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时,汪直大口大口地饮下水,并不会多想什么。可是今日,沈瓷的每一个举动都被无限放大,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慢慢灌入喉中,隐隐觉出略带咸涩的不同滋味。这味道很淡很薄,若不是特别留意,压根觉察不出。汪直恐是自己的汗水不慎混入口中,猛地转过头去看了沈瓷一眼,恰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神,眸中的紧张一览无余。
这一瞬,方才那点若有若无的咸涩突然变得无比浓郁,从舌尖到心上,皆是苦涩冰冷的滋味。
趁着他方才转过身时,她在水中放了些什么?是毒药吗?
沈瓷没料到汪直会突然转过头,不由一怔,片刻后回过神来,试探问:“怎么了?”
汪直看着她,那一身明亮艳丽的绯红落在目光里,都成了朦胧冰冷的颜色。他手中还捧着盛水的陶瓶,突然对她笑了笑,说:“没事,我很好。”
话音落下,又将陶瓶凑到唇边,仰头再狠狠喝下几大口。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朱见濂那一边。然而缘有因果,他在狠心杀掉那些跪地哀求的无辜女子和嚎啕大哭的初生婴孩时,其实也想过会有受到报复的一天。当初他是可以选择的,然而为了得到万贵妃的器重,他选择了用其他人的血路铺就了他如今的权势。谈不上后悔,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冤枉。
可他仍是心痛,最后这个来惩罚他的人,竟然是她。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来的吧?
咸涩的水灌入,升起灼烧的刺痛感,从喉咙到胃,再到每一寸神经,皆翻转出不可抑制的无限悲辛。夕阳的残血将天地尽笼其中,身形也化作一张剪影,随着越来越稀薄的日光,不停跌落。
沈瓷看着他喝下,将袖中的小药瓶用力捏紧,背脊站得僵直,没有说话。
喝得足够多了,他放下手中陶瓶,冲她勾了勾手:“站得那么远做什么?过来nAd1(刚才说了,除了看夕阳,还有另一半事要告诉你。”
沈瓷的嘴唇白了白,目光怪异地看了眼汪直,小步挪了过来。
汪直觉得身体微微热了起来,手指像是被绊住,勾手的时候,已有些麻木。他看了眼沈瓷,又看了眼红霞万丈的天空,问:“这儿的夕阳好看吗?”
沈瓷面无表情:“好看。”
“能记住吗?”
“……”沈瓷犹豫片刻,咬咬牙答道:“能,当然能。”
汪直细细看她的表情,明明站得离他这样近,感觉却这样远。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都已经僵硬,想要伸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却举不起来,只能笑着看她:“为什么突然改主意,又愿意留下来了?”
沈瓷抿着唇,垂在衣角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等了好一会儿,掐准了药性已差不多发作,才慢慢说:“原本是不想留下的,但你的命还在这里,我走不了。”
汪直已料到这才是实话,然而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仍觉万箭穿心。他的手脚越来越麻木,渐渐地,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尽,顺着身后粗壮的树干,软软跌坐在地上。
沈瓷身体颤抖地蹲了下来,并没有扶住他,只是与他平视,眸中薄薄蒙了一层水雾,轻声说:“我在水里下了毒。”
汪直麻木地笑了笑:“我知道……喝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沈瓷一愣,一串泪水禁不住掉落,声音哽咽:“那为什么还要喝下去?你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汪直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眼角的泪水,他想,这是她为他留下的眼泪,她终究是为他流泪了nAd2(可他的手臂抬不起来,四肢的每一寸肌肉都好像失去了知觉,但那一双眸子里,瞳仁异常清亮,清晰映出沈瓷的倒影,仿佛要穿过她似的。他大口喘着粗气,笑道:“这样也好。你原本便不想留下,我也不愿放你走。我死了,两个人都自由。你说……是吧?”
沈瓷眼中的泪水更盛,她看着汪直,种种感情在心中击撞相碰,心似双丝,又何止蕴着千千结。她只觉心跳得厉害,嘴唇发抖,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在心中已徘徊了整整一日的问题:“既然发现了,怎么不问为什么?你清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想听他说不清楚,想让他告诉自己,那些证据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汪直只是看着她,平静而悲哀:“我清楚。”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我的手早已沾满鲜血,是时候偿还了。”
沈瓷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希冀的最后一抹希望破碎,他早就知道她是为了报仇而来,他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已经承认,当年的真相还有什么不清楚?
方才水中所投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不过是令人暂时四肢僵硬、身体无力的药物而已。事关弑父之仇,她不敢随意问出,害怕一旦提前泄露,便再也寻不到报仇的时机。唯有将两人逼到这般绝境,这般一旦她确认了,仍有力量报仇的境地,才敢问出她在心中抵死纠葛的问题。
可他的回答,再一次令她失望了。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沈瓷脸色煞白,艰难地将手绕到髻后,轻轻抽出金丝凤鸾钗。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滑过她纤细的肩,携着发间的冷香,直扑入汪直鼻中。泣血的残阳将最后一抹红凝在她的唇上,鲜艳得如同凄厉。
汪直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死去,但是没有nAd3(他的手脚无法动弹,意识却仍旧清晰,还能说话。他看着她手中泛着寒芒的金钗,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我刚才还在想,纵然我罪有应得,也不愿意让你亲手杀我;可现在,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会记得今日的晚霞,也会因此记得我……永远都忘不掉……”
沈瓷凄然,慢慢将金钗尖利尾部抵在汪直喉间:“杀了你,西厂的那帮护卫不会放过我,这之后……我也不会记得你太久了。”
他还能够感受到钗尾的冰凉,看着她,努力调均了气息:“别忘了,这是苍云山,悬崖峭壁,失足跌落一个人并不稀奇……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回到江西……我同皇上请的旨还未正式下达,你依然,依然可以是督陶官……”
沈瓷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抵在他喉上的金钗,颤抖良久,竟是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原本以为,将自己置于此种绝境,待他承认之后,凭着一腔愤怒与仇恨,必定能够鼓足勇气杀掉他。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听着他这样的话语,手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绊住,握得发酸发软,依然无法狠心刺下。
汪直已闭上眼,长长的羽睫颤动,满脸悲伤神色。他越是平静地任她宰割,她越是觉得心中震颤。手中的金钗只要再往前一刺,便可夺了他的性命。可她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果决,哪怕面对在心中默默恨了三年的杀父仇人,哪怕已在心中无数次演练过复仇的场景,可临到关头,却依然犹豫了……
她强迫自己想起那满地破碎的瓷片和鲜血,想起爹爹永远沉睡的面容,咬咬牙,在手中加了力道,闭上眼刺了下去……可刚一感觉到皮肉的阻隔,便不由发出一声哀叫,颤抖地将手抽了回来,望着汪直脖颈上出现的两个细细血孔,有微弱的血色缓缓渗来。
沈瓷头疼欲裂,浑身发抖,松开手,抱住头,身体瘫软地跪向了地面。<
072
冗长繁杂的朝觐仪式结束之后,皇上设宴,邀淮王一行及众卿赴宴。
皇上身置高台首座,其余人则落座左右。定席后,朱见濂同汪直恰好处于对面,朱见濂在右,汪直在左。
皇上只呆了片刻,便率先离席,将宴会会场留给其余人。不多时,有序的座列便被打乱,觥筹交错、酒池肉林之间,众人开始忙着各自交涉。朱见濂跟在淮王应酬了一圈,不多时便到了汪直跟前。
“汪公公。”淮王举起酒杯:“几年不见,风采不减啊。”
汪直并不寒暄,一只手端起酒杯,朝前伸了伸,轻轻碰碰了淮王手中的酒杯,似有非有地饮了几口:“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喝多了。还请淮王见谅。”
“无妨。”淮王卦将杯中酒饮了大半,心中虽是痛恨汪直,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好。他同朝中许多大臣一样,私底下对汪太监痛恨至极、鄙夷至极,面上却还是要有恭维。皇上和万贵妃,都太过信任汪直的话,若是汪直借西厂调研之名,给自己扣上了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日子必定不好过。
汪直狭长的凤眼挑起,轻飘飘地瞟了淮王一眼:“淮王从鄱阳赶来,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贵妃娘娘差我来问候您一声,也准备了一些见面礼,待您回住处后,差人给您送去。”
淮王脖颈一僵,后颈已冒出几根青筋,面上却笑道:“还得多谢贵妃娘娘惦念。”
汪直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贵妃娘娘关照着您呢,希望您这次的述职,能够一切顺利,不再出任何岔子。”
他的声音里,有种意味深长的调调。淮王听懂了,汪直这是在提醒他,可别再搞出一个夏莲,犯了上次类似的事。
“汪公公说笑了,如今仪式已完成,待皇上将奏折检审后,就可回到江西nAd1(”淮王刻意回避他的话中深意,似是随意寒暄一般,问道:“对了,汪公公可曾去过江西?”
汪直闭了闭眼睛,又慢慢打开眼皮,答道:“没有。”
淮王佯作无谓的假笑了两声:“若是日后有差事在江西,欢迎汪公公来,本王必定好生款待。”
汪直低低答了一个“嗯”。
朱见濂没有Сhā话,揣着手站在淮王身后。他在没有见到汪直的时候,就已对这个人心怀恨意,如今见了这人的嘴脸态度,心中更是窜起腾腾怒意。那似有非有的敷衍动作,那样轻飘飘瞥人一眼的神情,那似笑非笑的挑衅神情,充满了傲慢无礼,以及对他从前所做之事的理所应当。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杀掉毫无关系的女子,还能懒洋洋地坐在这里,意味深长地提点别人切勿再提。不过是个扰乱朝纲的宦官而已,真以为凭借皇上的宠爱便能滔天了不成?
若说之前朱见濂对这个素昧蒙面的汪直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此刻,他已全然下了决心。
正同淮王敷衍谈话的汪直,眼神时不时往朱见濂身上瞟,脑中一边想着事,一边看着朱见濂越来越凝重的神色,越来越僵硬的脊背,还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和紧绷的嘴唇,他发觉淮王世子似乎也同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十分厌恶对方。
“这是淮王的世子?”汪直明知故问,又是那副眉毛挑起的神态。
朱见濂紧紧地盯着他看,一双眼黑森森的,没说话。
“正是犬子。”淮王见朱见濂不语,替他答道。
汪直似笑非笑地说:“淮王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身体不舒服了?”
朱见濂慢慢举起手中酒杯,一直举到两人目光的中间,将对方脸部的神情用酒杯阻隔部分,只余下两双对峙的眼,互不相让nAd2(
朱见濂没说要敬酒,手中那杯本来应该同淮王一起敬给汪直的酒,此刻被他一饮而尽,一滴都没剩。
汪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世子好酒量,看模样也是风流倜傥,想必平日里也在花丛中流连惯了■藩王的子女就是好,什么事都不用做,衣食无忧,守着封地便是了。真不错。”汪直口无遮拦,凤眼斜睨,握着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手腕晃动,杯中的液体明晃晃的。
淮王心中咬了咬牙,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还是笑了:“汪公公说得不太好听,但也的确没错。”
汪直已明白淮王是个软柿子,最看重名利,一丝忤逆都没有,眼中不禁生出几分不屑。他转过头,再看着沉默的朱见濂,手腕继续漫不经心地晃动,凤眼又飞了起来:“你不同意啊?”
朱见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指了指汪直那带着点挑衅的凤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那也比你一个宦官,整天忙着扰乱朝纲,要好得多。”
汪直愣了一下。
朱见濂寸步不让,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鄙夷,仿佛只是在说着今日的天气,平淡无奇。
淮王连忙打着圆场:“犬子说笑呢,汪公公权侵朝野,无人不知,一举一动都对朝廷的方向有所掌控,他是觉得汪公公日夜奔波,过于忙碌。”淮王转过头来看朱见濂:“你是这个意思吧?”
朱见濂笑容更深:“不是。”
淮王脸都灰了,却见汪直拍了拍手,几个响亮的巴掌响。他的那双眼不再斜睨着朱见濂,而是正视着他,拖长了声:“我若是你,要在京城找一个女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不像世子你,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朱见濂的笑容敛了下来,沉声道:“汪公公知道的可真不少nAd3(”
汪直反唇道:“是你阵势不小,却毫无成效,看不过眼了。”
朱见濂沉默了片刻,神情已恢复如常,如无风的湖面,将细微的涟漪藏在深处,说道:“汪公公身在西厂,专门做的就是特务的事,是职能所在。若是要在京城找一个人,想必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汪公公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已经知道我在寻找一名女子,不知是否已经查到她人在哪儿?”
汪直其实从将此事说出口的那一刻,便有些后悔了。主动提及此事,或许会在不经意间透露沈瓷如今的行踪。然而他是直言直语,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后斜,侧脸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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