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送走了其它城镇过来的酒商,殷戒心不在焉地走到酒楼二楼栏旁。往下一看,午后的南京大街就像是被火烤的,教人看了就热。
“爷儿,南亚斋主子送帖子来了。”圆圆胖胖的酒楼老板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说道。
“帖子?西门家有人要成亲了吗?我以为帖子该送往聂家,交给四爷才是。”
“是是,可是殷爷你也有一份啊。”
“我?这倒奇了。”他在南京是有名,但没有自家商行,南亚斋的老板如此看重他,倒教他受宠若惊了。
只是他对喜宴一向少有接触,多半是送礼就算了。正打算请这个圆圆胖胖颇有经验的酒楼老板去采买礼货,忽地瞧见这胖老板欲言又止。“怎么了?你有话要说吗?”
“殷爷,打你成为书肆老板之后,这两年来书肆经营得有声有色,南亚斋始终输上一截,我猜这回南亚斋是打算对您示好,重金挖你过去的。”
“挖我过去?我是聂家妻舅,南亚斋怎么会动这种古怪的念头?”
“爷儿,哪算古怪!他连半月书铺的老板都送了帖子啊!”
连鱼半月都收到帖子了?这已非古怪,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半月她是外地人,没钱没势,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一间小书铺,赖以糊口而已,唯一令人值得重视的是她的点子。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
“殷爷,你也猜到了吧?南亚斋连鱼姑娘那人都请了,分明是要挖你跟她过去啊!”摆明了就是挖墙角!
胖老板气忿难耐,握紧他吧吧的拳头,骂道:
“咱们下头的人都知道你跟四爷他们关系极好,好到就像自家兄弟一样,要挖你?那真是痴人说梦!可要加入鱼姑娘,那就不一样了,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不敢说,只好改口:“最近您跟她走得近,鱼姑娘—向顾着邪间小书辅,跟封沄书肆没有什么感情,要是她劝了你——”
“鱼姑娘跟我只是一般朋友,若要左右我的决定,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了。”
“一般朋友啊……”胖老板从袖口抽出折叠的纸,递给殷戒。“这是方才爷儿在谈事时,小董上门来要我交给您的。”
“小董?”小董是书肆的伙计,他不过两天没进书肆,会出了什么问题?殷戒打开一看,愣了愣,念道:“东主有喜,特价日仅限今天。”
“正是!”胖老板脸上一抹激昂。“爷儿可看出所以然来了?”
所以然?他看不出来。正因为看不出来,所以可以笃定又是鱼半月的点子了。
殷戒默默地注视一会儿,才问:
“什么叫特价日?”
“凡在今日选购三本书者,加送特制笺纸一张,以后凭此笺纸购书,可以以二成五的价码购买在场的任何一本旧书。”胖老板一字不漏地转述。“爷,小董要我转问您,是不是要学习一下?再这样下去,半月书铺会吞掉封沄书肆的生意啊!”
殷戒闻言,摇头笑道:“不可能。半月跟封沄,本来就是不相干的卖点。她再怎么卖旧书,也绝不会影响到封沄的生计。”
胖老板的嘴动了动,很想问殷戒,当真是一般朋友吗?男人跟女人之间,哪来的朋友之说?
尤其殷戒一表人材,相貌普通,但其它条件算是极好,年纪也早到该抱儿子的时候了,要是滥芋充数,不如请媒婆来说亲,好过一个外地姑娘啊。
瞧见殷戒蹙眉,胖老板顺着视线住下看,看见对街有个身影在墙旁糊纸——
“咦,那不是半月书铺的老板吗?”
“半月!”殷戒喊道,声量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对街。
穿着少年夏衫的女子转身,先是一脸迷惑,然后抬头看见是他,笑道:
“殷戒啊。”
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若不是他耳力好,压根只知她动了嘴,却不知在说什么。
“你上来,我有事找你。”顿了下,不知有多少街坊邻居在听着,他补充:“是你书铺子的事。”
她应了一声,抱着一叠纸走过大街。
“我的天!”胖老板不由自主地抹汗。“爷儿,我已经够会流汗了,看见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九个太阳在天上。”
殷戒见状,低声向他吩咐了几句,随即又补充:“待会没我同意,别随意上来。”
别随意上来……酒楼附近无高楼,绝不会有人看得见这里头发生什么事……胖老板吞了吞口水,实在不敢出言顶撞。这真的叫一般普通朋友吗?
未久,有人上了楼梯。
“殷戒,你找我?”
他招手。“我有事跟你说。”
她愣了愣,走进二楼雅房。其实说是雅房,也不过是二楼被屏风围住,区隔出一块稍微隐密的地方,但由于他是聂家妻舅,所以二楼完全空着。
见她用袖尾抹汗,他轻声说道:“四下无人,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人上来,你可以脱下帽子,透口气。”
她闻言,大松口气,笑道:“殷戒,你真是好人啊。”
好人啊……殷戒默念了两逼,瞧见她取下帽子,一头已经开始留长的淡红长发略嫌凌乱地披在肩后。她的发色果然跟番人不同,愈长,红色愈淡,反而黑色的部份愈来愈多……
她扮了个鬼脸,半眯眼笑道:
“殷戒,真的很古怪吗?”
他回过神,道:“古怪倒不至于。你再长些头发,看来就自然些。”视若无睹她风情万种的眼神。真的,若不是知道她眼力不佳,真要暗骂她不知羞耻,试图勾引他,
“对了,你用过午饭了吗?”他随口问。
她点头,很随意地扇着风。“天气热得要命,吃几口就吞不下了。殷戒,我开始怀疑你不是人了,明明穿得比我还要多,偏偏一点汗也不流。”
“南京每年这时候的天气都一样,可能是你家乡四季如春,你才受不了吧。”他随口道。
“不是我家乡四季如春,是我房里可以像冬天一样地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冷就冷,”
哪来的这种房间?多半又在胡言乱语。殷戒见她一提起家乡,眼眶就泛红,暗叹口气,看向她搁在客桌上的一叠只,上头写着——
“书不在新,有文则行;价不在高,三成即可。南京半月书铺,东定巷里,专售各式各样的书籍,任君挑选,包君满意……”他念到最后,声音已然消失,抬头瞪着她:“你在墙上糊这些做什么?”
“这是广告啊。”她笑道。
“广告?”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把戏?
“呃……让城里更多人知道我家书铺的手法。殷戒,我没你那么人面广,半月书铺也没封沄书肆那么出名,当然只能用最便宜最简单的宣传手法啊。”
他沉吟:“原来如此,写这么多,一定很辛苦。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你写的。”她的字体歪七扭八,连柳苠也看不下去。
前两天他去书肆时,小董才告诉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两行,再读下去保证眼睛会瞎掉,所以要对不起他这个老板了。
对不起他?
还她稿本,干他什么事?人人似乎都以为他中意她……其实他对她,就像对一个熟识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对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总会失神地盯着他的眼眸。有好几次,她黑黝黝的小脸甚至浮上两朵红晕,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却从来没有戳破。
“的确不止是我一个人写完,是跟我同住的呣子帮忙写的。”她笑。
他眉头聚起:“你跟那对呣子的感情倒是不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当然不错啊。”
“想必现在是那对呣子在顾你的书铺子了?”哪来的人这么好?分明有异心。
“是啊,我刚来南京时,幸好遇见他们,同住的公子还把他的衣物借给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衣物?视线立刻落在她陈旧的少年夏衫上。原来她穿着别的男人的旧衣物,熨着别的男人的体温……心里微沉,殷戒哼声道:
“既然你开了铺子,手头就该有积蓄,早该去为自己买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会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着她。“鱼半月,你可知道穿着别人的衣物代表什么?”那股子味儿的亲密她会不懂?她不是喜欢他吗?
她想了下,又扮个鬼脸。“我真的不会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也无所谓。”
是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才会连肚兜也没有穿……抿了抿嘴,他绝口不提那天在天乐院的事,是为了保护她的名节,纵然外传他在天乐院过了夜,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女人难道不知名节的重要吗?
十指早忘了抚摸她的感觉,连她唇间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当日他摆脱右都御史,回到书肆时,见她果然在里头紧张兮兮地等着。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里百味杂陈,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身体力行了。
他去过的地方何其多,见过多少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尽心机,图谋商利;她不一样,手无寸铁也想救他这个大男人。
她尽了义气,他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从此,他以封沄书肆老板的身分三不五时到半月书铺串门子,闲聊两句也好,确认她没有什么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南京,但难保不会有其它问题。世道不好,谁知有没有江洋盗匪公然在城里劫盗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总也是个女人啊。
思及此,虽不满她对名节的轻忽,更不高兴她明明心里有他,却跟同住的男子如此亲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讶异,抬头看他。
“你一个人在外头做事,又是女儿身,诸多不便是一定的。这把小刀就送给你防身。”
“我……”她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光下闪烁金红的色彩。“我不会用。”
“不会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气加重。“在这种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谁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头做事,会不会遇见豺狼虎豹都很难说、你要是觉得拿我东西有亏于我,那也不必。这把小刀是我少年时防身用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你少年时用的啊……”慢慢接过这把小刀。看起来确实是旧了点,刀锋仍利,但有一点小缺口,要杀人也是还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点害怕,柔声说:“只是防身,紧要关头不见得一定会到。”
她握紧,然后看着他,低声:“殷戒,你遇到过紧要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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