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门主到。」
宛若和声般,重重叠音一路从门外传进了大红喜堂上,只见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突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的细语喁喁。
金色寿字前红烛高照,坐在主桌上的冯猷显然也为这意料外的访客感到怔然,然而愣没多久眉眼间随即透出股掩不住的喜色,衫摆一撩三步并两步地赶紧起身迎出。
「稀客稀客,天溟你怎么亲自来啦?怎么也不先说一声,老夫好派人去接你,让你百忙中跑这一趟,我老儿脸上贴金啊。」攘臂相迎,冯猷笑得阖不拢嘴,泛着油光的红脸上更是满写着春风得意。
「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冯叔的大日子天溟怎可不到呢?」
尔雅敛袖一揖,古天溟没拒绝冯猷朝肩上揽来的粗臂,任由人亲昵地拉着自己步入厅堂,然后随之四处招呼,或点头或说上两句,温煦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拉着这个总有天得唤自己一声爹的门主女婿兜了圈炫耀,冯猷高兴得都快阖不拢嘴,古天溟这不请自来地一露脸可让他面子十足,更为这场寿宴添光生色不少。
「来来,这儿坐,这是浔阳最有名的易水堂送来的席,瞧瞧合不合口味,喜欢的话改天我再叫人整治一桌给你接……咦?」近乎唠叨地碎语絮絮,直到拉着人就坐时,乐到晕陶陶南北难分的冯猷这才发现他的门主女婿身旁还跟了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
「这位小兄弟面生的紧,是……」皱了皱眉,原就不大的小眼更只瞇得剩下一道缝,冯猷遍索枯肠仍是对眼前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奇了,这小子模样生得不错,并非让人过眼即忘的那种,更何况能跟在古天溟身边定不会只是个小角色,怎么自己偏就不认识呢?
一种被人划在圈外的不*陡然自心中升起,霎时令冯猷飘飘*的好心情消散无踪,连着地也对眼前人生出几分不满。
「瞧我这记性,见了冯叔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连带来的兄弟都忘了跟您引荐,该罚该罚!」端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直到此时古天溟才将忽略已久、像抹影子般跟在身边的伙伴介绍出来,顺势而为一点也不显突兀。
「跟您老介绍这位新入洞庭的好兄弟,夜雾。前些时候从临潼调到长空底下当差的,夜兄弟办事俐落人挺聪明的,就是年纪轻历练不足,所以这次特地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学习学习。」借着放杯回桌的势子,古天溟挪肘碰了身旁有些过分安静的人儿,就怕某人热闹看过头忘了上戏。
「小的『叶悟』,树叶的叶,省悟的悟,恭驾冯舵主大喜呀,若非门主路上提及,看您目光如炬精神烁烁的模样,小的还真不敢相信您已过知命之年,今天沾门主的光有幸跟您拜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后还请冯舵主多指点多提拔。」
说着再熟悉不过的社交辞令,挂着再灿烂不过的迎客笑容,屈膝弯腰低头作揖的徐晨曦看起来就真像个聪明伶俐的小伙计,就连一旁惯于人前人后两面脸的古天溟也暗自惊佩无可挑剔。
很难想象不久前还棱角扎人的家伙可以如此柔软地放*段,变得这般圆融这般八面玲珑这般……咳,谄媚,甚至连他那太过古怪的名字都没忽略转了个弯,这份敏捷的心思与反应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然而如果有办法剖开那颗被古天溟赞誉有佳的脑袋瓜子瞧瞧此刻里头所想的,保证看到的绝对是一片云茫遮天的空白,两片淡粉唇-瓣一歙一合纯然是靠多年经验累积下的本能反应。
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神游九重天外的徐晨曦脑袋空空想的就是这问题。
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还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谁晓得昨晚那两个局内人讨论讨论着居然就把他给算了进去,连礼貌性征询一下他的意见都没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这般史无前例地乖乖认帐,大有违本性的原因也无它,就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两个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个片刻前还哭鼻子哭眼睛,转眼间又眉飞色舞的小鬼是这么说的──
『……小夜夜,既然我们是哥俩好,兄弟的事当然也就是你的事啰,何况你都说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还把你冷落一旁岂不不够意思,对吧?老大你说呢?』
搞什么鬼!还换人说?可惜嘴才张还来不及吐出个单音,旁边那个笑的眼弯眉也弯的人就真的一点缝隙也没给留地紧接着话说,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两张嘴是长在同张脸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当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况羿开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应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见扔一边也未免显得太不够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泷帮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两位青浥门大人物左一句兄弟右一句不够意思的「礼遇」下,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对头做工的免钱苦力。
什么叫做祸从口出这回可深刻体认了……露着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显得再灿烂不过,若看在知*眼里就会晓得这就是所谓的气极反笑。
他怎么突然有种误交匪类错上贼船的感觉?
自从昨夜身旁那两个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鸡狐狸般,徐晨曦就越发觉得自己那甚少的怜悯心这回真是选错了时机泛滥,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绪不宁,才会被那一时一刻的气氛蛊惑为人所趁。
这下可好,自个儿允诺认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没得怨……
「喔,原来是老戚那儿的生力军啊,小伙子不简单喔,年纪轻轻进了总舵不说,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们青浥的菁英雄兵哪,好好干,老夫等着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实的肩背上拍了又拍,冯猷原本就不情愿的笑容开始有点僵了,他可没忘了那个姓戚的在青浥里头吃的是哪行饭。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呛,徐晨曦两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却碍于大局发作不得,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拉下水的,不过他可没那么不识大体分不清事情轻重,他们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即使眼前这姓冯的看起来五大三粗,他也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这老小子不会是个笨蛋,顶多不怎么聪明而已,能做到青浥门一舵之主又位列长级,应该有其过人之处,虽然那个「过」字在哪儿至今他还没瞧着。
随着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发挥昔日长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贺客打成一片,寒喧声敬酒声不断,端地是热闹非常,只是每当眼角余光扫过冯猷时,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在盯着他打转,那两只微微浮泡的瞇瞇眼里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浑然未觉,徐晨曦依然称兄道弟前辈长晚生短地热络的比寿星本人都还起劲,只是随着酒一杯杯往肚里倒,气也跟着一口口往肚里吞,顺便再把姓古的几代祖宗通通问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么身分不好安,偏要说他是那个什么老戚手底下的人,带了个算帐的来拜寿,岂不摆明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着。
这算什么?宰人前先打声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阎王殿上照面时不好意思?呿!
俊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极是淋漓畅快,骨子里徐晨曦则气得把每样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语晏然家伙的血肉。
想当年在自个儿窝里,凡举这类出尽锋头露尽脸盘的招摇事大伙儿是能躲则躲能闪则闪,聪明如他当然属于腿长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轮到他倒楣的时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儿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远来替人白做工?
昂首干了杯手中佳酿,墨黑的晶瞳虽然披了层薄雾却也被郁结于胸的闷火越烧越亮……谁叫他这个不是外人的外人调不动青浥的虾兵蟹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着这混蛋入虎茓做内应。
只是他不懂,都已经到了要翻脸的节骨眼上,姓古的还把捕兽夹上的落叶扫开一角示警是什么意思?所谓的网开一面不都是胜券在握后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胜负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会吧……难道这家伙也跟擎云那个烂好人一样──
拿命,赌余情……
墨瞳里微醺的朦胧逐渐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气干云地仰首将杯中物尽饮,滋味却是苦涩得难以入喉。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个血脉相连的手足时,心还是无法平静,忘不了自己在那个人身上错刻下的伤痛,忘不了彼此同被执着烙下的创痕,更无法忘了融在骨血里相系的那抹灼眼艳红。
所以他逃,为了解脱这束缚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红彩渲染不着的所在重新开始,重新张眼感受这些年错过的,谁知这一走他才终于彻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没有可以遗忘所有的净土。
心还惦着念着,到哪儿……都是无垠苦海。
长睫垂掩着黯然,酒色润泽的红唇却是再次扬起了弯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绝推到面前来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烫热却依旧烧不尽脑海里的无尽问语。
要什么时候……这些伤才能真的疤结脱痂不再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再见时才能泰然相对不再捂着创脓无尽悲凉?
是否真的能有那么一天,笑语从前云淡风轻……
「喂,你还行吧?」随手倒了杯茶,银针轻搅后再递给身旁酒酣耳热一脸醉态的伙伴,古天溟的表情明显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过这个看来斯文秀气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胆更是不小。
对于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个人对一桌子不说,喝到最后竟还随着冯猷四处到别桌厮杀,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记不起今朝是何夕时,这家伙居然还能够步履稳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里。
烛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脸盘像抹了浓浓胭脂般地酡红似血,向来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层朦胧薄雾,唯一还没被酒气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无从判别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还好,我没醉……只不过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过热茶暖在手心里慢慢啜饮,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这地步,功力还真退步不少,但该也足够叫那些个胆敢同他斗酒的吓一跳了,他太过秀气的外表常让人错估他的能耐。
「你这人总是叫人吃惊,连我都没想到你那么能喝,冯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话,谁知道偷鸡不着反而赔上了多年私藏,脸都快黑得比锅底还精采。」
也是笑扬了唇,古天溟伸手将一缕湿黏在嫣红颊畔的黑发拂向同样红泽欲滴的耳旁,动作自然流畅,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触到热烫的面颊,才陡然意识到这亲昵的行为太过踰矩。
「你这酒缸肚怎么练的?像个无底洞,喝这么多不难受吗?」压下瞬息间的悸动,古天溟不着痕迹地缓缓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旧,只有眼底墨色变得更为深浓了些。
「不会呀,习惯了。」也许是酒意使然,徐晨曦完全没感到什么不对,甚至接着自己就伸手将长发一把捊起,让脖子透透风好驱散浑身被酒气激起的燥热。
「以前无聊的时候,就一个人抱着酒壶喝,无聊久了自然酒量也就练出来了。」闷闷喃语,徐晨曦只手捞发只手就充当扇子挥呀挥地解热,眼眸半瞇地直瞅着忽明忽灭的光影瞧。
许真是有些醉了,倦乏的神志让他没再多费心思去遮掩什么。
「……有这么无聊吗?」说话的人醉了,一旁听话的可没醉,古天溟很快就察觉出了话中端倪,男人神秘的面纱似乎被大意掀起了一隅,如此大好良机他当然不会平白放过,刻意放柔了语声循循诱哄。
「嗯。」手搧得有些酸麻,没半晌就改为交叠在桌沿边当枕头,徐晨曦把越来越沉的脑袋搁在掌背上点了点,晕蒙蒙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眼前曳着长影摇晃的红焰。
「……郝大娘跟菱丫头又不是整天没事干光陪我吵。」咕哝着,长睫半敛的漆眸里漾着份属于回忆的暖彩,映着两丸墨瞳如星莹亮如波潋滟,只是无论如何地闪耀动人都仍然掩不去里头丝丝缕缕的黯然。
「阎王脸跟那只风筝闲是闲,却是天天只龟在窝里不理人……还有两个姓封的大麻烦,逃都来不及了哪还会笨到主动招惹……可是,一个人真的很无聊啊,脑子转来转去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很烦咧……」
拧起两道好看的浓眉,古天溟显然被搅得有些蒙了,饶是他资质聪颖天赋过人,这些个醉言醉语他充其量也只听得懂一成,不过即使只一成也足够让他知道──
眼前这个外表沉静却心甘烈焰的男人,很寂寞……寂寞到只能靠着喧哗笑闹靠着醉意朦胧,不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醒去感受。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害怕孤寂的人,怎么能这么干脆的一句「忘了」就把前尘撇下,任自己流离失所颠沛无依?古天溟不由地又想起了雨夜初遇的那一幕……
仰首任雨淋洗的男人自在地彷佛天地间只他一个,傲慢的模样叫人怎么看都像匹孤芳自赏的独行狼,哪想得到这匹狼实则是只萧索的离群雁。
这样违心抑性的选择,是不得已?还是……
「叩叩。」不待古天溟再想措词套些什么,两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骤然打断一室梦境般和谐的气氛,原本睡意甚浓趴在桌上病厌厌的人儿霎时挺直了背脊,双眸眨了眨后澄澈地连丝残存的醉意也没有。
无语互望了眼,两个人都猜不出寅夜至此的会是谁,不会是雷羿,那小子可不懂得什么叫客气。
「溟哥,你睡了吗?」
轻柔的女声袅袅传出,听得出该是个教养甚佳的大户女子,然而做的却是深夜私访男子的不当之举,矛盾地不免叫人觉得有几分意思,徐晨曦带着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身旁的当事人。
看来咱们古大门主的风流帐不少,才公开在宴席上露个脸,马上就有人不畏风寒夜凉地上门会情郎。
我回隔壁,不打扰啦……无声蠕动口型比画着,徐晨曦揶揄地一眨眼,打算还给这对夜会鸳鸯一份独处的私密,谁知道才撑臂站起搁在桌子上的手掌就被古天溟一把按个正着。
「小倩?」摇首示意起身欲离的男人留下,面对对方挑高眉宇的相询,古天溟笑笑地摇了摇头,也回了句无声口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我,方便打扰你一会儿吗?」
「……」沉吟片刻,古天溟起身开了门,迎进一名人如声美的秀丽女子。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