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果你见过一粒沙洒到夏威夷的沙滩上,或者一滴雨落到太平洋里,那你一定就能想像得到湖镇的小。
小到如小孩子的弹子球,掉落到床下的角落里,从此就安于自己的命运,默默的等待小孩子的小孩子也长大,换了一房新的家具,惊喜地发现,原来世间还有一颗弹子球无论顺境逆境贫穷富贵都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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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的娘眉生是镇上最大的绣庄——云凤绣庄的头号绣娘眉生。
传说眉生绣的凤可展翅,龙可飞天,是县里每年进献朝廷贡品里的必备。
当年的朝廷虽是强弩之末,但皇室王府、官宦之家、八旗子弟哪一个不是尽了力地奢靡铺张?官服上的补子年年出新,再加上皇后嫔妃、王爷家的妻小儿女们的四季衣物、锦帕鞋面,那江南织造总是供不应求。
眉生的织物之所以被皇室所青睐,说是始于宫里面几位嬷嬷的极力推荐。
而那几位嬷嬷和乾隆皇帝的香妃又有极深的渊源。
眉生成年之后,竟然也遍体生香!
坊间各种谣言滋生,竟然脉络有致,归根结底指向眉生。
传说眉生是香妃为了避免宫闱倾轧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血所生之女。再加上眉生自幼无父无母,她的身世之谜怕是无人能解了。
无论如何,眉生自成一格的体香成为她的招牌广告。绣品需求的多了,她总是日夜赶工。赶得急了的时候,脸上汗珠滚落,手心汗迹浸染,她绣的织物竟都浸润了香气,穿戴之人亦香气四溢,连香粉也可免了。织物生香,自然成为皇室贵族趋之若鹜的宝物。
而眉生也成为了湖镇周边十里八乡众多适婚才俊趋之若鹜的宝物。连外县的富甲名流都托了媒婆来游说。甚至有商贾置门第相当于一边,要娶了毫无根基的眉生做正室。
眉生感恩于云凤绣庄老庄主的养育之恩,谢绝了各路媒妁,安心刺绣。
老庄主过世之后,年轻的云庄主从京城回到湖镇,主持绣庄大业。
年轻的云庄主见过世面,风流倜傥。对眉生自是格外照顾有加,比老庄主更是卖力。
眉生那一时期的绣品佳作频出,产量亦颇丰。自然给云凤绣庄如日中天的声誉中加上了更绚烂的光环。
两年后,眉生和年轻的云庄主生下了凝香。
再三年后,云庄主却将迎娶县令的千金为妻。
宣统帝溥仪宣布退位的头一天,眉生挑灯熬夜为新娘子绣霞披,那是深寒天气,汗液收敛,只有珠泪滚滚,落到每一綛针眼里,一针一心碎。
眉生绣到最后,咯血而亡。
也许是巧合,那一天大清朝成为历史——绣娘眉生竟和一个朝代一起消逝了!
她留下的霞披,展翅云凤却栩栩如生,眼珠如玛瑙,波光衍生。然,霞披竟无香。
云庄主大婚当日。族长见到霞披,看云凤眼波刹动,大骇,警告云庄主:霞披见血,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云庄主却颇不以为然。
颇不以为然。
无尽芳草,还是归时好 1
那一刻,莫名,柏画天醒了!
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针刚好指到两点零三刻。
睡是无法继续睡进去了。面前的个人电视根本就让人提不起想看的**——里面的节目和电影老到快掉牙了,说不定跟不语的香婆婆一样老了。
侧头看看莫不语。她沉沉地睡着,耳朵上还戴着隔音耳机,个人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应是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柏画天悄然起身,他需要活动一下手脚。那样身长玉立的人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即便是商务舱的座椅,亦已让人肌肉酸胀骨骼疼痛。
碰到一位空乘,问她要了一杯苏打水,顺便问道:“这已是到了哪里了?”
“刚刚过了中国国境,先生。我们还有5个多小时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刚刚过了中国国境!柏画天心里跳了一跳,怎么就莫名醒了?时差也不是这样乱的!
心神不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莫不语还未醒。她睡着的样子真真让人心醉!顺滑光洁的前刘海恰巧及眉,更显得她的眉幼细柔美。而眼睛——此刻被蝶翅一样的睫毛覆盖着,投下两道清浅的蝶影。鼻子不挺,但是小巧,有着圆圆的小鼻头。而她的唇时刻保持着优美的微笑,勾起两朵兰花。
看着看着,柏画天心里面也渐渐静寂下来。
莫不语生着东方女人典型的容貌,不像周围那些美国女孩的五官那样尖锐,性格也不如美国女孩子张扬。也许就是这点吸引了柏画天吧!
父亲说,人这一辈子,无论高贵低贱贫穷富贵,其实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那就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遗失在人间的那一个人。——这未尝不带着中国儒家宿命论的观点,而柏画天受的可是美国正统的教育,自然对此不屑于顾。
然而,当自己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玫瑰花圃边,看到莫不语的那一刻,相信了父亲的话——因为她,就是自己来来往往寻寻觅觅的那一个人!
柏画天小心地伸手轻轻地牵了牵莫不语身上的苏格兰格子航空毯,关了莫不语的个人电视,担心电影里的声音吵到她的睡眠。
可是耳朵里骤然的安静,却令莫不语醒了!
她迷蒙地睁开眼,看到柏画天天使一样的笑颜,唇角的兰花更艳了。她问:“到哪里了?”
“到了中国了。”
“哦。”莫不语探头朝窗外瞧,底下一片巍巍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云的影子丝丝掠过面前,好像被调皮孩子撒得到处都是的棉花糖。
柏画天也伸过头瞧着窗外,他身上有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不是香水。香水不会如此清新雅致。那种香味有的时候浓烈有的时候清淡,竟然跟四季一样更迭变化。
外国人体味重,常用浓香遮盖,反而欲盖弥彰。而柏画天出汗后反而香味更隽长绵柔,这不是人工香精可以做得到的。
什么都看不到,柏画天回身坐正了。
莫不语将头搁在他的肩头,他顺手环她入怀。
两个人都沉默着,然而同时都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不语的香婆婆。
柏画天一直闹不清楚香婆婆是不语的妈妈的妈妈,还是爸爸的妈妈。因为在美语里,妈妈的妈妈和爸爸的妈妈都是同一个称呼。
在中国似乎有区别——奶奶和外婆。在字面上屈服于父系社会的宗族观念,奶奶更亲一点,但在心里其实大部分都是外婆比较亲。
莫不语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念生物学已经两年多了,一直在努力攒学分,她想提前毕业,所以基本没有假期。可是这次母亲一个电话,她就匆忙跟教授告假要回国。
据说是快要到香婆婆的生日了,一百岁寿辰。在中国,那是多大的福禄寿啊!
莫不语怎能不归?
恰巧是快到圣诞节了,回国的机票一票难求。她只好求助柏画天。她一向不求助于人,即便是恋人柏画天。
她以为他不过是一介贫穷学生,但到底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也许有办法可以搞到一张归国票,就是联票也没关系,大不了多在路上耽搁些时间。
但是他不但搞到了一张直航商务舱机票,也同时顺便给自己搞了一张。
他说,我想你出生长大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
莫不语在美国待得久了,也知道美国人兴之所至,想一出是一出的德性。所以也不惊讶,由着他随自己回中国。
好歹漫长路途,有人陪着,岂不好?更何况还是如此绝色混血美男!
据说他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莫不语是相信的,因为他有中国名字!
在美国,很多纯华裔的孩子都彻底跟中国文化决裂了,不要说有中国名字了。
无尽芳草,还是归时好 2
他们的飞机在7点58分到达了香城砂阳机场。一路过关,领行李,出关时都已是将近8:30了。
接机闸口,柏画天和莫不语一出现,一众翘首等待人群的目光就生生被牵扯住了。
“那两人是不是明星啊?好有气场啊!”
“面孔不熟,不知道是不是呢?”
“那男的好像是外国明星吧?”
“好莱坞的?这班不是洛杉矶来的飞机嘛!”
柏画天一个字都听不懂。落到莫不语的耳朵里,她望着他笑。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也回以一笑。
那样一对璧人,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是一道亮人眼的风景吧!
“不语,不语!”莫不语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目光在人群里搜过去,看到巍巍人墙后面一张纸牌子兀自在跳着,上面楷书三个大字:“莫不语”。心里想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禁不住加快了脚步,绕过人群,果然杰明举着牌子在喊,因为不肯跟一层一层的人墙挤,只好昂着头跳着脚。
莫不语站在他面前,“噗哧!”笑出声,他才觉得,低头看到她。脸上眼里立刻浮上不自禁的喜色,叫道:“不语,你终于回来了!”就拉住了莫不语的箱子拉杆。
柏画天刚巧立定在莫不语的身边,莫不语头朝他一歪,介绍说:“柏画天!”
莫不语头又朝杰明一歪,跟柏画天说:“杰明,我发小儿。”
柏画天微笑伸出手,说:“你好,杰明!”
杰明机械地握住了,眼里的喜色早就褪了潮,可是脸上还挂不住,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肌肉僵硬得很,诺诺地说:“你好!”
杰明的车刚开进香城,柏画天的两眼就不够用了,嘴巴更不停歇,他用夸张的语调说:“哇——哇——哇——”每个感叹音后面都曲曲折折有降有升,尾音拖得很长!
杰明沉默开车,对这个洋鬼子本就没有好感,更看不惯他故作姿态地大呼小叫。
莫不语眼光扫过车窗外急驰而去的蛋青色的城墙,一阵一阵浓郁醉人的桂花香飘扬而来。
回头看看柏画天,他在自己身后,风是逆面而过,没理由是他身上的气味。
香城,香城,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刻都有花开袭人,这才就是记忆里沁满香气的城。
说起来,出国之前跟闺蜜朗司信誓旦旦说过,绝不找洋鬼子男友。要不是思乡心切,怎么的也不能接受柏画天的求爱吧?倒不是被他那副颠覆众生的表象迷惑了,是被他若有似无的体香给吸引了。
都说只有少女才有幽幽体香,柏画天大概是一个妖孽异类。
莫不语一直沉默,近乡情更怯,不知道香婆婆的身体怎么样了?
车还未近到汾阳路7号老宅子门前,莫不语的爸爸妈妈早早就亲自一边一个推开了雕花镂刻的黑漆大门。
杰明一脚头刹住,车就停在了院子近里头。
莫不语拉开车门,妈妈就一手拉住了她,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其实莫不语在家近二十年,妈妈因忙于自己的事业,并没在她身上耗多少心神。但不知怎么的,她一远去他乡,妈妈却整日里思念,简直每天都要视频才肯放心。这两年见的都是视频里的女儿,虽然也母女情深,殷殷切切,毕竟那都是虚幻。
这活生生的女儿站在眼前,到底是不同。不语似乎出落更高挑窈窕了。脸色稍稍黑了一点,大概加州的阳光比较强烈。这显得她瘦了许多,眼神却更加明亮,正水生生地望着妈妈,望到妈妈的心里头去。
妈妈心里面的疼爱刚刚升腾起来,爸爸莫啸风在那边说话了:“不语都到家了,还不快去给不语放洗澡水,让她洗个澡,好好歇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问:“坐那么长时间的飞机,累吧?”
“临老了老了,还整天跟我抢这个抢那个的,连女儿都要抢,真是的。”不语妈妈李晓珠叨唠着嘴,可是却听话地进去给不语放洗澡水去了。
无尽芳草,还是归时好 3
不语欲要阻拦,她想要第一时间香婆婆,看看她还好不好?可是妈妈已经闪进门里去了。
大门外面一阵汽车喇叭长鸣,一辆低调黑色奥迪挂着幕沉沉的车帘缓缓驶进来。
不语转身就笑了,果然司机开门后,哥哥莫不言开门疾步而来,一把就环住了妹妹。莫不言一贯内敛,可是对于妹妹的感情却总是毫不遮掩。
嫂子王妍儿牵着儿子小修立在离他们两步远地地方。王妍儿对此虽然颇有微辞,却也无可奈何。人家兄妹情深,从小相生相息,你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能耐他何?
虽然兄妹两个都坦坦荡荡,但不语却不能不顾及嫂子的感受。王妍儿的面上虽然笑意盈盈的,目光里却暗藏着机锋,不语同为女人,不是不懂。
不语从不言的胳膊里挣脱出来,走过去摸着小修的头发,说:“小修都长这样大了。”他的头发真柔软,带着微微的自然卷曲,这是莫家的遗传。
“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变化最快的时候。小修,喊姑姑好!”王妍儿笑说。
“姑姑好!”小修的声音脆生生的,真令人喜爱!
“看来我给小修买的好多衣服都穿不上了,我真糊涂。”嘴里说着话,心里头却咀嚼着嫂子的话:小修是变化最快的,不知道香婆婆这两年有没有变化?她似乎从来就没变化过,从自己记事开始,她就是那副模样。
时光这把无情刀,竟然对香婆婆无可奈何,近不得她的身。但,她的心,是不是也在漫长时光里保持着新鲜如昨?还只是因为她的心早就老了,又或者其实,早就死了。
“香婆婆呢?她还好吗?”趁暂时无人寒暄,不语转身对着莫啸风把早就想问的话问出来了。
莫啸风朝楼上呶呶嘴,说:“听说你要回来,无论如何不肯住院了,昨天就央着你哥接回来了。”
“还在原来的屋子里?”
“嗯。”
莫不语抬脚就进门了。拖拖塔塔的一众人等也跟着进去了,他们是对久未归家的不语心念关切,而不语最心念关切的是香婆婆。
只有被冷落的柏画天是无可奈何最后一个挤进门去的。
莫不语在电话里已经告知了莫家柏画天的身份。但是莫家究竟只当柏画天是莫不语寂寞留学生活的调味品,毕竟莫家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不语远嫁他国,更不会让她招一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外国人做女婿。不语留学归来,国内多少钻石男人还不够她挑的?
所以自始至终,莫家的人都当柏画天是空气,而不语见香婆婆心切,也未顾及到柏画天。
不过还好柏画天不懂中国礼节,就厚皮厚脸地跟到人家家里去了。
杰明冷眼旁观,心里受用许多。虽然他在莫家也不怎么被待见,常常被他们当免费司机差使,但相对于柏画天,他自然好了许多,至少不语爸爸还跟他说了几句话:“杰明,辛苦了。留下来一起吃饭啊。难得不语在家。”
往常听到这种场面上的话,他一定就推辞了。可是今天因为有柏画天垫底,他倒要看看柏画天在莫家的际遇。所以嘴里也顺着莫啸风的话就应承下来了。
莫不语进门就脱了风尘仆仆的长靴,李晓珠拿了一双家居鞋出来,说:“先洗澡吧?香婆婆不喜欢不洁净的气味。”
可是莫不语说:“不,我要先去看香婆婆。”她知道香婆婆只喜欢她纵容她,因为莫不语身上从来都寡淡无味的。她来不及穿家居鞋,就着袜子蹬蹬蹬地踩着阿拉伯的厚绒毯三步并做一步地跑到上楼去了。
香婆婆的屋子在三楼。
只有莫啸风跟着上去,其他人等知道香婆婆的脾气,都在楼下大厅里等候了。
可是柏画天还不知好歹,他也追着莫不语的脚步去了。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谁道有晴,怎知别离苦 1
三楼的阔大房间里,落地的阳光本该灿烂,却被藕玉色纱幔垂垂曳地,遮挡了些许光芒。
案台上放着徽墨纸砚,素色纸笺已打开,笔已舔好笔舌。它们娴静优雅,好似系好舞裙绑好舞鞋的舞娘,等待着开场的旋律,腾越飞舞。
只有砚台,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不语来研磨她。
唯有不语有这个特权,这两年,莫啸风暂代了她,但究竟总不令香婆婆满意。砚是一样的砚,也是一样的磨法,可是香婆婆觉得莫啸风磨的墨不够稠浓饱满,写起来不够顺手,字竟风骨大不如从前。所以这两年里竟少写了许多字。
砚台在等待的时候似乎已经有清浅的墨香,萦绕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渐渐萦绕了看不见的回忆,那些回忆跟小鱼儿一样,在被纱幔筛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里穿梭往来,热闹纷繁。
香婆婆的思绪就这样游啊游啊,时光飕飕回退,当年,香婆婆亦就是凝香。
那一年,凝香恰巧四岁。
而她的娘眉生过世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
七月十五,是节日,是亡灵游魂的节日。
凝香被奶妈抱着,出了云凤绣庄。
她将脸埋在奶妈手织阴蓝布袍褂的皱褶里,望着。
小巷的石壁角落里,年老的女子烧纸钱,火光是一把笔,在她的脸上变幻不定写着生者的哀戚和想念,也描着死者无法言说的留恋。街上落了门板的商铺门口,挂着带穗的幡号。人家门前,一两盏竹黄油纸灯笼随着幡号的舞蹈不住地摇曳着自己的身子,内里的烛火战战兢兢,却被灌顶的风一下掐灭了。
凝香看奶妈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一下被拖到长长,一下被缩到短短,仿佛绣娘手里的针线,长长短短,却绣出了凝香心里掐不灭的小小快乐的火星。
凝香将头尽量埋低,低到青石地上只看到奶妈一个人的影子。
街尽头的云家大宅,红灯亮炷,高朋亲眷,笑语乐声。却是凝香眼里隔世的灯火,恍惚就被掐灭。
凝香被奶妈抱到厅堂,先是被怀抱庆生婴儿的云夫人发现,她努嘴拐了云庄主一肘。云庄主站起来,问奶妈:“怎的不懂规矩,将她抱出来?”。
奶妈怯怯低头:“小姐,她还没吃……”
“抱到厨房去吃,别在这里碍眼!今天小少爷满月庆生,我不想发火,快去。”
满厅的人骤然安静,眼光都看过去,那四岁多的庶出小姐却在奶妈的肩头露了浅浅的笑,一霎就隐在门扇后面。
听到喧闹的人声,转过街角,河里一条光链,映着岸边人如渡了腊光的脸。这是一条城内河,人都站在石阶,将祈福莲放到河里去,渐渐河里的莲花一朵挨了一朵,亮到了天边去。若一条泅渡的河,穿过黑暗里的城镇。
奶妈点着白浆纸手折莲花里的洋蜡烛,将祈福莲放在清亮的河面上,嘴里嘀咕着:“绣娘眉生,你在那边保佑保佑凝香小姐吧。自你走后,她不说话,一点声音都不发,老爷也嫌弃她。我不过是个下人,年纪也大了,再怎么硬,也庇护不了小姐……”
河流缓缓流淌,负了使命的祈福莲汇入河流上漂浮的花灯里,凝香靠着奶妈的腿,隔了远远的,她还能一眼就认出眉生的那朵。
谁道有晴,怎知别离苦 2
河流缓缓流淌,负了使命的祈福莲汇入河流上漂浮的花灯里,凝香靠着奶妈的腿,隔了远远的,她还能一眼就认出眉生的那朵。
奶妈怜爱地理了理凝香的一字流海,说:“不知道你秦叔吃了没有?”
奶妈站起来,朝云凤绣庄的方向看,她的男人秦叔在守庄。秦叔是云庄主最信任的老伙计,管着绣庄进出账目,夜晚守庄。
那边却通红的一片霞,仿佛奶妈的思念烙红了天的一角。
有人跌跌撞撞地跑,慌张地喊:“着火啦!云凤绣庄着火啦!云凤绣庄着火啦……”
奶妈受了一惊,抱起凝香就往云宅跑,布鞋击落在石板面上,是急促惊慌的吧嗒吧嗒声。
云宅的大门却洞开着,奶妈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前停了一会,转身往后门跑。后门也开着,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看护院子的大狗嘴角抹着白沫躺在海棠树下。奶妈摸黑穿过厨房和下人的厢房,都是出奇的安静。在天井边,奶妈停下来,侧着耳朵听,前厅传来丫鬟的尖叫、嘈踏的脚步、劈里啪啦的打砸。一点光线透过天井琉璃瓦落在奶妈的脸,奶妈张大了嘴,好似突然不能呼吸,接着哆嗦起来。奶妈看了看周围,天井里却没有一点容身的地方,耳听着后厅的门也被推倒,奶妈将凝香放进天井下水石窠里,随手找了把竹筛盖上。自己撒腿就朝后门跑。却被一个黑影堵在门口,黑影手一扬,奶妈一声未吭倒了下去。
天井是唯一有天然光线的屋子,各处房里的黑影子都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一个影子问:“检查过了吗?还有没有活口?”却是凝香从未听过的口音。
另外几个陆续答着:“没有了。”
为首的影子说:“好,把那个小的带回去。我自有主义。哼,姓云的,你在京城耀武扬威,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哈哈哈哈!”笑完,狠狠踢了奶妈一脚。一群人遁归了黑暗里。
凝香等了很久,看奶妈还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她掀了竹筛,慢慢从石窠里爬出来,走到奶妈身边。摇了摇奶妈,黑暗里,奶妈的脖颈处一片褐色。
凝香缩着身子躺到奶妈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凝香是被人摇醒的,还以为被奶妈放在摇床里摇呢,睁开眼睛,却看到满脸黑灰的一个人在哭,那人穿着被火灼烧破烂的长袍,泪水在脸上冲了一道道河道出来,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仔细听声音辨了一会,却是秦叔。
秦叔一看到凝香睁大了眼睛看自己,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说:“小姐,你没死啊?你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凝香爬起来,用手将秦叔脸上的黑灰抹了抹,象藤萝一样攀上了秦叔的脖子。秦叔的泪重新涌了出来,嘴里说着:“小姐,云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只剩了我们两人了,你知道吗?可怜的小姐,以前你的日子是不好过,以后日子怎么过还不知道呢。”
凝香的手将秦叔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秦叔心疼地抚了抚凝香的后背,望过去,云家大宅已成了荒家怨地,遍地是破门烂窗,碎瓷缺瓦,昔日的繁华盛景仿佛去日已久。
秦叔又低了头,哀伤的眼泪一串串落到凝香的玉色织锦坎肩上,那是眉生留给她唯一的一件绣品。
谁道有晴,怎知别离苦 3
秦叔又低了头,哀伤的眼泪一串串落到凝香的玉色织锦坎肩上,那是眉生留给她唯一的一件绣品。
秦叔在废墟里找了一两件遗漏的还算齐整的古董,到当铺换钱买了二十几副棺材,找人将云家的人收殓入安。
凝香只在奶妈入棺的时候,拉了奶妈的袖子不放,眼里写满了委屈。
秦叔等一切收拾停当,抱了凝香离开湖镇。渡船上是人声鼎沸,杂贩乱卖。秦叔已经换下了平日里的平绸长袍,换上了白衬里蓝粗布袍褂和玄色扎脚裤,单梁玄色布鞋里藏了一点点剩下的银钱。凝香也换上了碎花的芭蕉小褂子和阔脚裤,只无梁布鞋用白布滚了边。头发抓了两个小髻,绑了白孝布。两人看起来是平常人家的父女。
凝香头埋在秦叔的肩头。秦叔的肩不如奶妈的柔软温墩,是清晨里迎面带着水汽的河风,割着凝香的脸。
湖镇是临水的祥和小镇,青砖碧瓦,绿柳粉桃。
云宅的大屋屋顶雄踞石雕二龙戏珠,是湖镇最雄伟的建筑,如今却成了厅空雨未留,垣残人已去。渐渐在凝香的眼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成了雾气里一片黛色氤氲,散去,散去。
散去了。
渡船一阵轻微颠簸,凝香一霎不霎的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落到运河里。运河四通八达,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一番新鲜人间。
但对凝香,任何人间都是未知难测。本是江南水乡的弱质柳,骤然被连根拔起,不说枝繁叶茂,怕是微续残绿尚且难料。尚且难料。
秦叔带凝香投奔的是云家的几家远房亲戚,不想天不顺意,人亦逆心。亲戚们不是遍寻不见,就是见而敷衍。秦叔也寒了心,所剩无几的银钱花了大部分给亲戚买的见面礼。最后只好和凝香流落苏州街头。
所幸当年,天灾**,战事纷纷。街头乞丐竟比商铺还多。
秦叔也就掩了羞耻心,将自己和凝香的头脸抹上黑灰,也加入了乞丐大军。
秦叔毕竟是初入行道,这生意竟不如做绣庄伙计来得顺手。两人常是饱一顿饥一顿,常被主家赶落,亦被同行欺凌排挤。
那日天热,人家早早吃了晚饭,搬了竹椅竹床到屋外乘凉。
秦叔讨了两个馊馒头一碗米汤,因碗豁了一尖口,他小心斜端着,以免洒了出去。赶到栖身的桥墩下,却没见到凝香,心下着了慌,爬到桥头四处张望,远远的河对岸,一群人或坐或蹲或站,偶尔暴出大笑。秦叔赶过去,蹲着身子,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果然找到凝香。
她坐在地上,努力地昂着头,眼珠子转都不转,眼皮霎也不霎,身子动也不动,从人缝里盯着看。
靠墙的地方,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一杯酽茶,一块惊木,一方毛巾。旁立的一人,鹤骨净肤,一身竹青长衫,手持一柄纸折扇。一口纯正京腔声韵,原来是说书的。正说到精彩之处,但见他一手悬起长衫,一手点腕合起折扇,开口说道:“何人敢称常胜无敌将,何人能身经百战身无片伤,何人敢称千古第一将,我看唯有常山赵云赵子龙。”
谁道有晴,怎知别离苦 4
靠墙的地方,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一杯酽茶,一块惊木,一方毛巾。旁立的一人,鹤骨净肤,一身竹青长衫,手持一柄纸折扇。一口纯正京腔声韵,原来是说书的。
正说到精彩之处,但见他一手悬起长衫,一手点腕合起折扇,开口说道:“何人敢称常胜无敌将,何人能身经百战身无片伤,何人敢称千古第一将,我看唯有常山赵云赵子龙。”
听书人齐说:“好!”
说书人不为所动,巍然说道:“话说当日,赵子龙……”
秦叔也被说书的神采和故事的情节吸引,席地坐下。听到动情处,也和人齐道:“好!”。
不自觉,一章很快到了收尾,说书先生抚胸摊掌,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完,再不出一言,右手“哗!”打开折扇,忽忽扇着风,左手拿毛巾揩汗。听书的人都满脸笑容地走上前去,恭敬地放几个铜钱在桌上。
说书的先生突然听到后面喧哗,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对要饭的父女也来听书,却因没钱,被人奚落。几个无赖夺了父亲手里的馒头掼在地上,父亲赶过去抢,却被人一脚踩个稀烂。旁边是一地的米汤和破碗碎片。那小孩子,脏得看不出男女,只是清亮的眸子盯着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也是惯走江湖,见多了心酸,却被那孩子眼里莫名神气打动。他喝走了无赖,回身从桌上取了几文钱,塞在父亲的手里,说:“回去买点吃的。”
父亲连忙说:“多谢多谢!”。孩子却闭口不言,被父亲拉起来,还回头盯着说书先生看。
说书先生看着孩子清亮的眸子消失在小桥的另一头,才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收了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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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朝阳的大房间,是莫家的圣地。
非香婆婆准许,闲杂人等进都不敢进来。
前些年,只有不语常来常往,倒也令这屋子里时常春阳灿烂。自从不语远去他国留洋,香婆婆宁愿寂寞清冷,也不许其他人等来扰了一室的雅致宁静。
莫啸风偶尔上来递茶送水,香婆婆都嫌他身上烟火味道太过浓厚——每次前去都沐浴更衣的,还逃不过香婆婆的灵敏鼻尖。
大概心情抑郁,烦闷无可消遣,香婆婆的身体每况愈下,终至医院病房常驻。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倒有一股洁净的意味,香婆婆也就勉强地受着。
然,一听到不语就要回了。香婆婆就闹着要回莫家大院。
莫不言就差了司机,再加上莫啸风和李晓珠,费了许多的力气将香婆婆接回来了,就等着不语了。
香婆婆在三楼的大房间里,等着不语。“哐当”一声开门,鹤骨净肤竹青长衫的说书人和他嘴里的赵子龙,一起随着受惊的回忆小鱼儿,咻忽钻到窗外的暖阳里去了。
香婆婆知道一定是不语来了。除了她还有谁敢这样?再无人,再无旁人。
尽香未衰,似是旧人来 1
香婆婆在三楼的大房间里,等着不语。“哐当”一声开门,鹤骨净肤竹青长衫的说书人,和他嘴里的赵子龙,一起随着受惊的回忆小鱼儿,咻忽钻到窗外的暖阳里去了。
香婆婆知道一定是不语来了。
除了她还有谁敢这样?
再无人。
再无旁人。
不语一到家就不停留地蹬蹬蹬上了三楼,也不敲门就径直闯进去了。她在香婆婆面前一直是恃宠而娇的。
莫啸风在门口站住了,朝里张了张,想起刚抽了一支雪茄,就不敢进门了。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阻止住柏画天,那个外国男孩已经前脚紧跟莫不语的后脚地进去了。
莫啸风心里紧了一紧,知道香婆婆又要大发雷霆了。也许看在不语的面子上,会对柏画天格外开恩,但呵斥刁难那一定是会的。
这个外国人也太不懂世故了!
柏画天只知道要跟着莫不语,他也只能跟着莫不语——人家说话他听不懂。他此刻像个孩子似地,懵懂莽撞地,面色目光都带着无知无觉地天真。
他本以为香婆婆的屋子里一定是一房古色古香的雕花暗漆中国古式器具,却想不到是一整片浅色柔和缠枝双生花纹的壁纸,让人眼前豁然开朗。家具虽是古式,却是典型欧洲上世纪中期的款式,饱满曲折的桌腿椅腿床腿好像天鹅的脖颈,优美地压在厚厚的象牙白地毯上,只在床前铺了一大块手织阿拉伯绒毯。
墙上挂了几副油画。竟然有少见的蒙德里安和安迪?沃霍尔两幅真迹。甚至还有潘玉良的一副女人体画,女人背着身子,一身曲水流觞的线条在这雅致的屋子里不显活色生香,倒是安静怡然得让人不自觉地收敛声气,以免惊扰了她。柏画天一直以为中国的旧式女人都是闭塞守旧的,甚至都是三从四德,以相夫教子为毕生功课。却没想到在一个已近百岁之年的中国老妇人的房里发现这些风雅。心里震惊不已!
再一扭头,更是震惊了!——那一副油画正对着床,所以初进门的人需扭过头才能瞧得见。
画的是一个女子,盘髻,垂丝刘海,一两缕卷曲发丝垂落流水肩头。脸盘稍稍俏皮地倾斜,水生生的目光却专注认真地看着画外人,欲语还休。身上穿的是小元宝领的窄袖素色旗袍,滚着宝蓝色阔边,更显得腰身修长,翩若惊鸿,秾纤得衷。
画中前景人物用的是写实的手法,清幽华丽,笔触细致,自然逼真地表现了秋水伊人的修眉联娟,黛目含笑。背景却是豪放自在的肌理化处理,既有西方绘画的处理手法,却又糅合了中国水墨画和蜡染技艺的民间趣味,使得那一方小天地里花草树木,甚至水榭亭台既朦胧又别致,和人物之间的对比微妙而均衡,既有烘托又有制约,仿佛融为一体,分寸掌握恰到好处!
这种绘画手法,似乎独树一帜,柏画天早就见识过!
那是一位在北美小有名气的中国画家金香度。
尽香未衰,似是旧人来 2
这种绘画手法,似乎独树一帜,柏画天早就见识过!
那是一位在北美小有名气的中国画家金香度。
据说美国多个私人博物馆珍藏了他的画,柏画天在盖迪博物馆绘画馆确实看到他的两幅大作。
然而,那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画家。他的画作只通过一位相熟的画商流出。他的身份、来历、住址、社交等等一切都是秘而不宣的。
然而人们都是极其爱好神秘的,因着香度的神秘,他的画作价值竟然呈直线上升趋势。甚至在2010年的春季艺术节拍卖会上,他的一副少年写生画像《棒球少年》拍出了天价7000多万美元,仅次于毕加索的《拿烟斗的男孩》。
至于为什么柏画天对香度的绘画手法这么熟悉,是因为那副《棒球少年》天价画作里的模特就是十多岁的柏画天!
当年柏画天在中国城一个画商那里无意间巧遇了香度。
当时柏画天才十岁多,而香度差不多90多岁了,耳朵听不太见,眼神却很犀利,一定要求柏画天做模特,免费送给他一副画。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柏画天却没有耐心,他那天好似急着去学校打一场棒球,和同学约好了的。他来中国城也是找那个约他的那个叫丁约翰的同学。
那个老人只来得及给他打了一副速写草稿,他就被同学叫走了。
过了一个月,也许是一年,时间上,柏画天都已经模糊概念了。那家画商却送了一副画上门,那就是香度完全凭记忆和速写草稿画的油画像——《棒球少年》。
柏画天却没当那副画作珍藏,随手送给了自己的另一位同学。
若干年后,同学的父母因金融危机家道中落,在拍卖会上将那副画拿出拍卖,经过颇有眼光的行家们几轮激烈的角逐,最后的竞标得主竟然是柏画天的父亲柏冶桐。
这就是机缘!该你的,它远涉千山万水,终归还是来到你身边。不该你的,你千难万难,求之不得!
当父亲柏冶桐将那副《棒球少年》挂在厅里,柏画天才仔细地研究了香度的绘画。
应该说金香度的绘画个人风格还是相当显著的。他充分地结合了中国水墨画和西洋写实油画的优点,而又特别创造出自己的特点——通常他的主景是实,背景是虚。但虚实有度,有张有弛。他既可以融合油彩,雕刻如照片般的细腻画风。也可以大刀阔斧,甩墨点笔,看似无意的笔触肌理烘托的却是恰到好处的渲染。
虽然人物和背景千差万别,而《棒球少年》画面的构成、色彩、笔触、技法和眼前的这幅画一模一样的!
柏画天走近了几步,看到画面右下角龙飞凤舞的签名:爱新觉罗香度。这个姓氏和《棒球少年》那副画上的签名姓氏不尽相同,父亲告诉自己那上面的签名是金香度。
虽然柏画天对字义不堪了了,但字形还是记得清楚明了!
柏画天正在研究那幅画。莫不语早就轻快地走到落地长窗那边了。
窗外是浓墨重彩,五色斑斓的秋天,窗内却是一派宁静雅致,清幽淡雅。香婆婆偎坐在轮椅上,身上盖了一块厚厚的绒毯,面对着窗外。
尽香未衰,似是旧人来 3
柏画天正在研究那幅画。莫不语早就轻快地走到落地长窗那边了。
窗外是浓墨重彩,五色斑斓的秋天,窗内却是一派宁静雅致,清幽淡雅。香婆婆偎坐在轮椅上,身上盖了一块厚厚的绒毯,面对着窗外。
不语光脚踩在地毯上本没有声音的,香婆婆却感知似地轻轻唤:“不语。”
“嗯。”不语从她的肩头将手递过去,香婆婆就紧握住了。不语就势将头搁在她的肩头,脸贴了香婆婆的脸,看不见面容,却被温热一片湿了脸,不知是谁的泪水。
两个人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窗外一片红叶飘零,旋转舞蹈着脚步,恋恋不舍地飘下。
室内雅香清淡,却怡人。
“咦!”香婆婆禁不住扭头后望。
莫不语抬起身,看到柏画天立在画前的背影,心道:糟糕!
这一路着急见香婆婆,竟把他给忘记了!
这个傻傻的美国人竟然擅自闯到香婆婆屋里来了,跟他说了那么多香婆婆的事情,独独这个最重要的香婆婆的禁忌还没来得及说。
“你来!”
柏画天闻声回过身来,他本以为莫不语匆匆忙忙心急火燎见的一定是香婆婆,哪知道她身边执手相握的人根本不是香婆婆,却是刚才画面上的女子!
虽然是逆光,但亦能清晰明了地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虽然她坐在轮椅上遮掩了妙曼身材,虽然她的面目看起来丰满了一些,但亦能看出她多年前的风华绝代。这个“多年”勉强也就算十多年吧?三四十岁总不能是不语口中那风霜历遍的香婆婆吧?
何况她保养得如此好!那不仅仅是养尊处优就可以做得到的,还得有多良好的心态呢。
“你来这边!”那个女子温婉地笑着,朝柏画天伸出一支手臂。
莫不语面上起先是慌张,现在是震惊。她好像也听不懂那女子的话,狐疑地低头查看那女子的面容。
“你来这边!”她说到第三次的时候,莫不语终于听明白了。
莫不语跟柏画天招招手,说:“你过来这边,香婆婆叫你。”
柏画天却震惊在当地,抬不了脚步——她竟然,真的,真的是香婆婆?!
香婆婆不是要过百岁寿辰了吗?这个女子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年纪,只能算是不语的阿姨!她竟然是香婆婆!
都说亚洲女人经老,因为皮肤细腻毛孔不明显,不容易起皱纹更不容易长斑点,但是香婆婆以即将百岁之辰安放在那么年轻的身体上,柏画天能不震惊么?
莫不语是学化学的?如果她能著作阐述合理解释香婆婆的长春不老原因,那一定能够顺利拿到足够的学分了吧?但她好似习以为常。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吧?
也许香婆婆是现代日益精湛的美容技术的受益者,也不是没有可能!麦当娜以知天命之年不是一样在舞台上艳光四射高歌热舞?
“你过来!”香婆婆的手臂一直伸着。声音轻柔却执着,说的却是英文,标准的美式口音。
柏画天才回神走过去,轻轻地拥了她一下,旋即松开,这是礼貌。
香婆婆靠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柏画天松开她的那一刻,她笑了,说:“你终于来了。”
回梦才醒 却道新客至 1
香婆婆靠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柏画天松开她的那一刻,她笑了,说:“你终于来了。”
莫不语蹲下身来,望着香婆婆说:“你累了么?我带你躺床上休息休息?”
香婆婆摇摇头,说:“我不累,倒是你们,飞了那么久,一定是累了吧?”
原来香婆婆没有糊涂,刚才那一句“你终于来了”,令莫不语以为她老糊涂了。
其实,她,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
香婆婆贪贪地望着柏画天的脸。那是她不熟悉的五官特征,高鼻凹眼,褐金色的毛发,皮肤也甚白皙,带着孩子气的粉色。可是那香气,莫非是认错了人?可是那灰褐色的眼珠里的神情,不是他?又会是谁?
又会是谁?
“他是柏画天。”莫不语提醒香婆婆。
“哦,柏,画,天。”香婆婆重复着,好似一个字一个字都仔细地咀嚼过了,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跟着莫不语一起进来的。
“我是不语的同学,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柏画天补充:“见到你很高兴,香婆婆。”
“哦。”香婆婆此刻才糊涂了,她哪里知道什么加州大学什么洛杉矶大学。她不过一个旧式中国女子!
莫啸风在门口张了一刻,才提醒说:“香婆婆,该午膳时间了。不语大概饿了。”
“也是,不语,你大概早饭都没好好吃吧?”香婆婆拉了不语的手。
“飞机上吃了的。婆婆。”
“飞机上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是有,飞那么高,香味早就散尽了呗。”只有不语,才让香婆婆心境开朗,跟孩童一样天真言语。
“那也是。”门口的莫啸风接口道:“香婆婆,您的饭我一会儿端上来。”
“不用了。”香婆婆道:“今个儿,我要下去跟大伙儿一起吃。”那刻意饶舌的京腔让不语差点笑出来。想必香婆婆今天是真高兴了。就是不语以前在家,那都是不语端上来伺候她吃的。这真是破天荒地一回。香婆婆很久很久没有到楼下吃饭了。
莫啸风早早就回身下楼通知李晓珠去了,香婆婆要下楼吃饭,那不但是奇事一桩,也是累事一桩。
李晓珠慌忙将香婆婆以前就坐的鸡丝翅红檀木太师椅搬出来,差保姆仔细地擦抹干净了,抬到长餐桌上首。又去找了几块软和的金色织锦挂须靠垫,一边一块地靠上,椅面上也垫了一块。
这餐桌本是整块沉香木镂刻的,是简约的西式长餐桌,一放上太师椅,就跟穿着比基尼的少女梳着旗髻,格外不搭调。
李晓珠只好又找了一块金色织锦连续无尽“万”字纹的桌旗铺上,才稍稍和谐了一点。
王妍儿早差着保姆将菜色一样一样地端上了桌,碗筷碟盘按照人数利利落落地分列两边,只有香婆婆的那端没有摆,香婆婆自有她的专属餐具。
莫不言、杰明听到叫吃饭的声音,早应了,从起居室立到餐厅了,都没有入座,等着香婆婆。
过了很久,香婆婆慢慢踩着阶梯下来了。
莫不语和柏画天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
久不走路,香婆婆脚步软软的。
一众人等的目光却犀利锐锐地射向柏画天扶着香婆婆的手臂。香婆婆竟然让这个蛮夷扶着!
她是那么不能容忍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这个蛮夷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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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等的目光却犀利锐锐地射向柏画天扶着香婆婆的手臂。香婆婆竟然让这个蛮夷扶着!
她是那么不能容忍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这个蛮夷老外!
难道竟是为了莫不语,爱屋及乌?
那也不尽然。她当年也是爱极莫啸风的,可是她不喜李晓珠。莫啸风和李晓珠结婚后,连带地连莫啸风也嫌隙了。
三人在各种目光的炽烈里,逶迤走到餐桌那头。
香婆婆刚在首端坐下,莫啸风就端了一只朱漆食盘上来。众人一个一个才能鱼贯入座。
莫不语坐在香婆婆左首,将柏画天拉在自己身边坐下。
莫啸风坐在香婆婆右首,莫不言带着王妍儿和小修顺溜坐下。
杰明只能瞟过一眼,在末梢寻了空位坐下。
李晓珠坐在了柏画天和杰明中间。
莫不语将香婆婆的食盒打开,里面是松软可口的家常豆腐和精致的草菇茼蒿,配着两小片黄澄澄的南瓜饼。香婆婆是素食主义者。
柏画天低头看着面前的碗筷发呆,他可不会使两根棍子吃饭,这是每一个初到中国的外国人的难题。
柏画天的窘迫没有逃过杰明的眼,他浮了一丝笑意,抿嘴低头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等着柏画天再出洋相。
莫不语在整理香婆婆的食盒,可没有注意到身边柏画天的囧态。
其余人等早拿起筷子在莫啸风的带领下夹菜吃了。小修可等不及,他早饿了。
“画天,你需要刀叉吗?”竟是香婆婆开口问他!
大家都是懂英文的,都愕然抬头!
第一惊奇,香婆婆竟然开口说英文,而且听起来似乎很熟稔!
第二震惊,竟然是香婆婆开口问刚刚从外国来的柏画天需不需要刀叉!
李晓珠慌忙站起来,这本是她的疏忽!
也难怪,本来莫家就不当柏画天是正经客人。再加上香婆婆要下来吃饭这一阵忙活闹腾,谁还顾及得着他的餐具?
李晓珠到厨房拿出一套干净刀叉,歉意地摆到柏画天面前。这歉意不是对着柏画天,倒是对着香婆婆的。
这可让杰明眼里生疼。
“小珠,你也给我拿一套刀叉。”香婆婆说:“我已经多年没使刀叉吃饭了。不知道还会不会使呢。”她这话里的“多年”可跟一般的多年不同,怕是半个多世纪了罢!
众人再次愕然抬头!
李晓珠小跑到厨房又拿了一套刀叉,怕不语一会也跟着起哄,顺手多拿了一套。
不语却早就对面前的食物动筷子了,她很久没吃过正经的中餐了,一直怀念着家里的厨子王祥叔叔的烧菜口味。
王祥还是莫啸风当年从香城庄福记酒楼挖过来的大厨。在莫家当差都十几年了。最关键的,王祥给香婆婆单独烧的饭很合她胃口。这些年,莫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涨工资,还不就是是为了笼络住他的厨艺?
就餐时候,大家都不多话,只偶尔轻轻地听到谁压低的声气:“伯母,这个鹅肝很嫩,您尝尝。”那是杰明在跟李晓珠说话呢。
莫不语将柏画天适应得了的菜色拨了一些到他的盘子里。回头看香婆婆,她从不知她的香婆婆还会使刀叉!而且手法熟练,身姿手势优雅而自然。
香婆婆简直像在法国皇宫里用餐的贵妇人!
如果说柏画天是妖孽,香婆婆更是妖孽中的极品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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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语将柏画天适应得了的菜色拨了一些到他的盘子里。回头看香婆婆,她从不知她的香婆婆还会使刀叉!而且手法熟练,身姿手势优雅而自然。
香婆婆简直像在法国皇宫里用餐的贵妇人!
如果说柏画天是妖孽,香婆婆更是妖孽中的极品妖孽!
在偶尔碗筷和刀叉的轻微叮当声里,同样精致的菜肴咬到各人嘴里却是不同的味感。
香婆婆一向吃得少,才吃了一会,就端起手边的茶盅漱了漱口,用腋下的手帕擦擦嘴。
大家伙儿陆续放下了手里的吃饭的碗筷,谁敢造次?
也只有柏画天。
他虽然也姿势优雅,但竟不懂审时度势,继续低头慢慢切割一块三文鱼鱼柳!他竟不觉得刀叉划过盘面的轻声在旁人听来格外如雷贯耳!
香婆婆的目光在柏画天身上停留了片刻。大家都屏声敛气,静待香婆婆对那外国人的苛责刁难。
谁成想,香婆婆说出的话却极其平静祥和:“小珠,你饭后安排不语还住在三楼我左首的房间,我差使她方便一些。”
“好的,李妈昨天已经打扫布置过了,一会不语就可以陪您上去,饭后小憩一下。”
“嗯。另外,将三楼我右首的房间也打扫布置一下。”
“嗯?那个房间久不用了,一直放了些旧书本在里面。”
“将旧书本放到西边的储藏室。那个房间打扫出来给柏画天住。”
香婆婆的声音不高,无波无澜,却落到各人的耳朵了起了不小的风暴。大家的眼光就一起集中到专心吃鱼柳的柏画天身上。
柏画天没听懂她们的中文对话,但目光大概也是有温度的,他感觉到了灼热,抬头发现大家都看他。连莫不语也盯着他瞧,惊奇香婆婆对他格外眷顾!
“莫,发生什么事了?”
莫不语笑着才将刚才香婆婆和母亲的对话转述给他听。
柏画天对香婆婆笑笑:“悉听尊便!香婆婆。”他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玄机。
三楼是香婆婆的天地,她边上的房间除了莫不语就没人入住过。而另外一间房里的书本是她悉心保存了几十年的古籍,有许多都是孤本珍本。偶尔她心情好,会流连在那些书香里,翻一翻旧时的颜如玉。
现在她要把这些心头爱的古籍挪出来,就为了给柏画天住!
李晓珠起身去找保姆,安排她搬书,打扫布置柏画天房间去了。这搬书可不是轻活,还得小心不能折损了书本,杰明就跟着李晓珠去了,一边走一边说:“伯母,我帮你去搬书吧。我力气大,搬起来快。”
“好,你跟我来。杰明。”李晓珠好不容易抓着了一个当差的,光凭自己和一个保姆不知道到猴年马月才能将那些连纸张都脆生生的陈年旧书搬走呢。
这个老不死的香婆婆就是喜欢折腾人!明明已经在底楼保姆的隔壁给那老外准备了一间客房的。要是老外觉得不习惯,再不成让老外去住酒店也好,竟然让他住在三楼,和香婆婆和不语住一起!真是乱了套了,这家里!
李晓珠其实是盼望着香婆婆早日归天的。前段时间,香婆婆如她所愿住到了医院,可不语这一回来,她竟然气色又好起来,精神更甚以往了。真是只老妖怪!
这边莫不语叫了柏画天,两人一起扶着香婆婆上楼去休憩。本来餐厅左首拐角有电梯的,可是香婆婆说想活动活动手脚,所以三人又慢慢踩着软毯子走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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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莫不语叫了柏画天,两人一起扶着香婆婆上楼去休憩。本来餐厅左首拐角有电梯的,可是香婆婆说想活动活动手脚,所以三人又慢慢踩着软毯子走上楼去了。
楼下的可视门铃却大响起来。
莫不言就近,摁了开关,画面上出现一张魅惑的脸,浮着笑。
莫不言怔住了,不自主地瞟了一眼身边的王妍儿。
王妍儿笑问:“谁啊?”她所站的角度看到的屏幕是反着光的。
扩音器里,娇腻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语到家了吗?我来找她的。”
莫不言才松了口气,轻快地答道:“哦,是朗司啊。不语回来了。我去叫她。”伸手摁了自动开小门的钮。
院子外头大门里嵌的小门,随着“卡塔”一声轻响,掀开了一道小缝,朗司推门走进去。
这个院子自从不语出国以后就没有来过了,还是秋天。嗯,已经两个金风飒飒的秋天过去了,不语才终于回来了。自己才可以有藉口来到这个自十一岁起就梦寐以求的地方。
朗司一路走一路想着见到不语该说什么。对开大门敞着,走进去,第一个看到的是王妍儿,心里头一跳,连忙掩了慌张。但却故意微微挺直了腰背,露出招牌式迷人微笑,问:“不语呢?”
“不言上楼喊去了。”王妍儿淡淡答道。她向来不喜欢朗司,觉得这个小模特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活处处是舞台的样子。她的艳丽让人窒息。
虽然王妍儿对自己的容貌一向比较自信,但她的端庄在朗司面前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
朗司肆无忌惮的展示着自己的曲线,那紧身的黑色羊毛衫裹着圆润的翘臀,而豹纹嵌金丝的紧身裤勾勒出笔直的一双长腿,过膝的长靴反而更衬托出她的修长。她的美是魅惑和野性的。
连站在角落里的杰明都感觉呼吸不大顺畅。男人见到美女的直观反应。
不语连蹦带跳地从楼梯跑下来。朗司一把抱住了她,叫道:“亲爱的,你终于想起我来啦!”
她刻意表现出和不语的亲密,是让屋子里的人知道,她朗司不是没有理由迈进这座院子和这座宅子的。
虽然理由有些牵强!
不语拉了朗司的手说:“香婆婆歇息了,我们静悄悄地上到屋顶去玩?”
“好。”朗司也童趣俨然起来。屋顶是两个小女孩小时候的梦幻天地,现在依然是。
两个女孩子手拉手乘了电梯直达屋顶。屋顶真的很梦幻,一半是整个框架玻璃花房,另一半是亭台楼阁,幽径小道,一样不少,还湾着一池碧蓝蓝的游泳池,底下浅蓝浅黄相间的马赛克在涟漪里飘忽不定。
花房里四季不分地开着姹紫嫣红,绿色的植物大多是浅根,植在蜿蜒水泥嵌马赛克的渠里。紫藤花架下的秋千擦得干干净净,大概保姆早料到不语回国一定要用到的就是最爱的秋千。
秋千落座的地方,磨得光滑水溜,那大部分都是不语和朗司长年累月的功劳。
现在这两个多日不见的密友知交对视一眼,就各自坐到了秋千上,四脚整齐一点就飞起来,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
“该让你们保姆给轴承上点油了。”朗司的声音飞出去好远。
“我看到你家了。”不语飞上去的时候,目光从廊边一溜望出去,可以看到三四幢掩映在红金秋色里的房子。
朗司的家就在其中一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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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家了。”不语飞上去的时候,目光从廊边一溜望出去,可以看到三四幢掩映在红金秋色里的房子。
朗司的家就在其中一幢里。
朗司沉默着。她虽然也住在独院独宅的房子里,却是和四家共用的。院子里常常晒着被褥和孩子的尿布,甚至一个老太太还养了两只鸡。楼顶上堆的都是各家不用的杂物,霉烂了也没人收拾,连个花的影子都瞧不见。
那栋房子有十二间屋子,每家是三间,公用厕所,独立厨房。朗司父母住一间,爷爷住一间。还有一间隔成两半,一大半是客室兼厨房,一小半放了张行军床,就是是朗司的睡房。朗司小时候常常被女同学欺负,说身上有油烟味,都是不语仗义替她解围。
不语虽然从不言语,但她的身份从幼儿园到高中哪个老师不是特别交待过的?孩子们都敬畏她。
还好有朗司做她真心的朋友,才不至高处不胜寒,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所以不语和朗司的关系是奇怪而微妙的。
身份有的时候是个奇怪的东西,太高了反而是枷锁,让你不得自由。太低了,又是累赘,拽着你往更低的地方去。
朗司一直与自己的身份对抗着,让自己努力离那座乱糟糟的院子远一些,远一些,再远一些。
而住进和不语家一样的豪宅是她的终极梦想。
朗司自从当上模特后就搬出去自己住小公寓了,现在身上不但没有了油烟味,还飘着醉人的香奈儿5号的香味。
她的穿用也跟两年前天差地别。那时候和不语厮混,穿的都是校服,背的都是书包。现在一只大红的MIUMIU包斜在她身上,跟一只火红的蝴蝶似地随着她翩翩飞来飞去。
一声“叮咚。”朗司脚一点地,秋千卡停。她掏出一只最新版的IHPONE,看了短信,只嘴角一边翘起,兰花一现即隐。
“怎么了?是工作上的事情?”不语问,她早在MSN上得知朗司现在已渐渐走红,契约不断。
“嗯。”朗司轻应了一声。继续和不语荡着秋千,思绪跟着“吱呀吱呀”的秋千声被抛的远远。远到回不了。
回不了思绪的不止朗司一人。
顶楼的“吱呀吱呀”声虽然轻灵似乎听不见,落到耳聪目明的香婆婆耳里却是一声紧一声的莲花落,凄凄惨惨,是那些年月里的一曲行乞歌。
香婆婆躺在雕花床上,虽然不语放下了帷幔,她还是觉得光线孟浪,微微眯起凤眼,敛起眼里波光,让那些回忆小鱼儿自由自在地回到她的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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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听书无辜被无赖欺凌,秦叔却怕再惹事端,从此带着凝香在身边走街串巷地行乞,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只想太平一日是一日,安稳一时是一时。
有些良善人家,见到瘦弱凝香,都忍不住多给些菜汤卤汁,这已成了两人的美味。但大部分的人家已经不堪三五成群的乞丐骚扰,有些人拿起竹棍便打,甚至凶恶人家放了恶狗出来乱咬。秦叔常常是拖了凝香东躲西藏。
这孩子虽然饱经辱吓,渐渐竟练出了胆量,能拿起石头郑击恶狗。秦叔不禁抱了她的小身子老泪纵横,想她原是千金玉-体,却一朝风云突变,落到人前屈辱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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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良善人家,见到瘦弱凝香,都忍不住多给些菜汤卤汁,这已成了两人的美味。但大部分的人家已经不堪三五成群的乞丐骚扰,有些人拿起竹棍便打,甚至凶恶人家放了恶狗出来乱咬。秦叔常常是拖了凝香东躲西藏。
这孩子虽然饱经辱吓,渐渐竟练出了胆量,能拿起石头郑击恶狗。秦叔不禁抱了她的小身子老泪纵横,想她原是千金玉-体,却一朝风云突变,落到人前屈辱嗟食。
但这世道竟是愈来愈难了,行乞亦是愈来愈难了,秦叔有时甚至饿到无力行走。这日,他倒在一户人家门前石阶上,敲了半天门,一个妇人来开了门,一看是大小两乞丐,转身就要掩门。秦叔失望地低了头,扶着门框站起来。
“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吃的。”一声清嫩弱弱的童声。
妇人复又打开门,低头望着凝香的脸。小孩子的脸木然,眼神里却水光流动,是那一霎的光齊雾影,引得妇人心里一动。
秦叔更是惊讶,他望着凝香,又扭头看了看周围,方圆几丈,只有凝香一个孩子,才肯确信刚才那句话是从凝香嘴里说出来的。
“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吃的,您福寿永昌!”妇人笑了笑,回身进到屋里。
秦叔叹了口气,牵了凝香的手,准备走开。那妇人却回转身来,手里拿了几个寿桃馒头,说:“拿去吧。今儿赶上我做寿,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伶俐的小乞丐呢。”
凝香接了馒头,道了万福。过来牵了秦叔的手,两人慢慢走,一长一短身影渐渐溶到了夕阳里去。
容身的桥墩下面,晚风带着水汽吹过来,降了一些暑气。秦叔看凝香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水,慢慢挨过来。过了良久,她才开了口说:“秦叔,我会唱戏了。”
秦叔想起来,前段时间常常听到一些同行乞儿唱莲花落,当时是告诉凝香那就是唱戏。会唱莲花落的乞丐一般生意都比较好。
凝香又开了声,唱:“春天里那个百花开,没有人给我补衣裳,慢慢走慢慢唱,仔细想仔细看,一个人到处去流浪。春天里那个百花开,处处花香心悲凉……秦叔,秦叔,你别哭。”凝香伸手抹了秦叔的泪:“秦叔,以后我唱戏,要饭给你吃。你别怕。我再唱戏给你听……春天里那个百花开……”
秦叔听了一会,泪也来不及抹,愈加惊讶,凝香竟将整段整段的莲花落唱了下来,词不含糊,调也准确。他又想起她听的说书,问她其中章节故事,她虽不甚了解,但也能说出大概,八-九不离十。
秦叔一边是高兴,原来这番磨难,竟开了她的智慧心窍。一边却是难过,可惜凝香空有才能,却再无深造的可能。
于是秦叔将以前听来的词曲编了几首,又在河边柳树桩上扳了块木头,做成两块板子。配合着凝香的唱声,在桥墩里练习了几首行乞的曲子。
自此,两人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中午和晚上两餐基本都有了着落。
一日,秦叔和凝香来到了一处高宅大院的后门。以前这一片,秦叔不敢随便造次,是因一个癞头丐霸占着,没想到那癞头丐却突然暴毙,倒便宜了仅一街之隔的秦叔和凝香。
那宅子是黛瓦白墙,金环漆门,骑楼斜脊上飞着两条吞脊兽,后面的大殿屋顶上也飞着两条威猛大龙,中间的珠子却是汉白玉的,在阳光下生着光辉。这后门都尚且如此辉煌,可不能想像到正门的奢华了。
丹门慢掩,风霜梨园情 1
秦叔击起木板,凝香正启开樱桃口,门却“嗡——”地一声被打开。走出了一个人,头油梳得光溜溜;白净净的脸盘,削薄薄的嘴唇;穿着雪青暗闪梅花纹长衫。明明一个俊朗少年男,却无故长着一张秀气粉黛脸。滴溜溜的眼飘了凝香一眼,悄步走到门前的马车前,撩起长衫正要登车。
凝香见那开门的小厮正要关门,连忙开了口:“请客官且慢掩丹门,我这一首心酸莲花落,抱柱杖走尽了烟花市,顶风霜写就了龙蛇字,把摇槌唱一个鹧鸪词,真的不是贫虽贫的浪荡子,莲花莲个莲花落唷嗬……”声音不高,却蜿蜒着穿透了厚重的阳光,清新如东瀛人家的屋缘风铃,自然又是林子里的画眉嘀啾,更兼了幼嫩的声线,悲沧的词曲,就是铁硬心肠的人也忍不得落下泪来。
那开门的人犹豫了一会,转身就进去厨房了。
秦叔怜爱地看了看凝香,凝香唱的时候,她的眼神也似乎沁润了词的悲沧,那一轮眼泪悬在眼底,似落未落,如夜半明月满浸苍凉。
一曲即停,秦叔和凝香低头沉吟了会,准备再来一首吉祥祝福的曲子。
“请问你们是哪里来的?”秦叔回头一看,是那刚刚出门准备等车的白净男子。
秦叔连忙答道:“多谢少爷顾念。我和小女是苏州东南乡下人。家中遭了难,只好出来要口饭吃。”心里也有些犯奇,很少有人问起乞丐的出处。
天下的乞丐也都各有各的难处,问起来不过多是伤心的事。要么布施要么甩手掩门,多事的倒是这第一人。
那人似乎倒没领会这一层,沉吟了一会,说:“我看你说话举止,也不是粗俗的人。令爱今年几岁了?”
“五岁半。她不懂事,刚才的莲花落都是随口唱唱的。”秦叔小心应答,怕说多了露出马脚,没的又惹了是非。
“如果你们愿意,她可以到我们戏班学戏。”凝香回过头。她顶小的时候,还在眉生的怀里,每年湖镇的庙会,都随着眉生去看戏。凝香还不懂得戏文,只看见远远的台子上花团锦簇,歌声呀呀,也随着大人拍着小手。眉生看到幼女憨态,总忍不住亲她几口。今次凝香又听到“戏”这个词,竟觉得异常。
秦叔呆了半天,回过了神,忙问:“可是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这学费……”
“哦,这你就不用费神。”
秦叔又问:“这一日三餐……”
那人却倒笑了,说:“自然是戏班的孩子吃什么,她就吃什么的。我们还能饿着她去学戏?我虽是家里的梨园草台,但却也是江浙鼎鼎有名的正经班子。人送了孩子来求,我也不一定能收,只看他的天赋。你这孩子一把好嗓子,倒天下难得,怕误了她。我才一时起了这兴来问你。倒有一条,学戏可是苦事,容不得半点懈怠。纵然天资为本,但后天的功夫却占了大半成。若一日吃不下这苦,你可得赔我这下的本钱。”
秦叔连连点头:“那是一定的。先生。”
那人又说:“如若现在就起了怯意,趁早歇了也可。我可不是非收了她不可。”
丹门慢掩,风霜梨园情 2
秦叔正怕他反悔,连忙说:“少爷,这可别,别着急了小的。我这孩子正没个出处。若说吃苦,怕是也没的多少孩子如她吃过的苦多。再何况,世上哪还有比要饭的更苦的呢?。”心里也是正巴不得凝香有个稳妥的地方混口饭吃。
却刚好,开门的小厮拿了一碗炒饭出来。正要倒在凝香的碗里,那人阻止说:“你领她进去吃饱肚子。我先去前街伍老爷家里拜会拜会,等我回来安排。”说完转再登上了马车。
“是,荀先生。”小厮应了声就拉了凝香的手,凝香却赖在门槛前,不肯走,看着秦叔说:“我不去。我不去。”
秦叔说:“乖,好孩子。去吧,以后不用要饭了,不用被人打了,不用被人骂了,也有个地方住了……”说到后来已是哽咽难成声。
凝香却死活不跟小厮走,一支胳膊被吊在门内,身子却摊在门外地下,眼睛哀哀望着秦叔,也不再作声。
被叫作荀先生摇了摇头说:“罢了,先将两个人都安置了吧。等我回来再作打算。”
小厮却为了难,看着秦叔,说:“荀先生,那老爷那边……”
“等我回来自会告知吧。”荀先生说完,马车也就扬尘而去了。
小厮领着秦叔和凝香进了厨房。这厨房也是一方气派,光大灶就有6口,小炉子上还热火炖着鸡汤,耳罐盖子突突跳着,“哧哧哧!”朝外冒着汽,香气四溢。
若长时间以来,这是秦叔和凝香吃得最好最饱的一顿饭。
肚子饱后,过来一个老妈子,拿了些旧衣裳,领着到秦叔,到院角的半人高的木格子里洗澡。
又搬了大盆,象洗萝卜一样将凝香洗了三四盆水,一边洗一边啧啧摇头,说:“真脏真脏啊……”凝香看着她,这老妈子虽然面上有些凶相,也许是因着相似的劳作,竟和奶妈有几分神似。
清清爽爽的秦叔和凝香坐在回廊下,屋里三三两两进出着一些人,大部分是孩子。路过的都飞着眼睛看,凝香倒不生怯,定定看过去,那些大孩子们却羞着了,咯咯笑着走开。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走到院子中间,将手中的竹剑敲了两敲,大声说:“练功练功。”
孩子们一哄散到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开始唱的唱,翻的翻,打的打,念的念。一片热闹。
刚才叫着“练功练功”的男孩子在一株结了累累果子的桃树下“呀呀……”吊嗓子,间或甩动缚在手上的水袖,又走了几步台步,似乎觉得走得不够端庄,又退回去,再走。
突然一个桃子落到他的头上,他吃了一惊,回身看过去,一个小师弟正拿着木枪挑着树上的枝桠。
大孩子涨紫了脸,气道:“爽子,你又调皮偷懒。看我不告诉师傅,扒你一层皮!”走过来夺了爽子手上的枪。
爽子就跳着抢木枪,说:“喜哥,你才不会呢。给我给我。”
被叫做喜哥的大孩子还板着脸,不依道:“就你嘴上调皮功夫,唱戏的功夫总不认真学。”边说边走到院子中间说:“都过来站好了队,弹腿!不弹到师傅回来,不准停。谁再偷懒晚上不给饭吃。”
丹门慢掩,风霜梨园情 3
孩子们笑嘻嘻地列了一队,竟自动了按照了从高渐矮的顺序,一个一个走过来,双手平抬,三步一个抬腿“啪”踢到手心。正走着,院门被推开了,旬先生回来了。喜哥低声唤了声:“师傅!”。旬先生没答话,往场子中间一站,孩子们的神情都变了,一个个端正了身子,收敛了笑容,腿也劈得更高,“啪啪啪……”不停歇。
旬先生问:“小喜,师弟师妹们可有偷懒没好好练功的?”
喜哥说:“师傅,他们都勤练着啦。我给您泡壶茶?”
“不了,你去唱一段,看你最近可进步了没?”
喜哥走到桃树下,背对着人,悄悄立了一会,然后朝外水袖递出去,再回转身,徐徐抬眼,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这人却是柔若无骨身,洁如无暇心;眼是秋后深潭水,眉是春前浅黛山,他唱道:“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到如今浊世难容我清白身,与妹妹告别在今霄!从今后你失群孤燕向谁靠?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我质本洁来还洁去,休将白骨埋污淖……“唱到末了,眼里已汪了两注将落未落的泪。
旬先生说:“停了。”
喜哥停了下来,双手垂立,立在当地,抬头等着听师傅训导。旬先生问道:“喜哥?”
喜哥迟疑着答道:“师傅,我哪里唱得不好?”
旬先生叹口气,说:“你唱得都好。但你的心用得还不够,戏入得更不够。我叫你停了,你即便是真停了,那也是黛玉的垂首聆听,而不是喜哥的耐心受训。你要记住,走到桃树之前,你就已经是黛玉。你那段酝酿的时间是最大的败笔,没有观众给你那么长的时间进入角色。”
“是,师傅。”
“我再问你,黛玉可曾叫我师傅?”旬先生声音不高,喜哥却变了脸色,立在当地,不敢做声。
旬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离去,看到回廊里的凝香和秦叔,招了招手,说:“你们过来。“
早有两个孩子将凝香拉过来,凝香看着旬先生,说:“你教我唱戏吗?”
洗了干净的凝香眉目清秀,单是一双眼却漆黑得象夜幕,闪烁着点点的光,是星辰。
旬先生问:“叫什么名字?”
秦叔说:“凝香。”
旬先生再问:“让她自己说。几岁了?”
凝香说:“你教我唱戏吗?”
旬先生说:“你几岁了?”
凝香说:“五岁。你教我唱戏吗?”
旬先生说:“喜哥,过来。带你小师妹凝香,先去认识认识人,学学一些规矩。再跟着师兄师姐们学习基本功,再教她几折子基本的段子。”
喜哥走过来,拉了凝香的手,说:“来,我叫喜哥。这是爽子师哥,平师哥,欣师哥,慧师哥,德师哥,那边是蓉儿师姐、凤儿师姐……”
凝香只回头看着旬先生,旬先生对秦叔说:“你去后面库房管理道具吧。总是交给孩子们管,我也不放心。”
秦叔千恩万谢地作了楫,被一个大孩子领着去仓库了。
一夕忽老,秋风起迷雾
秦叔千恩万谢地作了楫,被一个大孩子领着去仓库了。
旬先生回头看那最小的新收女弟子还在回头盯着自己瞧。旬先生阅人无数,这样倔傲的孩子要么成大器,要么成末流。
旬先生当初喜极了唱戏,割断了与富贵家庭的一切联系,投身这场人生的戏,却因一场情断送了自己的前途,沦落到姑苏的大户人家,组了一个班子,自己唱唱戏,再收一些弟子。这些年日子过得总是平平,却总不是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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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哗啦啦”脆响,旬先生的一张俏脸渐隐,香婆婆睁开眼细听,却又没了声息。想必是隔壁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罗清理旧书,归置房间,一不小心碰翻了柜子。
耳听到有人屏着气尖着脚欺近床帏,香婆婆知道一定又是调皮的不语。她想要支起身,却觉得身子软软的,似乎这半天的回忆抽尽了力气。只好由着自己,卧在丝绵被里。
不语知道香婆婆醒了,窃笑掀开床帏,欲将与婆婆开一个玩笑,却不妨一阵异香扑鼻而来。
不是木香,这大床是柏木的,而且年代久远早就气味散尽。不是檀香,香婆婆一向不喜香薰被褥。那么是花香?屋内没有一支鲜花,窗外尽是红叶秋果,花倒是极少见。屋顶的鲜花都关在玻璃花房里,迂回曲折香飘楼底,是没有可能的。
看香婆婆的脸,两颊竟透了一丝绯色。
难道是柏画天的自然香?刚才小修说带他去参观香泉湖,难不成已经回了?
香婆婆看到不语,已就着珠圆床柱起身。莫不语伸手扶她下床,将一肚子疑虑暂且压下,等见到柏画天再问不迟。
然而柏画天和小修玩到晚饭时分才归,莫不语又被朗司拉去吃饭K歌,竟错过了询问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莫不语早早起床。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也许是时差还没顺过来,半夜总是听到异响,仔细聆听,又无声无息,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大早就毫无睡意。她一向是好睡懒觉的。
莫不语刷过牙洗了脸,站到独立阳台上欣赏秋晨。
一轮金乌喷薄,染透天边。薄雾轻笼远山,轻霜淡覆枯草。虽是秋时,亦是美景无限。
大门开启,叮铃铃一阵清脆铃响。莫啸风一身运动装,骑一辆捷安特轻便自行车一骑而入,看到三楼阳台上的莫不语,挥挥手。
莫啸风挥手都带着他自成一体的气度,自从退休,从举足轻重的位置上退下,归入了闲人一族,他过得愈加潇洒。运动、休闲、旅游、收藏、书法样样精通。他其实年龄还不到退的时候,然而他想得开——家里有一个莫不言足够,他留路给儿子走。
每天清早,只要不下雨落雪,骑自行车在静谧的园区溜达,是他的运动项目之一。
莫啸风刚骑到车库边,听到保姆李妈惊叫了一声。李妈一向稳重,很少大惊小叫,莫啸风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连自行车都没支稳,直接丢在车库墙边,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两情相悦,残荷断清魂 1
莫啸风抬头白她一眼,说:“你们这些妇人……怎么连你也听信那些流言蜚语?”
李晓珠欲带再说些什么,李妈的脚步声出现在餐厅外廊,她只好将话头藏下去。
莫不语陪香婆婆坐在窗前等候陆律师。
在香婆婆身边待得久了,适应了异香,竟感觉周身通畅,百脉舒张。这和柏画天在一起毕竟不同!
柏画天么?他的体香总让人意醉神迷,流连忘返。
加州大学的舍友苏珊一度是柏画天的铁杆粉丝,她极尽所能搜罗柏画天的所有信息。什么他喜欢的运动,习惯的睡姿,爱喝的饮料,常去的书店,甚至他内裤的牌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她怎么都搜罗不到他家庭的蛛丝马迹。即便是孤儿院的孩子,都有个出处,柏画天好像是天外飞仙空降到洛杉矶的加州大学一样。
在柏画天成为莫不语的男友后,苏珊对柏画天的体带异香给出了一个正式的解释:他是异族,是来自古老的血族。
莫不语哑然失笑,苏珊大概是看《暮光之城》看傻了。
“不语,你听……”香婆婆的话惊醒了莫不语,莫不语恍觉自己还在想着柏画天傻笑,脸颊腾地浮起两朵绯霞,连忙收敛了笑容,尖了耳朵仔细听。
远处传来几声汽车短促的鸣叫,这片是禁鸣区,大概趁交警不在,畅快一下。接着是上学孩子嬉闹的声音,孩子的声音是稚嫩,穿越空气,悠远而清澈。再无其他声响。
“香婆婆,你听到了什么了么?”
“怎么有人在唱戏?”
“唱戏?”莫不语再度尖起耳朵听,孩子的声音越去越远了,只剩下金风飒飒,楼下厨房里李妈拾掇碗筷的一两声叮当脆响,哪里有什么唱戏的声音?平常王祥叔偶尔开开收音机听听黄梅戏京剧什么的,大概今天因为莫宅失窃正在自责中,缩在门房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你听听,你听听,不语,现在唱的是小尼姑思春的片段呢!”香婆婆侧着头,沉醉地样子。
莫不语牟然心伤:一向思维灵敏的香婆婆竟然幻听了!她只能拥住香婆婆的肩,无语抚慰她最最心爱的亲人。
香婆婆却不自知,那孩童的打闹嬉戏的声音如此清晰,恍然拉她入梦!是的,回望过去,她的一生,不也是一场梦么?
如真是梦,宁愿长醉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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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幸得荀先生的收留,秦叔和凝香在大户人家的后院梨园里暂且落了脚。
秦叔千恩万谢地作了楫,被一个大孩子领着去仓库了。
凝香自此,和秦叔在戏班里安心驻扎了下来。
秦叔本就是精明的人,将戏班的道具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件行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掉漆落丝的地方,都修补齐全。头面、髯口、花珠、戏服、戏鞋都分门别类地摆好。旬先生见秦叔思路明晰,又委派了他管理戏班进出帐务。
凝香学戏却没如此顺畅。刚开始,跟凤儿师姐学旦角青衣,跟爽子师哥学武生,跟慧师哥学老生。
两情相悦,残荷断清魂 2
凝香学戏却没如此顺畅。刚开始,跟凤儿师姐学旦角青衣,跟爽子师哥学武生,跟慧师哥学老生。
爽子师哥比较调皮,刚教了几招,看凝香长相可爱得很,但却总是瞪着大眼睛,笑都不笑一下,便故意逗她。结果凝香突然发了脾气,咬了他一口,爽子自己倒被连吓带疼的,哇哇大哭。旬先生闻讯赶过来,先给了爽子一个耳光,再给了凝香一个耳光,爽子哭得更厉害了。凝香还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旬先生,小脸上是红红的手掌印。
凤儿师姐连忙把凝香拉到一边。旬先生只说了一句:“要想出头,做师哥师姐的好好教,做师弟师妹的好好学。不然我都是一个字——打。”
喜哥端了药酒来,用棉花细细抹在凝香的脸上。凝香看着旬先生的背影,说:“您教我戏吗?”
旬先生仿佛没有听见,已经走远了。
喜哥轻轻把凝香的头发一屡一屡整理得清楚明白,说:“小师妹,等你将我们的戏都学完了,师傅才会教你。”
“真的吗?师傅教你戏吗?”凝香抬头看着喜哥,喜哥真的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眉目不修自秀。
“师傅教我的戏,我总是学不好。凝香,你好好学,你一定有出息的。”喜哥低头叹了口气,将药酒和棉花都拿走了。
凝香走到还在抽抽噎噎的爽子师哥面前,说:“你教我戏吧。”
爽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抽搭了一声,还在生着气,身子别了过去。
凝香低了头,挨过去,拉着爽子的袖角,说:“我不咬你了,你打我,我也不咬你了。你教我帽翅功吧。好不好?
爽子点点头。凝香才高兴地帮他去拣落在地上的长翎帽。
一转眼,节气入了秋。
凝香已经学了一些身段,也会了几折子唱腔。凝香反串的生行是出神入化,但毕竟是女儿身,最擅长的还是旦角,尤其是正旦。最后凤儿师姐的一点看家本领都被凝香学了个干净。喜哥便开始教凝香一些经典的折子戏。
那天,院子里闹腾腾的,大家都在排练。喜哥拉着凝香说:“我今儿带你去一个清静的地方,教你学戏。好不好?”
凝香说:“好。”
喜哥说:“那好,但你可不得告诉师傅。师傅从不让我们胡乱跑的。”
“恩。”凝香看着喜哥脸上艳艳的,仿佛闪着光的一团粉琉璃。
喜哥说的清静的地方,就是出了戏园子的门,朝左一长溜的回廊过去,再进去一座月亮门的院子。这院子自然非比戏园子,移步即景,转身为境。凝香被喜哥拉着绕过了假山,渡过了小桥,来到了一处莲花池。正是秋季,池里有的也只是残叶枯荷,一些小鱼儿游来游去,凭地添了许多灵动生机。
喜哥站在池边,静静里立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对着池水整了整衣衫。他再一抬头,已是纤纤兰花指,剪剪秋波目,嘴里娇声打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再深叹了口气,方开口,娥音婉转:“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两情相悦,残荷断清魂 3
喜哥这一段出神入化的唱下来,凝香就呆在原地,动也不动。原来真正的入戏是如此美不胜收。
“好……”,扶疏树阴下传来一声喝彩。喜哥受了一惊,脸上立现绯云。
凝香寻声望过去,是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藕色织缎滚边短对襟袍褂配同色长裙,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贡缎苏绣扇,似有若无的招着风。
姑娘走过来,看着喜哥说:“你唱得越来越好了。”
喜哥攒住凝香的手,低头答道:“谢小姐抬举。”
凝香的手被喜哥攒着,有些微微的发疼,喜哥的手心沁出了一阵一阵微汗。
姑娘打着凉扇张了张嘴,看到凝香,抚了抚了凝香的头发,说:“这小妹妹着实太招人爱了。是新收的?”
喜哥答道:“是。”
再无话。
喜哥低着头,看着小姐的半截裙子和露出裙底的小小足尖。小姐的绣扇没一刻停下来,招着尴尬的微风。
直到一个冒然的丫头闯到池边来,她高声叫着:“小姐,老爷吩咐您到前庭去呢。”
“哦。”小姐应着,瞟了喜哥一眼,提起裙子疾步走,重新没入到扶疏树木里去了。
喜哥终是抬起了头,看着池水呆了一会。
八月十五月圆日,主家唱堂会,邀了远近亲戚,富商名流。
喜哥的曲子已然臻熟,荀师傅便让他领了衔。
早早在主家大厅堂前的院子里搭起了朱漆扶廊的戏台子。戏台子后面的小板房里纷繁热闹,要上台的戏骨们都忙着装扮。镜子面前的小桌上摊满了要溶未溶的各色油彩。
凝香档了个小丫头红娘的角色,认真的和慧师哥挤在一张镜子里,拿师哥的红色胭脂在脸上抹了两朵红云。爽子师哥看了好笑,偷偷挨过去,把自己手上正抹着的黑色油彩擦了一坨到凝香额上,凝香气极,追着爽子正跑着,撞到了喜哥身上。
喜哥正在吊眼角,凝香忍不住立定了看。上了妆的喜哥果然是妩媚脱俗,那一双似嗲还怨吊梢眼,那一点似开未开玫瑰唇,粉面含瑃情犹在,玉人回首已成殇。
正看得发呆,荀师傅进来,孩子们都静悄悄各归了各位。
荀师傅找到慧师哥,道:“你准备了好了么?第一折就是你的《天官赐福》。今日不同往日的团圆节,还是主家给大小姐定亲的日子。好歹得是吉庆开场。”
荀师傅转身催喜哥道:“你呢?可得紧着装扮,下折子就是你的了。你是重头,别枉了师傅教你这些时日。据说大小姐的对家是京城里的老戏迷,懂行的面前可别折了份子。”
喜师哥手里捏着一片额片,竟自呆住了。
荀师傅再转身看到凝香,她自己把个妆面糟蹋得不行,便安排凤儿师姐给凝香上妆。交待完了就出去陪主家赏戏了。
早有多事的小师哥侦察了回来报告:“今日最显赫的位置就是主家未来的女婿,定是有大大的来头哦。”
慧师哥上场了,前面一片吉庆锣鼓喧天。
几个孩子嬉闹着要到帘子缝里去看新女婿了。凝香正准备跟着去凑热闹,却听到喜哥深深叹了口声,回头看过去,喜哥正定定地往额上贴片,浓浓油墨晕染的眼里看不出深浅,只是那手似含了千斤的重量,缓缓地套上了发圈。
凤儿师姐过来拖着凝香去洗脸上妆。
一场热闹的《赐福》被慧师哥唱的欢欢喜喜,凝香和喜歌亦装扮妥当。
两情相悦,残荷断清魂 4
换场的胡琴呀呀响起,喜哥软绵身段踩着鼓点绕地游,水袖轻收,玉面微抬,目光刹到台下,正中的一人,异常俊俏一少年。
喜哥微敛俏目,开口放娇声:“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台下少年满面欣喜,忽立起身,鼓掌道:“好!”立时多人呼应,身后主家陪同人等都尽展了欢颜。
只是偎在母亲身边的大小姐默然不语,此时忍不得把眼飘到台上,却不想接到了喜哥飘过来的半把目光。小姐突然红了脸低了眉,再缓缓抬首,已是双眼噙泪,悬而未滴。
喜哥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泫然转身,腰肢忸怩,他人只道是做戏!谁能瞧得见他水袖轻擦腮边一滴泪?
主家的新女婿果然是极懂戏,这几声已将他醉,连声鼓掌叫好。
荀师傅终于看着台上喜哥颔首微笑。
几折戏了,日已暮。主家当日欢喜之际在大院子里摆宴请客,亦请荀师傅安排戏班的孩子人等坐了院子里的末席。
主家和贵客高朋都在厅堂上座,酒过三巡,厅中一人端酒巡至末席。昏昏灯火里,凝香看那人眉笑眼欢,却是主家的未来好女婿。
“在下姓宁。今日听得兄弟金口玉声,真是三生有幸,难得难得。忍耐不住,借薄酒一杯来敬兄弟。”新女婿将酒杯递到喜哥面前。
孩子们都不敢言语亦停了箸,只看着喜哥。
喜哥这天却有些意外的懒散,妆面都不曾卸得干净,眼帘上还带着薄薄的红晕。方才还呆呆发愣的喜哥当下里却拾起筷子,低垂着眼,往嘴里填菜。
宁女婿的酒杯呆在摇曳海棠花影里,进不是退不是。
亏好荀师傅赶来救了场,他端起一杯酒,笑着跟宁女婿道:“孩子们小,没见过世面,亦不曾喝酒。请您见谅了。承您厚爱抬举,我们已感激不已。由我来替孩子敬您。”
“也可。”宁女婿无奈瞟了喜哥一眼。
荀师傅正欲饮酒。喜哥立起身,拉了师傅的手说:“这酒还是我自己来喝罢。”
望过去宁少年重新浮了满面喜色,喜哥从师傅手里夺了杯子说:“我们不过是个乡间唱戏的。您自然不同,怕是世袭的华贵吧。只这刻同喝了一杯酒,这将来还是贵贱有分的。”
宁少年却笑了,说:“哪里是如此分贵贱的。你不知道,在那上海京城里,我们都是和他们同吃同饮,同欢同乐的。只是那些人真正没见过世面,没听过喜兄您的戏呐。这一次我是寻着了宝了,回去定要举荐您去大剧院里开专场,让您红遍南北。”
喜哥牵了嘴角笑道:“真是要多谢您赏识,怕是没这么好的命呗。我便喝了这杯苦酒,结了这举荐的情了。”
喜哥抬头呡酒,微薄目光透过海棠花枝,灯火明亮的厅堂里大小姐枯坐母亲身边,亦在张望这边,可惜这里灯昏火暗,影影卓卓,似永不明了的一片汪洋。
夜酒冰凉,凉透了喜哥胃肠。
误撞秘爱,薄冬满地伤 1
夜酒冰凉,凉透了喜哥胃肠。
待宁少年倒酒入喉,喜哥借口日间戏份太多身子疲惫,拉着凝香回了后院。
后院桃叶落尽的枝桠,凄凄凉凉静默不言。一匹月色洒下,清辉依旧。
凝香和喜哥坐到桃树下,静默不语,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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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门开的惊声,倒唬得凝香一跳。亦,唬得香婆婆一跳。
香婆婆回过头去,门开处,莫啸风探头。香婆婆欲待责备他连敲门的礼仪都不知道,莫啸风赶紧为自己辩言:“敲了许久门,没人应——陆言陆律师来了。”
“在哪里呢?”
“楼下厅里喝着茶呢。是您下去?还是请他上来?”
“请他上来吧。”
“好。”莫啸风转身下去了。
莫不语找了个咖色小靠枕垫在香婆婆后背处,让她靠得舒服一点,想必她和陆律师定有一场长谈。香婆婆的老友不多了,陆言是仅剩的几个之一。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莫不语上前一步开了门,门口的老者一袭烟灰立领唐装,鹤骨净肤,神清气爽,雪白发丝顺服,目光炯炯。
“陆爷爷!”
“都成长为大姑娘了!”陆言的手爱怜地轻抚过莫不言的脸颊,如同幼时。
陆言走到窗边,香婆婆回过身,两道熟悉的目光相接,微微一笑,世纪之谊不需任何言语,尽在无言中。
莫不语搬了一座织锦缎面的楠木椅子放在阳光下,香婆婆的对面。恰好,莫啸风将陆言的茶水端到门口,莫不语接过来,放到小方桌上,亦搬到椅边。
做完这一切,她向陆言颔首点头,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扉。
既然大家都知道香婆婆找陆言所为何事,还是避嫌的好。特别是嫂子王妍儿,总觉得无论是香婆婆还是父母亲,都心偏向自己。所以万事还是小心撇清为妙,免得又戳疼了嫂子的眼。
莫不语思索着该去哪里消遣,转身走了几步路,推开了柏画天的门。
柏画天却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着,桌上洒满了造型额奇特的锥、锤、钳、镊、刷、针、线,还有各种胶水、胶布。他弯腰曲背,手里正执着一只微型的吹风筒,不时对着手心试试吹风的温度,才万分小心地吹上那副残画的画布。莫不语走到他身后,他都毫无知觉。
莫不语带着调皮的促狭笑,对着柏画天的后脑吹了一口气,他忽立起身,手里的风筒连忙后撤,这一忙,头顶就撞上了莫不语的下巴,两人都吃疼各后退了一步。
“你忙什么呢?”莫不语摸着自己的下巴,丝丝吸着气,低头看他手里提着的那副画。
柏画天将画布拎给莫不语看,说:“才吹干了一部分,可能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完全干透。”
“吹干它做什么呢?画都撕毁成这样了。再说香婆婆也不在意了。”莫不语抢过风筒,开了最大风说:“你在闹着玩吧?来,我来帮你吹,保证三分钟就搞定。”
柏画天慌得只好将画藏在身侧,挡住了风,说:“这可不是吹头发,头发吹坏了还可以新长出来。这幅画可是毁了就再也没了。温度、风速都得控制恰恰好,以免画布、炭铅受损,导致剥裂、脱落,这可是个技术活,还是我来吧!”
“哼!”莫不语听他那样有的正经话,早已一肚子不高兴,本来想约着他去自己成长的城市四处溜溜,早已没了兴致。更何况,看他这架势,即便约了他,他也不一定赏脸给光,他现在的兴致都在这幅残画上头呢!
误撞秘爱,薄冬满地伤 2
莫不语丢了风筒,转身出门,一边下楼一边掏出电话。这支电话是昨天莫不言给的,翻了翻里面的电话薄,除了家里几个人的号码,外人的仅有朗司和杰明。
昨夜朗司约自己吃饭的时候,有几个经纪人打来的电话,反复叮嘱今日有一场PRADA的秀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举行,朗司今日一定抽不出空了。
那么,只有杰明了。
杰明的电话,反复地占线,莫不语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接了,一听是莫不语的声音,连电话里的声音亦透出丝丝喜气。
听明莫不语的来意,他只问了一句:“是你一个人吗?”
“对啊,不然还有谁?”莫不语想到柏画天就有点来气。
“那好。”杰明松了一口气,说:“我来接你。”
“不用你来接。就是去香格里拉看看朗司的秀,地铁直达,多方便。我喜欢挤地铁。我已经两年多没挤过家乡的地铁了。”那些年她天天挤地铁去学校上课。自从哥哥位高权重之后,再也没有时间和自己腻在一起嬉闹。家里的人除了香婆婆其他都太过清冷而膈膜,反而不如那些地铁里的陌生人来的温暖真实。
莫不语拿着大衣跟楼下的莫啸风和李晓珠招呼了一声,就出门而去了。
喧闹的街头,花圃的长椅,背影凝重的男人,一支炭黑的IPHONE在手里发出清越的呼叫。男人目光凝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日文:“父君”。
在呼叫即将停歇的那一秒,男人不得不接起来,电话的声音不太真切,但确实是父君,快速干练的日语:“池森,事情的进展如何了?其他渠道来的消息说,老婆子估计不行了,在找律师立遗嘱。”
“确有其事。”
“那你的工作有进展没有?”
“正在努力进行中。”
“不要给我打诳语,推脱之词说得多了,丝毫没有用处。社长已经有些恼怒了。如果这三日内,你和你妹妹再找不到关于清皇室宝藏的线索,我们的日子恐怕很难挨,你知道我和你母亲……”前半段是恐吓,后半段是威胁,其中又是亲情感恩,恩威并重。
“我知道。父君。”男人大概早就对这种伎俩耳熟能详,不耐地打断。
“知道就好。不要辜负了我们对你兄妹的栽培!”电话挂断了。
“栽培?”男人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浮了无奈苦笑。
莫不语悄悄地猫着步子逼近杰明。杰明坐在街头长椅上低头沉思,没提防突然调皮跳将出来的莫不语,骇了一跳,但,马上展开了笑颜,道:“怎么想起来看朗司的秀?不如我再带你去如香山看红叶,看红叶正是时候。”
“红叶哪有红人吸引人呢?”莫不语挑眉笑道。
“什么红人?”杰明一点都不接她话头的含意,说:“不过,对朗司,你了解得多吗?”
“我们从11岁就在一起过家家了,你说,我们了解得多吗?”
“可是,11岁之前呢?郎家从来就没有孩子,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11岁的孩子?”
误撞秘爱,薄冬满地伤 3
“杰明,”莫不语掰正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怎么就对朗司这么有敌意呢?就是因为三年前,我给你和她牵线搭桥?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怎么就一直对她耿耿难以释怀呢?大家都这么久的朋友了。”
杰明被莫不语说得好似多么的小家子气,他只好挣脱了莫不语的手,说:“秀快开场了吧?”
他们两人找到秀场,果然现场已是气氛甄然。
布置成圆形的T台上霓色光雾迷蒙,一路蕾丝铺展在磨砂玻璃面下。女孩子们画着吊俏妆,贴着新流行的铜钱额发,穿的却是改良式铿锵猎装。一步一个节拍踩着鼓点,一路绮丽走场。中国元素和国际时尚在这里碰撞糅合。
围着圆形台子是一层一层的时尚人士,最后的一层人没有位子坐,只好站着看,亦是投入。目光都放长了,尽着远远地观望红衣绿袖的模特们一个一个鱼贯悠游而出。
女士们看的都是时装的款式、质料、裁剪、配饰,心里头比较来比较去:哪一款更适合自己的身材体型气质。男士们也在比较来比较去,不过比较的是哪个模特的脸蛋更入眼,哪个模特的身材更撩人。看的是同一场秀,却各取所需,各做所想。
在杰明的尽力护驾下,莫不语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个位置,抬头望过去,恰好朗司出场了!她身着的是PRADA新一季的大戏,一套鹅黄色曳地长裙,斜肩裁剪。一枝独袖斜飞,彷如春燕衔泥;紧身鱼尾裙摇曳,又是秋涛拍岸。那么亮眼的颜色倒不显她肤黑,却如霞映红日,显得朗司更是肤白如瓷。
身边的陌生男人忍不得低呼了一声。莫不语脸上浮上得意之色,连她,都忍不住为朗司骄傲!
一柱光线突然射到台下,晃了莫不语,她只一错眼,目光低了一低,再抬头,朗司已走近。看过去,她丹凤目光纷飞,红樱唇瓣微翘,嘴角牵起两朵妖气兰花。
莫不语被她的神情打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霓色光雾里,男人的面目看不甚清晰,明明室内暗场,却戴着一副黑超。然而,莫不语心里一惊,脸面轮廓怎的如此熟悉?再待细瞧,那恼人光柱又直射过来。一晃眼,只半分钟,那人已消失。朗司已转身朝另一方向走去。
朗司连着走了三次台,展示了三套不同风格的时装,这场秀才至收尾。
莫不语本意要去后台找寻朗司,请她吃饭的。杰明无论如何不肯去,不语思忖他还在为当初撮合他和朗司不成的事闹脾气呢。当初也怪自己心急,平地里将他俩勾搭到一块,却不承想两个人都是各怀心思,一个看不上一个。
只好依顺了杰明,走出了秀场。
室外已有薄冬的意思,匆匆行人都穿上了棉衣。莫不语竟有些不适应了,洛杉矶的寒冬也如暖春。
杰明紧随莫不语身后,看她瑟缩了一下,心里头一紧,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头。莫不语回头冲他一笑。杰明实际上自从莫不言膈膜后已暂代了不言的位置。
误撞秘爱,薄冬满地伤 4
她却不自知,她这一笑,已令杰明全身一麻,心里一颤,脚步都滞了一滞。还好,电话铃声救了他的场。这次,他接得很快。接通后,避开几步,说了几句话。才走近急急跟莫不语说:“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了。”
“哎,你的外套——”却哪里还有杰明的身影?他行事总是这样有一沓没一沓的,不过总之对莫不语总是有求必应有邀必至。
莫不语披着男人的大外套在街头晃荡,才走了几步,眼里晃进了一身艳影,定睛细瞧,果然是才卸妆的朗司!她穿着大红的呢子短裙,黑色长绒毛的雪地靴,火树玄花,到哪里都是一道灼人眼的风景。
朗司正急急地赶路,莫不语垫着脚追上去,欲待唬她一下。
才走了几步路,就停下来,她看到朗司欣喜地跳脚招手。不起眼的路边,一辆奥迪车打着双跳,司机早就下车打开车门。她怎么不识得那辆车?太熟悉了,所以,太意外了!
一张尖下颚的脸伸出来迎接朗司,那是莫家的遗传。莫不语缩了缩,隐身到人群里,仿佛她才是这个社会那见不得光的那一面。
莫不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搭乘地铁的,又走了多久的路,才回的家。她拿出感应钥匙“滴!”的一声,却刷不开门,正欲拍门,小门又啪地弹开了。莫不语心里有些薄怒了。
这才多久没回国,一切变得都这么似是而非了。
莫不语轻推门走进院子,门房的大玻璃窗一览无余,里面毫无人影。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大概陆爷爷已经走了,这都,莫不语抬手看看腕表,这都下午2点多钟了。香婆婆应该在午休了。可其他人呢,爸妈他们呢?
莫不语穿过长长的院落,立在正屋门口,摸出感应钥匙,静思了片刻,怕大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了香婆婆,于是,穿过檐廊,走过车库,绕到后门。后门和厨房相通。还未推开,听到低低的声气说话:“你打扫的时候仔细查看了?她那屋里除了那三口箱子就没其他的可放置东西的器皿了?”
“是的。太太。她那一整面橱子里都是旧衣裳,五屉柜子里放的都是老式的鞋子,三屉柜子里放的是袜子,杂物什事都在边柜里,书籍纸墨都在书橱里。只有那三口箱子,从来没让我整理打扫过。”
“行,我知道了。”停了片刻,李晓珠又说:“李妈,这话可不能跟谁都说。”
“我晓得的,太太。好歹还是你将我从农村老家要上来的,这些年的风光,农村的媳妇都羡慕着呢!我老婆子还不晓得是您的赏识?”
“知道就好。有空的时候,看看那个洋鬼子在琢磨啥?”李晓珠转眼就说了家乡方言。
突然门被推开,莫不语出现在门口,气恼道:“你们怎么就容不下他?容不下他就是容不下我!”
李晓珠的面上立刻挂不住了。她不知道莫不语怎么就突然低发了脾气,更加,她不知道莫不语听到耳朵里的是哪一段,心里有点空落,慌忙说:“不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们就盼着你回来呢,怎么可能容不下你呢?”
误撞秘爱,薄冬满地伤 5
李晓珠的面上立刻挂不住了。她不知道莫不语怎么就突然低发了脾气,更加,她不知道莫不语听到耳朵里的是哪一段,心里有点空落,慌忙说:“不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们就盼着你回来呢,怎么可能容不下你呢?”
“那你们凭什么总是针对柏画天啊?他连你们说什么都听不懂,还能怎么的啊?要是你们不乐意了,我明儿就和他一起飞洛杉矶去了。”
“我的小祖宗,你这话要是让香婆婆听到了,我非得被她唠叨。行了行了,以后我再也不说他了,行不?吃午饭了没?要不要李妈给热一点,今天王祥叔做的你最爱的家常排骨。”
“我吃过了。”说到王祥叔,莫不语问:“怎么王祥叔不在门房里?”
“你爸爸带着他去购置香婆婆寿宴上的物品了,开车去的,好给你爸爸搭把手。”
“陆爷爷走了?”
“才走没一刻。”
“香婆婆睡了?”
“一定是睡了。多久都没听到声响了。”
莫不语抬头朝楼梯上瞧了一眼,本来还想问问柏画天的,想起妈妈刚才对他的嫌弃就打住了话头,不声不响走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
其实香婆婆和陆言聊得并不多,不过是她的离景,他的近况。没有笑语喧哗,只是两杯酽茶,三五言语。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不必说什么,都能了然于心。
陆言较香婆婆年纪少了许多,然而只要是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有所耳闻:凝香当年举畅红袖,玉芊银甲,横管调筝,分秒间凶恶倭人功亏一篑。然而,亦是分秒间,她失了一生所最珍爱!
“香婆婆,真的就不去那边寻寻?现在的信息传达异常迅速,如果他还在人世……我在那边的亲友至朋也可以助上一臂之力。”茶香醉人,令陆言终于道出心里的问。
香婆婆的目光放远放空,窗外的悬铃木素枝净丫,它何时褪去了一身金黄艳衣,甘愿守得一冬绿消红瘦?
“他要来便来。不来,何苦去寻?寻到的,终归不是我等的。我等的,终归会来。”
陆言低头抿茶,多言无益。
临别的时候,香婆婆将手边的一包花梨信笺递给陆言笑道:“现在据说是后信息时代,我老婆子是赶不上了——这一生只会用毛笔写字。这里面的东西你认真看了,我已摁了指纹,保管在你那里我比较放心。”
陆言自然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手接过来,笑道:“婆婆您放心,您的东西比我的性命更金贵,我一定妥帖保管。到该拿出的时候才拿出来。”
“谢谢。”
“婆婆您见外了——不是您,哪里有我陆言的今天。怕是小命都被阎王拘走了。”
香婆婆笑而不答,这个陆言,对当年的小事提起来总是感恩戴德。
陆言道别而去。香婆婆倒被陆言的一席话勾起了回忆:如他尚在人间……怕是都儿女成群了罢,只剩自己枯守一生,决然一世!心伤间,仿佛听见自己渐渐老去的声音,一抚发丝,翻掌查看,两根灰白发丝赫然!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1
陆言道别而去。香婆婆倒被陆言的一席话勾起了回忆:他要来便来。不来,何必去寻?何必?如他尚在人间……怕是都儿女成群了罢,只剩自己枯守一生,决然一世!心伤间,仿佛听见自己渐渐老去的声音,一抚发丝,翻掌查看,两根灰白发丝赫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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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主家戏后摆宴,喜哥喝下新女婿宁少年敬的酒。便拉了凝香回到后院。
后院桃叶落尽的枝桠,凄凄凉凉静默不言。一匹月色洒下,清辉依旧。
凝香和喜哥坐到桃树下,静默不语,长久。
凝香肚里有些未饱,正暗暗怨着喜哥。
喜哥却对她道:“凝香师妹,我怎只觉得你最亲呢?大概是你也和我一样都是没爹娘的孩子。你好歹还知道你爹娘的着落了,我还不知道我爹娘是死了还是活着。爽子他们即便是家里穷得饭都没的吃,可好歹有个穷爹穷娘,即便是有个半爹半娘也好啊。”
凝香说:“你怎没爹没娘呢?”
“荀师傅说我是他路上捡来的一个婴儿,看起来太可怜才收的我。”喜哥道:“你瞧我怎么说这些呢。今日里是荀师傅最高兴的。但,我却高兴不了。”
凝香懵懂应一声:“哦。”
喜哥突然又高兴了,道:“你说,凝香,你说,如果我那丢弃我的父母是和宁少爷父母一样,那我是否就可坐在厅堂里喝酒了?甚至,你看到大小姐没有?甚至做那女婿的人就不是宁少爷了。呵,凝香,你看我才喝了一杯酒,就醉成这样了。看来以后还是不要喝酒罢。”
凝香看喜哥醉言醉语,不知如何应接。
喜哥又停了半饷。忽而立起身,对凝香道:“我教你戏呗。”不待凝香应答,喜哥兀自唱起白日里的折子戏:“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突然间,爽子师哥他们闹哄哄涌进了院子,原来酒宴散了。
荀师傅听到喜哥还在唱,道:“你怎的还没唱够?今日大家都给我面上争了光。明日趁着兴,我带你们去杏花楼吃一顿。算是犒劳犒劳你们辛苦。”
“哦……”爽子师哥带着那班小师弟跳跃欢叫起来。
喜哥被断了兴致,低了头,默默回了屋。
杏花楼是当地有名的吃地。荀师傅点了些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猪油年糕,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吃着闹着。凝香很久没吃到这么可人的小食了。正和师哥师姐们埋头吃着,却听到那厢有人叫着荀师傅,放眼望去是宁少爷从小包房里走过来。
当日里已有些微凉,那宁少爷穿着咖色织锦背心,边上镶嵌一圈油光雪白顺滑狐狸毛,果然是小城里难得一见的风雅少年。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2
宁少爷走到凝香桌子边,和荀师傅打着叙话:“我正在寻思着早日回到京城,举荐喜兄弟和诸位小兄弟姐妹,可不巧就遇见你们了。”
一向淡泊的荀师傅不知为何,竟对宁少爷的话上了心。嘴里且应对着:“那多谢宁少爷了。”心下却默想,不知宁少爷是在托词还是真心?于是问道:“不知宁少爷几日启程?我们也好送别。”
“本这几日就该回去了,可又难以舍得姑苏美景。只得盘桓几日。”
荀师傅关切道:“怎么主家没有派个跟从给宁少爷做向导?”
宁少爷笑了:“我自小养成个坏脾气,和不合脾胃的人待着闷得欢。宁愿自个儿瞎跑,也不想带着个碍事的。”
转头看喜哥,忍不得说:“听说天平山的红枫煞是喜人,可惜我初来乍到,路还不曾寻着。不知道喜兄弟今日里可得空闲?”
喜哥无可不可,倦倦不语。荀师傅答道:“那也好。赶巧今日给孩子们放假。喜哥也好歇息调养声气。难得宁少爷好兴致,带个路总算好的。”
喜哥闷声道:“天平山我不曾去过,路都不识得,怎么带?”
宁少爷已是喜上眉梢:“我雇一辆马车,到了山脚下,就识得了。”
喜哥这才抬眼望宁少爷,没奈何,跟师傅道了别。
凝香看喜哥出了门,那宁少爷倒似跟随,喜颠颠踏着小碎步赶了上去。
凝香们欢畅吃罢,荀师傅也高兴,带着闹哄哄的一群孩子去逛观前街。
凝香自幼未曾看过如此热闹繁盛的街市。店招林立,商贩和百戏杂陈,醋坊桥上小童嬉闹,玄妙观前人潮如织,察院场后马车和黄包车争相揽客。在原始天尊的像前,也布满了杂沓的商品气息和喧嚣的市井叫卖。
凝香算是开了眼界,都未曾惦记到那陪了宁少爷去天平山的喜哥。等他们都回到主家的后院,喜哥已经回来了。
荀师傅看到喜哥,亦喜不自禁,正想问句话,喜哥却换了套衣裳,要出门。荀师傅道:“你又要去哪里?”
喜哥好似含了幽怨:“您不是要我去陪宁少爷么?”
荀师傅呆在门栏里,脸色煞得发白。喜哥听荀师傅没有声息,以为他已默许:“今夜宁少爷叫了他在苏州几个旧友,在德天楼为他送行。定要我去作陪,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荀师傅嘴唇抖忽了一会,欲待叫住喜哥。喜哥却已闪在门外。
这顿晚饭荀师傅没吃。凝香端着给荀师傅留的饭盒挨进师傅房里。荀师傅坐在背光的窗前,月光给他的背影上了一层光晕,好似是梦里的人。
凝香把饭盒轻轻搁在案上,垫着脚尖正欲离去。“凝香?”是荀师傅暗哑的声音。
凝香转了身子,站在荀师傅清朗月色的背影里。“凝香,你说荀师傅好呣?”
“好。”
“师傅不教你戏,你还说师傅好。”
“总有一天,您要教我戏的。”
荀师傅笑起来,凝香听那笑声好似失去翅的某种夜鸟,有些寒颤。荀师傅却以一声叹息切断了那笑,道:“我便是教你戏,那不是教你生存的本领,那不过是教你毁灭自己的技能。你还是不要学了的好。”
“我不学戏,我就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总比没有日子过要好。”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3
凝香再不作声,她知道她的任何语言都比现在的月光更要苍白。但她的信念还没熄灭,她相信荀师傅在将来的某天,一定在感念她认真努力的份上,教她唱戏。
这时候院门吱呀地响了声。凝香看到喜哥在荀师傅门口张了一张,就回去师哥们休息的大屋子去了。
凝香等了很久。直到荀师傅说:“你也去了罢。”才松口声溜出来,还不忘回手将师傅的门带上。
凝香们依然练功,吃饭,学戏,吵架,挨打,和好……
只是荀师傅不再管喜哥的事,仿佛喜哥只是多余的一个人。
喜哥独自唱戏,有的时候教凝香折子戏。但再也没有带凝香去过花园。
一个多月后,主家真的又来了京城的客人。其中自然有宁少爷。
主家差人将荀师傅叫了去。爽子师哥又兴头头起来,他窜到正在凝神补戏装的喜哥身边,捅了喜哥一把,喜哥恼道:“干什么?”
爽子扬着眉毛嘻嘻笑:“喜哥,你倒沉得住气啊,荀师傅等会回来就招呼你上京城啦。要是你成了京城里的戏骨子,回来接应我们也沾沾光啊。”
喜哥埋头将线咬断了,凝神将戏服小心地抚着。
爽子不甘心,将喜哥的戏服拉了去,丢在一边:“啊呀,这么旧的戏服不要了,不要了。等你到了京城,怕都是穿度身订制的了,还看得上这么种缝缝补补的?只是别忘了我们……”
“啪——”一声脆响,爽子师哥捂着脸,呆望喜哥。
凝香亦讶然望着喜哥,喜哥一直以文气规矩折服师弟师妹,今日动手打人倒是头回。
喜哥自己红了脸,好似挨打的是他。他不出一声,附身捡起戏服,回到屋子里去。
爽子这才回味过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含混咕噜着:“你打我,呜呜,你打我,马上我告诉师傅去,呜呜呜,你欺负人,呜呜呜……你……”
荀师傅应声进了院子,爽子赶紧迎上:“师傅,喜哥他……”
荀师傅脸色通红,立眉竖眼,随手抄起了一根跑龙套使的木枪。爽子看到师傅神色凌然,手里的木枪头泛着寒光,顿时哑住。
师傅却对爽子视而不见,大声叫到:“喜哥,你出来,出来。”
顿了一会,喜哥低头走出来,站到师傅跟前。
荀师傅闭上眼,好似积蓄力气,终于叹口气,拿起木枪。凝香听到木枪在空气里破风而落,落到喜哥身上发出沉闷的“啪——”声,一声接一声。
半天里,只有那单调的声音。
爽子终于反应过来,他想去拉师傅的手,说:“师傅,别打了,别打了,师傅,是我招惹喜哥的,是我啊,是我啊,师傅,不关喜哥的事。”
爽子着急地左扑右扑,都扑不到师傅的手。喜哥终于“扑”一声跪下了,随着“啪”一声木枪折断了。爽子得空赶紧拉住了师傅的手,师傅一甩手丢开他,转身再拿起一根木枪,继续抡起来朝喜哥身上打去。
爽子再也不敢拉师傅了。
一柄又一柄的木枪被打折了。荀师傅终于打得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院子里寂然无声许久。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4
凝香看到喜哥多半天没有声息,突然哭起来,奔到喜哥身边,想伸手去拉。
荀师傅喝道:“别拉!让他死了,倒是干净了。”
爽子带着哭腔颤抖着说:“师傅,是,是,是我招惹喜,喜哥……”
荀师傅却对着已经爬趴在地上的喜哥,恨声道:“喜哥,喜哥,喜哥啊,你到底怎么了?啊?宁少爷来主家退亲了,他说了,是因为你,因为你。知道吗?我们这个草台班子主家是一定要赶出去了。即便人家不赶,我还没有脸呆下去了。喜哥,你说,我们这些老老少少,以后怎么吃饭那?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啊……”说到后来,声音是柔了些,却含着苦,泪跟着流了下来。
一院子的人,看到荀师傅流泪,都跟着哭起来。
荀师傅跌跌撞撞站起来,进到屋里闭了门。
慧师哥和凤儿师姐过来扶起喜哥,抬到屋里。喜哥的衣衫都已破烂,和着血迹粘在皮肉上。凝香心疼地跟着后面哭。凤儿师姐打了盆水将喜哥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擦了干净,喜哥勉力睁开眼睛看了看师弟师妹,只吐了一句话:“对不起……”又昏死过去。
一连几日,喜哥就这样醒醒昏昏,昏昏醒醒,高烧不退。
宁少爷来了几次,被荀师傅挡住没让他进后院。荀师傅说:“这都是下等戏子呆的地方,贵客还是不要进来的好。”
荀师傅安排秦叔将道具行李整理装箱。给孩子们的父母家人也发了信,要领回去的领回去。不领的就跟在戏班子里唱戏,但这后面的日子都要辗转混迹,做江湖流浪班子,没得稳定处所了。
秦叔戚然整理着道具,凝香得空便来帮他的忙。两人这才得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这又要颠沛流离,不禁都无言,心里空茫着。
凤儿师姐寻了来找凝香:“凝香,喜哥叫你呢。”
凝香赶紧丢下手里的髯口,奔到喜哥屋里。
喜哥清醒了许多,趴在床上,慧师哥喂他吃白米稀粥。凝香将粥碗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喂到喜哥嘴里,自己的眼泪也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凝香问道:“身上疼吗?”
喜哥伸手擦去凝香的泪,说:“不哭,你们哭,我身上倒不疼,心里疼了。都是我的错。如果拿我的命换你们的欢乐,我立时三刻就换了。”
慧师哥凤儿师姐齐声说:“瞎说。”
“不就是以前在一家唱,以后给千家万家唱吗?不都是唱戏吗?有什么不一样啊?说不定唱得好,有更多的人家赏吃赏喝呢。”凤儿师姐笑着安慰着喜哥。
喜哥低头不再言语。好似重又睡过去了。
许久,慧师哥和凤儿师姐出去。
凝香将薄被轻轻掖在喜哥伤痕累累的背上,喜哥苦了脸龇了牙,睁开眼,看到凝香,挤出一丝笑。低着头想了想。抬头问凝香:“你肯帮我个忙吗?”
凝香挺起小胸脯,响当当地回:“当然的,你让我帮什么都可以。”
“那你扶我起来吧。”喜哥虽然瘦弱,毕竟身长高大,凝香用尽小身子的力气才把喜哥拉起来,额上微微出了汗。凝香正想喘口气,喜哥又说了:“你扶我到后花园吧,好不?”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5
看到凝香讶然的目光,喜哥叹口气:“你不肯吗?”
“肯。”凝香说,“后花园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园子末?”
“嗯。”
喜哥歪在凝香身上,俩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却没有碰到人,许是大家都是临散的心,无可换回的懒散,连荀师傅屋里也没半点声息。
喜哥倚着凝香过了熟悉的月亮门,转过回廊,渐渐身上的伤痛麻木,脚步也轻快起来,好似凝香被他带着在飞走一样。
已将入冬的园子有了起初萧杀的荒凉,冷风调戏着黄叶,一片一片打到人身上。当初生机蓬勃的荷花池只飘着些无可奈何的丁零树叶,没有方向地在水面上打着回旋。
凝香和喜哥探过假山,远远地看见一人坐在水池边,呆看黄叶飘零。
背影看上去,是朦胧。一缕香发以湖绿色的薄绸袄为背景,在风里跳着悲伤的舞蹈。似是当初一面的小姐,只是没有了绢扇。
喜哥和凝香的脚步似乎未曾入她的耳,只至喜哥轻咳一声,她的身子才震了一震。
良久,她站起来,转过身,似乎也没什么泪,只是面色枯萎,发丝凌乱。她微笑了一下,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喜哥低头不语,依然只盯着小姐的半截裙子和半截鞋面。
“我便没许你什么,你何苦作践自己?”小姐的声音似乎被寒风吹得东飘西飘。
“许不许是你,应不应是我。我是非你而作践自己。不过是一份心揉碎了,散在这池里,却被鱼当了饵。奈何天?”
“你叫我情何以堪?”
“哪份情?”喜哥轻笑一声:“呃,还是此份情薄彼份情浓?”
小姐站在薄冬阳光照不到的树荫里,面上霎那青灰一片。煎熬不过,小姐哀怨盯牢了喜哥的眼,说:“好,前生欠你的,今世就还你。”一顿足,扭身去了。
喜哥的目光被小姐牵着拐了几拐,终于失去了目标。
凝香看喜哥眼神空茫呆瞪,担心被人抓了乱闯园子的现行,牵了牵喜哥的衣角。喜哥一转身,似喝醉了的贵妃,弯身伏在凝香幼弱肩头轻笑:“呵,你瞧,你瞧。我是快了心了,让她也尝到了负情的滋味。可,凝香,为何我比先前更不快活了呢?我伤了她,为何疼的却是我自己?”
凝香只紧张地道:“喜哥,我们走罢,回去罢。”
“走?还走得掉吗?我是走不掉了。”喜哥丢了凝香的手,坐到方才小姐坐的山石上。
凝香怕他恍惚失足跌到水里,拽他起来,拉拉扯扯地带着他回到屋里。
慧师哥和凤儿师姐进来,焦急道:“你们去哪里啦?师傅刚才找凝香,叫我们找了老半天了。”
凝香随着赶到荀师傅屋里。荀师傅坐在桌边,容颜憔悴。凝香立了半天,荀师傅才开口说:“凝香。”
“嗯。“凝香赶紧站到跟前。
“我曾经立志要教你戏的,我相信你会学得好。比喜哥更好。喜哥入戏太深,怪我当初教得不好。戏里戏外是两番人生,为何我识不透,喜哥也识不透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只是我们散得太匆忙了些,只是喜哥怎么散得比我还早?”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6
凝香问:“师傅,您还教我戏吗?”
荀师傅好似才醒过来:“教什么?”,然后苦笑:“教什么?教得越多会得越多,散得就越快。这场戏怕是唱不到头了。你也散了罢。”
凝香咬了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固执地说:“师傅,你答应过要教我的,师傅,你答应过的。”
荀师傅摇摇头:“我从不答应人什么了。凝香,我教不了你了。今天叫你来,是给你一封信,举荐你去大都会香城。你找秦叔,我已给他足够盘缠,你们带着信去找更好的师傅罢。凝香,你的将来不在这小小的后院里,也不在乡间的草台上,有更好的舞台等待你,孩子,你去罢。听我的。好吗?”
凝香只是哭,不肯挪步。这些日子里,虽然荀师傅从不教过凝香一句戏,也没在生活上关心照顾凝香,但凝香竟将荀师傅当了父辈一样爱着。今日荀师傅揭了往日威严的面纱,底子里却是母亲一样的柔软。
凝香好似突然找到了家的孩子,却又不得不面临了分离,小胸脯里无尽的悲伤汹涌而出,哭得摇摇欲坠。
秦叔闻讯赶过来,把凝香领了回去。
这一夜,凝香在自己的小被窝里,哭了又哭,伤心欲绝。凤儿师姐在边上劝了又劝,也没有止住凝香的悲伤。窗外北风好似也有感知,呜呜咽咽了整整一个晚上。
将近黎明,凝香哭累了,才朦胧着似要睡去。突然听到窗外爽子的尖声大叫。凤儿师姐披着衣服赶出去,出了门,也捂嘴大叫:“喜哥——”
凝香从床上蹦下来,冲到屋外,拨开凤儿师姐。
屋外一片亮晃晃,晃着凝香的眼,好似睁都睁不开。
本是天将欲冬,却下了一场好大雪,白茫茫的世界,院子里万物雪白,那棵桃树已经脱尽了叶,枝桠枯瘦,被一夜白雪变成了玉色臂膀。
桃树斜伸出来的一支玉臂上挂着和雪一样白的绸带,喜哥挂在绸带上,随风飘荡。
随风飘荡。
凝香眼前的雪白渐渐起了雾,随后空茫茫的黑浮上来,似要将她压下去,压下去。
凝香再醒过来的时候,也只有凤儿师姐坐在床边。凝香一睁眼就拉了凤儿师姐的手,问:“喜师哥呢?喜师哥呢?我要找他去。让我找他去。”
凤儿师姐把凝香的手放在被子里,低眼道:“喜师哥已经……已经去了。现在主家在找荀师傅理论,说小姐昨日夜里也投水自尽了。这原因找来找去,似乎找到喜师哥头上了。唉,真是祸不单行。”
凝香想起小姐临走时说的前生欠的今世还,喜哥末了说我是走不掉了。原来他们都约了的,都约好了的呀。
凝香深深的懊悔,如果自己早点领悟到,也许喜哥就不会走那条路了,好似只有自己目睹了他们赴死的约定,却没有想任何办法阻止。懊悔咬噬着凝香,她想起喜哥对自己的关心念顾,教戏时的认真执着……
凝香拉开被子,凤儿师姐惊叫:“凝香,你要干什么啊?你还在发烧呢,外面又那么冷,荀师傅可不想你再出事了。”
虚度真心,深寒连天雪 7
凝香拉开被子,凤儿师姐惊叫:“凝香,你要干什么啊?你还在发烧呢,外面又那么冷,荀师傅可不想你再出事了。”
凝香边穿衣服边道:“我不会出事的,我要去找荀师傅。”
凤儿师姐拗不过凝香,将自己的袄子穿披在凝香身上,扶着她到荀师傅屋里去。荀师傅屋里还站了一人,想必是主家了,那人亦是一副倦容。
荀师傅站着。喜哥躺在荀师傅的床上,穿着他最喜欢的一套戏服,就是当日他自己缝补却被爽子抢走扔了的戏服。他没有上妆,但不知怎么,今日里的光线竟衬得他的脸色格外光鲜,眼睫低垂,唇色红润,好似嘴角还带了丝兰花笑意。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主家终于说话了,“我失去了个女儿,荀师傅你失去了个儿子。我也不好再追些什么了,你们走罢,早些走罢。永也别让我再看到了。”
荀师傅没有送客,依然背对着门站立。凝香试探着问:“师傅,喜师哥和小姐……”
荀师傅挥挥手打断凝香的话,道:“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声气里竟带了哽咽。
凝香不再说话,她想起昨夜荀师傅要她散了的话,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只是喜师哥,她最喜爱的也最喜爱她的喜师哥不在了,这似乎令她透不了气,想哭却已哭不出来。
如果喜师哥知道荀师傅是他的父亲的话,他是否该高兴呢?你瞧他那微笑是不是因为这呢,或许是为了,终于在另个世界和那主家小姐平等身份了吧?
爽子师哥、慧师哥、凤儿师姐来辞行。喜哥的决绝离去,荀师傅要带了戏班子流浪的心也凉了,他将该卖的都卖了,不该分的也分了,给孩子们作了打算,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散了去。
荀师傅什么都不剩了,只有喜哥陪着他。他将喜哥埋在小山坡上,可以遥遥照见主家的祖坟,那里有刚刚下葬的主家小姐。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凝香和秦叔盘桓了几日,主家派人来赶了几次。荀师傅第二日要离去,谁也不知他将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家。
凝香终于答应秦叔今日要启程。
凝香跟荀师傅辞行,她什么都说不出,第一次扑在师傅怀里哭。这几日荀师傅似老了许多,肤色灰白,鬓角长出了几丝白发。他轻抚着凝香的瘦瘦背,声音嘶哑说:“不哭,不哭……我好悔,当初如果对你好一点,如果对喜哥好一点,也许不似现在,也许不似现在……”再说不出其他。
秦叔看凝香临走将荀师傅给他们的盘缠悄悄放在荀师傅的床头。
凝香和秦叔走出了黛瓦白墙的气派院门,想起当初被荀师傅碰见收留的种种,如今的凄凉散场,不禁珠泪滚滚。
秦叔拉了她的小手,道:“唉,凝香小姐。我们如今又是一名不文,不知如何才能到香城去找荀师傅荐的人呢?”
凝香用小手背抹了一把泪,抬眼看秦叔笑:“秦叔,您别忘了,我现如今会唱戏了,比唱莲花落更会来钱的。我们一定会找到香城的。”
那日里有些阳光透过薄云,树枝上的雪受融慢慢落下,偶尔发出“啪!”的轻响。雪地上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深深浅浅,蜿蜒着伸到远方。
锦裘孤眠,月圆心难圆 1
自陆言道别而去。香婆婆倒被陆言的一席话勾起了回忆,正自对着两根灰白发丝怔忪,听到“塔塔塔,塔”三短一长轻叩门声,是不语那小妮子专用的敲门暗号!
“不语!”香婆婆低唤。
“婆婆起来了?”莫不语推门进去看她着装齐整,问道。
“嗯。”香婆婆简略应道,然而她本是未曾睡过的,却心潮澎湃,道:“不语,帮我研一块墨。”
莫不语看香婆婆难得兴致雅起,心里的小阴翳也散了,脚步轻快地转身到橱子里翻出一包花梨信笺,找出紫兔毫笔。橱子底下是莫啸风差人寻来的特级婺源歙砚,还有一块剩下一半的,雕刻阳纹折枝梅花,枝梢和花骨朵已研磨不见。莫不语将它连同砚缸一起搬到铺了粗纹吸墨印蓝花布的大台面上。
莫不语一边磨墨,一边吸允着墨香。她自幼就情迷各种天然香。再加上,今日墨香里还混了香婆婆那浅浅清雅的体香。抬眼望望默然不语的香婆婆,她怎显得如此地悴然?她这两天常常神思恍惚!再想起今日她曾会见过陆言,莫不语的心情再度阴郁起来。谁都明了香婆婆找陆言所为何,可谁会明了香婆婆心里的苦?——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会安排身后事?
在莫不语心思重重的千回百折里,墨水渐渐饱满浓稠,在西斜的光影里耀出黑瞿石一般的光泽。
香婆婆需要莫不语的搀扶才能端坐到书台前的楠木缎椅子上了。然而只要握住了笔,她的手,她的臂,她的全身的姿态,就自然地端正优雅起来。香婆婆斜腕在墨池里舔了舔毫舌,悬笔落纸,墨如游龙,在古色修竹纹信笺上绽开朵朵玄色字花。她似乎有太多太多的叙述,太久太久的积郁,语言已经无法承载,只能在纸墨的交欢里宣泄。
莫不语静悄悄退出去,掩上了门。走到柏画天门口,正欲推门进去,听到院子大门打开的声音,心想:莫不是爸爸和王祥叔回来了?正好他们给香婆婆准备的什么好东西!
莫不语下楼来,却看到是王妍儿的小迷你车一路开进来,心里异常讶然,嫂子一贯不喜欢老宅子,更加她不愿在香婆婆和李晓珠两辈老人的眼皮底下生活,所以她才在婚后急急地撺掇莫不言搬去郊外。自从过惯了独立的小日子,哪怕回老宅子,也挨不了一天半天,怎么这连着两天都回来了?
王妍儿将车停到车库里,抬头看到莫不语先就绽开了笑脸,招呼道:“不语。”
莫不语脸有些僵,说:“嫂子,回来啦?”
她想起莫不言私接朗司那一段,多少带着歉疚的笑,连忙赶过去接过王妍儿的大衣和包,将她迎到厅里。姑嫂俩竟前所未有地亲密和气。
李晓珠恰好入厅,看到王妍儿也很意外,说:“哦,小王回了啊?那我让李妈多淘点米。”
“不用了,妈。”王妍儿拉住转身欲走的李晓珠,拎起一只大纸袋子,说:“我专门去香格里拉的日本料理店定做的寿司,各种口味的都有,让爸妈和婆婆尝尝鲜!不用淘米了,晚上吃这个!”
李晓珠拂拂袖子,道:“这些洋玩意儿,我们都吃不惯,还是你们自己吃吧。”转身进去了。
锦裘孤眠,月圆心难圆 2
王妍儿被晾在一边,脸色都凉了。莫不语走过去接过纸袋子,打开闻了闻,看了看说:“看起来诱人哦,闻起来很香——我就爱吃寿司。”
耳听院门再次哐当开启的声音,莫不语赶出去,这次竟然还不是莫啸风,是莫不言的奥迪!莫不语禁不住回头看看王妍儿,她也紧跟着走出来了!
莫不语真担心朗司突然从莫不言的车子里跳出来,还好只有莫不言一人推门下车。司机转而将车又开出去了。莫不语才记起——莫不言已不是当初那张狂无所顾忌的莫家少爷了。
莫不言走上檐廊,轻轻拥了莫不语一下,算是招呼。看到王妍儿,只似有若无地轻点了点头,他们夫妻本是约好了一起回来的。
李晓珠入厅看到莫不言也回了,带些假意的责怪说:“不言,你回来也不电话通知一下?我好让李妈多去买点你爱吃的菜回来。”
莫不言笑道:“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多加一双筷子就行。”
李晓珠抬手似无意轻拂去莫不言衣领上的一点红红绒毛,说:“那我等下电话让朗姆酒窖送一瓶你爱喝的拉菲。上次那瓶剩下的中午让你陆爷爷和柏画天喝了。”
莫不言变魔术似地从身后掏出一瓶酒,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呣子俩笑了。莫不语和王妍儿一起觉得自己当下存在的多余。幸亏院门徐徐打开,这次除了莫啸风,不可能再有他人了。
果然是王祥开的一辆家用保姆车,除了副驾驶座上坐的是莫啸风,其他的空间满满当当塞的都是物品。几盆新开的鲜花,是君子兰蝴蝶兰大惠兰——香婆婆独爱兰花。各种冷餐器具,盘碟炉杯一应俱全。寿宴上各色瓜果零食,几大筐子的香橙蜜柚甜瓜红枣,几大箱子的松子榛子开心果夏威夷果核桃碧根果……还有几百只定制的景德镇描金寿碗。香婆婆的寿宴是中西合璧,寿碗自然是要送客作回礼的。
王祥赶着去厨房烧一大家子的晚饭。莫啸风带领大家将物品搬下来摆到备用的库房,自己已累的气喘吁吁了,毕竟年岁不饶人,又跑了大半个城寻来这些物品。
莫不语泡了一杯西湖龙井,递给莫啸风。莫啸风喝了几口,才镇定住了。抬头看看诸人,问:“陆律师呢?”
“早走了。”李晓珠答。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没?”
“那倒没有。”
莫啸风又低头喝茶,其他人的耳力才松懈下来。看来今日里该落幕的都落幕了,至于谜底,还未到结局打开的时候呢。
晚上,香婆婆没有如常下来吃晚饭。莫不语端了食盒上去,香婆婆只喝了点汤,就洗漱就寝了。她日间未休憩,总觉得胸闷。
睡眠短的人,睡眠的次数就要频繁。就如同身体弱食量小的人必须少量多餐。然而身体太弱了,少量的饭食都消化难了。香婆婆虽然早早就寝,却无法安然入眠。这两天都是如此。
她让莫不语将床帏撩起,绑在床柱上。今日晴朗,又是满月时分,夜间必有一番难得景致。
香婆婆斜靠在厚软的枕垫上,看暮色四笼,侵蚀掉白日的辉光。渐渐一匹月色明朗,洒下清辉,铺陈在窗前一大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随着月影西斜,小步浅移着自己的领地,甚至有一小片大胆的光辉试试探探地落在了香婆婆脚头的裘被上,怕是此时都已三更了。
锦裘孤眠,月圆心难圆 3
墙边钉的一排乳白色暖气片散发着热度,朝西的气窗开启了一道细缝,是为了空气流通,好缓解香婆婆的胸闷。
香婆婆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室内外温差太大,气窗缝里竟飘进浅浅的蓝色烟雾,妖娆地散到月光里。
月色淡定,按照它自己既定的地步伐又移动了几寸。
“咯哒!”一声轻响,气窗自个儿开启了,转而一道轻浅黑影如泥鳅一样自在地滑进房来。
黑影立定了只片刻,就轻步移到北墙,站在蒙德里安和安迪?沃霍尔的画前思索了片刻,转而移到北墙,看着凝香的画像,轻叹了口气。默立了片刻,黑影从腰间摸出器具,几乎无声地取下了画框。转而又从腰间抽出专用的软布袋,小心地将画框放入,收紧,这才夹起画框走到落地大窗前。开启窗户,递送画框出去,自己再斜溜出窗,一气呵成,自然流畅。站在窗沿,轻扣上窗扇,黑影无意回望房内,她骇然大惊——香婆婆静静地盯着她!黑影双手一紧,扣住窗框,才没让自己脚滑跌下楼去。她稍稍镇定了一回,安慰自己:刚才的**香剂量并不少……也许老人家睡觉是喜欢睁着眼的。然而此地毕竟不宜久留,飞行钩疾飞出墙,钩住一株参天大树。黑影凝神提气,背着画框斜掠过布满倒钩的院墙,匿入到黑夜里。
香婆婆看黑影目光收敛,飞身而去,才轻叹了口气,她识得她——那双美目与白日多少有些不同,是夜半出行的缘故罢,怎地寒气四溢?她迷香窃画,却不知香婆婆自己的体香是自然的解药。
然而,香婆婆不怨她。她要怨的,世上只一人:“香度,你既然不来,何苦一样一样将我的所爱都掠走?”话音落了,亦是双泪垂落清冷锦裘。
第二日,一早,天幕灰沉沉的,下起了靡靡冬雨。
香婆婆房里的画再度失窃的消息传开,不啻惊雷在莫宅各人的心里炸开。莫啸风和莫不言坐在厅里桌旁,桌上的早点和早茶都凉了,都无人有心享用。
李晓珠和王妍儿虽然忙个不停,将沙发茶几边桌上的东西归置的归置,弹尘的弹尘,换水的换水,然而也都有些略略的心慌,竟将电视遥控器放到了烟缸里,或者将鱼缸里灌满了热水。
王祥做过早饭后,满面歉疚地跟莫啸风提出了辞职。莫啸风自然不准。安保严密的莫宅遭窃,责任不能单单归到王祥一人身上。早前,王祥是个多么兢兢业业认真勤勉的人啊,烧饭保卫购买……基本上莫宅除了打扫是李妈的职责,其他杂务都是王祥一人承担,他是身兼多职的管家。莫啸风怎么舍得辞掉他?更何况,还是在莫宅二度遭窃急需保卫的时候。
莫啸风吸了两支雪茄,他很少连抽两根的。再加上莫不言也陪着他抽,弄得厅里烟雾缭绕。王妍儿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李晓珠摁了墙上按钮,顶上水晶花枝灯下的扇叶缓缓转动,空气才逐渐清透起来。
锦裘孤眠,月圆心难圆 4
莫不言待父亲面前的烟雾散去,征询道:“要不,我给公安厅的姚处长一个电话?”姚处长是杰明的父亲,对莫家一向有求必应。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外面面的人。”莫啸风沉吟道。
“姚大奎,还算自己人,他做事一向稳当谨慎。年底换届,他也需要我们的支持。”
“昨天也是打给姚大奎的?只是让底下基层派出所加强巡逻吧?没提到失窃的事情?”
“没提。这个轻重,我到底还知道。”
“嗯。”莫啸风深叹了口气,说:“看来今天不得不提了。这也太猖狂了,连着两天两次入室……”
“不必了。啸风。”香婆婆被莫不语推着出现在电梯拐角处,她打断了莫啸风的话,说:“不过是自家丢失些小东小西的,都无关紧要,不必闹得满城风雨。没地又授人以柄,给人家利用。谁都不要告诉,不管是私人的关系还是公家的关系,听清楚了没有?”尾音高了一个调,透着香婆婆一贯的威仪。听起来似乎是说给莫啸风听,其实也是警告莫家各人:这个事必须得严守秘密。
李晓珠走到厨房,通知李妈将新热的早饭端上来。单独给香婆婆准备的食盒里是一小碗蛋花玉米羹,碟子里是两块蜂蜜桂花糕。
众人才刚各自拿起自己的筷子匙勺,一道轻灵哨音婉转下楼,大家才记起家里还有个外国客人柏画天。连莫不语一早忙着照应香婆婆,都遗忘了他。
李晓珠到厨房拿了一副碗碟刀叉和一只玻璃杯,转身回到餐厅,还未坐下,就看到柏画天轻巧地跳跃着步子,走下楼来,看来他心情不错,没有受天气的影响。
然而,他怎地一下子将众人的目光牵扯了过去?原来是他怀里竟竖抱着一幅画框,背面看起来,似乎就是昨夜香婆婆房里失踪的那幅!
这个老外,他在搞什么鬼?
连莫不语的目光里也带着责备了:难道家里两次失窃案,罪魁祸首真的是他?就不是他,也是因他而起。为什么早不失窃晚不失窃,他住到了莫家两个晚上,就两个晚上连着发生这样离奇的盗画案。盗贼不偷金不窃银的,偏偏偷两幅画?柏画天是艺术鉴赏的行家,也只有他对这类东西感兴趣了。
柏画天楼梯走了一大半,就放缓了步子。他再愚钝,也感觉异常。好似他每次下楼,都在众人目光的探究里。今日更是一个一个目光都跟刀一样,刮过来,刮得他莫名,寒毛竖起,手里也慢慢松懈下来。走完最后一级楼阶,柏画天就势将手里的画作翻了个个儿,横放靠在楼梯扶手上。
众人这才看清了——原来是另一幅画,是潘玉良的人体画!这幅画是横幅,而昨天失窃的那幅是竖幅。其他人松了口气,却又马上提了口气上来,这幅画不是被人毁了吗?怎么现在好端端地放在这里?看过去,线条流畅,墨迹柔和,好似从未被毁一样。
只有莫不语见识过柏画天修复画作的各种工具以及他认真仔细的态度,所以真相倒了然于胸了。
锦裘孤眠,月圆心难圆 5
只有莫不语见识过柏画天修复画作的各种奇怪工具以及他认真仔细的态度,所以真相倒了然于胸了:原来这一天一夜他足不出户,呆在屋里,就在忙活这个啊!
莫不语忍不住走近了瞧瞧那幅画,是原画没错。虽然远观跟毁坏之前一模一样,几乎毫无瑕疵。然而贴近了看,就能看出曾经的撕裂处细致的缝补,以及笔画边缘微微的错位。
柏画天扬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嘿,怪我自己学艺不精,技术还不太过关哦!”
“这是加州大学里你们专业教授教的?”莫不语很好奇。
“那倒不是。”柏画天摸摸耳垂,笑:“是我自家家传的手艺。传到我这一代,技术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技艺也是一样。从前父亲教我的时候,我不当回事,现在真恨自己学得太少了。”
柏画天那个小小的摸耳朵的动作落到了香婆婆的眼里,她手里的匙子就发出“叮咚!”轻响,落到了碗里。坐近的几人讶然,以为柏画天和莫不语的对话触动了她,却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柏画天,谢谢你帮我这幅残画修葺一新。”香婆婆和颜悦色地对柏画天说:“过来吃早饭罢,都快凉了。”她的态度与5分钟前的冷凝不同,简直冰火两重天。
“好。婆婆。”柏画天应了,开心地走到餐桌边,一边坐下一边笑道:“婆婆,要是这幅画被我父亲修复,那基本上可以跟以前一模一样。要是被我爷爷修复,就是用百倍放大镜都找不出丝毫瑕疵来。”
“你爷爷他还康在么?”香婆婆不动神色地拿起匙子,低下头喝羹汤,心里面却好似开起了摇滚音乐会,净是喧天的锣鼓喧噪。
半天没有听到柏画天的回答,抬头看他。他低了眉目,敛了笑容,露出一览无余的伤悲。那一刻,他的神情,他皱眉的神情,多么熟悉!柏画天说:“婆婆,我爷爷多年前就过世了。”
香婆婆的心里的音乐会一下全哑了声,安静得一丝声息都没有,安静得发紧,发疼。她一低头,两串泪珠滚落至金黄的羹汤里。
其他人都慌了——谁都没有见过香婆婆落泪,她这是怎么了?莫不语推开碗碟,走过来,说:“婆婆,你累了么?我送你上楼去吧?”
香婆婆摇摇头,坚持喝完了那碗蛋花玉米羹。
早饭后,将香婆婆安置到房里歇息,莫不语准备去购物中心购买御寒的冬衣。拉了柏画天作陪。莫不言早被司机接走了。莫不语不好去叨扰王祥叔,他上午要和莫啸风商议晚上的巡逻事宜。
莫不语刚刚顶着冷风细雨打开伞,王妍儿的宝马小迷你缓缓过来,她摇下车窗,说:“带你们一程吧?”
莫不语看她的车座实在太小,塞两个人太过勉强,便道:“不用了,我们走到最近的出租车站就好。”
“公司有个紧急事物要处理,不然车就给你们开了。”王妍儿看莫不语衣着确实够单薄,踩住刹车,从车后座拖出一件白色棉衣,递给她:“你先将就着穿穿,套在身上抵暖还是足够的。买到了新的,不喜欢了就还给我,喜欢了就继续留着穿。”
莫不语也不客气,将伞递给柏画天,接过来冬衣,说:“好。”就直接套身上,还真恰恰好。
王妍儿笑笑,跟两人道了再见,一溜烟开出了雨幕中的大门。
雪影独舞,花散香不散 1
姑嫂俩相视笑了笑,道了再见,王妍儿的小车一溜烟开出了雨幕中的大门。
莫不语手Сhā在棉衣的口袋里,抽出来,带出一张A4纸。打开,粗粗一看,差不多是家庭装饰平面图,俯视的角度。
“咦!”身边的柏画天倒讶异地叫道,伸手将纸面被风吹起的一角拉直,说:“这不是你家的电路图么?”
莫不语自己一看,哪里是什么电路图,分明画的是安保线路图啊,因为摄像机所在、线路走向标示使用的是中文,柏画天以为是某类电路布置呢。
莫不语穿上了棉衣,身上似乎是暖了,可是心里却凉了:怎么嫂子口袋里会有这种图?而且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
回头望向三楼,雨帘里香婆婆的窗扉紧扣,好似她刚刚落下的眼帘,滚滚珠泪令莫不语震疼.
这两幅画的失窃,香婆婆表面看起来是平静平常平淡,谁晓得她私底下是否怅然疼痛?毕竟是陪了她一辈子的物品。
更加,那两幅画,一幅是香婆婆的好友潘玉良的大作;而另一幅画的作者香度,于香婆婆更是有深重的意义,她常常在恍思的刹那,唇边不自禁吐露“香度”二字。莫不语自幼就听到,却不能询问,因为香婆婆的神情令她不忍心开口。
而问了父亲莫啸风,他竟然立眉呵斥道:“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不让你知道的,永远不要问。”自此,莫不语明白,大概香度是莫家的禁忌,所以多少年了都闭口不谈。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能不令她再度想起这个带着草原气息的名字——爱新觉罗?香度,这也是签署在昨夜失踪的那幅香婆婆画像上的名字。
“莫,还要去购物么?”柏画天看她半天只管望着雨幕发愣,连他也感觉到冷风彻骨,有些熬不住了。
“去,当然要去。”莫不语答道。她倒还好,到底还有些旧衣服存在家里柜中,只要不嫌弃款式老旧,直管翻出来穿便是。只是柏画天,未携带一件寒衣,总不能让他被这鬼天气给冻着了。
两人到就近的购物中心,图方便,就在底楼各寻了一套厚衣。莫不语选的是BURBERRY的一套当季新款。柏画天倒好,竟选了一套老古董的铁灰色唐装穿上,惹得卖衣服的小姑娘笑个不停。他那张脸配唐装确实带着足够的笑点,令人忍俊不禁。
两人拎着装了衣服的纸袋子出门,一阵冷风挟裹着凉意迎面扑来,不知何时,天空中垂落的雨点变成了飘扬的雪花。
雪天里打出租是一大难事。两人正迎着风雨在等出租的队伍里翘首盼望呢,一辆丰田车停在了门厅里,莫不语眼尖,瞧出了是杰明的代步车。心里一阵欣喜,想,终于可以不用跟一大群人一起等出租车了,招着手刚迈出脚,却看到车门打开,一片嫣红身影摇曳而出。即便是深寒隆冬,也是春色满面的朗司晃身走进了旋转门。
莫不语呆立半饷,默默地退回到队伍里,用伞遮住了冻木了的脸面。
莫不语怨怪香城的天气,才离开两年,怎地忽冷忽热地不能适应了?
雪影独舞,花散香不散 2
就在前一天,杰明还在自己面前埋汰朗司,对自己两年前给他们牵线搭桥多有不满。可一转眼,两人竟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起来。这世界跟这天气一样让人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了。本来两人都是自己最要好的发小儿,就是真的暗地里好上了,自己也跟着喜气,可不能这么当面锣背面鼓的啊!
莫不语气得泪汪在眼里,一刻都不想在雪地里呆了,掏出电话给莫不言打了过去。
很快,莫不言派了司机过来接了莫不语和柏画天回到汾阳路7号。
莫宅来了客人,是莫啸风的老部下姚大奎,也即杰明的父亲。姚大奎的父亲和莫不语的爷爷莫家金是战友。姚大奎一直怨着家里是穷苦出身,遗传基因不够优秀,自己天资较莫啸风愚钝许多,年纪更是少了许多,一直只能在处级以下徘徊。到了杰明这一代,更是仰望。到底是给孩子取了个外国名字,平衡一下。
姚大奎因为愚,倒格外的忠。所以莫啸风对他特别的放心。香婆婆特别叮嘱失画之事不要张扬。他还是不放心,给姚大奎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姚大奎觉得了不寻常,他再笨,莫家连着两天打了电话给他叮嘱警戒之事。他忍不住在老婆的撺掇下,到莫宅来探望。也接着探望之名,来打探一下换届竞岗之事。
莫啸风被姚大奎弄得哭笑不得——姚大奎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班的武警,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莫宅的门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座宅子不同寻常。
他赶紧先让姚大奎将武警们遣走,然后将姚大奎带到偏厅。他就怕香婆婆耳灵听到下面的闹腾,免不了又是一顿埋怨。
莫不语和柏画天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武警们列队踩着薄雪从莫宅门口离开。柏画天第一次看到中国武警战士的雄姿,兴奋地掏出手机“咔咔咔”给他们拍了许多照片。
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姚大奎才终于被莫啸风点拨明白:家里因为不语回来了,所以要注意加强安全警戒!
“姚叔叔!”不语跟姚大奎打了声招呼。
姚大奎受宠若惊的站起来,搓着手,回道:“不语,回来啦?你看,姚叔叔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给你。”
“姚叔叔,不要客气。留下吃午饭么?”
“嗯……”姚大奎回头看看莫啸风的脸,一点留客的意思都没有,只好堆了笑说:“不了,单位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姚大奎告辞而去。
王祥牵着电线进来,原来他一早去电子城购买了许多摄像机、红外电子感温警报器和线路,今天无论如何,莫宅主屋三层上上下下每个盲点都得布置上监控装置以及智能警报器。
本来莫啸风在位之时,姚大奎就提议布置红外电子感温警戒。那时莫啸风觉得天下天平,也兼不太信任这些现代科技玩意儿。现在莫不言再度提起,莫啸风就同意了。不同意不行啊——窃贼闯莫宅如入无人之境啊!
柏画天还在独自翻着手机回味刚才拍摄的照片,一边嘴里“啧啧”有声地惊叹。
雪影独舞,花散香不散 3
唉,连莫不语也觉得洋人到中国来是未免太大惊小怪了,那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在他们眼里都成了传奇。譬如小官员出行大批警车开道;譬如马路斑马线上只能人让车,不会车让人;譬如地铁爱心车座上坐的是体健身康的人世,孕妇儿童老人靠边站;譬如……
“嘿,莫,你瞧——”本来莫不语不想瞧的,可是柏画天的手机已经伸到眼前了,她瞄了一眼画面,目光就快速移开了,转而一愣,回身抢过柏画天的手机。
她凑到跟前仔细地看那张照片:武警们身着草绿迷彩,帽檐太短,风雪打在脸上,冻得一个一个脸都红扑扑的。
相对比的那一个人站在一排冬青树边,裹着厚厚的大衣围巾帽子手套,身上除了那双隐藏在暗影里的眼,基本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玄色衣服差不多和背景的冬青颜色融为一体。可是那双眼,精光四射,直直地射向莫不语——那时她和柏画天急急地赶回来,懵然未觉。
莫不语往后翻了几张,往前翻了几张,武警们是运动的状态展现英姿,而那个身影却如同动漫片里的固定背景,姿势都一丝一毫未变。有的被武警挡住了一些,然而却未挡住他的烁烁目光,在深深帽檐的阴影里,一霎未霎地盯着镜头——那是莫不语和柏画天所在的位置。
虽然仅仅是手机画面,莫不语事后对视那目光几秒,竟觉得后背寒意直起,瑟瑟地回退了一步。
李晓珠看到莫不语回来了,朝楼梯呶呶嘴,道:“香婆婆刚才找你呢?你上,找你为什么事?”
“好。”已经换上了新衣的莫不语将衣服礼袋丢到沙发上,那里面装的是嫂子王妍儿的棉衣。
莫不语转身上楼,柏画天也跟着。昨天他忙着修画,今天无事可忙,只能做莫不语的临时大尾巴了。
“塔塔塔,塔”三短一长轻叩门声才刚响起,门就应声开了。香婆婆等着莫不语,门是有意虚掩的罢。
“不语,过来。”今日天寒,香婆婆围了一方海棠红羊绒流苏披肩,气色竟有些随了天气的意思,带了点恹恹的感觉。
莫不语执住香婆婆的手,指尖冰凉。前两日还珠玉圆润的手背,今日好似失去了水分,握在手心,是沙沙的粗糙感。
莫不语的心一瞬荒凉,将头埋在香婆婆的膝间,闻见沁人心扉的香气,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光影。
香婆婆抬手抚了抚莫不语的头发,正要说话,抬头望见柏画天,张了的口却霎那发不了声。
柏画天站在没开灯的房内,天光昏暗。
他一身利落唐装,闪纹梅兰菊竹暗藏在青灰色调里,一字盘扣直扣到领,小立领衬的是雪白里衬。
他俏生生的一张脸,舒眉展笑,珠眸里神光闪闪,嘴角勾起两朵吐蕊兰花,他开口应答:“香婆婆,您还好么?”
香婆婆,您还好么?
凝香,你还好么?
好么?好么?
好不好,到底,你是不知道了。
香婆婆顿了口气,低下脸,摇摇头,敛了敛神思。方才抬头,说:“柏画天,你来了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雪影独舞,花散香不散 4
香婆婆让莫不语将她的轮椅推到墙角的一面大橱子前,让不语打开橱门,那里面倒没有奢靡物件,只紧里一排挨个垒叠了三只老箱子。
箱子想必是硬木打制,再刷了陈年老漆。年月久了,漆色暗哑无光,泛出底下的深枣红色。四周护角的铜兽也灰头土脸的,只有两头的如意拉环和麒麟兽锁扣光滑如玉,铜色如金,相必是常常搬运和开箱的结果。
香婆婆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挂钥匙,个个都是铜质,小巧得如同周大福家的耳坠。香婆婆让莫不语用一把三舌钥匙,打开最顶上的箱子,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那里面一摞一摞整齐地垒放着花梨信笺。有些信笺才落墨,倒是字迹清香。
“不语,你香婆婆没有什么特别留给你的,只有这三大箱子的点点滴滴絮絮叨叨琐琐碎碎。香婆婆这一生这一辈子都在这三只箱子里了。不语……”
“婆婆……”不语自开箱之始,就已明了香婆婆在交待身后事,终于忍不住弯身扑到香婆婆的怀里,泪如泉涌,声似困顿,几不能自抑。
回想回国这两天里发生的许许多多——莫宅几度遭窃,香婆婆频失爱画,男友被疑,朗司和哥哥的私情,好友杰明和朗司暗度陈仓,嫂子和母亲的神神秘秘,这一件件一桩桩,早已令她心里憔悴。
亲人的隔膜,至交的疏离,再加香婆婆一日老过一日,生命的气息似乎在老人的身体里渐渐抽离。如这般光景,怕是真的……不能挨到她百岁寿辰那一天了!
想到这里,莫不语哀恸更甚,哭声闷在香婆婆的麻质棉衣里,竟沁湿了一大片。
香婆婆是怜爱宠溺地任由莫不语痛哭,也好,哀如怒,发泄出来就好。
等她的哭声渐渐弱了,等她抬起肿迷的眼,等她安定了心神,香婆婆轻轻拂过她泪痕未干的脸,那正是一张青葱满面柔静如湖面的面庞,任谁都不忍心打破这湖水的平静。虽然刚刚哀伤恸哭,然而毕竟只是小小涟漪,她正是好好享受爱与被爱的时候。
望向莫不语身后的柏画天,刚才因为莫不语痛哭而有一阵子的手足无措,现在关念心切的眼神瞟过来,打探着莫不语的脸色变化。
想曾经,想当年,凝香也有这一刻的美妙,美好,美丽。然而天因循环,也该到了撒手而归的时候。
香度,当年菩提树下,青灯光中,松香油彩挥泼,懵懂情丝缠绕,玉面少年许下的诺言还在么?还在么?
往生的路上,你是在翘首等待?还是已经泯然独自归了?我从未寻找过你,因为寻找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可是等待是更寂寞的事情。那么,你是在寻找,还是在等待……还是,从来都既不寻找也不等待。
原来,我们转身的霎那,凝香的记忆就已发黄、风化,终至飘零成灰。
香度,这个冬季如此寒意侵人,凝香恐怕将要老死路上了。而你是否,能在他乡别处放生?
雪影独舞,花散香不散 5
香度,这个冬季如此寒意侵人,凝香恐怕将要老死路上了。而你是否,能在他乡别处放生?
“婆婆。”莫不语的一声轻唤,醒了怔怔然发愣的香婆婆,是,时间已然不多了,却还有许多事情未曾交待。
香婆婆让莫不语再打开另一面橱门,一整排挂着的是旧时四季衣物。
顺滑深沉的皮草,织锦闪耀的绢缎,清爽温柔的棉麻,每一件都满满浸着岁月的回忆。
陈年细软,一城旧事,轻轻一碰,都是伤痛。所以目光避开,底下的暗屉龙凤扣紧锁。
莫不语在香婆婆的指导下,用最细密的一把小钥匙打开龙凤锁扣,轻轻抽出屉笼,里面倒没有珠宝玉翠,只一只玲珑的小巧妆奁,安静地卧在当中。
莫不语将妆奁搬出来,轻轻放到香婆婆的膝上。妆奁通体黑漆描金,周身是曲枝花木,间或飞舞玉蝶金蜂。妆奁顶盖嵌的是花团锦簇,珊瑚牡丹,象牙芍药,翡翠枝叶,一片富贵气象。金质铰链、护角、锁扣,一应俱全。
香婆婆颤手掀开妆奁盖,一注镜光闪耀而出。待镜面扣到支架上,镜中人定住心神,虽然早有所知所觉,然,还是赫然哑住:辉光里,灰白发丝,青灰面色,细纹绵延,混沌目光,浅青细眉,薄淡唇色。
当年伊人,回首一刹,人间万物顿失颜色。繁华盛况,仿佛昨日。
香婆婆对镜凌然一笑,多少岁月流逝,即便生命在做最后的谢幕,她,依然是她。依然是当年的凝香,弹指挥手,人间霎那雪白一片。
香婆婆轻轻关上镜奁,抽出薄薄的一方屉笼,一阵异香飘荡而出,闪入莫不语和柏画天眼帘的是叠成小小方块的女儿红绣缎。
莫不语倒还淡然,柏画天心里面却一紧,手不自禁地抚上了胸口。
香婆婆伸手拈起绣缎,一扬手,绣缎展开,铺陈在膝头。一方锦绣,绣的是五色云凤。云凤腾祥云,顶滴水冠,展翅舒尾。最精彩的倒是云凤的眼,至少有五六色彩丝绣成,所以真正是眼波流转,栩栩如生。
香婆婆抬起头,望定了柏画天,说:“柏画天,这个是给你的!”
骇得柏画天后退了一大步,以他的才学,自然知道这幅锦绣对于香婆婆的重要。他怎么能承受这么贵重的赠与?
莫不语也有些意外了,看香婆婆如此细致地珍藏这幅锦绣,怎么好似轻易就赠予毫不相关的柏画天?
香婆婆还在一霎不霎地望着柏画天,柏画天渐渐支持不住了。
他低下头,惶惶地轻舒了口气,伸手解开了颚下的一字盘扣,然后依顺解开了第二颗盘扣……直至他开始解衬衣的纽扣,莫不语才扯住了他的手,气道:“你做什么?不要在香婆婆面前不恭敬!”
“让他去。不语。”香婆婆的声音镇定,好似一切都已了然。
莫不语只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柏画天解开衬衣,露出打底的汗衫,他伸手从汗衫里掏出一件东西。粗粗一看,好像旧时男女间定情荷包。柏画天打开荷包,展开一片红艳耀眼。
莫不语呆住了,因为那一片女儿红锦缎绣的是七彩云龙。云龙踏火云,抓绣球,昂首曲姿,态度怡然,夺人心魄!
龙团凤飞,怎奈韶光贱 1
莫不语呆住了,因为那一片女儿红锦缎绣的是七彩云龙。云龙踏火云,抓绣球,昂首曲姿,态度怡然,夺人心魄。
莫不语再转头看看香婆婆膝上那一方云锦,一瞬间,再无言语。
刚才只被绣品巧夺天工吸引了目光,倒没注意到那一侧仓皇分离时的经纬撕裂,丝丝垂缠。这再一看,柏画天拿出的那一半,虽然陈旧许多,有的地方也有破损,却原来两方织锦竟是一整块!
莫不语浮云遮眼,呆了半天,还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香婆婆,柏画天,这两个分隔地球两边的一老一少,因为莫不语才在时空交错里相遇,却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是命中既定!
“婆婆,婆婆……”柏画天将手里的织锦也铺陈到香婆婆的膝上,这一看,就看出是一整块霞帔,是旧时新嫁娘大典时的必备修饰衣着。
柏画天嘴里叫着婆婆,眼里已浮上了泪光,香婆婆弯身拥住他的头,宠溺地搓了搓他的头发,就如当初她常常搓那个人的头发一样。虽然分隔奈何桥的两头,然而终于织锦重圆,当初的温暖亲情,还能圆么?
“告诉我,你爷爷去世的景况。”
柏画天抬起眼,从仰视的角度看香婆婆,竟如天神。爷爷曾经反复说:她是天使,她是天使……然而他只有这点记忆,再无其他。在美国最好的康复医生那里治疗了一生,都不起丝毫作用。穷其一生,他除了拥有那半幅锦绣,他的记忆里只有:她是天使……
而柏画天误打误撞,竟找到了爷爷的天使!
“爷爷是十多年前去世的。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说中文了,他后半辈子都在美国。关于前半生,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奶奶说,爷爷曾经受过世界上最残忍的伤害,所以他的记忆被剥除了。他去世那一天,弥留之际,将这方织锦留给我,告诉我:她是天使,她是天使,去找她,去找到她……”
香婆婆释然地笑了,展开一脸掬花,眼泪却哗哗哗地,在脸上一路蜿蜒,一滴一滴地滴到织锦缎里,沁到针纫里,融到彩丝里。那次分别,也是冬季,也是大雪纷飞。
多年后重逢,还是这个季节。
她的一生,虽然也有春水暖鸭,夏花熏蝉,秋色华果的时候,但惨淡的冬季总是多一些。一场斑驳模糊的世纪年华,好似早预定了这个季节。
香婆婆既笑且哭,想,原来如此。原来他已失去了记忆。不过也好,遗忘,总归比记得要好。那些年的过往,忘记了也是一重解脱。
只是可惜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在凝香面前偶尔放肆,笑起来是调皮的小酒窝一现即隐。可是他到底是落到了歹人手里……
香婆婆简直不能再想下去,心里面疼的发紧,他为了她,受到了世界上最残忍的伤害……他那样弱,却又要强的心思,凝香怎么会不懂?
可是现在,只能轻抚柏画天的柔软发丝,暂且当做稍稍的补偿吧。
龙团凤飞,怎奈韶光贱 2
凝香对他的亲情顾念,怕是最后他才能够明了。好歹这个长着一大半外国面孔的孩子遗传了他的血脉,并且,将他的消息带给她,上天对我香婆婆已经足够眷顾了罢。
将近一个世纪的韶光荏苒,龙凤霞帔终归一处,也算深寒岁月里的一点喜意。
香婆婆将霞帔收叠起来,放到黑漆描金的妆奁屉笼,放到柏画天手上,说:“好好收着,孩子!”在她的心里,早当柏画天是她的血脉后辈。自初初一见,便已知。
柏画天谢过婆婆,却又打开妆奁,拿出霞帔,重新将龙凤分开。这次却是织凤的那半幅重重折叠,放入自己颈项里的荷包。而锦龙的那半幅仔细叠了,放入妆奁屉笼,郑重放到莫不语的手上。
莫不语一直在旁迷糊,这又怔愣住了,抬起眼帘,惑然望向柏画天,在他的脸上寻找答案。
旁边的香婆婆倒先“呵呵……”轻笑起来,一手拉起柏画天,一手拉起莫不语,说:“柏画天,你倒比你那爷爷机灵玲珑多了。这一幅霞帔,两处情思,什么定情物都比下去了。”
莫不语羞红了脸,才明了柏画天的意思,正不知如何应对,门外响起敲门声。
莫啸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莫不语手里的妆奁,呆了一呆,嘴里却还顺着该说的话头说下去:“香婆婆,到午膳时间了。您是下楼去吃呢?还是……”
“让小珠准备食盒,不语陪我在房里用餐。”
“好。”莫啸风答应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转身下楼去了。
“不语,将妆奁好好收起来吧。不要枉负了柏画天的一片心!”香婆婆的面色已是初晴。当年凝香,枉负了多少少年心。然,那也由不得她自己,只因心心念念只牵扯那一人。
莫不语却将妆奁放入橱中的暗屉里,面带娇嗲地说:“婆婆,你暂代我保管呗。”
“好,这么大的人了还羞答答的。”香婆婆也是宠溺地笑,说:“等你们飞回洛杉矶的那一刻,可得随身带着。”
“好。”室内的香味渐渐清淡,莫不语突然醒悟过来,柏画天时刻身带异香,莫不是他戴着那半幅霞帔的缘故?正要开口问他,他却急急地走到北墙边,原来他这才发现香婆婆的那幅画像不见了。
柏画天怅然若失地站在墙边,嘴里喃喃道:“金香度,爱新觉罗香度,金香度……”
这几个字落到香婆婆的耳朵里,却如天雷隆隆,她敛住声气道:“你认识他?你见过他?”
“嗯。”
“他在哪里?”
“十多年前见过一面,在中国城的一家画商那里。”
“哦?”香婆婆低了声音,原来不过是惊鸿一瞥,伊人依然渺然无音。
柏画天回身看到香婆婆的失落,心下戚戚,却无法安慰这个暮年老人。
凭他的直觉,觉得爷爷和香婆婆,以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香度(或者是爱新觉罗香度)之间必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龙团凤飞,怎奈韶光贱 3
凭他的直觉,觉得爷爷和香婆婆,以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香度(或者是爱新觉罗香度)之间必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可惜爷爷失去了前半生的回忆,他每每盯着这半幅霞帔上的锦龙发愣,表情痛苦异常。他只知道喃喃自语:她是天使,她是天使,她是天使……,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任何点点滴滴关于他自己的身世来历。除了他长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他没有任何识别。在美国混了大半辈子,也找了前特工现侦探调查身世,竟然一无所获。
爷爷过世后,奶奶曾经告诉过年幼的柏画天:当年,爷爷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地被扔在洛杉矶一家加油站的阴沟边,被恰巧路过的奶奶一家救了。他失语失忆。没有人知道他从东方哪个国家而来。奶奶心软,没有将他送去移民局。慢慢地,爷爷身体康复了,记忆力和语言能力却再也恢复不了。然而他聪慧异常,学会了美语并融入了当地的社会。
多年后,当柏画天的父亲出世后,爷爷无意间接触到了洛杉矶的华人社会,他竟对华人的一切习惯爱好信手沾来,他爱好华人的语言文字文化,他相信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中国人。然而他却找不到任何能证明他是中国人的证据。直至临终,他都未曾寻到他的根。他的扑朔迷离的前半生,让他一辈子都沉浸在悲哀里。为了哀悼他迷失的前世和故国,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姓——柏。因为柏即寄托一种悲哀哀悼的意思。父亲柏冶桐继承遗志,将这个中国姓氏传承了下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来,莫啸风端了满满一食盒的饭菜进来,莫不语要陪着香婆婆用餐。柏画天就跟着莫啸风下楼去了。
饭后,香婆婆照例休憩了一会儿。
整个莫家大院安静得很,除了零散的轻声敲击,那是王祥在安置线路。
下午四五点光景,莫不语和李妈一起,在花房里给浅根植物浇水施肥。柏画天也在一边帮忙,给一层花开争艳的香槟玫瑰修枝剪叶。
楼下有脚步声传来。转而王妍儿的身影出现在花房门口。她今天回来得真是格外的早。
李妈打招呼:“少奶奶回来啦!”
李妈还沿用老式的称呼,叫李晓珠太太,叫王妍儿少奶奶,叫得人很不自在,可她总改不了口。
她叫莫不语也叫不语小姐,莫不语抗议了几次都没用。还好她没叫柏画天姑爷。
柏画天抬头跟王妍儿点头说了声:“嗨!”算是招呼。
莫不语借浇花转过身去,她知道王妍儿这么早早回到莫宅,一定是为了白色棉衣口袋里那张安保图的缘故。莫不语不能假装不知道,她一向是心里藏不住事。她这一转身就彰示她对嫂子王妍儿已经生了嫌隙了。
却在紧要关头,水帘幕却断了,是花洒水壶里的水浇尽了。
王妍儿借机拉住了莫不语手里的水壶,笑道:“不语,来,我来帮你灌一壶水。”没等不语回答,她拿着水壶到水龙头底下接满了水,又递到莫不语的手里。
龙团凤飞,怎奈韶光贱 4
莫不语也不回答,继续低头浇花。看王妍儿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又不忍心,立起身子,拉着身上的新衣说:“这件衣服还挺暖和的。那件白棉服放在楼下沙发上呢,你看见了么?”
王妍儿却期期艾艾地站在旁边,说:“我看见了。不过,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棉衣口袋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好像看到了。”
“哦……你将它给谁了?”王妍儿试探的问。
莫不语站起身,迷惑地看一眼王妍儿,说:“还放到原处了啊。”
“可是……已经不见了。”王妍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她知道莫不语心慈心软,不会泄露天机。可是别人可不一定!
“不见了?!”莫不语也惊叫起来。
“什么不见了?小姐。”李妈在一边接口。
莫不语和王妍儿一起匆匆来到楼下,礼袋好好地放在沙发上,王妍儿抖开棉衣,莫不语一掏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莫不语讶然:“咦,没理由啊!我放到客厅里之前,是好好放到口袋里的啊!”
“那怎么会不见了呢?”王妍儿的口气有些怨怪。
李晓珠恰巧走进客厅,看到姑嫂两个大眼瞪小眼,说:“什么事啊,什么东西不见了啊?”
莫不语和王妍儿对视一眼,默然无声。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却在沉静里突然响起,倒唬得三人一跳。李晓珠就近,走到墙边捞起话筒,才“喂,嗯,呀……”地答应了几句,脸色就凝重起来。末了,连再见都没有说,就挂上了电话。
莫啸风被电话惊动,推门走进厅了,问李晓珠:“是谁来的电话?”
“陆虎,陆言律师的儿子。”
“什么事?”
“陆言律师过世了。”
“啊——真的?”连一向稳重的莫啸风都觉得突然,昨天陆老爷子还精神奕奕地来拜访香婆婆,中午还和莫啸风、柏画天一起推杯换盏,喝了两杯红酒。怎么都看不出油尽灯枯的痕迹啊!
“陆爷爷……他老人家是怎么……走的?”莫不语一心凄然,想不到昨天和陆爷爷那一面竟是永别。
“他独身一人住在郊区,今日早上他太太送早饭。发现他猝死,屋内一片狼藉,倒没有遗失贵重物品。然而,人,是救不了。据医生诊断是心脏病突发。药片散了一地,却没有一颗是吃到嘴里的。”李晓珠复述来电里的内容。
“唉,怎么这么……突然。还要不要告诉香婆婆呢?”莫啸风为了难。
“当然不能,香婆婆这几天打击一重又一重,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消息了。”莫不语说。
“瞒着香婆婆总归不是办法,总有一天她得知道。”王妍儿发言。
李晓珠沉吟半饷,说:“我觉得小王的说法倒是事实。要是瞒着她,有一天知道了,又都是我们的不是。这事,我们必须得告诉香婆婆。”
“要告诉香婆婆,也得寻个妥帖稳当的办法告诉她。”莫啸风想来,也只有如此了。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莫不语的身上。莫不语一扭身,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知道,这事一准儿又得她去。
镜碎钗分,原是欢情薄 1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莫不语的身上。莫不语一扭身,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知道,这事一准儿又得她去。
憋屈归憋屈,除了莫不语,还真的没有人能担当将陆言去世的讯息告知香婆婆的任务了。
莫不语默默地数着阶梯上楼,在心里演习着见香婆婆该说的话。说的太重了,怕是惊着了老人,那不啻于老树断根了。
莫不语敲门不应,便静悄悄地垫步走近床幕,撩开帏帘。
香气如斯,倒是自然。
香婆婆还在酣睡,虽是妇人容颜,却是婴儿姿态。双手交叠至于胸前,眉舒目垂,唇角微扬,鼻息轻吐,呼气如兰。
莫不语萎然坐于地垫上,头面贴近被褥的柔软缎面,不忍心惊扰了此刻安详静谧的时光。
约莫一盏茶功夫,香婆婆才悠悠醒来,看到莫不语,泯然一笑。
笑得莫不语心里一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喊了一声:“婆婆……”便顿住了。
“有事?”香婆婆觉得了她的欲言又止。
“我先扶你起来。”莫不语将衣架子上搭的香婆婆衣服递给她。
香婆婆穿戴整齐,莫不语扶她走到洗手间漱口净面。待香婆婆在轮椅上落座,又去给她新泡了一杯香碧螺。
香婆婆掀起茶盅盖,看幼细茶叶浮浮沉沉,却不低头饮茶,只问莫不语:“怕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莫不语挨不过,只得说:“您睡着的档儿,陆虎叔叔打了个电话来……”
“是谁接的?”
“我母亲。”
“你陆爷爷他……驾鹤西去了么?”香婆婆这才低头饮茶,茶水是新倒的,烫得很,她却不觉得。
“嗯。”莫不语查看香婆婆的脸,她倒平静,一杯茶一口就全倒到肚里。
“不语,帮我研墨。挑那一块最好的雁池,水多墨饱最是浓稠。”
“好。”莫不语按照吩咐,梨花纸、雁池墨、紫兔毫准备好。
香婆婆悬腕挥毫,笔下蝇头小楷纷纷落墨,转眼就一片墨迹。
莫不语看她写了一张,再另铺一张,洋洋洒洒,写了有七八张光景,却无丝毫没有停笔的意思。莫不语怕她累了脊椎,便道:“婆婆,休息片刻再写么?”
“再拖延些时日,怕是老天不给我机会再落墨了。”香婆婆话说着,手腕依然蛟游。
莫不语只能由她。自己在旁边添了些茶水,待香婆婆喘息间隙,替她揉捏肩膀。
天光渐暗,晚饭时分,香婆婆写了一桌子的花梨笺,每一张都密密麻麻。莫不语伺候她早早吃了点羹汤,洗漱睡下,她太累。这一桌子的蝇头小楷好似从她的身体里一个字一个字抽出的一样,早抽得她心疲神倦。
香婆婆斜躺裘被中,身体是累到极致,却又一时睡不安稳,想起忘记让莫不语放下床帏了,自己不想再挪动身子。窗外倒是似明未暗,想必此刻大雪已成规模,天地一色,倒无所谓白日黑夜。
等了若久,睡眠依然难以光临。香婆婆陷入迷蒙中,仿佛自己是自己的一个噩梦,恍惚中魇住了,想要挣脱却怎么挣脱不了。陆言却天降而来,牵起她的手,说:“凝香姐姐!”香婆婆“忽!”地睁开眼睛,才想起陆言已经先自己而去了!
镜碎钗分,原是欢情薄 2
等了若久,睡眠依然难以光临。香婆婆陷入迷蒙中,仿佛自己是自己的一个噩梦,恍惚中魇住了,想要挣脱却怎么挣脱不了。陆言却天降而来,牵起她的手,说:“凝香姐姐!”香婆婆“忽!”地睁开眼睛,才想起陆言已经先自己而去了!
这一惊魇,大凉的天,出了一身的汗。
陆言总说,我这一条命都是你给的。
今日,他这一命,终归,还是还给当初救他的人了。
这一场大雪,埋葬了一段记忆,埋葬了一个洁净而执着的灵魂。而你未逝的影子,在现代都市,是否被热闹的霓虹闪花了眼?是否能找得到归家的路?
离开之前,你甚至都没有对我说再见。
这样寒冷的冬,这样清寂的天,这样黑灰的夜,我一个孤老婆子还能熬几时?怕是不久就要赴你的后尘了。
这样想着,香婆婆终归抵不过身体的困顿,沉入了深深的睡眠里。
第二天一早,一层雪铺天盖地,耀得天地通亮。早起的小雀子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稀疏的爪印。
东边倒显出了将晴的迹象,起先是黛青色,再渐变了明黄色,映在雪地上,是一片琉璃天,一片琉璃地。
莫不语耳听得香婆婆房里传来动静,才敲门走进去。
香婆婆是起来了,衣衫未曾整理清爽,她扶着橱门立着,似乎不负自己身体的重荷。
莫不语赶紧扶她到床边坐下。香婆婆抬起一只手,指着大开的橱门,说:“妆奁,妆奁,妆奁……”
莫不语打开暗屉,一看,哪里还有妆奁的影子?
她暗惊,这是她回国的第三天,已经丢了三件物件了!
她回头看向窗扇,除了气窗,所有的窗扇都严丝合缝。她又走到窗边,窗台上是厚厚的雪层,没有践踏的痕迹。难道贼是走门的?莫不语推门走出去,看阳台外面的雪层一平如镜。似乎也无任何印记。
她一转身,心中再度一惊:斜度里,柏画天门口一行湿脚印赫然在目!他起得这么早!
莫不语想起昨天王祥是布置了红外感温报警装置的,还增加了几处监控点。莫不语静悄悄的下楼去找王祥叔了。
王祥一听缘由,低了头一声不吭地走到莫啸风面前。
莫啸风因为雪天才没出去锻炼身体,看到王祥的脸色,已知事发有因。
王祥扑通一声跪下了,慌得莫不语赶紧弯身扶起,他只喃喃说:“莫部长,你惩罚我吧!莫部长,你惩罚我吧!……”他和李妈一样,是个生活在现代的旧式人,莫啸风都退位多年了还叫他在职的称呼。
莫啸风说:“这也怨不得你……。不语,你去将不言叫起来,我们紧急开一个家庭会议。”
王妍儿被莫不语的敲门声惊起,还在迷糊中的莫不言一听家中又遭窃,一跃而起,飞速地穿好了衣服,下楼。
全宅的人都集中在了楼下的厅里,连李妈也暂停了早饭工作。莫不语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香婆婆从电梯里走出出来。
莫啸风面色凝重,多少年了,莫宅第一次遭遇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入室行窃。虽然再度加强了安保设施,然而窃贼竟然再度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这完全是一种调谑!
镜碎钗分,原是欢情薄 3
莫不言提醒大家:这也预示着到了不得不跟警方打交道的时候了。
莫啸风同意了。
香婆婆默许了。
因为事态严重。
莫不言的领导才能在家庭会议中也一展无遗。他先警告所有人,在警方安排人员到场之前,不得再触碰任何物品。然后安排王祥去检查报警器。
王祥才上去没一会儿,楼上的报警器“嘀嘀嘀……”尖锐地啸叫起来。也就是说报警器一直在正常工作。
莫不言和莫啸风检查监控录像,也如常日无异。
李晓珠突然想起来一个细节,说:“昨儿晚上半夜,不知道怎么的我被冻醒了。起来摸摸取暖器,又没什么问题。你们有感觉么?”
其他人摇摇头,年轻人贪睡,香婆婆昨夜是太累,都是一觉天亮。
“你怎么不叫醒我?”莫啸风责怪李晓珠。
“我不是怕扰了你好梦么?”李晓珠嗲他一眼。
警方很快派来了几个骨干,姚大奎闻风也跟过来了。
在姚大奎的再三请示下,莫啸风终于同意他派几个机灵的武警在莫宅外面值夜岗。
警方骨干们侦查了半天,除了提取了几枚指纹和脚印,没有找到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
照理,昨夜一场大雪,雪地上最易留下痕迹。窃贼竟然一点明显的印迹都没留下。难道是飞贼?就是小雀儿振翅,也该有蛛丝马迹啊。
姚大奎到底是在公安混了一段时间的人,他突然想到什么,说:“你们家里的电闸在哪里?”
警方人员一看电闸,看不出所以然。姚大奎想了一想,又带他们到院墙外面一处隐蔽的所在,扒开积雪,露出一个贴地的小匣子,原来这里是电缆入口。
人们打开小匣子,果然一根线被剪断,又被重新接起,结缘胶绑得潦潦草草的。一看就是再三被打开再绑起来的。
再仔细查看监控,果然时间显示在夜半2:10,突然就跳至2:29了,这中间有将近20分钟的时间。20分钟的时间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难怪李晓珠夜半被冻醒。那段时间停电,取暖器自然停止工作,热气是慢慢散掉,等李晓珠醒了,电又来了,取暖器又开始工作了。
莫不语草草地吃了早饭,陪香婆婆回到屋里。一老一少静默地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片惨白世界。
不知何时,一轮金乌喷薄悬在天地交接处,琉璃光里,世界被描上了暖色薄金。
门突然被撞开,柏画天红着一双赤兔眼,抱着银色苹果电脑,不知轻重地一路欢叫道:“婆婆,不语,婆婆,不语,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柏,安静!”莫不语立眉斥道,这个时候,觉得不懂人情脸色的老外真是太闹了。
柏画天看看石膏般静默的香婆婆背影和莫不语肃然的脸,拌了一个鬼脸,将手中的电脑给莫不语看。
莫不语嘬唇示意他噤声,自己凝神看向屏幕。
她以为柏画天兴高采烈说找到的人是谁,不过是他的同学丁约翰,一个华裔青年。柏画天的一双兔子眼一定是熬夜和丁约翰聊天所至。屏幕上满满都是他们的聊天内容。
镜碎钗分,原是欢情薄 4
“我认识金香度,他常常到我叔父的画铺来喝功夫茶,他的画供不应求,但作品极少,因为他率性而为,并不求钱财……”这是其中丁约翰的一段话。金香度?莫不语望向那一面空空的墙,再望一望香婆婆的背影,终于忍住没有出声。小心地拉住柏画天出了门。
门外,莫不语压低声音问:“金香度是谁?”
“就是爱新觉罗香度。”
“你是说香婆婆那幅画像的作者?”
“是。”
“你肯定?”
“肯定。”
莫不语狐疑地看看他的脸,叹口气。
“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事了么?莫?”
莫不语只好告诉他事实,道:“妆奁不见了。”
“什么时候?”
“昨夜。”莫不语突然想起早上看到的柏画天门口的一行湿脚印,再低头一瞧,他脚上家居鞋鞋底一层暗色,果然是湿的!
“昨夜?”柏画天喃喃自语,似乎在回忆什么。他突然抬头目光烁烁地望定莫不语,却半天没有声音,最终收敛了目光,低头轻叹口气,无语。
那妆奁本是香婆婆赠与柏画天的,他转而送给莫不语。他是最没有理由对妆奁起意的人,可是他的湿脚印,再加上熬红了的双眼,要人不起疑很难。难道是他夜里思量,后悔莫及,所以……
莫不语正在胡思乱想,莫不言上楼来了,他跟妹妹说:“朗司今天要去买香婆婆的寿辰礼,你要不要去帮她选一选?”
莫不语盯哥哥一眼,什么时候朗司的话要哥哥来传达了?这两人也太招摇,究竟不当王妍儿为一回事了!
莫不言连忙解释:“朗司打你电话没有人接,她就发信息给我了。”他虽然张狂,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却因为宠溺她,倒还忌惮三分。
莫不语才想起手机丢在房间。她回身拿了手机,下楼搭了王妍儿的顺风车去宝厦顶级珠宝定制店,汇合了朗司,两个人跟以前一样手挽手逛街。
朗司看中了一款冰种翡翠吊坠,让营业员拿出来细看,一边对着灯光看成色,一边问莫不语:“你觉得这款吊坠适合香婆婆么?她会喜欢么?”
“嗯。”
朗司抬头看莫不语,她心不在焉,满脸忧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不语。”
“没什么。”莫不语将目光凝到吊坠上,说:“这种老坑玻璃种的翠玉,香婆婆倒有几块,但她平常不爱戴。”她在柜台里逡巡了几遍,指着一块玉牌说:“这个冰种帝王绿的牌子倒是少有。”
朗司看了看,这两件东西极是类似,只玉牌价格倒便宜一半,想是莫不语替她省钱,她从包里翻出一张某银行的贵宾卡,笑笑说:“我今天可不比往日。”
莫不语知道办那张卡的门槛是至少500万存款。朗司果然已不是往日的朗司。仅仅是走台挣钱怕是短短两年也难积存这么可观的收入,何况她的消费更是水涨船高,每一件衣裳都是上万非入。
莫不语正要开口,口袋里电话响起来,接起来,莫啸风压低的声音:“莫不语,你快回来。柏画天失踪了!”
“什么!?”
镜碎钗分,原是欢情薄 5
“什么!?”
“我早说过他不可靠。一个外国人,跟你千里迢迢地跑回来,目的动机都不单纯……”莫不语没听完父亲的话,将电话挂了,丢下朗司,疾步跑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汾阳路。
打开柏画天那间房门之前,莫不语心里虽然有所准备,可是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还是疼得皱缩成一团。
属于柏画天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他的衣物,他的电脑,他的剃须刀,他那些古里古怪的工具,都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来就不存在过一样。
莫不语颓然跌坐到房间的地板上,果然被哥哥和父亲言中了。
他,柏画天是谁?
他此刻这一走,莫宅连续地失窃的缘由,即便是真的跟他毫无瓜葛,这也脱不了干系了。
更何况,他连莫不语都不告知,就一走了之。
真的能一走了之么?
莫不语连忙爬起来,她跑到自己的房间,翻到归国的机票,找到了一家美国航空公司的地址,打开电脑输入地址,检查机票,果然是往返票。
莫不语立马用手机拨通了航空公司的电话,甜美的接待小姐刚说了个:“您好……”就被莫不语急急地将她的话掐断了:“请您查一下布鲁斯。盖悌。柏的登记出入境记录。谢谢。”
接待小姐似乎是搜索了一会,才回复道:“我这里有布鲁斯。盖悌。柏的记录是:20分钟前他刚刚换了即将起飞的登机牌。”
“哪一航班?”
“AA6122”
“几点起飞?”
“13点14分。”
莫不语掷下电话,一路飞奔下楼,一边叫莫啸风:“爸爸,爸爸,叫王祥叔开车,快点。”
“干什么啊?不语。”
“我们去机场堵柏画天。”
莫啸风一听说要去堵柏画天,也不叫王祥了,自己跑到车库开了车就出来,莫不语跳上车,两人一路朝着机场狂奔。
莫啸风将车开到送客口,也不管机场保安在后面要求不准停车,直接锁了车,就跟着莫不语后面朝机场大厅追去。
等他们一口气不歇地冲到AA6122的登机口,机场工作人员刚刚关闭了通道,莫不语拉住一位穿制服的姑娘喘着粗气说:“我们……有个重要的……客人……离开了,可否……让我跟他……说句几句话。”
姑娘安定地面带笑容,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无能为力。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莫啸风情急之下,掏出电话,准备找他的那些老部下疏通疏通。莫不语按住了他的手,在他们身后,一架洛杉矶航班的波音飞机,尖啸着越起矫健的身姿腾空而起。
莫不语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回城的车上,莫啸风默默地开着车。莫不语一声不吭,卷缩在商务车的后排座上。
雪后初晴的风景亦是魅力无边。同样的一条路,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后的风景竟是如此不同。
三天之前,杰明接到了莫不语和柏画天。柏画天带着天真真诚的笑容,带着迷人的香气,以莫不语男友的身份,来到香城,来到莫宅。
谁人多情,去后香留枕 1
现在物非人非,一切都已不同。柏画天所在的这几天,莫宅每天都发生着非同寻常的事情,而最后他竟然不告而别,这叫莫不语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更何况香婆婆一直对柏画天青睐有加,格外眷顾。
这更叫莫不语如何对香婆婆启口柏画天不告而别的事实?
回到莫宅,约莫三四点钟的光景,太阳隐到了云层后面,泯灭了光辉,天光竟然暗了下来,看起来将再度雪降。
莫不语踱进香婆婆的屋子,屋子里开了暖气,窗户玻璃上一片混沌。香婆婆依然保持着瞭望的姿态,坐在窗前,仿佛是盹着了,又仿佛在做一场不醒的冬梦。
莫不语轻轻走到她身后,不敢呼吸,怕自己惊扰了她的冬梦。
“不语。”香婆婆却感觉了她的存在。
莫不语才走过去,如往常一样依着她跪靠下来,头枕在她的膝上。
香婆婆手拂过莫不语的脸,刚刚在冷风里浸过的肌肤,冰凉凉的,带着一种细腻的触感。温热的泪水次第缓缓而出,逐渐湿濡了香婆婆干燥的手指。
时间仿佛也盹着了,在这一刻,莫不语尽情地,痛痛快快地,将这几天一点一滴藏到心里的郁结溶蚀,随着咸涩的泪水流淌出来,经过香婆婆智慧的手指,消散在暖暖的空气中。
“不语,还有几天到我寿辰?”
“还有六天。”莫不语未抬头,她怎地如此贪恋此刻婆婆膝上的安逸?她希望自己还是未谙世事的孩子,活在纯净童话里。长大的现实太残酷,每一个自己爱的人都面目全非。
“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得及?”莫不语抬起目光问。
“去找他吧。不语。”
“找谁?”
“柏画天。”原来不需要道明,香婆婆早知道柏画天失踪的消息了。
“我何苦去找?他自己走的,我何苦去找?”莫不语的眼泪再一次自顾自地流下来。她心里为何如此痛?她不去想和柏画天相爱的分分秒秒,不去想为何柏画天不告而别,什么都不去想,却为何还是心如刀锯。
来时,一路恩爱情意绵绵;去时,决绝转身连一声道别都吝啬。原来,所谓爱情,还是抵不过他眼里那些所谓的艺术珍品。
“不语。我希望你去找他。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香婆婆就足够了。我不希望再有一个人的等待长过我。”
“婆婆,你后悔了么?你后悔等一个人等这么久么?”
“傻孩子,我永远不后悔。”香婆婆那一刻绽开了笑颜,如花,她说:“我永远都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等待虽然枯燥而漫长,然而你在曾经相爱的腹地,怀着当初的情怀,梳着当初的发髻,日日夜夜想一个人。想得久了,这个人就一直在你身边了,他离你近得很呢。一闭上眼,一转过身,他仿佛就在你身边了……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找柏画天?我宁愿永远不要见到他,如果他真的拿了婆婆的妆奁。”
“那妆奁本就是婆婆送给他的。他拿了也不算窃。更何况到底是何人拿走?总有一天水落石出。你何苦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的心呢?”
谁人多情,去后香留枕 2
“那妆奁本就是婆婆送给他的。他拿了也不算窃。更何况到底是何人拿走?总有一天水落石出。你何苦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的心呢?”
“我自己的心?”
“我看柏画天偷走的不是妆奁,是某个人的心!”
“香婆婆你,取笑我……”莫不语的脸更是羞得抬不起来了,捂到了婆婆的衣褶里。
香婆婆用手抬起莫不语的脸,那样一张青葱的,还泪痕未干透的脸盘,是月下露珠滚滚的青荷,她可不能任由这美丽的脸盘也如她一样,在岁月里渐渐耗成了枯叶残荷。
“快去快回,也许还能赶得及我的寿辰礼。”
莫不语抬头,仔细看香婆婆的脸色,不想是开玩笑的神情。
“去吧。准备一下。今日我也累了。明日我要去参加你陆爷爷的追悼会,都是老朋友了,总归要送他一程。”
莫不语回到房里,还在发怔,想起香婆婆说的快去快回,连忙拨通了中午拨打给美国航空公司的电话。电话里姑娘声音依然甜美如故:“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请查一下莫不语近期机票预订情况。”
姑娘哒哒哒地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腻起喉咙回答:“您好,10天前,布鲁斯。盖悌。柏先生为莫不语小姐预订了一张往返洛杉矶与中国香城之间的商务舱机票,目前返程机票尚未启用。”
“请为我启用返程机票,要最近一班洛杉矶的返航航班。”
“如果天气如常,最近的航班在明日零点一刻起航。目前商务舱已经满员,您可以升级头等舱。”
“好,请帮我升级。”
办妥了机票事宜,莫不语下楼,看到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王妍儿一个人在呆坐。她坐过去,王妍儿抬起头,一脸的泪,花了精致的妆容。
莫不语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真冰冰凉啊,在莫不语握住的那一霎,她整个人轻微地皱缩了一下。莫不语轻声问:“嫂子,怎么了?”
“你哥哥他……外面有人了。”王妍儿忍不住抽泣起来。
虽然这个消息莫不语先一步就已知晓,但从最直接的受伤害人王妍儿那里得知,她还是一心戚戚然。她说不出什么话,她无语安慰悲伤的王妍儿。
王妍儿当初嫁入莫家,是莫啸风和李晓珠极力主张的,觉得她大方懂事乖巧,是莫家儿媳的不二人选。王妍儿虽然出生在小城,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她嫁入莫家,虽然和公婆小姑有些小矛小盾,但总体还是安分守己规规矩矩。
王妍儿和莫不言之间虽然谈不上情深意重,然而八-九年的日子过下来,日久生情总是有的。男人这一次背叛出轨,到底是一重出其不意的偷袭,让她受伤极重。
“不语,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莫不语知道王妍儿一着急就慌,就不知所措,她只能先安抚住她:“嫂子,你先不要着急,这事是真的话,我和爸妈一定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支持你。哥哥晚上回来,我一定帮你指责他,要他不能再做荒唐事,小修都这么大了……”
谁人多情,去后香留枕 3
“是,不语。就你的话管用了,不言还就听你的话,你一定要帮我说一说……”
“好,好,嫂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说他的,你放心,无论如何一定要他将心收回来。”
莫不语听到父母在另一屋里说话的声音,她站起来,说:“嫂子,我去跟爸妈通个气,晚上好好收拾收拾我哥哥,啊。别哭了。”
莫啸风和李晓珠正在议论昨晚的事,女儿脸色凝练地进来,他们以为又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一起停了话头,望定了莫不语。
莫不语将莫不言在外面不轨的事情一说出来。莫啸风倒先松了口气,道:“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李晓珠也淡淡说道:“不言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任性胡闹。”口气里充满了宠溺,还当莫不言只是犯了小小低级错误。
莫不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寡替嫂子叫屈。当年这桩婚事倒是父母执意要的,现在人家王妍儿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了,却又不把人当回事了。
莫啸风问道:“知道那边的是什么人了么?打电话让不言早点回来,给点钱把那些红粉知己什么的该断都断了,没的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现在正逢换届的关键时候,个人作风问题虽然不是重点,但也是参考条件之一……”
莫不语听都没听完父亲的叨叨,扭身回到厅里了,连李晓珠追着喊她:“不语,你往哪里去啊?马上要吃晚饭了。”她也没有回应。
厅里王妍儿已经止住了哭泣,求救地望向她。莫不语只能挤出笑容,伸出一只手作了个OK的手势,避身闪到电梯里,躲回到三楼去,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王妍儿。
莫不语站在三楼的阳台,极目远眺,此时天色本该幕黑黑,却因雪色反光,反而通透。整个世界仿佛在蛋色琉璃罩下,有些反常的明丽。
柏画天想必正在三万千米高空。来时,天是婴儿蓝。去时,天是琉璃白。弹指之间,浓烈的爱已冰冷。一阵夜风袭来,莫不语瑟瑟了一下,心冷了,身体也不再逞强。
她避到身后的门里,定睛一看,竟然躲入的是柏画天曾经居住的房间。她信步踱到那屋子中间。一米五宽幅的单人床,床具被李妈拾掇得整整齐齐。虽然在暗影的屋内,她似乎能再度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以为那不过是柏画天佩戴的那半幅霞帔的香气,怎的他走后,屋内还是暗香盈动?
莫不语一阵心痛,跪在床前,脸埋到他曾经枕过的枕头里。以为他一别就是遥远。哪里知道,思念的时候,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他竟然离自己的心这么的近,这么的近。
隔壁响起敲门声,想必是楼下预备的香婆婆的晚餐端上来了。莫不语抹了一把脸,起身出门,接过莫啸风手里的食盒,端进香婆婆的房里。
香婆婆不急着用膳,她问莫不语:“几点走?”
“半夜。”
“嗯。不语。我有一些东西你带上。”
谁人多情,去后香留枕 4
“是什么?婆婆。“
“我送你的那箱子里的旧纸,你带一些在路上,闲暇的时候读一读,权且解闷。若是有更多的精力,便将它们录入到电脑里。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们和我一样,在岁月里逐渐老了、旧了,一碰就散了。如果在电脑里,是不是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香婆婆。”莫不语忍住不期而来的悲伤,说:“它们在电脑里,只要小心保存,会永久如一。”
“永久如一?这就是了。我要它们永久如一。花笺墨书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物件了。”香婆婆看着莫不语掀开黑漆食盒,一份紫芋饼,一碗香油荠菜馄饨。本该有食物清香扑鼻,却寡然无味。香婆婆知道,自己的嗅觉也逐渐失敏了。不想给即将远行的莫不语心里徒添一道阴影,香婆婆微笑着微吸了一口气说:“好香!”
莫不语才释然笑了。
熬到半夜10点,莫不语只跟香婆婆道了别,将一部分花梨信笺放入防水袋,存到小小行李箱的底层。她静悄悄地下了楼,经过二楼父母的房间,停顿了片刻,还是决然转身下楼了。
她突然明白了柏画天一言不留离她而去的心情,那是因为没法启口的原因。说了只徒添烦恼,不如不说。
不如不说,不如不告而别,正如此刻她对父母的心情。
她轻手轻脚,然而一路的雪,踩上去还是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心惊胆战,担心惊醒了王祥,院子门口的小屋里光点着灯,没有人影。
莫不语一阵窃喜,想必王祥是到后面巡逻去了。然而一打开门,她一顶头就撞上了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在灰黄路灯下,那几个人脸如腊黄而失真,一起转过来盯着她瞧。她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值守的几个武警。他们年轻的脸盘被雪夜的寒风吹得失去了光彩。
王祥叔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说:“不语,你这是要干什么?”
莫不语连忙竖指示意他安静,她轻声说:“王祥叔,拜托拜托,不要惊动我爸爸妈妈。”
“你是去找那个偷跑的外国人?”王祥盯着莫不语手里的行李箱。
莫不语点点头,一脸恳求地望着王祥。
王祥叹口气,他好似明白了少女被弃不甘心千里追夫的心,说:“那我明儿早上怎么跟莫部长交待啊?”
“就说我趁你不注意偷偷溜走的。别说你见过我。王祥叔,拜托了。”莫不语一贯娇憨,撒起娇来,大人总是拿她没办法。
王祥只好转身跟那几个武警挥挥手,说:“自己人,夜里赶飞机的。”那几个武警就排着队转过墙角去了。
莫不语走了几条街,才打到出租车,赶到机场。机场虽然照样降了大雪,却早就被人工融化掉了,所以倒没有耽误航班正常起飞。
莫不语定的是头等舱。人少安静,空姐也格外殷勤。莫不语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起飞之前,身边坐定了一个矮肥的男人。
莫不语对矮且肥的男人本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然而那人说日语,语调快速而且干练。肥短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扣着桌面,语气生硬地命令空姐给他整理行李入舱。
家国好梦,回首冷梦衾 1
莫不语就觉得有些烦闷,将身子朝舷窗靠了靠,默默地整理临走之前香婆婆交给她的一叠花梨信笺。
日本男人侧头定定地看着莫不语整理,手指依然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轻轻扣着桌面,连广播里警告飞机即将起飞,提醒收起折叠桌面的话语都不予理会。直到空姐过来将桌面收起,他才将双手交叠藏于腋下,低头想心思。
飞机飞行平稳后,莫不语摊开信笺,用手提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录入。香婆婆的古文底子深厚,刚开始语言甚是晦涩。大概是后来通读的现代文逐渐多了,她那样冰雪聪慧的人,遣词造句浅就逐渐浅显明朗了。香婆婆的字迹清晰,有些繁体字前后意思一联系都可融会贯通,录入倒是一件容易简单的事情。
虽然飞机偶尔遇到气流有轻微的颠簸,但不知不觉中,莫不语竟然被代入了香婆婆蛟龙悠游清香字迹营造的那个旧年代里去了。她很后悔,早没有帮香婆婆做这一件事。
香婆婆写在信笺上的故事,最早是从一位叫凝香的姑娘走入香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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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城,无论何时都是闪着光散着香的。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无垠时间里。
它有着南北交汇的优渥地理位置,再加上水陆空的便利交通,商甲繁荣,在末世混乱的年代里倒如荼蘼,格外璀璨而光华。
当然,香城的冬天还是逃脱不了寒冷的。
人们在兼备了美观之外,都裹着厚厚的衣裳。女人里面穿着旗袍,叉开得低了的,在里面塞了厚厚的夹裤。外面再套上呢子的或者裘皮的大衣,依然光鲜靓丽。
孩子们却不在意这些外在无用的装饰,他们统一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两只胳膊简直都举不起来,两条腿更是迈不开。
女人夹着小小的坤包,牵着似木偶挪动的小孩子的手,嘴里赶着:“快点,快点,再慢慢走,小心黄皮狗一口吞了你。”小孩子的腿迈得快了点,摩擦得两条棉裤腿发出“忽,忽,忽……”的声音。
这声音很快被路过的“哐当哐当哐当……”电车声给淹没了。
电车拖了长长的辫子艰难的在肮脏的街道上溜过,它不时得小心慢得好像遛弯儿一样的老马车和突然穿过马路的黄包车。
拉黄包车的汉子都是一副憨厚的长相和敦实的身材,却在天长日久的磨练里,练出了一身上好绝技,能在混乱拥挤的街道里左突右冲见缝Сhā针的杀出一条曲曲折折几乎不可能的道路来。
然而黄包车夫再好的绝技碰到摁着长长“滴滴叭叭……”喇叭的铁皮汽车还是得败下阵来。
那些开汽车的都是洋车夫,身份比黄包车夫尊贵不了多少。
可是那些坐在车后座的穿绫着缎的人们可是背景无可琢磨的。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分租了香城,开始时兴“洋”味儿。
家国好梦,回首冷梦衾 2
皇亲国戚遗老遗少都褪到昏黄的背景里去了,仿佛抹在旧年屏风上一把伤风感冒的鼻涕,早风干了,连那些蠢蠢作动的菌群都干枯死去了。
兴风作浪的都是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还是当年慈禧太后亲近各国遗留的老-毛病。
常常从汽车那黑越越的肚子里钻出来一个斜戴花礼帽,穿着重重蕾丝花边蓬蓬裙的女人。初一看以为是洋女人,仔细一看却长着东方的黄面孔,指挥洋车夫的话语里还带着香城的土腔土调。
凝香来到香城已几年了,然而她好似从未走进香城里。她是这一城繁华的旁观者。
这天,凝香照例到街上卖花。香城对于凝香倒一点没有仁慈。
她和秦叔来的时候是冬天。就仿佛,这个城,对于他们永远都是冬天了。
他们找不到荀师傅推荐的那个唱戏说书的经理人,据说他早参军护法去了。这个年代,什么都有可能。不要说唱戏说书的,就是文弱的教书先生都被迫拿起枪杆了。
秦叔是见老了,不然他难免在一次又一次的扩军里被抓了壮丁。
正因为秦叔老了,凝眉肩上的担子就重了,她夜晚在小茶馆酒楼里卖唱混个吃饭住宿的酬劳,白天还得上街卖花。卖花不是为贴补自己的穿用,是因秦叔的病。
秦叔因为颠沛流离,终日不得暖饱,终于生了痨病,整日咳嗽。
凝香手捧着一捧各色花,心想如果今日能全卖了,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积攒的钱,就可以到药铺抓一两剂药,秦叔的病也就稍好一好了。
秦叔的病稍稍好一点,凝香的心就稍稍宽松一点。
秦叔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牵念了。
凝香还没来得及开始出声叫卖,街上突然响起嘹亮的军号,接着是嘈嘈嗒嗒急切的脚步声。街上的行人都贴上了墙根,淡定而淡然地立定,张望着一群额眉上扣着大檐帽的黄军服的人乱糟糟地朝着清明街方向奔驰而去。
凝香转过街角,看到一群白衣黑裙的女孩子尖叫着像一群惊了的麻雀炸开了。
黄军服的人跟捕雀子的黄鼠狼撵着她们追。
凝香刚想匿到小巷子里,突然被两个身影拦着了,那两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将一叠卷起来的纸轴Сhā到凝香的花篮里,转身飞跑。
凝香倒呆住了,抬头看到愈来愈近的黄衣军人,慌张地将花朵们拨散开,遮住了那卷纸轴。
黄衣军人看到年幼的凝香停都没停,就继续追捕他们的雀子们去了。
街上渐渐冷清下来,刚才变了木偶人的路人们渐渐恢复了知觉和行动。
凝香不知道自己的花该不该卖了,只要抽出其中一朵,就露出了内里的乾坤。这卷纸轴仿佛一触即爆的炸弹隐藏在她的花篮子里。害的她浑身僵直。
一个油头粉面的戴小礼帽的男人走过来问:“小姑娘,花怎么卖?”
凝香只能摇一摇头。
“哟,这年头,花都拿出来不卖啦?卖不卖?”
凝香还是摇头。
“你是哑巴啊!卖不卖?多少钱?我要急着送逸仙园里青儿姑娘呢!卖不卖啊?”男人一脸恼怒,只差要抢了。
家国好梦,回首冷梦衾 3
“今天这花,我们少爷全定下了。”清脆脆的声音答道。凝香看过去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虽然是丫婢的穿着,气度却不凡。
顺着她斜指的手臂看过去,是马路对面的一辆黑汽车,车身擦得跟墨玉一样,映着脏像的地面和街景,以及站在汽车边上的一对呣子。母亲穿着旧式缎底锦绣旗袍,套雪貂绒的双幅绲边马甲,硬板板的绲边立领遮挡了她半幅脸面,只一双眼目光锐利利地横过街面。
强行买花的无赖看到那汽车已经矮了半截气焰,嘴里叨咕着:“不就是几支破花么?爷不跟你抢,呸!”最后一个脏字出口的时候,人已经快步走到半条街以外。无赖虽然无赖,但好歹审时度势还是有的,这时代,出门有汽车夫的这类人都是惹不起的。
凝香却为了难,这花一卖,内里乾坤就得暴露了。还不知道那两个姐姐什么时候来取这卷儿纸。
“难道你真的不卖么?我们出两倍的价格。”小丫头又回头朝马路对面望过去,说:“我们少爷今天要一束花儿回去画静物。”
凝香望了望小丫头的少爷。那好看的男孩子好像不是这世上的人,淡漠地立在母亲身边,一身狭长的丝麻长袍马褂。眉毛刚刚好压在虎皮暖帽的边缘,一双空漠的眼睛和一张故作老成的脸,却怎么都藏不住雪净净的肌肤,樱艳艳的唇色。
他的目光仿佛望着凝香,又仿佛是望着凝香手里的花,似是而非的气息浓烈的裹住了凝香的感官。
凝香甚至都觉得了那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
“你真的不卖么?”小丫头再次催促起来,明显的口气恼了。
凝香再次低头望着手里的花篮,突然一只暖手握住了她的手,声音随之而来:“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啊?我们姐姐正等着花儿熏香呢。”
小丫头一抬头看,就跟被烙铁灸了一样地跳开,转身就走回马路对面了,跟她的主母覆命道:“原来她真不是卖花的,是逸仙园的候补姑娘。”
贵妇人说了一句:“可惜!”不知道是可惜卖花的小姑娘,还是可惜那些买不到的花儿。她领着儿子,带着她的丫头,转身登上汽车,绝尘而去。
凝香抬头望过去,一个穿着青蓝连枝花袄褂的小姑娘站在身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龄,却有着沉稳的气质。
她牵了凝香的手就顺着狭窄街巷疾走。
走到一个临街的木门口,轻扣了三短一长敲门声,门“吱呀”开了。
凝香被牵进去,一看,一院子的白衣黑裙,三三两两的,有的还难掩面上的惊慌,轻抚着胸口。
凝香被小姑娘牵着穿过院子,走到堂屋里,屋子也有两三个白衣黑裙装束的姑娘。只有一个例外,是长衣长裤,戴着鸭舌帽,帽子扣到眉上,底下的双眼却水滴滴地,鼻如青葱,唇似樱桃,眼波一霎就裁切了一大片春光。
她伸手拽过凝香,上上下下看看她,说:“这孩子,生的真好。”
家国好梦,回首冷梦衾 4
其中一个白衣黑裙说:“狄青姐,传单都在她的花篮子里呢。幸亏四儿手脚快!不然又被那班混蛋给搜去了。亏我们费了许多力气誊写的。”
被叫做狄青的说:“幸亏这孩子灵气!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凝香。”凝香没来由地对她生出了好感。
“凝香……嗯。好。这篮子花我都买了。”狄青说着,掏出了一把钱。
凝香看了一眼说:“姐姐,太多了。这篮子花都不是名贵的品种,不值这么多钱。”
“怎么不值?你帮我们的忙,岂是这些钱财可以买到的。”狄青将钱卷了卷,塞到凝香的袍褂口袋里,碰到她的手背冰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衣衫,薄薄一层,连夹棉都没有。
她唤刚才领凝香来小姑娘:“小雅,你给这小妹妹买一件新袄子,再送这小妹妹回去。记得一定安全送她到家。”
“我这身衣服暖和得很呢。姐姐。而且我记得回去的路。”凝香不想麻烦人,自己抽身望外走。
小雅拉住她,将自己身上的袄子脱下来,披在凝香身上。
凝香死活不要,狄青笑道:“你小雅姐指望我再给她做一身新的呢。”姑娘们都笑起来。
气氛却柔和了许多,凝香就不好再推辞了。小雅的袄子穿在凝香身上宽松肥大,还带着小雅柔和温顿的体温。凝香第一次觉着了暖心的小快乐。
小雅打开小院门,先朝外张了张,才领了凝香出来。
凝香本不肯她送,可她攥住了凝香的手。她的手那么温暖,是深冬里的一线春意,凝香的身子仿佛也跟着手上的暖意苏醒过来。
小雅陪着凝香到药铺子里抓药。本只够两帖药。狄青给的钱多了,凝香还不知多久才能给秦叔再抓药呢,就紧着手里的钱多抓了两帖
凝香到小茶楼后面的地下室,远远地没有听到秦叔的咳嗽声,心想:难道今日竟是好了?
宽慰地打开狭窄的小门,看到秦叔背对着门。不忍心惊扰他,将药放到桌上,觅到一个瓦罐准备炖药。
小雅说:“既然你到家,那我就回去了。狄青姐姐还有许多事情要差我去交待的。”
“谢谢小雅姐姐!”备受欺凌的凝香对偶得的关怀感激至深,却无以回报。
小雅笑笑:“你不用谢我,该谢的是狄青姐姐。”转身离去,眼里却忍住了疼痛。小雅也是个苦孩子,看到凝眉和秦叔的住处,难免伤情。
小雅才走了几步路,突然听到:“秦叔——”一声凄厉哭声,从刚才的半地下室传来,虽然是压抑着的,但落到小雅的耳朵里清晰无比。她转身朝来处走去,打开刚刚掩上的门扉,地上一片的草药和瓦罐碎片,小姑娘跪在床前——如果那个木板和枯草搭成的也叫作床的话,勾着头,抽泣。躺在床上的老人被转过了身子,嘴角挂着一串白沫,倒在老人身边的竟然是一瓶空的蟑螂药罐子。
小雅立在那里,看小姑娘轻轻抖动的幼弱双肩,自己也禁不住泪湿脸盘。
家国好梦,回首冷梦衾 5
这个可敬的老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为了不连累小姑娘,自尽的。
秦叔是凝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现如今,连这唯一的念想都被掐灭了!
凝香自此是个真正孤苦飘零的人了!她心里面愈来越凉,忍不住伸手拾起一片碎瓦,将尖锐的那一头抵在手腕上,却被人一把打掉,抬头一看是小雅。她怎么还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小雅抱住了凝香,不出一言。她就这样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望她生的意志苏醒过来。多少年以前,狄青也是这样救了她。她忍不住代替狄青做了一个决定。
小雅带着凝香回到了清明街的小院子里的时候,白衣黑裙们已经作鸟兽散了。天光也几乎散净。
有老妇人拿着洋火,一路点上了大红的灯笼,各间屋子里也渐渐烛火摇曳起来,檀香丝丝袅袅,缠绵了整个渐暗的冬季暮晚。
凝香跟着小雅在一条长长的檐廊里一路走。光影里迎面走来一位粉妆姑娘,一字刘海儿,高耸入云的发髻,一侧斜Сhā着丹凤朝阳珠翠,耳上水滴耳坠活泼泼地映着硬领上的红翠牡丹。因为她的身姿摇曳,旗袍上绣的牡丹好像一朵赶着一朵,在光影里次第展开花瓣儿,生动得每一朵花儿都好似有着自己鲜活的心跳和呼吸。
凝香觉得头晕,粉妆姑娘却叫了一声:“小雅。”
小雅立定了,说:“狄青姐。我看凝香可怜,将她带回来了。”
“带她来这里,不是害了她么?”狄青站在廊上,竟然明显不太高兴的口气,面上光影未定的样子。
小雅紧握住凝香的手,低头说:“她一个人在外面,总比在我们这里苦。以后要是她有出息,就不必吃这碗饭了。”
“也罢,既然人都来了。先安定下来再说。”狄青继续摇曳着烛光朝另一头走去,边走边说:“带她先去厨房吃口热饭。”
小雅应了一声,带着凝香朝另一头走去。
晚饭后,小雅将凝香安置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要赶去给前厅楼上的狄青姐递茶送水。她走后不久。凝香靠在软软的被褥上就沉入了梦乡,她就是觉得累。觉得累。
夜半惊醒,凝香跳下床,叫着:“秦叔,秦叔……您哪里不舒服?”却半天没有摸索到秦叔的床,这才想起,下午小雅陪着自己已经将秦叔葬在了城外的山岗上。
想必小雅曾经回来过,被子现在是搭在自己身上的,凝香将头埋得深一些,压住胸腔里的抽泣声。
她真正地一无所有了,除了她自己。她想念那些离她而去的人儿,秦叔,喜哥,荀师傅,爽子师哥,慧儿师哥,凤儿师姐……他们每一个都在今夜里来揪她的心,让她的心疼痛无止尽。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一阵隐隐歌声如游丝在夜色中传来。因为太动听,凝香忍不住歇了哭泣,将心思集中起来,然而耳朵再怎么尖,歌声却消弭在夜色里了。好似正在绣纫的绣娘,缝过来的针,却拽滑了线,急得人白白地花了一番心思。
霓裳箫歌,几曾识干戈 1
这一阵心神提凝,凝香的伤悲也就歇了一半。
朦胧之中,又一阵箫声悠扬飘起,凝香忽地睁开眼,凝神,果然之后歌声再度传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垂垂!”
期间偶有琵琶铮铮,箫声迤逦,然,都只是陪衬,那一把美丽声音横空,隔着空气,直追入耳:“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凉的泪?你想想呵:对,对,对。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人生如蕊?你知道秋花,开的为何沉醉?吹吹!吹吹!你知道尘世的波澜,有几种温良的类?你讲讲呵:脆,脆,脆……”
歌声一了,凝香的心却悬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然而夜色里,只偶尔随风飘过一两声飘忽笑语,难得再有歌声如梵。
凝香静下来的心充满了惆怅。惆怅稀释了伤悲,她朦胧着又沉入了一轮沉睡里。
一觉天光。凝香一睁眼,看到小雅正在房里梳头发,都不知道她昨夜何时回来的。
小雅看她醒了,抿嘴一笑说:“快起来,我们吃过早饭。狄青姐就该起床了,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忙呢。今儿有你帮我,我应该轻松许多多了。”
凝香赶紧起来,穿鞋那一刻,还没忘记问小雅:“昨儿半夜里,是谁在唱歌呀?”
“唱歌?那准是狄青姐的歌声了。”小雅的头发梳好了,还没忘记抿了一梳子油将头顶毛刺刺的头发顺下去。
“狄青姐姐唱得真好听。”
“那自然。她歌唱得好,琵琶弹奏得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文章更是写得好。她什么都好。”小雅一路说过来,说得狄青好似是神人一样。
凝香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想起荀先生。他曾经也是凝香心里的一座遥不可及的神。
小雅带着凝香出门,院子里老妇人在打扫,将水先泼洒了一地,凝了灰尘,才挥洒起扫帚。
又是一段长长的曲里拐弯的檐廊,褪尽了昨夜的魅色烛火光,檐廊幽深而冷清,和冬色融为了一体。
穿过檐廊尽头的大厅,小雅抽开烘漆大门的后闩,将铜色的保险闩一道一道拉开,咬牙一使劲,“吱呀”一声大门如潮水朝后两边退去,门缝里呼啦啦闪进来一道亮眼的光芒。
凝香眯了眼睛,望着太阳悬在离地一竿子的距离,如初生的婴儿新鲜而明亮,寒冷的空气薄而透明。
小雅端了一铜盆的水,哗啦泼到门外的灰土地上,墙边的一个人忽地跳将起来,大声骂:“谁呀?谁呀?这么缺德,一大早水泼到我脸上。”
凝香一看,是昨天要强行买花的无赖。
小雅瞥一眼,啐道:“呸,二秃子,又是你!谁叫你哪里不赖,偏赖在我们逸仙园门口——你自找的。”
“我这不是面子薄,亲眼见不了青儿姑娘一面。在这墙根下听听青儿姑娘的声气儿也是好的吗?”
“那你这死赖子,怎么这一早了还赶快滚回去。”
“我这还不是还想着,见见小雅姑娘您的仙容月貌吗?”二秃子涎着脸。
小雅气极,回身朝里面喊:“王姆姆,将你的洗脸水端出来。”
霓裳箫歌,几曾识干戈 2
二秃子一听,赶紧求饶:“哎呦,姑奶奶,这大冬天的,你又要淋我呀?就不心疼我感冒受冻了呀?好好好……我怕了你了,我走,我走,我走还不成吗?”二秃子一边走一边捡起地上灰土土的帽子,扣在了乱糟糟的头上。他名是二秃子,竟然不是真秃。二秃子沿着墙根走了几步路,再回过身来,说:“小雅姑娘……”
小雅拿了一只草编扫帚出来,一听二秃子还没要走的意思,举起扫帚就要落下去。二秃子吓得一蹦逃出多远,但是嘴里还没有停歇:“小雅姑娘,我昨夜是鸦片泡子点得多了,在这墙根听青儿姑娘的仙乐呢。这大冬天的,我熬得也不容易啊,我,我熬了大半夜这不是为了给狄青姑娘传个消息嘛——荀南郡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小雅的扫帚举在头顶,竟顿住了。
“一个烟友说啊。消息确切得很。说最近几场暴动都是他闹的。”二秃子远远地一路走一路说,声音渐行渐远了。
“你们这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瞎说。哼!”小雅话虽这么说,扫帚放下来扫地,扫来扫去扫得很是心不在焉。一转身看到凝香,便将扫帚递到她手里,转身进门去了。
凝香挥起扫帚,将凝成一团一团的泥灰朝两边扫去,一阵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有些未曾被水浸湿的微尘飞扬起来,在阳光里仿若凝香心里的小小快乐闪着金光上下飞舞。
“哼哼哼……”凝香起先是轻轻地哼着曲调,然而那些词曲却也似那些快乐的微尘一样,从她的记忆里争先恐后扑闪而来,她轻轻地唱出了声:“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凉的泪?你想想呵:对,对,对。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人生如蕊?你知道……”
突然一阵浓烈的似是而非的窒息感掐住了她的歌声,她抬头张望了一眼,就发现对面的汽车车窗后一双眼。窗子的玻璃是降了一半的,那一张好看的脸就浮在黑幕上,愈加夺目。而他的目光所及范围甚广,似乎是凝香周围的一切……恰好他的母亲从庆贤斋拎了几包点心出来,看到儿子望着对面,面色立刻变了,赶紧上车将车窗关上了。
凝香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身后,一座门楼秀挺的大门,上书三个飘逸墨字:逸仙园。题词的是书法大家潘龄好先生。凝香昨儿是从清明街的小院子走进去的,这逸仙园的门楼还真是第一次见着。
怎么男孩子的母亲对逸仙园如此讳莫如深?再一回头,汽车已经冒着滚滚黑烟消失在街面上了,空气中除了土腥味,还有一阵木炭燃烧的气味。凝香自然不懂,当年汽油柴油太过紧俏,有许多汽车是以燃烧木炭为动力的。
凝香叹了口气,继续她未完成的清扫工作,口里还低声地轻哼着那一曲小调儿。
将近晌午,才看到王姆姆提着壶热水往楼上赶,一边招呼着小雅:“快点,将狄青姑娘那件黛青的旗袍拿上去,她今儿要穿。”
霓裳箫歌,几曾识干戈 3
小雅提着旗袍,没忘记拿了一件整张狐狸皮做的披肩。
狄青下楼来到餐厅,凝香早早按照小雅的吩咐将几样小菜和一碗玉米粥摆在了八仙桌上。
没上妆的狄青和凝香初见她时一样,面色和气。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看到凝香立在身侧,搛小菜的手就停住了,叫:“凝香,过来。”
凝香就走过去,狄青说:“小雅刚说你,昨夜听到我唱歌了?”
“嗯,唱得真好听。”倒不是凝香刻意奉承,是情之所至。那一段歌声似乎还绕梁有音呢。
狄青笑了,抚了抚凝香的头发,自顾自地喝她的粥去了。
小雅端了一壶茶进来,放在桌上,说:“狄青姐,这一壶枸杞茶,暖胃去酒气的。”
“昨儿晚上,我酒喝多了么?”
“是,吐了不少。”
“那班兔崽子们没沾我便宜么?”
“他们哪敢?不是都忌惮着荀南郡先生么?”小雅将壶里的茶斟到玉釉盅里。
狄青端起盅来浅浅抿了一小口,问:“二秃子的消息确切么?”
“二秃子那个人,虽然沉迷于酒色烟瘾,但说话好像还靠点谱。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
狄青犹自端着茶盅,默然不语。
小雅一边收着碗碟,一边小心地试探道:“狄青姐,要不一会儿我闲了,去荀府打听打听?”
狄青仿佛才回过神来,碎牙道:“闲了也不要去。他不来,我何苦去自讨没趣。”
“荀先生不来逸仙园,他应该有他的顾忌,他现在的身份如此敏感,怕是无端连累了姐姐,倒是真的。”
“呵。”狄青苦笑一声:“这将人拖入了苦海,自己倒没的撇清上岸了。我这一段兴风作浪,连北平政府都惊动了,我就不信他闻所未闻。他不来,是怕我无端连累了他罢。也罢。还不如那几个穷酸文人墨客兴之所至,敢于直面那些强权霸政呢。亏我当初以他为真君子,以他为好楷模。原来不过是个多喝了些洋墨水儿的软骨头!”
小雅知晓她是心里失望失落,不予争辩。低头收了碗碟。跟凝香挤了挤眼色,两人正准备出餐厅的门。
前厅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叫闹,王姆姆惊慌失措的声音:“陆长官陆长官……有什么事跟我说啊……长官……狄青姑娘还没起来呢……陆长官……”
狄青放下茶盅,说:“小雅,怕又是陆晴空那个无赖,跟他见风使舵的爹一样,没事总找事。就说我今儿病了,不见客!”转身朝另一头的楼上避去了。
小雅领着凝香返身赶往前厅,迎面几个穿军装的人走过来。领头的那人面目虽然嫩,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气势却霸道,配着援带肩章,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王姆姆早被他们甩到了身后。
看到小雅,那个年轻的军官才立住了脚,然而脸还是硬着的,口气更是硬:“你们狄青姑娘呢?”
“陆长官,真是抱歉哦,我们狄青姑娘昨夜睡得晚了,今儿还没起呢。”小雅倒是似乎见惯了世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应答得滴水不漏。
“是么?”被称做陆长官的年轻人冷哼一声,提高了声气说:“我今儿起了个大早,可不是来狄青姑娘这里寻欢作乐的!我是来公干的!”
霓裳箫歌,几曾识干戈 4
“陆长官,有何公干?跟小雅说也是一样。”小雅面上还是凝然不动,心里却打起了鼓,不知道这个一直被狄青姐拒绝接待的纨绔公子哥儿,今儿又要耍什么花招。
“哼,跟你说?真笑话,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能兜得起吗?”
小雅气得脸色发白,捏住了拳头,然而还是定定地站着,转而绽开笑容,说:“陆长官,兜不兜得起,你要说出来才能定夺,是也不是?”
陆长官冷笑几声,知道话若不说得严重些,唬一唬她们,主人是不会出场的,于是大声说道:“今儿早上有人特地到军府里举报,说逸仙园里有人歌唱反大总统反军政府的靡靡之音。”
小雅也不甘示弱地冷哼一声,说:“陆长官,这青天大白日的,可不能空口白牙地乱咬人呀,证据呢?”
“证据?哼,举报人都还在警察局子里头呢。你还没能赖掉不成?”
“那怎的警察没来,你陆长官倒捷足先登了?”
“你……”陆晴空没料到倒被小雅这个小丫头将了一军,脸色一红,大声道:“现时是军政一体,我陆晴空就是代表着警察局来的!今儿你逸仙园也别遮着掩着了,早上唱那一首《问》,不是一个两个人听见的,路过逸仙园门口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着呢。你们要证人是么?我命令个把人到对门的铺子里去一抓一大把!”
“哼,这年头,不要说对门的铺子伙计。到哪里去找个把人,给一把钱,让说什么的都肯。”小雅撇头撂眼,针尖对麦芒地将陆晴空的话挡了回去。
“你们说的是早上在我们逸仙园门口唱歌的事么?”凝香突然轻轻地开了口。
陆晴空本来和小雅较量着,听到这羸羸弱弱一丝儿童音,才低头看到这个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一双清透透的眸子盯着他,他不禁一颤,本该说什么的,嘴巴才刚张开,突然就忘记了。
凝香见大家都不说话,便道:“是我唱的。”
还是一片静默。
她便提高了声气,道:“真是我唱的。”
小雅最先领悟过来,她忙不迭捂住凝香的嘴,说道:“你瞎说什么?你知道什么是《问》?你会唱什么啊?你不是还没睡醒,迷糊了吧?”她再返身叫:“王姆姆,领凝香进去休息一会。”
“哼……”陆晴空冷笑,说:“凝香……这名字倒是有意思。你们逸仙园从前所谓的节义凌天气度哪里去了?出了事拿这么小的丫头出来顶包!”
“不是顶包的……真是我唱的。”凝香不顾小雅朝外推她,她竟然轻轻唱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一阵梵音如清泉流转潺潺而来,将凝香的歌声掩盖了下去,细碎的鞋跟声作了背景节拍,狄青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木头阶梯。
她走到陆晴空面前的时候,才渐渐熄了歌声,然而一道笑容袭上了娇媚的面。凝香看到她,前一秒还是素颜淡色清雅如水,这一刻转身蜕变,重拾妖娆。
霓裳箫歌,几曾识干戈 5
她穿的还是一身素色黛青旗袍,只是半张脸掩在绒绒的狐狸毛里,斜挑眉儿似嗲还妖,细长的核桃眼就带了一丝狡诡的气息。她腻声轻笑:“哟,陆参谋啊,有失远迎,怠慢怠慢……”转身朝身后责怪:“小雅,怎的这么不懂规矩,客人来多久了,茶还没上啊?还不快去!”
小雅应了一声,拉着凝香要往外走。
陆晴空好不容易在狄青的妖狐气息里,定住了神,道:“青儿姑娘,不要怪我不卖给你面子。是人家警察局都告到上头去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奉命行事,请青儿姑娘体谅体谅下官。”
“那,到底,要我怎么体谅陆长官呢?嗯……”狄青的一只玉臂早柔柔拂上了陆晴空的肩,拨弄着肩章上明黄的流苏,连带的一只狐狸尾巴摩挲着陆晴空的脸颊。
“青儿姑娘……”陆晴空涨红了脸,瞥了几眼身后几位一脸狭笑的随从军人,猛地立正了身子,大声正色道:“狄青姑娘,陆晴空今儿来是追查反大总统反北平政府的革命党人,请勿阻扰公务!”
“阻挠公务?革命党人?”狄青轻笑一声,嘴角轻扬,眉头微蹙,目光直追到陆晴空的眼眸深处,说:“陆长官,你舍得抓走我这个革命党人么?”
“青……狄青姑娘,我也是奉命行事……”大冬天的,陆晴空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毛孔舒张,帽檐处的经纬毛须趁虚而入。陆晴空觉得帽檐处痒得要命,只想抬手挠去。
陆晴空正在隐忍得异常辛苦,却在此时,狄青冷笑一声,凝然转过身去。陆晴空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冷冷如冰锥的声音:“陆长官,果然是子传父钵,你父亲陆大将军当年作为逸仙园不受欢迎客人之一,今日你亦是如此!”
陆晴空本就是个草莽,觉得狄青转眼就恼了。女人真是易变,他立马也恼了,亦下定决心不再贪恋她的情面,也冷下口风道:“难道狄青姑娘不应对此事有个明确的交代么?难道非得我父亲发兵来逸仙园抓捕不成?”
“陆参谋,狄青的歌唱也唱了,你和你的部下听也听见了,你现在不抓捕,须待何时?”狄青才转过脸来,那一霎,玉白脸上冷凝胜雪,娥眉犹带九重寒霜。
陆晴空这才领会,朝身后挥了挥手,几个军人一拥而上。
“慢着!”狄青呵斥,那几只爪子就停在半空,爪子的主人望向陆晴空。
“别碰我,我自己认得路!”狄青领着头朝檐廊那一头走去。
陆晴空只能跟随从摆摆手,紧跟上去。那几只爪子的主人也悻悻地跟上去,本以为能借着所谓的抓捕,沾一沾香城鼎鼎有名歌姬狄青的身子,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狄青姐——”小雅忍不住哭了,大喊一声。
狄青昂起头,迈开她自己的步子,如一尾骄傲的鱼儿,黛青旗袍在午光里一路舒展。扰得那几个穿军服的男人目光追来扫去,心痒难挠,却又因她的泠然,不敢造次。
甚至连见惯了的陆晴空也觉暗暗可惜——这样一个尤物投到监牢里,真真是可惜。
素衣铁马,谁会凭栏意 1
怪也只怪她自己掺和到时政里,最近香城这几件造反的案子里都有狄青的身影,连学生暴动闹事她也去Сhā一脚,没的惹恼了北平政府那班人,自己即便怜香惜玉也无计可施。
狄青的背影领着那几个黄皮狗,转了一个弯,消失了在清冷的稀薄空气中。
一连数日,小雅领着凝香在香城军政府门口徘徊,花了许多大钞打点,更是游说了车载箩装的好话,还是没有摸到门道进去设在军政府里的临时看守所。她手里包袱裹着狄青的外衣——狄青那一刻走得匆忙,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近几日天气骤寒骤暖,小雅的心都快被煎熬熟透了。
凝香静止地立着,看着那些持枪军人威风凛凛地立在狮子旁。
她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狄青,她蛇身而去的背影,每一寸黛青旗袍的褶纹舒展,又折合,舒展,又折合,将她的心撑得满满,满得没有了边际。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
烦躁中的小雅意识到歌声是从身边凝香的嘴里发出的时候,已经晚了,守门的军人目光一起射过来,集中在凝香的脸上,而他们的手也都抬起来了。
凝香却微微笑着,带着小小心思得逞的促狭顽皮。
小雅拖住她就走。这个敏感时刻,可不能连凝香也给抓进去了。
却在此时,一辆黑越越的汽车卷起一阵尘土,穿过抬手敬礼的几位守门军人身边,从军政府的大门里直开出来。恰巧是一个拐弯,车速虽然不快,可因为是九十度弯,司机眼里才刚看到两个拉拉扯扯的小姑娘,急打方向,险险地擦过她们身边。
凝香一直扭头看着大门,所以是看到汽车疾驰而来的,她依然没有忘记一边嘴里唱着歌,一边推了小雅一把。小雅跌在地上,而凝香的胳膊却被汽车带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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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凝神誊抄香婆婆书稿的莫不语,同时感觉到右边的胳膊被人蹭了一下,扭过头来,肥胖的日本男人带着一脸那个民族特有的讨好笑容,端着一杯苏打水。他用他咬文嚼字的英文说:“小姐,我担心您一直忙于写作,会熬坏身体。请喝一杯水吧。我刚刚请空姐送过来的。请,不用客气。”
既然是好心,莫不语也就真的不用客气地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
男人微微颔首,脸上保持官方客气讨好的笑容。
莫不语确实是渴了,多少个小时过去了?她沉湎在香婆婆的过往里竟至毫不所觉时间的流逝。
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水,转头望一望舷窗外。刚才还一片混沌的天空,这一刻露出一线天光。这天光跟陆地上看到完全不同。它起先是一道明亮的线,如刀口切开了那片混沌,转而愈来愈光亮,辐射的范围越来越广阔。因为太纯净,如蓝宝石一样的美丽,如极光一样耀眼,让人目不忍睹。渐渐那蓝色转变成金色,金色里带了红色,红色再渗出黄色,一轮丽日终于跳出天地一线间。
素衣铁马,谁会凭栏意 2
莫不语忍不住抬手挡住刺眼光芒。邻座男人体贴地伸手拉下舷窗挡光板。莫不语以笑作答,早就听说日本男人知礼、体贴,果然如此。连老大爷都不例外。
柏画天也是这样的礼貌而体贴。可是……她曾经相爱的那个礼貌而体贴的柏画天却一声不吭地离她而去,连一句再见都要吝啬。
莫不语从未仔细想过,其实格外客气礼貌的背后也代表着疏离和淡漠,代表着可有可无的关系。反而是那常常针尖对麦芒,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的才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如莫不语的父母莫啸风和李晓珠。
莫不语叹口气,想活动一下手脚,顺便去一趟洗手间。她跟日本大爷说了一声:“对不起,借过。”
大爷微笑着起身让路。这倒让莫不语格外过意不去了。
莫不语在机舱里转了一圈,去洗手间洗漱了一把,重新神清气爽起来。
机舱里已经开始派放早餐了,凝香绕过空姐的餐车。远远看到日本男人口气激烈地与空姐争执着什么。他的行李又拿了下来,摊在机舱的空地上,还好头等舱的空间够大,够他摆弄。
刚刚才生起的一点好感又没了,莫不语甚至不想再坐到那人的身边。她浮起假意的歉意笑,将自己的物品从折叠桌上捞过来,随便地找了个无人的座位放下。她能感觉到日本男人的目光追随,幸好空姐推着餐车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早餐后,莫不语继续自己对香婆婆人生画卷的描摹。日本男人又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扣桌面,“哒哒哒……”的声音有节奏地传过来,幸而香婆婆不但一手毛笔字儿写得极美,故事更是遒劲酣畅,莫不语竟丝毫未受外界声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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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凝香被从香城军政府开出的一辆汽车带倒,倒在了小雅身边。
汽车夫并不是没有良心的那一类,他停车在十多步远的地方,下车来察看那两个跌作一团的小姑娘。
而那个小姑娘即便受伤,她还轻轻地哼着歌儿,表情甚是惬意,连老司机都给搞糊涂了,他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凝香不作答,她依然唱着歌,企图引起值守军人的注意。然而守门的军人目光前视,瞥都不再瞥一眼。
凝香被老司机拉起来,一抬头看到一双眼睛——一双空漠的眼睛,镶嵌在同样空漠的脸上,那孩子气的脸因此而淡漠,仿佛不是这世上的人。
他从车里探出头,一顶贡缎刺绣的绛红色暖帽扣在高耸的额角上,浓长的睫毛、高耸的鼻梁、樱红的唇珠,在雪白净俏的头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灰影。
这灰影好似一张网,只一刻就将凝香网住。凝香唱着的歌声就渐渐低下去,她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了颜色,都如将要消逝的垂死般,连自己的歌声都不能挣扎而出,闷在胸腔里,汩汩而出的只能是泪水,一道汹涌过一道,湿了一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素衣铁马,谁会凭栏意 3
随车的贵妇人走下车来,查看了一下凝香的胳膊,看看她满脸的泪,从坤包里抽出几张大钞,放在小雅手上,说:“对不住了,责任是我们的。只因我们有要事,开得急了。这笔钱也该能补偿这小妹妹了。这小妹妹大概是吓坏了,回头买点补品给她压压惊。对不住了。”
贵妇人即便客气地说着歉意的话,小雅都觉着了她面上闪烁的警惕和谨慎。果然,贵妇人说完示意司机上车,同时她自己掉头也崴着三寸金莲走回车上去了。这一刻,小雅才注意到她裘皮大衣下穿的竟然是一双刺绣双梁花盆底鞋!
小雅反应过来不能收这笔钱,可汽车已经没影儿了,只剩下空气里的木炭气味。凝香好端端地站着,也不唱歌了,只流泪。
值守军人朝这边挥挥手,大声说:“你们快走,快走,快走,不要在这儿磨蹭了。就是磨一辈子,不能让你们见的人还是见不到!”
小雅只能拉着凝香离开了,要见到狄青,看来得另走它途了。
当晚,小雅从清明街的小门迎进来几个人,有的穿着西装戳着文明棍,有的还穿着长袍戴着暖帽。逸仙园的楼上灯彻夜长明,不再琴箫歌声,都是低低的声气说话。小雅依然进进出出地添茶倒水。
宵夜是凝香相帮着端进去的,只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这个办法到底太冒进的了,要是失手,怕是狄青小姐再难以营救。”
“无论如何,不能眼见狄青小姐坐以待毙,怎么着都得试一试。”
“我看可行,只是细节还待商讨。具体执行人选更是要慎重筛选。”
“难道荀南郡先生真的忍心袖手旁观?”
“我昨儿还和荀先生照了一个面,提到狄青小姐,他只是默然不语……”
“唉,这人心……到底是看不透……”
“你们谁也别提到那荀南郡了。”小雅恰巧端了碗筷进来,气恨恨说:“莫说是你们这些交心的朋友,就是寻常交情,都在担心狄青姐姐的安危。倒是他……荀南郡巍然不动,照样吃他的喝他的,竟置之事外了。亏狄青姐姐当初把他当做真心人,还不如将真心付给狗儿吃了……”小雅说到后来,勾起了伤心,噎住了一口气,双手捧着碗筷抬起来用手臂上的袖子擦着泪。
众人忍不住唏嘘,一时无语。
到底众人有没有切实可行营救狄青的办法,凝香是不知道了。
第三天晚上,小雅换了套玄色衣裤,跟凝香说:“你不要等我,晚上我会回来很迟。要是我回不来了,你便和王姆姆将这逸仙园的房子卖了,房契地契都在狄青房里的妆盒里。卖得的钱也够你们各散东西,将就一段时日了。”
凝香拉着小雅的手不肯放她走。小雅恼了,碎牙甩手还是走了。
当晚,她果然没有回来。
凝香一夜无眠,一早就跑到军政府门口去。军政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几圈军人,增加了不少武力。
素衣铁马,谁会凭栏意 4
凝香正在张望,一位军官样的人推搡她:“去去去,小毛孩子赶快回家去。今儿街上戒严,走不走?不走?不走等下也将你抓进去。”一副威胁的口气。
这威胁正中凝香心意,她正巴不得他们将她抓进去。
王姆姆却气喘吁吁地地赶来了,说:“凝香姑娘,凝香姑娘……”现在逸仙园一个说话的主心骨都没有了,王姆姆慌得不成样子了。王姆姆手里抓着一纸公文,她大字不识一个,所以更是心焦。她将公文递到凝香手里,眼巴巴地望着她。
凝香识得的字也不多,还是当初跟着喜哥从戏文里认得的几个。她连猜带蒙,大概知道公文的意思是要人给狄青送行,见最后一面。狄青近日要被作为要犯押解进京正法。
凝香赶回逸仙园,拾掇了几件狄青的衣物,另外准备了一些钱财,裹在一个小包袱里,带着那一纸公文,再次赶回军政府。
这次,值守的军官仔细地看了看公文,再仔细地检查了凝香手里的小包袱。再看了看她稚嫩却冷凝的脸,顺手抽了几张大钞塞在自己的口袋里,放她进去了。
凝香跟着一个荷枪的矮个子军人穿过窄窄长长的走廊,再走过一段萧条的院子,来到一座花岗岩的二层小楼前。
看守的人照样细读了公文,才带着凝香走进去。厚实的花岗岩阻挡了光线,凝香在黑暗的昏光里一路前行。每一座小房子的格栅窗里都透出一双眼睛,追随着她。她好似背着一路的眼光。待走到尽头的一个小房子前,她觉得浑身沉重,几乎要晕过去,可是她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坚持着。
狱卒打开小门,昏昏一片,起先凝香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轮廓。倒是狄青先站起来,轻唤一声:“凝香。”
凝香紧了几步走进去。就着楼顶上小洞口不担心洒进来的一点天光,凝香逐渐看清了屋内的情形,硬砖稻草铺子上躺着一个人,狄青坐在她的身边。
不用看,凝香知道那一定是小雅。
狄青倒没有受刑,只身上走之前浆得平滑的旗袍皱了,狐狸毛围脖盖在小雅身上。
狄青接过小包袱,将几件衣物都拿出来,全都盖在小雅的身上。凝香凑近了才看得清楚,小雅脸色如灰,气息微弱,胸口凝着几点血迹。
凝香趋近,握住小雅的手。她的手不再温暖,凉如冰,凝香就这样紧紧地握着,希望自己心里的温暖透过手心唤醒她甦醒的意志。如她当初对凝香所做的一样。
狄青将包袱里所有的钱财都塞到狱卒的手里,恳求道:“大哥,让我们姐妹三个道个别,说几句贴己的离别话。”
“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麻烦。男人犯法你们也搅和进去。唉,连犯法也犯得这么拖泥带水……”狱卒叨叨着嘴,然而还是转身走开了。
狄青抓住凝香的手,说:“凝香,这封信一定收好。后天,我将要被押解到北平,你照着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该说的话,我都写在信上,人家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犟。嗬,你和我一样犟,我早看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了。”
狄青轻笑说话,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悲伤或者恐惧,她那种天生的镇定和淡然,此刻愈加显得荒唐。
素衣铁马,谁会凭栏意 5
凝香被狄青感染了那种镇定和淡然,渐渐心里的这几天的阴翳也散尽了。她抬头望着狄青因为黑暗而愈显美丽的眸子。
在白日辉光里,狄青只是一种寻常的秀美。倒是在这牢狱里,无边的黑暗做了幕景,她的美好像无限地发扬光大,变成藤蔓一样无边无际的攀伸,连黑暗成为她的美的一部分。
有的人正是因着黑暗而生,她在黑暗里苦痛、伤悲、愤懑,渐而成为黑夜的吸附,并且攀爬、逾越,最终她要毁损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凝香走出军政府的时候,贴身的衣袋里放着的是一封信。凝香用胳膊肘紧紧掖着信,她想,也许狄青有一些未尽的事需要交待她去做。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交待小雅去做的。现在小雅也陪在狄青身边了。
这世上,只有凝香能相帮着狄青姐姐去做了。
凝香还未走近逸仙园,就看到大批的黄皮狗,有的斜倚着门,有的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叫骂的叫骂,闲聊的闲聊,一片乌烟瘴气,人间污秽。
凝香绕道清明街,小院门口倒是清静。走进去,王姆姆和几个打杂姆姆哭哭啼啼地,一看到凝香,慌忙拉住她,七嘴八舌地告诉:“这可如何是好哇?督军府说这逸仙园的地儿已经充了公。也没个人来搭理我们,狄青姑娘和小雅姑娘都不在,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凝香倒是镇定,正想安慰几个老妇人。一阵靴子踩地的响声,停在了凝香身后。凝香转过身,果然是前几天来的陆长官带着几个匪兵。
“看来这逸仙园里狄青姑娘不在了,倒便宜了一只美丽的小猴子了。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了霸王了嗬。”陆晴空玩味地邪笑。
“有何贵干?陆长官。”凝香冷冷地回道。
“有何贵干?呵呵呵……”陆晴空深究地看了一看凝香幼嫩却老成的脸,鼻孔里蹦出几声轻笑,转而大手一挥,说:“有何贵干?这话该我来问你吧?现在这片土地上,这几进房子统统都已经归督军府了,你知道不?小姑娘……对了,你叫什么……什么香?”
“凝香。”
“对,凝香。凝香姑娘。你现在站的地儿是我们督军府的。你要是还想继承狄青姑娘的衣钵,给那些文人学士吹拉弹唱,牵线搭桥,包庇暴乱学生,或者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生意,你可不能在这个地儿做了,得另觅好处,凝香姑娘——”
陆晴空说着说着低下身子,凑近凝香的眼。她的眼眸漆黑,冷凝,幽深,仿佛两口深井。陆晴空明明从她的眸子里看到的都只是自己的影像,却不自知的感觉一股吸力,将自己吸进去,吸进去,再也出不来,洒脱自在如他威虎将军的公子也都无法全身而退。
陆晴空又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他本意弯身的本意是要戏耍凝香一番的,却想不到被戏耍的反而是他自己。
在陆晴空弯着身子发怔的当儿,凝香一个转身,朝楼梯走去。
“干什么去?”陆晴空回过味来,喝道。
凝香脚步停滞,冷哼一声,回道:“督军府不是要强抢民宅么?我去给你们拿房契地契呀,好称了你们的心意呀!”
陆晴空的脸红白交替了一回,说:“谁说督军府是强抢了?我们有合法的手续接收了嫌犯狄青名下的财产。你拒不交出,也是犯法!”
“犯法?你们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外面那么多外国鬼子在香城地面上称王称霸,作为荷枪的中国男人,不保护我们也就罢了,还只敢指着枪口对付我们这几个小姐妹!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园子都要抢走……”凝香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就是非要抢走,没的我们的贴身私家物品也要留下给你们的亲姐姐亲妹妹用?”
陆晴空的几个随从兵本来还是慎重其事地握着枪的,被凝香的话臊得连忙放下了枪,目光到处游躲。其实凝香是背对他们的。
若久,听后面依然寂静无声。凝香也就抬步上楼去了。
留下陆晴空呆在当地,本是一张俊脸,这一刻赤红青绿,很是狰狞。
他们陆氏父子一贯被逸仙园的狄青不待见,见了面打个招呼都被含讥带讽。时日久了,本来陆晴空都能泰然处之了。可是这个小丫头,她才多大的年纪,更何况她看起来那么的柔弱,几乎没有攻击力。可是她一当说起话,简直是一挺陆晴空招架不住的冲锋枪。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她比狄青和小雅加在一起的火力还要强。
他觉得在部下面前太跌失面子了。正在考虑如何扳回这一局。凝香下楼来了。
凝香一路走过陆晴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随手甩过来几张纸笺。陆晴空的随从从地上拾起纸笺,递给他,还真是逸仙园这三进房屋的房契和地契。这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不但勇猛,还有担当。这倒让陆晴空一刻又失去了主意。
凝香走到几个老妇人身边,手里包袱打开,说:“几位姆姆,狄青姐姐素日待你们不薄,只是今日她落了难,也是无奈。只好由我来做主……现下的形势,也只能遣散了。姆姆们,这里有几只翡翠镯子、金项圈、玉耳坠什么的,你们喜什么就拿什么去,暂时替代工钱。日后要是狄青姐姐回来了,再作计算。”
几位姆姆自然知道狄青怕是回不来了,连容身的宅子都没了,还能计较什么工钱,一个个抓了自己看中的首饰捂到衣襟里去了。
王姆姆一看凝香空空的两只手,问:“那凝香姑娘,你自己呢?”
凝香倒胸有成竹,笑道:“我自有主意。姆姆,你们找个好主家去,一样做事,一样有工钱拿有饭吃就好。这个乱世,有口安稳饭吃就是天大的福了。”
王姆姆也无法,答应了凝香,转身和其他姆姆去拾掇贴身衣物了。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1
姆姆们拾掇好贴身物品衣物,千恩万谢地跟凝香道了别,退身出院门了。
凝香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抬头望向密匝匝干枯树枝遮蔽的二楼花窗。那一夜,歌声潇潇,洒向悲伤中的凝香。而那一把美妙歌喉的主人狄青正被关押在军政府的看守所里,即将要作为北平政府杀鸡儆猴的典型押解进京。
这一刻,凝香好似忽地就长大了。人的成长,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这么长久的时间,陆晴空终于想到了一个挫灭凝香威风的好主意来。他踱着方正步子走到凝香身边说:“我说凝香姑娘,你也别站在这里缅怀伤情了。我看你也没有栖身之处,饭还是要吃的,命还是要活的,是不是?要不这样,我们将军府里恰巧缺一个随唤的丫头,我看你也机灵,给你二十法币薪水,如何?”
他看凝香竟好似未曾听见他的声话语,忍不住高声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现在外面的行情最多12法币。”
凝香回头淡看陆晴空一眼,一语不发。
陆晴空知道,自己又是棋输一着了——那些撩拔凝香的话不但没招起她的怒,倒惹得自己陷在一片尴尬境地里了。
凝香就当他陆晴空是透明空气,从他身边走出去了,连院门都懒得带。
陆晴空的随从们查看着头儿极难看的脸,都不敢发声。
凝香一路顺着墙根走,走得很慢,好似在考虑如何踩实下一步的路。
路上的小报童抱着一沓报纸,一边奋力地扬着一份报,一边高声叫卖:“卖报卖报,卖报卖报,今日新闻头条:香城歌姬狄青伏法。北平政府大动干戈。直隶督军即将卸任。威虎将军荣升城主……”
偶尔一人唤住报童,递给他两枚铜板,抽一份报纸,边走边看,一不小心,就撞在了满街乱走的黄包车上。
一辆军用汽车停在路边,当兵的招呼报童:“卖报的小孩儿,过来过来,买一份报。”
报童颠颠跑过来,从车窗里递进去报纸,接出来却只是一枚铜板。报童不甘心地争辩:“长官,现在物价飞涨,一份报两个铜板都要蚀本,求求你了,长官,再舍一枚铜板呗?”
当兵的正要呵斥报童,陆晴空从车后座递过来一枚铜板。报童千恩万谢地转身跑开了。
陆晴空展开报纸,顺便叱责副驾驶座上的军人:“连这么点小便宜都要占,真是没出息。”
当兵的早对他的叱责习以为常,转过头来,一脸献媚的笑:“陆参谋,恭喜恭喜啊。威虎将军将要荣升直隶督军了啊,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那又怎么样?跟我有何干系?”陆晴空一向不以展览他爹为荣,怕人家以为他沾了父亲的荣光。但事实上是,要不是他的父亲是威虎将军,谁会委任这么年少轻狂的参谋?
陆晴空的父亲陆雄在成为威虎将军之前,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握有几杆子枪炮的山寇流匪,却赶上了改朝换代的好时机。先是跟着革命军混了一官半职,转而积极支持袁世凯复辟称帝,竟混成为了统帅一方的将军。
所谓乱世出英雄,同样也出狗熊。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2
还是在做山寨大王的时候,陆雄便霸夺强娶了乡里的某个女学生,生下了陆晴空。陆晴空空长了他娘的一副俊美面相,骨子里却承袭了他爹的脾性,还是个草莽。书是一点读不进去的,字是一个都写不周全的,耍枪弄刀也只学会了一点点皮毛,却在他父亲的关照下作威作福,混了个参谋的职位,整日里游手好闲。这次碰到了个硬骨头凝香,倒让他折了嚣张的翅膀,到底让他意难平心难静。
现在威虎将军将要荣升直隶总督,将来这香城的整个天下还不都是他陆家的?一个小小的凝香算什么?还不是他陆晴空手心一只小小蚂蚁,轻轻一捏就粉身碎骨……陆晴空用报纸遮挡了脸面,牵起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微微笑。
静默的开车兵司机问:“陆参谋,就跟着那个小姑娘么?她溜达都快半天了,也没个准头,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陆晴空从报纸上方露出眼睛,冷声说:“我都没不耐烦,你有什么好耐不住性子的?别东问西问了,开车!”
两个当兵的再也不吱声了,在胡乱Сhā队的黄包车和行人缝里盯着凝香的身影,一路悄悄跟随。
凝香走过街头,街头如往日没有不同。偶尔擦身而过的几列士兵们嘻嘻哈哈,抽着自制的烟草招摇过市,引行人侧目让身。
凝香倒不去招惹他们,但也不避让。走过他们身侧,当兵的回头嘬唇吹哨,哨音邪狭,几个陪同的兵张口露出大烟牙狂笑。
陆晴空铁青着脸对前面的随从说:“记住那几个兵的番号。回头去查查,是哪个孬种的手下?让他来见我。”
“是!”随从答应了,从军服上口袋里掏了纸笔记了几个字,这一错神,差点错过了盯梢的目标。
被盯梢的目标凝香正走到一所临街的大宅子门前,立定了,抬头仔细地看。这是一所青砖白瓦的宅子。门首是招财风水漏斗布局,门口左右各踞一尊汉白玉狮子。狮子经历过的沧桑风雨多了,身上的皮相便上了一层阴翳,灰尘土土,但内里的锋芒威武依然遮掩不住,霸气外泄。
枣红老漆大门暗淡无光,唯有铜狮头口中的铜环光滑如金。高高的门匾,镂刻松柏兰梅,缠绕四个阳书大字——荀氏府邸。
凝香踮起脚尖拍门,拍得铜狮子头哐哐作响,老半天才看到门扇上一个小小瞭望窗口,窗口木头朝一边退去,一张脸隐在洞口里,声音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我找荀南郡。”
“有什么事?”同样警惕疑惑的话语,同样警惕疑惑的语气。
凝香没法,只能报上名号:“我是逸仙园来的。”
木头窗口刷地关上了,门后传来木闩的沉重启动声,大门朝两边微微启开一条缝隙。年老的仆人朝街上张了张,将凝香拉进了窄窄缝隙里,凝香若是再胖丝毫恐怕就要被门缝给卡住了。
荀宅的大门刚刚合上,军用汽车内,陆晴空的随从兵就回过头来,献媚道:“陆参谋,她竟然找的是荀南郡!我们将军不是一直视荀南郡为眼中钉么?这次荀南郡不声不响地回到香城,一定有什么阴谋!说不定就是接应他的主子孙文的。孙文虽然人在日本,他的手眼可是一直没离开过军政府的地盘。这个荀南郡也算孙文的左膀右臂了吧,我们要是斩了荀南郡,不但北平政府对虎威将军高看一眼,而陆参谋一定更是会加官进爵了啊。哈哈哈哈,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好机会啊,只要坐实了荀南郡和逸仙园狄青同流合污的关系,必定能……”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3
“闭上你的狗嘴!”陆晴空早对随从卖弄半天的说辞不耐烦了,低喝一声。
眼看着凝香消失在荀宅大门内,他敛起眼里眸光,恨恨地说道:“你们这些蠢蛋!既然都知道荀南郡是孙文派回来的,就应该耐得住性子,不然不是打草惊蛇?听到了没有,回去在将军面前不准提到凝香,不准提到荀府,一个字都不准提。听到没有?谁要是透露半点口风,这个月的军饷就扣下了!”
随从兵和司机兵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再吭气了。
老仆人将门严严地合上,将上下三五重门闩推上,才回身问凝香:“狄青姑娘可好?”
凝香摇摇头,她还未见到她要见的人,自然什么都不能说。
老仆人摇摇头,说:“请随我来。”
凝香跟着老仆人穿过园子,走过檐廊,过了三五进门。
老仆人将她安置在一座正厅里,唤丫头上了几客点心,温和地说:“小姑娘,荀先生正在和几位远客商议要事,一得空就过来这里。请稍候片刻。您先吃点零食小点。”老仆人客气地将点心推到凝香按面前,转身走开了。
碟子里的茶点精致诱人,可凝香哪里能吃得下去。她独自枯坐了一会,起身朝门外张了张,整个园子里寂静无声,刚才的老仆人和小丫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凝香回身到凳子上侯了一会儿,厅外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仔细打量所处的这厅房,厅梁挑得异常高,左右各有一座相通的门楣,必定内里还各有一片开阔天地。左首那进门,铜色帘勾斜挽轻罗羽纱,纱帘后丝丝袅袅飘出檀香好闻的气味,似乎还有光影摇曳。凝香心下惊奇,大白天的还要点着烛火么?
方正候着也是候着,闲着也是闲着,凝香起身撩起纱帘,探头看一看究竟。
屋内当中地下挨着几个茅草蒲团,重重白幔点花坠朵,台子上摆满了果品鲜花。苍白烛泪滚滚,檀香缭缭绕绕,如泣如诉,如哀如怨。
原来是一座灵堂。
然而白幔当中悬挂的一副画像,白净净的面容,削薄薄的嘴唇,明明一个俊俏少年郎,却无故长着一张秀气粉黛脸。
他不是荀先生是谁?还会是谁?
还会是谁?
当初他问,戏里戏外是两番人生,为何我识不透?
到底最终他还是未识透。
他在凝香最落魄的时候收留她,却不教她唱戏,他说,教什么?教得越多会得越多,散得就越快。这场戏,怕是唱不到头了。你也散了罢。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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