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亨泰便将崔凤林带走,孟富江则陪玉徽留在禅寺主持为父母亡魂祈福的法会。表面上她的生活十分规律、平静,白天跟随寺里的师父诵经,夜里则陪伴伯父闲话家常,然而一旦独自上床,恼人的噩梦总不肯放过她,一再梦见崔凤林丑恶的嘴脸,梦见他对她的碰触;那令她作呕的轻浮举止,邪恶的眼神……一再在梦里重现,化作梦魇攻击她脆弱的灵魂,终至使她夜不成眠,胆战心惊到天明。
隔几日憔悴的模样便为孟富江洞悉,连忙要小倩进房陪她睡,自己则睡在外侧房间,玉徽内心的不安总算逐渐舒解。
然而,她是不再担心崔凤林了。心中却有更深一层的疑虑。崔凤林虽然没有得逞,自己的清白却如白布染尘,她有什么脸再见亨泰?即使他表
现得不在意,但那说不定只是为了安慰她,并非出自真心。他堂堂的安国公世子,应天府争著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何必在意她这个失贞的女子?
玉徽越想越难受,加上伯父一再希望她能随他返回南洋,遂有抛下这一切的难堪远走他乡的打算。谁知从如来禅寺返回蓝家,却从织云那里听见令她又惊又喜又犹疑的消息。
织云告诉她亨泰的失踪,险些把应天府搅得大乱。
那夜他的随身小厮吉祥下船雇轿回到与主人分手的码头,却找不到莺莺的画舫,顿时将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赶回安国公府里也不见亨泰回来,连忙禀告安国公,并向衙门报了案。
应天府知府哪敢怠慢,失踪的可是尊贵的安国公,即刻差遣衙役沿著秦淮河两岸搜寻,及至亨泰安然返府,搜索行动才告结束。
亨泰并没有把自己遭崔凤林所害的事全盘托出,他休养了一天,立刻禀明父母希望娶玉徽为妻。织云便是从未婚夫晏南那里听来这消息的。
“晏南说,杨亨泰告诉安国公夫妇,你已与伯父相认,等你从寺里回来,再与你伯父商量是要向他提亲好,还是上咱们蓝家提亲好呢。照理说,该是向你伯父提亲,可蓝家也教养你三年,这边的礼数不能少。但照我说啊,他只需要向你提亲即可,其他都是小事。”
玉徽听后心情复杂,瞪著表妹天真的笑容不知如何回应。
织云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情,直朝她俏皮的眨眼道:“我就说一等你从如来禅寺回来,杨亨泰就会上门提亲,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那又如何?”她忧悒的微扯嘴角,“我不会嫁他的。”
“什么?!”织云惊愕的睁圆眼。
她幽怨的看了表妹一眼,对她的纯真无邪微感嫉妒,低声道:“我答应伯父随他返回南洋。”
“琴姊姊,你是在跟我说笑吧!”她慌张的提高声音。“你明明很喜欢杨亨泰的,为什么答应你伯父?是不是他逼你?”
“不是的。”
“那究竟为什么?”
玉徽噤口不语,有生以来头一次没办法对表妹启齿。那是她的奇耻大辱,连知情的小倩都懂得三缄其口,不敢透露给外人知道。她虽与织云情同手足,也知道她只会心疼她,不会因此瞧不起她,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痛得没办法对人说,即使是最亲爱的姊妹也一样。
一滴露珠似的泪水自眼眶滚落,织云看她伤心的直落泪,慌得不敢再问。
玉徽以为事情该就这样结束,谁知在她回到蓝家的第三天,莺莺前来拜访,将她不欲人知的伤心给揭露。
那日她原本无意见她,可莺莺说她若不肯相见,便在蓝家大门长跪不起。玉徽当然不能让她这么做。如来禅寺发生的事,除了贴身丫鬟小倩知晓外,随行伺候的蓝家仆人应该不知情,为了不让姨母起疑,只得不情愿的接受她的威胁,请她到房里相见。
玉徽得承认莺莺给她的印象十分好,一身淡雅妆束的她不见一丝风尘味,五官秀丽,举止言谈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她们礼貌的寒暄,等小倩在她的示意下奉茶退出后,莺莺突然跪在她身前,玉徽连忙起身回避。
“柳姑娘快起身,你这样做是折煞我了!”
“莺莺知道凤林所为不值得原谅,但还是求小姐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徽一听到那名字仍觉得余悸犹存,心里顿生厌恶。
“孟小姐知道的。”那双深秀美丽的眼充满哀恳。
“我与他没有关系,你求错人了。”
“怎么可能?”莺莺急了起来。“孟小姐不要诓我了!我在应天府外的小镇等了数日都没他消息,遗人进城打听,他也不在家中。后来知晓世子仍在人世,便知凤林自食恶果。我思而想后,明知自己没脸见人,仍然厚颜的去求世子。”
玉徽记得亨泰提过,崔凤林下手加害他时,莺莺在现场亲眼目睹。既然这样,她怎么还愿意为个冷血的杀人凶手四处奔走,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安国公府里的人有可能拿她当成共犯呀!
“崔凤林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你为什么还要护著他?”她不明白的问。
莺莺脸上一阵戚然,泫然饮泣道:“感情的事实不足与外人道。我知道他坏,清楚他不值得我这么做,但我就是没办法不理他。况且,他向来对我极好,我又怎能在他最危急的关头不管他呢?”
玉徽沉默不语,莺莺眼里的泪光像传说中的鲛人泪,每一颗都仿佛凝结成珍珠。那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真情呀,崔凤林何德何能让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子倾心相爱?
“柳姑娘,你既然见过世子,就该知道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不,你行的!”她著急的道。“我去谒见世子时,他虽没有为那夜发生的事气我,却不肯原谅凤林。他说。他可以不计较凤林将他推落河里的事,却不能谅解他在如来禅寺对孟小姐的冒犯。他还说,凤林此举已让孟小姐饱受惊吓,他正在等小姐心情平复下来后决定该如何处置。”
“他这么说?”玉徽芳心震动著。他可以不计较崔凤林下手害他,却无法不追究崔凤林对她的冒犯?这表示什么?他将她视为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吗?
她无法再往下想,只觉得眼里盈满水气,于是将头转开。
“孟小姐,我求你,只要你肯原谅凤林对你的冒犯,世子会放过他的。﹂玉徽无力的坐倒在椅上,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挣扎。她试著集中思绪却徒劳无功,觉得自己像被困在某处,不管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去。
“孟小姐……”莺莺哀哀的叫了一声,重重的一叩首。“莺莺给你叩头,只要你肯原谅凤林,莺莺愿为奴为婢,来世结草衔环报答。”
“你别这样!”瞥见她额上的血丝,玉徽于心不忍,连忙起身搀住她。不让她继续做傻事。她含泪的眸光蕴含著一抹慈悲,那是对世间痴情女子的心疼。“他不值你这么做。”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他……”莺莺哭倒在她怀里,玉徽跟著心一阵一阵抽紧,泪珠儿再无法压抑的滚落。
玉徽拍抚著她,完全能感受她的心情。今天要是换成亨泰出了事,她也会像莺莺一样不顾一切的设法营救,不管这份痴心是否值得,那人是不是在乎。想到这里,她无法再硬下心肠。
“念在你的痴心,同为女人的我可以原谅他对我做的事,可是……我却无法谅解他意图杀害世子。”
“孟小姐……”莺莺抬眸看进与她同样迷蒙的泪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可以将女人受到的最大屈辱置之不理,但对凤林伤害她心爱男子的行为却无法不管。这就跟杨亨泰对她说的话同样道理,他们原来是这样深深爱著彼此呀!
她忍不住一阵鼻酸。
“你和世子都是好心肠的人,莺莺祝福你们姻缘美满!”她诚挚的献上真诚的心意,玉徽忍住心头的酸楚,勉强点头。
她多么希望莺莺的话能成真,但有可能吗?捧著一颗破碎伤残的心,如何再敢奢望他的眷顾?即使他不在乎,她能心无芥蒂的接受他的深情,而不因此自惭形秽吗?
“莺莺谢谢小姐。可是,莺莺要怎么让世子相信小姐已经答应我的恳求?”
玉徽拭去脸上的泪痕,怔忡的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道:“你等一下。”
她走到琴几,小心翼翼的捧起琴放进琴匣中交给莺莺。
“此物可做凭证,他见到便明白了。”
“莺莺再次叩谢小姐。”
送走她后,玉徽心情茫然。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吗?视他为知音人的她,不管此身何处去,在将家传古琴赠他后,她将不再为人抚琴,就像她曾为他动过的心弦不再为另一男子弹奏是一样的。这份痴心他可懂,可了解?
珠泪儿不听话的纷纷滚落,正伤心得无人能安慰时,房门口忽地传来一声啜泣,她止住泪,走到那里一瞧,见织云哭得梨花带雨,含著两泡泪直揪住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织云哭叫著,在她弄明白她的意思前,那具娇小温软的身躯便如|乳燕投林扑进她怀中,哭得更加凄惨。
玉徽完全怔住,隐约猜到织云偷听到她与莺莺的谈话。可两人也没有泄漏什么,织云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胡乱猜。”她无力的道。
“你不要再瞒我了!”她小脸上满是悲愤。“以为什么都不讲,就能瞒住所有人吗?我五叔虽然只含蓄告诉娘当夜有盗贼潜入禅寺中,幸好杨亨泰及时领著孟伯父带人前来搭救,才将一场灾难化于无形,可娘早就怀疑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只是问了随行伺候的仆人却查不出端倪来。后来你透过孟伯父拒绝杨家的亲事,这下连我也要怀疑起来,和绿儿一起问小倩,终于将实情逼问了出来。琴姊姊,你怎么这样傻?受到这样天大的委屈也不说出来?”
“你要我说什么?”玉徽有种被人揭露隐私的狼狈,她推开织云,只想一个人独处舔舐伤口。
“都是我害你的!”织云不甘心被推开,再次抱住她不放,哭得更加伤心。“如果我也一起去,你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说的是什么傻话?”玉徽对她的自责感到既好笑又觉心疼。“就算你在那里,结果还是一样的,他的目标是我。”
“可是如果我去,晏南说不定会跟去保护,姓崔的坏人就没机会下手了。呜……反正都是我的错啦!”
“织云,你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此事跟你完全无关。”
“怎会无关呢?那家伙是大嫂的堂弟,你一定会怪我们的。”
“我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何宁可自己偷偷伤心,也不说出来要我帮你分担呢?”
“织云,你叫我怎么说呢?”她避开那双盈满浓浓心疼情绪的控诉眸子,幽幽的道:“这事关系到我的闺誉,我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外,难道能敲锣打鼓到处宣扬这等丑事吗?”
“这又不是你的错。”
“可是名誉受损的人是我呀!”她悲惨的抖落一朵比哭还教人心疼的笑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管我有没有错,遇到这种事被怪罪的总是女人。若是传出去有夜贼闯入我闺房,我这生就算毁了。我们从小都读过女诫,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大伯父明理开通,我不是被逼自杀,便是被逼嫁给对我用强的崔凤林,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可是……这太不公平了!”织云忿忿不平的道。
“是呀,谁教我们生为女儿身,只得承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玉徽自嘲的弯起嘴角。
“你不必受这些的,琴姊姊。杨亨泰根本不在乎,他派人来说媒,你却让孟伯父拒绝了他,还说要离开这里的话。”
“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我已是白布染尘,没资格接受了。”
“白布染尘拍一拍就干净了,再不然漂洗一下也成。”
“织云,我是说正经的,你别乱开玩笑好不好?”她啼笑皆非的瞪她。
织云吐了吐香舌,不服气的微嘟嘤唇,“我看是你想太多了。你一直在怪世界,怪女诫,怪一切的不公平,却把那些不公平当成宝贝般倍奉!知道吗?其实足你自己放不下这些不合情理的臭规矩,而不是别人要让你受不公平的待遇。你都晓得那是不对的,为什么还要相信?既然不认同,就没必要当成一回事,哪还有什么白布染尘,没资格接受的废话?重要的是你中意杨亨泰,人家也有诚意娶你,其他的事根本不重要!”
这番长篇大论轰得玉徽脑中的思绪如波涛汹涌,一时间怔忡了起来。她看著表妹娇美的小脸,无法把这些话和她脸上的稚气兜在一块,凭他的单纯能想出这些大道理吗?
“谁教你说的?”
“你……这样是侮辱我喔!”织云气愤的将红润的小嘴嘟得更高,明眸却心虚的转开。“反正是……结果……那个……”
“陶公子教的?”玉徽无法置信的猜测道。虽说陶晏南是她生平所见最为精明干练的人,但这番道理绝非身为男子的他所能说出的,何况又得臆测到她的反应,好在重要关键时如当头棒喝般的道出,陶晏南并没有未上先知的能力,如何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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