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不就是看上眼了想要吗?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我还有刘蓉几人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我说:“这还不简单,朝廷中的人不信任涤帅,就派此人监视湘勇,顺便赞襄军务的,如果顺利的话,还能为他镀镀金!”
刘蓉笑了笑:“镀镀金,这话到是说得贴切!”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那怎么办?”刘蓉急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还能怎么办啊?”
“智亭你还有心思来绕口令?”
“没有啊,我只是说就平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清者自清,也让朝廷的人见识见识我们湘勇!”
“此人德性如何?”刘蓉当时没有在场,想了想,又问。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我也知道,书上说,这时曾国藩的一个学生造的,他以后还会出场的!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
过一会,曾国藩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
“要不然,过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我向曾国藩笑笑。曾国藩明白我的意思,拍拍我他的肩膀,说:“还是智亭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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