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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被时光穿越的眼睛

“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纪伯伦

像是闪电在­阴­霾中劈出一条裂缝,这个迷宫,这个充满曲折的迷途瞬间被光映照了出来。我有些眩晕,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凉。几代人的探寻,无数无名生命的牺牲,横跨中国乃至亚欧大陆的线索,竟然在这一刻昭然若示。

刹那间我明白了两张生死契誓上吐火罗文的真实含义。生契是因为小河-古墓沟文化圈的消亡,人们对重生的约定。死契则是古墨山国祭司最后的绝望,她们选择了生命的放逐和放手。我不相信重生,不相信超越自然的力量。但是这死亡之海,渡冥之舟却此刻却真切的呈现在眼前。我想起周谦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还是要借助人力完成使命”——墨山国祭司究竟想­干­什么?我已经明了这个族群的历史,却依然猜不透黑衣墓主的真正用意。甚至,她真的可以穿越时光,在当下复活履行使命吗?

谭教授骤然醒悟,“树死成舟……船……巨树下的那艘船,天啊,他们是用船将自己运送过来的!”

“船……”严叔抬起头,目光焕然一新,“大家都去大树下的船那里,我们乘船离开这里!”

生的希望再次鼓舞了我们。我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向巨树那里跑去。树下的船依然静静泊在那里,仿佛命中注定,它是沙漠里的船,它曾经带过无数人到这里奔向死亡。而现在它却成了我们生存的希望。

“船能容多少人?”严叔向埂子问道。

埂子已经不顾危险,在老六的协助下跳进船里查看。

“大概十多个人,我们都挤进来没问题,但先要把尸体清出去。”

裴风格和孟刚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我把头扭了过去。仅仅是瞬间的一瞥,我已经看到了那些血­肉­交织的伤口。埂子和老六细心的将尸体摆在树下一个比较好的位置,静默片刻后,回头对我们说道:“水涨的很快,已经到崖边了,我们将船推下去。”

所有的男­性­都聚集在船边,奋力将船沿着斜坡向下推去。船底与岩石间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努力了将近十多分钟后,船终于触到水面。在众人的呐喊声中,最后奋力一搏,船终于下了水。

埂子让老六先上船,在船上接引我们,他则带着枪警戒在我们身后。这些天经历的事情让埂子时刻都保持着警惕。我们蹲在船上,终于送了一口气。陈伟看到船沿上的血迹,皱了皱眉头。李大嘴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讥讽道:“将就点吧,这可不是豪华游轮。”

埂子扶着严叔上上船后,身形有些僵硬的最后一个跳上船。他站在船边,用手用力推着岩壁,让船缓缓离开崖边。水流看上去并不湍急,当到达崖边后不再上涨,水流一直向黑影飞去的方向倾泻而去。路过差点要了老魏的小命——就是他发现壁画的地方,严叔特地打开应急灯看了一下。从我们站在船上的高度看来,刚好伸手可以够到壁画。大家顿时心照不宣,明白了北疆先民是如何在这些峭壁上画下了这些图案。但我们的高度并不能够攀上对岸的崖顶,只能望崖兴叹。

大约一个小时后,水流越来越急,我们的船速也越来越快。很明显的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船跟着水流是在向地下更深的地方走。严叔坐在船头,时刻观察着崖岸的动静。这个大裂隙的一侧是不见顶的崖壁,另一侧则是与我们来时平行的、可以行走的通道。随着我们越来越深入地下,另一侧原本可以见顶的崖壁已经逐渐长高,看不到崖顶了。我们像是被挤在夹缝中间,随着幽深的水流,不断的向前漂去。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水量突然出来?”谭教授看着湍急的水流,深思的望向窦淼。

窦淼沉吟了片刻,“查不到水源,我也不清楚。我想这与地质变化、岩体运动或磁场异常可能有关。陈伟,你那里有什么答案么?”

陈伟正在观察水面变化的情况,听到窦淼向自己发问,怔了片刻,似乎在仔细回忆羊皮纸上有关的线索。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记得羊皮纸上曾经提到过52年一个周期,至于周期是什么原文书写的非常隐晦,我解读了很久也无果。可能是祭司之间使用的暗语。”

“难道这水是52年出现一次?”老魏的手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后语气兴奋起来,“52年一次,对的,肯定是。不管是磁场还是地质问题引起的,这是一个52年为基准的周期。谭教授,您记得玛雅人的太阳历吗,也是52年一个周期。这不可能是巧合。”

“玛雅人在美洲,难不成小河先民还曾到过美洲?老魏,这回是你扯了吧?”老李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学术上打击魏大头的机会,他毫不迟疑的抓住机会,重磅出击。

“我……”老魏有点心虚,迟疑道:“我这是推测,52年不可能这么巧合,一定有原因。”

“事实上,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谭教授开口道:“你们记得我曾经提过的美国印第安人大合恩巫术轮吧?大合恩轮的构造与古墓沟墓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我回国后,朋友给我寄了一些相片。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从被认为是大合恩巫术轮的创造者印第安人的墓中发现的。”

“是什么?”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道,连埂子和老六都好奇的凑了过来。

“手编草篓。”谭教授神态淡然的说道,“照片上显示,草篓编织的手法与小河-古墓沟墓地的随葬草篓都是一样的,Z型纹。”

我们瞠目结舌,相顾无语,老魏更是憋红了脸,不得不摘下眼镜擦了擦平复心情。老六有点奇怪的看着我们,扭头问土豆道:“土豆,一个草篓咋让他们激动成这样?”

土豆摇摇头,漫不经心道:“在我看来,搞考古的和跳大神的没什么区别,反正我都不懂。”

老魏用袖子蹭了一下鼻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们不懂。这,这意味着小河墓地的先民真的可能曾经到过美洲。”

“在考古学里,”我激动的接着老魏的话说道,“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文化的形态就算有雷同之处,细节也一定不同。但是如果完全一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曾经有过交流,曾经在某个时空点重合过。草篓在北疆的葬俗里是必备的物品,甚至连仪式化的古墓沟墓地里都有随葬草篓。我的天,他们不仅去过黑海、里海,还曾经到达过美洲!”

老六的鼻子哼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呢,小事一桩。就算他们去过火星,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魏霍然站了起来,指着老六道:“这是小事?这,这可是改变人类文化史、变迁史的重大事件!你的祖先可能也曾参过这场浩荡的文化交融历史中!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彰显了人类的足迹,我们祖先脱离蒙昧,清晰的认识这世界,要远比我们想象的还早!”

老六愕然的看着魏大头,不明白老魏为何如此激动。事实上,老魏的言语确实代表了我们的心声,非考古专业的人也许理解不了当时我们的激动与敬畏之心。我们窥见一个伟大时代的一角,尽管距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但这零星破碎的片段已经足以让我们血脉沸腾。

谭教授拉过老魏,按住肩膀让他坐下,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我一直怀疑在圣经中所记的巴比伦塔和变乱口音一事前,全球有过一场漫长的迁移和交融过程。从语言、葬俗的变化和因果相循的遗迹看来,我们的祖先曾经远远的离开过这片大陆,参与并创造了世界历史中的神话时代。从那些语焉不详,极度夸张的神话中看来,我们虽已不可能确切的判定这些事实,但却能推断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老六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跟谭教授说话,这时严叔打断了他。

“老六听他们的谈话吧。不要急躁,他们比我们更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严叔的话让我心中一阵温暖。当我向严叔望去时,惊讶的发现他已经双颊通红,显然已由低烧发展到了高烧。埂子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严叔身上,关切的看了看严叔。严叔虽然在发烧,身上却没有颤抖的痕迹。比起严叔,更令人担心的是埂子,他连向严叔伸手过去时都止不住手的颤抖。严叔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睡会吧。”

埂子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的坐在严叔身边。

我在船上睡着了,靠在谭教授的肩膀上。我当时不知道,为了让我能安心的休息一会,谭教授一直保持着不动的姿势。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条裂隙似乎无限远,带着我们远离地面。原本生还的希望随着逐渐沉入更深的黑暗而冰冷起来,我又恢复了那种嗜睡的状态。

仿佛很久以后,事实上是我们离开“树死成舟”处16个小时左右,我忽然从杂乱无章的梦境中惊醒,看到埂子霍然站起身来。

高宏也被惊醒了,看到埂子直勾勾的眼神,有些不耐烦道:“埂哥,消停点,别把船弄……”

话音刚落,埂子颤抖的手已经伸向了他,一把抓起狠狠咬向他的脖颈。高宏的声音像是被利刃挑起的女高音,尖锐而惊悚的横亘两秒钟后,断然消失。

“埂子,你­干­嘛,你是不是……”土豆颤巍巍的站起身,试图拉开埂子和高宏。

埂子咬向高宏的时候,我能看到他手上已经剥落的纱布,上面依稀有朱亮咬过的痕迹。埂子吮吸着高宏喉管里的血,眼睛却直勾勾的望向我。他的表情凶恶而悲哀,贪婪和自我厌弃奇特并行浮现在眼中。血腥味顿时弥散开来,埂子的眼睛更加狂乱,看上去无法遏制。我僵硬的坐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埂子甩开土豆和老六的手,放下已经绵软无息的高宏后向我扑来。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甚至能感觉到埂子迅疾而至的手上划破空气的波动,他的手依然颤抖却充满了蛮力。埂子的脸呈青白­色­,看上去已不似有人气的样子。电光石火间谭教授的身子扑在我前面,将我压倒在地,船晃了几晃,船上的人不由自主的惊叫出来。

埂子并没有停下身形,继续伸手想把谭教授抓起来。我半仰在船上,眼睛能看到漆黑的顶穹,心中惊惧不已,下意识的抱紧谭教授。

“埂子!”老魏拼尽全力大吼了一声,声音已经嘶哑走调。这声怒吼让埂子好像短暂的恢复了理智,扭头向老魏看去。李大嘴抓住机会,一把抢过应急灯点亮,对准了埂子。

埂子似乎对灯光很不适应,伸手遮挡了一下。几乎是与此同时,枪声响起了。

我和谭教授缓缓坐起,惊魂未定。严叔手中的枪硝烟未散,默默看着埂子胸前的血从弹孔处汩汩流出,片刻间染红了前胸。埂子的双膝一软,跪跌在地上,接着缓缓倒了下去。

“埂哥!”老六和土豆几乎是带着哭腔扑到了埂子身边。埂子大口喘息着,眼睛望向严叔。

“我,控制不了,自己,”埂子低声断续说着,声音犹如梦呓,“血的味道……我……”

严叔的翻起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那张恐怖丑陋的脸上如此哀戚,让人动容。

“埂子,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埂子的身子猛烈的抽搐了几下,他口中不由自主的发出嚎叫声,吓得老六和土豆一松手,埂子瞬间又跃了起来,伤口的血流的愈发汹涌,他却无法遏制的扑向土豆。

土豆和老六下意识的靠近船边进行自卫,三个人混在一起搏斗了片刻,身形交错。船猛烈的摇晃起来。在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刚好一同压在船右侧。古船不再摇晃,彻底翻倒了。

船翻倒的刹那我听到陈伟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叫喊,迅速被冰冷漆黑的水面吞没。我只来得及看到老魏的手臂在水面摇晃了一下,隐约听到一些惊叫声,便沉入了水下。

我呛了几口水,水带着腥甜的味道,让人恹恹欲呕。这一切的过程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一切我都知道,我看到自己用力挣扎了片刻,随即而来的是坠入水下后的轰鸣与压力。我浑身软软的,跟着重力和惯­性­在水中下沉。片刻后,水中的暗涌将我向深的地方拉去。

这个过程清晰到了诡异的程度,我仿佛看到自己不断的下沉,软弱无力张起的双臂在水波中摇曳着。水太冷,周围一片黑暗。奇怪的是,我却能看到前方十几米处的场景。

那里不再漆黑,恰到好处的灯光,来往的人们边走动边小声的聊天。在新疆博物馆展出的15号墓前,老魏正隔着玻璃深情的望着里面的­干­尸,恨不能用穿墙术过去直接察看。他身边站着李大嘴和向志远,两人乐此不疲的斗嘴,为对方单位破旧的建筑而冷嘲热讽。李仁熙目光无聊的四处张望。他看到了谭教授和钟馆长正在对话,拉了拉他身边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扭头望过来,一瞬间,我看见了自己。

我的十指向前伸出,无力的悬浮在水中,凝视着她。

这是一个宿命的终结,还是一次时间的折返?是一个梦境的门扉,还是一场绝望的旅行?

在我和她之间隔着让人窒息的深水。那个女孩脸­色­苍白,双眼失神的望着自己。仅仅是一刹那,我却仿佛已经走完一生,从青葱到白发,从出生到死亡,从漫长而短暂的途中,看到那些走过的足迹,爱和离弃,欢喜与悲凉。

李仁熙忧心匆匆道:“谭教授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很焦虑。”他看了看我,更加担心道:“你怎么了?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我大口喘息了几下,犹疑着打量自己的全身——衣服是­干­燥的,连头发上都没有水渍。我迷茫的望着身边的人们,他们的笑容和声音都是真实的,亲切的贴在我身际。这是上天给我们的重生机会吗,抑或是冥冥中的点醒,让我们在这里止步?

我闭上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后,对面十几米外的幻象依然没有消失。那具摇曳不已的­肉­身在黑­色­的水中悬浮着,状如尸体,手指却还在伸向我,仿佛无声的哀号,令人心碎。

不,我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终点。至少不是我选择的终点。”

旁边的魏大头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关切道:“梁珂,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苍白。”

李大嘴撸了撸头发,神秘一笑:“正常。根据我的观察和计算,梁珂应该到了每个月的大姨妈拜访时间……”

我伸手向李大嘴的脸颊打去。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不,我不会在这里止步。

李大嘴讪笑着:“哎,哎,轻点,打人不带打脸的啊!”

他的话音未落,我骤然一阵窒息,冰冷而深的水再次弥漫在身际。一切都消失了,温暖、朋友和­干­净安详的氛围,刹那间烟消云散,黑暗的深水带着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我。

“这里不是终点。”

我咬紧牙关,执着的带着这个念头,拼尽最后的力量在水里向上奋力游去。

“黑衣女祭司入殓时着玄­色­冥衣肯定是有意义的。”我听见陈伟的声音语速很快:“她们信仰中所有涉及到的方面,都不是随意的。”

“黑­色­对应五行中的水,”老魏有气无力道,“我想这也许是它真正的意义。”

“对,小河-古墓沟文化圈虽然受西方文化影响较多,但也不能忽略中原文化对他们的影响。我坚信这里就是重生圣殿。”陈伟的声音充满了兴奋,“这里是我们在沙漠中所见的百米圆洞之下,直接面对光明和太阳。我们成功了,我们找到了重生圣殿!”

我缓缓坐了起来,谭教授正在我身边照顾我,看到我醒来,向我微微笑了出来。

“很累吧?不过我们暂时脱险了。”她低声安慰我道。

向四周放眼望去,这里是一个平台。平台初看上去有点粗糙,看构造是依这里的地势而建。仔细打量了以后发现,这是一个圆形台。显然落水的众人都随水流被冲到了这里。

阳光温润的照下来,但并不刺眼。抬头望去时依然有眩晕的感觉,原本的百米深渊洞口此刻在眼前只是一个小洞,离我们很远。让人感到心惊的是,在这圆台的后方,有另一个深渊。水流从圆台高地的两侧流过,注入深渊中,形成瀑布状。水流下去的时候悄无声息,不知道有多深。站在圆台上向深渊里望去,让人有点后怕。听谭教授告诉我们,古船已经随水流坠到深渊里了。

到达平台幸存下来的人除了我们三剑客和谭教授,还有严叔、于燕燕、陈伟、窦淼。大家基本都或躺或坐在地上恢复体力,只有陈伟兀自喋喋不休。

见我醒来,老李的嘴­唇­抖了抖,抚住胸口,喘息道:“梁珂,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吃斋念佛两年。这周遭,比当年日本鬼子的地雷阵还恐怖啊。”

说话间,老魏早已站起在平台边缘仔细观察,他大声叫了出来:“谭教授,您看出来了吗,这个台子跟古墓沟墓地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它阶梯状的外圈也是七个环!”

谭教授感慨的点了点头,“是的,我发现了。”

七个环。

这像是一个经久不散的寓言,贯穿在我们生死相随的历险间,横亘在四千年甚至更早以前到今天的道路中,架设在那些愿为信仰而献身的尸体上。在我们今天仰望过去的神话时代,天文历法与对神的信仰竟是如此和谐的统一在一起。生命的卑微与伟大,铭刻在了这象征七大星辰的圆环上。

严叔颤巍巍的蹲下,用手抚摸着七环阶梯。他已是孑然一身,与劫持我们时前拥后喝、说一不二时的情形不同,他失去了所有的战友。他脸­色­灰白,愈发显得面容狰狞,此刻默默无语的蹲在环状阶梯边,看上去苍老孤独。

谭教授缓缓站起身,走到严叔身边。即便历经艰难险阻,她的目光依然清澈而明亮。她坐在严叔身边和他低声谈话,似乎在安慰失去同伴的严叔。严叔没有说话,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伟早已跑到平台中央,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后,抬头道:“谭教授,这是什么?”

我们围了过去,眼睛不由自主的向平台中心的地面望去。

地面有一幅刻画,看似用工具凿击在上面,非常巨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台面的三分之一。我看了一眼,觉得刻画既简单又平淡无奇。

这是一幅由两个椭圆相连组成的图案,椭圆中间各有一个点。有点像八卦图的变形,但与八卦图有本质的区别。李大嘴不假思索,开口道:“这肯定是早期八卦图的的样式,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传说八卦图是上古伏羲氏所创,考虑到北疆先民比我们早先推测存在的时间还要早,我觉得与伏羲时代对得上号。”

窦淼双手Сhā在裤子口袋,低头看了看图案,“但是这图里最基本的­阴­阳观都没有。”

老李想了想,回答道:“有点想象力好不好,不要太苛求古人。”

听到这句话,我明白老李又在忽悠了。

“窦淼说的对,”老魏扶了扶眼镜,“这不像八卦图,欠缺的因素太多。乍看之下很像,仔细研究起来,与八卦图根本是两回事。”

于燕燕仔细看了一会,抬起头对谭教授道:“这是眼睛,对吗?”

谭教授赞许的点点头,“我也认为这是眼睛。我想,结合小河墓地的先民们在向西行走,历经数代人又回到北疆这里,这漫长的旅途中,支撑他们信念的一定是上天的注视。他们将这种体验带入信仰中,深信他们是受上天眷顾的。”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平台中央,眼睛望着严叔,又望向我们。

“他们艰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恶劣的环境让他们渴望子嗣繁盛,小河墓地里的桨型、柱形木桩就是男女生植器、繁衍后代的象征。他们坚信自己不会被上天抛弃,他们在探索大地和天空星辰的同时,迷恋、赞美生命。眼睛,是他们与上天相连的桥梁。而希望,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谭教授的声音如梦呓般,这伤感而令人动容的话语却让我们内心深深激荡。艰难的命运从未停止过,但人的意志和信仰却超越了它。连严叔和陈伟都怔住了,凝神倾听着,似在回味。

“谭教授,”老魏的声音在平台另一侧响起,带着欢欣鼓舞的味道,“这有一处吐火罗语的铭文。”

我和李大嘴奋力跑了过去,人们纷纷围过来。果然,在细心的老魏脚下,有一行微小的以吐火罗语镌刻在岩地上的铭文。从位置上看,这行铭文恰与眼睛图案平行,只不过眼睛图案是整个平台的中心,这行铭文却是在底部。

众人的眼睛集中在陈伟身上,此刻他是唯一能解读吐火罗语的人。陈伟皱眉凝思的看着铭文,这一行字让他看了良久的时间。严叔默默的看着他,带着最后的希望。

陈伟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发现这52年周期的地下水与黑衣契誓之间的真实关联的兴奋和狂喜不同,他脸上是一种迷惘而悲伤的神­色­。我们齐齐望向他,眼神中充满期待。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将这行吐火罗语翻译了出来。

“当宇宙坍塌,时光倒流,离别的会重逢。”

我曾想过,如果这里真的是重生圣殿,铭刻在这里的一定是最为重要的咒语或谶语。而这句话的伤感和诗意,却与重生圣殿的意义大相径庭。

李大嘴忍不住开口道:“就算我不懂吐火罗语,听你这翻译都觉得不对劲。怎么说宇宙俩字也是后来才出现的吧?最早使用这个词汇的是庄子,但我们通常所说的宇宙都是物理学上的含义。”

“宇宙是我们所存在的一个时空连续系统,”窦淼歪着嘴笑了一下,“它包含时间、空间、物质和能量。”

老李一拍大腿道:“就是!陈伟,你肯定翻译错了。”

陈伟的嘴巴嗫嚅了片刻,忽然爆发吼了出来,“我没有翻译错!我是如实翻译的,就算让秦所来翻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等宇宙灭亡的那一天,等时间逆流,人才会重生?那些超越自然能力呢?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法术呢?黑衣祭司呢?天杀的!”

他痛苦的揪住头发,被失望和失落紧紧缠绕不能自拔。

老魏按住陈伟的肩膀,低声道:“镇定。”

接着他抬起头,面对谭教授和严叔道:“‘宇’在《说文》中的解释为屋边,《释名》中解释为‘羽’,如鸟羽翼覆蔽。‘宙’在《说文》中解释为‘舟与所极覆也’,意思是说船从此到彼的循环往复。宇和宙,分别是指无限大的空间和无限长的时间,而恰恰这两字的本意——羽翎或舟船,都是北疆先民信仰中重要的象征。这个词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我想,北疆先民对这个世界早有他们的哲学认识。”

李大嘴低声感叹道,“九死一生到了这里,结果就这么一句话被打发了。”

陈伟被李大嘴的话刺激得更加抓狂,他在平台上东奔西跑,试图再找出些能够提示关于重生及黑衣祭司巫术的记号。但他一无所获,他沮丧的停留在平台的一侧,抬起头失魂落魄的大喊着:“出来!出来啊!彼岸的接引使者,太阳的祭司!出来!”

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陈伟的呼号声像是坠入水底的石块,沉降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没有回应。

窦淼走到铭文的前方,凝视的同时似乎自言自语道:“这句话确实让人回味,不过据我所知,它恰恰应合了现代天文物理学的观点。根据科学家的观测,通过分光系统对恒星的光谱分析,它们都出现了一种红移的状态。简单的说,它们都在远离地球,因为宇宙在膨胀,点和点之间都在远离。当宇宙膨胀到极限后,会出现‘缩’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坍塌,这时所有远离的点又会回移。像倒带一样,把所有的时光重新流过一遍,当然是倒着的。北疆先民当然不懂现代天文物理学的理论,但他们却­精­确而简练的表达了这点。我想,这要么是偶然的直觉巧合,要么是神意的降临指点。但无论如何,这句话清晰的表明了,靠人力法术的重生是不可能的。”

“不!”陈伟抱着蹲在地上,绝望的咆哮着,“重生的法术是存在的!你怎么能无视扁鹊医活死人,无视谭允旦亲手挖出的黑衣祭司和血契,无视那些树死成舟下的白骨!我不认命,决不!”

他站起身,用力跺着地面上巨大的眼睛刻画,口中狂乱的骂道:“骗子!骗子!”

严叔慢慢的走向陈伟,伸手在陈伟后背拍了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陈伟。”

陈伟的眼睛红通通的,原本瘦小的身体此刻显得狂暴而狰狞。他一把拉住严叔的手,急切道:“你想让你的妻子复活对不对?那和我一起找,找到黑衣祭司,活的死的都行!羊皮纸上说到了重生的圣殿,会有神的指点。严叔,不能放弃,这是机会,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

严叔凝视着陈伟,像是安慰他,又似在感喟。

“放手吧,陈伟……这一路行来我一直在想,牺牲了这么多生命,辗转了这许多年,我要追寻的,其实就是我的梦境。陈伟,我错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祈求死者的原谅。但是你还年轻,从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过来吧。这个所谓的重生圣殿,”严叔的目光离开陈伟,悲哀的望向我们,“这句充满深意的话语,我的能力无法真正去理解它。但我感觉到了,所有超越常理的力量,都是来自常理的。时光或许会倒流,人或许会重生,但不是现在,而是无限远的未来。有些事情,终究是人力所不及的,也是有限的认知无法承受的。”

严叔的话让我们鸦雀无声。那种深痛的悲哀来自生命最深的地方,却依然在他颤抖的身体下克制着,暗涌着。

老李向前走了一步,磕磕巴巴道:“严叔,你的话让我很感动。但是有件事我要汇报一下……刚刚我手指上的水滴到了这个刻画的纹理中,结果……边缘裂开了。”

双目型的刻画是两个椭圆相连的,每个椭圆最长处是6米左右,最宽处约为3米。大家慌乱的围过来时,在老李的脚下果然发现椭圆的边缘处有被水浸湿的痕迹。原本我们以为严丝合缝的地方逐渐剥离开,露出窄窄的缝隙。

“这是岩石的结晶,经过长时间沉降而成的。不知成分是什么,怎么遇水会溶化?”窦淼沉吟的望着地面,仿佛自言自语。

“还废什么话,赶紧帮忙掀开看看。”李大嘴已经急不可耐。

此时此刻,陈伟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伸出手试图帮忙掀开岩石。但岩石太重,缝隙又太小,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掀开。

“妈的,要不是秦三玉把咱们的装备包都推下悬崖,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麻烦。”陈伟愤愤道。

忙了半天,依然无果。老李转身对老魏道:“喂,你,脱衣服!”

老魏一惊,赶紧用双手紧紧裹住外套,警惕道:“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李大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老魏的外套扒了下来。他将老魏的外套摊在地上,这件衣服已经破损了,衣服的一角曾经被老魏撕下给严叔包扎伤口。看到老李此举,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和他一起将老魏的衣服撕成一条条,连接起来。

李大嘴在学术上一贯忽悠,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颇有急智的。他将布条缓缓的套进椭圆缝隙的一头,另一侧也是如法炮制。因为怕承受不住石板的重量,每头都多加了几根布条。

魏大头缩着身子,嘀嘀咕咕道:“为什么是我的衣服?”

老李嘿嘿一笑,“回头请你吃羊­肉­火锅……来,兄弟们,­干­活了!”

时至今日,或许我们都已明了,所谓的重生,或者永生,这些都不重要了。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人也会豁达起来。无论我们活着离开这里抑或死在这里,都已竭尽全力并无遗憾。在站在令人敬畏的历史面前,惊叹于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们能从中窥见了自己的影子。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代走下来的,生生不息,在这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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