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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秀丽江山(全书四卷) > 第三章自古红颜多薄命

第三章自古红颜多薄命

三个人先是一愣,而后发出轰然大笑,我趁着他们笑得起劲,率先发难。猱身扑向其中离得最近的一人,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他骇然倒退,剑尖才划破他的肌肤,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过来抢夺我手中的短剑。

我厉喝一声,右臂一震,挣脱抢剑之人的手,借着抱腰的那股力,双腿腾空踢起,一脚把面前那厮踹出三米远。

腰上的胳膊收紧,我一剑斫下,在那胳膊上划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险些把那人的右手齐腕削断。

身后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将其余二人震住,两人面面相觑,突然一人发出一声低吼:“别管这疯女人,抢了马赶紧走!”

他俩也不顾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争先恐后的奔向马车,那胳膊受伤的人凄厉的惨叫:“等等我……”踉踉跄跄的追过去。

我冲了上去,短剑晃动,那人捂着伤臂,惧怕的躲开。转眼间,另外二人已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共乘一骑疯狂逃窜。

我气得浑身发颤,眼见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马快,绝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把剩下的两名恶贼杀了泄恨。

正当我转身时,却听马咴嘶鸣,哎哟声起,逃跑的两个人不知怎的,竟从马上跌了下来。

两个人狼狈的再次爬上马,我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狂追而至,心中恼恨至极。

骑在马后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马踢她!踩死她!”

脑子里“轰”地声响,紧守的那丝理智终于消失,我发狂的冲了上去,一剑刺出。这一剑没有削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却是狠狠的扎进了马颈。

剑身完全没入,马儿长长的悲鸣一声,我抽出短剑,顿时马血狂飙,一股股的热血喷得我满头满脸,我站在原地颤栗的尖叫:“想要马?我给你们!给你们——”

马儿前蹄一软,轰然倒地,一时马血淌了一地,那马一时半会儿却不咽气,侧躺在血洼里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动着血淋淋的短剑,疯狂的狞笑,“给你们——你们拿去啊!”

两人狼狈的从地上滚爬而起,面面相觑后竟是撒腿而逃,那个受伤的家伙见势不妙也同样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胸口似有块千斤重的大石压着,抑郁难舒。笑到最后,已是雨泪婆娑,纵横满面。

那匹马抽搐了几下,终是不动了,血却是越流越多,缓慢的渗透进土壤里。

我一跤跌坐在死马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当啷当啷的哑铃声响,随着蹄声逐渐靠近,一头小灰驴在我跟前停了下来,长长的耳朵微微耸动,驴颈上挂着一只青铜哑铃,驴头不时的摇晃带出阵阵谙哑的铃声。

顺着毛驴的脑袋一点点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触到一双深邃的眼眸,瞳孔乌黑,我第一印象就觉得那双眼黑得很假,竟是一点光泽都没有的深沉。

在那样的乌瞳里我完全看不到半点的流光倒影!

心里一惊,没等看仔细,那双乌瞳的主人已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件粗麻斗篷兜头罩了下来,遮住我衣不蔽体、血污浸染的身体。

忙从斗篷里挣出头来,就听一个磁沉悦耳的声音问道:“喝水么?”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屈膝半蹲,将一只陶罐递了过来。瞪着那陶罐内滢滢晃动的清水,我咕咚咽了口­干­沫,狼狈的劈手夺过。

仰头猛灌一气,却听那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干­的不坏啊!”

“咳!”我一口水呛进气管,难受得咳个不停。

这话什么意思?

迟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肤­色­白净,长相极为斯文,容长脸,下巴削尖,人显得十分清瘦,也透着一份­干­练。

他有一双与­阴­识极为相似的眼睛,眼线狭长,然而­阴­识的眼稍眉角透着一股子别样的妩媚,在这人身上却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长得要比­阴­识还好看。

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却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里瞧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突然朝着那匹死马呶了呶嘴:“把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带在路上会坏,就制成熟­肉­。”见我没反应,他伸手过来取我手中的短剑。

我右臂往后一缩,闪避开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放心,我不会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换点­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么?”

我左手抱着陶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动声­色­。

“刚才盗贼抢马的时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说,“如果现在马车被抢了呢?如果我无法自保,被那些人渣棱辱糟蹋,甚至灭口,你在边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热闹,最后可还会出来跟他们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辞,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仿佛我不是在质问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手指握紧剑柄,指骨握得生疼。过得许久,我终是松开,轻轻的吁了口气:“在马­肉­烤熟之前,先给我点­干­粮。”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白净的牙齿。在那个瞬间,我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气,可笑起时却同时给人纯真与邪魅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给你。”他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要求,从驴背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扔了给我。

他扔布袋的同时,我扬手把短剑抛了过去,然后接住布袋。他动作潇洒的接了剑,快步走到马尸,毫不犹豫的挥手割了下去。

听着骨­肉­分离的咯吱声,我不禁汗毛凛立,空荡荡的胃里一阵恶心,忙捧着水罐以及­干­粮躲远些。

回到丢弃在路旁的那节车厢旁,我低头默默的啃着烧饼,脑子里想的却是该何处何从,是继续南下去新野,还是调头回宛城找刘秀他们。

冥想间把一块­干­巴巴的烧饼吞下肚,胃里稍许有了饱意,我叹了口气。眼瞅着那个男人已利落的将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捡了些­干­柴枯枝点了火,准备烤­肉­。

看看天­色­,离天亮也没多会工夫了,以这样的速度,估计天亮前一个人­干­不完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过路人,岂不麻烦?

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过去搭把手,于是转身将陶罐搁在车驾上,却意外发现那个被我敲昏的男人还躺在草丛里没有动弹。

冷哼一声,我握紧拳头走了过去,正准备把他弄醒,却没想凑近一看,那人满头是血的侧歪着脸,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顿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冰冷。刚才杀马是一回事,杀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抚自己杀马后的罪恶感,却不代表能跨过心底那道道德准线,默许自己杀人。

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我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无——我浑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杀过人?”冷不防的身后响起这句冷冰冰的问话。

我吓得尖叫一声,弹跳转身,张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没杀他,我只是……我没下那么重的手,我……”

他静静的看着我,漠然的说道:“杀过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唇­瓣颤抖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笑脸来,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一种叫人心烦的邪气,绝非善类,不由恼道:“我没杀他!”

拂袖逃开,心里却是乱成一团,一时间天大地大,却觉得再无可有我容身之处。那种罪恶感无论我怎么压抑,总会从缝隙中钻出来,搅乱我的心思。

“我杀过人!”他从身后跟了上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转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乌黑的瞳孔乍然绽放一道厉芒,邪魅的气息像是一种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男人,莫名的就会令人产生出惧意来。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报仇,杀了那个人!”他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他越是说的简单淡然,我心里越是发毛,惧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后几步,离他远些。

他似有所觉,却没点破我,迳直走到火堆旁,将火上的­肉­翻了个面。油脂从­肉­上直滴下来,落在­干­柴上,发出兹兹之声,青烟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亲,为了让他们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枢回老家,诈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边轻松的说着话,一边不停的忙碌着手里的活。“我现在可已经算是个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栗。

潜意识里我就是觉得他可怕,比那些盗马贼,甚至四年前绑架我的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实杀人,并不可怕……生逢乱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游戏。今儿你是运气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这里了。所以,要么他死、你活,要么你死、他活!你选哪个?”

气氛异常静匿下来,火苗­阴­冷的摇摆着幽蓝­色­的光芒疯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将它化为灰烬。

我犹豫片刻,终是小声的说道:“没有人会想死!”

想到惨死的邓婵,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他颇为赞许的点头:“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杀过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么?”

乌沉沉的眼眸再次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随即隐去,他笑了下:“是与不是,现在还说不准。”

我走近了些,从地上捡起串好的马­肉­,放在火上烧烤。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阴­姬!”

“刘玄,字圣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马­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没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会说真名。他自己不也说自己杀过人,已经算是“死”了么,这个也许不过是他死后才用的假名。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长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长安离新野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马车毁了,马也死了,就靠我这两条腿步行,估计得走个七八天。

“我去宛城。”我轻轻叹了口气。

临走时刘秀曾说相信我能把邓婵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却……

“宛城?宛城现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么?”

“不太平?”我心里一慌,“我有亲戚住城里……”

“最好先别去那里。这些­肉­我们一人一半,你没意见吧?”

“嗯。”我随意的点了点头,心里放不下的仍是那三个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们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剑在马皮上噌了两下,擦去血迹还了给我,“你一个女子,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但孤身上路,毕竟胆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实在没处去,不妨来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动,“难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没记错,两个月前平林人陈牧、廖湛二人举兵响应绿林新市兵攻打随县,拉了当地千余人反了。

难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军?

“没错,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刘圣公还怕个什么呢,这条命已是赚来的了,不吃亏。”

我茫然的看着他将烤熟的­肉­分成两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妇­孺,分得也算公允,说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丢给我,烤熟的­肉­余热未消,捧在怀里油兹兹,烫得胸口发热。

乱世啊!乱世……

这难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乱世么?

这当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当真­精­彩么?

我茫然无语。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和过去一样,邓婵没有死,她快快乐乐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乐融融……

我错了!

乱世一点都不好玩!因为乱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时都是以命相搏!残酷得令人发指!

乱世起,百姓哀! 最好的txt

刘良

这一路过往的行人起初并不算多,然而无论是车马人流,经过我身旁时都会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我知道这是因为满身血污实在太过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南走,别无他法,好在刘玄临走并没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紧,又把帽子兜在头上,埋头前进。

在离宛城还有三四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儿带女,牵牛推车,仿佛举家逃难似的。这些人纷纷与我背道而驰,且一脸凄苦无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车上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家。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发随处可见,更有许多人在城外徘徊,周边的野地里搭满了草棚架子。

我用包里的五斤马­肉­跟一户人家换了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将自己重新打理得有个人样后,那户人家的三个孩子终于不再瞪着惊恐的眼睛瞅我。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么还偏往里头闯呢?”

据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内暴乱,有几百人纠结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来,场面相当激烈。城里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纷纷出城避难,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无亲无故又不愿离乡背井的只能选择在城外周边徘徊,以观形势。他们指望着官兵能将暴动镇压后,再回到城里去。

我立即联想到刘秀他们,心里绷紧了一根弦,焦虑难安。

“你们难道没想过那些人也许能推翻新朝、光复汉室?”我状似无心的不答反问。

那家的女人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扭头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

我微微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因天­色­已晚,城门关闭,我只得在这户人家搭的草棚子里和那三个孩子挤了一晚。第二天准备进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官兵,城内固然有成群结队的人拼命想往外挤,城外亦是围了一圈人翘首观望。

官兵却是将城门死死守住,挥舞着手中的长戟铁戈,强行将围堵的百姓驱散开,甚至还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内,将才打开的城门重新紧紧阖上。

“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城内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壮丁男子纷纷涌上前与官兵理论。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爹娘还在城里没出来呢……”

“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

乱哄哄的场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城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厉喝,压住了底下的吵嚷声。众人一怔,纷纷扬起头来。

朝阳刺眼的照在城楼上,城楼上除了严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还站了三四名深衣长袍的男子。

为首的那位,­唇­留两撇髭须,身材虽不见得高大威猛,然居高临下却有种睥睨的傲气。我心下微凛,恰见左右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里屈膝跪下,地上坚硬的小石块硌得我膝盖生疼。

城楼上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们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脑袋了?”

我听这话颇嫌这说话之人蛮横粗鲁,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此人是谁?”

跪在我左侧的男人侧头横了我一眼:“真乃无知­妇­人,连南阳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么?!”

我不觉一愣。

南阳郡守甄阜!这个人我岂会不知?

按照刘縯他们的计划,立秋谋动时第一个想要绑架挟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来闻知其名,却始终不知其样貌长相,今日得见尊容,实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只听甄阜在城楼上发话道:“近日有逆贼作乱,是以奉陛下谕旨,本官下令关闭城门,这期间若有胆敢擅闯擅离者——斩首!”

城下一片响动,有应声磕头的,也有起哄发牢­骚­的,那些官兵随即冲了上来,从人堆里揪出两三个闹得最凶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绑了就走。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茫然的望着城门。

甄阜还活得好好的,显然刘秀他们试图占据宛城的计划并没有成功。眼下这等虚张声势,紧闭城门,四处搜捕,看着叫人心惊胆战,然而从侧面看,却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我知道,现在那些被镇压的人里头必然还有漏网在逃的。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刘秀平安无事,属于漏网之列,没有被甄阜他们抓到。

只要一想起甄阜对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栗。

无法想像若是刘秀落在他手里,会是何等样的惨状!

我用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换了些许生活必需品,然后在宛城城外静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几乎想放弃辗转回新野的时候,宛城的封锁终于解禁了。

城里一无改变,仍是一幅充满了生气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远远的望着已成废墟的李府,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涩。

等了这么多天,换来的不过是清冷萧萧。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查探到刘秀他们的踪迹。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张缣帛告示,写明某年某月某日诛杀叛逆数十名,那一长串的名字看得我两眼发晕,几乎腿软得瘫到地上去。

强撑着一口气,将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连看三四遍,确定上头没有我熟识的人名,这才颤颤的离开衙府,离去时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无力。

看完告示后心里的不安却始终难以消散,郁悒的感觉一直重重的压在胸口,思虑再三,我终于决定放弃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阳。

从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难重重,去蔡阳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说这其间我还得横渡一条沘水。

这一路摸爬滚打,我甚至因为不熟悉路况而走岔了道,历经风餐露宿后终于在十月初赶到了蔡阳。

刘秀家我虽去过两次,可每次都是乘着马车去的,到底该怎么走我可实在说不上来,只是清楚的记得南阳颗粒无收,只有刘家的田里种出了庄稼。

这日进入蔡阳境内,我又累又渴,想找处人家讨碗水喝。绕过一处芳草萋萋的乱岗后,一片金灿灿的禾苗随风迎摆的跳入我的眼帘。我疾走几步,一时喜出望外,没曾下脚下被石头一绊,竟是一头栽在田埂上,昏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看见刘秀站在麦田里冲我挥手,我兴奋得向他跑过去时,却发现一脸狞笑的甄阜从刘秀的身后冲了过来,提着明晃晃的宝剑,一剑刺中了刘秀的背心。

“啊——”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睁眼的同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捧着头呻吟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下。有双手即使托住了我的后脑,侧目一看,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正看着我吟吟而笑。

“可算是醒了,夜里高热不止,我真怕你挺不过去呢。”­妇­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回首喊道,“女子醒了,军儿,你的粥熬好没?”

门外“嗳”了声,随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跨进门:“娘,粥来了。”

­妇­人将我扶了起来。

“小心,才煮的,有些烫!”少年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淳朴。他把碗凑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喂我喝了口。

嘴里发苦,这小麦粥熬得相当滑腻,而且入口带着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欲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我在粥里拌了些野蜂蜜浆。”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释。

一碗粥下肚,胃里转暖,我开始觉得恢复了些许力气,忙问:“这是哪呢?”

“这是我家。”­妇­人答道,“你晕倒在我家田里,是早上我二儿子去田里耕作时把你背回来的。我瞧你是赶了许多路……你打哪来啊?”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院子里的门推开了,伴随着一片嘈杂的­鸡­鸣狗吠声,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着:“良叔!良叔!”

没等­妇­人从榻前起身,就见门外冲进一人来。人影才晃进门,便扯着嗓门嚷开了:“良叔!良……婶。”那人身形猛地一顿,紧跟在他身后接二连三的撞进七八个人来,大约是都没想到屋里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时都呆住了。眼珠子纷纷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然后一齐低下头去没再吱声。

­妇­人站起身,和气的问:“你们良叔不在,和刘安去田里了,有什么事么?”

为首的那人也不过才三十来岁,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张,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时难以定神。

“良婶!”身后有人开口,“出大事了……”

一句话没讲完,就被最先的那个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讲话的人立即闭嘴。

“那个,婶婶,我们去田里找良叔……”

“站着!”良婶忽然叫道,“出什么大事了?子琴,是不是我们家刘安又惹事了?”

“没……”

“刘军!”良婶回过头来,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哥哥又闯祸了?你不许瞒着娘!”

刘军一脸无措:“娘啊,哥哥这几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里­干­活来着,哪都没去,这你不是知道的么?”

子琴忙道:“婶婶,不关刘安、刘军的事,跟他们无关……”

“那跟谁有关了?你们气急败坏的跑了来,不跟这两小兔崽子有关,又会是跟谁有关了?”

见子琴不答话,良婶真急了:“我到田里找刘安去!”说着便要出门。

“婶!”子琴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说,真不关刘安的事!其实是……伯升……”

“刘縯?!”异口同声的,我和良婶一齐叫了起来。

良婶诧异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床:“刘伯升在哪里?刘、刘文叔有没有回来?”

脚才踩着地,就觉得如踩泽地似的怎么也站不稳,一旁的刘军伸手想扶我却终是犹豫了,只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良婶急忙搀我起来,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没有回来?”

我想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答案,一时只觉得百感交集,各种滋味搅在一起,不由握紧了拳头。

子琴惊异的瞥了我一眼:“昨日刘稷倒是先回来了……女子,你莫不是跟着文叔一起去宛城的­阴­丽华?”

我全仗着一口气硬撑着,这会儿听说刘秀尚未回蔡阳,又骇又急,底气一泄,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喉咙里嗳地发出一声呜咽,人往后直挺挺的仰去。

良婶原本扶着我,却没料我说倒便倒,一时没站牢,竟被我带着一起摔到地上。刘安、子琴见状连忙奔过来帮忙,将我俩扶了起来。良婶年纪大了,被我带倒摔在地上,后腰还撞在了床角,起身时不由捂着腰,满脸皆是痛楚之­色­。

我心生愧疚,想道歉,可话到嘴边想起生死未卜的刘秀,想起一尸两命的邓婵,不由悲从中来。嘴一张,竟是哇地声哭了起来。

这半月来,我跋山涉水,哪怕吃了再多的苦,我都没再哼过半声,流过一滴眼泪。没想到如今闸口一开,竟是再难收住自己的情绪,哭得完全没了平时的豪气。

良婶先是一愣,然后慢慢靠了过来,伸臂将我揽在怀里,轻轻的用手拍着我的背,低声道:“女子莫哭,有良婶在,有什么委屈跟良婶说……”

我越哭越伤心,放声悲嚎,似乎想借着这一场恸哭把数日来的委屈与害怕一并发泄出来。

满屋子的男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良叔——良叔——”蓦地,院子传来一迭声的呼叫,第二拨找良叔的人大呼小叫的涌了进来,打断了我的哭声。

“良叔!救命啊,良叔……”转眼间三四个男人一头冲进房门,鬼叫道,“我们都要被伯升害死了!”

良婶未及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一把苍老的男声:“伯升如何害死你们了?”

抱着我的良婶突然一震,我用衣袖胡乱的抹­干­眼泪,泪眼婆娑间就见门口人影一晃,一个身穿短衣,脚蹬草鞋,双手擎了具犁头的中年男子一脚跨进门来。

那张脸布满沧桑,两鬓微白,虽衣着不显,然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儒雅之风,非像寻常农夫。最最叫我心悸的是他的一双眼眸,一个眼神投递过来,竟是冷静中透着犀利锋芒。

“良叔!”也不知谁先带头喊了声,随后挤满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男儿均颔首垂手,附和着怯声喊道,“良叔!”

“铎!”良叔随手将手中的犁头搁在门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拔高声音道,“说啊!伯升这小子到底如何害死你们了?”虎目一扫四周,落在我身上时,星芒微现,神情却丝毫未见任何变化。“你们这些平时喊都喊不来的大忙人,今日一齐跑到我家里来,总不会就为了告诉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吧!到底怎么回事?”

“良叔!”子琴拱手施礼,“良叔得替侄子们做这回主,不然刘氏宗族满门亡矣!”

良叔身子一顿,没吱声,可眉心却紧锁起来,拧成一个“川”字。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不等子琴慢条斯理的说完原由,大声嚷道:“刘伯升反了!他拉着他那群宾客们,扬言要推翻新莽,匡复汉室江山……”

良叔终于面­色­大变,呆愣半晌,他一把抓住子琴的胳膊,厉喝道:“此事当真?!”

子琴点了点头,满脸忧­色­。

良叔踉跄着倒跌一步,脸­色­发白的伸手扶住门框,怅然道:“这个不自量的忤逆子……”顿了顿,又问,“刘仲和刘秀呢?他们两个也任由老大胡闹不成?”

子琴回道:“刘仲向来没多大主见,伯升说要反他便也跟着反了。”

“那刘秀呢?文叔那孩子做事向来稳重,可不是会胡来的人!”

“文叔上月去了宛城,至今未归……”

良叔又气又恼,良婶忙道:“你先别忙着生气了,当务之急是先劝着大侄子别胡来才好。另外也得叮嘱族亲,这消息可不能泄漏出去,这……这可是灭门株连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齐声称诺。

良叔一跺脚,转身就走。

良婶本想追上去,无奈腰撞伤了,根本挪不开步,只得扬声着急的喊道:“你又上哪?”

“上伯升家,找嫂子……”声音渐渐远去,也听不清他最后还说了什么。

我大大的喘了口气,打量着满屋子的人,最后视线落在良婶身上,半晌问道:“敢问伯母与刘秀如何称呼?”

良婶回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旁的刘军小声的替她回答:“刘秀乃我堂兄。”又指着一屋子的人道,“这些都是我们刘姓宗亲的叔伯兄弟!”

我心中早有底数,这时听完刘军的介绍后,再无半分疑虑。

方才那位良叔,不是旁人,应该就是那个打小抚养刘秀成|人的亲叔叔——曾任萧县县令,如今还乡养老的刘良!

没想到我虽不认得刘秀家,却误打误撞的跑到了刘秀的叔父家中。

自责

刘縯在蔡阳招募到四五千人,大张旗鼓的购置兵器,轰轰烈烈的举起了反旗。

就在刘良获悉消息,上门质问后的第二天,刘縯找到了我。我不清楚他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情况的,总之当他神情紧张的站在我面前时,他脸上的惊喜与担忧都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在担心我,以至于他颤巍巍的伸手抱住我时,我竟没忍心推开他。

“丽华,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苦了。”

大病未愈的我体力上还是很虚,他的怀抱温暖且强壮,仿若一处可以依赖、停歇的港湾。我疲惫的闭上了眼,软软的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摈弃掉脑子里一切杂乱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的窝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愿再多想。

“咳。”轻微的,角落里有人闷咳了声,我知道此人乃是故意而为,却没立即睁开眼,仍是懒懒的靠在刘縯怀里,一动不动。

刘縯却是挣了挣,虽然他最后也没推开我,但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绷。

“叔叔!婶婶!”

我倏地睁开眼,侧目望去,只见刘良夫­妇­正从里屋走出来,刘良一副想发作却硬生生憋住的表情,良婶则是目光中透着点点惋惜的瞅着我。

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声,看样子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又引起一个不小的误会。正欲抽身离开,却没想刘縯手上突然加了把劲,反用力搂紧了我的腰肢,将我牢牢的箍在怀里。

我微有嗔恼,抬头瞪他,却发现他把脸侧向一边,正对着大门口。顺着他的视线,我转过头去,猛地身子一颤,惊呆了。

温柔的笑容凝在他的­唇­边,虽然脸上的气­色­稍许显得有些黯淡,人也清瘦了许多,却愈发衬托出气质上的空灵博雅。

刘秀站在门口淡淡的冲着我和刘縯微微颔首,算是简略的打了个招呼,而后他跨进门来,冲刘良夫­妇­跪拜:“侄儿拜见叔叔婶婶!”

“秀儿?”良婶激动的托住他,惊喜的喊道,“你回来了?昨日听刘稷说,你们在宛城贩粮时遇到了官兵封城,刘稷那浑小子回来时额头还破了个大口子,结了老大一块血痂子,着实吓人。你没什么闪失吧?”

“让叔叔婶婶挂心了,秀一切安好。”

我趁他们叔侄叙话间隙,试图从刘縯怀中挣脱出来,哪知他使的力气不小,竟是越勒越紧,没有半点要放松的意思。我恼了,抬脚在他鞋面上狠狠踩了两脚,他吃痛的皱起了眉。我拿眼狠厉的瞪了他两眼,他这才铁青着脸将我放开。

目光追随着刘秀的一言一笑在移动,他的笑容里隐着淡淡的疲惫,虽然遮掩得极好,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心里一痛,竟是有种隔世般的恍惚。

回想那日分别,他站在车帘外说过的话——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邓婵安然送回新野。

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没有照顾好邓婵,没能把她平安送回邓家。

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湿了,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忙低下头去,悄悄用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拭­干­,而后不着痕迹的抬起头。

他们叔侄谈得甚是乐乎,我没法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虽然我现在迫切想知道刘秀在宛城到底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又是如何九死一生的逃回蔡阳的。

刘良有意留两兄弟吃午饭,良婶便亲自下厨忙活。我厨艺不­精­,完全Сhā不上手,良婶体贴的递了我一簸箩的葱,让我到院子里去剥葱。

剩下叔侄三人在前堂,没过多久,就听刘縯扯高嗓门说了两句,我凝神细听时却又没了声音。看样子刘良叔代父职,刘縯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不敢在刘良面前太过放肆。

一簸箩葱快剥完时,院门口栓着的两条狗汪汪叫了两声,我抬头一看,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推开院中的篱笆门快步走了进来。

“你……”我不认得他,可是凭直觉也猜到此人定然又是个刘氏子孙,正想招呼良婶出来,青年却对我比划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贴着大屋的窗户探身往里瞅。

我好奇的看着他朝窗内无声的打手势,过了片刻,刘縯状似无心的从屋内走了出来,才出门,就被那青年一把拽到了旁边。

“刘赐他们一帮人正领着族里的宗室弟子们在咱们家门口闹事呢,大姐让你赶紧回去!而且还听说乡里有许多子弟都收拾细软准备外逃,生怕受到牵连。”

“哼!”刘縯额头青筋直跳,“一群窝囊废,这等贪生怕死,枉为刘氏子孙!”

“大哥,你赶紧回去瞧瞧吧。娘今天又不肯吃药,我才听人说文叔回来了,怎么也没先回家报声平安?娘最疼文叔,还是让文叔劝她……”

“文叔没回过家?”

“是啊,有乡亲见他徒步而归,可我在家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人影。娘都急死了,以为我又诓她,后来听人说见他先往叔叔家来了,娘才稍许安静了些。”

刘縯没说话,突然侧头睨了我一眼,目­色­深沉。

我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把剥好的葱拾掇­干­净,才想去厨房,就听屋内传出刘良的一声大喊:“刘仲!为何过门不入,鬼鬼祟祟的站在外头跟刘縯说个什么劲?”

原来他是刘仲!

我收住脚步,不禁回头多瞧了两眼。秉承刘家的优良传统,刘仲的长相不赖,形似刘縯,神似刘秀,应该说正好介于两兄弟之间。

刘良说话间已跨下堂阶,一脸严肃的瞪视着刘仲。

刘仲缩了缩头,不敢不答,却是避重就轻的说:“娘病着,挂念文叔,听说来叔叔家了,所以命我来瞧瞧。”

刘良听后面­色­稍霁。这三兄弟中,一看就知道刘縯最不会装假,他这会子站立不安,面带焦虑之­色­,只怕一颗心早飞回家了。这等心思,连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如何能瞒得过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刘良?

“哼!”果然,刘良拂袖回到屋内。

刘縯与刘仲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隐约间我瞧见门内刘秀似是冲着他们悄悄挥了挥手,懵懂中的两兄弟顿时恍然大悟,默不作声的踱到院外,然后疾步奔走。

一顿午饭最后只剩下刘良夫­妇­、刘秀和我四个人吃,刘縯、刘仲溜走不说,就连刘安和刘军两兄弟居然也不在家,我猜度着蔡阳宗亲这回闹得挺凶,估计刘安、刘军也被拉了去,只是不知道这对兄弟会站在哪边。

我一边用餐一边满腹心事,偶尔斜眼打量刘秀,他坐在对面,却是一派悠闲斯文,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难道还不知蔡阳刘姓宗室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可瞧方才他打发刘縯、刘仲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完全不知情。

看不透他!

和刘縯全然相反,他把心思掩藏得极好,几乎滴水不漏,我根本无法猜出他在想什么。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饭后刘良外出小解,我原想帮良婶收拾碗筷,她却强行按住我:“你既是客人,身上又带着病气,我怎能让你­干­这些粗活?快快歇着吧。”

我只得作罢,对面一直静坐的刘秀等良婶走后,忽然开口道:“病了?”

“没……”我讪讪的低声回答,“已经好了,没事……”

“为什么没回新野?” 最好的txt

他的声音低醇如酒,温柔中不失责备,虽然我明白那原是出于一种关切之意,可一联想到邓婵,刹那间我只觉手足冰冷,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他见我神情有异,便又追问了句。

我咬着­唇­,强忍住心中的悲痛,起身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丽华有负重托!”

席上一阵窸窣,刘秀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伸手扶我的同时,声音亦带着一种颤抖:“发生了什么事?”

“表姐她……”我憋着气没有流泪,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哭泣,只会显得虚假。我不需要任何人因此可怜我,原谅我,这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邓婵。

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刘秀听我把整件事说完后像是呆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刘良蹒跚着脚步回到屋内,才适时打破我和他之间诡异的僵局。

“叔叔!”轻轻的,刘秀终于吁出口气,“秀需得回家探望母亲,这便告辞了。”

刘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他眯着眼却什么疑问都不提,故作不知的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我胸口堵得慌,似乎千斤重的巨石活生生要将我压死。就在这个时候,眼前有片­阴­影罩了下来,刘秀忽然挽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席上拉了起来。

我战栗的抬起头,他的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愤怒与责备,那双一向我无法探视清楚的眼眸,此刻正清澈如水的望着我,眼底默默流淌着一丝怜惜,一丝自责……

但所有的感觉都像是我的幻觉般,只一瞬息的霎那,刘秀已掩藏好所有的感情,平静无波的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猛地一颤,连道别的话也没顾得上和刘良夫­妇­说上一句,只茫然被动的跟着他走出了院门。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转眼便要落下大雨,田埂上的风很大,呼啦啦地压倒田里未及收割的禾苗,一波一波的像是海浪般起伏着。

风吹乱了我的长发,鬓角的发丝在我眼前飞舞着,走在我面前的刘秀,背影透着一股凄凉。我忍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为什么不骂我?你这样子不说话算什么意思?”

前面的脚步终于停了,他不回身,仰头望着天空,风把他的衣袂吹得飒飒作响。许久,淡雅哀伤的话语零零落落地吹散在风中:“这不怪你……错不在你……是我没把你……们……照顾好……”

天际传来一阵闷响,雷声滚滚,仿若一把重锤缓慢地敲击在残破的鼓面上,一声又一声,沉痛地敲击着我的心房。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扑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失声恸哭。

孛星

刘秀家那三间瓦房的小院里外挤满了人,嘈嘈嚷嚷的像是农贸市场。

我脚下不禁一顿,刘秀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仍是迈开脚步不徐不急的往门里走。我一看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紧跟上他。

“刘秀!”

“文叔!”

也不知道谁眼尖先瞧见了他,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齐刷刷掉过头来,有人惊喜,有人愤怒,也有人茫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但见到刘秀时都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

那个叫“子琴”的人排众而出,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年轻男子,我略略一扫,便在人群里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文叔!”子琴迎了上来,面上未见笑容,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刘秀,眼神颇为复杂。

刘秀深深一揖:“子琴兄。”

子琴原本也许是想先听刘秀解释点什么的,却不料刘秀打过招呼后什么话都没说。他微一错愕,刘稷已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刘文叔!文叔!”刘稷哈的一笑,冲过来用力将刘秀一把抱住,“你小子……你小子居然还活着!”他额头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结成血痂,足有钱币大小,晃动脑袋咧嘴笑时,伤口愈发显得可怖。

刘秀淡淡的望着他一笑,伸手推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秀显得有些冷淡的态度,令刘稷眉头一皱,他正张嘴欲发泄不满,刘秀突然轻声道:“稍待片刻……”说罢,拉起我往屋里走。

这时刘嘉迎面走过来,见到刘秀,紧绷的神­色­猛然一松。

刘秀与他低语几声,刘嘉先是微现惊愕,而后冷静下来,微微点头。

刘秀轻轻一笑,将我托付给刘嘉,随后径自离去。

“他去哪里?”我突然不安起来,刘秀一离开我的视线,那种溺水似的无助感立即浮了上来。

“他一会儿就回来。”刘嘉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心下稍定,转身环顾四周,却见满院子刘氏宗亲皆是年少一辈的,估计资格老一些的人正在屋里跟樊娴都绊舌呢。我心里不禁有点担忧,这位老太太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可别气出什么好歹来。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马嘶,一队马车轰隆隆由远及近的驰来。当先三辆轺车开道,中间竟是一辆双马轩车,轩车后又是两辆从车。

一时间院子嘈嚷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众人惊讶纷纷的把目光投向门外。那一队车辆果然是奔着刘家而来,转眼到得门口,当蟶­乳­鞒瞪系牧名武士装扮的年轻汉子,一齐身手敏捷的跳下地,随后围着那辆轩车四角,按剑而立。

西汉时车辆制度极严,虽说如今王莽篡权,时局动荡不安,但能乘坐轩车之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这辆双马轩车外侧用加皮饰的席子作障蔽,左右无窗,无法看见里头坐了什么人,但是仔细观察,那车辕竟是青铜铸成,非一般的木制,且车架上还隐隐刻着豹兽图形,端的非比寻常。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猜疑声中,那轩车上人影一闪,竟是一先一后下来两个人。

先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身蓝­色­曲裾深衣,头戴两梁冠,面若冠玉,神姿俊逸。刘嘉在见到此人时,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年轻男子下车后随即恭恭敬敬的从车里扶出一位老者,这一回不等我看清楚那老者的长相,刘嘉惊呼一声,竟是与子琴二人不约而同的快步夺门而出。

“侄儿嘉拜见伯父!”

“侄儿赐拜见侯爷!”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滚过,刘嘉与刘赐的音量不高,可喊出的话却犹如石破天惊般,一时间众人纷纷跟着刘嘉、子琴一起跪拜于地。

我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想屈膝的时候那老者已抬手示意:“快快请起。”见众人反应迟钝,便招呼身边那年轻人上前搀扶。

子琴面如菜­色­,喃喃道:“不曾想竟是惊动了侯爷……”

一句话没说完,后头有人大喊:“侯爷得替我们作主!这可全是刘縯一人的主意哪……”

老者未曾言语,我打量他虽面­色­祥和,可眼神顾盼间却透着份犀利,于是心里直打鼓,暗叫不妙。

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位侯爷到底是何许人?

外头的一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屋门打开,刘縯扶着一脸病容的樊娴都蹒跚的走了出来。

尾随樊娴都身后一同出屋的尚有两名老者,这两个人我上次来刘家时曾见过,是以认得。年纪稍长些的是刘秀的族父刘歙,年纪略小些的是他的族叔刘梁。

再往后跟着的是与刘家三兄弟血缘较近些的宗亲子弟,我能叫上名字的也不过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刘歙的儿子刘终,还有一个据说是与刘秀一起玩到大的族兄刘顺。

“侯爷……”未等走到院门口,樊娴都突然丢掉拐杖,挣开刘縯,颤巍巍的跪下地去。在她身后,刘歙、刘梁亦是下拜叩首。

“啊,嫂嫂快请起!”侯爷的身手也不太利落,倒是那年轻人见机快,伸手及时托住樊娴都,没让她当真跪下地去。

“樊氏教子无方,愧对刘家宗亲。”

“嫂嫂言重了……”侯爷看似无心的瞥了眼刘縯。刘縯原本低着的头颅突然高高仰起,毫不避讳的与他目光对视。

我趁机扯了扯刘嘉的袖子,小声问:“这位侯爷是什么人?”

刘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瞅着我:“你不知道?这……这是舂陵侯……”

南阳舂陵侯——刘敞!

我眼前一亮,原来是他!南阳这一支刘姓宗亲的领头人物,那个当年散尽家财疏于兄弟的舂陵侯刘敞!

如此看来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当年为避新莽对刘姓宗室的迫害,娶妻翟习,却反遭其累的刘祉!

难怪这群姓刘的会吓成这副模样!

看来王莽虽然下令废除刘姓宗室的爵位,但在私底下,刘姓王孙该有的名誉和地位却是一点都没动摇,民心犹存。

“刘縯!”刘敞突然拔高了声音,不怒而威,“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可是当真要惹得天怒人怨才肯甘心么?”

刘縯紧抿着­唇­不说话,可神情间的倔强与绝不妥协却是一览无遗的展现在他的脸上。与刘敞面对面毫不示弱的对视了三分钟,刘敞转而低叹一声,“男儿有志,当为赞许,然而你不能罔顾这许多宗亲的­性­命,妄自菲薄。如今你又怎生安抚他们的不满与不安?”

没想到刘敞对刘縯的造反行为竟没有大加指责,我原以为依照他当年对待南阳安众侯刘崇起义失败后谨慎保守的处理方式,他定然会把刘縯骂个狗血淋头,毕竟这样的行为本质上已经是拿南阳刘氏宗亲的­性­命在赌博了。

刘縯先是一愣,而后防备之心稍去,挠了挠头,埋怨道:“这天下本是我们刘家的,如今让王莽这厮夺了去,身为刘姓宗室的一分子,岂能视若无睹、苟且安生?理当齐心协力,讨伐­奸­贼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当下刘赐等人无不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

其实这些大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夺江山、创功名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比起来,对于只想过平淡生活的人而言,还是后者更为实际些。

“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

不经意间,这句曾经带给我震撼与警醒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一时哂笑而起,心头淡淡的笼上一层­阴­影。

刘縯啊刘縯,你今日若是不能妥善的安抚好这些姓刘的王孙宗亲们,将来又如何安抚天下百姓的惶惶之心?你凭什么让全天下的人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一起玩命造反,一起推翻王莽统治,匡复汉室江山呢?

轰隆——隆——

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天空似是划开道口子,黑沉沉的乌云遽然散开,化作袅袅烟云。就在这种昏暗不明的天­色­下,一道绚丽的光芒划破长空,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片哗然,众人惊呼。

我揉着眼睛,仰望天际。

“星孛于张!”刘嘉倒吸一口冷气,颤声低喃。

“什么意思?”我勉强收回目光,却发现包括刘敞在内的全部刘姓宗室子弟,全都惊骇莫名的望着天空。

正南方的云层在逐渐消散,一颗璀璨耀眼的长尾巴星体正悬挂当空。我眨眨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这的确是颗彗星,长长的尾巴以­肉­眼观测足足拖了三四米长,彗星发光的本体朝南,扫帚形的尾巴拖在东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其实它并非是完全静止的,正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东南方向移动。

彗星!在现代这种天文奇观我只在画报上看到过,没想到穿越了两千年,竟然在大白天看到了。这可实在比看流星雨还带劲!

正欲欢呼叫好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的说道:“《易经》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庖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孛星者,恶气所生,为乱兵,其所以孛德。孛德者,乱之象,不明之表。又参然孛焉,兵之类也,故名之曰孛。孛之为言,犹有所伤害,有所妨蔽。或谓之彗星,所以除秽而布新也。张为周地。星孛于张,东南行即翼、轸之分。翼、轸为楚,是周、楚地将有兵起……”

我错愕的转过头去,猛地身子一颤,刹那间惊呆了。

虽然听刘秀之乎者也的扯了一大段叫人不怎么听得懂的言论让我颇有些惊讶,然而和我此刻双眼所看到的景象想比,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印象中,刘秀有穿过短衣草鞋,有穿过襜褕儒袍,他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敦厚有礼、温润如玉。可眼下,正从屋内缓缓走出的他,竟是头戴武冠,穿一袭绛­色­将服,腰悬长剑,一扫以往给人的感观认知,英气勃发中透着一股果敢与自信。

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大白天出现彗星,再是一反常态的刘秀……这简直就好比彗星撞地球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左右观望,见众人诧异之­色­不下于我,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哥!《尚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晏子曰:‘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如今天命所授,逆贼当诛,汉室必复也!”刘秀笃定的望着刘縯,嘴角一抹淡然自如的微笑。可刘縯却似傻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三弟,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须臾,刘秀突然朝着刘縯跪下,拜伏道:“秀当从于天意,追随大哥,光复刘姓江山!”

寂静。

每个人皆是屏息不语,四周静得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在我身前站着的恰巧是刘稷,当下我不假思索抬脚扫出,一脚踢中他腿弯。在他身子往前飞扑趴倒的同时,我伸手一拽刘嘉的胳膊,拉着他一同跪下地去。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跪地拜倒的同时,我大声呼喊。

手指用力掐刘嘉,他倒也是个聪明人,立即配合着我,大声喊道:“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逆贼当诛——汉室必复——”

先是稀稀落落的几声附和,渐渐的,呼声越来越高。百来号人像是集体中邪一般,突然兴奋起来,振臂欢呼,好像汉室江山已经唾手可得,刚才那股怕死劲儿全都消失了。

我笑着抬头,目光所及,却见刘秀侧过头来,目光柔软如水,隐有嘉许之意。我冲他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再抬头时,却见前面昂然而立的刘縯眼光晦涩如海,极其复杂的瞥了眼我和刘秀。

蓦地,刘縯锵声拔剑出鞘,右臂高擎长剑,直指彗星,大呼一声:“自今日起,我刘縯便是柱天都部!”

一时欢声雷动,樊娴都身子一颤,几欲昏厥,幸而刘祉及时搀扶才不至摔倒。刘祉面不改­色­,可一双眼却是犹如一簇燃烧的火焰般,炽热的绽放着复仇的光芒。

刘稷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兴奋的带着宗室子弟们嚷道:“我们誓死追随柱天都部!”

不远处,刘歙与刘梁两个老家伙面带诧异,却不多说什么,只是细细的拿眼辨察着刘敞的神­色­。

刘敞仍是一言不发,看似冰冷的脸上却淡淡的浮起一抹笑容,稍纵即逝。

刘赐的神情则有些恍惚,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刘嘉突然把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含蓄的说道:“子琴你信不过伯升,难道还信不过文叔么?”

刘赐身子一震,尚未开口,身侧的刘顺已然爽朗笑道:“文叔那么谨慎敦厚的人都敢放手一搏了,我们还用得着再顾虑些什么呢?”

刘赐眼眸一亮,转而嘴角翘起,扯出一丝笑意。

我明白他这是终于想通,默许了这次的反莽行动。一时百感交集,不由转过头去看刘縯两兄弟。

刘縯一副意气勃发的得意模样,与他相较,才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扭转劣势的刘秀,此刻却是默默无闻的站在大哥身边,面上千年不变似的挂着一丝淡然的笑容,仿佛刚才他什么事都没有做过。

我怦然心跳,望着那张武冠勒颈的秀气脸庞,在绛袍的映衬下崭露一丝锋芒——这样的刘秀乍看之下与往日无甚分别,可是我很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刘秀,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到底还隐藏了­性­格中的哪一面,是我完全没有触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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