毯,白衣落尽,黑发披垂,两人交绕缠绵……噗!!![一个把持不住,喷血数升]

导演:打电话叫120!

台下。

叶玄:师兄,你的脸怎么了?

花玉辰:[脸红]没什么,这里有点热……

陆小凤:[意味深长地笑]辰小子,欺骗未成年人是不好的……

67、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之后呢?

叶:[淡然]皆有。

西门:[只顾用拇指缓缓摩挲叶大的掌心,对此问题采取无视态度]

四:[摊手]两人都喜欢­干­净,西门吹雪甚至有轻微的洁癖……

68、H时两人有什么约定吗?

西门:[看叶孤城,眼神温缓]

叶:[看西门吹雪,眼神温缓]

四:[望天]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多余的人……

观众:米错……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

叶:不曾。

西门:无。

四:[掩口,作淑女笑状]他们前面后面的第一次,都奉献给对方鸟……

路人甲:[递纸巾]四姑娘,擦一下口水先……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西门:[不屑,懒得回答]

叶:[面­色­平静]若无情,亦不过似禽兽|交合而已。

四:[点头]这两位都是很有原则的人……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叶:[喝茶]

西门:[无视]

四:……

叶玄:[冷笑]谁出的蠢问题……

花玉辰:[看一眼台上两人,扭头,严肃状]确实很白痴……

陆小凤:[恶寒]花满楼,你觉得,世上存在这种人吗……

花满楼:[认真想]我觉得,应该没有……毕竟生命是值得珍惜的……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叶:两情相悦,有何羞耻之处。

西门:[一根根地摩挲着叶大修长的手指]

四:[拼命想象两人其中一个脸红状……三秒钟后,恶寒,放弃……]果然,两位不是我等凡夫俗子……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怎样?

陆小凤:[一个激灵,站起来拼命高喊]西门吹雪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叶孤城说这种话……叶孤城你也放心,我也绝对不会对西门吹雪说这种话……

花满楼:[微笑]其实你不必这样紧张……

西门:[不屑冷哼]

叶:不存在这种人。

四:陆小凤你从来都很欢乐啊很欢乐……[幸灾乐祸]

叶玄:[终于因为观众席上一怪阿姨偷偷过来硬上了半天速成教育课,突然明白了所有问题,脸轰地红了一瞬,随即继承两位剑神剑仙的风格,脸上迅速平静下来,既而想象一下有人站在西大/叶大面前,要求H](恶寒,冷笑)如果在万梅山庄,会被做花肥,如果在白云城,会被扔海里喂鱼……

花玉辰:[点头]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叶:尚可。

西门:可以。

四:[瞥一眼剑神,小声]西大明显底气不足……想当初,叶大的初夜啊……[擦泪,同时擦鼻血]

陆小凤:我很擅长……

所有人:[无视他]

75、那么对方呢?

西门:很好。

叶:不错。

四:[­奸­笑]叶大真给西大面子……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叶:[抬眉]叫我名字即可。

西门:同样。

四:[望天]我就知道不能指望有什么甜言蜜语……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西门:[微侧首,看叶孤城,眉峰似是略有上扬]皆可。

叶:[握一握西门吹雪的手掌]都很好。

四:[小声]哼,都嘴严得很……下回我安个摄像头……

观众:得了吧,你也就YY一下而已……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西门:[冷冷一瞥]不可能。

叶:不。

四:[点头]西大有洁癖,别人他决不会碰……叶大嘛……大家可以看前面,有一章在花家,和孙姑娘正那啥那啥,半路却停下了……果然,不爱的就没有做下去的动力啊……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叶:[向西门解释]没有。

西门:[明白了](冷然)无。

四:[偷偷摸摸]叶大,其实您送给西大的那颗珠子……就是拴在剑上的那个……再多送点儿,串起来,就是很不错的道具……

叶:[抬眼]不必。

四:[鬼鬼祟祟]西大,您就真不想看看叶大因为……¥……%#%的样子?……

西门:[无视。]

四:[突然激动起来]我发誓,刚刚剑神的眼睛绝对绝对闪过一道亮光!!!

叶玄:- -

花玉辰:= =

陆小凤:[装做什么也没听见]

花满楼:[轻咳]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怎么样?

叶:顺其自然。

西门:他要如何,皆可。

四:我想听的是‘那就我去推倒’……[小声]不过西大,您老明显口是心非啊……

81、你对强-­奸­怎么看?

西门:死。

叶:惩戒。

四:西神太血腥,还是叶大比较好……

82、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你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四:[被两人同时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这个问题实在够蠢……

83、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西门:没有。

叶:偶尔,略有不适。

西:[握对方手,眼神歉意]

叶:[淡然微笑]西门,无妨。

四:[偷瞥西门吹雪,小声]叶大哪里是略有不适,明明……唉,西大您老得学会悠着点,技巧一点,温柔一点,节制一点……

陆小凤:[极小声]其实,我手头有从东瀛传来的那个……男风……春……那个宫……图……如果西门吹雪要的话,我可以贡献出来……

观众:如果你胆子足够的话。

叶玄:师兄,陆叔叔说的那个东西,你见过吗?

花玉辰:[大汗]我……这个……没有……

路人乙:[飘过]小花童鞋,说谎不素好孩子……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西门:[表情高深莫测]有。

叶:[似是想到什么,­唇­角微勾]有。

四:[鼻血]什么时候?!

西门:[冷眼]与你无­干­。

叶:[摩挲着扳指,凤目略眯]

陆小凤:[呆滞]我难以想象……

观众:[鄙视陆小凤]­干­卿底事!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西门:既如此,就继续。

叶:[似有若无地一笑]良辰不可负。

四:[握拳]都送上门了,当然得不要大意地上啊啊啊!!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四:[- -||| ]……这问题……ORZ……我真无聊……

叶:[淡然不语]

西门:[面无表情]

叶玄:[望天]

花玉辰:[同望天]

天上,乌鸦飞过……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四:[面对所有人的白眼,冷汗]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西门:[不假思索]叶孤城。

叶:西门吹雪。

[双方相视,略扬眉]

四:[叹息]果然是绝配啊绝配……

观众:有别人就出事了……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西门:极好。

叶:很好。

四:[摊手]当然好……不然还有谁符合……

观众:[扔西红柿]废柴问题还真多……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叶:没有。

西门:[冷声]无。

四:[转头向台下,小声]其实西大肯定想的……话说,那珠子真的不错……

台下。

叶玄:陆叔叔,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陆小凤[冷汗。这小子眼睛怎么这么尖]没什么,没什么……[泪……我总不能告诉他,这是我刚买的玉势……]

叶玄:[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陆小凤/花玉辰:[一激灵。紧张]你,你知道什么了?!

叶玄:[点头]陆叔叔,你很有钱。

陆小凤:[惊奇]为什么?

叶玄:你买个擀面杖,都是玉的。

花满楼:[被茶水呛到,咳嗽]

陆小凤/花玉辰:[- -||| 瀑布汗]

观众:[= =||| 成吉思汗]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

西门:二十七。

叶:而立之年。

四:[ying dang 笑]第二次时就是在西大的二十八岁生日……

观众:[同ying dang 笑]叶大是生日礼物……

陆小凤:[感叹]这么晚……

观众:[鄙视]没节­操­的家伙,一边儿凉快去!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叶/西门:是。

四:也不可能是别人……

观众:[无聊磕瓜子]又一个废柴问题……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西门:[看着叶孤城的嘴­唇­]­唇­。

叶:[似有若无微笑]­唇­。

四:[望天]真传统……

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西门:[冷哼]与你无­干­。

叶:嘴­唇­。

四:[低头翻书,找和谐章节]不说我也知道……西门喜欢亲叶大的嘴­唇­,脖子,还有胸前的某两处部位……[小声]

观众:[心领神会地笑……]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西门:[看一眼叶大,略带歉意]轻,慢。

叶:[回西门一个‘无妨’的眼神]亲吻。

四:[猥琐笑]所以说西大要节制……

花玉辰:玄……我觉得,你今天不应该来……

叶玄:[微微脸红,但又不肯表现出来]这些也没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来……[少城主,乃素未成年人啊……]

96、H时想些什么呢?

四:[意味深长地笑]

西门:[指上不知何时缠了一缕叶大的发丝]他。

叶:他。

四:[失望]乃们就不能说点让我流鼻血的答案……我宁愿为此失血过多而死啊……

观众:[不纯洁滴笑]也许也在想‘下回该我了’……

97、一晚H的次数是?

四:[正经地看向西门吹雪,但眼光闪烁]

西门:随意。[场外路人丙:西大,您真的底气不足……做亏心事的都这样……]

叶:不宜纵欲。[场外路人丁:叶大,您真的很体贴……]

陆小凤:我一般喜欢尽兴……

叶玄:[听到激进话题,尽管尽力忍住,脸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低头擦剑]

花玉辰:[装伤风]咳咳 ……咳……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西门:皆有。

叶:皆有。

四:我知道,互脱是最多的,大家可以去翻书……[­奸­笑]有时候西大太着急,用撕的……

观众:[鼻血]

导演:那个谁,拿个拖布来……

99、对您而言H是?

西门:在一起。

叶:盟誓,身心相合。

四:身心相合……[脑补,荡漾]

观众:[同荡漾]

100、最后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西门:[起身]马车已在外,我们回家。

叶:[微笑]好。

四:[刚要冒死扑上前,求叶大给个签名,突然眼前寒光一闪,既而漫天纸片飘飞如雨]

观众:[呆滞]

叶玄:[冷笑]

花玉辰:[我就知道会这样]

陆小凤:[摸胡子]

花满楼:[摇扇]

四:[愣,然后,石化,颤抖]我……我……我不活了啊啊啊!!!我的答卷,我的命根!!![翻滚在地,泼­妇­状]剑神……汝好狠的心撒……我表活鸟,表拦我!!!……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收剑,叶孤城哂笑摇头,道:“西门,何必如此。”

西门吹雪扬眉,既而握了握对方宽大袖摆中的手,叶孤城­唇­角隐隐含笑,随他登上了马车。

叶玄收拾好东西,朝台上鬼哭狼嚎的某人看了一眼,道:“师兄,走吧。”

花玉辰点头,一面偷偷摸摸地将手中那份不知是谁落下的问卷收进袖子里……

陆小凤:去你的百花楼喝酒。

花满楼:[微笑]好。

场外,司空摘星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奇怪,究竟丢哪里去了……”

一个小时后。

四某人仍在台上到处翻滚,歇斯底里中……

剧务:头儿,我们应不应该告诉她,台下其实一开始就有人在旁边做备份记录……

导演:不用,让她再滚一阵吧……我才想起来今天做清洁的老李请假,台上根本没打扫过……等上面都滚­干­净了,再让她起来吧。

……¥%#%……%—……—%—……%%……¥……%

一百五十一. 来者

管家已候在外面一阵,听得里面有轻微的悉簌穿衣声响起,且有人道:“进来罢。”,这才叫侍女将盥洗器具端了进去。

彼时西门吹雪至南海已有近月,府中上下,已俱知晓二人之事。管家在府中多年,自家城主向来自少年时便是孑然一身,旁人看来,只觉说不出地孤疏冷寂,因此先前乍知城主与一名男子意­性­相合时虽是震惊无已,但直至如今,却已皆换作一片替他欣慰之意。

管家进得房中,不便多看,只指挥着两名侍女将东西放置整齐,又把一套新衣搁下,就欲出去。却见一只手从里面将床帐揭开,既而叶孤城穿着白绫长褂,头发垂散在身后,从榻内下来。

他甫一下床,目光落在旁边的衣物上,眉峰略抬,道:“再拿一套进来。”

此时天气已然转冷,管家听得他这般吩咐,才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忙领着两名侍女出了房。于是片刻之后,一套款式做工与先时那套相似的稍厚衣衫就被送进屋内。临走时,送衣的侍女瞥见榻内又有一人亦且起身,面­色­冷白,眉眼发­色­出奇的乌黑,五官更是形容不出的冷峭峻铎,不但容貌看来如寒冰般冷冽,身上竟也似有淡淡的冰雪气息传来。她不敢多看,躬身朝叶孤城行了一礼,便忙退下了。

两人洗漱了一番。叶孤城一件件穿上罩衣,外衫,长袍,回头看到西门吹雪已将新送来的衣物一丝不苟地穿戴妥当,一身银­色­水纹的雪­色­锦衣十分合体,几缕鬓发垂于身前,其余大多皆散落在肩头背后,尤衬得肤­色­苍白如冰雪,眉眼黑得如墨一般。

叶孤城坐在椅上,一面束发戴冠,一面道:“天气渐冷,你暂且先穿我未用过的新衣,明日再吩咐府中另行备办。”

他说话间,西门吹雪已走至身旁,从他手中拿过镂纹象牙梳,一边掬起那披垂的乌丝。叶孤城静坐,任由对方替他挽发结髻,将左鬓几缕发丝绾结成绺,束到头顶的玉冠当中。

待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便一同出了房门,去前厅用早膳。

偌大的厅中极静,不闻一点声响。

花玉辰一面喝着粥,一面偶尔偷眼打量着坐在上首,面­色­冷峻的白衣人。他虽年纪尚小,并不清楚为何两个男子也能在一处,却也知道眼下这个人已与陆小凤和自家七叔完全不同,不仅仅只是师父的好友了……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面容冷肃,神情孤傲冰寒,即使只是在那里静坐着用饭,也能感觉到四周隐约浮着的一丝凉意……花玉辰一边咬着汤包,一边又看向对方身旁的男人,同样也是一身白衣,阔袖长裾,发束玉冠,和那个人坐在一起,就给人一种仿佛再相合不过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么,有这样一个师娘,好象也没什么不好--

……‘师娘’?花玉辰反应过来,被这个突然涌上的念头唬了一跳,一口蟹黄汤包当时便噎在喉咙里,他赶忙喝了些白粥,这才总算压了下去……

碧清的水面映出一线白影,凌厉的剑气划过,水纵丈余,雪白的衣裾就在水幕间扬起。

一声清悦如罄的剑鸣倏响,音犹未绝,白衣男子却已然提剑立于岸上,既而反手收剑,朝着不远处一间屋子走去。

室中四下皆白,一­色­玩器也无,只有一张极大的紫檀木坐榻置于房间中央。叶孤城正自闭目打坐运气,西门吹雪走近,静静看男人合眸盘膝端坐,双手平放在腿上关节处,眉间拢着一层沉寂,容­色­清镌疏朗。他凝视片刻,漆黑的眸底渐渐染上一丝温融,既而在一旁坐了,亦且静自调息。

过得一时,西门吹雪似是忽发觉到什么,眉心微动,双眼倏然睁开,就向身边看去。

但见身旁叶孤城剑眉紧凝,额际泌汗,面上神­色­有异,原本置于腿上的双手,手背处已微微浮现出凸起的脉络。西门吹雪清楚地觉察到对方气息已有不稳的迹象,眼底沉了沉,忽伸手轻缓地搭上他背心要|­茓­,小心地输入一丝内力,仔细探察。

叶孤城此时正极力压制住不受控制浮动起来的内息。武学之境,天赋固然重要,后天苦修亦不可少,但似他这般境界,若想再稍有进益,其中有三成,便要靠那机缘。眼下叶孤城只觉四周每一分,每一毫动静都清晰犹如置于耳畔,­精­气神质,皆似隐隐有所提升,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体内的真气在周身经脉中一道道散开,汹涌澎湃至极,一路冲向奇经,一路流走八脉,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撞,不仅激得全身痛楚难当,亦且有重新退回原本境界的征兆。叶孤城凝眉忍耐,强行运气收束,将一股股散乱的真气逼于泥丸宫中,暂且勉强压住,然后尽力将混乱的真气归回经脉,以求突破。

正心神凝集间,只觉一股极寒的内力被缓缓由后背送入丹田,熟悉的内息让叶孤城没有任何抗拒,立时静息凝神,配合着这一股力道调整,让两路真气汇聚一处,在体内慢慢游转。

不知过了多久,长长的剑眉终于逐渐舒开,凝定心神,运力察视一番经脉,既而一股难言的轻快通畅之感便一点一滴地延展到四肢百骸。虽仍合着眼,但方圆百尺内飞花落叶,俱已逃不过耳间……

狭长的眸缓缓启开。叶孤城微敛双目,转身看向背后的男子。

漆黑的发丝紧贴在汗湿的两颊,额上密密渗出汗水,沿着面部冷硬的线条直流入颈间,一身白衣,已然尽皆湿透。叶孤城一手扶住男人肩臂,一面去探他脉门,只见他气海中十去九空,便知对方眼下,已是内力耗损巨大。

西门吹雪睁开眼,就见一双伏犀凤眸轮廓迤长,右边眼角一条斜掠着的红晕,眼底寒星沉烁,正自静静看他,便道:“如何。”

叶孤城只微微淡笑一下:“得你相助,自然无事。”说着,以额轻抵着那遍布汗水的额头,叹道:“西门,劳烦你--”

西门吹雪并无言语,只在漆黑的眼底浮出一丝笑意,以薄­唇­触了触他的鼻梁。叶孤城似是低笑一下,看了眼自己与对方皆已汗湿的衣物,道:“我去吩咐人备水沐浴。”

地上一­色­的水磨青石地板,并无花饰,只有一道道为防滑而雕刻的纹路。浴室中间垂着白­色­的及地锦缎以保持温度,半掩的锦帐间露出圆形的浴池一角,隐隐可见男子修长健硕的身躯浸在池中,水面雾气蒸腾。

叶孤城坐在池内的石阶上,腰部以下泡于水中,双手按着身前西门吹雪的肩背,缓缓揉压几处|­茓­位,替他舒解耗力过度之后的疲乏。

西门吹雪微合了眼,静静置身在热水间。

臂上有柔软的物事拂过。墨­色­的眸略启,于是就见到大片漆黑的发浮在水中,蜿蜒犹如蔓生的水藻。

他微微向后回首,便看到叶孤城背靠在池壁上,头发披垂下来,被水打湿的长发附着在眼角眉梢,有些粘在雪­色­几近透明的肌理表面,有些就浸在水里,轻轻绕过西门吹雪的臂膀。

伸手握起一缕发丝,西门吹雪重新回过头,半合着眸,指间慢慢摩挲着因热水浸泡而变得柔软些许的长发。

有力的手指一点一点在那宽健的背上按揉,直至对方的身体明显松弛舒展开来,叶孤城才停了手,从石阶上走下,将全身泡在水内。

西门吹雪见他阖着双目,颊边额前粘着湿发,漆黑的眼睫上凝着热汽结成的水珠,不由微一探身,替他拨去发丝,既而吻上那闭着的眼睛,触落了睫毛上的细密水滴。

叶孤城并不睁眼,任他在自己眼帘上亲吻了一时,直到对方的薄­唇­离开,才微微眯起凤目,细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男子。

西门吹雪右手揽住他肩头,靠近那寒玉也似的面容,让两人鼻尖贴和着鼻尖,气息兼且交绕,这才道:“怎么。”

男人以手抚摩着他的脊背,低笑道:“西门,叶孤城得以与你结识,何其有幸……”

漆黑的眸底沉出墨­色­的的渊潭。西门吹雪­唇­边,就似是一点一滴地现出,隐约的笑意--

“我亦然--”

……

两人沐浴已毕,方自浴室中走出,就见管家正候在外面。待看到二人出来,忙上前道:“禀城主,方才有外来船只停靠在码头处,眼下已下了船,在府外求见。”说着,双手递上一张拜帖。

叶孤城略扫了一眼,见上面署名处‘漪澜阁’三个字,微微抬眼,道:“飞仙岛与其一向并无往来,他们此次登门,却是所为何事。”

管家应道:“递帖之人已然言明,说是他家阁主,欲请西门庄主一见。”

一百五十二. 我已成过婚

城主府门外,静静停着一顶由六名美人抬着的月白­色­软轿。

不一时,便见管家自门内走出,道:“请阁主入前厅一叙。”

于是旁边两名漪澜阁使女缓缓将轿帘掀起。但闻一阵暗香浮动,一名面戴轻纱的女子自轿中慢慢走出,长长的月罗锦衣及地,内罩玉­色­烟萝银丝轻绉衫,外披白­色­纱衣,腰间用水蓝镶玉丝绦束住,墨玉般的青丝梳成流仙髻,头上斜Сhā一支碧玉簪,长及至腰的珍珠流苏垂下,耳际单挂着一枚翠月飞云坠。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虽看不见面容,但已可知定是一位绝­色­的美人。

女子伸出一只手,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的手掌只有指甲处略微透着些粉红,腕上戴着两只细细的白玉镯子。就有一名侍婢上前,轻轻将那只手托放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小心地领着她一步步迈上门口的台阶,随着在前面带路的管家,穿花绕树,沿石经廊,慢慢走向府中的正堂。

偌大的厅内,唯有一人负手立于正中,衣白如雪,锋锐如剑,一双冷峻的黑眸漠然看着走入厅中的人。

女子启朱­唇­,碎玉一般的声音,便是用‘黄莺出谷’来形容,也稍嫌侮辱了她:“师兄,好久不见--”一边说,一边缓缓揭开了面上的轻纱。

一双水眸星光流转,菱­唇­盈粉,长眉淡描,面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如同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一应形容,亦不过是‘倾国倾城’四字而已……

漆黑的眸与平时一般浮着冷峻的利芒。西门吹雪漠然看她一眼,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孤寒:“你来此,何事。”

“两年未见,师兄却还是旧日模样,竟连叙旧之语,也不肯说上一二句么?”女子淡笑,一面自己款款坐下,待送茶的婢女退去之后,厅中便只剩下两人。

“涟柯先前去了万梅山庄,听闻师兄身在白云城,这便来了南海。”纳兰涟柯素手微伸,将天青雨花的瓷盏执在掌中,雪白的柔荑在上面轻轻摩挲着:“一别两年,涟柯对师兄可是想念得紧--”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事,说。无事,走。”

似是对男人冰冷的态度习以为常,纳兰涟柯­唇­角仍保持着微笑,却在下一刻,忽于秀长的丹凤水眸中掠过一丝异样:“师兄气息怎地这般弱……莫非是受了伤?谁能伤得了你?”

西门吹雪并不答言,然而却听一个低冽沉厚的声音道:“纳兰阁主?”话音未落,一个白­色­的身影便步进厅中。

纳兰涟柯乍一看到那身形修伟如剑的白衣人,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叶孤城’,而是微怔:天下间竟有这般气度容­色­的男子,只一进了正堂,便似照亮了整个大厅……她一向自负美貌罕有人及,且又武艺高绝,身份超然,因此对大多数男人从来不屑一顾,但眼下却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这伟岸峻峄的男子愿意,任何女人,怕是都会为之倾倒……

盈盈一笑,起身道:“叶城主。”

叶孤城微一点头:“纳兰阁主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纳兰涟柯闻言,莞尔一笑,柔声道:“涟柯有事寻师兄不着,听庄中下人说,是于飞仙岛做客,因此便登门打扰。”

叶孤城听了,看向西门吹雪道:“原来是同门。既如此,亦属远客。”听纳兰涟柯语气,知他二人有事相谈,遂觉自己不便在场,于是朝厅外吩咐人准备酒席后,就欲离去。

西门吹雪未待他动身,便已知晓他意思,不露声­色­地微一移步,止住了对方的动作,既而对纳兰涟柯道:“有事,说。”声音虽是一贯的冷然,叶孤城却已从中听出一丝罕见的不耐,不禁微微抬眼。

纳兰涟柯亦知他脾­性­,于是收了笑容,不再多言,只道:“师父一月前,已过世。”

厅中静了一时。下一刻,西门吹雪已缓缓道:“明日,我自会前去。”

案角一具描金铜鼎内,燃着淡淡的纡苏檀香。

叶孤城手中拿了一册文书,慢慢翻看批阅着,笔架旁边,一只水晶圆盘内游着两条玩赏彩鱼,几根碧绿的水草,软软地漂在其中。

管家递上一张单子:“王爷寿辰将至,这是拟好的礼单,请城主过目。”

叶孤城接过,看了看,道:“把库房中那株珊瑚树添上,再加一具墨烟冻石鼎。另外,上个月商号里送来的那架玉晶照屏,也拿出来。”

管家一件件记下了。叶孤城以手轻扣桌面,思忖了一时,又道:“明日的船可备好了?”

“是,一应物事都已备齐,船上人手也按城主的吩咐,挑了几个­干­练有眼­色­的去服侍起居。”管家垂手应道。

叶孤城点一点头,既而重新拿起案上的文书:“这里已无事,你且下去罢。”

管家应了一声,拿起几样批过的册子,便退下了。

叶孤城用银剔拨了拨烛芯,让灯光明亮起来,这才从笔架上拾了一支笔,一边一张张仔细翻阅纸页,一边不时落笔批注。正凝神间,忽听‘泼刺’一声,既而手背之上,有几点冰凉的水花溅在了上面。

叶孤城略略抬头,就见一团白­色­的物事正蹲于案角,旁边一条鱼蹦跳着在桌面弹跃,使得水珠四散溅落。他微哂一下,伸手提了那兀自想用脚掌按住鱼的白貂后颈,将其放到一边,又把被从水晶圆盘内捞出的游鱼重新丢回水中。白貂见状,似是知道自己不应如此,只老实蹲在案头,慢慢舔着浸湿的前爪。

被它这样一搅,叶孤城遂也不再继续,起身走到旁边一张供他偶尔休憩的矮榻前,斜倚在上面堆叠着的软垫中,凤目微合,舒身而卧,就此歇息了一时。

西门吹雪远远便见屋中亮着灯,推门进去,就看到叶孤城正睡在榻上。

房内的窗子并未关严。眼下天气已冷,西门吹雪走近,将半敞的窗户一扇扇合上,这才步至男人身旁,在空出一块地方的榻沿边坐下。

叶孤城睡得并不沉,不一时,眼帘便轻微一动,随即一双狭长的眸子就睁了开来。

他甫一抬眼,就看见了身旁坐着的人,不由地略略扬起眉峰,并未起身,只道:“你内力一时耗损颇巨,怎不回房多休息。”

西门吹雪伸手抚向叶孤城眉心,道:“无妨。”

叶孤城右手探向他腕间察看,过了片刻,才微点了头,收回手:“我已命人备好了船,明日你便可启程。”

低低应了声,西门吹雪侧过身,亦半靠在软垫间,叶孤城朝里面让了让,然后微偏过头,枕在对方的腿上。

西门吹雪坐在榻间,背靠着软垫,若有若无地把玩着他的一缕发丝,叶孤城半阖着眼,道:“今日那位纳兰阁主至此,既是你同门,何故这般冷淡。”

西门吹雪手上微一停顿,既而淡淡接道:“我与她,素来不睦。”

叶孤城道:“我见她言语神情之中,并无此意,倒是你待人极冷。”

西门吹雪微眯了眼,低头在他­唇­上触了触,这才道:“师父曾欲将她,许与我。”

叶孤城抬眸。西门吹雪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如此,你可明白了。”

­唇­边挑起一丝淡淡笑意:“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来纳兰涟柯应是有心于西门吹雪,且定然做过让身旁男子不快之事,否则西门吹雪虽­性­格孤冷,但毕竟也是同门师兄妹,倒也不至对其如此冷漠疏远。

叶孤城静静枕在他腿上,忽想到一事,不禁­唇­角微微上扬。西门吹雪拇指正摩挲着他左颊颧骨处,见状便道:“怎么。”

叶孤城略一摇头,眼底仍存笑意,道:“方才突然想起,那时你若当真应承下来,成亲之日,莫不是仍着一身白衣?”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静了片刻,忽道:“那日,确是如此。”叶孤城闻言,眉峰稍稍抬起。西门吹雪低下头,继续道:“当日,我确是身着白衫。”一面用食指缓缓擦在男子眉心之间:“我,已成过婚。”

见那一双狭长的凤眸仍是平静无波,墨黑的眼底,不由罕见地现出一丝薄薄的笑意:“那日于万梅山庄,你我同饮梅酒,岂非合卺。”

叶孤城微微一怔,既而想起当日两人对饮场景,之后红烛高烧,共效鸾凤,竟真真可说是成过婚的,不禁一时之间,心中涌起一丝淡淡暖意……

良久,只听他低低笑道:“早知如此,那日的酒,就应多饮些才是……”

一百五十三. 同门

西门吹雪听得他这般说,又看着男子微眯了眼枕在自己腿上,就想起他曾经醉酒后的形容。染上酒意时的叶孤城脸­色­比往常越发地莹白,剔透得近似冰晶,却又在眉间眼梢旁浮着丝丝红晕,一双寒星样的长长凤目,亦会笼着层疏散慵然之­色­,言语举止间,就再不似平日里的冷冽难近模样……

伸手替对方将额前的几丝散发拂开,西门吹雪一向刀锋般锐利的眼睛,此时却是平和而宁静的:“你若多饮,必然不适。”叶孤城一旦喝酒过多,便容易头痛酸涨,因此西门吹雪如今虽偶尔亦与其对酌,却也不愿他多饮,只略略尽兴便好。

叶孤城抬眼,就看清了上方那人的面容。墨­色­鸦羽般的长发,凌厉凛斜的眉,挺直孤傲的鼻梁,以及总是带着冷硬意味的薄­唇­……这样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副无情无心的寒酷模样,但眼下自己正望着的那一双深邃的漆黑眸底,却是分明有着丝缕淡淡的温缓……叶孤城­唇­边若有似无地上扬一下,道:“你从前并不饮,却想不到酒量竟不下于陆小凤--”忽记起那日在花家时,见过他唯一一次醉酒的模样,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淡笑。

西门吹雪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把锦缎也似的长发,见到他这一点浅淡笑意,便道:“怎么。”

叶孤城也不作声,过了一阵,才道:“西门,你可还记得,江南花家那夜醉酒。”

西门吹雪应了一声。叶孤城低低叹道:“眼下想来,那时见你醉睡后模样,我怕是--”

他停了停。西门吹雪接口道:“如何。”

琥珀­色­的眸些须阖起,叶孤城微微一笑,继续道:“我怕是,已然动心……”

西门吹雪顿了一顿。然后下一刻,手上的一把青丝便被缓缓撩起,绕在指尖,托在掌上,几近虔诚地送至­唇­畔。男人削薄的­唇­吻在上面,低沉微冷的声音轻叹般响起:“嗯。”

两人又随意说了一阵话。正当叶孤城欲起身将剩下的几张文书看完时,原本已关严了的窗户忽然启开,随即一股风大力刮进房内,将案上的文书吹得散乱开来。叶孤城下榻走到窗前,将敞开的窗扇重新关紧,这才步至案旁,动手整理被吹乱的书册等物。

西门吹雪拾起落在地上的几页帐目,放回书案之上,叶孤城接过,夹进一本薄子当中,一面看向屋外,道:“怎地忽起了风……”又看看天­色­已晚,遂也不再审核事务,与西门吹雪一同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边刚有一丝朦胧光亮,叶孤城便已睁开了眼。

房内温度似是降下了一些,即使隔着一层稍厚的绣锦水墨烟罗帐,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叶孤城看一眼身上盖着的薄绸白绫夹被,既而微侧过头,就见近在身旁的西门吹雪,睡得正熟。

即便是睡着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腰身也挺得笔直,如同一柄骄傲而孤寂的长剑。他的­唇­角此时有一丝薄薄的弧度,给平日里一贯冰寒的面容添上了些许松融,闭合的双目有密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看不见墨潭一样的眼。长发蜿蜒在枕上,白的衣,黑的发,就仿佛是一片盛开在夜雾里的森森白梅。

男人的脸­色­是苍白的,白如冷石,看起来一点也不暖。于是叶孤城侧过身,动作轻缓地环住他,然后将薄被拉严了些,盖住了对方的身体。这样紧靠在一处,渐渐地,就真的暖和了起来……

朝阳已然升起。管家在外面等了一时,直到听见房内响起的吩咐声后,才叫几名侍女随着一起进去,方一入屋,让人放下盥洗器具后,便道:“昨夜突然转冷,老仆本想吩咐人送来厚重被褥,但见城主已睡下,就不敢打扰,只得今日才命人另换铺盖。”

床帐掩着,里面的人并未出来,只道:“船已泊在码头了?”

管家忙道:“禀城主,昨夜起风,海上气候倏变,眼下涛急浪大,实在是不好出海。”

帐内似是思忖了片刻,既而道:“怎会这般……”

管家应了一声:“已有多年未见得海上这样天气,若要出船,怕是也要等上几天。”一面说,一面让侍女将带来的暖炉放置妥当,又静立等了一时,直到帐内再没有什么吩咐了,这才退了下去。

室中既然已置了暖炉,便也很快暖和了起来。

叶孤城仍躺着,身边西门吹雪早已醒了,但还是保持着与他倚靠的姿势,一条薄绸白绫夹被盖在两人身上,眼下却并不觉得冷。

“看来,总要等上几日才可起程。”叶孤城说着,一边将右手探上西门吹雪的腕间,停了片刻,才道:“既然今日不能动身,你便多休息一时罢。”

男人的手指修长而韧力,也许是在被子里捂了半日的缘故,原本微冷的指尖也变得有了暖度,手指搭在腕上,就犹如温泉浸着一般舒适。西门吹雪也不出声,只静静躺着,叶孤城见他左边脸颊在铺于枕间的头发上压出了细细的红痕,不由得微微一笑,也不起身,就这么与他一同在帐中又歇了一阵。

四周寂静无人,唯闻偶尔一声清越剑鸣。

海上风浪虽大,但城中的风却已不似昨夜那般疾劲。此时虽还未入冬,但天气已冷寒起来,花木亦自凋零,便就有些萧瑟之意。

西门吹雪昨日内力损耗颇巨,但眼下已恢复了些许,剑光所及处,一招一式,仍然森寒凌厉至极。

过得一时,忽闻一声龙吟般剑鸣声响起,音犹未绝,白衣的男人已自收剑立于庭中。

院外缓缓步进一人,一身淡白罗衫,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双袖及地,高挽的碧螺髻间斜Сhā一支珍珠碧玉步摇,纤腰上环了长长的玉苏,­唇­角含笑,秀眉轻舒,曼步走入庭中。

“师兄眼下的气­色­,倒是好些了。”女子轻声笑道,“昨日涟柯见师兄内息浮弱不稳,不知有多心急--”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只在一处石凳前坐了,用一块白绢开始擦拭手中的长剑。

他生­性­冷厉,因此纳兰涟柯也并不以为忤,自袖中取出一支晶莹透亮的玉箫,箫管光滑润泽,颜­色­滴翠。雪白的手指轻轻在温凉的玉身上摩挲着,柔声道:“师兄自少年时起,闲暇之余,亦偶尔有此雅好,这是当年玄宗与杨妃合奏‘霓衫羽衣曲’所用的玉箫,天下罕有,涟柯求访多时才得了来,这世间,也只师兄才配用此物。”

西门吹雪眉眼不动,只缓缓擦拭着寒亮的剑身。

朱­唇­微启,轻轻柔柔的声音:“看来师兄是不喜欢的……既然如此,那它,也没留着的必要了--”话音未落,原本抚在箫管上的手春柳般软软一拂,只听一声脆响,那价值难估的珍贵玉箫便登时碎成十数块,片片跌落在地。

毫不在意地踩过脚下的碎片,纳兰涟柯低低一笑:“涟柯自十四岁起便已心属师兄,至今已有十二年……师父一手抚养我长大,最疼涟柯,亦知我心思,便于我十六岁时,欲将终身许于师兄……”

一对丹凤水眸中泛了一层轻浅的水雾,配着那似嗔犹怨的娇容,说不出地惹人怜爱:“只是师兄太过冷情无心,却当面断然拒绝……涟柯自认容貌武功,并不输于天下间任何女子,况且又有同门多年情谊,师兄为何,便要这般无情?”

西门吹雪收剑回鞘,冷然道:“旧事,多说无益。”

纳兰涟柯轻轻低语道:“我已知错了……以往之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样做……师兄只当我年纪小不懂事理,莫要生涟柯的气……”

似她这般软语温言地求恳,娇颜愁态,楚楚动人,便是铁石心肠之人,怕也融得化了。然而西门吹雪只漠然看她一眼,眸底除了寒冷,没有任何情绪。

“师兄何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纳兰涟柯柔声说道:“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我这般知晓你喜好厌恶,也再没有像我这般武功容貌,都堪与你匹配之人……师兄若只因从前之事恼我,涟柯愿意赔个不是,任师兄出气罢了……”

西门吹雪冷冷扫她一眼,一言不发,提剑转身便朝着庭外走去。

纳兰涟柯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当中……

春水一般柔美明润的眸中,一丝浅笑缓缓自眼底升起。穿着缀珠绣鞋的脚轻轻踩在地上的玉箫碎片上,但闻一阵细微地沙沙之声响起,再抬起脚来时,地上,已是一滩粉末。她柔柔地,低低地微笑,红­唇­轻启,珠玉一样的声音:“师兄,你总是这个样子……可涟柯,却还是从来都放不下你……这可,怎么办呢……”

一百五十四. 初雪

锦榻四周坠着轻软的云纹幔帐,檀木制的大床,刻着水云镶花图案,一尊貔貅镂金香炉置于床脚,从内中散出一缕缕不知名的清淡香气。

女子斜斜倚在榻间,长长的月白­色­裙角垂在地上,水袖轻挽,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一双素手,正闲闲把玩着一枚象牙镂空雕的檀香球,黑发如瀑,眸若春水,­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如同雾一般散开,衬得整个人好似一树映水的梨花。

一名翠衣美貌侍婢跪坐在一张长几前抚琴,十指拨及处,但闻琴音婉转,流滑圆润,犹如春燕衔花,鱼儿喋水,淙淙溶溶,实是清柔巧越至极。

榻上女子微微抬眼,菱粉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一般悠长动听:“云岫,你费力寻来的那支箫,师兄他,可是不喜欢呢--”

琴声倏止。云岫呐呐道:“这也不行么?但这世间若说再有好的,也只剩魏晋时司马嵇康所用的那支了,可婢子却是遍寻不着--”

纳兰涟柯轻笑,新晴雨虹,­色­如春花:“方才见他不喜,我便当面将那箫毁了……我这师兄,虽已两年未见,那脾­性­却仍是半分不改……”

云岫想了想,不由得道:“其实阁主又何必如此……西门吹雪虽人物武功皆是人所不及,可这无心无意却也是出了名的,凭阁主的品貌,何必定要--”

“你懂什么。”纳兰涟柯淡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既而一张已褪去少女时期青涩的面容慢慢浮起一层倦­色­,以手支颊,侧卧在榻上,水眸微合,轻声叹息道:“我自幼便喜欢与他亲近,直至十四岁那年开始明白人事,才知道自己早已把心系在他身上……可他从来只专注于武功,对其他事和人,都不放在眼内,我曾多次向他表明心意,都被他当面断然拒绝……”

云岫微簇了眉头,轻哼一声道:“阁主这般身份武功,容貌人品,天下间还能找着第二个么,莫非还配不上他?要依婢子说,这世上男子,也有比西门吹雪更好的……”

纳兰涟柯似笑非笑:“哦?是谁?”

“自然是这里主人家--”云岫话一出口,便知是着了她的道儿,一张俏脸顿时红了红,却也还是继续说道:“这位叶城主,婢子觉得就比西门吹雪好得多,虽也是冷冷清清的­性­子,却也待人能平和些……”

纳兰涟柯笑啐道:“好丫头,莫不是动了春心?你也有十七岁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云岫红了脸,嗔道:“阁主怎地这般取笑。”

纳兰涟柯轻轻抚摩着腕上一只玉镯:“从前只听人说白云城主是江湖上公认的美男子,昨日一见,才知果然所言不虚,且无论气势人物,皆丝毫不在我师兄之下……”她素手微伸,朱­唇­漾起一抹绝艳笑容,腕上玉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响:“奈何,我却只心属那一人--”

正说话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箫声,似是自远处响起,音­色­清冽,曲调疏寒,听在耳中,就如同眼前现出一丛梅花,傲风迎雪,孑然于天地之间,清越凛长至极。

纳兰涟柯眼底现出一点讶异,随即,又一丝丝地转变成­唇­角的轻笑:“好久没有听过他吹曲,我少年时,也只能偶尔隔得远远地听这箫音……”

云岫听着那声音,不禁道:“没想到,西门吹雪那样一个人,竟也吹得一手好箫。”

纳兰涟柯低笑一声,轻轻攥住手中的象牙檀香球:“总有一天,他手中的箫,会为我而奏……”

待最后一个音悠悠结束,不远处白衣的男子手腕一抖,亦收起了长剑。

西门吹雪仔细清理着手中的短箫。以白竹制成的雪白箫管,竹纹致密,光润温泽,音­色­清亮绵长,与玉质的相比,格外有一种别致的悠扬。

叶孤城携剑走近,看了一眼竹管底端刨刻的简单纹饰,道:“这箫是我闲暇之余所制,手工虽不甚­精­细,但音­色­倒还尚可。”

西门吹雪手指在竹身上摩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却忽觉面上一凉,就听叶孤城道:“今年的雪,比往常早了些。”

不一时,纷纷扬扬似星屑一般的碎雪末儿便自半天中簌簌落下。降雪与雪化时是最冷的,两人于是也不再待在庭内,只朝了房中去了。

下人已在室中生了火,将燃着木炭的铜鼎置于墙角,又往那鼎里添了些石叶香,见二人进来,忙垂手立在一旁。叶孤城向她吩咐了几句,那侍女听着,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屋内很暖,叶孤城将外袍搭在衣架上,又走到榻前坐下,除去穿着的缎靴,换了双薄底茧绸便鞋。床上被褥都已换过,崭新的絮棉锦被,厚软适中,且又在枕边被内放上了几只拳头大小的暖手烘炉,只待人晚间一睡进去,就是热乎乎的满床。叶孤城手上不经意间,忽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却是那白貂蜷着身子卧在褥上一角,正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只手炉旁边取暖。

叶孤城微哂,起身自一张小案上拣了一卷书。外头下着雪,天也就稍稍变得暗些,于是叶孤城就坐在窗边,闲闲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西门吹雪亦解了外衣,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取了方才Сhā在腰间的竹箫,慢慢打量。

那箫管十分光滑,上下打磨得一般粗细,仔细一看,就发现竹管底端刻的简单纹路其实并非花纹,而是不大的一圈字,却是一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两人中间的清漆小案上,一只压银珐琅螭耳炉静静置着,旁边放着只半合着盖子的白玉菱盒,里面盛着一半研成细末的浅­色­辟寒香粉,一旁还搁上一只银匙。西门吹雪伸手拿了那匙子,舀上半勺香,往炉内倒入,于是一缕淡得几近于无的轻烟,便袅袅升腾着飘散开去……

正值此时,刚才出去的那名侍女送茶进来,将茶壶并两只杯子小心地放在案上后,又摆上吃茶时配的小食,这才拿了空托盘退下。叶孤城放下书,执起紫砂壶往两只杯内斟上八分满的茶水,道:“封存了整年的君山银针,应该还不错。”

杯内茶尖上覆着一层细密的银毛,很有几分晶莹剔透的意味,在茶盏中静静地浮动,的确是难得的上品。茶香升袅,没有加入多余的配料,也没有刻意添进去的龙脑麝香等物,只散发着一股浅淡的清茶味道。

西门吹雪执杯,茶汁入口,隽淡的茶味中,隐隐有一股极浅的清甜之气。叶孤城亦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道:“方才进房时我吩咐人去外面,用瓷碗接了些落雪烹茶,这是今年的初雪,味道果然是特别一些。”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茶。”叶孤城­唇­边似是扯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从案上摆着的碟子里取了块配茶的合意饼,一面重新拿起书来。

他左手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持了书卷,右臂自肘以下,则搭在小案之上。斜飞的的眉微微扬起,眼角眸底俱是淡淡的闲散和慵然,在他身后的窗外,细雪漫天,飘飞如同四五月时的柳絮。

西门吹雪静静凝视着男子。他们相识其实不足两年,却分明好似,已然过了很久很久。在此之前,他的生命里只有剑,并甘愿为此,承受那无边无际的孤独。

然而如今,他的寂寞,已有人与他一同分担。

男人持书的手修韧有力,能够隐隐看得见上面的脉络,神态祥和,容­色­宁缓,坐在他旁边,静静阅着手中的书卷,不言语,只偶尔执起杯盏呷一口茶,间或翻开一张书页。

很静,很安稳。

--于是就这么,一生罢……

屋外的雪仍在下,天已经渐渐暗了。叶孤城事先已吩咐人将饭菜送进房里,用过晚膳,两人在窗边的案几上摆了棋盘,就着外面的落雪,下起棋来。

叶孤城左手挟住右臂的袖摆,指间拈了一枚黑子,目光凝在棋盘之上,静静思忖了片刻,才在一处位置将棋子落下。

窗外一片素白,西门吹雪漆黑的眉似是略簇了簇,双眼看着棋局走势,挟了白子的手停在半空足有十数次呼吸时间长短,也不曾落棋。叶孤城看了一眼他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然后从棋盘旁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既而静默着等待。

又过了一时,指间的白子动了,却并未落下,而是直接被放进了手边的棋盒里。叶孤城见状,­唇­边现出一丝薄薄的笑,便动手去分拣黑白两­色­棋子,清理这一局的残棋。

西门吹雪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看向对方灯下的面容。这人一向神­色­冷清端肃,只在他面前时才会偶尔露出些淡若云烟的微笑,是其他人从未见过的模样,风拂玉树一般地粲然,虽极为浅淡,然而却是真实的笑意,是只对西门吹雪才会流露出来的神情。与之相比,今日纳兰涟柯一直挂在脸上的柔媚笑容下,充满了目的和欲望,就如同面具一样苍白虚幻,让他没有丝毫看上一眼的兴趣……

清理残棋的举动被止住,于是叶孤城也就停下了手,见对面男子一双墨渊般的眼正看过来,便道:“怎么。”

“无事。”西门吹雪手上稍稍使力拢紧他的掌,上面微冷熟悉的触感令人留恋而觉得安稳。叶孤城用拇指挲了一下他的掌缘,淡淡道:“西门,你今日上午,不高兴。”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嗯。”

叶孤城并没有继续问他为什么,为谁,只抬眼道:“如今,可好些。”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看着那深褐­色­的眼眸,然后墨黑的眼底就一点一滴地浮起丝缕暖意。握着对方右手的左掌紧了紧:“眼下,很好。”既而握住男子的手微微一扯,让他的身体向这边略倾了倾,自己亦且靠近,就吻上了那饱满朗毅的­唇­。

[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我这般知晓你喜好厌恶……]

纳兰涟柯说的不错,作为同门,他的日常习­性­,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她也许确实知道得很清楚,但也,仅限于此。

而这世间真正完全了解西门吹雪,明白他的寂寞,尊重他的坚持,理解他的原则和信念,并愿意与他一同承担和分享的人,则从来只有,眼前这个男子而已……

卷十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百五十五. 愿与君相知

双­唇­相贴,彼此的口腔当中,有着茶叶淡淡的清苦气息。

叶孤城右掌被对方握住,于是便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触上男人线条刚硬的下颏,然后用拇指一点一点去抚摩着那总是带着一丝凉意的肌肤。

西门吹雪微微眯起眼,手上仍握着男子修韧有力的手掌,身体却已又略略前倾了一些,额抵着额,感受着那与自己身上同样稍嫌微冷的温度,和缓缓摩挲在下颌上的手指。西门吹雪轻而慢地吻咬着对方丰泽的­唇­角,细细描绘着那坚毅的轮廓,并不激烈,亦无狂热,有的只是,两人之间温情而柔缓的厮磨。

叶孤城回应着对方­唇­舌间的动作。西门吹雪近在咫尺的眼眸墨黑如一泓深潭,望过来的时候,颜­色­便深得几乎要将他缠裹溺沉进去。明明同样是男子并不柔软的双­唇­,甚至彼此都还带着丝寒意,然而一旦触碰在一起,就会逐渐变得温热起来……

暖了他,亦暖了,他。

是何时来到榻前的,两人都已记不得,床上的几只暖手烘炉被推到一边,原本躺在褥间的白貂亦从榻上跳下,在床脚的燃香小鼎旁边重新蜷伏下来。

檀香在炉内燃烧,轻烟自镂刻的孔洞中袅袅溢散开去,墙边烧着木炭的铜鼎里,现出火光彤彤的橘红颜­色­,能清楚地感受到,热度在室中弥布的丝丝温暖……

迅速涌起的情潮让西门吹雪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掺杂了几分讶异的暗­色­。仅仅是相拥着亲吻而已,自己竟便如此轻易地,情动起来--

身下是男人修长挺拔的躯体,只是覆在上面与之轻缓地­唇­舌相缠,脑海中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夜曾经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无法言说的极乐体会……

--激烈,迫切,炽热,仿佛连灵魂都要燃烧殆尽的,血­肉­相融的缠绵……

眸底渐渐浮现出氤暗气息,一向冷冽无波的眼神,此刻却已好似渊洋,一点一滴地深沉起来--

然而手指刚刚下意识地探上男人腰间的系带,想要扯开那白­色­的长绦,却不知为何在下一刻,忽然停住。

--沉重艰难的粗喘,低哑痛楚的闷哼,还有事后白­色­衾褥上那刺目的,大片血迹……

原本热情的­唇­舌忽变得凝滞下来。叶孤城略略有些疑惑,既而想到对方或许是因为昨日助他行功损耗巨大,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而有些疲累的缘故,于是便最后在那薄­唇­上吻了一吻,就欲结束眼下的亲昵。

双­唇­离分。西门吹雪深深看了下方的男子一眼,然后自榻上坐起,伸手挑开银质的挂钩,将锦帐放下。

叶孤城看着他解衣上榻,身体面向床内侧卧而眠,心道对方大概确是有些劳顿,于是就起身去窗边收拾了残棋,又看看时辰尚且不算晚,便披了外衣,去书房处理昨日剩下的几叠文书。

直至月挂中天,城中事物都已翻阅批览完毕,叶孤城方推开眼前一堆文书,从椅上起了身。

雪还在下,夹杂着一丝凉风,吹开了他披散的长发,将已经变成鹅毛大小的雪花轻轻覆在男人的衣间,亦有一部分消融在露于外面的脸庞和颈上。

推开门,骤暖的热度和房外的寒凉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孤城进了屋,脱去外衣,方欲走近榻前上床休息,却忽想起西门吹雪正睡在里面,自己刚从外头回来,周身不免冰寒,于是就暂时并不去睡,只站在墙角燃着木炭的铜鼎旁烤了一阵火,待身上渐渐有了温度,这才走至床边除去罩衫,然后揭开了帐幔。

锦被掀起了一角,随即有一个熟悉的身躯亦侧身躺了进来。西门吹雪并没有睡着,墨­色­的眼微微启开,感觉到那人呼吸间的吐息拂在了自己的发上,就仿佛带起了一丝暖意的错觉……

察觉到男人还未入眠,于是叶孤城从身后将右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一面道:“怎地还不睡。”

手掌微冷的温度透过两层衣物直传达到身体表面,西门吹雪的呼吸似乎微微停了一瞬,并不说话,既而慢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握住男子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自己却并不动,只略微将那只手扯近一些,薄­唇­便印在了稍冷的掌心之中。

或许是刚进屋不很久的缘故,即使已烤了一阵的火,也仅仅是衣衫暖热下来,肌肤仍还是以往偏低的温度。西门吹雪缓缓在那带着剑茧的掌心上若有还无地亲吻着,借以平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蛰伏在体内,到眼下也仍未完全褪去的热涌。

叶孤城见他这般,便略眯了眼,伸出另一只手去,食指轻拂,拨开他颈间漆黑的墨发,道:“在想,何事。”

说话间,温热的吐息就吹在了西门吹雪的耳畔和颈上。眉心几不可觉地动了动,西门吹雪似是静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也许是帐中的光线沉晦了些,面前这人的面容就比往常有些须的不同。斜长的眉微微扬舒着,笔直的鼻梁,傲岸中略带硬镌意味的下颌,明利而澄冽的眼。麴黑的眉目,麴黑的头发,五官没有平时一贯的清寒气息,而是散发着一种温润舒和的光彩……西门吹雪的眼神慢慢似潭渊一般深不可测,但只要想起那于他而言是极至的满足,于对方而言却是无尽煎熬的一夜,意欲伸出去拥抱的手,就被理智重新压了下去。

在认识叶孤城之前,西门吹雪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体贴别人的人,可眼下只要记起那让他歉疚和懊恼的夜晚,他就再不肯伸出手去……

他决不愿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受到伤害,更不允许这伤害是因自己而起。

因此西门吹雪只是将面容埋进男子方才被雪洇湿的发间,深吸一口气,让带着一丝雪花寒香的淡淡气息,在鼻翼间缓缓散开。

虽然本能地觉得对方今晚有些异样,但既然西门吹雪自己没有说,叶孤城也就不问,将手臂放回被内,然后随意揽在男子劲韧的腰间,就欲与他一同入眠。

然而右手方一搭在对方的腰部,就敏锐地感觉到薄薄的衣料下那虽然轻微,却仍然能够发现紧绷起来的肌理。于是叶孤城睁开刚刚合上的眼,眉尾稍稍扬起一丝弧度,就有了些询问的意味。

但仅仅只是下一刻,男人埋在自己发间,与绷紧的身体同时微重了一瞬的呼吸,就让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稍探过头,在男人的耳际印下一吻,对方几不可察地一颤让叶孤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深褐的眼沉了沉,似是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伸出了手,去解身旁这人的衣带。

西门吹雪双目睁开,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男子忽然的举动让他怔忪了一瞬,但已被解开的中衣衣襟仿佛又让他想到了什么,寒潭般的眼眸就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既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要?”

对方虽有片刻迟滞和僵硬,但明显没有任何拒绝味道的语气让叶孤城知道男人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觉得有些温暖,便道:“不……这话,应是我来问你。”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缓缓道:“不必。这样,就很好。”

叶孤城淡淡地勾了一下­唇­角,凝视着对方:“西门,你知道,我并不介意。”

西门吹雪闭一闭眼,然后睁开,伸手去抚叶孤城的眉心,指上有薄薄的茧,于是摩挲过温凉的肌肤,就带起一丝微微的痒。

“我,介意。”漆黑的剑眉略簇,想起那时帐中浓浓的血腥气味,西门吹雪的眉尖不禁又皱起几分:“我不想,再伤到你。”

琥珀­色­的眼定定看向男子。叶孤城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不知为何,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只觉得在此时帐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中,有如初春第一缕风催开了积冰的海面,一切都变得温暖起来……

侧卧的身体被轻缓地推过去,平躺在褥间,中衣被完全解开,然后是里面的亵衣。西门吹雪有些意外,但当看到已经置身在上方的男人眼中与平时不一样的情绪时,便又沉静下来,由得对方将自身的衣物全数脱去,同时尽量开始将身体放松下来……

略夹杂着丝缕凉意的­唇­覆上来,缓缓吻在颈间。西门吹雪手上挟起男人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一面隔着衣料,一寸一寸抚摩着那结实笔直的脊背。

眼底流动着不明意味的深沉­色­泽,叶孤城眯起了狭长的眸,低首沿着男子的颈项轻轻吮吻,然后又侧头将­唇­移向对方的耳际,含住耳垂细细吮吸,不时以齿轻咬。

紧贴的身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下方那人身上传来的倏然一颤,以及抵在自己下腹上明显更加灼热起来的欲望,叶孤城松开含住男人耳际的口,微微垂目,似是在踌躇着什么,却在不经意间看到身下西门吹雪微叠的剑眉和紧抿的薄­唇­时,重新俯下了身。

--[我,介意。]

--[我不想,再伤到你。]

既然他能够因此而忍耐,那么他,当然也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情……

濡湿的吻自胸膛一直延伸至腰腹。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起来,体内情动的火焰早已燃涌,叫嚣着催促他去拥抱身上的男人,但西门吹雪却仍是静默地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等待对方替他抒解的动作以及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一切。

--这决不是折辱,亦不是羞耻……

然而记忆中那带着丝微冷的手并没有覆上去的迹象,男人只是不紧不慢地在他的腰腹间亲吮,直到西门吹雪的喉间开始闷出沉重的喘息,吻噬的动作才忽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已经温热起来的­唇­便朝着对方的下腹印了上去--

墨­色­的眼骤然睁开,西门吹雪一向如同冰结湖面一样毫无情绪的眸底,在一瞬间,现出了不可置信的泽芒--

室中突然好象完全安静下来,木炭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窗外隐隐掠过的风声,都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腰身本能地一颤,西门吹雪在最初瞬间的震惊过后,就要抬身去制止对方此刻的举动。

但就在此时,就在西门吹雪还未及起身的这一瞬,一只手便好似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准确地握住了他身侧的右掌。

叶孤城并未抬头,只是握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没有言语,也看不到他的面容,然而西门吹雪忽然就这么从那紧握的手指上,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并非折辱,亦无关尊严,只是一个男子甘愿为心系之人所做的,希望对方能够因此而得到欢愉的意愿……

墨­色­的眼眸,终于缓缓合上。

西门吹雪只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已经静止,寂谧得好似世间只剩下了两个人。剑掣流光,云横海纵,步生莲动,孕砂成珠,像是于酒香迷离的渊海中沉荡载浮,又仿若开始慢慢湮没进花海如绽的林洋间,在巫山云雨的峰峦深处,清泉流竹,崖石印松,炽热得明明像一把火,却又浑似是凇海雾涯中最寒冽的冰雪,光和热,暗与冷,就这么将人缠绕,裹挟,既狠狠放肆地煎熬折磨到极限,又轻缓温柔地爱抚取悦至颠峰……

之前从不曾有过的经历让叶孤城的动作一开始不免带有一丝明显的滞涩,到得后来,则是深深的不适。呼吸因为这种举动而变得有些艰困,喉间一次次阻梗的窒压,亦让男人斜掠着的眉微微叠蹙起来。然而叶孤城只是半合着眼,尽量用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方法,去试探着,动作着,直到身下人的喘息越来越粗重,相握的手掌扣得越来越用力,肌­肉­亦且扯出绷紧的线条……

原本睡在床脚香炉旁的白貂倏地抬起头,直到帐内骤然响起的低哑闷哼逐渐静寂下去,才又重新躺回身子,蜷在炉边继续酣睡……

叶孤城终于抬起身,峻峄的眉峰微微凝起,忍住即将出口的剧咳,深深喘一口气,以便尽快去平缓长时间阻塞不畅的呼吸……

身体忽然被抱住,男人自榻间坐起,强健的手臂将他用力环紧,叶孤城刚一抬眼,就有削薄的­唇­靠了过来。

想起方才的举动,和­唇­边尚且残留着的男­性­麝香气息,叶孤城微抿了嘴­唇­,略略侧首,避开对方意欲亲吻的动作:“西门,现在不--”

然而他的话已不能再出口,薄­唇­坚定而毫无迟疑地印上,西门吹雪泌出细汗的胸膛紧紧贴住他的,用力含住那抿起的­唇­,深深地厮磨吮吻着--

此生愿得一心人,纵使白头不离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一开始西门想抱叶大,后来以为叶大想抱他,于是躺着等被抱,结果叶大给西门用嘴那个啥..........我好不纯洁...泪奔......

一百五十六. 魇梦

又过了四日,海上风浪渐平,于是叶孤城吩咐重新备好船只,送西门吹雪离岛。

“一路顺风。”没有过多的言语,漫天飞雪中,叶孤城撑着伞,目送西门吹雪登船出海。

男人一动不动,负手立于甲板之上,挟裹着雪片的寒风卷过,白衣倏扬,犹如巨大的白­色­鹰翼。

岸上,那人笔直站着,如一柄骄傲的长剑,天上有雪花飘下来,衬着他雪白的衣衫,耀眼迤逦至极……

天地白茫一片中,缓缓驶着一辆马车。车子四面垂着月白­色­的帘子,稳稳行驶在雪地当中,碾过一地的碎玉乱琼。

马车刚一进入城门,就有十余人从远处骑马而来,当先一名锦衣貂裘的俊美青年策马迎至车前,朗声笑道:“大哥可是来了,父王正在府中等着呢,从前日起就命勖膺来迎,若这回还未接着,怕是又要念叨半日。”

车内静了片刻,随即一个低沉磁冽的声音道:“海上稍有风浪,不免耽搁一时。”青年笑道:“大哥一路劳顿,还是快回府罢。”说着,让座下马匹靠在车子右侧,随着马车慢慢向前,随来的一队侍从跟在后面,一同朝着王府行去。

门口已铺上了长长的地毡,马车缓缓停住,旁边的青年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开,就有侍从忙忙地接住,把马匹牵走,又有一名美貌婢女撑上一把紫罗盖伞,替他挡去天上仍在飘落的雪花。青年回过头,朝着从门内迎出来的管家道:“快去禀报父王,就说大哥已经到了。”

管家应了一声,然后回头招呼人上前伺候,这才自己急急往门内走,进府中报信。

两名撑着白绢墨竹伞的侍婢走到马车前,轻轻卷起帘子,下一刻,就有一个高大颀拔的身影从车内下来,披着件长长的雪狐裘衣,只能从下摆中看到雪白的靴面,不沾半点尘埃。

绘着墨­色­梅花的绢伞被侍女轻轻撑在男人头顶,遮去纷飞的雪花。青年从貂裘里伸出保养良好的修长手指,从肩头掸去几片零星落在上面的雪,笑道:“大哥快进去罢,父王定然等得急了。”

叶孤城微点了头,既而就与青年一同从铺着的朱毯上踏过,漫天银白中,兄弟二人被众多仆侍簇拥着前行,进了王府大门。

刚进了前厅,就见南王穿着一身锦袍坐在堂上,看到两人进门,便自椅上起身,呵呵笑着走向一袭白衣的男子:“我儿,前几日接到你书信说这次回来,可让为父好生欢喜--”

叶孤城道:“既是父亲寿辰,自然要前来祝寿。”

南王笑道:“难得这也是你生辰,咱们父子二人同过。”一面向身后道:“大世子的居处都收拾妥当了?”

下人们应了一声。南王点点头,旁边就有两名侍人替他披好一件紫­色­滚边哆罗呢大氅,又奉上狐皮的暖手筒。南王微微笑道:“接到书信,我便命人去采买一批上好的梅树植在王府内,这时节,也就梅花开得还好……眼下也快至正午,咱们父子先去用膳,晚些时候再一处说话。”

叶孤城一双明利的凤目略抬了抬,既而便随着南王和青年一同出了前厅,朝偏堂走去。

树枝被积雪沉甸甸地压着,梅花竞开,覆着白雪,在遒劲的枝­干­上各自吐芳绽妍,玉白中盈着桃红的花朵,如繁星般缀满了枝头。

玉­色­的剑穗,发如漆墨,白衣,白剑,身旁有森森雪梅盛开。

青年自身后迎上去:“大哥--”

男人略一回首,披垂的长发在薄薄的阳光下黑的近乎发蓝。地上有皑皑的雪,梅花的影子便好似静静地在上面摇动。

青年魇住一般伸出手,迟疑着,然而终究却还是触碰到了对方腰间的剑鞘,极尽温柔地在上面抚摸。

男人看着他,不说话,眼底是仿若如云般盛开的梅花。

他的身材已是修长的了,但男人比他还要高上半头,于是青年靠近一步,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身前。“叶,孤,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手试探­性­地抚住了男人的脖颈,在没有被拒绝后,就又微微按低了男人的头,凑上了自己的嘴­唇­。

在相触的一刹那,青年恍惚地以为,他吻住的,也许是一块冷玉,或者,一瓣白梅。

是不可思议的缱绻……

大片的雪飘落下来,白衣尽褪,乌发委地,交缠的身体,强健的胸膛,看不清眉目的面容,铺满雪地的青丝,极乐蚀骨的低吟喘息,翻云覆雨,销魂噬心,缠绵交融间燃起的火焰,焚去了一天一地的冰雪……

青年倏然睁开眼,两颧上有着深深的晕红,眸底,如同覆进一层轻纱般朦胧。

旁边有已冷却下来的茶,青年拿过,略显急促地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液体。

不过是,萧然一梦……

身下是缀着流苏的靠枕,他半倚在软榻上,眼神明明暗暗,仿佛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旖旎中清醒过来。

室内炉火烧得正暖,淡淡的檀香气息充斥鼻间,青年侧过头,就看到不远处他的父亲和兄长,正坐在桌前对弈。

男人的脸容极白,只在右边眼角有一条几欲掠入鬓间的殷红长痕,端坐在一把红木椅上,长发垂在白衣间,便有从窗外透下的斑驳日影照在那衣发之上,带起暗香浮动的错觉。

青年闭起眼,­唇­中有淡淡酒香溢出,白皙俊美的面庞上染着一层绯红,胸腔内跳得厉害,身下鼠蹊处的­骚­动也仍在继续,没有完全平息下去的迹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搭在额上,等待着身体逐渐宁静下来。

白­色­的袖中露出两根长而韧的手指,一枚黑玉棋子被稳稳夹在中间,叶孤城微垂着狭长的眸,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南王一面眼睛看着棋局,一面从盒内取子放在棋盘中一处,道:“你差人送来的寿礼,前几日为父就已收到。你我父子之间,应一个景就是了,又何必这般破费。”

叶孤城淡淡道:“些须物事,略作礼数而已。”说着,微一思忖,接着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将住了对方的大龙。

南王见状,抚掌一笑:“我儿好棋艺,为父不及也。”。说着,朝软榻上青年道:“午间喝得恁般多,只说在此歇上片刻,却直至本王与你大哥弈了三盘棋才醒。”一面说,一面朝外吩咐端上醒酒汤来。

青年的身体已经平静下来,闻言从榻上坐起,笑道:“父王难得酒兴颇高,孩儿舍命陪饮一场,却倒落了个不是。”正说着,侍女已端了一盅温热的醒酒汤上来,青年接过,一饮而尽。

南王笑叱道:“如今你也大了,却学会与本王油嘴起来。”

青年起身走至桌前。此时他腰间­骚­动已息,面上虽还残着丝薄红,却只让人当作酒后余醺罢了。他坐在南王身旁一张椅上,状似欲观两人下棋,眼角余光却只倏忽掠过对面男人无波无澜的平静面容,看着对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清理分拣桌上的黑白两­色­棋子,一时不禁回想起方才梦中那微凉手掌抚在身上的销魂旖旎情状,心下不由得一动,双手隐在袖中,只暗自紧扣腿上的皮­肉­……

直至两人又一局胜负有了分晓,已是近半个时辰以后。南王见身旁幼子周身仍隐有酒气,便命他回房好生歇着,晚间时若还有不适,就也不必再去前厅用饭。

黑漆嵌螺钿镶玉拔步大床被水­色­的罗帐遮得严严实实,帐子正轻轻摇动着,里面隐隐有喘息呻吟声传出。

少年满头的青丝披散纠缠开来,仰面躺在床上,全身未着寸缕,双手举过头顶被用发带绑在床架间,雪白的胸膛上密密布散着殷红的印痕。

随着身上人突然挺入的动作,少年‘啊’地鸣喊一声,声音里隐隐夹杂着一丝疼痛之意,随即,便被紧接而来的汹涌浪潮淹没……

“世子……啊……”

少年雪白的皮肤已转为粉红­色­泽,­唇­间发出一声声破碎的呻吟,眼迷面赤,细汗淋漓,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身体随着上方正驰骋之人的动作战栗摇摆,双腿被架在那人臂间,十个圆润的脚趾都因身上剧烈的冲击而被刺激得蜷曲起来。

青年低头去咬吮他胸前的一点殷红,听着那玉器似的嗓音低低地求饶,不禁轻笑道:“青歌……真的不要?”一面说,一面腰间却越发用力地冲撞。

良久,外头伺候的两名侍女只听得屋内一声求饶紧跟着一声吟唤,终于慢慢止歇下去,不由得面上浮红,相视掩口偷笑。

床帐被揭开,青年赤身自榻上下来,朝外面吩咐一声,于是就有侍女捧着温水巾帕等物进来,服侍他穿戴整齐。

刚束好腰带,外面就有人让一名婢女传话进来,青年听了,回身在床内伏着几欲昏睡的人背上一吻,低笑道:“你且歇着罢。”命人好好服侍,自己则披了裘衣,朝屋外去了。

二楼整整一层的花厅中灯火通明,歌舞正兴。

一众歌姬伶人吹弹奏唱,脂粉流香,红袖升举,十二名美艳的女子赤足在大厅中央起舞,衣带翻飞,乌丝飘摇,乐声缭绕满堂,让人只愿在这温柔乡中沉醉不醒……

青年已解了大衣,斜倚在一条矮榻上,身上宝蓝绣金的锦袍衣襟半敞,­唇­角微挑,眼光透着股漫不经心,俊美的脸上表情淡淡,一手执了酒杯,往口中缓缓送去。他脚下半偎着一个美貌少女,正挑逗般地将白皙的柔荑搭在他腿上,轻轻柔柔地抚摩着。

座间皆是锦衣华服的年轻世家公子,身旁都倚红偎翠,软玉温香满怀。一名面目俊秀的男子看见青年眼底隐隐的怠惰,不由一边逗弄着怀中的一个清秀少年,一边笑道:“世子今日怎地兴致不高,莫非是这些人看不上眼?”

青年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揽住一名十五六岁的明丽少年,右手探进轻软绫罗的衣内,抚上了那白皙的胸膛。

他手上漫不经心地揉弄着,淡笑不语,倒是旁边另一名紫袍年轻人戏笑道:“世子府内既有一青歌,姿容绝美,兼且才艺俱佳,又怎看得上其他寻常脂粉?”

青年执了白玉酒杯,闻言抬了眼,道:“何必取笑。今日我大哥为父王贺寿而回府,午间不免多喝了些,此时便自然还有些倦怠罢了。”

其他人听了,不禁笑道:“咱们皆知王爷几月前父子相认,却从未得以一见,何不请了大世子来,众人也好一处聚聚?”

青年摇头一笑:“他怎会来此……”双眸微眯,一手又往­唇­边递酒。自己现下的样子是决不会让那人见到的,他的眼里,只能有自己温文恭谨,完美无缺的模样……心中一动,忽又想起那白衣冷冽的男人周身不可逼视的孤寒清肃气息,顿时只觉满堂温玉脂香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眉峰略皱,手上却加大了力道,随意揉搓抚弄着怀内少年的身体。

笙歌娆舞,酒香浮沉,与楼外一天一地的白雪,隔成了两个世界……

一百五十七. 心魔

纸醉金迷的奢华,莺声柔语的呢喃已经远去,青年坐在马上,任侍从牵着缰绳在前面引路,在雪地里踊踊而行。

红阁翠楼,朱栏碧瓦,屋檐下装点着一盏盏彩纱罩成的灯笼,透过薄纱映出淡淡的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有一种明暗的奇异温暖……

偶尔有罗衣锦裙的美貌侍女从他身旁经过,他看也不看一眼,任凭她们行礼,自顾自地朝前走,只听见身后女子环佩叮当地远去,脂粉的香气亦且渐隐。

青年一步步走着,却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别苑,究竟去哪里,他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地上有一层不薄的积雪,淹没了他的靴面,打湿了皂­色­的描金鞋帮。

四周都是一片银妆素裹,他循着石径信步而行,酒意上涌,脚下不由就有几分歪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鼻中蓦地嗅到一股清寒的香气,青年漫不经心地抬头,却忽睁了原本一直微眯的眼。面前白墙素瓦,一派清清冽冽的模样,一丛白梅疏疏自墙边露出些枝桠,便有一股浅淡的寒香扑面而至。青年心头一跳,不自禁地就跨出了脚,进了那王府中最静谧,也是旁人不得擅自前来打扰的居处。

里面一个人影也无,大片新植进来的梅树开满整个院落。雪­色­的白梅凌寒怒放,暗香隐约,沁人心脾。周围冬藤寒树,萧木冷竹,只让人顿觉一片说不出的傲寒疏清之意。

青年闭一闭眼,头脑似乎清醒了些许,身上脂香酒暖的味道也仿佛淡去了几分。面前有梅花一树,他慢慢走近,随手从上面折下一枝带雪的白梅,花瓣上有薄雪积覆,淡淡的清香便缓缓溢进鼻中。

他站在这里,也不知站了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或是更久,只恍惚中见到遍地白雪,满目寒梅……

身下松软得如同卧在云端,却没有平日里常熏在褥间的龙涎香气息。雪白的锦铺,雪白的缎被,就连挽在床榻两侧的罗帐,亦是不染半分尘­色­的白。

青年仍有些朦胧意味的目光朝床外看去。屋内垂着玉­色­流苏帘幕,西面竖一只正烧着木炭的铜鼎,墙壁上挂着张大幅的水墨字画,东侧墙上靠着一架梨木云雕纹格书架,上面除了满满的书册外,还放着几件式样简洁的玉器。他眼光刚落在此处,尚且不及打量室中其余物件,就被狠狠钉在了一个高大修长的白衣人影上。

男人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只能看见长长的黑发直披在腰下,一如窗外的夜­色­。

青年胸口忽然就猛地冲起几近窒息的感觉:这是他的屋子,是他的床榻,而自己现在,就卧在他也睡过的褥间,枕在他也躺过的枕上……

“醒了。”语调淡然的成年男子音线,听在耳内,却立时就将残留于脑海中的莺语曼歌驱得尽了。男人微微转过身,手上执了卷书,灯光下,线条镌净的侧脸有如剑锋一般清冷鲜明。

青年俊美的面容布着酒后特有的红晕,身上有些乏力,于是也不起来,只继续躺在床上,醺然笑道:“勖膺怎在大哥这里……”

男人走到桌前坐下:“你方才,睡在外面地上。”左手拿着书卷,右掌则朝上搁在桌沿,掌心里摊着一小把类似­干­果的物事,一只白貂正前肢扒在上面,埋头吃得正欢。

青年这才发现身上的大氅已经被除去,想来是方才在雪地中弄湿的缘故。鼻中嗅到一丝隐隐的清寒气息,仔细一觉察,却是从身下的锦褥以及盖着的丝被上传出。青年的呼吸似乎都微微滞了一瞬,前时在那花馆中的粉气脂香,一时间统统化作刺鼻的腻心味道……

他轻声笑道:“勖膺醉得狠了,不知怎地竟到了大哥的院子……”

叶孤城目光落在书页之上,一面淡淡道:“我自父亲那里回来,便见你睡在雪地当中。”

“与人在外饮了一回酒……”青年低喃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看着男人坐在桌旁翻阅书册,一只放在桌上的手被那已吃饱的白貂用长尾卷着,只露出几根指尖。

叶孤城看了一阵书,回头见榻上青年眼光仍带着些迷离,颧腮亦且浮红,便道:“夜深,你眼下既仍未醒酒,便暂且留宿在此罢。”说着,起身随手将那书卷放回架上。

青年心下一动,口中却只醺然道:“搅扰大哥……”

叶孤城并不言语,只解开围腰,缓缓除了外袍,又脱去长衣,只穿着件白­色­的单衫,然后另取了一床丝被并一只软枕,便上榻歇息去了。

青年躺在里面,眼睛半闭着,似是已然半睡不醒的模样。这样的场景他不是没有想过,却也只是在梦里偶尔有那么一二回,如今真与这人靠得这般近,倒仿佛有几分不真切起来。夜静无声,唯闻木炭燃烧发出的微响,枕边人气息绵长悠浅,几不可闻,隐隐一缕极淡的寒冽清气自身上传来,使得青年不自觉地在被中握了握拳,直想将这人一把抱入怀中紧紧厮磨一番,却怎敢!

他静静卧着,心底却是燥热撩乱无已,终于禁不住伸出手,将胸前交叉的衣领扯松了些。

叶孤城自然察觉到了身旁的细微动作,于是略略启开眼眸,就看到青年正闭目躺在床上,锦被盖在腰间,微敞着怀,露出些许白皙的胸膛,上面染着一层薄薄的红。

长长的剑眉稍抬:“可要叫人拿些醒酒汤来。”

青年不说话,只继续躺着,面上一丝红晕久久不褪。叶孤城见状,只当他醉得昏沉,遂也不再言语,重新合目而眠。

一时间房中寂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灯烛已然灭了。

室内并不是黑暗的一片,外面的雪光映进来,就能够朦胧地看清屋内大部分的东西。

青年并没有睡着。

黑暗经常可以遮掩住很多不能暴露在光明之下的心思和行为,可能是毁灭,也可以是成全。青年侧过头,借着照在床内的雪光,半合着眼,定定地凝视着身旁已经入眠的男人。他们离得很近,不过是隔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知是雪还是月的清辉附著在那莫可逼视的面庞上,让他恍惚有一种梦一样的错觉……

不自觉地,就往身边靠了靠。

是什么时候,中了这个人的,蛊?

是第一回见到男人的那个雨夜,为那一剑出手时的风采?还是初次登岛,于海中缓缓走近的,犹如帝君莅临般的耀目光华?

不知道,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他已经入了,魔。

名为叶孤城的,心魔……

俊美的面孔在黑夜的掩护下,因为欲望而显得有几分妖异的味道。嘴­唇­微微抿着,浓醇的酒香,触手可及却偏偏不能伸手的压抑,背德违伦的微妙罪恶感,一切的一切,在脑海中反复碰撞,交汇,纠缠,不可止歇……

这是他的兄长,身体里,流着和他同样的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可避免的想起下午那场疯狂而绮丽的梦境,男人寒凉的气息,强健颀拔的躯体,冰冷却能激起火焰的触碰,从额角滴落下来的汗水,还有铺天盖地的飞雪和白梅……

青年盯着那润泽的­唇­。他想要狠狠地吻上去,咬上去,也想最轻柔地去吮吸,最温存地去膜拜。或者被男人紧紧拥住,箍得几近窒息,被这高贵冷漠的­唇­亲吻,像情人间充满爱欲的吻,像兄弟间罔顾伦常的吻,热情的,柔和的,漫不经心的,粗野的,让自己欢娱,痴迷,挣扎,流血,都无所谓,无所谓……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酒是如此美妙的东西,因为它,他能够睡在这个人身边,也因为它,让他可以做一些即便被发现,也不会让人认为不妥的行为……

于是青年口中迷迷糊糊地喃了一句什么,如同一个最标准的,醉酒睡着的人,翻过身,贴住了他兄长的身侧,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对方的腰腹上。

睡梦中,忽有人将他并不紧凑地半拥住。叶孤城下意识地意欲伸手去握住那搁在腰间的手掌,却突然想起此时身在王府,身边睡着的,并非是那熟悉的男子。狭长的眼微睁,正听见靠在他身边的青年含糊不清楚地呢喃了一句:“青歌--”

一百五十八. 寿辰

叶孤城微抬了眉,将青年的手自腰间拿开。青年­唇­间低喃了一句什么,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沉沉地似是又睡了过去。叶孤城打量几眼窗外的雪光梅影,不一时,便听见旁边人匀淡的呼吸声,于是自己也不禁有了三四分倦意,双目微合,静卧而眠。

雪后初阳,一片白茫缥缈。

剑光处,啸如龙吟,清若凤唳。满院白梅迎寒盛放,剑风斜掠,激起一天一地的飞花落雪。

青锋倏鸣,粼粼寒光映亮了整个冬日,剑尖直指,刺破了一片片飘飞的花瓣。

剑遏流云,袖挽飞雪。不过是一瞬,整个院落便仿佛重新迎来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的轻白中,不知是雪还是梅,却没有半分停在男人的身上……

青年醒来时,身旁的被褥早已凉了,人去床空,室中唯余丝缕淡淡檀香气息。他慢慢自榻上起身,外面的天还不是很亮,日头刚升起些许,隔着窗户,就看到一个雪白的人影正收了剑,然后往屋内走来。

男人只穿了昨晚睡前的单衫,手内掣着把通身玉白的长剑,进来后见榻上人已醒,便道:“今日父亲寿辰,你也应回去准备一番。”说着,坐在一把璃纹雕椅上,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白­色­的丝绢,将那长剑缓缓自鞘中抽出,仔细擦拭着。

那剑身明若秋水,寒凉入骨,透出一抹隐隐的碧­色­,似有还无,清厉至极。

青年下了床,一面笑道:“今日也是大哥生辰。勖膺先回去收拾,昨夜酒醉,怕是扰到大哥了。”一面说,一面从衣架上拿了大氅披好。

叶孤城并未抬头,只道:“去罢。”手上仍缓缓拭着长剑。

青年出得房来,但见冬雪初霁,日­色­清朗,四下望去,唯觉浩然明丽。他伸出手,掌心中,赫然躺着五六根方才在枕间捡起的长发,他低头以­唇­轻触一下,面上浮出微微笑意,这才扬起手,让那几根乌丝随着风飘飘而去。

日头已升得高了,满地里阳光遍洒,回廊,庭院,楼阁,树上,皆挂着数不清的大红灯笼,青石的地砖上铺着层厚重的红地毯,府内下人穿来走往地忙碌,宾客如云,锦绣满间,却并不见嘈杂繁乱。

众人陆续进得厅中落座,远远便见堂间南王一身正装坐在上首,身后右侧挂了一道厚厚的帷帘,后面坐着王妃并三位郡主。南王右边下首坐着名弱冠模样的俊美青年,华衣锦裳,是在座诸人皆见过的,而上席旁边还另置了一处席位,只略比正座往下移了几分,上面坐着名身材峻伟的男子,因相隔甚远,倒也看不清楚容貌,只见寿宴之上,却是一身雪白袍服,正微微侧首,与南王说些什么。

众宾客见这人如此受南王看重,心下便知定然是那位归宗不久的大世子了。不一时,堂外鞭炮开始轰响,于是美酒佳肴,珍馐馔味,如流水般从正堂各个角落由侍女款款奉上。众人先向王爷齐齐祝了寿,这才正式开筵。

朱红的殿堂,朱红的长毯,彩绘流金,酒醇肴香中,坐着一身白衣的男子,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并未束起,只用几串碎曜石结在头顶,直坠至肩头,身上是一件纯白­色­广袖交领锦缎长袍,腰间围着条扣玉长绦,右手正执了只玉壶,慢慢往杯内斟酒。

叶孤城持起酒杯,向端坐在席间的南王道:“愿父亲长寿。”说罢,将一整樽美酒一饮而尽。

南王满面笑意,亦执杯道:“今日也是你生辰,我儿自当多饮些才是。”说着,也满饮了一杯。

既而下首世子亦把盏祝寿,帘幕后,但见人影绰约,王妃带着几名郡主也说了寿词,敬了酒。南王连饮三杯,这才对旁边叶孤城笑道:“眼下酒也敬过了,为父知你向来不喜这等场面,何时你惫怠了,便离席就是。”

叶孤城淡淡道:“是。”

“王爷今日兴致倒是颇高……”

一行四五名锦裘华氅的年轻人正朝着偏园一处专门供人暂时休憩用的屋舍走去,为首的青年听了,含笑道:“难得我大哥从南海回府祝寿,父王自然不比往常。”

一名紫衣年轻人道:“晚间还有筵席,我现在却是有几分酒意了……”另外一人听了,只嗤笑道:“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么,怎的眼下这般不济事,莫非是王府中美人太多,看花了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那紫衣男子轻笑一声:“美倒确实是美,但都还不是绝­色­,又怎比世子园中那位心爱的美人?”

又有一名貂裘皂靴的弱冠模样年轻人低笑道:“你这人,莫非又动什么脑筋不成,小心世子将你撵了出去。”

青年听闻,微微一笑,道:“若是别人,你只管看上,我自然给了你就是。他么……我却是舍不得,只让他过来,弹个曲儿罢。”

众人皆笑道:“世子倒是惜美之人。”于是便吩咐侍从去拂霞阁唤青歌过来。

房中燃着火炉,并无一人在此,几名青年于是进屋歇着,吩咐跟来的随从张罗茶果。不一时,就有在外面服侍的下人掀开挂在门口的帘子,随即便有一名少年抱着琴,静静进了室中。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白如玉,长长的的眼眸带着褐­色­,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清秀­精­致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烟雾一般,颇有几分润净萧渺的意味,便如同云散月升,雨落秋水,说不出地动人。

他似是刚刚在午睡中被叫起,长长的睫毛微颤了几下,清亮的眼睛里蕴着丝迷蒙,脸上兀自有些微的红晕。丝缎般的头发有些睡散了,来不及好好束起,却格外添了一份慵懒的美。房中的俱是大家世族公子,什么美­色­不曾见过,却仍是因这水墨画一般清雅宜人的少年而眼前一亮。

青歌甫一进了屋内,便见四五名华服青年或坐于椅上,或半卧在软榻间,正懒懒谈笑着。室内陈设并不繁复,只置着几张雕花纹绣的桌椅矮榻,四周坠着五­色­锦缎的软烟罗帐,几面摆放着各­色­瓶器玩物的紫檀木格架立在墙角,旁边一具描金铜鼎内,热热烧着炭火。

青歌来时便被告知要为众人抚琴,因此缓缓行了礼,道:“见过世子。”

他的声音有着少年男子特有的明脆,却又十分柔和,清清亮亮,让人听了,便如同温泉浸过心间。方才那名紫衣青年半靠在绣榻上,笑道:“世子当真好福气。”

青年微微一笑,斜倚在一张堆满了软枕的矮榻间,道:“你且挑几支曲子奏来。”

少年应了一声,既而抱了琴走到一张摆好的长几前,自己净过手,又往一旁的六孔兽头小香炉里添了些香,然后才跪坐在绣垫上,抚起琴来。

十只柔软纤长的手指划过琴弦,流出一连串清越的琴声,柔宛动听。在座众人皆是大家士族出身,见过多少著名乐师,但与这少年琴技相比,却是少了几分空灵清新之意。

琴声悠长轻缓,颇有些静心安神的味道,少年微微垂首,目光只看在琴上。他眼中本就有淡淡的睡意,同那琥珀­色­的瞳仁融在一起,便如同那雨后烟笼,晓花春月。几缕青丝松松垂在颊边,衬着他白皙的肌肤,动人之极。

一曲未毕,忽有轻微的悉索细声自室中响起,夹在轻柔的琴音中,尤为明显。青歌一怔,手上便不由得一顿,将琴声停了下来。

众人循声看去,声音正是自后面幔帐内传出,里面另有一室,仅以两扇白纱门隔着,亦是供人休憩所用。

青年微皱了皱眉,起身走至幔帐前,将纱帘拂起,一手便将拉门向两边推开,却忽讶道:“大哥?”

内室中光线晕黄,只见一张青­色­的藤条长榻上半躺着一身白衣的男人,眉眼隆峻,神情淡淡, 腰下盖着件白裘。榻旁放着只小几,上面摆了盘脆酥点心,一只白貂正蹲在边上埋头啃吃,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青年一怔之下,随即笑道:“原来大哥也在此处。”男人并不起身,只继续斜靠在榻上,道:“酒宴已散了?”

青年应了一声‘是’,又补充道:“晚间还有一场。”

屋内其余几人此时已过来见礼,席间相隔较远,并未看清这位南王长子形貌,眼下乍一见到,皆不禁心下暗暗吃惊。青年知道男人不喜与人应付,便将几人带至房外,吩咐一名管事挑府中几名最上等的美貌女子服侍,一应事物,皆备办妥帖。众人相视而笑,遂携奴唤仆地与管事去了。

青年返回屋内,正见到男人半合着凤眸,右手支颏在榻上闭目而憩,青歌垂手立在墙边,室中唯闻那白貂啃吃点心的细微声响。他看着少年玉也似的面庞,忽心中想起一事,一时间不由得双手紧握成拳,咬一咬牙,既而将青歌招至房外,低声吩咐了几句。青歌未及听完,双眸便已睁大,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满心想说一个‘不’字,却只听青年道:“进去罢。”话音甫落,已转身朝远处走去。

叶孤城正欲再休息一时,却忽觉又有人进了房内。他并未在意,直到那人脚步已颤巍巍到了近前,又有一阵衣料摩擦的细响,才微一抬眉,睁开了眼。

面前是已脱了外衣的少年,正微微抖着手,去解腰间的系带。叶孤城没有动,只看着少年,略皱了皱眉峰。

青歌见男人睁开了眼,一双狭长的眸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自己,原本已颤抖的手,便抖得更厉害了几分,几乎已解不开腰间并不复杂的扣结,只能跪下身,低低道:“青歌奉命来服侍大世子……”话音未落,眼眶里已隐隐浮起一层水雾。

不过是让自己的男宠来服侍一回兄长而已,这样的事情在公侯王爵府中其实再常见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有所妄想,却仍在听到那人要他来伺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心如刀割。

是了,无论平日里怎样宠爱,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娈侍而已……

眼前忽现出一双雪白的缎靴。青歌抬头望去,就见男人已从榻上起身,漠然道:“回去罢。”言毕,披上裘袍便向屋外走去。

青年走在路上,面上神情变幻莫测。他向来在羌圜苑一处十分留意,上回叶孤城在王府中住了一段时间,南王那日刚吩咐下人在平日供应上处处备上两人份送去,他便已然知晓,其后又经了一番动作,终于探知兄长院中另住了一人,且应是个男子。

他骤惊乍怒之下,又不禁有些暗暗欢喜,怒的是嫉恨有人竟能与他眼中高不可攀的男子耳鬓厮磨,欢喜的是那人毕竟尚且还有着七情六欲,还是一个‘人’,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指望。方才命青歌前去服侍,也不过是存一点试探和确定的意思,想知那人是否当真对男子并不拒却。他为人一向聪慧­精­明非常,但饶是他这等人物,此事却也做得莽撞了些,眼下就有几分后悔,想来若是令叶孤城不快,却又要如何?可这世间任你何等人物,于情字一事之上,也不过与常人仿佛,便是再克制瞒藏,也终有失了方寸之时……

正心思繁乱间,忽见有人走在前方不远处另一条路上,一身白裘,身材峻挺,正往后头羌圜苑方向行去,可不正是心中那人!

青年一见之下,就知不曾事成,心下不禁半是失望,半是暗喜。定一定神,忙快步赶上前,唤道:“大哥--”

一百五十九. 那个人,不是我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纳兰涟柯远远站在一棵积满了落雪的树下,遥望着前方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

她从来只能这样在远处听他奏曲,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风吹起长长的裙踞,带起一蓬自树上卷落的雪花。

慢慢地那箫声止歇下去,男人动手理清了上面缀着的青­色­绦穗,最后看了一眼立着汉白玉墓碑的坟茔,然后将那竹制的短箫持在掌中,向山下缓缓走去。

经过纳兰涟柯所在的那棵树时,他的神­色­仍是一贯的冰寒,冷淡地道:“诸事已毕,我,即刻起程。”

纳兰涟柯轻叹一声,却还仍是浅笑着的:“师兄要回万梅山庄么,此时那里,已是梅开满园了罢。”

男人一身衣白如雪,寒如坚玉的苍白面容上是惯有的冷峻,并不接话,只负手立着,通身光润的短箫被握在右手中,带了剑茧的拇指在底部一圈细小的刻字上慢慢滑过……

纳兰涟柯一双秀目忽然看向远处,微微笑道:“师兄,如今师父不在了,这便是你,最后一次回来罢?”

她稍稍颦起眉,清丽绝美的面容上浮起淡淡柔和的怀念,她好象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那时她不过是刚刚记事的年纪,天边有大片的云,阳光很暖。师父身旁站着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至多八九岁的模样,不会再大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乌黑得几乎泛着墨蓝的长长头发,怀中抱着一把剑,样式很古的乌鞘长剑,甚至和他的身高差不多,却仍被男孩紧紧抱在怀中。他站在师父身旁,眼神冷漠得不像一个孩子,透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味道。

她好奇地看着他,而他却根本不看她,目光只停在怀里的那把剑上。她从小被师父疼着,宠着,没人逆着她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人像眼前这个男孩那样,对她视若无睹。

于是她莫名地,就生出一丝恼怒来。

然后她听见师父说,柯儿,以后,他就是你师兄。

也就是那一天,她记住了这个名字,西门吹雪。

“师父总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有资质习剑的人,无论什么招式武功,你看一遍就能记住,你就是剑,剑就是你……”

她轻笑着,“你刚来的时候我很讨厌你,因为一向最疼我的师父自从你来了,就把至少一半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你身上,我又是嫉妒,又是生气--”

男人或许是想起曾经那严厉得近乎苛酷的教诲,亦或是一张总保持着肃穆神情的苍老面容,于是眼底的冷峻就似乎沉了沉,但仍是不曾言语。纳兰涟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袖中露出的白皙手掌,­精­心修剪的指甲上,涂着朱红的艳丽寇丹。

后来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敌视他,开始慢慢试着向这个眼神冷漠的男孩靠近,开始跟在他后面一起练剑,开始叫他师兄,开始喜欢远远地看着他用一块雪白的丝绢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柄甚至和他一样高的长剑……

可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有的,只是那冰冷的剑而已。

他是无情的,可她总还是,不甘心,放不下。

“从小到大,只要我想,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除了,你。”纳兰涟柯看着身旁的男人,眼神柔和得如同三月的春水。“师兄,你心中除剑道外,难道真的就再无他物,容不下一丁点儿情意?”

她没有指望他会回答,但他却竟然出乎意料的,开了口。

“有。”男人只说了一个字,随即,又闭口不语。

--有,当然有。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的是剑尖滴落的血,白的是雪,是枝头的梅。

然而一切却从遇见那个人后,逐渐改变。

他开始能够看到日出日落,开始能够看到碧海晴天,开始能够看到湖光秀­色­,开始能够看到花好月圆。

--开始把一抹白,深深留驻在心间……

纳兰涟柯怔了一瞬,既而下意识地,惊喜地抬起头。可下一刻她的心便骤然冰冷得连手足都似乎麻木起来,因为她从男人那漆黑的眼底分明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松融,是她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神情,也是她一直渴望见到的神情,可此刻那里面仍是如同从前一般,没有映出她的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既然动了情,又怎么可能,不是她!

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在这个男人的心里留下一处位置,那就必然应该是她,纳兰涟柯!

她手足冰凉,明明穿了裘衣,明明有真气护体,却竟然仍是觉得,冷……

但也许只用了一瞬,她便重新微笑起来,柔柔地,轻轻地道:“她,是谁?”

……

“既然大哥不喜如此,勖膺以后,再不敢擅作主张……”

酒是最好的佳酿,菜­色­是最美味新奇的珍馐,青年端起一樽美酒,道:“勖膺年轻,行事莽撞,还请大哥莫要因午间之事恼我才好。”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孤城神­色­淡淡,只道:“此事已过,何必再提。”执起面前的砂壶,缓缓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南王坐在上首,见他两人同席坐于一张大几前,便笑道:“勖儿,你拉着你大哥坐在一处说话,却把父王独个撂在一旁?还不过来敬酒!”

青年含笑道:“父王也恁得偏心,只叫我一人敬酒,却把大哥放过去了。”

南王抚须一笑,道:“本王原只要你连饮三盏就是,你却好一通抱怨,既如此,你便替你大哥,将他那一份儿也顶上罢。”说着,对身后立着的侍从说了句什么,那人忙应了一声,朝厅后去了。

话一出口,旁边服侍的几名婢女都不禁掩口偷笑,叶孤城面上亦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青年也笑了,拿起杯子,斟上满满一杯酒,道:“父王既已发了话,孩儿岂敢不从?勖膺虽不能说是千杯不醉,可六盏酒,倒也不算什么。”

南王呵呵一笑,也不说话,直到见了方才出去的那名侍从快步进来,才道:“我儿,你且看仔细了,要用此杯,连敬六盏。”话音未落,一只足可盛得大半斤酒液的十方珐银篆鼎杯便被放在了长几之上。青年见了,口中叫一声苦,只道:“父王可是一意要醉死孩儿不成?”

南王笑道:“罢了,就且饶你一回。今日亦是你大哥生辰,用这杯子敬他一盏,也就是了。”

青年听了,于是将那大杯斟满,双手端起,对旁边叶孤城道:“勖膺敬贺兄长。”

叶孤城见状,从案上拿起一只玉杯倒满,既而将里面碧­色­的酒液缓缓饮尽。青年略略仰首,就见喉头上下微动,直至十余次呼吸间,才尽饮了此杯。

满厅烛火高烧,酒香浮动,丝竹歌乐之声不绝于耳。直至月升中天,风深夜重,众人皆已尽欢,南王才散了宴,于是宾客就陆陆续续地告退了。

青年醉意朦胧中,只任由几名下人搀扶着送回拂霞阁,直至被小心地安置在柔软的大床之上,也仍是闭着眼,脸上浮着浓浓的红晕。

少年咬着­唇­,定定看着床上躺着的男子,却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替他解开衣裳。

一层层的华服慢慢被除下。白皙的手掌轻轻抚摩着青年俊逸的眉眼,滑过那薄薄的­唇­。曾经听人说过,生着这样嘴­唇­的人大多薄情,何况又是公候王爵之家,可自己曾经却仍天真的认为,他也许是不同的。

总也有柔情蜜意,缠绵缱绻,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经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偶尔也会生出错觉,终于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今天的事他不敢怨他,是他自己该死,动了作为一个娈宠,不该,也不能有的真心……

身体突然被抱住。少年一惊,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在听到青年含混不清地吐出一个‘歌’字的时候,缓缓放松了身子。

“歌--”青年闭着眼,手掌胡乱地在他的背上摩挲着,少年痴痴地着那俊美的面容,任衣裳被酒醉的人粗鲁地扯开。

--他心里总还是有我,哪怕,只有一点……

然而下一刻,这样卑微的愿望便被狠狠击碎,青年紧紧搂着他已经被脱得半­祼­的身体,口中唤着并不清楚,却又足以让人听到的话语:“大哥--”

少年一瞬间圆睁双眼,似是被什么定住,全身的血液也几乎停止了流淌。他不敢置信地死死看着身下抱住他的人,怀疑自己是发了魇,中了邪,或者是根本听得岔了……双手突然抖得厉害,却正在此时,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听见那人又叫了一声:“大哥--”

刹那间他如堕冰窟,只觉得从骨子里止不住地寒,止不住地冷,冻得他发抖,发疼,发怕……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那个人,是他的亲兄长!

可下一刻,浑浑噩噩的抖颤脑海就突然仿佛被一道白光劈开,揭去,让他好似醍醐灌顶,又似是一只手拨开了的厚重的雾气,让眼前逐渐清明起来--

--他忽然想要大哭,或者,大笑。

他终于知道了青年为什么无论四季冬夏,总要他穿着一身白衣,为什么说他最美的就是这一双眼睛,总爱于欢好时在上面细细亲吻抚摩--

--只因为那人喜穿白衣,只因为那人有着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的眼眸!

仅剩的衣衫被完全剥去,青年翻身压下,闭着眼,脸上还浮着红晕,一面唤着那两个背伦的字眼,一面粗鲁地拉开他的腿,没有爱抚,没有温存,就这么挺身顶入……

然而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只任由青年猛烈地,一次次地侵入着自己的身体……

只是不知不觉间,却还是有冰凉粘湿的泪,流了满脸。

一百六十. 万梅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凤传奇之银钩赌坊内容简介

西方魔教玉罗刹教主之子玉天宝被杀,银钩赌坊主人蓝胡子栽赃陆小凤。作为洗清冤屈的条件,蓝胡子让陆小凤帮忙找回自己的原配夫人李霞,和被李霞偷走的魔教圣物罗刹牌。罗刹牌系嗜赌成­性­的玉天宝在输得­精­光后留下的抵押,却没想被李霞偷走。按西方魔教的教义,教主去世后,谁拥有罗刹牌谁将是魔教的新任教主。

陆小凤原本不想管此等闲事,但西方魔教两大护法孤松、枯竹找上门来,陆小凤也就答应下来。按照蓝胡子提供的原配夫人李霞四小姐妹图,陆小凤从李霞的表妹丁香姨身上打开缺口。巧遇丁香姨,陆小凤发现丁香姨不仅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更知道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暴病而亡密不发丧的消息。

得知李霞此时已经带着弟弟李神童隐居蜀中老屋古镇,陆小凤随丁香姨即刻起程。在丁香姨的配合下,陆小凤截获应邀前往蜀中与李霞交易的山西富商贾乐山,以贾乐山的名义前往蜀中找到李霞。­精­明诡异的李霞派贴身丫鬟陈静静前来验身不说,光是一个似傻如狂的李神童都让陆小凤不可小视。但即便如此,陆小凤依然在与黑虎唐旗下黄犬堂主聂小全的较量中,拿到罗刹牌。

罗刹牌轻易到手,陆小凤断定其中有诈。果不其然,到手的罗刹牌纯属赝品不说,丁香姨的神秘开始引起陆小凤的怀疑。在陆小凤面前,聂小全揭开丁香姨的真实面目。原来,丁香姨是黑虎堂旗下白鸽堂的堂主,其在黑虎堂中的任务就是刺探情报,但陆小凤发现,丁香姨决不是一个白鸽堂堂主那么简单。为拿到真正的罗刹牌,陆小凤暗中尾随李霞。刚刚发现李霞藏匿罗刹牌的地方,李霞却被一只“老虎”咬死。

李霞死后,陆小凤和丁香姨起获了被丁香姨藏匿的罗刹牌。丁香姨暗点|­茓­道,从陆小凤手上得到罗刹牌。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丁香姨刚到手的罗刹牌被妄图控制西方魔教的陈静静得到。陈静静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被陈静静用毒钉打伤的丁香姨又“焚尸”火海,所有的一切让陆小凤逐渐接近罗刹牌的幕后真凶蓝胡子。

有复制罗刹牌的朱停作证,蓝胡子承认了自己就是黑虎堂总堂主飞天玉虎,以及真正的罗刹牌就在自己手中的事实。原来,飞天玉虎借陆小凤转移视线拖延时间,就等正月初七西方魔教齐聚昆仑山,凭罗刹牌执掌西方魔教。原形毕现的蓝胡子丧命于寻仇的蜀中银鹞子方玉飞之女香香的“食心虫”,暗中勾结的苦竹被苦心孤诣设计此局清理门户的玉罗刹所杀。至此,罗刹牌物归原主,陆小凤重新归于逍遥一族。

叶孤城一路回到羌圜苑中时,已是华灯落尽,繁星满天。

院中一片素白,有淡淡的梅花香气流转。四周寂静无声,但叶孤城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既而立在原地,目光朝着梅林间一处看去。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正静静站在不远处一株梅树下。

一身黑­色­绣金华服,及肘的长发披垂而下,身形高大,约有三十余岁模样,头顶束着玄玉冠,两道长眉黑如墨染,高鼻削­唇­,肌肤如玉般晶莹通透,眼里虽有淡淡笑意,却更有十分的凌厉,泛着一丝森然的冷光。

叶孤城静立不动,眉峰却已微微叠起。

两人遥遥对视,良久,来人忽嘴角轻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开口道:“白云城主,叶孤城?”

狭长的眼微挑,淡淡应了一声。“不错。”既而又漠然道:“阁下深夜入王府,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低低一笑,眼底却并无丝毫笑意:“九天十地,诸神诸魔。。。”

叶孤城抬眉:“西方魔教,玉罗刹?”

来人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叶孤城仍立在原地,一股夹着寒气的夜风将垂在肩上的发丝卷了开去。“不知玉教主登门造访,有何要事。”

玉罗刹负手而立,悠然道:“本座此次前来,是为告知叶城主一些旧事。”

叶孤城淡淡道:“教主请讲。”

玉罗刹微微笑道:“曾经陆小凤因银钩赌坊一事,为魔教找寻罗刹牌,叶城主作为其好友,想必是知道的。”

叶孤城淡然开口:“教主以假死设计此局,一举除去门下败类与教外仇敌,手段之高,令人敬服。”

玉罗刹笑道:“西方罗刹教乃本座一手创立,自然希望它永存天地,但既是教内庞大,人员冗杂,就必是良莠不齐,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本座在时他们固然不敢如何,但若死后,就难保他们会继续效忠本座的后人。”

叶孤城道:“因此教主以假死使人再无顾忌,从而将贰心之人剔除,为子孙保留基业。”

玉罗刹拂袖震落几片停在身上的花瓣,笑道:“想必叶城主也已知晓,那玉天宝并非本座之子。”

叶孤城微一颔首,淡淡道:“若真是教主之子,如何会这般轻易被杀。”

玉罗刹大笑道:“本座之子若真如这般无用,这一片偌大基业,宁可将它亲手毁了!”他负手笑道:“一个人身处本座这种位置,就再难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需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况且他若在我身边,从出生时便一呼百应,无人拂逆,又做得了什么大事?不过是变成玉天宝这样无用的纨绔子弟罢了!”

他继续道:“为本座生下儿子的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在那孩子出世后不久,本座就将他交给一个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同一天,本座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作为魔教的少公子,便是那玉天宝。”

叶孤城神­色­淡淡,道:“玉教主此次专程前来,自然不是要与一介外人讨论家事私密。”

玉罗刹轻笑不答,却忽道:“叶城主可知本座来历?”他见叶孤城不语,便道:“武林中向来无人知晓西方教主来历身世,但今日,不妨与叶城主一说。”

他随手拂开遮在身前的一枝寒梅,却未曾震落一片花瓣和雪屑,月光之下,但见黑衣乌发,容貌峻峄夺目至极,哪里有丝毫近花甲之人的模样。“本座母系祖上乃苏州虎丘西门武林世家,其后被灭门,父系薛氏一族乃曾经一诡异组织中一员,后来亦被灭了全族。。。”

玉罗刹低声嗤笑:“他二人都是醉心剑道之人,报仇之事也就一拖再拖,他们的孩子也因此从小就不曾有过多少关护。父亲一方有类似邪教背景,母亲则时常提到从前的西门世家,那个孩子秉赋又高,长大后一手创立西方罗刹教,又派人秘密复兴了原来的苏州虎丘家业。。。”

叶孤城眉心忽地一动。就听玉罗刹继续道:“苏州,是开梅花的好地方。。。那孩子命人在虎丘曾经的旧址上修造了一座山庄,后来又将他自己的儿子交与可靠的心腹之人在此抚养,为避人耳目,他的儿子既不姓戚,也不姓玉,而姓西门--”

叶孤城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玉罗刹一侧嘴角轻轻上扬,低笑道:“武林中人人皆觉讶异,与江南花家这样的世家大不相同,这个山庄无人知它来历,里面只有老家人,没有老爷老夫人,似乎只是为了培养那庄中的主人,才出现了这座,万梅山庄。。。”

他微微一笑:“眼下叶城主莫非还认为,本座是在与一介外人,讨论家事私密?”

叶孤城稍稍叠眉,既而微一颔首,算作重新见礼:“玉教主。”

玉罗刹似是在笑,眼底却毫无一丝笑意,目光只盯在叶孤城身上。良久,才­唇­角略略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叶城主果然风采绝世,难怪他一心于剑道之外,竟也会动了凡念--”

叶孤城听了,不禁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峰,道:“玉教主此番前来,可还有要事。”

玉罗刹若有所思地挑­唇­。下一刻,一道迅如疾电的黑影,就已骤然袭至叶孤城身前。

广袖倏扬,叶孤城一卷袍袖化去凌厉的掌风,身形甫动,顿时向后飞掠出七八丈远。玉罗刹逼身贴近,反手为掌向他心口拍去,同时另一只手倏然成爪状直刺,袍角翻飞间,两人已交换了十数招。

月光之下,但见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在满园梅树中纵掠,凌厉的气劲在转瞬交汇中激出一道道疾风,将园中木枝摧得蔌蔌作响,一时间只见林内飞花如雨,雪扬漫天。

叶孤城在半空中双袖舒开,手上招式疾如骤风,一面身形自梅树梢头飞纵,脚下点开枝枝树杈,一面将一身内力提升到极致。只见梅花纷落的花雨中,黑白两道人影双双广袖流挽,发似泼墨,招式如同流水行云,绝美非常,身形快的无法捉摸,举手投足间,却分明毫不容情。

雪粒像蜃雾一般腾起,树枝上不停震落下蓬蓬积雪,半空中只能看到疾跃闪掠的光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低喝,紧接着双方右掌重重相击一瞬,既而两人同时飞身后掠。

冷月辉芒投落,照着男人刀裁般的鬓角,黑袍玉冠,广袖博带,面上浮着一丝冷然笑意。 玉罗刹沉声笑道:“白云城主果然名不虚传,本座半生虽向来自负,眼下却也不敢说有必胜把握。。。”

叶孤城缓缓散去内劲,面上神情冷漠:“飞仙岛与西方魔教向来并无交集,却不知玉教主此举为何。”

玉罗刹亦散去手上力道,伸手握碎身旁树上一丛白梅,闻言轻声淡笑道:“方才你我二人已然说过,本座创下教中数十年基业,皆是步步心血所积,为培养合格的继承人,不惜将其远送他方,父子分离。。。叶城主以为,本座会坐视任由他与一男子相缠,断我教中接承?”

他见叶孤城面上一凛,于是笑容也渐渐敛去:“你二人之事,本座早已知晓。原本他要如何只由他就是,因而本座初时知道此事之时也不甚在意,只是眼下看来,他分明已是陷了魔障。欲为一教之主,自需冷情无心,如今他却因你动情,更何况与男子相合,绝无后嗣,岂非让本座一生心血基业,再无承接之人!”

­唇­边浮起冷意:“因此方才,本座,已起了杀心。。。”

不知不觉间,天上又飘起了雪。

叶孤城面上冷然,只静立不语。玉罗刹负手而立,忽微微笑道:“叶城主亦是当世豪杰,何必效那小儿女情态,须知世间情爱之事,不过一晌贪欢罢了,终有两两相厌之日,叶城主亦是聪明人,何必让本座多言。”

叶孤城神情不变,只看着玉罗刹,眼神锐利,缓缓道:“若如玉教主所言,他日我与西门吹雪必然相厌而倦,到时他自会回心转意,教主又何必急于一时。”

玉罗刹双眼微眯,冷笑道:“叶城主好辩才。原本龙阳之事,古来有之,想那哀帝董贤断袖之情,弥子暇分桃之爱,传至如今,亦属美谈--”

他­唇­边慢慢泛起一丝冰冷的微笑,邪肆而无情的模样:“只是叶城主可有听说过,此间种种之人,有谁可曾,共至白首?”

叶孤城淡淡道:“我二人之事,勿需教主挂怀。”话毕,举步向屋舍走去:“得之吾幸,失之吾命,世间一概种种,不过随缘罢了。”

玉罗刹拂袖大笑道:“今日一见,倒也不枉本座特意前来,只是叶城主眼下虽如此,却又怎知日后,又当如何!”话音甫落,身形便已雾一般飘然隐去,园中,唯余一声森寒长笑。

。。。。。。

寂静的大厅内,一群人双手撑地,头颅弯下抵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黑袍高冠的男子从厅外慢步走进,一步步登上玉阶,坐在上方的大椅中,既而缓缓伸出右手,以拇指拭去­唇­角的血迹,低笑道:“不愧是南海群剑之首。。。”

。。。。。。

叶孤城推门走入室内,方一掌上灯,眼神便微微一凛,同时,一道血流自­唇­边慢慢溢出,直滴在一身白袍之上,仿若雪地中朵朵绽开的红梅。。。

一百六十一.得之我幸

熏炉中的石寒香已经燃得尽了,铜鼎里的木炭却还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静得一丝响动也无。

忽地,室中似是平地起了一缕极轻极轻的风,拂动了一旁垂着的月白­色­近透明的轻薄绫幕,柔软的织物一层层一叠叠地垂落着,微微拂颤,就仿佛水纹波动一般漫漾开去。。。

房里就无声无息地立了一人。

衣白如雪,冷傲出尘。

屋外天空中笼着­阴­霾,零零落落地下着雪,因此眼下尽管早已过了晨起的时候,房内的光线却并不如何明亮。桌上摆着早膳,还存着丝热度,似是略动了动,碗内还剩着一小半残粥。一只白貂蹲在桌角,正啃吃着一盘糕点,忽然好似察觉到什么的模样,警觉地抬起头,却在看见一身白衣的男人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埋首大嚼起来。

幔帐垂掩着,床脚,端端正正放着一双厚底锦靴。

往常这个时辰,那人应是早已起身。。。西门吹雪走近,揭开帐子一角,将目光落在里面卧着的人身上。

男人应该已是起过身了,但眼下却还正侧身卧着,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窄袖锦袍,露出里面雪白长衣的一段袖摆,长发未绾,随意散开在枕上,只静静躺着。

叶孤城其实并没有睡着,因此便早已察觉到那熟悉而冷峻的气息,却并不睁眼,只眼帘微微动了动,使得右眼角的一线红痕亦稍稍扬了一瞬。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阵,也不说话,坐在床沿除去外衣和靴子,然后上床躺在叶孤城身旁。昨夜他在马车内一宿未眠,眼下,就在这人身边休息一时罢。。。

叶孤城仍合着眼,却已微微开口道:“累了?”

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银线掐绣的衣袍白得耀眼,未束的长发铺散开来,逶迤在枕上。西门吹雪静静看了他片刻,直至感觉到刚才外面浸染在身上的寒气已经散去,方伸出了手,侧卧着将男人拥入怀中,略显怀恋地将面容埋在对方的发间停了停,这才道:“尚可。”

叶孤城仍未睁眼,只道:“昨夜,没有住客栈?”

西门吹雪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嗯。”

叶孤城似是笑了一下:“既是如此,在马车内,自然是睡不着的。”

西门吹雪向来好洁,想必是昨日路上没有足够­干­净的地方让他落脚,这才在车里过了一夜。叶孤城于是再不开口,只继续闭目躺着,让他在自己身旁休息。

西门吹雪却并不睡,手臂揽着对方,静静凝视了一阵。男人长长的眼睫垂合着,在眼睛下方遮出两片淡淡的­阴­影,两人靠得这样近,几乎能够清楚地数出上面睫毛的根数。西门吹雪看了一时,便不禁轻轻抬起手,去抚摸那人闭着的眼睑。

手指刚刚触在细密的眼睫上,感受到那睫毛拂在指尖上的酥痒,一双寒星般的眸便忽地映在了眼前。那人的眼睛就在一瞬间睁了开来,用一对深褐­色­仿佛最上等琥珀般的狭长眼眸打量着他。

外面园内的梅花全都开得正好,覆着冰雪,在枝­干­上各自争相吐芳绽妍,开得于风傲之外,甚至带上了几分妖娆,雪白间偶尔盈着浅粉的花朵,如星子般缀满了枝头。

叶孤城若有所思地看了男子片刻,却终究还是没有对于昨夜一事提出只字片语,只重新阖了眼,淡淡道:“一路都还好?”

西门吹雪低低应了一声,既而朝着男人沉静的面容,又靠近了些。

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已经拂在脸上,叶孤城微微扬了扬眉心,就也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亲密举动,然而就在此时,胸口却倏然又升起一股闷涌的疼痛。眉峰叠起,叶孤城侧开头,就想避开对方靠过来的薄­唇­,但西门吹雪的面容却已然贴近,准确地覆上了他的­唇­。

叶孤城凝着眉,压抑着胸腔中翻涌的血气,一面微微回应着西门吹雪的亲昵。直到一阵难以止住的腥甜气息再一次涌了上来,才忽地骤然推开西门吹雪,抬身倾至床沿,随即将一口半凝着的血块吐在地上。

西门吹雪于被推开的瞬间怔忪后,墨­色­的眼底,迅速开始有凌厉的杀气聚集。

叶孤城微微皱了下眉,感觉到从昨夜开始,一直在胸口凝着的郁结之气随着这最后一点血块的逼出,已然消散了七八分,通身皆畅快了不少,全身血液游走亦且几乎完全恢复如平时一般,这才从床沿抬起身体,重新坐回榻上。

一双冰冷的手环住他的肩头,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里透出剑锋一般的寒冽:“你受了伤。”

叶孤城神情之间并无波动,不在意地道:“眼下已无妨。”

西门吹雪冷冷地道:“何人所为。”

这世间能够伤到叶孤城的,有几人?

“我无事。”叶孤城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背,并未回答男人的问题,毕竟有些事,他认为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眼前这人的反应,明显是不想谈及此事。。。于是眼底的冰寒开始缓缓散去,西门吹雪不再追问,却倾过身,重新覆上了男人的嘴­唇­,用舌尖慢慢舐净对方嘴角残留着的血迹。

想起口中还存有淡淡的血腥气,叶孤城略一叠眉,微微抿起了­唇­。但下一刻,一只凉寒的手便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锢住了他的下颏,随即略显急切地占据了他的­唇­瓣,用舌尖抵开阖着的齿关,迳自探入到那温暖的口腔当中。

对于西门吹雪眼下这样少见的,带着几分霸道的举动,叶孤城放弃似地不再坚持,只是浅浅地迎合上去,一面用右掌轻抚着对方宽健的脊背。

直至从男人的口中已感觉不到丝毫的血腥味道,西门吹雪才逐渐放缓了动作。又是一番明显轻柔下来的吻吮过后,才终于放开了对方的­唇­,低首在男人的颈间轻轻亲吻着。

叶孤城微敛了眼,神情平静,任由西门吹雪在颈上印下一串濡湿的吻,却仍看得出正在想些什么。

--[。。。他分明已是陷了魔障。欲为一教之主,自需冷情无心,如今他却因你动情,更何况与男子相合,绝无后嗣。。。]

--[。。。须知世间情爱之事,不过一晌贪欢罢了,终有两两相厌之日,叶城主亦是聪明人,何必让本座多言。]

--[。。。叶城主可有听说过,此间种种之人,有谁可曾,共至白首?。。。]

忽地,叶孤城开口道:“西门。”

­唇­上流连于男人颈间的动作停了下来。西门吹雪低低应道:“何事。”

--[世事多舛,或许有一天你我皆已非如今,但此时此夜,再不能相忘。。。]

--[纵使他朝世事变幻,纵使日后你我此志已改,叶孤城亦不悔此时所言,不悔此刻所为。。。]

叶孤城面上似是缓缓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不,无事。”顿了顿。忽睁开眼,慢慢道:“西门,我想要你--”

一百六十二.对不起

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虽然西门吹雪并不介意对方此时提出的要求,但他似乎仍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从叶孤城的颈间抬起头,两人面对面坐在床榻之上。深潭般的墨­色­眼眸停在对方的脸上,慢慢打量着男人,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你在想,何事。”

叶孤城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微微扯了扯­唇­角,然后倾过身去,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低低叹道:“可以吗?”

一只手从从身前抬起,握住了他的肩,叶孤城抬眼,就看到西门吹雪正在看着他,这个面容寒峻的男人­唇­角抿起一个些微的弧度,明利的眼睛直望进他的眸底:“你今日,与往常有异。”

叶孤城看了看他,淡淡道:“为何这般说。”

修长的手指触上叶孤城的眼睑,“从这里,能够看出。”

叶孤城顿了顿,既而看着对方注视着他的一双漆黑的眼睛,慢慢开口,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西门,我想要你。。。可以吗。”

西门吹雪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当然不会拒绝他,就像对方也从来不曾拒绝过他一样。

于是两个人便更靠近一些,叶孤城细细打量了一下西门吹雪向来习惯微抿着的薄­唇­,右手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或许是错觉的缘故,他恍惚觉得这一贯线条冷硬的所在,眼下却有几分柔软起来。

这个冷酷冰寒的男人是他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愿意失去,也不能够,失去?

左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很用力,却又带着很温和的味道,像是握着这世上最珍贵难求的宝物,既想狠狠抓住不放,又小心翼翼地唯恐弄碎弄坏。。。明明对方是那样强劲悍健的男人,这种想法几乎是有些可笑的,但他的动作却仍好像是在靠近一朵生在冰峰崖顶的雪莲,想要将其采摘下来,却生怕损伤了任何一片花瓣。。。

叶孤城靠过去,吻上那削薄的嘴­唇­。

他也曾吻过别人,或是被人吻过,可从来只是­唇­与­唇­的浅浅厮磨,并没有过多的深入,更不曾像与眼前这个人那样,仅仅是­唇­舌相缠,就有着仿佛血­肉­交融一般的热情和温暖。现在想来,也许,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牵扯,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羁绊。。。

--他会来到这里,是不是只为了,与他相遇?

叶孤城知道,眼下自己似乎有些不安,或者,还混合着其他什么的复杂感受。

并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隐隐地抱有一种奇异的情绪,从曾经握住对方的手的那一夜开始,这种情绪便一直存在,只不过是深埋在某一处角落,而在昨天,就忽然被人掘开了一些而已。。。

他从不悲观,亦不过分自傲,他在相信人定胜天的同时,也相信总有一些事情,是人力所无法扭转。

这其实并不矛盾。

他只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他接受了他;他只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他甘愿为此接受任何结果。

--仅此而已。

叶孤城的耐心一向极好,因此即使是在眼下最容易使男­性­迫切和激乱的时刻,他的动作也是缓慢而充满柔和意味的。

两人已交叠着躺在褥间。嘴­唇­在对方微冷的薄­唇­上一点一点地亲吻,却并不进入到那湿润的口腔当中,只沿着­唇­线慢慢游移,一边用手去解开身下人腰间的束带。

漆黑的头发从男人的头顶垂下来,披散在了下方人的白衣上。西门吹雪不自觉地握住其中一缕韧滑的发丝,因对方在­唇­上的触碰却并不深入的举止而有了想要采取主动的想法。

他的耐­性­在这个人的面前,总是与平时大不相同。。。

然而西门吹雪仍是压下了想要张口咬住男人的­唇­激烈啃噬,既而在那温暖的口中索取纠缠的念头,只任由对方不紧不慢地轻吻。

--他甘愿让这场情事的节奏完全由他掌握,亦甘愿在此刻将自身,彻底交付于他。。。

腰带被解去放于一旁,修长的手指挑开对方的衣襟,除下雪白的外衫,又一件一件脱下内袍,中衣,里衣,露出强健的雪­色­胸膛。

丰泽的­唇­离开了男人削薄的­唇­瓣,叶孤城停了一瞬,既而眼底现出一丝笑意,微冷的指尖抚上下方那人坦­祼­着的结实身体,然后俯首,去亲吻对方胸前的一处淡­色­突起。

西门吹雪微微叠起眉峰,忽然伸手握住叶孤城的肩头,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后颈稍稍用力,将高大修峻的男子更加贴近自己。

埋首于胸前的人似是轻笑了一下,却忽用一只手覆上了他的胸膛,指尖捉住了另一侧的|­乳­首,然后轻轻捻动起来。

两个人的欢爱,不能只有其中一人得到抒解的畅快,却要另一个去忍受痛苦。。。叶孤城含着男人胸前或许是全身唯一的一处柔软慢慢吸吮,手上也尽量细致地进行爱抚的动作。他自己也曾承受过对方的热情,知道那滋味并不好受,因此就希望在两人此次的情事中,不仅仅只有自己享受到欢愉的美妙,同时也能够让居于下方的人,亦且体验到身体交融的快感。。。

舌尖稍稍探出,缓缓刷过胸前敏感的部位。这样一番仔细轻柔的抚慰让西门吹雪禁不住微微喘息,右掌箍住了男人的腰,隔着衣袍,手上使了劲道去用力揉搓着。

叶孤城沿着那紧实的肌肤一路吻下,他半阖着眼眸,双手不紧不慢地解着西门吹雪的下裳,眉心却已不知何时几不可察地微凝,似是在想些什么。

--有些异样。。。和曾经任何一次的亲密都有所不同,眼下,分明有什么东西,隔阂在身体相互温存的此刻。。。

然而下方男子身上最后的束缚也已经完全被解去,充满了刚阳健颀美感的身躯彻底坦露在了他的眼前。于是叶孤城继续顺着那结实的肌理线条向下亲吻,在对方的腿侧印出一连串殷红的痕迹。。。

直到身下人强健的躯体开始因情动而微微震颤,抚在他身上的手亦且收紧了力道,叶孤城才抬起身,将两人的胸膛贴合在一起,既而就欲低头吻上男人的­唇­温存一阵,然后再开始接下来的一切。

然而还未等到双­唇­相交,叶孤城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西门吹雪苍白犹如冷石的面容上已浮起一丝红痕,寒潭般的眼底化去了一贯的冰利,透出丝丝缕缕的沉暗,漆黑的眼瞳仿佛两泓墨渊,靠得这样近,于是从里面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方叶孤城的倒影,甚至眼神--

--身下的人明明已经情动,可自己的眼中,却根本没有欲望的­色­彩。。。

--原本应该是迷乱激荡的时刻,可这双眼睛,为何还仍然清冽如昔。。。

叶孤城定定凝视着西门吹雪,再没有任何动作。

--原来如此。。。方才心底的异样感觉,那种与往常亲密时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现在终于完全明白了,是从何而来。。。

曾经他和他的每一次交融缠绵,都是两人出于对彼此的渴望和欲念,进而情不自禁地产生。而眼下,他想要拥抱对方的愿望,却是因为他的不安和其他混杂的情绪,因而要用这种身体交缠的方式来确认,来保障,所以怀着这种情绪的自己,根本不是因为欲望而拥抱对方,而是想要达成抚平心中隐隐不安的目的。。。

彼此血­肉­交融是双方情爱相合的纯粹体现,而搀杂了其他目的和念头的欢爱,只能被称作一种方式和手段,既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的侮辱。。。

--怀着这种情绪的身体交合,他,不要!

长时间的毫无动作让男人略略抬起了眉峰。西门吹雪看着正凝视自己的叶孤城,沉声道:“怎么。”一向寒冽的音调中,明显带着一丝情动的喑哑味道。

叶孤城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低首,将额头贴在西门吹雪已经温热起来的额上,然后轻轻用手抚摸着对方在枕上披散开来的漆黑长发。

“对不起。”他低低叹道,“我实是不该这般--”

“我不该将昨夜之事瞒你。”

“我不该想要将所有事情,都一力承担。”

“我不该在方才那种情绪中,提出这种要求。”

狭长的凤目微合。“西门,我不该不信你,不信我自己。。。”

一百六十三.红颜

窗外树上的枝­干­被积雪沉甸甸地压着,偶尔一阵风过,便零星卷落几片沾着雪屑的梅花。

木炭在鼎炉内燃烧,间或发出细微的轻响

叶孤城拉过一旁的白绸锦被,盖住西门吹雪赤坦着的身躯,然后半倚在床头,将昨夜之事尽数告知于他。

西门吹雪静静听着,深墨­色­的眼底,看不出情绪起伏。

“。。。因此方才,我心绪不稳。”叶孤城左手搭在屈起的腿上,面­色­淡淡:“西门,抱歉。”

西门吹雪只凝视着他。从侧面看去,男人眼角斜掠着的一线红迹,此刻像一缕洇浅开来的血丝,沿着眼尾的纹路向上蜿蜒。墨染般的长发垂下来,衬得他的面容越发地苍白。不知为何,西门吹雪就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其萦怀的男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感到了不安。

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他一贯的心境和举止。

可他,仍然还是愿意将心底的想法,完完全全告诉了自己。。。

没有所谓的善意的隐瞒,没有自以为是的独力承担,有的只是,彻底的坦呈和信任。

--这样的他,让他怎么能够,怎么可以,放弃?

叶孤城低首,将方才两人交叠时略略压出折痕的袍角随意抻了一下,却不期然看见西门吹雪露在锦被外的右臂,掌上拇指指甲间,一条疤痕突兀地横亘着,淡红的一道。

他微微垂目,握上对方稍凉的手掌,指腹在那片指甲上缓缓摩过。曾经他无意间看到这条伤疤,便随口问起,于是就从西门吹雪那里,得知了它出现的原因。。。

于是明明是一道并不起眼的痕迹,眼下他却就偏偏,目不转睛地看着。

“西门,抱歉。。。”他又一次低叹道,狭长的凤眸垂敛下来,然而面容还未及抬起,却忽然就被一个浓烈的吻,封住了所有的言语。

西门吹雪的力道不轻,无论是拥住他的手臂,还是咬住他舌尖纠缠吞噬的口­唇­。

叶孤城后背被抵在床头之上,嘴­唇­在那人口中被辗转含吮着,啃噬着,无休无止,每一寸都用牙齿和舌尖去细细厮缠,舔舐。他只顿了一瞬,既而便开始一样用力和热情地回应着,同时抬起双臂,紧紧拥住对方光­祼­的脊背。

“西门--”胶合着的双­唇­间,若无若无地逸出低沉的喟叹。西门吹雪抬起头,微微松开了原本颜­色­疏淡,然而眼下却略略染上薄红的­唇­,就看见了男人琥珀一样的眸。深褐­色­的眼瞳中,只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对方的眉峦眼角也仍还是蕴着丝冷峭清峻,但眼神里,已有了深深浅浅的柔和意味。。。

“是。”西门吹雪轻吻着他的下颌,掬起一捧那垂落下来的发丝,缓缓地,极慢极慢地印在­唇­上。“叶。。。是我。”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叶孤城手中拿着支竹箫,慢慢把玩。方才他从西门吹雪除下的衣袍中无意间看到此物,便也顺手拿了出来,白竹的箫身光洁如玉,想来是经常使用,以手摩娑所致。

他以指在竹身上抚摩了片刻,既而便将这支亲手削制而成的短箫横在­唇­边,口­唇­微动,一调音阶低低的《落梅间》就缓缓自­唇­畔响起,流转满园。

此时天­色­虽因暗云压蔽而显得昏晦,但眼下遍地白雪皑皑,枝头花开如海,暗香流动,衬着四周清简的房舍亭阁,倒也很有几分清雅气息。叶孤城一曲既罢,眼见园中的梅花因昨夜一番激斗而落下极多,将地上都盖了薄薄的一层花瓣,掺着后来又飘下来的一阵碎雪,如同给园内铺上了一条花毯。

忽有微风轻拂,带起枝头花飞雪落,叶孤城不禁起了一丝兴致,手上一抖一收,以拇,食,中,三指持住那支短箫箫尾,脚下不见动作,却已飞身掠入梅林当中,身形如同云散风闲,袍上垂落的白­色­衣绦飘转摇曳,末梢旋着优雅的弧度,条条纠杂进他同样扬起四拂在冬日寒冷空气当中的发丝里。

明明是一支普通的竹箫,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柄长剑,竟隐隐有几分清光流泻的味道。叶孤城一套剑法使完,身形忽如惊鸿般回转飘退,带起满院迎霜盛放的雪白冬梅好似寒风吹过一般,散落一地的飞雪,园中清雅的淡淡香气,也似是又浓郁了些许。

叶孤城手上微动,竹箫轻卷处,便将一片片往身上落下的梅花扬开,待到收箫负手立于原地之时,已笼了满袖的暗香。

推开紧掩着的房门,叶孤城再次回到屋中时,手上已提了一只颇大的描金青漆食盒。

眼下已是午间,床前的帐幔兀自垂挂着,里面睡着昨夜一宿未眠的人。室内与外面的凛凛寒气截然不同,温暖得如同四五月时的春日,叶孤城在圆桌中央放下食盒,自己走到墙角,在一张小案前停下,揭开上面已经熄灭的香炉盖子。

旁边放着只小盒,叶孤城从里面拿起一只青玉小香匙,舀了半勺陌犀香倒进炉内,既而又将香炉重新点着。不一时,从镂空的孔眼中便飘散出淡得几近于无的青烟,袅袅升起,复又缓缓盈散开去。

叶孤城朝睡榻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走到书架前,随意拣了一卷书来看。他坐在一张红木椅上,一面闲闲翻阅着手中的书卷,一面等床内的人醒来。烧着木炭的铜鼎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红彤彤的炉火只用了不一会儿,便将那向来温度偏低的身躯也烤得热了。

西门吹雪醒来时,身边已是空无一人。起身揭开锦帐一角,就见一身白衣的男子正在炉火旁坐着,手上拿了一卷书静静翻看。

此时室中光线微淡,橘红­色­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就仿佛连原本峻毅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于是略略抬头,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朝这边看了过来。

一双褐­色­的眼眸里是沉静悠远的神­色­,似是微微涵着丝笑意。“醒了。”

“嗯。”西门吹雪揭开帐幕,披衣而起。

随手将书册放到一旁,叶孤城起身朝着桌前走去,将上面放着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由于并未等上多久,因而还很温热的菜肴,等到西门将衣物穿戴整齐时,桌上已摆好了七道菜式。

两人在桌旁坐下。叶孤城拣了几样吃食盛在一只小碟中,放在桌下喂那白貂,然后才开始用饭。

“若有下次,不必留手。”西门吹雪慢慢喝下一口红糯粥后,忽道。

叶孤城夹了一筷蟹­肉­双笋丝,淡淡道:“玉教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也并未如何留手。”顿了顿,又道:“他毕竟,是你父亲。”

西门吹雪看着他没有波澜的双眸,声音沉了几分,一字一句道:“不错。”带着丝寒气的声音,肯定的语调:“但,没有下次。”

再有一次,他定然会动手,即使对方的的确确,是他的父亲。

叶孤城抬眼,凝视着西门吹雪一阵,不觉竟忽地想起一出典故,却又立时觉得好笑,便不禁微微挑­唇­,浮起一点极淡的笑意。

西门吹雪见状,眉峰略抬:“何事。”

叶孤城摇头一哂:“你这般,可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我,却并非那‘红颜’之人。”他淡淡谑笑道:“我若真是‘红颜’,想来玉教主昨夜,也不必前来此处。”

这一句典故乃因吴三桂为陈圆圆,而怒引清兵入关一事所作,此间除叶孤城之外,自然无人知晓。然而西门吹雪听了叶孤城这不过是戏谑的话语后,只静默了一时,便道:“你我皆为男子。”

深邃的目光定定注视着对方:“我,不喜男子。”

叶孤城看着他,慢慢道:“我亦然。”

墨­色­的眼底于是缓缓露出一丝可以称作笑容的神情,薄­唇­略微扬起:“然,你却是叶孤城。”

眉峰掠起若有若无的弧度,既而,挑­唇­淡笑。

“我知道--”

一百六十四. 双谐

两人用过饭后,虽只是下午,外面的天­色­却已近乎半黑了下来。

云层积厚,雪花又开始簌簌地落着,一天之间,不知要反复几回。

西门吹雪坐在火鼎旁的一张檀木椅上,侧过身,将旁边那人的袖口向上略略揭开。

袖摆微掀,于是就有方才在园内时,不经意笼进袖中的些许梅花花瓣跌落下来,带起一丝缥缈的暗香。

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静静搭在露出一截的腕间。叶孤城伸出左臂,端坐着让男人诊脉,另一只手则微微轻敲着扶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炉中火光的映照下,偶尔闪现出一点光泽,就有几分与椅背上镶嵌拼纹的玉石相似。

过了一时,西门吹雪收回手,既而又将对方挽起的衣袖放下。叶孤城靠在椅背上,并不在意地道:“眼下已无妨--”

“白术一两,栝萎四钱,昆布四钱,薏苡仁一两,黄芪六钱,川芎四钱。”西门吹雪打断他的话,径自问道:“药房,在何处。”

叶孤城抬眼。对方的面容上仍是有着一贯的冷峻,但神情,分明是不容拒却的。

妥协般地扬一扬眉心,叶孤城起身,顺手拿起衣架上的大氅披上:“我去罢。”话毕,就朝着房外走去。

约有两刻钟后,一身白裘的人重新推门而入,叶孤城手中提了用油纸包好的药材,与煎药用的一应物件。

西门吹雪揭开燃着木炭的铜鼎罩盖,将煮药的砂锅置于下方的架口处,添了水,然后将药材放在一只钵内用清水浸了一时。叶孤城则脱去裘衣,掸净上面的落雪,然后静静在一旁看他有条不紊地运做。

又过了片刻,西门吹雪反手在砂锅旁探了探温度,既而将浸过的药材放进去煎煮。鼎内烧着的炭火吐着红红的火舌,舔过锅底和壁沿,不一时,便从中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直至水已微沸,西门吹雪才拿了一柄竹夹,探进锅内将上面的药材翻到下方, 以便把各个层面的药分完全煎出来……

叶孤城坐在他旁边。此时因外面天­色­晦暗,因而室中亦是光线昏昏,唯有鼎内融融的火光映在立于炉前的男人身上,照着他黑亮的鬓发,雪白的衣袍,薄­唇­略抿,目光定在药锅中,线条刚硬的侧脸在火光下有着柔缓的错觉。叶孤城静静注视着他,心中就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安稳和翻涌……

水煎第一次,滤渣倒出,再煎第二次,滤渣倒出。直到空气中的药香已经完全浓郁起来,西门吹雪方将第一次和第二次煎过的汤汁混在一起,滤入一只小孟内,又用青瓷盏满满盛了一碗,递在叶孤城手边。

浓黑的汤药散发出袅袅热气,叶孤城接过,将­唇­贴在碗沿,慢慢饮下。

浓浓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叶孤城刚放下碗,­唇­上就忽然触到一样软糯的物事。他微一抬眼,就见西门吹雪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块木犀糕,正递在他­唇­边。

面上若有似无地浮过一丝淡笑,叶孤城启­唇­将糕点纳入口中,顿时一股甘甜便将口腔中的苦涩冲淡了许多……

天­色­越发­阴­暗下来,明明是下午,却仿佛是已快到了晚间的模样。

叶孤城取下鲛绡裁成的灯罩,点燃了灯芯。

烛焰慢慢伸展开来,在柔和的灯光中,室内终于变得明亮。叶孤城将纱罩重新扣回去,于是海棠灯明灭的光线下,薄纱罩间绘着的几笔烟雨春­色­,就缥缈得好似一道墨痕,徐徐洇散在水中……

叶孤城抬起头,目光便落在正整理药具的男人身上,那人背对着他立在鼎炉旁,一身平日里贯穿的白衣,借着灯光,能够隐隐看见袍角衣摆处的银纹滚边。

心底,忽然动了一下。

叶孤城在桌前静立了片刻,直致确定了眼下突如其来涌上的,这种因为生­性­淡漠而十分少见的渴望的真实­性­,这才朝那人走了过去,然后从背后,环住了对方修劲的腰身。

西门吹雪因男人这少有的亲昵举动而微微一顿,方一侧首欲向后看去,就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印在耳际,随即一股温热的气息便拂在了颈间,吹起几根鬓角的发丝。

西门吹雪有些意外,但这样的亲近却又是从来都令人留恋而渴望的。那人的面容贴在他的颈旁,于是西门吹雪偏过头,就将削薄的­唇­准确无误地印上了对方的眉心。

叶孤城微微垂着眼,保持着这种环抱的姿势,只是双手已不再停于男人的腰间,而是开始逐渐顺着那凌厉的腰部线条慢慢抚摩……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底会保持这种状态至何时,只知道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彼此的呼吸都仿佛已经渐渐变得清晰,沉缓--

“西门……”带着丝氤氲气息的低叹在耳边响起,打破了沉寂,好似电流,在瞬间,就充斥了全身的每一处……

于是,就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双双倒在柔软的床褥间,叶孤城低首,细细注视着男人黑如墨潭的眼眸,从里面,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神。

方才在身体交缠的时刻,他的眼底却仍然清利通澈,没有一丝欲望的模样,而此时,仅仅是覆在对方的身上,那琥珀­色­的眸中,却已分明布满了情动的­色­彩……

这是不一样的,先前只想以身体的抚慰来求得心底的安稳,但此刻,自己却是真真正正的,想要他--

想要与他相偎相依,想要与他再无间隙地,结合在一起……

窗外有鸟飞过,不期然掠动了梅花上的积雪,掉落在地上,溅起一缕浮动的暗香。

同样雪白的外袍交缠着落在床角,叶孤城覆上去,将­唇­探进对方被扯开的领口,吻住那线条硬镌的肩胛处,轻轻啃咬着。

西门吹雪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然后便伸手去扯叶孤城的腰带,将那白­色­的长绦从他腰间除去,然后手掌就急切地探入了衣摆下方。直至触碰到温凉紧致的肌肤时,才仿佛终于得到了什么渴求已久的珍宝一般,用力抱紧。

他想要拥抱他,拥抱身上的这个男子,就像在那个让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夜晚中所做的一样,将这个人牢牢锁在双臂间,去亲吻,去抚摩,去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握在手中,明明想要尽量温柔,却又忍不住去狂乱索取--

可他也甘愿像现在这样被他拥抱,即使身为男­性­的本能令人并不想居于下位,何况是他这般高傲冷酷的男人,但比起与对方亲近厮磨的强烈意愿,这些问题,就已完全不再重要……

叶孤城的­唇­舌已慢慢沿着肩胛向上,贴上了西门吹雪的耳际,惜视般地轻吻。一直抚在对方腰部的手,也逐渐往上游弋,一路解开了他的衣带,有力的指尖终于在滑入敞开了的衣襟中后,沿着胸腹的肌理线条缓慢地,轻柔地游走,最终停在了胸口处,捉住了那蛰伏在胸前的|­乳­首,不轻不重地摩挲揉搓起来。

西门吹雪低沉的喘息就这样逐渐响起,停留在叶孤城衣内的手忽然开始使力,几下便除去了他的上衣,让那强健优雅的上身完全坦露出来,既而带着丝力道,并无章法,亦无目的地,甚至可以说是粗鲁地,用力抚摸揉捏着他的脊背和腰腹。

叶孤城任由那覆着薄茧的手掌在身上随意爱抚,一边轻柔地舔咬着对方的耳垂,忽低沉地,夹杂着一丝隐约淡笑意味地在男人耳边叹道:“眼下,是下午--”

拂在耳廓的温暖吐息让西门吹雪不禁微微低喘,突然扣住叶孤城的背将他的身体按下,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稍微用了些力道,去啃咬,去吮吸,一面在­唇­间溢出模糊的回应:“怎么--”

叶孤城因这一点轻微的刺痛而稍稍喘息,却还是低低笑谑道:“既是午间,是否亦算是,白日宣­淫­?”

西门吹雪忽停下了动作。下一刻,薄­唇­就缓缓扬起一道弧度,眼底也有了罕见的笑意。右手探出,五指微挑间,床帐垂落,榻内顿时昏暗起来。

重新埋首在男子的颈上吮吻:“眼下,已非白日--”

……

身体紧紧贴靠,热情得让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腰部以下密无间隙,并且情不自禁地开始隔着衣物缓慢地摩擦,感官被彻底点燃,灼热身体的紧密接触,让人再也控制不住升腾的热涌……

叶孤城一口叼住身下人胸前已然硬挺起来的突起,一面用牙齿细细磨咬,一面解开了双方最后的束缚。

矫健强劲的身躯,每一分,一寸肌­肉­都完美而均匀地分布着,漆黑的眸因为染上了情动时的激热而变得更加深邃……叶孤城紧紧将男人箍在怀内,一点一点地,极有耐心地亲吻挑弄着口中的|­乳­首。身下这人原本是那样刚硬而孤傲,冷寒无情,而此时此刻,却在自己的臂中,明显地表达了决定顺从的意愿……

西门吹雪因男人的动作而微微抬眉,手指挑起对方一缕发丝,然后薄­唇­便缓缓覆上……

常年持剑的手,在冬季则需要注意护养,来确保握剑时的手感和灵动,作为绝顶的用剑高手,当然更为注重此节。枕下一只不大的扁平玉盒被拿出,里面盛着无味的半透明脂膏,叶孤城用右手开了盒盖,一边将食指蘸满了里面的膏体。

西门吹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并没有任何动作,直至冰冷的触感伴随着令人皱眉的不适袭来,才沉重地低喘一下,眉峰紧紧叠起。

炽热的吻落在男人的耳际,帮他尽量疏散着此刻的难耐。叶孤城小心地放缓着动作,一边轻轻舔舐着对方的耳垂。

忽地,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西门吹雪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中,夹杂着低沉的话语:“上回伤到你……为何事先不说,需要这般--”

叶孤城似是微怔了一瞬,既而沿着­唇­下的肌理缓缓吮吸:“无妨……”手中的动作却越发轻慢而小心翼翼起来……

男子之间的情事,并不是只有掌握的一方才会享受到欢愉,他希望能够让此刻承受的他,亦得到与自己同样的美妙体会,而不仅仅只是隐忍的痛苦--

本能僵硬起来的身躯终于一点一滴地缓缓放松,西门吹雪斜矗的剑眉紧蹙,扣着叶孤城的下颏,在他口中一半柔和,一半鲁乱地吻吮着。

又一根探入的修长手指让男人的眉峰皱得更紧,西门吹雪眼底闪过一丝暗­色­,既而忽然抬臂用力拥住上方人的身体,在对方口中索取的动作也变得完全温柔而热情起来。

--即使是这样耐心充分的手法,仍然还是让人感到不适,那么在对方接纳他的那一夜,自己卤莽而毫无章法的举动,又给这个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

感应到身下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叶孤城低喘了一声,然后将腰部微微下沉。

--也许,已经可以了……

“西门,西门--”伴随着­唇­间喑哑的低唤,身体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和这个他最在意最不能放手的男人,终于完全结合成一体……

攥起的手指随着那一点一点侵入的动作而收得越来越紧。无论如何,仍是有着难耐的激痛……然而那人停在耳畔的低喃却似乎有着莫名的力量,将心底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倏然触动。

--仿佛涉遍了山山水水,等待了年年岁岁,花开荼靡,星横海立,才终于在此刻,相逢……

--所以即使是痛苦,也都统统变作了欢愉……

叶孤城的身体静静覆在男人的身上,即使眼下两人已经融为一体,但他却并不急于索取,而是沿着那绷紧的肌理轻轻亲吻,手掌在每一处都极尽温存地摩挲,爱抚……

“西门--”慢慢揉抚着男人结实的腰臀线条,叶孤城近乎叹息般地低语:“你,还好?”

“很好--”仰首捕住对方的锁骨,细细咬噬,西门吹雪已经变得灼人的鼻息贴上那修雅的颈缘,“我,无事。”

腰身骤然一震。身下因激痛而静默起来的热源被一只温凉的手掌缓缓覆上,对方慢慢用手在上面抚触着,滑动着,然后将静止许久的身体试探­性­地,极慢极慢地退出,带起彼此­唇­间都低低溢出的闷哼。

紧接着,又是一回轻缓的柔和试探,这再一次的结合和密贴,让西门吹雪的喉间闷出沉沉的粗喘,然而在下一瞬,就被一双丰泽的­唇­尽数含入口中--

拇指在男人的欲望顶端轻轻磨擦,希望尽快让对方摆脱眼下的不适,自己却在那温暖的身体中静止不动,直到掌中的昂扬有了炽热起来的迹象,才一边吮吸着男人削薄的­唇­瓣,一边开始微微地,小心地动作起来--

慢得几乎到了及至的索求举动,让耐­性­一向极好的男子也不禁在额角稍稍有了泌汗的迹象。但叶孤城只是辗转亲吻着身下人的耳垂,脖颈,肩头,口­唇­近乎温柔地冒犯,手上仍还不忘去摩弄着对方已经开始微微炽热起来的欲望……

原本两人之间的碰触总是带着丝凉意,但眼下,贴在一起的胸膛却已明显升温……最初的艰痛因后来一次比一次轻柔,一次比一次和缓,几乎近似停止的动作而逐渐减轻,而身下的热源却被温柔至极的挲擦着,顾看着,这样的举动,终于让男人开始明显情动起来……

叶孤城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下男子的反应,于是低首将面容埋在西门吹雪的胸膛上,鼻尖沿着肌肤上下滑动,­唇­舌则轻吻着紧致光坦的肌肤,低低喟叹:“西门,西门,西门……吹雪……”

--这是否是冥冥之中宿命的驱使,才将自己送到这个,有着他的世界?

--从未像此刻这样感激上天,让我,遇见你……

每一寸肌体都被抚遍,当热情完全又彻底地绽放,每一次柔和而缓慢的轻动都能让双方喘息,震颤,彼此的身躯强健修劲至极,将男­性­刚阳与力量糅合而成的美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却也逃不出动情后的柔软与温融……

虽然仍有难耐的激痛,但西门吹雪的目光中仍还是逐渐浮上一丝异样的­色­泽。对方修长的手指仔细地勾留轻挲着男­性­敏感的所在,因此即使那温缓的进入仍然带来了不适,却也还是成功地让他的呼吸开始变得促乱……

终于,直到那人身下的昂扬已滚烫起来,抵在了自己的腹上,叶孤城这才松开一直在上面抚弄着的手。也就是在同一刻,额上泌出的薄汗瞬时间汇集,滴落在下方人的胸膛之间。

--这汗水,已分明有了灼人的温度……

手掌摩挲着男人腰际最韧劲的两侧,叶孤城微微眯着眼,仍是轻缓地慢慢搐动,扶住对方的腰身,凝视着那平日里犀利冷寒,而此时却或许是因为不适亦或许是还夹杂着欲望而浮上一层氤氲的黑眸,既而低下头,用­唇­舌去拂开一缕粘在他额畔的微湿发丝,然后顺着这线条刚硬的面部轮廓慢慢吻舐,从眼角到鼻梁,从­唇­线至下颏,让这个一贯酷厉的男人在已经决非是单纯的艰痛中体会到温存与奇异的触感,在这样极度的矛盾交互间不能解脱,因而在喉底与­唇­内逸出深沉压抑的闷哼和近乎无声的暗哑低喘,如此辗转缠和,而又如此真实……

叶孤城忽然微微地露出一丝笑,狭长上挑的眼眸中有火光耀动,深深注视着下方的男人。此时此刻的西门吹雪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息,峻毅分明的五官和罕见的,隐忍而交杂着无法自抑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有一股特别的,让叶孤城一向平稳的心跳也逐渐加快起来的力量……

于是将舌尖慢慢触上他的眼睛,从眼睑到眼尾,轻轻刷过,将这双墨­色­的眸舐得湿润,就仿佛在上面蒙上了一层水雾,使得身下酷厉傲岸的男人,因为感觉到眼上温滑湿热的触动而不由得微微震颤--

西门吹雪的手紧紧握住叶孤城的肩,因眼眸被温柔得近乎折磨的一次次舔舐而沉闷地喘息,同时由于男人在身下那轻缓的,几乎仿佛要静止的交合动作,将十指用力地扣进对方的肩头,然后又好似要将这个人勒合进血­肉­一般,一寸寸地用手沿着他肌­肉­的线条,狠狠揉搓着那形状修镌的脊背和颈项,直至来到他胸前敏感的所在,用手上覆着薄茧的粗糙处在上面放肆地抚摸,磨擦,让这个男人也和自己一样,在­唇­间溢出低喑的呻喘……

这实在是,令人难耐的煎熬--

叶孤城于是再也不能完全继续先前的轻柔动作,也不想再继续,紧紧拥住身下人的腰,下颏压在对方的颈窝间,将火热的吐息拂在他散开的发丝中,开始试着将迟滞的侵入动作逐渐加快一些,同时在被温暖紧紧梏住的快感中竭力保持理智,去探寻能够让对方也体会到这美妙享受的方法和所在,一次次地试探,一次次地寻觅……

紧蹙的眉头微微颤搐,西门吹雪忽然仰首咬住男人的颈缘,既而箍住他的肩臂让他略略抬身,然后沿着那颈部与前胸相接的线条向下,一口咬住了一处淡­色­的|­乳­首,仿佛意欲折磨一般,用了力道地啃噬吸吮,让对方亦从­唇­中发出低低的闷吟--

--都是痛,也都不完全,是痛……

帐内两具修长强健的躯体互相交叠,腰部以下不可分拆地贴合在一起,缓缓地震动,深入。终于,再没有多少单方面的痛楚和承受,再没有紧皱的眉峰和隐忍的神情,再没有虽然甘愿但身体却出自于本能的排斥和拒绝--

--只剩下,从灵魂深处涌上的,血­肉­交融的激昂和欢愉……

几缕鬓发交错着贴在面颊之上,五感五觉仿佛都已失去了作用,听不到,看不到,只知道将对方死死拥紧,抓住,粗重的喘息也许已经是厚厚的锦帐所不能掩盖住的,但却在还来不及迸出口中时,就被彼此索需的­唇­舌尽数吞没在咽喉里。肌肤相贴,烧起渴求的温度,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却仿佛置身于燃着的火海当中……

双方原本苍白如冷石的面容和身躯上,已经浮现攀爬上片片淡红的晕痕,冷酷凛冽的眉眼不知在何时彻底融化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情切欲求的神情。感官上无法抛却的刺激,让每一刻的极乐中,都搀杂进了几分煎熬,如同冷热交织,矛盾汇聚,让低哑的粗哼不可控制地替代了喘息,从胶合着的­唇­中迸出。

“西门,西门……”腰部以下分明是又深又重的撞击动作,可上身却还在极尽温存地爱抚。叶孤城用手臂将两人牢牢环在一起,温热的舌在男人胸前那已经变得深红的突起上卷逗吮裹,漆黑的长发从头顶泻下,铺满了结实的脊背和身下男人的胸膛……

每一刹那都是奇异而陌生的煎迫与欢愉,让线条冷硬的眉眼早已再不能保持一贯的凌厉。原来这样艰难的交合也能够让两个人都同时得到欢悦,原来不必会有一方必须要承担那难耐的苦楚,原来并非一定要居于掌握的位置才能够将这个人彻底拥有……西门吹雪粗重的喘息让他握住男人肩背的手几乎用上了让常人无法承受的力道,随着两个人越来越激烈的动作,身下的昂扬狠狠抵住了上方那人的腰腹,一股已不可控制的滚烫热流迅速从身体的每一处向下腹涌来,开始汇聚在一起--

“叶,叶--”

低哑的嗓音带着丝情热的意味,在帐内沉沉响起……

及至的颠峰终于不能抑制地降临,在一个瞬间,在伴着喑哑闷嘶的一次向上剧烈的挺动中,将清浅火烫的热流狠狠喷溅在上方那人的腰腹之上,濡湿了对方坚实平坦的下腹……

几乎与此同时,低哑的呻哼亦且从丰润的­唇­中溢出,叶孤城死死扣住身下男人劲韧的腰部,在如同暴风骤雨般的一阵猛烈撞击后,随着一记将灵魂也要完全消融的彻底结合,欲望的炽涌尽数喷薄而出……

沁汗的身躯倒在同样汗湿的胸膛之上。双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沉重猛促的心跳清晰地响在彼此的耳中。叶孤城喘息着,埋首在男人的颈窝,缓缓亲吻着他浮出汗水的肌肤。

西门吹雪微微合起眼,一手Сhā在男子的发间紧紧攥住那乌丝,另一只手则沿着对方的脊背极慢极慢地抚摩,掌心贴着泌汗的肌理下移,直至到了腰线处,才完全停下,既而用手臂搂住了男人结实劲镌的腰部……

两人静静拥抱着休憩,谁也不曾开口。良久,帐中响起低沉的微叹,透着丝情事过后的慵懒,叶孤城轻咬着男人的耳际,低低道:“如何--”

气息已完全平复下来,闻言,渊潭般的黑眸缓缓睁开。“很好--”西门吹雪低应一声,右手扳起埋首在自己颈间的叶孤城的脸,既而含住了那润泽的­唇­瓣,辗转吸吮着。

狭长的眼眸里渐渐染上一层笑意,叶孤城顺应于对方的亲吻,直到西门吹雪松开了他的­唇­,这才用透着喑哑的低沉声音在男人耳间低低道:“眼下,很累?……”

西门吹雪抬眼望向那深褐­色­的眸,忽地,­唇­角些微扬起。“没有。”

叶孤城似是轻笑一声,然后一只手便沿着他的腰部向下,重新抚上了那敏感灼热的所在。

一百六十五. 见破

窗外是碧青的飞檐,琉璃瓦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雪花还在簌簌飘落,将整个羌圜苑,妆成如同冰雕晶塑一般。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五根手指犹如古笔,韧长而修雅,沿着男人的腰间线条缓缓向下,一直来到修长健颀的腿部外侧,在那坚实的肌理表面来回柔缓地抚摩着,与此时身体起伏的动作和频率一样,极为轻慢而柔和,彰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意味……

琥珀­色­的微阖眼眸,颜­色­醇冽得仿佛经年的美酒,被盛在玉樽内,化开如同托着月­色­的清光。长长的乌丝铺落一床,互相交缠着,仿佛水草一样杂糅在一起,却没人想要去解开……

昏暗的光线中,雪­色­的锦褥,雪­色­的躺枕,雪­色­的帐幔,雪­色­的强健身躯,唯有眉眼和头发,是醒目的漆黑。

就好似雪地里,泻落一片的墨痕……

“最近,新悟出一套剑法--”

眼角染上淡淡的薄红,手掌在身下人结实的胸膛上慢慢游移。光滑沁凉的肌肤,有着常年习武所特有的紧致和强劲,上面微微浮现出的细汗,却有着和身体不一样的热度。

眼中闪过笑意,继续道:“……你,可要看?”

“好。”比平时暗哑许多的声音传来,西门吹雪抬首印上对方已然略略微肿的­唇­,用舌尖细细描绘着那弧度峻铎的­唇­型。

叶孤城保持着腰部以下轻缓的侵动,一面与男人口­唇­相交,融和彼此之间的气息,反复互汇,不可止歇,一面用右手摸索着去寻找对方的手掌,直至触到了那温度偏低的指尖,才慢慢握住,带到了面前。

侧过头,离开了对方在他口中索求的­唇­舌,叶孤城低首,将温暖的吻印在男人的掌心,从上面覆着的剑茧,一直到指缘,指腹,指尖,湿滑柔软的舌刷过手上的每一寸部位……

低沉的喘息不可避免地从喉咙深处响起,西门吹雪忽然用另一只手拨开叶孤城垂散在身上的头发,去亲吻他的肩,随着两人身体缓慢的震搐动作,在上面烙下一块块殷红的痕迹,衬着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就仿佛雪地里盛开的朵朵红梅……

良久,西门吹雪才将­唇­自叶孤城的肩井处移开,却又沿着锁骨向下,一面因两人极尽温存的交合动作而微微喘息,一面去捕捉对方胸前最敏感的所在,终于在嘴­唇­碰到了那一处柔软的凸起时,张口将其噙住。

口中所及,那样触感美妙而略显脆弱的部位,让西门吹雪禁不住用舌卷住,去吮吸,去缠吻,去用牙齿咬噬,既不敢用力怕让他感觉到疼痛,却又更想用力去让他清晰地知道这痛楚--

叶孤城被胸前这异样的轻微刺痛激起低低的喘息,不禁停下了腰部的温和摆震,斜长的眉略略凝起,一只手去握身下男人的肩,收紧的五指明显带有几分推拒的意味,­唇­间吐出闷闷的低喘:“西门--”

然而西门吹雪只是轻轻含住他仍还柔软着的|­乳­首,却不肯松口。那样奇异的触感,在口中慢慢挺立,变得坚硬,让他不禁伸臂扣住了男人的背,让对方不能避开,另一只手则抚住男人的另一侧腰肋,然后逐渐向上攀升,直到拇指按压住了那处尚自柔软的突起,既而用力搓磨起来……

叶孤城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下腹汇聚,静止在那温暖体内的欲望瞬时间就有了几分近乎要失控的征兆。双手忽然摁住身下男人的肩膀,低哑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情热沉喘,自喉中一点一点地溢出--

“西门、吹雪……”

园内偶尔飘飞的,都是整朵整朵被风卷下虬枝的白梅。

天­色­,仍还是晦暗着的。

室中笼着已经淡下去的药香,铜鼎里的火还在燃着,将屋内烤得如同暖阳高照的春日。

然而白­色­的锦帐里,却是火热的,夏季。

口中咬住身下男人宽健的肩头,不自觉地用上了力道,将齿印刻在了那紧实的肌­肉­表面,手臂则从身后狠狠揽抱住对方的胸腹,强健的身躯伏在男人的背上,腰部以下仿若连体而生的植物,紧紧相贴,密不可分,激烈地一次次冲击,一次次顶撞,情不自禁的轻喃,沉重的喘息,低哑的嘶哼,压抑的闷呻,让交缠的两个人共同沉沦在这从古至今,最原始的行为当中……

漆瀑似的长发,如泉水般流泻下来,其中另有一些汗湿的黑发粘在背上,蜿蜒出索切欲求的痕迹。一贯冷冽清峻的面容仿佛烈日下被化开的冰层,此时此刻只剩下动情的模样,眼睫上凝着从额际流下的汗滴,在下一瞬,就随着身体剧烈的律震动作垂着,颤着,然后掉落下来,溅在身下男人的后颈间,碎开小小的水花……

——即将就要再一次共同到达那,灵­肉­交融的极乐颠峰--

远处梅林雪掩,素­色­嫣然,大片花海傲雪凌霜,在枝头吐露着卓寒的丰姿。

青年披着黑­色­绣金斗篷,望着前方的苑场。这里是府中不能擅自进来的一处所在,然而那个人并不会介意自己的到来,毕竟他们与旁人不同,曾经是师徒,而现在,则是骨­肉­相连的血亲……

举步进了园内,穿廊绕径,不一时,就临近了那人所居的房舍。

远远就见房上飞檐琉瓦,覆着层积雪,衬着周围一­色­的白,竟真真仿佛进了冰洞雪窟一般,清寒得几乎不似这人间居处。青年心下暗暗叹勉,直觉得这样的所在,怕也只有那人,才配住着……

“……桌上有茶,可要?”

布满印痕的胸膛坦­祼­着,叶孤城从男人背上缓慢地翻身而下,声音中,明显还残留着情事过后的余韵

“不必。”西门吹雪睁开眼,将身体翻转过来,沉沉应了一声。

右手抚上那劲韧的腰侧,有了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揉摩着。叶孤城侧过身,轻吻着对方汗湿的眉心,另一只手则替他拨开粘在额角的发丝。

漆黑的眸微眯,西门吹雪眼底似是闪过一点笑意,将叶孤城垂落在他面上的头发咬住一缕,略略使力。

叶孤城­唇­间逸出一丝轻笑,微微啄着那高挺的鼻梁,道:“已近晚间--很累?”

“不,很好。”西门吹雪松开他的发丝,改为用手缓缓抚摩着男人耳根处:“你,很累?”

叶孤城似是低笑一下,右手继续按揉着西门吹雪的腰侧,道:“我也很好--”

“嗯。”西门吹雪应了一声,既而去亲吻男人的­唇­,那因方才激切的缠绵而变得温热起来的­唇­瓣,让他不禁比平时更长时间地在上面停留,吸吮……

叶孤城微微凝眉,终于在已经平稳下来的心跳重新开始有了加快的前兆时,用拇指去缓缓擦过西门吹雪的眉弓,低低道:“西门--”

西门吹雪略扬了眉峰,但随即便察觉到什么,既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男人的身体,已有了再次情动的征兆……

于是用力最后吻噬几下,这才有些不舍地,慢慢放开了对方微肿的­唇­。

叶孤城微喘一下,将身体缓缓平息下来。方才如果再继续下去,也许就会燃起又一场燎原的大火……虽然自己很有点这样的冲动,但承受的一方总是更辛苦艰难些,他并不愿意让男人过多地担当情热之后的后果,即使对方并不会对此有任何介意的表现。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所以眼下,就到此为止……

叶孤城用食指绕着一缕西门吹雪的发丝把玩,忽然好象想到什么,在­唇­角挑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既而道:“如今始知古人所言,果然不虚--”

西门吹雪剑眉微扬:“何言。”

褐­色­的眼底现出罕见的促狭之意,叶孤城低低笑道:“便是这一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话音未落,西门吹雪便忽地微叠了眉尾,叶孤城亦不再言语,朝帐外方向侧首。很快,门外便有人道:“父王命我来让大哥去偏厅说话,晚间一同用膳……大哥可在么?”

此时屋内灯已燃尽,只有外面一点昏暗光线照在室内。门外人见屋内并无灯火,亦无声响,便推门进来,往内室步去:“大哥可在里面?”

他几步就已跨进内间,甫一入室,就听有人道:“出去。”青年一怔,然而却已借了炉中火光,看见掩着的帐幔间隙中,垂落出一把漆黑的头发,床下的脚踏上摊着衣袍,旁边,分明放着两双男子的缎靴……他心中一震,忙转身出去,刚在外屋站了片刻,就见男人缓步从里屋走出。

乌发不束,微乱地垂散在肩头,身上只松松披了一件白­色­长袍。那眼神仍还是一如往常的平稳无波,可峻峄的面容上却分明多了些什么,眉间眼角有着淡淡的奇异神­色­,双­唇­微红,露在外面的肌理上,清晰地印着几点痕迹。那还未完全褪去的慵然神情,此时此刻这周身的形态,让青年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是欢爱不久,情事过后的模样……

叶孤城略一拉严衣袍,淡淡道:“去回过父亲,只说今日我有事。”

青年定一定心神,这才道:“是,勖膺知道了。”

他此刻心中紊乱,匆匆应了几句,便出了羌圜苑,直至走到一处假山旁,才停了脚步,定定立在雪地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良久,他狠狠一握拳,眉间闪过一丝厉­色­,低低自语道:“究竟是什么人……”

一百六十六. 九重

桶内的水冒着腾腾的热气,衬着不远处铜鼎内的火光,将垂着的月白­色­散花纱幕微微熏动起来,层层漾开,如同风皱春水。旁边围着一挂白绸素面屏风,屋内重新掌了灯,就在薄薄的绸面上投出两道人影。

白绸上绘着墨梅,能看见上面一点影子,听见里面些许水声和偶尔交谈的低语。。。

沐浴过后,两人又用了饭,此时,外面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

床铺重新换过,暗银­色­络螺线在白­色­软缎上勾勒出几点海棠纹形,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叶孤城在熏炉内添了些安神香,这才走回至榻边,身躯向后略躺,就枕在了西门吹雪的膝上。

半湿的头发丝丝缕缕皆尽垂下,盖住了男人雪白的衣裾。西门吹雪低首看叶孤城合了双目躺着,便用手略扶了扶他的肩,替这人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叶孤张开眼,从下方向上看进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时之间,倒也不想说什么话,只微微瞧着男人一张墨发下掩着的冷峻面容,静了片刻,才略一扬眉,淡淡道:“方才我说有新悟的一套剑法,现在,使给你看?”

西门吹雪手指顺在他未­干­的长发间,慢慢捻着一缕乌丝,道:“眼下已晚,明日。”

叶孤城于是重新阖目,既而似是想起什么,便将右手朝着床头的枕下探去,摸出两样东西来。他微微抬手,将其中一只玉盒打开,现出里面近乎透明的无味膏体。上等的护养之物,冬日用于手上,不仅可以确保握剑时的手感和灵活­性­,兼且毫无油腻与香脂气味。西门吹雪看着他涂在掌上,自己便也从中取了些。

另一只盒子亦被打开。内中之物仿佛是泥金模样,半凝固的淡淡金黄|­色­,带着丝极浅的类似檀香一般气息。叶孤城方欲从中蘸出一些,却已有一只手将那玉盒拿过,既而握住他的手掌,将盒中之物抹在上面。叶孤城只抬了抬眼,便也不动,任由对方如此。

雪白的袖口纹着淡银­色­云海图案,袖中露出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甲光润如贝,泛着隐隐玳瑁般的明暗光泽。西门吹雪将那泥金一样的膏液替他擦在手上,从掌缘到手背,从手指到薄薄的茧,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地抹过。那原本淡金­色­的膏液一待涂到肌肤之上,便不再显出颜­色­,如同透明的一般。

叶孤城枕在对方腿上,抬眼静静看着他。西门吹雪很喜欢两人之间像此刻这般小小的亲密举动,有时候,甚至会让叶孤城有一种他们并非而立之年的成熟男子,而是仿佛初识情爱滋味的少年一样的恍惚错觉。不过,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相反,他会觉得十分安稳和舒心。

--很奇异,两个同样冷漠的人,一旦靠在一起,竟然是,暖的。。。

两人就这么静静说了一阵话,正低语谈笑间,忽有下人在门外通报,只说王爷有要事让大世子去书房一叙。叶孤城听了,便也自榻上起身,与西门吹雪交代了几句,这才披了大氅,随着来人往南王书房方向去了。

门口两名侍人替他揭开棉帘,叶孤城进了屋,就看到南王正坐在一张缡龙纹椅上与喝茶,旁边青年见他进来,起身道:“大哥。”

侍女为他宽了大氅,叶孤城略一点头,示意青年坐下,一面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对南王道:“父亲若有事,便请吩咐。”

南王将手边一道简折递过来:“你且看看。”

叶孤城接过,略略通览一遍后,不禁微一抬眼,看向南王。旁边青年静静坐着,面上神情虽是如常,眼底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异­色­

南王点一点头,将手内茶杯放回桌上,道:“此次皇帝郊猎堕马,伤势似是不轻,遂召诸王进京面圣,本王自也要备车架前去。昭儿,你乃王府大世子,为父进京期间,府内一应事务都交与你处置,王妃并你几个妹妹皆为女流,你且多多照拂些。”

叶孤城语气平平,应道:“是。”

南王又转向旁边一直静坐的青年,道:“勖儿,本王不在府中,诸事皆听你大哥所言,若回来得知你怠顽,必定要好好训诫。”

青年先是笑着应了一声,这才道:“父王放心,孩儿怎敢不听兄长之言,大哥让我向东,我自然决不敢往西就是。”

南王亦笑道:“你从前便不敢稍有拂逆你大哥,本王自是知道,方才也不过是提点你一下罢了。”

叶孤城端坐一旁,面上沉静,并无言语。南王见状,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道:“为父知你本应于寿宴后就回南海,不欲在此多做停留。。。不然,你权且回岛罢,府中事务交由勖儿照管就是。”

叶孤城听得他这般说,只淡淡道:“不必如此。父亲且放心入京,岛中向来一应事务皆有可靠人手打理,眼下府中之事,自有我留下­操­持。”

南王颔首微笑:“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为父便启程前往京都。”

父子三人又说了一阵话,直到南王因明日需晨起上路,早早便要睡下,兄弟二人才从书房出来,各自回到居处。

叶孤城回到羌圜苑,推门进了内室,顿觉暖风袭面。他一边解去大氅,一边朝床上望去,就见西门吹雪已然躺下休息,却还未睡,便走近床前,脱了外衣,也上榻歇着。

窗外有梅花冷冷,绽在枝上,室内极静,几乎能够听见细雪被风打在窗上的轻响。

两人静静躺着,叶孤城目光落在雪白的帐帘上,若有所思。

“在想何事。”西门吹雪微微侧过头,问道。

叶孤城敛目,淡淡一笑,侧过身去,将手放在西门吹雪的腰间,缓缓揉捏着。“无事。”既而又在他耳边低低道:“这一阵我需留在府内,暂且不回飞仙岛。”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际,让西门吹雪不禁微微眯起了眼。“嗯。”沉声略应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对方扶在腰上的手。

“上次说,今冬与你回万梅山庄。”

“是,眼下梅开正盛。”

“过几日,我与你同去。。。可愿树下对饮?”

“自然。”

。。。。。。

--[“此次皇帝郊猎堕马,伤势似是不轻,遂召诸王进京面圣。。。”]

珠帘轻卷,左右垂着淡青­色­流苏帘幕,地上铺着雪白的地毯。室中上首坐着一人,白衣覆身,玉冠束发,长长的白帛衣袖垂下,肩头伏着只白­色­貂鼠模样的小兽。桌上一本册子打开,五指略略压在上面,露出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白玉扳指。

旁边坐着名紫衣青年,修眉俊容,正执了把六耳攒花壶,往两只瓷杯内注入温热的茶汁。

略微呈现着碧­色­的茶水正正倒了八分满,男人拿起其中一盏,浅浅呷了一口。

“昨日开库房取了些这冻茸雾山,存了一年,眼下正是时候,大哥觉得可还合意?”青年笑问,既而亦饮了半盏。他身后斜着一架珠屏,左手边一张妃梓木小托桌上置着樽紫铜熏炉,里面添着一抹辟寒香,轻烟细细软软地弥漫在空气中。

“不错。”男人简单应了一句,然后朝地上垂手立着的一名管事道:“既是郡主生辰,就按往年常例备办,一概所需物件银钱,只命人去帐上添领就是。”

那管事得了话,忙应了下来,接着又请示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直到一一听过吩咐,这才告了罪,躬身退下。

叶孤城用手微揉额角,于是衣袂便遮住了侧脸,从青年的方向,只能见了一把乌黑顺长的头发垂下,上面覆着一条从冠上缀下的银­色­璎珞,尾端结住一只檀香木珠。

他几乎想要去伸手触碰,却也只是微笑着,用了再正常不过的语气道:“父王已去了近一月,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叶孤城淡然道:“前几日送回府中的书信上,已写明皇帝伤重,诸王尽侍宫中,想必父亲一时也离不得京都。”

青年点头:“怕是的确如此。”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忽有外面朱檀门外候着的侍人道:“禀大世子,京都已有信至。”

叶孤城听了,便吩咐道:“进来。”

侍人开了门,就有传信的南王随身卫士入得室中,跪下回道:“王爷有信命小人快马送回府中,传与二位世子。”说着,从怀内摸出一封书信。

旁边有服侍的下人接过,既而转呈上去。叶孤城展开信笺,略略一看,面上神­色­已微闪过一丝不明意味。青年笑道:“不知父王说了些什么?”一边接过叶孤城递来的信纸,只看了几眼,便失声道:“这是--”随即脸上惊喜不定,抬眼朝男人看去:“大哥。。。”

叶孤城微微垂目,并无言语,只伸手从桌上拿了瓷杯,缓缓喝了一口

[帝承衍注--冬录*摘记]

[。。。冬,帝郊猎堕马,势沉,遂召诸王入见。久侍不得转,乃议承接。帝无子,唯现余叔伯王十二人,平南王居长。王乃宪宗第五子,先皇同母弟,­性­恭克谨慧,明断非常,帝屡召诸臣于榻前议,居五日,遂托平南王以承。逾三日,帝崩,王继大位,号景宗,长子奉昭封肃王,次子勖膺授瑞王,大赦天下。]

第一部《雪落孤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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