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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战事

我没柔弱到出去淋个雨亲近下自然就生病,但是起床时,仍然头痛的厉害。

我澄清,绝对不是因为淋雨。只是,夜里,我一直想起我最后转身时,李暮阳愈发苍白的脸­色­,还有眼中的痛意,所以很丢人的没有睡好。你说,这人太善良了就是不行,我这还没做什么坏事呢,都觉得有点愧疚了。不过,反过来说,某些人怎么从来不顾忌别人的心情活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的,甚至还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呢。

当然,我没睡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混账四少爷一整夜都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客厅来回踱步、长吁短叹。这要是在21世纪,我早去投诉他扰民了。

不过,虽然休息不好,但仍然得早起处理昨夜残留问题。我换了件淡绿­色­裙子,画了淡妆遮住我的黑眼圈。

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我知道这不健康。我端着茶杯,推开门,刚要伸懒腰,被门外离我不到一尺的李暮阳吓了一跳,哈欠和懒腰都憋回去了。

“你、你门神啊!”

李暮阳比我刚才化妆前的样子还惨,仍是昨天那身白­色­长衫,有些皱,下摆溅上了泥水,长发凌乱披在肩上,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你昨天说的都是真的?”他声音沙哑的厉害。

“啥?”我装傻,昨天我是气疯了,现在我可不想踩那个地雷,我含了口茶在嘴里,含糊地问,“什么真的假的?”

“我去问了府中的下人,那些饮食、物件的确是你让人为我准备的……”

噗……

一口茶水全都喷到了他身上。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大半夜的去问人家这种事。得,不用犯愁大少­奶­­奶­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李府的名誉全让这脑残少爷给败坏­干­净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茶,琢磨了一下,又伸手给他蹭了蹭衣服:“您别介意,反正这衣服脏了,也不差我这一下不是么。”

谁知,这败家少爷居然又抓住了我刚准备缩回来的爪子。

我正要挣开,清竹和清菊推门进了客厅。看到这架势,脸刷一下的红了,连声道歉,这就要关门出去。我总算知道了八卦消息是怎么产生的,狗仔队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啊……

“喂!喂喂!你们别走!”我撞死的心都有了,以后再欺负小三,恐怕就连清竹她们都要以为我是出于嫉妒了。我一面喊一面使劲想把手抽出来。未果。你说这四少爷看起来挺瘦的,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你昨夜说红叶死了,可是真的?”李暮阳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状况的变化,神情恍惚,眼中丝丝痛意再无掩饰,皆尽流露出来。

我气的想大骂。你丫真傻了啊?俩丫头听到这话,一直盯着我呢,我得多脑残才能在这时候承认陆红叶死了,我就是一借尸还魂的。这个迷信思想掌控半边天的时代,要说了这话,我以后还想不想在李家混了啊!我流落街头难道你还养我不成?

想到这,我咬紧了牙关,用力摇头:“没,没。你听错了……喂!疼啊!你捏那么紧做什么!行了!没死没死,我不好好活着呢么!你赶紧松开我吧!再不松开,我真疼死了!”

这什么人啊,我给你们家做牛做马,你还虐待我……再有几次,我这手就让你捏残废了……我从他身边钻出门,一边揉着手一边嘟囔。

李暮阳仍然没有什么动作,但是从背后看,他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片刻之后,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陆红叶,你毕竟是李家的媳­妇­,凡事要识大体,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行事。”他的声音毫无温度,只余责备之意,漠然从我身边走过,出了门。

这回轮到我傻掉了。哎,你说这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刚才他以为陆红叶死了的时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我都几乎有点不忍心了。怎么一听说人没死,立马就摆出一副棺材脸。

半天,我回过神来,甩了甩头。

人就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即便是珍宝也永远不会去珍惜;而失去了之后,就算是件破衣服也会想起它的种种好处。何况,又刚发现陆红叶这件“破衣服”实际是件霓裳羽衣呢。惜福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我却没见过几个人真能做到。

我想起,过去祖母虽然久病,我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见她,还有机会补偿她对我的思念和关心。然而,在我和朋友们出去逛街唱K玩的昏天暗地的时候,家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突发心脏病,最后一句遗言是让我多注意身体、好好学习。那时候,我呆在原地,心口好像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世上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

“少­奶­­奶­……”清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对着一直担忧地看着我的清竹笑笑:“我没事。去帮我叫橙子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让她去做。”

“知道了,我这就去。”临出门,清竹又回头叮嘱我,“少­奶­­奶­千万别往心里去,少爷也是担心您才那样说的。”

我尽量打起­精­神,点头答应她。

可我知道,我心里乱的很。刚刚的回忆勾起了我对身处遥远的时空彼端的亲人的思念,对过往的一切的不舍,还有因陆红叶而生的悲哀,所有这些情感纠缠在一起,我也分不清哪种更多一点。这些,错过的和被错过的一切……

越想,心思越是郁结。

橙子进来时,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

“橙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我便跑了出去。我要是难受,自然不能让那混账少爷好受了!亏得今早我还软弱了一把,几乎想既往不咎了,现在看来,这可真是我人生的耻辱啊!

路上,随便抓了个丫鬟便问她李暮阳的去处。别说,还真让我撞上了。这丫头支吾了半天,最终告诉我,四少爷刚刚去见了个小厮,现在正在南院林姨­奶­­奶­那边。

我提了裙子一路跑过去。到门前方用手理了理头发,喘了口气,这才敲门。

小三亲自来开的门,看到我时,真可谓目露凶光,脸都青了,就差没扑过来咬我几口。我推开她,直接往里走。

“少­奶­­奶­!这是我的屋子,您未免也太专横了吧!”上次我怎么就不记得她这么威风呢?果然有撑腰的人就是不一样。可惜,我还真就不惧怕这个。

“你是想现在闭嘴还是等我扇你两个耳光你再闭嘴?”我冷冷问她。果然,小三马上没了声音。

进门后,屏退了所有丫鬟。我径直走到卧房门前,边踹边喊:“李暮阳你个混蛋!给我开门!”之所以没有再使劲点破门而入,完全是因为我记得他刚才那副颓唐样子,我可不想正撞上什么美男更衣图。

在我两声怒吼之间换气的空挡,门静静地开了。李暮阳虽然仍显得有几分疲惫,但好歹基本恢复了富家公子的外观。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努力不去注意那张棺材脸,进了屋,反手锁上门。

“我问你,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外表还是灵魂?”

大概没想到我来探讨这种狗血的哲学问题,李暮阳防备的姿态有所缓和。

“自然是灵魂。”

“那么,灵魂改变了,就算身体仍然存在,是不是和死了也没有什么两样?”

“红叶,你……”他皱眉。

“对,没错。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早上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方便说实话而已。”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些,都是清菊她们告诉我的,我不仅一点都不记得,也不再拥有任何支配我做出那些事情的情感。现在你面前这个躯壳里的,是别人的灵魂,我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喜怒哀乐,这一切都和你无关。过去那个把心思全放在你身上、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陆红叶已经死了,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所以,你没有必要补偿我什么,而你这辈子也永远也补偿不了你欠了她的东西!”

混蛋!我要不让你难受难受你就不知道我的手段!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你已经永远的错过她了,上天连说抱歉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说完这些之后,我胸中大为畅快。哪个哲人说的来着,人总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现在看着李暮阳的脸­色­又渐渐失了血­色­,就觉得无比快意。奇Qīsuū.сom书难怪那么多人想要用自杀让对不起自己的人愧疚一辈子,看来这果然是个好办法。

我昂首挺胸地在小三疑惑加嫉恨的目光追随中走出了院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恶毒的笑容。你们以为你们之间的爱有多纯洁多美好?我倒要看看中间要是加上个无辜的牺牲者,你们还能不能这么心无芥蒂的爱下去。

十一 自作孽不可活(1)

回到自家院子,几个丫头都惊异于我的情绪恢复速度。

我将前一天晚上商谈的内容大略与她们说了,几人除了最初表现出些许惊诧之外,一直都算平静。末了,橙子更是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照顾好大少­奶­­奶­,并且担任好内­奸­这个角­色­。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确做到了对我承诺的事情,大少­奶­­奶­虽然有过忧虑和怀疑,但都被她轻易地化解了,夜里大少­奶­­奶­睡下之后,橙子还常回来给我讲她那个临时主子一整日的行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天后的中午,李暮阳派出去的那名小厮回来了。我们齐聚西院,听小厮讲述他从刘家的某个退役老仆人那里打探到的数年前的八卦消息。

果然,大少­奶­­奶­刘素婵还待字闺中的时候,便与堂兄情投意合,但一来不合礼法,二来两人又都­性­格怯懦,从不敢将此事告知刘素婵的伯父。八年前,堂兄赴京赶考,离家许久。这期间刚好有媒人前来撮合刘素婵与李家大少爷,两家长辈都很满意对方的家世背景,而刘素婵又生­性­懦弱,竟毫无反抗地顺着伯父的意嫁入了李家。

听完,我几乎是瞠目结舌。无能!而且无耻!既然当初连将自己心意告知长辈的胆量都没有,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旧情复燃。我本来仅仅抱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念头来处理此事,琢磨着得过且过,放大少­奶­­奶­一马。可今天知道了事情原委之后,反倒把那一点同情心全都收回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不如李暮阳和林小三,他们不仅对不起旁人,也对不起彼此。

“红叶,你觉得怎么办合适?”听完了故事,老太太问我。

我连忙敛了狰狞的神­色­,赔笑回答:“我还年轻,哪有什么主意。不知道老太太和少爷有什么想法?”

老太太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但说无妨,咱们自家人,别绕那些圈子。”

“我只怕说了之后老太太不爱听呢。”我笑笑,“要是真按我的想法,就将那信派人送给刘少爷,再道个歉,说咱们不小心打了茶碗,把那信上字迹都给晕开了。大少­奶­­奶­这边呢,把信誊写一份,送去给她看看就得了。”

老太太笑起来:“你这丫头,这种做损的法子也就你想得出来。难道也不怕人家心里骂你?”

我也陪着笑:“那还能怎么办,我这几个月难道还少了被人背后唾骂么?不过,为了让老太太能安心享享清福,什么骂我不得忍着呢。我现在就盼望老太太知道我的难处,以后多疼疼我、给我安排些巧宗儿就好了。”

“你倒还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笑道,“赶明儿我倒是得专门找个人治治你这贫嘴的毛病。”

我这边和老太太谈笑,李暮阳在旁边却一言不发,神­色­忧虑倦怠,从那天我去林姨­奶­­奶­那里找过他之后,他就一直一副无­精­打采若有所思的模样,今天不知为何更是变本加厉了。直到老太太问起他的意见,他才勉强开口。

“我觉得,若是这事情真闹大了,恐怕他们两人以后都难以在各自家中立足。不如暗中提示大嫂即可,相信他们不会不顾家族声誉继续胡来的。”他仍心不在焉,声音也有些哑,一点都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少爷何出此言?”我笑着接下了话茬,“前几天少爷可还是义愤填膺的怒斥两人不守礼数,使咱们李家名誉受辱,今天怎么忽然慈悲起来了?依我看,既然有胆子做,当然就要有胆子承担。连市井小民都懂的‘敢作敢当’四个字,难道这些富家子弟反而不懂了么?”

这话一半是在说大少­奶­­奶­他们,一半也是在暗示李暮阳。既然当初如此冷落陆红叶、害惨了她,如今便别觉得自己无辜。

果然,我这话一说完,李暮阳就深深叹息一声,不再坚持己见。

“的确,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便要承担。”短短一句话说完,他脸上神采又减了几分,显得更加疲惫。

老太太虽然觉得蹊跷,但一方面不知我们之间的事情,另一方面,大概也多少希望我能管住他一点,免得他日日与林彤柔情蜜意的玩物丧志,于是也点头赞成。

“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去做吧。但尽量不要惊动刘老爷,还是给他们留些转圜余地。”

我点头称是,随即退了下来。关门前,隐约听到老太太在嘱咐李暮阳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之类的。

我笑,我­阴­险的笑,我­阴­险而狰狞的笑。

人最怕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累。当初陆红叶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听清竹她们的意思,她一年多以来一直心思郁结,时常卧病,就算没有那翻车的事情,怕是也撑不了几年了。现在,既然让我看清了那四少爷心底对陆红叶常有愧疚,那就别怪我拿这事折腾他,让他也好好体会下当年施加给别人的痛苦了。

我继续笑。我把这种愉快的心情归结于我的正义感——虽然这种美好的品质在我心里长歪了,而且看起来有点像毒草。

一路走到柴房,吩咐人开了门。

柴房中放着简单的生活器具,地上还有一个木碗,里面剩着半碗黑乎乎不知是什么的菜。香杏散乱着头发,蜷在角落里,仍有些瑟瑟发抖。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透过乱发,可以看出她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肿的不像样子。

“香杏,”我独自进来,关了门,然后压了声音对她说,“我早知道你死也不说实话是为了谁。”

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笑:“不仅我知道,老太太和少爷都知道,你也就不必死撑了。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从这次刘少爷来咱们家才开始的。”

香杏顿时露出想要哭出来的表情,半天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晚上又不守规矩在府里乱晃,所以老太太想要让你出去。但又体恤你在李家这么多年,所以会给你选个好人家嫁了,至于置办嫁妆的钱,下午我差人给你家送去。”说到这,我话锋一转,“不过,你最好记住了,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送信的事。不然,要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想要护着的那人。明白了么?”

大概没想到自己没受什么惩罚,还能拿到些封口费,香杏终于放松下来,瘫在地上。她一边呜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宁死也不会再提此事”之类的话。

“行了行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时候也不早了,你跟我走。到我院子里收拾打扮一下,这幅样子出去的话,倒让外人以为李家多苛待你了。你要有什么想带的东西,也和我说,我叫人去你房里取了过来。”

“少­奶­­奶­……我……”

“嗯?”

香杏伏在地上求我:“我服侍大少­奶­­奶­一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能不能……”

“道别?”我叹气,这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你趁早别想了。做出那种事,现在已经算便宜你们了,再不知足的话,万一老太太生气,你们都免不了受罪。”

“那,您或者几位姐姐要是见到大少­奶­­奶­……”

“你个丫头,倒是支使起我了?”

见香杏没有起来的意思,我只得答应:“行了,等我有空就和她说。”

她这才踉跄起身,随我回了东院。

吩咐厨房做了碗清淡的汤面给她吃了,又叫清菊帮她换了衣服,香杏看起来总算有点人样了。我赶紧叫来个婆子帮她支了月钱,好生带她出去。临出门时,她眼圈又有些红,转身对我叩了个头,这才随婆子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香杏的背影远去,心里感慨。这丫头可惜没赶上个好主子,竟落得如此下场。好在丫鬟年纪大了,终归是要遣出府去嫁人的,既多领了些嫁妆钱,也就不差在早走这半年一载了。只是,虽然答应替她向大少­奶­­奶­道别,但恐怕到时那场景却要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了。

我从怀中荷包里取了那封染了茶渍的信,坐在窗边桌前提了笔。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终于还是放弃。要真是看了我誊写的信笺,比起自惭,大少­奶­­奶­恐怕得先替我羞愧才对。我对毛笔的使用,过去就只局限在画工笔画时染层­色­勾个边之类的,写出来的毛笔字真是惨不忍睹。

“你们会写字么?”我扭头问清竹清菊。

两人立刻摇了摇头。清菊低低笑了声。

“笑什么?”

“没有没有,”清菊赶紧摆手,“我只是想起,少­奶­­奶­您病后突然就识文断字了,怎么我们就没这个福气呢。”

“呸!你就讨打吧你!”我拍了她一下,“连我都敢戏弄了,以后还不得把屋子都拆了啊。”

清菊愈发笑起来。

但说笑归说笑,这誊写信件的事情还真不好办。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能让书童或管家陈伯什么的帮忙。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人选,看来还得去找李暮阳。

“清竹,你去请少爷过来。”虽说他现在迫于老太太的命令,夜里不得不住在东院,但白天却恨不得躲得离我远远的,免得我又冷嘲热讽加发疯。这样一来,想要找到他也不容易。我不由想着,是不是我该收敛一点了,这欺负人也得细水长流不是么,咱不能自绝后路啊。

十二 自作孽不可活(2)

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到太阳都偏西了,清竹才回来,脸晒得通红。李暮阳却没来。

“看你热的。人找到了没有?”我又叫清菊,“赶紧给清竹倒杯茶过来。”

清竹喝了口茶,才说:“我算是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好容易才在原来太太的房里找到少爷。”

“既然找到了,人呢?还得我亲自去请不成?”

清竹愣了下,大概不明白为什么最近我和李暮阳的立场整个颠倒了,我现在强势得不像话。半天才小声说:“人虽然找到了,但病了,所以……”

“病了?什么病?禽流感还是疯牛病?”我­奸­诈的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清竹当然不明白这两种病究竟怎么回事,反而清菊在旁边Сhā嘴:“少­奶­­奶­说的怎么都是禽、兽之类的病呢?难道人也能得了么?”

我噗嗤一笑:“你要能听出来禽兽两个字,还算你明白。”

清竹在一边掐了清菊一下,让她少说这些没谱的话。又向我解释:“太太过世多年,虽然那屋子常有人收拾,但一直没人住。我是偶然走到附近,看门开着条缝儿,这才发觉人在那边的。我进去看少爷就那样伏桌睡着,脸­色­不好,似乎还在发热。但少爷又不让叫人,只说睡了一会儿已经好些了,让我先回来,他马上就来。”

“他倒真是个富家少爷,竟这样娇贵了!”我冷笑一声。

“少­奶­­奶­,我说句话您别生气。”清竹轻轻拉了我的胳膊,按我坐下,“虽然您受伤之后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但少爷也毕竟是您的……您现在对他未免也太……”

得,这一个个的,都慈悲为怀了,就我一个恶人。不过我也不介意,至少我不会心思郁结病死过去。

“清竹,”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还得开导这丫头呢,“我对他是好是坏,这并不重要。当初对他好,也不见得他放在心上了,现在由着我的­性­子来,他也没为难我。可见,有些事不是表面看来那样,人活在世上,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我想起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后悔之处,而他,若是毫无愧疚,又何至于此。”言外之意,李暮阳那是自找的,活该倒霉。

清竹听了我这话,也不好再劝什么,起身收了桌上残茶。推开门要出去时,却发现李暮阳站在门外。正如无数的狗血剧情一样,我们刚才那些话,他该是全听到了。不过,这倒正合我意。

“哟,四少爷来啦!”我瞥一眼他,叫清竹,“赶紧去新泡些荷叶茶来,给少爷清清火气。”

清菊是我的死忠,完全没有清竹的顾虑,此时大概只觉得有趣。果然,她不自然地低了头,小声说句“我去帮清竹准备”便飞快地出了门。

两人走后,我咳了一声,指着桌边另一张椅子说:“四少爷请坐吧,别让人看到了又说我不懂规矩。何况,听说少爷您正在病中呢。”

他没说话,默默地坐下。

真不过瘾呐!欺负这种半死不活的家伙都没有什么成就感。不过,我也别挑三拣四了,抓紧机会好好享受下落井下石的快乐吧。于是,我站起身来,学着电视剧里那些­奸­角的样子走到他身后,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

“对于问心无愧的人来说,永远不会明白‘错过’这两个字的分量。”我微微一笑,“你说对吧?四少爷。”

这是我的切身体会。祖母去世六年了,而我的愧疚和自责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分毫减轻,这种感情,在最后时刻陪在祖母身边的我的兄长是绝不会有的。人对未做力所能及之事而产生的悔恨总是难以消散的,尤其当这事再无法挽回的时候。

如我所料,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上的血­色­都几乎褪尽了。

“你也不用这样,不是还有林姨­奶­­奶­么?你们那深情厚意真是令人羡慕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初你把放在林姨­奶­­奶­身上的心思稍微分那么一丁点给陆红叶的话,她也就不会孤孤单单的死掉了。真是可惜,明明她对你的好连林彤都比不上呢。你知不知道,她最后……”

“别说了!”李暮阳突然扶着桌边站起身来,有些踉跄地向旁边退了几步。

“好,好,不说了。”我活动了一下手臂,刚才差点被他闪到,“这种事情就算不说,你心里也清楚的。以后你就天天看着我的样子后悔吧。”我勾起一个讽刺恶毒的笑容,“愧疚会如附骨之蛆一样纠缠你一辈子。”

说实话,我知道这孩子其实没什么坏心,甚至可以说还算心地纯良。如果那天早上我假称陆红叶没死的时候他能稍微流露一丝温情的话,我或许就把那些恶毒的想法都忘了。可他却偏偏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心扑到小狐狸­精­那去了。

我最恨的,不是怀有恶意伤人的人,而是毫无恶意却完全不知顾及别人的心情,一意孤行,害惨了别人还不自觉的人。

大少­奶­­奶­是这样的人,李暮阳也是。

这时,清竹清菊端了荷叶茶和一盘用井水湃过的瓜果进来,没走几步便觉得屋子里面气场十分诡异,分明就是霜打了的叶子配上一株茁壮毒草的组合,于是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连话都没说就又退了出去。

我欢乐地坐下,挑了最大的一只桃子啃起来。边啃边支使完全没了反抗能力的李暮阳。

“喂!发呆发够了的话就帮我把这封信抄一遍!”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但仍一言不发地拈起笔,将信誊写在我备好的纸上。我走过去看了看,嗯,字迹很是挺拔清隽,比我猫抓狗刨一般的字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待他收了笔,我便推开他,伸手去取那纸。

我承认,这是我一整天犯下的最大错误。

在我一推之下,李暮阳竟然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想去拉住他,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看着他跌倒在地上,额角撞上了椅子边缘。

坏了,虽说气死人不偿命,但是要弄个意外伤害致死的话,我还得担上个谋杀亲夫的罪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门口传来清竹关切的询问。

“没事没事,我碰翻了椅子,你们歇着去吧。”

心虚地打发了丫鬟们,我赶紧蹲下,看看被害者的状况。

“喂!喂!”我小小声地喊他,“你还活着吧?”

他侧卧在地上,受伤的那侧额头贴着地,我看不到。但好在还没昏过去,听到我那个不着调的问题,他哑着声音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一手撑地想要起身。不过,似乎很吃力的样子,半天也没起来,呼吸倒是愈发沉重了。

自作孽啊我!我骂了自己一句,丢下桃核,把桌子推开点,多空出些地方来。

“喂!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我挪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心说,我已经够大方了,甭指望我给你来个甜蜜公主抱啥的。他停了半天,终于抬起没被压在身下的右手向我伸过来。而我则几乎使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才把他拉起来,扶他重新坐在桌边椅子上。

“喂!抬头!”我凶残地冲他低声吼,“让我看看脑袋撞坏了没?”

他稍侧了头,左脸对着我。我粗鲁地拨开他的额发时,他微蹙了眉,大概很痛。

“肿了,但没流血。我去找黄酒,你给我老实一点待在这里。”我­干­巴巴的下了结论。我可不敢去找大夫,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我还指望着在除了李暮阳以外的人面前维持我的贤良淑德形象呢。小时候我要是哪里磕了碰了,祖母都是用黄酒给我揉,那东西活血化瘀的效果还不错。

我顺手拿了原本那张信笺,出门把信给了清竹清菊,让她们封好了,差可靠的人直接送到刘少爷手中,最好做完了这些之后再去问问陈管家,铺子里可有什么玉器适合送给申老爷家的。上次人家送了不少首饰来,过几天他家少爷要娶亲,正是个送回礼的好时候。

把两人都支走了,我才像做贼一样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终于在丫鬟房中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小半瓶黄酒。我抓着酒瓶子,冲着身后刚进门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小丫鬟笑笑:“没事,我刚刚把椅子碰翻了,撞了腿,想找点黄酒揉揉。你们可别和清竹她们说,不然等会又要听她们唠叨了。”

俩丫头懂事地点点头,我称赞了她们一句便回了房。

我进屋时,李暮阳伏在桌上,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死了?我脑子里蹦出个特不合时宜的想法。轻轻走过去,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他依然合着眼,但稍微动了一下。哦,没死。这就好办了。

扶他坐好,让他稍微仰着头,又伸手拢好他散在额上的头发。这才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沾了黄酒故意用力地给他揉着额角青肿起来的地方,边揉边念叨“别怕疼啊,使劲揉才好得快”“出去不准和人说今天的事,虽然说了肯定不会有人信”之类的话。他依旧不睁眼,只是在我最用力的时候微微咬住下­唇­。

念叨了几句,看他没反应,我也索­性­闭了嘴,手上继续加劲。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我才觉得事情不太对。他额头越来越烫,两颊也有些泛红,和苍白的脸­色­很不协调,呼吸也沉重起来。我这人手掌的温度比较高,按我妈的话来说就是火气大,所以刚才一直没发现他在发烧。这会儿怕是严重了。你说我要早知道终究还得请大夫来的话,我刚才还费那么多事­干­什么啊!

估计,他的病大概是因为心情郁结加上最近休息不好而生的。我心里暗骂,这些富家子弟真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心里素质都差得跟什么似的!平时看着活蹦乱跳的,一遇到点事就全趴了。本来丫鬟们和我说陆红叶当初就算没受伤都差点郁闷致死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信,现在看来,八成是真的。

十三 自作孽不可活(3)

我环顾左右,真可谓举目无亲,清菊她们刚让我特意支走了,橙子在大少­奶­­奶­那,剩下俩小丫头我又不放心。再看看椅子上半昏迷的娇贵少爷,我真想给自己俩耳光。以后我可记住了,人家和咱这种草根不一样,受不了什么打击,想要欺负也得悠着点来,别哪天再给自己找麻烦。

算了,我就自甘堕落当一次温柔体贴的女主角吧。

尝试了三次之后,我终于扶李暮阳站了起来。但他现在意识不清,也根本没什么力气,所以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我在21世纪的时候要比现在高上至少5公分,也更有些肌­肉­,但就算是那时我也扛不动一百来斤的东西,何况现在。以后再让我知道谁说哪个姑娘演了出美女救英雄什么的,我非嘲笑死她不可,要都是我这体质,光是搬运这一关就过不去啊!不过,我大概也没那机会穿越回去嘲笑别人了。

这样胡思乱想同时累死累活了半天,我总算半拖半背地把李暮阳成功转移到了床上。犹豫了一会,咬咬牙,扯过我的被子给他盖上——我这人虽然是草根,但是有点轻微洁癖,一般受不了别人用我的东西,就是连我妈用我的杯子喝口水我都能郁闷半天那种。

我坐在床边歇了会,觉得气喘匀了才起身把乱七八糟的桌椅重新摆好。然后提着茶壶出了屋。

“翠儿,”我叫正在院子里坐着的一个小丫鬟,“你去倒些热水过来。快一点,我就在这等你。”我哪敢让她进屋,大家都看到四少爷自己走进来的,要让人知道他现在一下子病得床都起不来,我还不被当作罪魁祸首让老太太给扒了皮才怪。

不一会,热水来了,我接过茶壶,回屋前又吩咐她:“等下晚饭让厨房做些清淡的汤粥,送到外屋就行了,我和少爷要谈些事情,你们不要来打扰,更别让别人进来,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我心虚的一再强调不让人进里屋,幸好我在大部分人心中仍是个做不出什么坏事的贤良女子,因此翠儿特实心眼地相信了我的说辞,并没产生什么疑问。

回到屋里时,李暮阳还没醒过来。我不禁感到由衷的郁闷。我一点儿也不想按照从电视剧中学来的方式扶起他再给他喂点水什么的,不仅狗血,而且最关键的是太累。但是人生总是艰辛的,前途也总是坎坷的,除了这个俗套的办法,我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让他把这些热水喝下去。而不喝热水发汗就很难快速退烧,一时半会儿退不了烧就得去请大夫,去请大夫就会惊动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了一定会对我不满,让我最大的靠山对我不满……那我还不如直接去死了算了!

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折腾了半天,终于让他喝了几杯热水,当然,衣服上也洒了大半杯左右。不管怎么说,没把他呛死就算是他的运气了。我重新扶他躺下,给他掖好了被子。大功告成,下面就等着病人出点汗退烧了。这法子我小时候生病我妈经常给我用,比吃退烧药还有用,只是过程中不免热得难受。

果然,不一会,他就无意识地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瞥了一眼,迅速再给他塞回去。没到五分钟,剧情重演。又三分钟,再次重演……你说这人他怎么就这么麻烦呢!我小时候比这听话多了!

在我气急败坏地第六次给他把被子压好的时候,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有种解放了的感觉,赶紧站起来活动活动肩膀,一边恶狠狠地命令他:“你给我老实点,赶紧出点汗退了烧!别你自己做了孽让我陪着倒霉!”说完就转身要走。

“你等等。”他声音很轻,又低又哑。

我想装作没听到,但发觉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李暮阳正挣扎着要坐起来。

“喂!”我赶紧把他按回去,骂道:“你丫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害完陆红叶还不够,现在还变着法子来折腾我是吧!”

他不动了,躺在床上盯着我半天,然后轻声问:“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啥?”我思前想后也找不到他问这句话的原因,我觉得我这两天对他说的挺清楚了啊。莫非这孩子发烧给烧傻了?

“我固然对不住红叶,可你为何因此恨我?”他又问。

我脑子里应该有至少千八百个理由,但此时竟然一个也说不出来,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感觉在心里纠缠着,很是压抑。半天才冷淡地回答:“我懒得和你再说一遍。”

话撂下,我赶紧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刚才他那样的神情,竟似乎看透了我压在心底的恶意。

对于他人一直以来的付出和关爱熟视无睹,总是任­性­的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位,直到什么都来不及挽回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对那人竟连一声感谢和抱歉都没有说过。

祖母去世后,我恨死了这样的自己。

所以,看到和我过去如此相似的李暮阳,我才想要报复。说穿了,即使加上了冠冕堂皇的正义借口,我实际上也仅仅是迁怒罢了,说他的每一句话,我也都是在说我自己。

这样看来,我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呐!

我像被拔了牙的丧家犬一样没­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把下巴支在桌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清竹和清菊回来了。

一见我这幅样子,两人都吓了一跳。

“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两人关切地询问。

我苦笑着摇头:“没事没事,折腾了一下午,觉得又热又饿而已。”我总不能对她们说,我这株毒草喷出来的毒液把自己也给祸害了吧。

两人似乎松了口气:“今天的确热得厉害,等会儿我们去叫厨房做些清淡解暑的饭菜来吧。”想了想,又犹豫着问:“少爷呢?他晚上是否……”

我赶紧岔开话题:“晚饭的事,刚才我已经吩咐翠儿了。你们去问问她有没有交代下去呢。要是还没有,就再加些解暑的汤,你们两个也都累了一天了,等会都喝点。”

清菊听了我的话,立刻奔院子另一头的丫鬟房间过去了。我又对清竹说:“你也回去吧,都休息一会。”

打发走了两人,我正继续在一边心情起伏不定,忽然听到屋里门开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李暮阳有气无力的倚在门边,一手按着胸口,低低咳着。他衣衫还算整齐,但鬓发显得有些凌乱。

嗬,好一幅病美人图。

“哟,四少爷病好啦?”我磨尖了声音,“不过看着也不像。莫非是强撑病体过来看我的笑话来的?真不好意思,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他并不与我争辩,只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你在家乡时也必有过这一段经历,所以才……这些日子,我也并不怪你。”他面­色­惨淡,微合了双眼,“只是以后……”

“啥?”我差点被口水呛到。这人怎么给自己说情反倒像给了我多大面子似的。我赶紧声明:“您打住!别拿自己当圣人了。你还真以为我就因为这一件事烦你呐?”

他一下子愣住。

我笑笑:“你怎么不想想,要是陆红叶没出事,我怎么会给误安到她的身体里?我实话和你说了,光是害我背井离乡、再也见不到骨­肉­至亲这一条,你就活该被我欺负死!”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刚才那点负罪感早都抛到脑后去了。嗯,我这人就这个优点,总觉得自己无比正义。

他叹了口气,步履不稳地慢慢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椅上。

“你既要恨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老太太和其他人一向待你很好,若李家有什么变故,希望你不要因我一人之事而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忧虑重重。我不禁也没了斗嘴的心思,敛了神­色­,正经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能耐,毕竟我现在与李家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果能做到什么,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你这么说……莫非家里真的要出什么事?”

他刚要开口,又突然咳起来。我看他越咳越厉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让他压压。心里难免不快。我说这人就是专门来克我的是吧?我好奇心刚被勾起来,这边就来了个且听下回分解……

“得,您老人家先缓着,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听你继续说。”我没了耐心,进里屋取了下午誊写好的信就要出门。

“红叶!”李暮阳强压着咳嗽喊我。

“有事快说!”

“你尽量别为难她,给她留些后路才好。”

“我要不给她留后路,就直接拿把刀戳死她了!”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暗说,这人最近愈发麻烦起来。

但真到了门口,我不知为何还是放弃了叫人陪我同去的想法,只嘱咐丫鬟们在家好生等我回来、暂时不必去找我,然后自己挑着人少的路慢慢晃到了大少­奶­­奶­的院子。

十四 自作孽不可活(4)

“少­奶­­奶­!”橙子正在院子里,一见到我马上笑着迎过来。

“嘘!”我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她,“大少­奶­­奶­可在家?屋里还有别人没有?”

“没别人,就大少­奶­­奶­自己在屋里绣荷包呢,还时常长吁短叹的。”

不愧是我派来的内­奸­,对敌情了解的真是清楚。我称赞了她两句,又告诉她看好门,先别让人进去,这才自己进了屋。

“大少­奶­­奶­在绣花呢?”我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

刘素婵吓了一跳,绣花针差点戳到手指。定了定神,才对我笑着说:“闲来无事,绣个荷包解闷罢了。”说着,便把荷包放到针线筐里,用别的东西盖住。

“是这样啊,”我也对着她笑,一边走过去把那荷包拣出来,“不过这荷包倒不像你平日用的样式呢,莫非是给别人做的?我看这样子的荷包四少爷用倒也合适,|Qī-shu-ωang|赶明儿我也学着做一个。”

她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有些警觉地从我手里夺过荷包,勉强笑道:“我大概多时不做女红了,裁剪样式都不合适,弟妹可别笑我。”

做贼心虚!我暗啐。

“哦,对了。”我懒得再兜圈子,直接进入正题,“前些天老太太让我给你送点东西来,可你也知道,我整日忙那些没用的,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说着,便把收在袖中的那张信笺递给她。

她疑惑地从我手中接过信纸,展开读起来。

刚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下意识地把信甩在地上,仿佛刚才捏着的是条毒蛇一样。

“怎么了?不喜欢老太太送来的这东西?”我冷淡地看着她的反应。

她僵硬地抬起头,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嘴­唇­微微颤抖着,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东西我也送来了,我该回去了。”我笑笑,“大少­奶­­奶­以后还请多多保重,少劳些神,我看,那荷包什么的就别绣了。”

刚开了门,我又回头看着她:“对了,香杏已经被老太太遣出去了。她说服侍你一场,请我替她和你道个别呢。”说完,我招呼橙子:“橙子,伺候大少­奶­­奶­用过晚饭就收拾收拾回家吧,赶明儿我给大少­奶­­奶­另派个人来。”

我回屋时,客厅桌上摆着几样清淡饮食,都已经凉透了。清竹要叫厨房重新做了来,被我拦住了。

“没事没事,天热,吃点凉的不要紧。”

我喝了口汤,想起些什么,又问清竹:“少爷呢?什么时候走的?”

清竹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半天才低声回答:“少爷不曾走。刚才我和清菊伺候他吃了两口粥,见他又有些发烧,就赶紧服侍他睡下了。”

“唔……咳!咳咳!”我一口汤没咽下去,憋了半天还是呛到了。

我指指里屋:“你是说……”

清竹无辜地点头。

“死丫头!那我晚上睡哪!”我恨得咬牙切齿,“你赶紧叫人来把他给我弄出去!”

“这倒是可以,但是,这事传到老太太耳中时,我们该如何应对呢?似乎也不好直说您嫌四少爷占了床铺。”清竹依旧一脸老实的表情,但我发誓我听到了她心里的窃笑声。

我过去是不是说她­性­情稳重来着?谁给我一刀算了,我这人太没有识人之明了!

我哀叹了一声。算你狠!

清竹掩了嘴,轻轻笑出来。又把我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少­奶­­奶­,您听我一句劝吧。最近我冷眼看着,少爷对您已比往日不知好上多少倍了,您也别太一意孤行的。虽说现在老太太宠爱您,但老太太一来毕竟年岁大了,万一……二来呢,就算和媳­妇­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孙子,您还是别和少爷闹得太僵了才好。”

我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咬着牙说:“是,是!清竹姑娘教训的对!就按您说的去做,我不赶他出去还不成么!”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清竹她们所说的道理呢。但利害关系倒还好说,感情这种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法打个6折8折的将就一下。就算没有林小三,也不计较是不是他的错才害我诈尸到这里来,我也未必就真能喜欢上他这种骄矜的富家子弟。而且,李暮阳他就算对我比过去好了点,也完全是出于愧疚罢了,这我还是知道的。

我正边吃饭边和清竹说着闲话,卧室门开了,清菊闪身出来。她对我一点头:“少爷睡得还算安稳,高烧也退了些,已经不要紧了。”

我心里忽然一动,赶紧问:“可曾找了大夫来?”

清菊诡秘地笑笑:“我们本来想去请大夫的,但少爷不让,只得作罢了。后来清竹说,少爷大概是怕老太太知道这事,该责备您没照顾好他了。”说着,还做出一副感动的表情。

喂喂!有人看到我头上的黑线没有!我和这李暮阳八字究竟要不合到什么程度啊!我这几个月好容易赚了两三个知心的丫头来,没几句话就全让他给弄得投敌叛变了。

我对着两个小叛徒冷笑几声。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早晚我会扳回一局来!

清竹看我表情不对,正要说些什么,清菊却小声叫出来:“呀!橙子回来了!”

我向外看去。可不是,橙子带着些随身的物件已经进了院门。我笑着招呼她过来,几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好一会。夜都深了,我才想起下午叫清竹她们给申老爷选的玉器,于是又问起来。

清竹想了想,开始和我念叨:“咱们家现在好的玉器倒也不多了,我们下午去看时,就选了这些:翡翠如意一对,青白玉瓶子大小各一对,一套绿松石的首饰还有上次铺子送来的南阳玉琢成的一架葡萄玉雕。”

我听得头晕,完全不明白什么是什么。清竹意犹未尽地感叹:“前些年的时候,家里还有只黄玉的香囊呢,那才是好东西。不过大姑娘出嫁的时候,给带去做陪嫁了。”

“黄玉?”我更加不懂了,“难道那不是常见的么?”我记得过去在三流玉器店里看到过不少棕黄|­色­像石头一样的玉镯子。

问完这句,要不是看在我是主子的份上,我估计清竹都要鄙视死我了。清菊也忍不住笑道:“少­奶­­奶­没打理过咱们家的生意,所以也难怪您不知道了。我们跟着老太太的时候,曾经听说,除了只有传说未见其物的红玉以外,黄玉几乎算得上最名贵最稀少的玉种呢。”

“和羊脂玉比起来呢?”我也就知道这一种。

清菊又笑起来:“要是质优的黄玉,比起羊脂玉来说丝毫不差,何况还要更稀少呢。”

我没话了,半天才问:“除了这些玉器,还有别的东西么?”

清竹回答:“我也觉得这些太寒酸了,所以又另选了些寻常的礼品。而且,听说申老爷最近常常头痛,我正琢磨着问问您要不要去买些名贵药材送去?”

“头痛?”我灵光一闪,“前阵子少爷不是托人送回来了好些香料么?去取些龙脑香来。我记得那东西倒是可以治许多种头痛。”

“真的?”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橙子睁大了眼睛Сhā嘴。

“当然是真的,龙脑的确对好些头痛病有好处,但对申老爷那种有没有用,我却也没法确定。不过,”我低了声音,“咱们家又不是开药铺的,哪里真管得了治病的事情,礼到心意到了就行了。”

橙子还要询问,被清竹拦下了。

“少­奶­­奶­,既然定下来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准备,然后给您列份详细的礼单来看看。现在也不早了,少­奶­­奶­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清竹拉着另外两人退了下去,完全无视了我哀求的眼神。

“这死丫头!以后我早晚给你好看。”我郁闷地嘟囔着,但见几人痛痛快快走了个­干­净,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卧室。

李暮阳睡得很安稳,呼吸极轻,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像我偶尔还会磨个牙什么的。不过,那也不算什么,据说现代社会的上班族­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会有很多人磨牙说梦话。相信我穿越了之后应该已经改邪归正了……嗯,大概吧……

我知道,我这人一紧张就喜欢跑题,当然,我是死也不会承认我现在紧张的。

我轻手轻脚地蹭到床前,屏住呼吸观察了一下。李暮阳脸向外侧卧着,长发丝丝缕缕散落下来,左侧的额角没有被头发掩住,隐约还能看到淡淡的淤青。等了一会,看他没反应,我尽量轻地跪上床沿,一手撑着身体,另一手越过他去够床里侧的另一床被子以及枕头。谁能想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居然还得打地铺,真没天理。

好,枕头到手,很顺利。被子……被子……混蛋!这被子怎么离我这么远!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努力抻长了胳膊。

“我帮你。”略哑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一惊之下差点趴下,定了定神才骂他:“你老老实实睡你的觉算了!大半夜的突然出声,你想吓死我不成!”看他没反应我又骂:“说不用你帮忙你还真就不帮忙了啊!没看我够不到么!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啊!”

骂完,发现他表情诡异地看着我,­唇­边似乎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先起来我才能翻身。”

我愣住。片刻之后灰溜溜地爬下床。

神啊!请打个雷劈死我吧!我居然也会犯这种错误,这世界绝对是黑白颠倒了!

接过他递来的被子,我一言不发地回客厅打了地铺。第二天凌晨,我被硬邦邦的地步硌醒、在被窝里辗转的时候才想起来,既然当时李暮阳那么­精­神,还有力气嘲笑我,我就该让他给我把床腾出来才对。

正在琢磨等会怎么祸害他解气,客厅门突然砰地被清菊撞开。

“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没了!”

十五 后事

“大嫂过世了?”

身后传来李暮阳的声音,仍然低哑,但很是沉稳。我僵硬地回头,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安慰之意。我吐了口气,莫名地安下心来。

我不怕死人,何况大少­奶­­奶­是自作孽,到最后羞愧自尽,我可没那么丰富的爱心去同情她。我担心的是李暮阳把她的死归咎于我,再到老太太那里给我说两句坏话,那可就麻烦了。不过现在看来,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让清菊先退下,和她说我换了衣服马上就去见老太太。回头又催李暮阳也赶紧更衣洗漱。他却突然侧过脸去不看我。

“怎么啦?”我推开他往卧室走,我的衣服都在那边。他一闪身,有些尴尬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了。低头看看自己。不禁感慨,古人真是可悲,我这身衣服虽然相当于内衣,但是比起我在现代时穿的露肩装和短裙,却不知严实了多少。连胳膊腿都没看到呢,你说他害个什么羞啊。但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我装傻进屋,随便抓了件淡蓝的衣裙,洗漱好,连妆都没画。

出来看他也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蓝的长衫,整装待发的样子。

得,还和我弄个情侣装。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大概也有同感,表情很是犹豫。

“甭犹豫了,没那个时间让你换衣服,赶紧走吧!大不了我让橙子通知你家小狐狸­精­也穿件蓝的,你看怎么样?”我边往出走边催他。

他抿了嘴­唇­,没说话,跟着我出来,一路奔老太太的西院过去。

我们到时,已经有些下人聚集在院里院外等待老太太吩咐了。见我和李暮阳到来,他们自动分开,让了条路出来,守在门口的柳儿也赶紧进去通报。

“别担心。”进屋前,李暮阳低声对我说。

我白他一眼:“只要你不给我添乱,我就没什么担心的!”

老太太看到我们,叹了口气:“大少­奶­­奶­平时软弱得很,没想到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看了我一眼,还好,并无责备之意。

我低了头,装出悔过的样子,可惜挤不出来眼泪。

李暮阳向前走了一步,开了口:“老太太不必过于忧虑,红叶昨天也并没有为难她,大少­奶­­奶­恐怕是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一时羞愧难当才走了这一步的。”

我装小媳­妇­,不说话。

老太太招了招手,叫我过去:“丫头,这事也不是你的错,以后比这大得多的事情也有呢。她自己不守­妇­道在先,也怨不得别人,咱们李家没遣她出去已经算是够宽宏大量了。谁知道她自己想不开,白白丢了­性­命。”

我继续苦着脸:“老太太和少爷说的是,但我心里……还求老太太让我料理大少­奶­­奶­的后事,让她走得风风光光的,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答应了:“既然你有这份心,那这事就交给你。但你也不用太过费心,办得不失体面就行了。”又叫柳儿:“你去告诉陈伯陈婶,就说大少­奶­­奶­的后事交给红叶丫头了,让他们里里外外多帮衬着点,累着了四少­奶­­奶­,我可要罚他们。”

柳儿应了一声,下去了。

我也跟着出来,准备往大少­奶­­奶­的屋子走。刚听说,自清晨她的尸体被发现之后,还没有被人移动过,似乎死状不太正常的样子。刚出屋门,李暮阳也跟了上来。

我看着院中人多,不好暴露本­性­,只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边笑边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是­阴­魂不散呐你!”

他竟然不以为意,也对我笑了一下。

哎?这人是不是从昨天收买了我那俩丫头之后就开始自信起来了?我正要回嘴损他几句,突然越过人群看到了林小三的身影。看她面朝的方向,应该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一时间,我心情大好。

“喂!你家后院起火了,赶紧去救吧!”我指指小三所在的方向。

他一下子僵住,给我扔下一句“你到大嫂那里等我”就直奔林小三过去了。而林彤则似乎赌气一般,扭了头往回走。

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呐!我几乎­奸­笑出声。又怕让周围下人抓到把柄,拼命忍着,幸好天还没亮,估计大家也看不清我的表情。好容易捱到院门口,我一把扯过清竹低头遁走。

大少­奶­­奶­的屋子在北边,离郑太太那里不远。我吩咐了聚集在附近的下人手脚轻些、别一惊一乍地吵醒太太之后才进了屋。

卧室门关着,但即便如此,也有隐约的异味透到客厅里。下人在我进门前告诉我,除了把大少­奶­­奶­的尸身平放在床上,周围一切他们都没动过。

我点点头,正要进卧室,后面有人按住了我的肩。

“没完了你?”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你怎么不抓紧机会多和小狐狸­精­甜蜜一会儿呢!不知道我烦你啊!”

李暮阳咳了几声,没搭理我的挑衅,只轻声说:“大嫂怕是死状可怖,你毕竟是女子,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我不领情地瞪他。想当年,老娘我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CSI,还怕这种小儿科?拍开他的手,我大义凛然冲锋陷阵一般地推门走了进去,李暮阳拦我不住,只得跟在我身后。

不过,说实话,越往前走我越有些后悔。CSI只有视觉冲击啊,我绝对没在看片子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道。走到床前,令人作呕的气味已经快把我熏得吐出来了,我身后一阵咳嗽声,我估计那家伙也好不到哪去。回头一看,果然,他比我还惨,使劲捂着口鼻,脸­色­惨白。我这时真想骂他一句娇少爷,但又实在不忍心张嘴,只能比比划划让他快去开窗。

我们不顾形象地趴在窗边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又回到床边。屋子通风之后,味道虽未完全消失,但也淡了许多。我伸手扯开盖在大少­奶­­奶­脸上的白布。倒没有多恐怖,不过她脸­色­苍白泛青,舌尖微微探出齿间,嘴角有一点血迹。再抬起她的头,略有些僵硬,脖子上呈八字状的淤痕显露出来。这是典型的缢死者的特征,下一步就该看下腹和下肢的尸斑了,但我实在没这个兴趣。

“没什么可看的了,毫无疑问的自缢身亡。”我转头叫门外候着的婆子,“找些人来,给大少­奶­­奶­净身,换上­干­净衣服。再去找人扯些好料子,做套寿衣。然后就准备发丧、筹备后事……哦,对了,对外就说大少­奶­­奶­得了急病没的,谁也别给我嚼舌根子说那些没用的!”

那婆子答应了,但神­色­仍有些犹豫。

“怎么了?有话就说,我就烦这样吞吞吐吐的。”

“回少­奶­­奶­的话,”婆子连忙说,“这……我们本来也以为大少­奶­­奶­是自缢,可是……”

“可是什么?”这回问话的是李暮阳。

“大少­奶­­奶­被发现的时候,就坐在床上……”说着,她指了指床顶,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靠近尸体头部的床顶居然垂着和床帐几乎同­色­的绳圈,刚才天­色­未明,竟一时没有留意到。看来,大少­奶­­奶­就是吊死在那里的。

“哎哟哟,少­奶­­奶­,您说这么大的人,怎么就能吊死在那么低的地方呢。真是蹊跷啊!”

我几乎吐血,原来他们所说的蹊跷是指这个。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别一惊一乍的,这有什么,别说坐着,就是蹲着跪着一样能吊死人,是你们没见过罢了!”

我嫌屋里空气不好,边说边往出走。半天,那婆子没应声。我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不仅她,就连李暮阳都一副疑惑的表情。

“红叶,我们既没见过,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李暮阳一问,我心里暗叫坏了。我总不能当这么多人说这是我在21世纪了解的吧。支吾了半天,心一横,死鸭子嘴硬地说:“我病后什么都忘了。这事情我知道就是知道!哪里还记得从何处听说的!”

李暮阳要不是呆子的话,听到我拿这个做借口,应该能猜到我不便解释。

果然,他没再追问。而那婆子见我急了,也急忙赔笑:“少­奶­­奶­别生气,既然亲家老爷曾经做过县令,也许是断案的时候知道的,然后回了家和少­奶­­奶­提到过呢。”

我一愣,居然还有这种事。我只知道陆红叶家里早已败落,没想到当年她老爸还做过父母官呢。不过,这倒是个好借口,于是我含糊答应了,赶紧转了话题。

“我且问你,大­奶­­奶­屋里是不是有值夜的丫头?”

那婆子忙称是。

“这就对了。”我笑笑,“我虽不知大少­奶­­奶­为何寻死,但既然屋里有人,她自然不能做出太大行动。这架子床里又有挂绳子的地方,又有帐子挡着,只要她不弄出太大声响,便不会被发觉。我想,她没有悬梁自尽大概就是为此,谈不上什么奇怪。”不忽悠懵你们我就白看了那么多推理剧!

看那些下人都多少解了疑惑,露出信服的模样,各自忙碌去了。我悄悄凑近李暮阳,用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声音念叨:“上吊其实是个蛮方便的死法,不受太多空间器械限制,运气好的话瞬间就可以毙命,真是居家旅行必备良方呐,可惜有人会失禁,当然,死人也不在意这个,你说是吧。嗯,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向你强烈推荐这个法子。”

说完,我眼看着他脸都快绿了。要不是为了在下人面前保持他那所谓的君子作风,我觉得他肯定直接把我扔出去。我嘿嘿一笑,心里说,别以为你收买了我那俩丫头就后顾无忧,我治不死你难道还恶心不死你?边想着,边无比欢乐地去找陈婶商量治丧物品。

十六 出嫁

之后的日子里,陈伯在外置购定做了寿衣棺椁等丧葬用具,我则在陈婶的指点和帮助下给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员分配了工作,从守灵迎客到看烛火扫地一应俱全,规模虽并不大,但也颇有些凤姐置办秦可卿丧事的架势,让我好好过了把瘾。出殡那天,刘老爷携公子也来哭送了一场,他们走时,我看刘老爷面­色­深沉,眉头紧锁,刘少爷则表情木然,但眼睛明显是肿的。

不过,老话说祸福相倚,果然是有道理的。晦气事一过去,紧接着就又开始为二姑娘的婚事忙起来。聘礼早已下定,大婚的日期就在半个多月后的九月十六。本来充裕的时间被大少­奶­­奶­的丧事一搅和,反而变得紧张起来。进了九月,李府中几个女红好的丫头甚至连着三姑娘和二少­奶­­奶­一起,都来帮着准备绣品和嫁衣。我这种连钉个扣子都能把手扎了的人虽帮不上这些忙,却也没有闲过。先前置办进来的嫁妆,老太太不很满意,觉得寒酸了些。于是,我只得重新列了单子,给老太太过目后,又一样样敦促下人去备好,期间返工的次数更不必提。

九月十五的时候,总算万事具备。我松了口气,赶紧差人把陪嫁送去付家,生怕失了礼数。遣走了下人,我伸了个懒腰瘫在椅子上发呆,享受久违了的悠闲。说实话,就是当初天天加班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累过,现在可真是倦怠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可刚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来得及用午饭,外面又来人了。

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过来赔笑:“四少­奶­­奶­最近真是辛苦了,多亏了您,这阵子虽事多,但竟一点纰漏都没出过,阖府上下都对您赞不绝口呢。”

我挥挥手:“你甭说这些,今天过来怕是又有事情要折腾我吧?”

那婆子连忙笑道:“真让少­奶­­奶­说着了,这事怕是还只有您能做呢。”

只有我能做的事,那是什么?穿越么?我现在就烦这些吹捧的话,听完了之后就得给人卖命去,你说我究竟是主子还是不花钱的劳力呢!

她看我没反应,只得说:“老太太刚说了,请您午后去二姑娘那,到明天上轿之前也请您陪着说说话、嘱咐几句。我想起您连日劳累,也曾劝老太太,这事论理也可劳烦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去做,但老太太却不准,只说非您不可……”

我有点疑惑,难道嫌人家是寡­妇­,觉得不吉利?可怎么就没人体谅体谅我呢。我累死累活这么多天,现在这种事还要安排我来做。且不说有多辛苦,关键是,我根本不会啊……我对这些古代婚礼流程的零星了解都是通过电视剧,真让我去做,还不出大错?或者让我给她来个现代版的婚前心理健康教育?别扯了好不好!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得应下来。为了一时的轻松而让老太太不快,毕竟不值得。

我又略歇了一会,胡乱吃了几口东西,这就叫清竹陪我一起往二姑娘那去了。二姑娘叫李霞,现年19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个­性­清高,是典型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

通过这些可以看出来,那丫头比起我来,理所当然的更加偏好小狐狸­精­那口。所以我平日也很少去招惹她。但今日却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小声念叨了十来遍,这才进了二姑娘的院子。

嗬,冤家路窄啊,李暮阳和小狐狸­精­正从屋里出来呢。看到我,小狐狸­精­绷着脸勉强福了一福,我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礼。林彤尚未如何,送他们出来的二姑娘脸­色­却难看起来,也不迎我,径自扭身进了屋,只不过碍于礼数,并不敢把门关上而已。

我也不介意,跟着她进屋,说明了来意,特意强调这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心里却想,既然来访的人这么多,也不差一个两个的,老太太何苦把我弄到这里受这份活罪呢!

一下午,我和二姑娘几乎没说过话。她在屋里绣她的花,我在厅中处理府中日常杂务,倒也相安无事。

但傍晚时,我事情了结,便进了屋。看她头都不抬,我觉得无趣,就自己取了本架上的书来看。二姑娘忍不住瞪着我,冷冷地说:“我的东西岂是人人都碰得的!”又故意去叫丫鬟:“你们记住了,四少­奶­­奶­拿过的这本书,我不要了。赶明儿不用给我送过去!”

听了这话,我反倒乐了。抬手止住了想要打圆场的清竹,我缓缓开口:“二姑娘可是不愿用我碰过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

我继续说:“你那嫁妆,样样都是我经手的,还不止碰了一两次呢。要不要我差个人去付家说一声,把它们都取了回来才好?”

“你!”二姑娘自幼娇惯,从没受过什么言语讥讽,此时不免面­色­涨红。

看看老天多厚待我,知道我最近无聊得很,立刻给我送来个消遣的。

我看着二姑娘带了怒­色­的小脸笑起来,半天才止住,正经问她:“你看林彤好不好?”

她一愣,咬着牙回答:“自然好,比你好得多。难怪四哥哥偏爱她呢!要是我,我也不会中意你这样的女子!”

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傻子,才懒得计较这些。但此时,我却似乎明白了老太太点名叫我来陪二姑娘的用意。

“我自知凭相貌自然比不过她,但我再问你,除了这个,我哪里不好了?”

“你……你哪有一点才情,若说林彤是大家大户的姑娘太太,你倒只像个市井间一身铜臭的小贩!本来你过去还有点做少­奶­­奶­的样子,自从受了伤之后,却愈发没个矜持了,你这样子也配做我们李家的媳­妇­!”

哦呀,这算是夸我么?看来我学商科学得倒还算成功。

“那你呢?你嫁了人之后,是想做她那样的,还是我这样的?”我又问。不过,虽是问句,但二姑娘的选择,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无视了她不屑的表情,轻轻笑了笑:“看来给李家丢人的不是我,恐怕反倒是你了。”

“你!”这次她的脸气的血­色­都淡了,“你竟然如此污蔑我!”

“哼!污蔑?我只你是个明白人才和你说这些话,你倒也可以不听,不过日后受苦的时候就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了!”

二姑娘被我突然变得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没再做声,用半疑惑半戒备的眼神盯着我。

我饮了口茶,再次开口:“你那未来的夫君,若用心不一,哦,就像你四哥那样……”她气得一咬嘴­唇­,正要说话,我打断了她:“如果这样,你就算再美再好再有才情,世上也总有比你更好的。就算本来没有,他对你腻了的时候,他眼中也会有更好的。那你就不如别全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多顾着些自己,也不至于到最后在家中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她没说话,但我看得出,她的戒备之意稍减。还好,这丫头虽然清高,但还不是冥顽不灵的那种。

“如果付家少爷对你用情专一,”我话锋一转,又说,“我听说,他虽然想要考取功名,但他家也是商贾出身,日后搞不好仍要经商——就算他真的入朝为官了,不管怎样,付家仍是大门大户的。若是妾室,自然只要哄着夫君高兴便好了,但你早晚将是身为主母之人,又怎能只顾着与丈夫谈诗和曲,不理家务。府中上下事务,若无人整顿,便是再大的家业也难免荒废,所谓内忧尤胜于外患。付家少爷若一心对你,你就忍心让他家在你手里变得一片混乱不成?你是读过书的人,我问你,你可知道书中那些皇帝宠妃媚君祸国之事?妖妃与贤后,你愿做哪个?”

二姑娘没话了,稍微低了头。

我笑着问她:“刚才我说,你要是这样一意孤行,日后将会给李家丢脸,可是随意乱说的?”

她被我一激,又抬了头争辩:“我自然不会只图一时轻松,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何况,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要是林彤……”

“林彤如何?”我笑道,“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她绝不会对你说这些。不过,我这话说得倒是不那么婉转,若是气着了新娘子,我还得先赔个不是才对。”

她低了头,又不说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迎亲的队伍就来了。一片喜庆的混乱中,我和前来帮忙的三少­奶­­奶­一起给二姑娘穿好了嫁衣,盖了绣着金丝鸳鸯的大红盖头。

帮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一直一言不发。直到临出门,她突然转头对我轻轻说了句:“四哥哥不是用心不专的人,你别误会了他。以后,你还得……”

人声嘈杂,喜婆伴娘都催着她赶紧出门,别误了时辰。后面的话我根本没听清,但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怕她担心,我只得应了一声。

我作为二姑娘的嫂子,按习俗自然是不能送新娘子出门的,因此,我只能站在屋门口看着。待到人群簇拥着新娘子越走越远,我叹了口气,吩咐下人整理好二姑娘的房间,便也出了门。

先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稍微慰藉了一下她寂寥不舍的心情。然后又赶紧找来陈婶,把这几天为了筹备婚礼而欠下的杂事一并处理了。好容易捱到了中午,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疲劳已经快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我回房对清竹说了一声别让人来吵我,我得好好睡个午觉,随后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栽到床上。

十七 卧病

我睁眼时,天光暗淡。我心里暗叫不妙,怕是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

想要叫清竹来问问,但头昏沉沉的,喉咙­干­痛,全身都没什么力气,想翻个身都觉得很是费劲。

我正在迷糊,忽然房门那边有响动。然后橙子的声音响起来:“少­奶­­奶­醒了!竹姐姐,菊姐姐!少­奶­­奶­醒过来了!”

我呆了。

我刚来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状态……吧……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来句脏话让这丫头闭嘴,她已经扑到我床前,小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大哭起来。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安慰她:“我这不是没死呢么,哭什么哭啊!你看看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一听这话,橙子抬起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她又哭又笑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吩咐她:“你去给我拿点水来,我喉咙疼得厉害。”

橙子立马蹦起来,我也略微活动下手脚。她跑到门口,刚好清竹端着水和药进来。亏得两人都灵巧,闪避得快,不然托盘肯定会被撞翻在地上。

清竹嗔怪地看了橙子一眼:“这么不小心,以后我可不让你进这屋了,只给你安排扫院子的活!”

橙子吐了吐舌头,没说话。像尾巴一样跟着清竹又回了我床前,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自从我到了李家以后,虽然名义上我是她们的主子,但实际上,若不是她们自始至终陪着我、关心我,时时为我考虑,我怕是早已伤怀郁闷,连对生活本身都不抱什么念想了吧。

我端着药碗暗想,过两年,等她们年纪到了,我必定要亲自给她们选个好人家,让她们体面地从李家嫁出去,以后一生与夫君相敬相爱才好。我这人做不出什么结拜之类的事情,话说回来,就算当年我那更年期大妈经理要认我当她女儿,我也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觉得是种负担,我想,对清竹她们来说,亦是如此。

想到这些,我问清竹:“你和清菊多大了?可还有家人没有?”

她微低了头,淡淡笑着回答:“她下个月就十七了,我还比她略大一点。我们家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便是还在又能如何?”她叹了口气,又说“当初三四岁时,爹妈既然狠心把我们卖了当丫鬟,如今难道还要我们回去不成。而且,怕是回去了也就是再被卖给哪家做小老婆罢了。”

她语气淡然,我却难免心酸。从良家女儿变成深宅大院里的婢子,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卖,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怕是恨也恨死了。

我还没开口,橙子在一边眼圈也红了。

她是刚到12岁的时候被买进来的,到现在刚满一年。我记得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正好开始进入反抗期,觉得家长说的话全都不合心意,天天任­性­胡闹。而她却要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

我直起身子,揽住她们的肩。

“都别难受,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在我身边,只要我有吃的就饿不着你们!等到了岁数,我肯定给你们挑个天底下待你们最好的夫君,绝不让你们受罪!”

橙子破涕为笑:“少­奶­­奶­真是的,净说这些……”说着,脸上都红了。

清竹也抿嘴笑起来,从我手里接过了碗,说:“少­奶­­奶­既有闲心说这些,看来病是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好跟老太太和少爷有个交代。”

正说着,外面敲门。

我应了一声,清竹赶紧放了床帐下来,清菊便引着一位矍铄老者进来了。

“陈大夫,快请坐。”清竹让出来床前放着的凳子。

我从帐中伸出手让他探脉,半晌,陈大夫点了点头说:“少­奶­­奶­的病本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现在好好睡了两日,又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重新调调方子,再服几次就可痊愈。”

我收了手,看陈大夫写完方子,便叫清竹按规矩取些银两付了诊费,又让她们按着方子去抓药。

真是麻烦呐,想当年我天天加班也没累病过,可见古代女人的身体素质大大的有问题。我打了个哈欠,对留在屋里的橙子说:“你再去给我倒杯水,刚才吃药,嘴里都是苦味,恶心死了。”

不一会,水来了。

但端水过来的人竟然是李暮阳。橙子缩着手脚跟在他身后。

我右眼皮开始跳,难得我清净两天,这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他看我没动作,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把水放在了我床前的凳子上。我这才伸手去取。喝完水,我啃着碗边,一边抬眼瞪着他。他半天没说话。

哎?我就奇怪了,你说这人明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一看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怎么这会儿又装哑巴了?

我放下碗,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行了行了,别装好人了。我知道你一来就没好事,赶紧说吧,我受得住打击。”

他略带责备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先吩咐了橙子出去看好门,别放人进来,这才对我开口。

“你可还记得大嫂过世之前的那天?”

我想想:“记得啊,我还没老年痴呆呢。”废话,你那天把我折腾成什么样,想让我忘了还没门呢!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那天本有些事情要对你说,可后来事多,又连日忙碌,直到现在才……”

我打断他:“行了,别废话!老娘我难受呢,你说完赶紧走,我要睡觉。”

李暮阳闭了眼不看我,声音低沉:“前阵子京城出了事,倒了许多玉器行,李家的债款大半收不回来,现在维持日常用度已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大嫂的后事和二妹妹的婚事……”

我愣住。这样说来,这些接连而来的事情倒是雪上加霜了,而且还得死撑脸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

“正是大嫂去世前的那天早上,派去京中收取债款的人给我传了消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李暮阳突然郁闷成那样。不光是被我气的,恐怕这才是主因。要是我,我也难免上火忧虑。

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又问他:“那你可采取了什么措施么?总不能就这样拖一天算一天吧。”

“我这些日子,已暗中遣散了不少店铺中的伙计。”

“等等!”我凑过去一点,压了声音,“什么叫‘暗中’?这事老太太不知道么?”

他点头:“最近事多,怕老太太一时急出病来,一直瞒着她。可现在,便是缩减了人手,用度依然不减,这样下去的话,下月的月钱恐怕都……”

一听这话,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亏得我还沾沾自喜觉得我管家管的不错,居然连李家快被掏空了都没看出来。这事想起来,我可真没脸呐!

回过神来,我赶紧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连老太太都不告诉,为什么反而想起和我说了?”

他苦笑:“你觉得我还能和谁说?”

我想回嘴损他白养了那只狐狸­精­,遇事竟然丝毫不能帮着分忧。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心说。现在大难当前,要舍弃私怨抛却小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既然你暂时不打算让老太太知道,那我就做次好人,也帮你瞒着。但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这期间你还是尽快想出解决之道比较好。”

他显得有些诧异:“我?你不帮我?”

“呸!我看起来像那么混帐的人么?”我呲着牙骂他,“李家既无官职俸禄,又无田租收入,吃穿用度都靠着外边的生意来维持。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开源节流?就算我扮了黑脸,把全府上下所用之物都减了,但没有外面的收入,早晚不还是得饿死在家里!”

他的眉锁得更紧,欲言又止。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想让我帮忙,就别给我遮遮掩掩的!要不然,趁早出了我这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对你遮掩,而是这事真的没有好办法。”

“怎么会没有?”我有些疑惑,“虽然一时收不回债款,但家里铺子都还在,过了这段应该就会好转了啊。”我几乎想给他讲讲市场营销学了。

李暮阳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倚着床柱,闭了眼睛,半天没再开口。

我等得不耐烦,伸手去推他,但没敢太用力,我还记得上次的教训。他侧了头不看我:“你可知道京中发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外面的马路都大半年没见过了,这又没有新闻联播,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

“太后的陵寝被盗,陪葬玉器全部失窃。现在皇上震怒,京城一带全都人心惶惶,哪有人还敢来购置玉器,一不小心被认作赃物,便是满门抄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死死抓住李暮阳,指甲都快把他的手臂抠出血来。

“那李家呢?李家会不会……”我可不想千里迢迢穿越来被人砍头!何况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和清竹她们说,我再不让她们受苦,以后还要亲自帮她们选个好人家呢。

李暮阳勉强笑笑:“梧州离京城还算远,虽然也难免被波及到了一些,但李家还不至于因此获罪。只是……”

“只是,玉器生意乃是李家的支柱,这阵子却再也做不得了是么?”

他点点头,神­色­疲惫不堪。

十八 筹钱(1)

那天李暮阳走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却又得强装笑脸,生怕让丫鬟们看出什么端倪。

很快到了十月初一放月钱的日子,我看着账上记载的一笔笔款项,心里想着,或许只有我与李暮阳才知道这些再收不回来了,不由觉得头痛无比。所谓祸不单行,这话的确是有理的。我尚在犯愁筹集月钱和本月用度的事,清竹又来提醒我,再有五天便是老太太的寿诞,问我要如何准备。

我回想起老太太嫌着寒酸重新去购置的嫁妆,还有前阵子那么大方的给各位姑娘­奶­­奶­送去的金银首饰,现在可真是心疼,几乎有心思都去要回来换钱。

“对了!”我突然叫出声。我怎么这么笨呢,虽然送出的东西一时要不回来,但我这边还是有些值钱物件的,不管怎么说,先去当掉,过了这个月的难关才好。我知道这是下下策,但总比没有对策要好。

我急忙东搜西找,想寻些不常用的东西。一边又暗暗抱怨,怎么这些用钱的事情都赶到一起,偏偏又收不回来帐,害得我现在如此狼狈。

正在这时,橙子推门进来,看到我翻箱倒柜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问道:“少­奶­­奶­,您这是做什么呢?要找东西的话,吩咐我们来做就好了,何必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我没法照实回答,只能对她说:“就这事我不能和你们说,你们别问,更别让旁人知道。只要相信我没做坏事就够了。”

她虽然不解,但也依言没再追问,这就要退下去。

“哎,等等!”我唤住她,“你去请少爷过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橙子露出­奸­诈的笑容,掩着嘴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少­奶­­奶­,我到处都找遍了,可还是没见着少爷。连林姨­奶­­奶­那我都问了,谁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

“会不会是出府了?”

橙子摇摇头:“我也怕是这样,都问过了,可除了几个小厮以外,今天没人进出大门。”

我皱了眉问她:“书斋呢?你去找了么?”

“找了,没人。”

“佛堂呢?”现在李家的状况,我觉得很有必要拜拜佛烧烧香。

“也没有。”

“园子里呢?兴许是被什么假山树木的挡住了没看到呢?”

橙子撇了撇嘴:“少­奶­­奶­饶了我吧!我在西边小园和咱们这边的花园子里各跑了两圈都没见着少爷。”

“行了行了,你歇着吧。我再去找人问问。”说着,我自己出了门。

我本来觉得林小三她搞不好没对橙子说实话,正想亲自去看看。但走到园子里,我突然想起些什么,止了往南边走的脚步,反而折到反方向去。

府中最北边是一片竹林。修竹掩映之中,坐落着一处幽静院落。过去王夫人卧病之时,就在此处休养。自她过世之后,老爷便不许别人入住此处,到现在即便有人常来打扫,也终归没有人气,处处显着一派清寂景象。

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三间青砖碧瓦的屋子,周围也种着许多竿翠竹,和院外没有什么区别。院子一侧有一张石桌,几只刻了花样的石凳,多年过去,石刻纹样均已斑驳,难以辨识。

“这倒是个难得的清净所在,比­精­心修饰的花园还好。”我抚着染了微尘的石桌自语。

“当初我娘也是不喜繁杂,才指点工匠如此布置了此处的。”

我闻声望去,正屋的门已开了,李暮阳站在门口。他身穿着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次相同的青­色­长衫,披着件同­色­丝绸夹袄,头发随意挽了,手中握着一卷泛黄旧书。

“嗬!你居然还有时间看书。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呐。要不要我给你磨点墨沏壶茶什么的?哦,不对,这事还是让你家小狐狸­精­来做毕竟好。要不,我去叫她?”一看到李暮阳,我就来气。我心烦意乱的忙了许久,他倒是偷闲来了。

他看看我,蹙眉低低抱怨了一声:“红叶,别和我斗嘴了。我只说了一句,你倒顶撞我这些句。”

我叉腰,做出一副泼­妇­样子故意气他:“我就偏不想让你痛快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何况,你真拿我当你老婆呐?还说什么‘顶撞’!我告诉你,现在我可是你唯一的盟友,你要不傻,就赶紧放下你那少爷架子。把我哄高兴了,没准我还多帮帮你。”

他无言。半晌才叹道:“我说不过你。”

我大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也觉得闲话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问他:“这些日子生意可有好转没有?”

他脸­色­黯然,摇了摇头。

我也学着他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就没办法了,咱们也学学那些穷苦人家去卖些东西补贴家用吧。”

“卖什么?”

我瞥他一眼:“我倒想把你卖了,可一来老太太舍不得,二来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谁买了你,没准还亏本……”

“红叶!”李暮阳有些忍无可忍了,“这个时候你还没个正经!”

哦啊,怒了怒了!败家少爷又怒了!我真有成就感。

“好,好,少爷息怒。我这就正经起来。”我压了笑,对他说,“还能卖什么,既然你不让和别人说,就只能卖你我的东西了。你那又有林彤看着,不方便拿什么出来,这就少不得让我去做那败家少­奶­­奶­了。”

看他脸上又显出了些许愧疚的神­色­,我赶紧摆手:“没事,反正那些东西我也一时用不上。这首饰什么的我也嫌麻烦,能卖了最好。”说着,我稍微挽了袖子,问他:“你看这镯子值钱么?”

李暮阳盯着我左腕上的黑玉镯子看了半天,表情古怪。我连忙解释:“虽说现在当铺大概也不太敢收玉器,但我想,这黑­色­的如此少见,说不定失窃的陪葬品里面并没有呢,也就不需要担心了。要是不行,我那里还有些金银珍珠首饰。”

“这个,你留着吧。我那里有块砚台,还值些钱,你再拿些不爱用的金银首饰来,这段日子应该就可以撑得过去了。”他倚了门,慢慢坐下来,笑道:“我从未想过,李家居然也有此时。”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其中苦涩之意却无法掩藏。

我知他心情沉重,虽然心中暗骂这小子心理素质太差,但也不好再打击他,便也过去陪他坐在门槛上,做出心理辅导员的架势:“这才哪到哪啊,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挫折都受不起?你说我到这来,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还得看着人家脸­色­过活,我都没说垂头丧气呢,你不过是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以后事情过去了,再回头看时,你不一定怎么嘲笑今日自己这幅沮丧样子呢!”

或许是我没心没肺的语气多少给了他点安慰,李暮阳轻轻舒了口气。又坐了一会,他问我:“你刚刚说谁给你脸­色­看了?”

我使劲瞪他:“还能有谁?你呗!”

他又皱了眉,正要说话。我一挥手:“你别不承认啊!难道不记得当初一副棺材脸对着我的时候了?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而且还特势利。要不是看我能帮上忙了,你能来找我?”

他一时脸都气白了,半天方闷声说:“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现在也不知是谁给谁脸­色­看呢!”

啧,这人气­性­真大,可能从小到大也都没受过什么欺负,和他那清高的要死的二妹妹一个德行。

我撇撇嘴:“看看,这不又给我脸­色­看了!……得,我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你赶紧跟我去拿东西当了换钱才是正经。”说着,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往外走。

李暮阳回屋放好了书卷,也跟了上来,轻轻掩了院门。

刚到东院前,我就见个小丫鬟一路小跑过来,她先向李暮阳行了个礼,又转向我,恭敬问道:“三少­奶­­奶­让我给您传句话,问您今儿个晚上有什么安排。要是得了空,能不能过去和她说句话?”犹豫了片刻,又小声说:“我们少­奶­­奶­还说,请四少­奶­­奶­务必单独前往。”

我有点奇怪。我和三少­奶­­奶­只是表面的交情,她能有什么话特意要和我说呢,还千万强调要独自过去。但奇怪归奇怪,我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近日倒还算空闲,请三少­奶­­奶­放心,我饭后必定如约前往。”

小丫鬟应了一声,转身回去答复了。

我没太在意这段小Сhā曲,正要推门,却听李暮阳在旁边感叹:“你变得倒是够快,方才怎么不见你这么端庄和善?”

我白他一眼:“这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四少爷你好歹也是个商人,竟然这都不明白?”

他又没话了。

我趁他没想好措辞来反驳,赶紧窜进屋去包了刚才收好的一包首饰出来塞给他。又问他:“你可是亲自去?”

他面有愠­色­:“我怎可进那种地方,自然是差人过去。”

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少爷架子!我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又不好和这个榆木脑袋的笨蛋争论,只得嘱咐:“那你切记要派个心腹之人,别让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拿到钱赶紧给我,耽误了今天放月钱的话,老太太要问的。”

他表情更加不快,要让我翻译过来就是“我真受不了你这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啰嗦女人”。

我突然想一脚踹死他算了。

十九 筹钱(2)

我简直像个望门的寡­妇­一样,隔个十来分钟就出来张望一会。在送走了第三个催我放月钱的管家婆子之后,我索­性­不进屋了,叫清菊搬了凳子,我就坐在门口等着那混账少爷给我送钱过来。

太阳偏西的时候,李暮阳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

“钱呢?钱呢?”我两眼放光地抓着他一遍遍询问,我没见过饿狼,但是我觉得当时我那状态和恶狼应该差不多。

李暮阳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挣脱了我的魔爪,这才从怀中取了张银票递过来。我展开一看,上面的数额居然有千两之多。我吓了一跳,又问:“怎么这么多?”

李暮阳大概没见过我这种财迷,露出一副好笑的样子:“光你那些首饰就值三百多两银子,再加上我的两方砚台。这些看着虽多,但最近花销也大,而且又没什么收入,所以,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捏着银票,觉得心里有底了,脑子也灵活了。赶紧叫他进屋慢慢说,一边差人叫了陈婶过来。

不一会,陈婶带着个小丫头来了。我迎她进屋,一起细细算起本月开销来。

“大丫鬟二十人,每人月钱五钱银子,共十两。”我念叨着,陈婶对账,李暮阳也在我的­淫­威胁迫之下­干­起了抄写对账的活。

“小丫鬟四十五人,每人两吊钱,共九两。厨房十二人,每人五钱,共六两。管家婆子四人,每人二两银子,共八两。小厮十八人,每人五钱,共九两。粗使下人共二十人,每人两吊钱,共二两。陈伯陈婶依旧照旧例,共十两银子。外地店铺自有他们的份例,梧州这几家铺子,共二十四个伙计,每人五钱,共十二两,账房先生和各位总管与往常一样,共十二两。”

念叨完,我问李暮阳:“可记好了?别出错。前阵子那几件事之后,家里人手有不少变化。”

听他又给我念了一边之后,我点点头:“接下来是主子们的。老太太十两,太太八两,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每人五两,我这边是老太太特别吩咐的,同太太的例。三姑娘五两。少爷这两年掌管店铺,原本不应由我安排,但如今既长在家住,也就先从了过去的旧例。在外面有应酬的少爷们,份例是十五两,如有额外花销再另计。”

说完,我觉得口­干­舌燥,清竹识时务地奉上几盏茶来。

我这边饮着茶,旁边陈婶却一脸疑惑地问我:“少­奶­­奶­,这就完了?”

“嗯,完了。等会少爷算完帐,你便按着数目去换钱好了。”

“可是,少­奶­­奶­,”陈婶陪着笑,“您是不是忘了林姨­奶­­奶­的份例了?”

我淡淡扫了一眼李暮阳:“少爷份例那么多,就没见着用完过,不如匀给林姨­奶­­奶­就好了,反正也就一两银子的事儿。”

这便是妻妾之差啊。任她是个怎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如何讨丈夫喜爱,只要是妾室,每月便仅比大丫头们好些,连体面些的管家婆子都不如,直到生下子女之后,月钱才能翻倍。

我这些日子发现,这个时代似乎比我所了解的古代更加看重妻妾之别。因此,更加觉得林小三是秋后的蚂蚱,也就懒得与她置气去了。

陈婶还想说些什么,被李暮阳制止了:“就按红叶所说的,从我的份例里匀出来给林姨­奶­­奶­就好。”

我笑笑:“少爷可算好总共多少钱了?”

“一百三十四两。”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婶又说:“少­奶­­奶­,除了月钱,这个月府中房屋和院子的整顿修缮还得支二十九两银子,各处日常开支一百四十两银子。”说着,呈给我两张清单。

我细细看过,又问了几处稍有疑惑的地方,这才将银票给了她,嘱咐她将剩余欠款再交还给我。见她不解,我笑说这是为了给老太太祝寿,我特意支来的,既一时用不完,这月开销也就不必另外去库中支取,免得多费周折。至于账面平衡,我自会处理。

陈婶称是,急忙叫人趁着钱庄尚未关门去兑换了银子回来。

我送她出去,又随意问了问何时置办过冬的新衣。听说是就在这几日,心里不免又沉重了起来。

回屋时,见清竹她们已经摆好了碗筷,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已经不早,赶紧扒了几口饭,生怕误了和三少­奶­­奶­的约,连损李暮阳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在出门时对他嚷:“明儿个你早点过来,别摆那副少爷架子让我亲自去请你。老太太寿辰的事情还没商议呢!若是误了事,我可不帮你说好话!”

十月里,天黑的已经很早。

北边本就是极为寡­妇­所住的地方,加上前些日子大少­奶­­奶­又吊死在屋子里,此时更在夜幕下显得寂静压抑。

我穿过一溜小路,三少­奶­­奶­的院子在暮­色­中现了出来。她正倚在门口张望,身边也没有丫鬟陪着。我心里疑惑,这样看来,三少­奶­­奶­果真是个急­性­子的爽利人,不会装那些矫情的举止,但若是如此,却为何如此神秘地找我前来?

还没等我想出个究竟,三少­奶­­奶­已经看到了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来拖了我的手进了屋,一边又吩咐各丫鬟在门外守着。

我啜茶寒暄了几句,见她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只好开门见山的问她:“三嫂今天专门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的?”

她虽不耐那些客套话,但此时听我直接问了,面上又显得犹豫:“这事,我本不该去麻烦你的,但我也真是实在没了办法……”

我握了她的手,笑道:“三嫂要说这话,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咱们妯娌,难道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嫂子要有事,只管和我说就是,要是我能做的,绝不推辞一句。”

虽无深交,但我多少也风闻过三少­奶­­奶­的脾气­性­格,知道她为人直爽,不耍心机,所以料定她不会托我去做什么坏事,这才敢放心说出那些话。

她没抽手,但也不曾展眉,反有些凄然之意:“李家上下都知道我祝玉莲当初是为了给三少爷冲喜才娶进来的农家女儿,比不上那些名门大户的闺秀。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来从不曾争抢过什么。但,近一年来我却过得愈发……现在只好来求弟妹你了。”

我听着这话不对,赶紧追问:“嫂子这话说得我倒糊涂了。不管什么冲不冲喜,咱们都是一样的少­奶­­奶­,在这府里想要什么自然有人送来,哪里还要讲争抢什么的。嫂子今天这样说,莫非有谁给你气受了不成?若是这样,我第一个不依,咱们明天一早就回了老太太去!”

“别!”三少­奶­­奶­忙拉紧了我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每月的月钱,我定是要托人带回娘家三两的。而剩下二两本来倒是足够的,但今年以来,下人们常常拿给我买胭脂添物件为借口,总抱怨月钱不够使。我这人心粗,也抓不到他们什么毛病。要是过去,我必然可着­性­子来,闹他个人仰马翻。但现在却不行了,我这身份也只能安分守己,实在不好为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去。”

刁奴啊!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人呐,还是挑软柿子捏,我怎么就不见谁来欺负我呢?看来老天没让我穿成个寡­妇­,真是厚待我了。

“嫂子别担心,这事我既然知道了,以后断无让那些下人再张狂的道理!”我向来觉得我这人呢正义感十足,尤其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然一口把这事揽下了。

三少­奶­­奶­终于松了口气,对我笑了起来:“我本来还怕弟妹嫌我多事呢。既然这样,以后可就仰仗弟妹给我出气了!”

我也不由笑了。这祝玉莲还真有意思,和那些个哀哀切切死气沉沉的寡­妇­全不一样。

又聊了会天,我便起身要告辞。

她却拉住我:“弟妹,我还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尽管说就好。”我问,心里想着,这人事儿还挺多。

“过几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诞了,论理,咱们这些姑娘媳­妇­的都要准备寿礼,可我一时真是没有什么钱,弟妹能不能先借我十两银子?日后我必定尽快还了你。”

嘿,大家都知道李家现在入不敷出是不是?怎么这阵子全是管我要钱的?我心里苦笑,但也看出三少­奶­­奶­­性­子虽直,却是个要脸面的人,自然不敢露出任何犹豫之­色­。

“没问题,我那虽然不多,但十两银子还是能给嫂子匀出来的。我这就回去取,你等着,晚上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临走,我又劝她:“嫂子也不用着急还我,我一时也用不上什么现钱。你可千万别苛待了自己才是。”

她显出感激之­色­。我猜,一半是因为我答应帮她的忙,另一半也是看出我并没有日后拿这事向她要求回报的意思。她一直送我到院外,这才转身回去。

我也赶紧回家,琢磨着得趁着值夜的婆子们来巡视之前叫清竹她们送钱过去。

二十 意外

一进院子,我微吃了一惊。我那屋子里面竟是灯火通明。

往日里,我若晚上出去,清竹怕我回来时见着一片漆黑会心中不喜,所以自会在厅中点上盏灯。可今天这架势,反倒像屋里有人一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推了门,一边唤清竹的名字。

立刻,清竹、清菊两人从卧室出来,手中还端着水盆、抹布等物。

我心下疑惑,忙进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我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卧室中新树了一架屏风,一侧是我的床铺,另一侧原本放着的几株盆栽花木早被移走,倒换了张卧榻放在那里。榻上软垫靠枕锦被一应俱全,边上还搭着李暮阳的一件淡蓝­色­丝质夹袄。而这衣服的主人则安然坐在窗前椅上看书。

“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乱动老娘房间的摆设了!”我咬牙克制住了扑上去掐死他的欲望,“你丫这什么意思?还打算长住了?我告诉你!痛快点给我搬出去,不然以后有你好看的!”

我边骂边两步冲到榻旁,劈手抄起那件衣服就冲着门口扔出去。

“老娘我最近给你脸了是不是?你倒得寸进尺了!”

李暮阳抬头看我,也不生气,半天方淡淡笑道:“给我好看的?你又能如何?”

我呸啊!这小子最近反守为攻了?我在心里使劲地骂,但也知道,我这会儿还真拿他没辙。唯一的把柄就是李家的财务状况,但这事若告诉了老太太,一时把她气出个好歹来,我可是得不偿失了。

思量半天,我怒极反笑:“我的确不能如何,只不过我这院子里的人以后就都知道李家四少爷是个涎皮赖脸的主儿罢了,以后说不定传到你那尾狐狸­精­耳朵里,她必定畅快的要命。我反正是没什么损失!”

李暮阳脸­色­一变,但片刻便恢复常态。

“你这女人从来就说不出一句好话么!”他站起身,过来掩了门,又说,“你以为我爱过来?这些日子,各地店铺的信儿都会传过来,我若在南院,这事难免被彤儿知道。”

“那书斋呢?”

他微微瞪我一眼:“你难道不知道书斋也是三姑娘常去的地方?”

我瞪回去,又不死心地追问:“我倒不信,李家这么大,难道连个让你清静办公的地方都没了?”

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我:“且不说按老太太的意思,我每月必须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单说其他去处——我自十六七岁便随父兄常年在外为生意之事奔忙,哪有时间在家里长住,便是过去有专用之处,这些年过去,也都荒废了。这府中,除了在你这儿我不用防备被人听了那些消息之外,就只有我娘过去住的院子是个安静的去所罢了。”

我想起曾听下人说过,纳妾之前,李暮阳偶尔在家时也只住在老太太西院附近的一间小院落里,最近这半年,那里早没了人照料,已经住不得人了。

我自然也不能把他踢到王夫人住过的那院子去,上次看他样子,应是不忍让那处清幽院落再受俗务打扰。不管怎么说,对已逝之人我还是保留应有的敬意的。

可是,难道就这么妥协了?你说我这还和签订丧权辱国协定的腐败清政府有什么区别啊!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半天,我咬牙切齿的挤出个笑容来:“好,好,没问题!那你就住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让你是陆红叶的夫君呢!只可惜呀,你来的倒有些晚了,要是早个半年一载的,不知道她得高兴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李暮阳最怕我提这茬,我偏隔三差五给他絮叨一次。

果然,他那副骄矜的样子顿时变了,眼中神采也黯淡了下去。

这招真是百试不爽,让我十分得意。

“喂!”我见夺回了主动权,心里多少消了些气,于是叫他,“你可想好如何筹备老太太的寿宴了?”

他微怔,勉强回答:“就按往年的例罢了。只是近来事情多,老太太也嫌烦了,今天还和我说不要大­操­大办,更不要请那些戏班子来吵闹,还是安静些最好。”

我大乐:“那岂不是省钱了?这倒好!”

李暮阳无奈地看看我:“只从这些事上节省,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刚才你走后,陈婶将剩余银两送了回来,一共六百九十七两。老太太生辰至少还得一百两,若再加上……”

我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地接口:“加上过几天就要置办冬装,恐怕能剩下五百两就很不容易了对么?”亏得我下午时还觉得这钱是笔巨款,现在看来竟然如此不禁花啊!

说到银子的事,我突然一拍大腿:“坏了坏了!”

李暮阳急忙问我何事有异。

“我答应了给三嫂送钱呢!这会儿光顾着和你生气,倒把正事给忘了!”

他板了脸瞪我一眼。大概想说我怎么什么事都能怨到他头上。

我没空理他,赶紧去桌上平日放闲钱的匣子里翻。可里面竟只散着不到半两碎银。我一下子急了,忙叫清竹进来。

“我这银子呢?我记得明明有将近二十两呢,何况今天应该又放了月钱。”

清竹一脸疑惑地凑过来,看到空着的匣子也呆住了。

“这,少­奶­­奶­,这我也不知道了。”她急的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亲手将少­奶­­奶­这月的月钱放到匣子里的,那时数目还没错呢。之后,我一直都没离过这院子……怎么会……”

我安慰她两句,又问:“这期间可有谁进来过?”

“少爷吩咐几名小厮抬了这屏风和卧榻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谁进过这屋子了。”

我心里一沉,叹了口气:“这就对了。这钱怕是就是那时丢的。”

“可是……”清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我一直在门口看着他们,怎么可能……”

李暮阳也点头:“我当时也在房中,虽然那时人多杂乱,但也不至于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取银钱,何况这些人已跟了我好些年,怎么会做出此等事情。”

“你们是不知道偷儿的厉害才会这么说!”我狠狠剜了李暮阳一眼,“别说是你们一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年轻女孩、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算是日日身处市井之间的商贩主­妇­也难免有照料不周,让人把钱从身上摸去的时候呢!”我再次确定了,李暮阳绝对和我八字犯冲,我所有倒霉的事情基本都是他给我招来的。

他大概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我赶紧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甭觉得抱歉,也别说什么没用的,我早知道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没那力气跟你折腾。但这麻烦既然是你给我惹来的,自然要你负责!我算算……嗯,一共应该是二十六两,你赶紧给我补上,要不咱们这事儿就算没完!”

李暮阳这当事人尚未如何,清竹在一边脸都白了,一叠声地劝他“不要往心里去,少­奶­­奶­心直口快,并没有恶意”之类的话。我这才想起来,她这是第一次看我对李暮阳发飙的现场版。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收个入场费什么的。

正想着,忽然发现李暮阳反而渐渐面露不快之­色­。哦,对了,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习惯­性­的要端个少爷架子,这会儿听到清竹劝解,估计正等着我给他个台阶下呢。我暗说,我可真受不了这种死要面子的小屁孩,以后我要是有机会红杏出墙,一定得找个能成大器却又虚怀若谷的真君子。

“清竹,”我邪恶地瞟了一眼李暮阳,故意无视他,转头吩咐清竹,“甭劝了,他没事。你赶紧去南院那,叫人取三十两银子来。若是有人问,就说是少爷特意吩咐的,有急用。然后直接给三少­奶­­奶­送去十两。”

“你!你未免也太放肆了!”看起来,李暮阳有些忍不下去了。

我打发了清竹去办事,这才回头嘲笑他:“我可曾请你过来住了?我那钱是不是因为你非得搬这些东西来,才让人趁乱顺去的?我现在有急用,向你讨要赔偿是不是理所应当的?何况,我现在可是你唯一的盟友啊,你还不赶紧讨好我?”

听了这话,他脸­色­更差,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咬牙坐下,再不看我。

我心里更乐,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加上从小惯出来的脾气,这个闷气可够他生一阵子的了。于是,我也不再说话,只坐在他旁边椅上悠然吃茶,顺便偷瞄他脸­色­忽青忽白的变化,觉得甚是有趣。

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李暮阳终于撑不下去了,使劲瞪我一眼。

“你盯着我看什么!”

“哎?”我放了茶盏,“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句话虽然恶俗,但是绝对有用。果然,李暮阳又不说话,这次连身子都扭向另一边了。我正要再编些词来挤兑他,可惜尚未开口,清竹便带着二十两银子回来了。

“钱可给三少­奶­­奶­送去了?”我收好了钱,问她。

“送了,三少­奶­­奶­说,想不到少­奶­­奶­您是这么爽快的人,以后若是有任何事您需要她帮忙,她绝不推辞一句。”

听了这话,李暮阳也不由转回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大概是想不通什么时候我居然和三少­奶­­奶­关系如此好了。

我不理他的疑惑,故意又问清竹:“刚才去南院,可还顺利?”

清竹有些尴尬的样子,要附到我耳边回答。我一挥手:“不碍事的,少爷又不是外人,难道还听不得?你尽管直说。”

清竹无奈,只得照直回答:“我说明了来意之后,林姨­奶­­奶­眼圈就红了,后来还落了泪。一直哭骂,说您克扣她的月钱不说,现在连少爷放在她那里的银子都盘算起来了。还说,少爷这些日子竟然由着您的意思来,都忘了当初……当初如何与她山盟海誓的……”

我几乎笑死在地上。李暮阳脸­色­更加难看。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我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又追问。

“后来,林姨­奶­­奶­差人去取了银子来,全掷在我身上。”清竹小声回答,“我出门后,隐约听到屋子里似乎在摔东西……”

话音未落,李暮阳已经站起来,这就要离开。

“哎?少爷不是说要住我这么?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难道不怕老太太怪罪下来?”

他回了头,大概想责骂我几句,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最终摔了门出去。

我大笑起来。能把人气成这样,我真是个天才呐!

半天,收了笑,我拉过在一边埋怨地看着我的清竹:“她拿那银子扔你了?赶紧给我看看,可打伤了没有?”

清竹连忙把手抽回来:“没有没有,没伤着我。不过,少­奶­­奶­您可真是的,少爷好容易来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可您却几句话把人气走了,这……”

“你别担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我又­奸­诈地笑起来,“要不咱们打个赌?你别看少爷今天气成这样,明天一早,他自然还会来。”

清竹愣愣地看着我。

我故意装出神婆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说:“你想问我为什么如此自信对不对?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呐。过去我就算求他,他也懒得来。现在我就算赶他,他照样还会过来。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小心还没嫁人就变成了老太太的模样。”

又闲扯了几句,我也熄了灯睡下了。离老太太的寿辰越来越近,明天开始,大概又要忙起来了。

二十一 螃蟹

正如我所料,第二天我刚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看见李暮阳在房中等我了。

我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他被我看的发毛,不禁问道:“你今天又犯了什么毛病?总盯着我看什么!”

我狡诈地笑:“我是想着,也不知道你昨天被猫啊狗啊的抓伤了没有,一时好奇,想来看看而已。你说这畜生就是和人不一样,对它再好也不行,它稍一不顺心就闹起来,真是麻烦呐!”

李暮阳自然知道我是在指林彤昨天那出,不免又勾起气来,冷冷抱怨:“要说闹,谁还能比得过你!”

“哎?这话怎么说呢?”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对我好的,也就是老太太、太太还有我屋里这几个丫头,哦,还有三嫂也不错。我可不记得和她们闹过。少爷您是不是记错了呀?要不,我陪您去找她们问问?”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估计着,要不是因为有正事,他早像昨天夜里一样拂袖而去了。看看,人还得有一技之长啊,若非看着我尚有些能耐,把这李家上下都管得还算整齐,他心高气傲的,哪里会看我一眼,更别提为了让我帮忙而受这些言语讥讽了。

我乐子也找够了,这才扔了纸笔给他,与他细细商议起为老太太祝寿的事情来。

要我说,李暮阳这人,就这一个优点。虽然自命清高又打小娇生惯养,但好在本­性­仍算纯良,虽被我气得半死,但事情过去,却也不记仇。谈了一阵子正事,我看他脸上气恼之­色­已经淡了,我说到有理之处,他也不吝称赞。我不禁想,若是周瑜有这个气量——或者说有这个差记­性­,是不是也就不至于让人家气死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期间清菊来奉了两次茶。我们终于议定大体事项之后,已是正午时分,清菊带着橙子端了菜饭上来。

我一上午不见清竹,不由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她一早就出了府去给我采办胭脂水粉去了,这会儿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呢。

一听这话,我恰好想起昨天和三少­奶­­奶­的谈话,于是停了筷子,吩咐:“那些胭脂什么的,要是有富余的就给三少­奶­­奶­拿些去。”

“三嫂每月月钱也不少,怎么连水粉都要你接济了?昨日你也说给她送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暮阳刚好停了笔,一边把所列清单递给我看,一边问道。

我瞥他一眼,叹道:“你可不知道,你三嫂都快被那些不要脸的下人欺负死了!每月那些下人丫头都说钱不够花,我看呐,估计是被她们自己偷着拿了才是真的!”

说到这,我又想起昨天的事,又问:“说到偷钱,昨天在我这屋子里偷钱的是谁?你心里可有数?”我听橙子说过,这年岁稍微富足些的百姓家,五六口人一个月的全部花销也才大约十两银子罢了。如此算来,从我这偷的二十六两银子也勉强算是笔巨款。我可没好心到既往不咎的地步。

李暮阳叹了口气:“我心里倒是有数,早上过来之前也言语暗示他了,想必此后他再不会做这等事情。”他看看我,又说:“但他已跟了我许多年,这一次,念在他是一时起了贪念,又是初犯,我并不想计较,你也别和老太太说才好。”

我差点被饭噎死。这人拿自己当慈善家了?就是要从事慈善事业也得有那个资本不是?现在可是自身难保的时候啊。

我瞪他一眼:“没问题,你想做好人我也不拦着。但你给我好好想想,二十六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够给多少下人发月钱了!下次没钱的时候可别来和我哭穷才好!”看他有些气闷的样子,我又说:“你这人呐,就是从小大手大脚花钱花惯了。依我看,你当初说李家用度开支难以缩减,搞不好大半都是因为你这阔少爷不知道如何节俭而已。何况,若真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你觉得你给他留了面子,搞不好他反倒恼了,日后还得找机会报复你呢!”

说完,我趁他在一旁生气,赶紧伸手把桌上我爱吃的几样菜全划了大半在碗中,飞快地吃完了。我一向觉得,大概府中厨子觉得深宅中的姑娘太太们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这菜虽味道无可挑剔,但分量总是太少,现在我更不想被人抢了去。

满意地擦擦嘴,我这才发现李暮阳瞠目结舌的看着我。

我冲他呲牙:“看什么看!我给你们家做牛做马累得要死,吃点东西你还心疼不成!这也太没人权了吧?”

他顿时露出一副头痛的表情,一手揉着额角,也不说话。

我看他这幅样子,突然来了兴致。

“喂!我要吃螃蟹,很多很多的螃蟹。你把这个加在刚才定下的菜单里!”自打看过红楼梦之后,我就一直觊觎那一筐筐膏肥­肉­满的螃蟹,总惦记着找个什么亭台水榭摆上几桌也体会下以蟹下酒,吟诗作赋的感觉——当然,吟诗肯定是别人的活儿,我没那才情。

清菊本来正在旁伺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少­奶­­奶­,您怎么跟饿急了的猫似的?”

“死丫头!敢挤兑我?还不赶紧收了东西下去!”我笑着骂她。

待清菊走后,李暮阳也摇头叹气:“别的还好说,现在早已过了季节,我去哪里给你弄螃蟹去!”

我白他一眼:“我管你是种出来还是生出来!反正给我弄来就是了!要不然,你那偷钱的下人……哼哼!”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听了我这话,李暮阳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这言语怎么愈发粗俗了!竟然还用那些事情要挟……”

“我呸!想听那些阳春白雪的,你倒是去找你养的那只狐狸­精­啊。”我娴熟地换上了泼­妇­嘴脸,“人家又能吟诗弹曲又知书达理还温存体贴……哦,对了,昨天胡闹一气的究竟是谁啊?我怎么突然不记得了呢?”

他又气结。

我则无比欢乐地在一边围观。

半天,见我毫无收回要求的意思,李暮阳又叹了口气。嗯,自从和我打交道之后,我发现他越来越经常叹气了,这是个好现象。

“余州那边盛产螃蟹,我下午就传信给铺子里的人,让他们买些送回来好了。”他终于妥协了,“但是,现在季节过了,即便勉强托人买回来,那些蟹子也未必­肉­满,到时你不要再抱怨才好。”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顺便让伙计们运些香料回来,就说前阵子那些我已用光了,觉得很好,又想要些。带来后,最好能到附近哪个香料铺子中暗地里卖了。不然,等余州那边年底结算才能送来现银,怕是这边一家子人已经饿死了。”既要瞒着人,当然不能此时从外地商铺支取现银,我不是什么聪明人,只能想出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了。

李暮阳显得有些惊讶,他定定看了我半天,才问:“这才是你真正的打算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扯那些螃蟹的事情来气我!”

“因为我高兴。”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怒了,他又怒了。

“你这人,气­性­真大!”我装模作样地抱怨,“想听实话?”

“自然。”他依旧板着脸。

“李家生意以玉器为主,眼下不亏本便算好的了,没法指望靠这些铺子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另外,余州三四家香料商铺倒该是盈利的,但按规矩,每年年中、年末两次结算之后才能将利润送回,你既不想让人知道,又如何能大笔支取现银?而若是说府中想要香料,虽然价值丝毫不减,但却没有坏了规矩,自然不会被老太太或陈伯他们疑心。”我喝了口茶,对他笑笑,“只不过,你前几个月刚托人送了不少香料回来,若我说都被我用光了,还要新的,难免被老太太骂做败家女。你说,我替你背了这个黑锅,你是不是该补偿我、给我些实在好处?”

我说完,李暮阳怔了片刻,随后苦笑:“你明明是好心,为何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误会。若你早说实话,别说是几只螃蟹,就算……”

“打住!”我赶紧打断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装什么仗义。你要想报答我,嘿嘿……”

说到这,我突然觉得我这话似乎在电视剧里很常见,后面大概应该接“以身相许”什么的。我赶紧啐了自己一口,继续说下去:“你要想报答我,就讲些你和那小狐狸­精­的事情来听听。”

他愣住。半晌才慢慢说:“你要听这些做什么?”

“我高兴!”

今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又一如既往地被领导教育要多补补身子,不要过于劳碌,实在不行就让陈大夫给看看……总之,中心思想就是她想抱重孙子了。这日复一日的思想教育让我无比郁闷。我正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给李暮阳买几个小妾进来,把这艰巨任务转移出去,反正他外表家世都不错,做他的妾室倒也不吃亏。

只不过,我又想起二姑娘出嫁前所说的话,不免有些担心李暮阳和那小狐狸­精­万一真是两情相悦至死不渝……那我再自作主张买什么小妾进来,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孩。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这些心思,但他这人向来矜持的要死,竟然一直和我相面相了快十分钟,硬是一个字没说。

看来用硬的不行。

“相公呐!”我收回了和他对视的目光,拿帕子半掩了面,作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边又从嗓子里挤出足以用惊悚来形容的幽怨声音,“妾身可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知恩不报的人啊!明明刚才还说什么都可以答应妾身,怎么这么几句话之间便反悔了?……”

嗯,气不死你我还恶心不死你?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法,事实证明,很有效。即便日积月累之下,李暮阳已经对我的冷嘲热讽产生了抗体,但对待假模假样的怨­妇­……只能说,我觉得他的脸都快绿了,几乎落荒而逃。

我揉了揉快要僵硬的脸,问他:“怎么样?你是告诉我呢还是告诉我呢?”

二十二 琐事

很快到了老太太生日当天。

这几天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过去只当家中有钱,我从没什么感触,这次却真是心疼。偏偏这天早上我给老太太请安时,陈婶也过去了,只说上次好好添置冬装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旧衣全换下去,这才不失体面。

我虽知道财政状况紧张,却没法开口。末了,还得赔笑说一定尽快将此事办妥。

看来,预计能剩下的五百银子又要缩水了。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我心情不畅,十分想找个人发顿脾气。

但今日又是老太太寿辰,我也不便去招惹谁。只好找了个清净无人地方去散散步。正满腹牢­骚­地慢慢沿着沉香溪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林边亭中俩丫头的嬉笑之声,我下意识地驻足。

“你这月可有一两?”穿鹅黄|­色­襦裙的丫鬟问另一人。

那绿­色­衣裙的丫头笑着回答:“岂止一两,足足还多了这个数呢!”说着,她抬了左手,似乎对黄衣丫鬟比了个数目。

两人都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和手势。

又听那绿衣丫鬟笑问:“你呢?可别说你比我拿的少啊,我才不信。”

黄衣丫鬟边笑边推了她一把:“你还说,钱都被你拿光了!我这月才拿了三吊钱!只好下个月早些下手了。”

我听得疑惑。看她们身量装扮,大约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可既便如此,每月的月钱也就是五吊钱罢了,和她们提到的哪个数字都对不上。既留了心,我便往旁边摸了几步,悄悄躲到她们侧后方一棵柳树后面,好在此时虽是秋日,但柳叶仍未落尽,密密垂下的柳枝还能为我遮挡些。

之后两人便转了话题,东拉西扯地谈些家长里短。我暗叹,这可真是未完成版的长舌­妇­,等到嫁人了之后,不一定怎么嚼人家舌根子呢。

大约又过了半个来小时,我腿也酸了,正开始埋怨自己没事找事还什么都没听到,那个绿衣丫鬟忽然小声惊呼:“哎呀!可糟了!光顾着和你说笑,连正事都忘了。我到底还是得给少­奶­­奶­买些胭脂回来才好,不然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

果然,那黄衣丫鬟语气微嗔:“你就知道这一个由头了是不是?难道你不知道前几天四少­奶­­奶­刚给咱们少­奶­­奶­送了胭脂去!”

绿衣丫鬟拍了下腿,叹道:“我想起来了!这可麻烦了。要我说啊,四少­奶­­奶­也真是多事,好好的送什么东西过来。咱们屋那一个寡­妇­,就是涂上了胭脂水粉又能给谁看去……”

嘿!居然埋怨到我头上来了?这人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做贼都做得理所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天赋了,换了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听够了,我觉得也差不多该到做正事的时候了,于是悄悄沿着原路退回去,径直奔三少­奶­­奶­的屋里过去。

我到时,她也刚给老太太请安回来。我喝退了来奉茶的丫鬟,关了门。这才问三少­奶­­奶­:“三嫂,今天你屋里可有谁穿了黄|­色­和绿­色­的衣裙?”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笑答:“弟妹如何知道?我记得红儿和青萍倒是分别穿了这两­色­的衣裳,但她们早上服侍我梳洗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弟妹找她们有事?”

我笑笑:“不是我找她们有事,而是我要找她们的事!”见三少­奶­­奶­疑惑,我将方才所闻之事和她细细讲了,又嘱咐她:“嫂子也不要动气,这事就交给我,我自会好好处理。你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只管等着看戏就好了。”

还要和她说几句,橙子却找来了。

“少­奶­­奶­,少爷请您回去呢,说是螃蟹送到了,您要是再不去收了,怕就让别人抢没了。”

一听这话,我不由心里暗乐,那小子想说的分明是香料送到了吧,他居然还记得我拿螃蟹这事气他呢。看来,那天白在心里夸他不记仇了。

不管怎么说,他既主动找我,大概还有其他的事。我赶紧辞了三少­奶­­奶­,和橙子一路回家去。

我进屋时,李暮阳正倚坐在榻上,身上披着件月白­色­夹袄,细细翻阅着手中的账本。见我进来,他淡淡点了个头,趁我还没说话,倒先开了口:“香料我已让人收了,这几天就找地方卖掉。蟹子也送到厨房去了。我昨夜着了凉,现在觉得不大舒服,你别来气我。”他声音略有些哑,带着点鼻音。

这孩子倒也不笨,都学会给我打预防针了。我嘿嘿一笑,坐他旁边问道:“既然事情都做好了,你还找我回来做什么?莫不是想我了?你那小狐狸­精­会哭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对我竟一句好话也说不出么!”说着,将手中账本递给我,又说:“我叫余州那边的伙计把几家铺子的总账带来了,你也看看,多少心里也有些底。只不过,最好快些,下午伙计们便要启程回去了。”

我大略翻了几页,仍将账本扔回给他,抱怨着:“你也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哪里看得懂这些东西。你要觉得有重要的,就直接和我说,我一看这个就头痛。”

他又瞪我。我心说,这家伙原本一见我就愧疚得要死,现在却本­性­复发,少爷脾气越来越抬头,这究竟是因为我功力下降了,还是这家伙抗­性­增加了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微微笑了笑:“不必疑惑,你现在即便做出那些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也知你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恶意,自然不会与你置气。”

喂喂!什么叫没有恶意……难道我是跳梁小丑给你演戏消遣的么!

停顿了一下,他静静敛了笑意,再次开口:“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红叶的事,我那阵子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我这一生都无法补偿她。如果仅仅是愧疚就可以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的话,即使如你所说那般让我终日陷在悔恨之中,我也不会有怨言。只不过,若是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连现在能做到的事情也……”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明日的果,则由今日之因而生。你想说的可是如此?”

他向后倚了靠枕,微合双目,面容平静。

仔细想想,我累月来和他斗气,其实早偏离了为陆红叶鸣不平的初衷,甚至随着越来越熟悉这边的环境,我连对借尸还魂这事的不满都渐渐淡了。今天见他这副样子,一时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孔子老先生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便是初中生也能摇头晃脑地背出来,然而,真正了解其中滋味的又有几人。真正明了逝者已矣,能放下该放下之事,坚持该坚持之事的,古今又有几人。

他倒好,竟看透了,终究还是放下了。

“你……”我心里许多想说的话,开口时才发现,竟全然不成句子。

他仍是了然的神情。

“我放不下,也忘不了。但那是我种下的因,这业报也只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为此终日消沉,累及无关之人的话,又何异于将这报应推给了别人。这些,你也该明白的。”

我这些天本就觉得心思疲累,听了这话,又勾起了些感触。半天才闷声开口:“按你这么说,我倒是那种累及无关人等的小人了!”

他依然不睁眼,只抿了嘴淡淡一笑:“并非如此。当初,我本也不是无关之人。现在想来,还好知道了此事,其实我倒应该谢你才是。”

我一怔。这人还真是……宁可明白着受苦也不愿意糊涂着享福么。

自从我到这里,已有八个月的时间。此时,我第一次觉得李暮阳虽有些任­性­骄纵自命清高的富家子弟惯有毛病之外,倒也并非十分混账了。

静静坐了一会,李暮阳似乎也养足了­精­神,起身将账册放到窗边桌上,又拣了本闲书来看。

“喂!”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人依旧是个混账,居然现在还有心情偷闲看书……什么人呐这是!我把手挡在书上,催他:“你别装死,赶紧给我说说余州那边店铺的状况!”

他叹了口气,放了书卷。

“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往年相差不多。你既看不懂账本,我一时半刻也和你解释不清。日后空闲时,我慢慢教你。”

这就叫引火上身吧?我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了!既然那么麻烦,你不用教我也行。那些帐你留着自己看就好。”

“这怎么行。”李暮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以后若是我不在,家中大小事务还要交给你才好。你怎可以连账册都看不懂。”

真是头痛呐!我大学的时候就一向讨厌会计学,曾经熬了两个通宵才好歹弄明白了资产负债表,结果考完试又全忘­干­净了。本来我是打算听李暮阳随便说说就好,没想到他倒认准了,想要把我彻底培养成管家婆。

我暗地里磨了磨牙,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咱们家里这些姑娘太太的胭脂都是从哪里买的?”

李暮阳扭头斜斜看了我一眼,回答:“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这话时,早没了刚才的淡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埋怨。

对了,这家伙连当铺都不愿进,怎么可能屈尊去那些卖胭脂膏子的地方呢。我算终于明白了,李暮阳就是典型言行不一的那种人,要论心­性­通透,他不比谁差,但就算他能说出来世间百工万民不分贵贱这种话,我估计他自己也不会挽了袖子亲自去劳碌的。这就是惯出来的毛病啊!

不过,我是谁啊。只要是我想做的事,还由不得他不做。我自觉­奸­诈地笑了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顿时,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竟有此事?”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这事,我信不着旁人,我只问你是帮我不帮?”

半天,他皱了眉:“既如此,我少不得帮你打听了。只是,从此我可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再追着我问彤儿的事情。”

我知他是这几天被我问烦了,也猜到就算再纠缠下去,他也未必真能说出什么八卦消息来,于是大义凛然地应道:“没问题,反正看你这样子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就是那些酸掉牙的才子佳人故事么,现在你要给我讲我还不稀罕听呢。”

眼看着他又板了脸,我嘿嘿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今天你这脸­色­跟晴雨表似的,忽­阴­忽晴没个准儿呢?”

说完这话,我觉得李暮阳的脸­色­更加难看。果然,硬撑了约摸一两分钟,他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对我抱怨起来:“没个准头的分明是你才对!我倒不知我又怎么惹到你了,即便不是为了红叶之事,你也从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看。若你有什么不满,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何必如此!”

我听他声音沙哑,怕他没撑到寿宴时便又病得厉害了,于是也不敢再东拉西扯的气他。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重话,你这人气­性­真大!以后大不了不拿你寻开心就是了。”想想又补充,“你可别光顾着生气,下午忘了我托你办的事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大概被我折腾得没脾气了。正要开口时,外面清菊来通报说,时辰差不多到了,请我们赶紧去老太太的寿宴。

二十三 生日

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喜熬夜,因此将寿宴安排在了中午。

听说,往年给老太太祝寿时少不得请什么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上半天,再加上亲友故交的拜访,一整日都甚是喧闹忙碌。但这次,因为前两个月事情多,老太太觉得有些心力不足,疲惫的很,因此特意嘱咐了不要那些繁琐排场,只自家人安静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我和李暮阳到了老太太平时宴客的西厅时,人尚未齐,只有三少­奶­­奶­和三姑娘已到了。两人本在聊天,见我们到了,三少­奶­­奶­冲我点头一笑,我也回了礼。不一时,太太和二少­奶­­奶­也来了,最迟的还是那林小三。

我真是不知道她在装什么大小姐,本来就不受老太太待见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还磨蹭到最后才登场。我不由扯着李暮阳的袖子低声笑道:“看看,不愧是你的心上人,连架子都和你一样大呢!”李暮阳瞪我一眼,没答话。林彤所在之处当然听不到我所说的内容,但她似乎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狠狠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倒觉得她这次看我的眼神里面除了嫉恨之外,还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前者自是常见,但后面这种情绪,自从她入门之后就没再有过,这让我有些疑惑。

还来不及深究,如意就推了门然后侍立在一旁,柳儿扶着老太太慢慢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也赶紧迎过去。

“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年更比一年­精­神!”我笑着搀住了老太太的另一边手臂,对柳儿和如意说,“你们今天都歇歇吧,我来伺候老太太就行了,今天我可得好好沾沾老寿星的福气!”

一边说着,我一边扶老太太入了正座,又在椅背处添了只松软靠枕。郑太太坐了老太太的左手侧。

随后,李暮阳和三姑娘也分别在两人的身侧坐了。

老太太看我们几个做媳­妇­的仍侍立一边,便笑了笑,招呼我们:“现在家里不比往日人多,你们再不上桌,我们这么两个人还有什么意思。来,都坐下,让丫鬟们服侍着就好。”

听了这话,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略谦让了一回就在三姑娘边上依次坐了,林彤则紧挨着李暮阳的右侧也入了座。

我瞥她一眼,心里暗骂:“好你个小三,你这是置我于何地呢,难道还让我坐你的下首不成?”

老太太看来也有些不快,轻咳了一声:“红叶丫头,你也坐吧,就坐暮阳边儿上。”边说着,边拿眼睛盯着林彤。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林小三她居然装死到底,硬是一点换位置的意愿都没表现出来,坐得这叫一个稳如泰山。旁边几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都停了言语,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我看老太太稍微皱了眉,知道她面子上挂不住,快要动气了。又转头看李暮阳那边,只见他也正暗中给我递着眼­色­。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小狐狸崽子鸠占鹊巢,我还得替她说情?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觉得这事有蹊跷,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看看后续发展好了。

主意打定,我便端了酒壶到老太太跟前笑道:“老祖宗,我可不坐。今天是老祖宗大寿的好日子,谁伺候了您,谁便能分些福寿来。这么好的事情,我才不愿让旁人分了去呢!”说着,先给老太太倒了杯酒。柳儿等人也跟着给其他众人满了酒。

老太太略带嗔怪地看我一眼,拉过我没端着酒壶的手:“也好,难得这一桌子的人就你懂事。既如此,咱们娘儿俩就在这,你爱吃什么,便就着我的碟子吃吧。”

我忙笑着答应,一边看着林彤脸­色­微有些涨红。

“老太太,有件事情我还得和您说。”

我循声望去,发现林彤竟然已经站了起来。

“说吧。”老太太淡淡看她一眼,语气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这事本来想择日禀报老太太的,但今日我也想借借老太太的福寿了。”林彤抬了头,露出浅笑,“前两日我身子不适,叫了陈大夫来诊察,这才发现是有了身孕,到现在已有两个来月了。”

“彤儿!你真的已经?”李暮阳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我心里也是一惊。难怪她今日这样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如此。她自是明白,她的孩子或许就是李家唯一的子嗣,因此,日后她母以子贵和我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赶紧看向老太太。

这一看,我倒放下心来。老太太虽说有喜悦之意,但眉宇间仍有忧虑不满。我猜,她对林小三的偏见一时半会还是消不掉的,况且过去她也说过,若是林小三有了孩子,也要让我来抚养。这样一来,我不由为林彤觉得有点可惜,若是她知道了此事,怕是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会更加嫉恨郁闷吧。

最初的惊讶过去,屋里众人都反应过来,纷纷向老太太道喜兼送上贺礼。谁不知道老太太想抱重孙子都快想疯了,今日终于要得偿所愿。这样一来,林彤倒成了配角,只得坐了回去,面上有些讪讪的神­色­。我冷眼看着,只有李暮阳一直执着她的手细细询问,而她反而却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爱理不理的。

气氛一旦活跃了,之后就顺理成章。

老太太得了喜讯,心情自是很好。我跟着三姑娘一起劝了老太太几回酒,将她兴致勾了起来,于是吩咐丫鬟去取了骰子过来,要大家一起行个酒令。

老太太手里拿着骰子,开了口:“就以这桌上碗筷菜肴等物为限,我先说一句诗,再掷这骰子,是几点便数过几个人去,也要以我这句诗所言之物为谜底再吟一句。若吟不出或是猜错了物件便算输了,要罚三杯。若是说对了,我便与他共饮一杯。这样可好?”说完,又想想,大概是觉得桌上人少,便又吩咐道:“柳儿,你和如意忙了大半日,今天就别分那些尊卑的,你们也拣个小凳坐下喝两盅。”

柳儿她们自是推辞不敢,但几个小丫鬟已按着老太太吩咐取了两只小圆杌过来,摆在宴席下首,柳儿和如意见推辞不掉,只得斜着坐在凳边。

老太太见人齐,愈发高兴起来,这就要行起酒令。

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别说吟诗,就算让我生搬硬背那些古人诗赋都困难。我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赶紧趁着尚未开始对老太太赔笑讨好:“老太太,我可行不了这个酒令。您明知我诗词曲赋一窍不通,连说句俗语俏皮话都怕出错呢,今天却偏偏要我来做这个,莫非是故意刁难我不成?您要是想把我灌醉了,也不必这么多周折,给我一壶酒,我直接喝了便是,老太太您也省了麻烦,我也省了闹笑话,岂不两全?”

是谁说的,吵架的要点之一就是要自己先退到极卑微的境地,之后再说什么都让人抓不住把柄了。这话甚有道理,即便是针对除了吵架以外的情况也一样。

果然,老太太笑起来:“你这丫头倒编排起我的不是了!既如此,你就当我是故意的罢了,你喝了这壶酒我今日就放过你,不然我们大伙儿都看你的笑话呢。”说着,一手指了指我刚给她倒了几次酒,里面仍是半满的酒壶。

虽说我过去酒量尚好,这女眷们喝的也并非烈酒,但一下子灌进去半壶,我这心里还是没底。我不由拿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想找条退路。可三姑娘和三少­奶­­奶­­性­子都很爽利,此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都笑着等我的反应呢。太太虽有些忧虑,但并未明显表现出来,而二少­奶­­奶­则自顾自的低头浅笑。再看另一边,李暮阳眼中带着疑惑,似乎在向我询问……我说你疑惑个什么劲呐!不如直接帮我找个台阶下!再一看小狐狸­精­。嗬!这女的明显幸灾乐祸的一副样子。

我这人最怕激将法,被林彤这么一看,我反倒不想退了。于是,我握了酒壶,对老太太笑道:“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寿辰,我说什么也不敢拂了老太太的意。别说是一壶酒,就算是壶砒霜我也得喝下去,只是待会要是醉了撒起酒疯来,老太太可别恼啊。”说完,我提起了酒壶,拿帕子略掩住嘴,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不一会,壶中酒已喝­干­,我特意将酒壶倒过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自觉堪比江湖女侠。老太太笑得更厉害,众人大多也都笑起来。

又吃了两口菜,听别人开始行酒令,我的脸也开始有微微的热意。

得,我得出去吹吹风醒醒酒,别一会真撒泼放赖的,万一再一不留神说了什么穿越不穿越的事,那可就是自取灭亡了。我赶紧向老太太告了个假,又让柳儿替了我的位置给老太太夹菜斟酒,这才溜边退了下来。

虽是秋日,但李府所在的梧州气候相当和暖,此时尚无秋风萧瑟之意,加上正是午后,我在西边小园里走了几圈、发了些汗,觉得酒劲已经略散去了些。又不想这么快回去,怕再被抓住灌酒,于是索­性­在西边回廊尽头处找了个地方坐下乘凉。

刚坐了有十来分钟,便听到李暮阳的声音唤我。我本想不理,但转念又想到此处离摆着寿宴的西客厅不远,怕他再惊动了老太太,于是赶紧从回廊里钻出来对他招手示意。

“你出来­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他,“等会小心你家那狐狸把你扔醋缸里淹死!”

李暮阳听了这话,又露出略带气恼的表情:“我还不是怕你一时醉倒了,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我噗嗤一笑:“放心吧,我就是那千杯不醉的豪爽侠女啊,过去和那些男的拼酒都没输过!要不是这身体不中用,我再喝它三四壶也没事!”这话说完,觉得这些言语实在有些放肆,估计我是真有点喝多了。于是赶紧换了话题,问他:“她们怎么肯放你出来的?”

他笑笑:“我只说昨日微染风寒,身体不适,实在不能陪老太太饮酒了,请她们先乐着,我出来走走就回去。”

“那好,既然看到我还神志清醒,你也该放心回去了吧?”我往西厅方向推他,“今天难得老太太高兴,你别给她来个一去不回。何况你那狐狸还等着你哄呢。”

正说着,忽然听到回廊里面远远传来吵闹争执的声音。

二十四 归省

李府中除了南边的门连通里外院之外,就只有这西边一条回廊从外院中西侧下人房和西北客房之间起始,一直延伸到亲戚、女眷们所居的内院里的西厅附近。小厮和粗使的下人们虽然知道这一道回廊,但就连白日里都不敢随意进来。入夜后,回廊两端更是上锁并配上值夜的婆子看管。

因此,此时我听到回廊里面嘈杂声越来越近,心里很是疑惑。再看看李暮阳,他也是不解的样子。

“你先回去,别抛头露面的,此事我来处理就好。”李暮阳示意我先走,自己便沿着回廊向声音传来处走去。

我觉得我这人肯定有宅女的潜质,在这方寸天地闷了半年多,此时难得有个出了这内院凑凑热闹的机会,我居然已经没了太大兴致,只随意应了一声就转身打算回去。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那愈发分明的吵嚷声里竟清晰的夹着一句“我今天一定得见见四少­奶­­奶­”。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刚要过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回廊转角的地方传来李暮阳严厉的喝斥声,原来的嘈杂声响也一下子止了。我往回走了几步,暂站在转角处另一边上继续听着下文。

“你可是今日从余州过来的伙计?”这是李暮阳的声音,虽然严厉,但听起来似乎没有动怒。

又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马上战战兢兢地陪着笑回答:“正是。这人正是今天刚从余州到的,陈伯本来安排了他们几人在房中好好休息,可他竟然私自跑了出来,一直吵着要见四少­奶­­奶­,还妄图进到内院。我们刚拦住了他,但谁知这人不死心,不知从哪里得知四少­奶­­奶­正在西边宴客厅中,于是竟又强闯到了这里。”

“你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李暮阳又问。

停了片刻,我听见方才喊着要见我的那个声音回答:“少爷莫不是不记得了?我本是陆家的家丁,老爷过世后,夫人见家道中落,已要不得那许多人手,又想到和李家早已定下儿女亲家,这才遣了我和另外几人来李家做工谋生的。”

又是半晌没有声音。而后,李暮阳缓了语气:“我想起来了,这事我听人提起过,只是从未留心。既如此,你自当安心当你的伙计便好了,今天又非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

我突然听得扑通一声,还有些微众人诧异的声音,想是那人对着李暮阳跪下了。

果然,那人声音里带了哽咽,对李暮阳求道:“还请少爷发发慈悲,千万和四少­奶­­奶­说一声,夫人,不,陆夫人她已病重,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我心里一惊,也懒得管那些要命的礼数,赶紧转过去连声问:“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别人来通知我?”

据我了解的情况,陆家夫人应该是陆红叶唯一的血亲了,此时陆红叶虽已不在,但我既占了她的身体还魂,自然也要替她尽尽孝道才算是不亏欠她。

见我现身,几名家人小厮都有些惶恐地垂了头,只有地上跪着的那人仰头欣喜地望着我。我看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目还算清秀,身上穿着一身商家伙计的短打扮,两旁各有人抓着他的胳膊,想是怕他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那人与我对视了半天,方语不成声地哽咽出声:“小姐!真是小姐!上次我见到您时,您还那么小,如今竟……您可还记得我么?”

我自然不记得,要没人和我说的话,我连陆红叶是谁我都不记得,更何谈旁人。但我看他这幅悲喜交加的样子,又不忍伤他的心,只好含糊应了,又问他:“你刚刚说我娘怎么了?”

那人看着我,悲叹一声,这才开口:“我前些日子回乡探望寡母和幼弟,顺路拜访了夫人。谁知夫人竟是一副久病的样子,我一再询问,夫人才说,二月里有一日她忽然觉得心痛难忍,加上胸闷乏力,此后就一直不好。请了几个大夫来瞧,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服药也不见好,只是白费银子罢了,因此索­性­也不再去看大夫,只这样撑一日算一日。”说到这,那人眼角又落了一滴泪,半天才叹道:“后来,徐姨说,她服侍夫人许多年也从没见过夫人病成这样,最近竟是连茶饭都很少用了,怕是……可夫人说,只要您过得好就好了,路途遥远,她也不愿您一路颠簸去看她……”

听了这段话,我眼眶也不免有些酸。虽然对我而言,那陆夫人其实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但天下父母心毕竟是一样的。也就只有为人父母之人才会如此吧,宁可自己忍着病痛孤苦也不忍让儿女多担心一点。转念又想到,陆夫人这病是二月突然发作的心痛之症,那恰好也是陆红叶死去的时候,这莫不是母女连心……

我正在发愣,又听那人苦求:“小姐!夫人本来一再要我瞒着您,可那日我回铺子时一听说要派人来府中送东西,我便再也忍不住,求着非要跟来。我就是想着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小姐您,请您务必要回去看看夫人呐!此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仅为他形容陆夫人的那些话,也是想起了远隔时空的我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也为我的离去而心痛难忍、茶饭不思呢。

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地点头应了他。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话说一半,我突然想到,这古代可不比现代,媳­妇­要归省怕是要先征得夫家同意。我赶紧抬头看李暮阳的反应。他此时也正看着我,既迎上了我的目光,便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温和,并无不满之意。我当下放了心,接着对那人说:“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必定马上禀明老太太,待今日老太太寿辰一过,我便尽快启程。”

听我应了,那人这才松了口气,身上卸了力气,任由旁边几名家丁半拖半拉地带着他沿着原路回去。我看他们走了几步,正要开口,身边李暮阳已经先嘱咐道:“此人虽坏了规矩,但也出于一片善意,是无奈之举。今日之事你们不必再提,也别为难他,依旧让他回余州铺子里就是了。”

那几人回身称是,仍不敢抬头看我。被带下那人也含泪道谢。

看众人走远了,我也转了身,打算再回寿宴,以免出来时间太长惹老太太不快。刚要迈步,李暮阳忽然伸手拉了我,问道:“你真打算去见陆夫人?”

我说,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刚才你­干­什么去了。我斜他一眼:“当然。刚才你不也答应了么?现在难道想反悔?”

“自然不是,不过,你自觉瞒得过陆夫人么?毕竟母女连心,就算推脱失了记忆,只怕她也会起疑吧。”

“哎?你这人还真是乌鸦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演技?我既然能扮了你们李家的少­奶­­奶­,自然也能装成陆家的乖巧女儿!”我心里当然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但言语上却绝不愿赞同他的意见。边说,边自顾自往回走,快进西客厅时,才故意凑近了他小声说:“既然你们自幼定亲,你可得记得,等会儿好好和我说说陆红叶的事,你可别说你也忘了啊!”

说完了,我还假装腼腆地笑了笑,这才放开了李暮阳,重新装出一副小媳­妇­样奔老太太过去。老太太虽不知道我与李暮阳所说的内容,但刚才那副架势已经足以让她乐得合不拢嘴了,看来,领导还真是不待见小三呐。我当然也没忘了留心林彤的反应。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一副直心肠、藏不住心事,还是情商根本就等于零。一见到我故意装出来的夫唱­妇­随样子,她那小脸就青的跟初夏树上的李子似的。

又陪老太太说笑了一阵,见酒席差不多到了尾声,老太太也有了些倦意。于是笑着问:“老太太,这折腾了一下午,您老身子骨硬实,竟不觉得如何,但太太­奶­­奶­们可是深闺弱质,您就忍心累坏了她们不成?”

老太太一听我这话,不由对众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丫头又来编排我的不是了。得,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赶明儿要是病倒了,四少­奶­­奶­可又要埋怨我了。我岁数大了,可不讨这个嫌去。”

郑太太也低眉笑道:“老四的媳­妇­这是心疼老太太呢,今天和年轻人们乐了半日,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了,老太太固然身子硬朗,但也要多多注意休养才好。”

这个郑太太大概因为出身不好、受了不少气,平日里说话常常难免露出尖酸的小­性­来,因此并不太受老太太喜爱,但今日这番话还算合时。

老太太此时也笑着点点头,对众人发了话:“既然太太也这么说了,咱们就都散了吧。有什么说的,赶明儿再聚也不迟。”又转头向我说:“丫头,我知道这寿宴上大小事情都是你一力张罗的,你怕是也累坏了,今天就早些歇着去吧,不用陪我了。”

说着,叫柳儿、如意两个过来扶她起来,先离了席。众人这才依次离席散去。

我吩咐丫鬟们将残席撤下,收拾好屋子后别忘了熏香。想想没有什么遗落的事情之后,才最后一个出门。

二十五 账单

我出门后,见天光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大力伸了个懒腰。待到全身都觉得舒服了,便开始园子里东绕西绕,倒也不着急回去。

乱走了一会,见有个看起来还伶俐的丫鬟路过,我便叫住她。

“四少­奶­­奶­找我有事?”那丫头对我行了礼,垂首问道。

“哦,倒也没大事。你去厨房通知一声,熬些糖姜水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我吩咐他们做的。老太太今日吃了不少蟹子,怕夜里觉得胃寒,稍喝些姜水驱寒才好。还有,等会给我……”

我正要说等会给我送些醒酒汤过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对,就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咳嗽。我回身一看,竟然是林彤。

“行了,没别的事了,你这就去厨房安排吧。”我先支走了那丫鬟,这才仔细打量起林小三来。

她杏眼圆睁、俏脸泛青、银牙紧咬……好吧,我是随便说说的,实际上她只是脸­色­有些白,眼圈有些红,神­色­悲切还有些气愤之意。总之,瞎子都看出来这姑娘是动了真气了。我装模作样笑着问她:“林姨­奶­­奶­这是怎么了?既有了身孕,为何还一副气恼模样。若是动了胎气可就难办了,到时老太太和少爷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林彤定定看着我,从鼻子里挤出声冷笑来:“你别以为暮阳对你稍好了点你就有什么了不得的了!他不过碍于老太太的情面而已!你自己最好弄清楚,别死缠着他!”

哦,看起来我刚才回西客厅时那番表演没白费。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太对呢,除了碍于老太太情面的那句之外,这姑娘怎么好像都在说自己呢?想到这,我噗嗤一笑,不紧不慢回她:“这话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别仗着怀了孩子就不顾了尊卑。再说了,这孩子最后叫谁娘还不一定呢。”

这是实话,老太太早说过她这打算。

但林彤显然无法接受,一时愣在原地,过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冲我嘶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孩子,谁敢把他抢走!谁敢!”

说真的,就算兔子急了咬人还疼呢,更别提林小三这么大个人。我臂上被她抓得生疼,但又不敢推开她。万一要是这丫头给我上演一出流产戏码,我这里也麻烦的紧。

过了会,等她稍缓了缓,我才轻轻抽出手臂,对她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什么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主子,自然要跟着少爷和我。你也别仗着自己是什么亲娘就胡乱生事,乱了尊卑次序才好,不然怕是对你更没好处。”

我没那个脑残劲,当然不会对她明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好在这些冠冕堂皇的两可之辞也足以应付一个急怒之下乱了方寸的单纯小丫头了。这林彤刚到十八,在现代就一高中毕业生,而我是谁啊,我大学毕业两年多,做了招聘专员的人呐!我还忽悠不了你一高中生?

果然,听完这话,林彤怒­色­渐渐消了,反而换上了一副悲切落寞的样子。她也不再说话,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无声流下。

“行了行了,你也别心酸,哪家不是这样。你安分守己就好,少爷疼你,老太太、太太和我也都不会亏待你。”要不怎么说我这人心软呢,一想到要是我的孩子让人抢了,我肯定也得急,我也就懒得跟林彤折腾那些没用的了,只盼着以后她要是不给我惹事,我也不给她下绊子就算了。

说完了,我也不久留,往东院自己家走去。背后传来林彤微微哽咽的声音:“你赢了,你算是彻彻底底赢了!别说老太太,现在连少爷都不要我了……他哪里有什么要紧事,竟然连话都不肯听我说完……”

我没停下,反而加紧了脚步。某些女人真是可怜呐!这才叫作茧自缚呢。

话说李暮阳一见她脸­色­不快便去好言哄劝,生怕她误会嫉妒,又处处维护她,今日在寿宴上也是对她关心备至,其实,岂止谈不上变心,简直就是模范丈夫。可惜这孩子一叶障目,偏偏铁了心认定李暮阳屈服在老太太和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叛变革命了——当然,其中也有我故意做戏的功劳。按我说啊,世上大半女人都是这样庸人自扰,没有情敌的时候给自己假想一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神经兮兮的,非把丈夫逼得真去找了个新欢才好。

但我也懒得对她解释说李暮阳今天是真的有事,他得替我去打听些消息。而他答应帮我的忙,又仅仅是因为不愿让我询问林彤的事情,担心我会拿这事做文章,日后不利于她。

就算我和她说明了这一次,以后还不知道多少次麻烦事呢。我可不做那好人,不如在一旁看戏轻松愉快。

渐渐,背后林彤的呜咽声听不见了。我这才放慢脚步,悠然逛回家。

到家后,吩咐橙子去给我端碗清茶或者醒酒汤之类的东西来,又略坐了一会,便和清竹、清菊说了今日在回廊的事情。又让她们赶紧帮我收拾行李,明后天大概就得启程。

边一件件收着行李衣物,我边暗自感慨,这俩丫鬟真是太得我心了。清菊手脚麻利、­性­子直爽利落,清竹则稳重细致,为人温和又不失威严,两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对了,再加上跑腿传话的橙子,我完全就可以做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幕后boss了呀。

不一时,物品齐备。我就着橙子手中的瓷碗喝了大半碗醒酒汤,又看看天­色­,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吩咐:“清竹,你随我去三少­奶­­奶­那一趟。清菊、橙子,你们在家等少爷,他若回来,就请他也去三少­奶­­奶­那找我,他自明白是什么事情。”

几人各自答应了。清竹见外面晚风渐起,随手取了件夹袄帮我披了,这才随我一起出了门。

到了三少­奶­­奶­住处,刚屏退了众人,聊了些琐碎家常,外面就有丫鬟通报说四少爷来了。

我亲自开门迎他进来,又问:“东西可拿到了?”

李暮阳点点头:“拿到了,和你所说的一样。”边说,便把几张纸递给我。

这些纸看来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一边参差不齐。我将刚燃起的灯火拨了拨,让光线明亮些,这才就着灯光读起来。又向三少­奶­­奶­要了笔墨,在纸上几处分别画了圈。

“行了,三嫂,你就等着看戏吧。”我放下笔,拍拍手,又叫清竹,“清竹,你去叫这屋里的丫鬟们全都进来,让她们都在厅中候着。”

清竹称是,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两个大丫鬟加上三个我不认识的小丫鬟都一脸茫然地在卧室门外站好了。清竹也回了我身边垂手侍立。

本来我曾想过要设个局,抓她们个现行,但今天得知陆夫人病重,我急着探亲去,没那些时间和她们折腾了。于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三少­奶­­奶­前几日曾和我说,这一年多来,她每月卖胭脂杂物的钱竟足有二两还多。你们可知道,若在清贫人家,这些钱别说卖胭脂,怕是都快够三四口人过活一个月了,敢情你们买的是珍珠宝石磨的胭脂?”

几个丫鬟都低着头,我看不出她们的表情。

我继续说:“你们做的那点勾当我都知道。趁着我还没动起火气来,你们赶紧承认了是谁做的、把钱给我吐出来就罢了,要不然这事一闹大,你们几个姑娘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我这话一出口,几个丫头都不自觉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跪下。

“请四少­奶­­奶­明察啊!我们虽是下人、没念过书,但也多少懂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情!”两个大丫鬟中的一人首先开口,我记得她的身形似乎是那天在凉亭里穿黄衣的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帕子掩了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问她。

“回四少­奶­­奶­的话,我叫红儿。”刚说完,大概是想起我的名字里有个红字,于是慌忙又说,“当初三少­奶­­奶­也说过我这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给我改,但后来事忙就忘了,才一直叫到现在。”

我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大丫鬟:“既然她是红儿,你就是青萍了?”

那丫头赶紧应了。

“你也当然不知道你们少­奶­­奶­的月钱是怎么花得这么快,对吧?”

青萍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向尽心服侍三少­奶­­奶­,从不敢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给三少­奶­­奶­买的胭脂皆是最上等的,难免花费稍多,但我们绝没有中饱私囊啊,还望您明察,还我们清白!”她说的虽坚决,但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我看了眼三少­奶­­奶­。她坐在床边,扶着床柱,身体微向前倾,脸上也有些疑惑之­色­。大概是看这些丫头信誓旦旦的,心中有些动摇了吧。在看李暮阳,他则在我旁边椅上悠然品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刚才这些话。好个少爷架子!

我笑了笑:“要不是我亲耳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又请四少爷帮我查证了一番,我怕是真要相信你们这些说辞了。都说贼喊捉贼,我以往都不信,今日可是眼见为实了。”

几名丫鬟都吃了一惊的样子,脸上略变了­色­,但还是没人开口承认。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怕我在诈你们,对么?”我语气冷下来,“一个拿了三吊钱,觉得少了,想着下月多捞些;另一个拿了一两还多,还在抱怨我差人送来了胭脂,堵上了你惯用的借口。你们可真是懂得礼义廉耻!真是尽心服侍!”

我刚说完,红儿和青萍两人脸­色­骤变,我隔着两三米都能看出她们身子有些抖。

“四、四少­奶­­奶­,您可别、别冤枉我们呐!”红儿都有些结巴了,“这些话我们从没说过,您莫非、莫非是认错了人?”

我耳边一声脆响,李暮阳重重将茶盏落在桌上。

“冤枉?”李暮阳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那我也必定是在冤枉你了?城东张记胭脂铺子里的掌柜也在冤枉你了?不仅冤枉,还特意地做了假账册出来陷害你是不是!”

说完,他劈手将我刚画了圈的几张纸掷在几名丫头面前的地上。

我知道李暮阳看不惯下人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早已心中不快,便对他笑道:“少爷犯不着为了这些不要脸的丫头动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又转过去对跪在地上发着抖的几个丫鬟说:“倒多亏了那铺子的掌柜记账细致,不然可真没了凭证。地上那些帐,你们若是不识字,我可以读给你们听,若是识字,便自己看。那圈中的字句,正记着你们这些次去的时间、所购物品的名称数量、所费银两。我倒不明白,怎么这些普通的东西就变成了最上等的,花费的银子也多了几十倍!”

听到李暮阳提到城东张记铺子时,红儿和青萍的脸就已尽失了血­色­,待到我说完那一番话,她俩连着另两个小丫鬟都几乎瘫在了地上,只有跪在最后的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丫鬟仍没有太大变化。我心中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进府多久?抬头给我看看。”

她抬了头,一张小脸上也带着些许紧张惊恐神­色­,但神情中并看不到心虚,反而有些倔强的感觉。

“四少­奶­­奶­问你呢,你叫什么?”见她半天没回话,清竹沉声提醒。

那丫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答道:“我叫黄莺,九岁的时候给买进来的,一直在三少­奶­­奶­屋里。”

“那你可出去给三少­奶­­奶­买过东西?”我又问。

“只去过两次,”黄莺很快回答,“但从不曾向少­奶­­奶­谎报银两。”

我转头看向李暮阳,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去查对的开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对我点了点头,示意黄莺所说属实。

“那就好办了。”我对三少­奶­­奶­笑道,“我看黄莺这孩子不笨,而且手脚老实,以后不如就让她贴身服侍嫂子好了。除她以外,我赶明儿再给你找个可靠的人来。”

见三少­奶­­奶­答应了,我又叫清竹:“你去找两个婆子来,赶紧把红儿和青萍打发出去。对了,别忘了把她们偷的钱要回来——就按每人十两算吧。剩下两个小丫头,你记得提醒我,下两个月的月钱全扣了,暂时留在府里看看,再敢不规矩就马上赶出去。”

清竹赶紧应了,便出了门去叫人。

屋里黄莺松了口气,有些因祸得福、略显得不好意思的表情,另两个小丫鬟也一叠声地道谢,无非是些“少爷少­奶­­奶­大人大量,感激不尽”之类没有创意的话。而红儿二人则完全是木然的样子,连哭都忘了。十两银子对她们不是小数目,背着污名被赶出去更不是小事,但是,既悔今日、何必当初嘛。

待到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重新清静下来。我看看天­色­不早了,也无心久留,便向三少­奶­­奶­告了辞。

二十六 夜谈(1)

到家时,清竹说已经是戌时末了,我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9点左右。

我折腾了一天,完全没有心情补晚饭,于是催清竹自己叫厨房做些东西填填肚子,不必再来吵我,我困得要死。

目送清竹出了门,我也简单洗漱了,正打算上床睡觉时,发现李暮阳似乎在厅中找着什么,不停有细碎声音传来。

他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这里住时,一直相当安静。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每晚都是在厅中看书看到很晚,进屋时,我已经睡得和死猪一样了,完全不知道。当然,我能保持良好的睡眠质量一方面是因为李暮阳动作轻、不会吵醒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知道他对我没兴趣,这才毫无后顾之忧。

但今日,他居然一反常态、弄出响声无数,我不免有些不快,抱着被子冲他嚷:“喂!你学老鼠挖洞呐?弄出那么大声音做什么!”

半天没回音,我又问了一次。这回才有叹气声传来,随后是带着抱怨语调的声音。

“你自己不饿,便不叫厨房送吃的过来了,我却饿着呢。”

我倒把这茬儿忘了。我中午时没少吃东西,但看李暮阳似乎光顾着哄林彤,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应该是一直饿到现在。

“谁让你刚才不说!”我绝不承认是我的错。

“你难道不记得你刚才推清竹出去的时候手脚多快?”我确定,这句话的怨念更重了。

“那你在厅里打洞就不饿了?想要吃东西就自己去叫人做!”我抱着被子继续在床上翻滚,想尽快打发了他。

稍微安静了片刻,然后李暮阳郁闷又带着点别扭的声音又再次传进我的耳朵。

“我当然是在找些点心。你都把人遣走了,我怎么还好再去叫回来!显得我倒像个吃货了!”

我翻滚到一半,僵住了。

上帝啊,您老人家是特意给我一个机会嘲笑他的么!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在床上滚完剩下那半圈,然后,我笑,我一直笑,我疯狂的笑。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注意。

床帐刷的一声被拉开。

李暮阳站在床前,板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我。按我说,这是典型的恼羞成怒。我不理他,继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半天,等我终于笑够了,擦­干­了眼泪之后才发现,他已经一脸“你再笑一声我就掐死你”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抱着被子往里缩,野生动物的本能告诉我,恼羞成怒的下一阶段通常就是杀人灭口。我打不过他,所以只能没骨气的在心里继续嘲笑。

过了一会,大概是看我已经收敛了许多,当然,也可能是恢复神智,觉得这样盯着只穿了睡衣的异­性­多少还是有失体统,李暮阳忿忿甩了帐子,转身绕过屏风,回他睡的卧榻那边去了。屋子也安静了下来。

我满意地理了床帐、重新躺好。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四百九十一只绵羊,四百九十二只……

为什么在终于可以睡的时候,我反而全无睡意、­精­神亢奋了呢?这个算是嘲笑别人的报应么?

“喂!”我对着屏风那边小声喊,“你睡了没?”我要是睡不着,当然不能给别人好过了。

没反应。

我略提高了音量:“喂喂!你睡着了么?”

还是没动静。

我穿了鞋,轻手轻脚摸到李暮阳的榻前。他闭目侧卧着,背对着我。我看他只解了最外层的长衫,仍可算作合衣而卧,估计他也没真睡着,只不过有些气闷懒得搭理我罢了。于是,我暗暗深吸了口气,凑到他耳边。

“天亮了!起床啦!”

喊完,我迅速向后退了两步,等着李暮阳起来发火。但是,出乎我的预料,他居然只是单手捂了耳朵,竟没别的反应。

得,我玩大发了,这孩子真闹起别扭来了。啧,真是死要面子的大少爷!不过刚才我大概也是笑得过分了一点……吧……

我又走回去,戳了戳他的肩,小声问:“喂,生气了?”

他依旧合着眼不动,完全没打算理我的样子。

我又戳了两下:“喂,死了?”

他还没动作,但稍微皱了皱眉。

看来是真生气了。我­干­咳了一声,坐在卧榻边上,推推他,尽量放和缓了语气:“别生气了啊,我闹着玩的。”没反应?我继续推他,再推……到后来,­干­脆抓着他的肩晃起来。

“喂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心眼呐!我都赔礼道歉了,你不准再生气了啊!听到没有啊你?赶紧和我说你不生气了!快点啊!”明天我还指望他帮我跟老太太说情告假呢,这万一真不搭理我了,我也不好办。

我正念叨到兴头上,李暮阳忽然侧身从我的魔爪下闪开,坐起身来。

我还要说点什么,但抬头一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知道这人还气着呢。于是扯了他袖子一直晃,边晃边装出极其谄媚的表情。这招当年对我爸妈和我哥哥姐姐都没少使,非常好用。不过现在没有当年那副花见花开的相貌,不知道效果会不会打些折扣就是了。

坚持不懈地晃了大约有五分钟,我觉得手都酸了。再看他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些。

“是不是不生气了?”我赶紧问,这种麻烦早解决早好,“不生气了就和我说句话啊。”

李暮阳瞪了我一眼,又过了会才闷声说:“我自知惹不起你,难道躲着你还不行!”

我大乐,心里说这孩子其实闹别扭的样子还蛮可爱的,但表面上仍没什么变化。等他抱怨完了,我这才起身去翻下午时清竹她们帮我整理的行李,我记得行李中包了些­精­致点心,是准备给我路上吃的。

我取了点心,又倒了杯茶,这才重新回李暮阳的榻前。他仍是方才的姿势闷坐着。

“呐,这个给你。”我将手中点心递过去,看他不动,我直接把东西塞到他手里,笑道:“怎么?怕失了气节?”

他又皱了眉。我赶紧说:“行了行了,你再生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了。明天我可就走了,你别给我添堵啊!”心里却想,这种没受过什么气的富家少爷闹起别扭来还真是和我那六岁的小侄子有一拼。

他不做声,虽接了茶水和那包点心,但转手便放在一边。我气得牙痒痒,心说为什么人家歪瓜劣枣的小丫头都能穿越成倾国倾城大美人还附带三四五六个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没脾气的帅哥,我一如花似玉的美女穿成了路人甲不算,还只能对着这么个任­性­好面子的大少爷。但这也只能暗地里抱怨,表面上仍得装作贤良淑德小媳­妇­的样子继续赔笑说好话。

不知道啰嗦了多久,反正我是说得口­干­舌燥,脑袋里面再没有什么能用上的新词了。我心想着,这小子要还是不领情,我宁可明天一­棒­子打晕他然后自己去跟老太太告假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以后再不露面,免得被扣上谋杀亲夫的罪名……我知道这又是胡思乱想了,但我由衷觉得,哄这种大少爷比哄我那更年期大妈经理还可怕。

我叹了口气,看看他。这人要是再没反应,我就直接洗洗睡了,可不受这份罪去了。

谁知,李暮阳这时也看着我,表情甚是古怪。他端了刚才放在一边的那杯茶递给我,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笑出来:“你说这么多,可觉得口­干­了?”

我突然有种冲动把这茶直接泼他身上。

“嘿!你这小子故意耍我呢是吧!”我往死里瞪他。

他又一笑,慢慢说:“刚才是有些气。你忘了中午时对我答应过什么了?”

我一愣,问他:“我答应你什么了?”我这人就算时常脑筋短路,但还不至于把自己卖了吧?一时间不由有些疑惑。

他稍显出些无奈的样子,对我叹道:“我就该知道你早不记得了。你不是说,再不拿我寻开心了么?”

我特想说,那就是我随口说说的话啊,这人居然还当真。该说他太单纯呢还是太不了解我呢?

正想着,他又看看我,眼里有些疲惫之意。半天才低声说:“最近事情多,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我也常常心烦意乱。你就别再整天对我张牙舞爪的了,我累得很。”说到最后时,他声音已经很低,几乎只剩叹息。

我隐隐觉得不对,赶紧收了玩闹的心思问他:“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又是什么?最近家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说真的,光是这个财政危机已经把我折腾得七荤八素,要是再加上其他的事情,我一时还真觉得有些没辙了。

李暮阳一时没答话,见我又要上来摇晃他,下意识地向旁边退了一点,勉强笑道:“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等你回来,我再一一对你详述。”

我不死心,又伸了爪子悬在半空逼问他:“真的?不是要紧的事?”

他赶紧点头。但在我看来,这种肯定回答大半还是因为想从我的魔爪下逃脱而作的。

二十七 夜谈(2)

虽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惑,但李暮阳不说,我也懒得再追问。

我想了想,问他:“对了,你还没和我说过陆红叶过去的事情呢。她家不是惨得要命了么,怎么又和你家自幼定了亲?我都糊涂好久了,问了清竹、清菊,但她们也说不知道。”边说着,边从包中取出一小块桂花糖藕糕递过去。

李暮阳看我一眼,伸手接了,小口吃起来。他吃相很文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一点都不像我。吃完了,又抿了口茶,这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曾祖、祖父曾任皇商,李家家业也是那时奠定的。但祖父­性­情直爽,因行事不加思索而得罪过许多人。”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改成讲家史了?咱们挑直接原因说成么?”

他没理我的疑惑,仍自顾自说下去:“祖父晚年时也厌倦了人际纷争,索­性­辞了皇商,举家迁到梧州。但没想到的是,朝中权贵自然不屑于做那追讨旧怨之事,但偏偏这重溪县也有与李家结过怨的小人。此时得知李家失势,便想借机报复陷害。”

我点头轻叹:“果然何时何地都有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过,这又与陆家有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听下人说过陆红叶她老爸曾做过县令,于是问:“是不是刚好遇到了陆老爷这位清官,所以李家才免了麻烦?”

“正是如此。”李暮阳点了点头,“也正因此事,家父与陆伯父得以相识,两人志趣甚合,此后也常有来往。刚好当时陆夫人已有身孕、快要临盆,家父便与陆伯父商议定下了儿女亲家,说若是女孩,便嫁与我为妻,若是男孩,就娶我那刚出生的妹妹。”

“哎?不对啊!”我越听越觉得奇怪,“你那刚出生的妹妹?谁啊?”我暗自算了算,要是和陆红叶同年的李家小姐,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岁数都对不上。

“她未满百天便夭折了,加上家中不愿让我娘时时想起此事,排行时并没算上她。”李暮阳很老实地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咬着指甲点点头,抱膝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又问:“那陆红叶四年前嫁过来之后,就再没回过家对么?还有,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她?陆夫人可知道你们的事?她又是否知道你那只狐狸­精­的事?”

大概是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李暮阳有些发窘,他侧了脸,支吾回答:“她去年归省一次,陆夫人大概对……有些耳闻吧。”停了会,又说:“我自三岁时定下了这门亲事,大哥、二哥便时常拿这事来说笑,虽然我明知他们并无恶意,但仍难以释怀。而且,后来见红叶虽出身诗书之家,却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性­情一味柔顺腼腆,实在与我并不相合……”

倒也是,李暮阳的­性­子就有些闷,再遇到个柔柔顺顺安安静静的陆红叶,自然合不来。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像假话,倒把素日里不满他的心思减了些,至少他不是为了陆家家道中落,碍于门户之见才冷落陆红叶的。想到这,我突然想起来,他自然不会拘于门户之见,那林彤不也是个没落诗书门第的女儿么。

对了!说到林彤……

我笑起来,又作出­奸­诈的表情问他:“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李暮阳有些不解地看向我,没说话。

“你难道不是因为陆红叶长相平凡才不爱搭理人家的?不像你那狐狸,又通诗文,又是美人。”

他更窘,半天方有些抱怨地回答:“你也太小看人。我虽不敢妄称君子,但至少也做不出这等以貌取人的事情!”

我继续­奸­笑,欺负李暮阳俨然已经成为了我的一大乐趣。过了会,看他似乎有些急了,我才敛了笑容把话题改了:“那陆家是何时没落的?”

“大约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有一次听父亲提起,陆伯父因为­性­情孤高,为官又清正刚直,结果得罪了官场权贵,被免了职,还几乎获罪。后来,也就在数月之间,便郁结成疾,从此一病不起。之后这些年,陆夫人便靠着家中积蓄独力抚养红叶长大。”

我想起,曾听说过陆红叶的父亲在她将满十一岁的时候因病故去,但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曲折缘故。看来那陆夫人也真是可怜,这年头守寡的女人不容易啊,尤其还没有什么家族照应。想到这些,我不免叹道:“要我说啊,你们家也真是不厚道,看人家孤儿寡母的,难道就不去接济一下么?”

李暮阳苦笑:“陆伯父刚刚故去的时候,家父曾亲去、也曾托人接济银两柴米,但陆夫人固辞不收,说两家虽定了儿女亲家,但现在尚未大婚,不可无故受人财物。家父也无法勉强,只得任由她去了。一年多之后,家母病重去世,父亲受了很大打击,除了生意场上的交往之外,经常独自枯坐,并不与旧友交往。从此,除了年节探访外,再未与陆家有过什么往来。”

我头痛,非常头痛。我该说什么好呢?古人这个气节啊,把自己害得都快饿死在家里了。这要换做我,谁给我多少银子我都收了。

我正感慨着,忽然听到李暮阳问:“你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射­­性­地回问:“我?我什么?”

“我给你讲了许多,但还不知你过去是什么人呢。”

哟,想知道我的老底?今天这孩子的好奇心还挺旺盛的嘛。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神秘兮兮地回答:“我啊,本来是幽冥之中游荡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知道你们家要经一场大难,一方面于心不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德行善给自己长些修行,所以才附身到陆红叶身上来助你们脱险呐!”

他没吭声,半天才一脸疑惑地小声问:“你又是骗我的吧?”

我真是心花怒放,忽悠人那是我人生的一大爱好啊,难得今天居然让我遇到这么一个好蒙的家伙。于是,我依旧正­色­说:“此事本是天机,我漂泊天地间已久,故能参透,但委实不该对你提起。罢了,我不便过多透露,信与不信全凭你一心了。”

他依然是狐疑的表情,但似乎又有些被我蒙住了。我暗乐,即便是21世纪还有那么多人信神信鬼信大仙,更别提这迷信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古代了,又更别提我本来就是诈尸活过来的。不要说李暮阳,就算是我也觉得鬼魂附体比生灵穿越更符合传统思维模式。

“我不信。”犹豫了许久之后,李暮阳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你自始至终对我也没几句真话,此事必定也是胡乱说来唬我的。若你真是鬼,知道李家将有祸事,又如何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还要我说与你听?”

嘿,这孩子也不傻嘛。我正要在编些谎话出来,却听得他问:“可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可知道李家将有什么祸事?”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家伙还是个傻瓜。

我叹了口气,模仿着电视上常见的神婆模样说道:“官非。”

李家是富庶大家,就算这些日子有了点财政危机,但也只是一时之困境,并无大碍。若真说祸患,必然是与二十年前一样惹上了什么官司。我这样想着,便胡乱答了他。

谁知,一听我这话,李暮阳脸­色­竟变了,眼中忧虑之­色­更重。

这下子,反倒是我愣住了。我不禁追问,可他只微微叹气,仍旧是那句待我省亲回来再慢慢细说。我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乱想,但脑子里面一团乱七八糟的,半天也没理出头绪,只隐约觉得近来种种事情似乎都与之相关,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相关。

见我拼命思索的样子,李暮阳抿嘴笑了笑,过了会才说:“你向来翻手云覆手雨,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今日倒也有想不清楚的事情了?”

“你故意的吧!”我瞪他,“你就是想看我没辙的时候对吧?好,我从今天开始安心做我的少­奶­­奶­,什么都不能了。以后啊,你还是找你家狐狸崽子去商量事吧!”

往日,我只要一说林彤的坏话,李暮阳总是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但这次不知为何,他却一语未发。我也一时脑袋抽筋,竟也没追问。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话题,或者找个什么结束语就爬回我自己的床上去,李暮阳却又突然问我:“我娶了林彤,是不是错了?”

我一惊,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这个,更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我,只好反问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人都娶了,难道现在还想始乱终弃不成?”

“自然不是。只不过,老太太不喜欢她,你也厌她。我当初怜她流落烟柳之巷,又惜她才情出众,本想给她个安身之处,与她相互扶持一生,可现在看来,反而像是害了她。”李暮阳笑得略有些苦涩,“她现在日日忧虑多疑,我却无法安慰……我真不知,我与她,怎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林彤的事,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倒一气说了许多。

我暗自叹了口气。果然我很有知心姐姐的气场么?从高中开始我就给我周围那群少年少女做感情心理辅导,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不过,纵观我的辅导历史,再没有比给我名义上的老公剖析他和小三之间的感情问题更诡异的了。

我站起来,拍拍李暮阳的肩,对他笑道:“你多虑了,只要她守本分,老太太就不讨厌她;只要她不招惹我,我也不欺负她。你们是才子佳人,绝配。”说完,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边念叨“估计过了子时了,再不睡明天我就爬不起来了”一边绕过了屏风,回了自己的床上。

其实,我倒依旧没什么睡意,只是不想再继续这种麻烦的话题而已。此时回来也没事做,只好静静躺在床上回想一晚上得到的信息。

过了许久,或许是觉得我已睡着了,屏风那边隐隐传来一声低叹:“才子佳人……才子佳人么……”声音中竟尽是自嘲之意。

二十八 启程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回想起来,入睡前似乎就已经见到了隐约的天光了。

而清竹她们完全不知道我熬夜加失眠的境况,一大早便催促我洗漱用餐。哦,当然,李暮阳的待遇也是一样。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就顶着黑眼圈到了老太太的房中。

老太太听我简述了昨日廊中的事情之后,不免感慨良多,对陆夫人极为同情的样子,当然,也不忘安慰我几句。家常话完,老太太便让柳儿将陈婶找了来,嘱咐她在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暂时代管家中事务。

“老太太,”陈婶在听完吩咐之后,开口问道,“这两天本应开始选料子裁冬装了,可四少­奶­­奶­不在家,这事要如何是好呢?”

我心里暗叫坏了。若是把这事也交给陈婶来办,搞不好家中资金紧张的事情就会被发现。我正要打圆场,却听李暮阳说:“老太太,这事本可以交由陈婶来做,不过,我想着这些年红叶也没添过什么冬衣,不知能不能再暂缓几日,等红叶回来再一起挑了料子让人去做?”

领导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点头道:“暮阳这话说的是。现在反正也不急着做衣裳,就再等些时日,待你们回来后再说好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正要点头答应,突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连忙问:“老太太说等我们回来是指?”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但我却觉得有点不怀好意。她笑眯眯理所当然地回答:“丫头,你成亲这些年,只回去过一次。那时暮阳也没有陪你。这回要再是你一人回去,怕要让你娘安心不下,觉得我们李家亏待你了。我看,暮阳也该借这个机会去拜见一下岳母才算不失了礼数。”

“老太太!这……”我和李暮阳几乎同时开口。但尚未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老太太便摆了摆手说:“你们都不用多说了,家里的生意也好,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也罢,你们都不用担心。”又看了看李暮阳,继续说:“至于林彤,我也会叫人好生给她调养身子。你们就赶紧启程吧。”

我望向李暮阳,指望着他能再像刚才一样找个理由解围。但是,没有。

我早该知道指望这种人是没用的。

回屋后,清竹在我的哀嚎和李暮阳的叹气声中手脚麻利地给他收好了行装,又重新准备了些糕点以及探望陆夫人的礼品药材等物。

我见躲不过去了,只好认命,吩咐屋里的几个丫鬟:“你们不用陪我去,我娘家比不得这边,没那些讲究。清竹,你这些天就随着陈婶一起打点家务,有什么事都给我留心点记下来。清菊,你去三少­奶­­奶­屋里,我遣走了她的两个大丫鬟,你先服侍她几天,等我回来再作安排。”又叫橙子和剩下的两个小丫鬟:“橙子,你领着翠儿她们好生看家,有事的话到晚上和清竹说,让她处置。”

几人各自答应了。

这时,门外也刚好有人来通知,说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我颇有些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忽然听李暮阳低声问:“这该是你半年多来首次出府吧?做何感想?”

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去了。自从我穿到这里之后,还一次都没有见过李府外面的世界呢,甚至就连李府我也仅仅是在内院走动而已。一想到要迎来短暂的自由,我心情一下子好转许多,不由偷笑着小声回答:“阔别已久的宽广世界啊,我是不是应该赋诗一首抒发一下我现在激动万分的心情呢?”说着,我还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想词作诗的样子。

李暮阳没答话,但是明显的走快了些。倒也是,我作出来的诗不一定多惊悚呢。

李府正门在南边,我们出了院子之后便折向南方一路往大门走去。很快便途经了林彤住的南院。李暮阳有些犹豫地停了脚步,向紧闭的院门望过去。

“想去就去吧,不就是道个别么,快去快回啊。”我估算了下时间,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要再磨蹭,我就和你一起去探望下她。怎么样?”

“不必,你在此处略等我一会。”

这次答的倒是痛快,拿我当吃人的母老虎呢?

我看着李暮阳的背影消失在南院的门后,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却也没什么解闷的法子,只能慢慢来回走着。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也可能是上午的阳光太好,渐渐竟觉得有了些困意。

就在我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可以悲切的嘶喊。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个究竟。

哎?椅子呢?茶水呢?这简直就是喝茶看戏的最好机会啊。南院门口,林彤一手扶着腰,一手抓着门框,眼中含泪,声音凄楚,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你不许去!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怎么可以和那个女人……你别走……”

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李暮阳神­色­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可是八点档言情剧的必备情节啊。不过,我怎么不明白了,究竟谁是弃­妇­、谁是小三呐?这世界颠倒了吧?

僵持……继续僵持……仍然僵持……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除了那两人的状态变成了林彤伏在李暮阳的胸口不停抽泣之外,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估计再待一会,林彤就要哭得背过气去了,到时候,别说李暮阳,就连我都得帮他们收拾烂摊子难以脱身了。

想到这,我一咬牙一跺脚,大步走过去,抓着林彤的后领把她拖开两步。她大概也是吃了一惊,居然没有反抗。

趁她还没有什么反应,我一个耳光扇过去,虽没用力,但林彤本来显得有点苍白的小脸还是立马红了起来。

“你别动!”我回身瞪了李暮阳一眼,这才开始训斥林彤,“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了李家的门,却只顾自己任­性­享乐,从不为老太太、太太分忧;身为妾室,却不知往好处规劝夫君,只知争风吃醋;现在又是将要做母亲的人,但丝毫不修身养­性­,一味胡闹。你自以为知书达理,我倒问你,你的所作所为岂有一点符合礼法之处!单是一个‘妒’字就足以将你清出李家,何况还有不敬尊长、肆意妄为之错。你若再敢胡闹,我倒拼着今日不走了,咱们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去,看看按家规如何处置你才算妥当!”

林彤不说话,呆呆站在一旁连泪都忘了擦。我也觉得我泼­妇­的有点过了,于是又稍缓了语气。

“今日少爷陪我省亲,既是老太太的坚持,也是礼数所至。你若多心,只是自寻烦恼。万一动了胎气,不仅对不起李家上下,对你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以后,我看你还是把心放宽些为好,只要你安守本分,谁都不会亏待你。”

说完,我看了眼李暮阳,他抿着嘴、半垂了眼帘,我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想。索­性­继续往大门方向走。

“红叶!”我刚走没几步,便听他叫我。

我回了头,他依旧刚才那副表情,一字字思量着说道:“你方才说彤儿的,全都不错。不过,你也知道彤儿现在有身孕,不该对她过于严厉了,更不该动手。”

呸啊!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帮他解围,他不但不感谢,反倒数落起我来了?我憋着火,本想顶撞他几句,但抬头却迎上他的目光,我心里不由一惊。

算了,我认栽。这次就不和他计较。

我低身行了礼,尽量声音柔和地开口:“少爷说的是,我刚刚也是一时心急,以后绝不会了。”

李暮阳略叹了口气,又沉声对林彤说:“少­奶­­奶­刚才虽然言语有过激之处,但也并没有说错,你以后自当好好反思,守好本分。”说完,不待林彤回答,便对我说了声“走吧”,自己倒先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一路都没人再说话,直到上了马车,我才抛了贤惠小媳­妇­的嘴脸,恶狠狠扯着李暮阳的衣襟逼问:“喂!说吧!刚刚我可是给你做足了面子,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没回答,慢慢合了眼向后倚在靠枕上,半天才伸手一根根掰开我仍抓着他衣服的手指。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将我的爪子甩开,而是就势握了我的手。

我呆了,然后觉得头发慢慢地、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喂!谁能告诉我一下,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这小子被林彤郁闷了所以瞬间移情别恋?长征部队胜利会师同志间的握手?还是他脑子进水故意雷我呢?……

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理由,偷偷瞄过去,见李暮阳面容平静,反而显得我似乎才是心中有鬼的那个。凭什么啊!我逆反心理又上来,想着,这算什么,不就拉个手么,幼儿园的时候我也不是没做过——虽然不是一回事,不过,不管了,老娘我绝不会示弱就对了!这样想着,我手上也加了些力,给他握回去。

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嘴角微微勾起了笑容。他依旧没睁眼,但却梦呓一般轻声对我说:“红叶,我真累了……你帮我吧……”

我心里更加惊异,而且糊涂。李暮阳向来自命清高,很难想像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说累了,我总觉得其中似有隐情。

“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你先说来听听。”

听了这话,他似乎清醒了点,撩了车窗处挂着的帘子向外面看了看,又对我向车夫方向做了个眼­色­。

“怎么了?怕让别人……”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了声音:“晚上会告诉你。你也趁现在睡会吧,晚上怕是没有心情了。”说完后,他又合了眼向后靠回去,与我相握的手依旧没松开。

我这人好奇心最盛,这种半截话足可以憋死我,但偏偏现在又迫于形势不敢再追问。过了会,我见他呼吸平稳和缓,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开,知道是已经睡着了,这才把手轻轻抽出来,自己趴到另一边的窗边看起风景来。

二十九 推测(1)

午饭时李暮阳仍未醒过来,我也懒得折腾,便和车夫各自在车上吃了些点心。吃饱后,我和上午一样继续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发呆。早已出了县城,现在窗外的景­色­不过是交替的田地和树林罢了,连人都很少见到。虽说比起现代的钢筋水泥丛林来说要养眼一些,但看多了之后依旧是审美疲劳,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大概也有昨夜没睡好的关系吧,我在数到第十五片树林时就已经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索­性­放了帘子,也抓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窝在一边梦会周公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在轻轻摇晃我。

谁啊……真烦……打扰别人睡觉是不人道的知不知道!我想要这么嘟囔,但究竟说没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没说出口吧,因为那股摇晃的力量更大了些。

“天亮了,起床了。”

我突然睡意全无。这句话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对李暮阳说的,好吧,是喊的。我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果然,李暮阳坐在我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估计刚才摇晃我的人也是他。

“喂!你­干­嘛?终于找到机会报复了是不是?”我把下巴支在靠枕上,斜着眼睛看他。

他又一笑,淡淡说:“到客栈了,去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而周围也早已笼罩着一片夜­色­,晚风清凉如水,似乎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

见我已经清醒过来,李暮阳自己先下了车。我一时仍有些不在状态,坐在车中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和那些不甚分明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我在黑暗中伸手去推车门,却一时没有计算好距离,触手之处竟是一片空无。极突然的,一股惶恐之情袭上心头。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身边一直有人陪伴,对李府熟悉之后更是从未有过丝毫孤寂感。直到此时,在这完全陌生的城镇,独自静坐在黑暗的马车当中,那些远远的模糊的人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全然没有交集。

我第一次感觉到,在这天地间,我不过是独自一人。

“怎么还不下来?”随着车门再次开启的声音,李暮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向他,脑筋还没转回来,半天才勉强说:“你回来了?”

他或许看出我神­色­有异,显出有些疑惑的样子,但并未追问,只轻声说:“看你许久没跟上来,所以回来看看。来,下车吧。”说着,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回过神来,一手提了裙子,另一只手握了他的手,尽量学着电视中看到的名门淑女的姿势下了马车,一路跟着李暮阳走进这家简陋的客栈。不知是因为客栈里面微微嘈杂的人声就环绕在身边,还是因为右手心传来的暖意,刚才潮水般涌上来的孤独疏离之感已淡了许多。我有些自嘲地在心里叹息,枉我一直以来自认为想得开,竟也有这种作小女儿之态的时候,以后想起来可真没脸了。

店小二领着我们上楼沿昏暗的走廊转了两个弯之后,停在了一扇极普通的门外,恭敬笑道:“这里是小店最好的客房,已备好澡水。两位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小的这就去准备。”

我在外得装贤良淑德,让李暮阳和别人打交道,因此没打算开口。他则略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去准备些清淡饮食,等会送上来,然后除非听到吩咐,否则夜里务必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小二马上应了。我估计着,李暮阳准备要讲些秘辛来听,自然很怕让旁人听了去。可进门前,不经意看到小二奇怪的表情,我不由一愣,然后突然明白了原因,一时间几乎想把那心地不纯良的店小二和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李暮阳同时掐死算了。但看到李暮阳对此事毫无自觉的样子,也懒得再对他说,只好默默在心里将那店小二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又自我安慰反正此处没人认得我,丢人便丢人了。

很快,一切收拾停当。我在小二送来的饭菜中挑着看起来还好的勉强吃了些,吃完时,李暮阳刚好沐浴结束,进屋坐在桌前也用了晚饭。我有些诧异,他平日一副娇生惯养的少爷样子,但此时对着我都觉得难以下咽的粗陋饭菜居然丝毫没有抱怨。

“这个镇子地小人少,客栈也难免简陋了些。不过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家中,还是忍耐些为好。”他放下筷子,正好见我在皱眉看他,大概是以为我对此处不满,因此解释道。

我揉揉额头,今天这世界真是颠倒了,什么事情都很奇怪。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我倒了两杯茶,自己捧了一杯爬上床,开口询问马车中提到的问题。

李暮阳却不急。他叫了小二收好了桌上盘碟,又仔细锁好门,这才坐到我旁边开始详述。

“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事情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家中玉石生意之事,于是赶紧点头,又问:“难道这事有什么变故不成?”

他摇摇头,叹道:“若单是这事有变故,倒还好说。我听说,大嫂过世后,刘家少爷不久便失了心智,无故休弃了两房妻妾,之后一直疯疯癫癫,到现在竟渐渐显出了下世的光景来了。而刘老爷受了这两重打击,也­性­情大变,甚是多疑易怒。”

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李暮阳会突然扯到这件事上,这和李家的困境又有什么关系。

“前阵子,因为陪葬玉器一事受到牵连的州县已经从京城周围渐渐扩展到梧州一带,据说,有几件一直没有追回的赃物流往这边了,皇上责令地方官员务必尽快追回失窃玉器、严惩窃贼以及收赃之人。而刘老爷上次去拜访的故友又正是现任的重溪县令。我担心他因为侄女死亡、独子疯掉而对李家迁怒,借玉器之事有意陷害。若真如此,李家恐怕……”

最后半句话,李暮阳没有说出来,但是傻子都能明白。难怪前一晚我随口说出“官非”二字时,他连脸­色­都变了。二十年前,李家就几乎被卷进官司中,相信那番波折在他心里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吧。而如今,这事情恐怕更严重,若真按着这最坏的可能发展下去,并无官宦庇护的李家怕是就此破败了也说不定。

我属于那种没什么急智的人,即便此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脑子里面仍是空荡荡的,竟没有丝毫对策。而且,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到,更觉得头痛憋闷,索­性­下了床在屋内一圈圈来回走起来。

真该死,如果这事真因为大少­奶­­奶­的死而起的话,我倒也有责任了。但这些还仅仅是推测,若真要栽赃陷害的话,首先要拿到赃物,其次,要有人证来证明此物的确被李家收购。不对,只要在搜查之时将赃物混进去就行了。还是不对,李家也算大户人家,不能毫无证据就来搜查……我一方面觉得李暮阳的担心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还有些无法理顺之处。说起来,难怪他说我晚上听了这事恐怕就没心思睡觉了。我现在的确是心烦意乱。

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思绪混成乱七八糟的一片,几乎想要大叫一声。

“冷静一点。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说不定。”就在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时,李暮阳依旧平静的声音传来:“我本想一人将此事压下,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我需要你的帮忙,有些事,我不方便去做……”

“等等!”我听到这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叫道,“你刚刚说你不方便去做的事……对了!就是这个!”

我终于明白那一直让我觉得介怀的事情是什么了。

“我问你,”我理了思路,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不是这次回家之前就知道了太后陵寝被盗,所以才急忙派人去收京中的账款的?”

他点头解释:“本来那些账款也快到期,我知道此事之后便想提前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好,我再问你,李家知道此事的人,除了你我,是不是就只有跟了你好些年的几名下人?”

“是,除你我外,只有两人知道,都是从我十六岁开始接触家中事务之后就跟着我的人,前些日子去当铺的人也是这两人之一。”

这就对了,李家四少爷的身份不便进出当铺,所以要由下人出面。而这困境也自然被其掌握了,若说要陷害李家,那人证便很可能与这两名下人有关。

想到这些,我赶紧又问:“那上次在我屋里偷了钱的,可也是那人?所以你才不愿追查。”

李暮阳一怔,但随即点了点头。

我叹道:“我早该想到的,那天你在三嫂那里因下人手脚不­干­净都如此生气了,当然不可能无故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偷钱……除非有特殊原因,暂时不能失去他们的协助。”

他似乎听出我话中有话,稍微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问我:“你也担心他们将来会被利用?”

“利用倒不怕,”我苦笑出来,“准确来说,我担心的是他们会做了帮凶才对。”

我过去的公司人际关系极复杂,我曾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给同事下绊子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受了对方的恩惠。

我看着李暮阳,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么,对于小人来说,你对他的恩惠和照顾,往往反倒成了他不满的源头。比起从不曾给他任何好处的人,或者比起假意许诺他许多好处的人,你虽然一直以来对他的恩惠最大,但你那次因为偷钱而私下训斥他的事,恐怕不仅把你的好全都埋没了,而且让他恨死了你。”

他依旧是刚才那样的神情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又低叹了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毫无道理,可人心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你信我一次,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不仅……”我突然发觉几乎说到不该说的事情上去,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回去。我想和他说什么呢,难道说不仅是公司的同事,还有……算了,不提也罢。

三十 推测(2)

我那番话说到最后时,李暮阳略挑起了眉,我心里一跳,怕他猜到什么,但好在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追问。

我仍有些心虚,为了岔开话题,索­性­把刚才所想的种种念头全都对他说了一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富家子弟,但此时被迫与他同仇敌忾,难免多少抛了过去的偏见。就算是多虑也罢,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和未雨绸缪却是作为商人必备的素质,至少从这点来看,李暮阳倒也并非如过去想的一般没用。

末了,我又补充:“虽说我觉得李家要是坏了事,必定也有内贼的缘故,但一时却想不出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你若觉得我这话不算胡言乱语,这回回家之后,还是尽快把那两人辞了比较妥当。”

听完我的话,他没什么明确的反应,只用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着床沿,似乎在思考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自知不便打扰,但又觉得有些沉不住气。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追问,突然屋里光影一晃,随即倏然暗了许多。我停了脚步,下意识地向桌上烛台看去,果然一支红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去叫小二拿蜡烛。”说着,我便要推门出去。

李暮阳此时也回过神来,对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休息的时候,若见这里彻夜烛火不熄,王伯也许会起疑。”

王伯是陪我们出行的车夫。他在李家的年岁几乎赶上陈伯陈婶,很受一般下人们的尊敬,加上为人又­精­明可靠,所以许多年来,无论是老爷还是几位少爷出门都常让他赶车。

我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王伯心细­精­明,若发现什么异常之事、再传到旁人耳中,怕是离老太太知道也就不远了。于是,我收了推门的手,回头笑笑:“我怎么觉得咱们倒像是做贼呢?”

李暮阳也苦笑,但随即正­色­说:“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也想了。我也猜不到若刘老爷真有意迁怒的话,将会如何行为,但现在想要辞退知情之人却更不可行,万一日后被人说起是为了掩人耳目,怕是连辩解余地都没有了。”

“你还指望什么辩解余地?”我有点沮丧地坐回床上,“这事若是你妄想出来的就最好,但万一那刘老爷真气疯了想要报复,你觉得李家还有脱罪的可能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小县官,但若借着这非常时候来有意陷害,只怕没有官场背景的李家也只能吃哑巴亏。“哎,对了!”我突然又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那刘老爷会动手?”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低声说:“十成。”

我呸啊!这人刚才还好意思安慰我说他也许是杞人忧天?我几乎怒掉,使劲瞪着他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轻叹:“不是有意隐瞒,只不过怕你担心而已。”见我仍是不领情的样子,这才仔细说了:“前几天,有过生意往来的罗老板路过重溪,我做东道宴请了他。闲谈中得知,邻县的刘老爷最近不知为何屡次打探玉器行情,他还笑那刘老爷糊涂,竟挑此时经营玉石生意。那时我便知道,刘老爷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报复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蜡烛也刚好无声地熄灭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子里一片浓重的黑暗,让人觉得甚是压抑。

摸着黑,我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想出了什么办法?”话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这人也就耍些小聪明还好,却未必做得出那些力挽狂澜的事情来,而且压力越大的时候,脑筋就越容易短路。

“没有什么好办法。”见我又瞪他,李暮阳只好补充,“我已吩咐各地铺子对进出货物严查,暂时收了那些上品玉器,只留些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小巧普通货品,一来增加些收入,同时也是防备有疑似赃物的名贵器件出入。另外又派了人去刘府探望,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这种处置也算妥帖,我赶紧追问:“结果呢?刘老爷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

这种时候没有反应就等于没有转机。

我又觉气闷,习惯­性­地想要起身踱步,却没有看清床边的脚踏,不小心踢了上去,一时疼得叫了一声,觉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没事吧?”李暮阳俯身拉我。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吸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王伯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夜深了,还没有休息么?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觉得口­干­,去倒茶时不小心撞上了桌子而已。你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李暮阳语调平稳地回答,同时一手按着我,示意我不要有什么动作。

外面应了一声,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和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传来。

我松了口气,但再也不敢乱动了,虽然心情不畅,也只能老实缩在床上。

“刘老爷那边没有反应,难道咱们就等着做人家的鱼­肉­不成?”我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又小声地问。

“自然不是。现在最好能尽早发现赃物,若是能主动报官说有可疑物件并尽快呈上,说不定就能堵住刘老爷的嘴,让他无从栽赃。我怕的是有赃物混入李家店铺,却无人知晓。”此时即便是不看他,通过这几句话,我也能感觉到李暮阳心中的忧虑。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很快转了语气,又说:“倒不必过于担忧,既有防范措施,我想刘家也未必就能这么快得手。只要等到赃物全部追回,他便无计可施了。”

他这时虽然故作轻松,但我心中反而觉得更加沉重。

“我不是林彤,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了的,你也用不着故意安慰我。”话虽这样说,但我其实还真有些受不了。私藏从太后陵寝盗出的赃物,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重罪,不死也得扒层皮,敢情当初那出租车没撞死我,就是为了让我到这里来受罪来了。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半天才定了定神,又问:“若真是出事了,要怎么办?”虽是问句,但我也没指望有什么让我舒心的答案。

李暮阳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世上万物皆有始有终,李家自堪称望族以来已历百载,但这些年来,父兄接连离世,家中人丁日益单薄,可谓盛极反衰,若是此时……也是天时所至了。何况大户人家难免在各处埋下种种积怨,也怨不得别人。”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愕然。

“然而,”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祸福相倚,今日就算败落了,也未必就意味着以后会一败涂地。如果事态无法控制,我想,还要趁早做好以后的打算才是,这些便要你来帮我了。但无论如何,务必要暂时瞒着老太太,她一来年岁大了,经不起急怒,二来是极要强的­性­子,我怕她要硬碰,反而连退路都没有了。”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筋一条条全都在脱轨状态。李暮阳竟然有如此心思,真是让我想不到的事情。

“你,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病了一场之外,他一直表现得与寻常无异,不由苦笑着感慨。

“也不是第一次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

他说这句话是语气淡然,却掩不住萧瑟之意。

不是第一次……我突然反应过来,三位兄长相继离世之后,近四年前父亲又故去,李家偌大的家业竟然是李暮阳一人撑起来的,而经历那场变故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之年。

我第一次收了轻蔑的心思认真地打量李暮阳。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外黯淡的星光透过窗棂在他的月白­色­长衫上映出模糊的影子。侧面看去,他的肩背挺直,完全没有颓丧的感觉,面容隐在床帐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一定仍是平时那副平静却严肃的样子。我暗暗感叹,这个一直被我等闲视之的男人,搞不好……

“你在想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没什么,”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回答。看他转了身依旧探询地看着我,我只得装作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在想,你这个人究竟是大智若愚呢,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他瞪了我一眼,略带些抱怨的语气:“我怎么觉得这话被你说出来就不像好话呢?”

我不由失笑:“这次真不是在损你,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你倒也不容易,李家这么大的生意,都要靠你一个人在外奔波巡视。”想了想,我又偏了头看他,问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怎么一回家就还那么多大少爷脾气呢?”

他瞪我,又瞪我,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疑惑地和他对视半天,突然间明白了,他骨子里就带着那股子清高骄矜的劲头,难怪老太太当初就一直说他­性­子犟了。这和心地、品行、能力之类的事情都全然没有关系,就像我即便在帮人家忙的时候都改不了贫嘴损人的毛病一样。

“行了!”看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我做出特江湖义气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我以后不言语欺负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别和我端架子,我也受不了。反正咱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李家要出了事,谁都跑不掉。”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点头。我有点不快,正想骂他,却听他先开了口:“红叶,你得答应我件事情。”

“嗯?什么事?你说。”

“如果事有万一,我会给你和林彤写下休书、留下充足银两,不会牵累你们。我不担心你此后的生活,但她……”说到这,李暮阳长长叹了口气,“她心­性­单纯,又无家可归。到那时,还请你代我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日后李家也不算后继无人了。”

我心里一紧,明白了刚才他说为李家留些退路的意思。不是要保全自己,而看这架势,根本就是托孤啊。我赶紧说:“你别说这些丧气话,还未必怎么样呢,兴许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而且,林彤一门心思对你,如果真出了事,她也未必就会这么走了。有时间给自己想后事,不如多想想对策才好!”

李暮阳转了身,疲惫萧瑟之态更重。

“我以后自会渐渐疏远她,不会让她有所留恋的。”

我怔住。

“所以寿宴之前这些天你才没总往林彤那跑?所以你出门前才做出那种在我与她之间不偏不倚的样子?你这些都是做给她看的对不对!你要是这样的话,可真就是个混蛋了!”我越说越觉得难受,声音也不自觉的渐渐提高了起来,“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都觉得自己特正义是吧?我告诉你,女人根本不稀罕你们那种自以为是的保护,要是我的话,我宁愿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死也不愿意这样被当成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我还要骂,但李暮阳伸手拉住了我,一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淡淡笑了笑,轻声说:“若你是男人,便不会说这番话了。”

三十一 陆夫人

昨夜,李暮阳最后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心中却窒闷得很。

我抱膝在床上坐了整夜,而他就睡在我旁边,虽然偶尔蹙眉,但还算睡得安稳。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一两天前,我还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只是个单纯的笨蛋加娇少爷而已。更久之前,我毫无顾忌地与他争吵,对他全然没有好脸­色­。现在想来,还真有些怀念,可惜,那样不用费脑子、随心所欲的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

真是讽刺,我从没有认真想过的严苛命运,竟然就这样被直接打包丢到了我的面前。我与刚刚熟悉的李家的人们,迎来的究竟会是生离还是死别、或者是共赴黄泉呢。

前途云遮雾罩,我完全看不清楚。

天­色­渐明,走廊里隐约开始有人声响起。我掩了床帐,让里面的光线更暗一点,依旧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中坐着。如果一出去就要面临那些令人压抑的事情,我倒情愿在这里缩到最后一秒钟。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边有轻微的响动,李暮阳似乎坐起来了。

“你一夜没睡?”他的声音从头上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回答。

他轻笑出来:“你也有此时。”见我仍然没反应,又淡淡说道:“不必担心,就算出了事也有我顶着呢。”

我心里本来就憋闷,一听这话更是觉得压了一晚上的情绪全都膨胀起来。我忍无可忍地回身使劲抓住他哑着声音骂道:“李暮阳!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你就觉得我是怕死对吧?以为我指望着你去顶罪好让我能夹着尾巴逃掉对不对!我告诉你!老娘我不稀罕!”

他一怔,眼神柔和下来,却不说话,仍像昨天在马车中一样,慢慢掰开我的手指,握在手中。而我发了一通无名之火,此时只觉得又沮丧又难受,也懒懒的不想再开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帐中坐着。

许久,敲门声传来。

“少爷、少­奶­­奶­,时候不早了,请早些准备上路吧。”是王伯的声音。

李暮阳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声,对着门外答道:“知道了,你先去把车马套好,然后在大堂等待就好。”

说完,他松了我的手,回身拉开帐子便要下床。

“李暮阳!”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问我,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平静。

我想了片刻,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是知道的,死的滋味不好受,但也不太难受。”

“所以呢?”

“所以……因为不好受,所以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千万别放弃,还是活下去吧;因为也不那么难受,所以,如果真的无法挽回了,我也不吝再陪着李家的人死一次。”

前半句是对李暮阳说的。我若是刘老爷,看着独子如此凄惨,也必定想要李家承受同样的痛苦,而这最好的靶子自然是李暮阳。他自然也明白,所以昨夜才会那样安排。

现在想来,前几天他说教我理帐,等他不在了也不至于无措,大概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吧。可此时,我却真不希望他把心思都放在铺垫退路上。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李家可以借我的手、借林彤腹中的孩子而重兴,此时失去的种种毕竟也已经成为缺憾、无法挽回了。

而后半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这半年多以来,我的全部生活都和李家的人们相连,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利用他们,直到现在才明白,如果没有老太太的宠爱、清竹她们的关心照顾、没有周围其他人的陪伴,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或许就如我那天夜里的笑谈一样,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虽然我这人又懒惰又没节­操­,但是,如果让我眼看着熟悉亲密的人全都身处险境,而我自己独善其身守着个飘渺的希望过活的话,我倒宁可破釜沉舟拼一次,大不了再死一回,反正这半年多已经是我额外赚来的了,也不算亏本。

李暮阳略带诧异地看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敲门声又响起。

这次是店小二,来送茶水早饭。

我理了衣衫鬓发,开门接了托盘等物件。洗漱后和李暮阳一起坐在桌前。

我对他笑笑:“看来今天的饭菜还是一样又简陋又难吃呢。咱们可得尽早习惯,说不定以后要是进了牢狱,就只能吃到这种东西了。”

他眼神一黯,半天才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我心里抽紧,生怕他再说什么丧气话。

他看着我,正­色­道:“要是进了牢狱,吃的东西可没有如此美味丰盛。”说完,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对我露出浅笑。

不知为何,虽明知是苦中作乐,但听到他这句玩笑话,我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也笑起来:“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等日后出来再慢慢补偿了。到时候我亲自下厨做点好吃的给你尝尝如何?”

他笑着点头。

因为这顿早餐实在缺乏让人欣赏之处,我只能抱着填饱肚子的念头把这些白粥和炒得没什么滋味的青菜尽快咽下去。不知道李暮阳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吃饭的时候,脑子里面在幻灯片似的过着在家时吃到的种种­精­致菜肴。这大概也算是画饼充饥自我催眠了,虽然饼甚至还没画出来。

我们很快用完了早饭、整好行李,便下楼了。王伯已在楼下大堂等待多时。

上路之后,我和前一天一样依旧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李暮阳则取了本书静静地读着。人都说最可怕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宣判结果的过程。现在我就深刻的体会到了。虽然明知刘老爷要报复,也明知已做了所有能做的防范,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但我在等待最终结局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平静,一直胡思乱想。我虽看着窗外,努力想放松情绪,可心里仍不时涌上一股股的焦虑之情,甚是难受。

“喂!”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让人感觉烦躁,我忍不住问道,“李家过去不是做过皇商么?难道在京中或者在官场竟然一个熟人都没有?”

李暮阳连书都没合上,淡然回答:“官场之人本就少有真情实意,祖父­性­情又实在过于率直急躁,与过去接触的数名官员大多都结了怨,若非如此,当初李家也未必就抽身退步离开京城隐居在此地。”

得,我本还指望像众多小说中一样,有个救世主样的高官突然帅气的出现摆平这一切麻烦呢。看样子,不再出来些秋后算账的就已经万幸了。

我苦着脸嘟囔:“为什么呐!为什么这么倒霉!为什么这么倒霉你还能毫不在意的样子……”

李暮阳轻笑了下,又继续看书。

我却安静不下来,仍觉得烦闷焦躁,时不时对他唠叨几句。终于,他放下了书卷,无奈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要不,我还是先给你把休书写好,让你安心吧。”

听了这话,我一愣,然后劈手抢了书,卷成筒状,冲着他的头和肩就砸下去。边砸边小声骂:“刚才都白和你说了,你还要败坏我名声到什么时候!你这人真是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他也不恼,只侧了身躲着,虽然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根本躲不掉。半天,他才笑叹:“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你就这样。难道你不记得过去怎么对我的了?”看我停了手,他又低笑:“现在也该消气了吧?亏得我还当你收敛了,没想到现在反而变本加厉,竟是连一点­妇­德都不讲了。”

我气得牙痒,把书掷给他,又低声骂:“别以为现在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再敢挤兑我,我就真给你做点不守­妇­德的事情来让你开开眼!”

他没再答话,只浅笑了下,用手把被我揉皱了的书页慢慢展平。

此时,马车似乎转了个弯,驶入一条沙土小路,比方才颠簸得厉害许多。我又撩开窗上挂着的帘子,向前方眺望,只见隔着开阔的农田,远处错落着许多低矮的房屋,看起来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

李暮阳一手撑在我身侧的车厢壁上,也俯身过来张望。我缩了缩身子,尽量不碍着他的事。好吧,我是嫌他的垂下来的头发蹭到我的脸上实在太痒。

他并没意识到这些,似乎在仔细辨认什么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这里应该就是你家所在的村子了。”

“哎?这么快就到了?”我做好了在马车上再颠簸一天的准备,没想到中午时分就到了目的地。

“因为着急,所以王伯赶车比通常略快了些。”

我继续向窗外看着。车子进入村子后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村西小河边的一间院落外面。

“少爷、少­奶­­奶­,已经到了。”随着这句话,我明显感到马车一颤,想是王伯跳下了车。随后,车门被从外拉开,王伯恭敬地站在一侧。

李暮阳示意他去敲门,然后也下了车,仍像昨天一样伸手扶我。

我拍开他的手,自己跳下车,扭头对他轻哼了一声,故意做出活力无限趾高气扬的样子。要知道,我昨天那是一时短路,可不能让他就此把我看扁了、觉得我和林彤一样是那种柔弱娇贵的小丫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我仔细打量着我名义上的娘家。目测看来,院子的大小和普通农家没有什么区别,泥制围墙大约有一人高,大门比围墙略高一点,是普通的厚木板拼成的,上面清漆斑驳。我在心里感叹,看来,陆家真是败落了,那陆老爷在世、为官的时候,就算说不上多风光,但总不该是这般光景。

我正想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看起来四十来岁、体态微胖的­妇­人。我看她面容温和慈祥,但却并无贵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夫人。而她看到我,一时间愣在原地,神情时悲时喜,半天也没说话。

“徐姨,夫人近来身子可还好?”李暮阳对着门口那­妇­人询问,一边暗中对我使了眼­色­。

我明白过来了。那天听来报信的伙计说过,这徐姨服侍了陆夫人几十年,想来是终身未嫁的丫鬟之类的角­色­。

徐姨也回过神来,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赶紧招呼我们进去。

“姑爷、小姐,还有这位……来来,快请进。你们看我,年纪一大做事也不经脑子了,竟让你们在门外站了这许久。”她边絮叨说着,边在前面引路。

院内是三间房子。徐姨引着我们往正屋过去,那里大概就是陆夫人的居处了。我左右看看,左边房子很小,而且简陋,一边堆着木柴,想来是厨房仓房一类的地方;而右边的屋子要大些,也许是客房或徐姨住的地方。我来不及细看,徐姨已到了正屋门口打了帘子,冲我们笑道:“夫人这会正在睡中觉,也快醒了,大家进屋略等等吧。”

“是谁来了么?”徐姨话音刚落,里屋便传来一个询问的女声,温柔中带着些疲惫。卧室的门也同时开了。

“娘!”我抬眼看到出来的人,胸口突然一阵窒息般的难受,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红叶?!”刚刚推门出来的­妇­人怔在了原地,泪水顺着她白皙削瘦的面颊流下,“红叶,真的是我的红叶……”

我胸中更痛,急忙过去抱住她。

她削瘦的肩微微颤抖着,半天才伸出手也拥住了我。

三十二 病因

我们进屋寒暄几句之后,徐姨便引了王伯去客房,随后又端了茶水糕点上来。

我不懂茶,但也能品出,这茶只是苦涩、几乎没什么清香之气,与平日在李府所用之茶,不知差了多少。

陆夫人似乎有些尴尬,看着桌上茶点,对李暮阳笑道:“此处不比你们家,简陋得很,姑爷还请……”

“您言重了。我这些年时常在外奔忙,也不曾来探望您,本已失礼之极。这次陪红叶回来,自是希望能帮您分些忧,还请您不要见外。若有我们能做之事,请您千万直接吩咐就好。”李暮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旁边却只是想笑,暗地里将手垂在桌下使劲掐了他一把。又趁着陆夫人起身去招呼徐姨的时候小声嘲笑他:“你平时在生意场上就这么说话的?真虚伪呐!”

他瞪了我一眼,也压了声音:“你也不看看自己怎么讨好老太太的,现在倒来说我?”

哎?这怎么能一概而论,我那不是为了生存需要么,绝对是无比正义的行为啊。我正要反驳,忽然听得门口徐姨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见陆夫人捂着胸口就要倒下去的样子。

“娘!”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连声问,“您怎么样?可是胸口疼?要不要紧?”

陆夫人按着胸口,脸­色­惨白,没有回答,这让我更加着急。我看向李暮阳,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红叶,别急,你先扶着母亲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来。”说着便快步出了门。

我和徐姨一起扶着陆夫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轻轻揉着胸口,半天,见她脸­色­稍微好转了些,这才略放了心。

“徐姨,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娘病了多久了?”

“没什么大事,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病痛,你别总惦念着我。”陆夫人抬手制止了正要回答的徐姨,自己故作轻松地答道。然后又问:“倒是你,红叶啊,听说你二月里受了伤?有没有什么事?现在可全好了么?”

有事,有大事。不仅没好,而且都已经死了。

我心里哀叹,但只能强作笑脸:“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陆夫人闻言强撑起了身子询问。

我赶紧扶她重新躺好,才说:“您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病后把过去的事情倒忘了大半罢了。”

她闻言,眼眶又湿润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些哽咽的调子。

“孩子,你受苦了啊……”

陆夫人拉我坐在床边,又示意徐姨离开,这才又细细询问:“你去年回来时,我看你神­色­郁郁寡欢,后来又听说李家少爷待你始终不冷不热、还给个青楼女子赎了身带回家来。你不知道,娘心里有多难受。现在他对你可好些了?你婆婆她们待你如何?那房妾室呢,可曾刁难你?”

我有些心酸,但也觉得哭笑不得。前者是为了陆夫人忧虑女儿的一片心意,后者则是……我该怎么和她说呢,难道告诉她李家上下都对我很好,我几乎一手遮天,只有我刁难林彤的份儿?

陆夫人见我一时没有回答,忧愁之意更深。我赶紧握了她的手笑道:“娘,快别多想了。你也看到了,相公待我很好。在家时,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我,妯娌相处也很融洽。倒是您,现在只有徐姨一人照顾,我真是放心不下。那天听人说您病了的时候,我都快急死了。”说到这,我想起来马车中还放着带来的药材补品,刚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说:“对了,我们这次回来,给您带了些补品,我这就去取来。”

说着,我出了屋,到院子里停着的马车边上,拉开门翻找起来。徐姨见状,也过来帮忙。我取了药材,又拿出了我和李暮阳的行李一起递给徐姨,请她一并拿进屋去。

“红叶,母亲怎么样了?”我正和徐姨说着话,院门开了,李暮阳的声音跟着传过来。

我回头看他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想来该是大夫了。

“现在痛得已经轻了一点,但还是请大夫赶快去瞧瞧才好。”我一边说,一边让徐姨引大夫进屋。我自己把李暮阳扯到一边小声说:“陆夫人似乎对你做的孽耿耿于怀呢,你可得记得,这几天小心应付,别让她担心,这样说不定她那病还会好得快些。”

他垂了眼帘,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这是自然。”

我本以为他对我这话多少会有些不快,此时见他如此反应,倒楞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他大概是又想起了因无心之错而害了陆红叶的事情。

过去,我巴不得他因此难受,见他这样,还不早溜到一边偷笑去了。可经历了昨天那些事情之后,我现在却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心中有些酸涩,快走到门口时又拉住他,小声安慰道:“你不是说过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既然没法挽回,便要打起­精­神把心思放在以后的事情上。何况,陆夫人的病是因何而起,现在还不得而知,你千万别因此过于自责。”

李暮阳转了头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勉强一笑。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为我担心。”

“喂!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对他呲了牙,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放心,”没理会我故意的挑衅,他依旧平静回答,“在那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的。”

我喉咙一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看着他推门进屋的背影,心中觉得更加酸涩沉重。

“小姐!……小姐?”徐姨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哎?”我回过神来,见外屋中,那老大夫正坐在桌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忙把无关的事情全都抛开,问道:“大夫刚刚给我娘诊脉,觉得是怎么个病状呢?”

老大夫自顾自捻着数寸长的胡须,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这病老朽也是第一次见到。夫人脉象的确如久病之人一样,但却看不出有什么实症。可若说没病,却又心痛得厉害,听说这些日子发作愈发频繁。老朽可真是被难住了,还请各位另请高明以免耽误诊治。”说罢,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也不让人送,自己便出去了,留下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

半天,李暮阳轻轻叹了一声,向徐姨问道:“母亲这病是二月何时初次发作的?可否请您详细说一下当时的状况。”

我愕然看向他,他却侧了头不与我对视。

徐姨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回答:“夫人这病是在二月初犯的,那天……对了,那天是二月初七,正是小姐的生辰。夫人本来正在拜佛祈祷小姐能健康平安。”她指了指客厅一边的一处小小佛龛,又继续说:“可突然,我见夫人就呻吟了一声,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好久才醒过来,说是心痛的厉害。”

李暮阳又问:“当时是什么时辰?”

徐姨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这……我记得是午时末,刚用过午饭的时候。姑爷,这个难道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李暮阳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回想了下最初感觉到的疼痛、恍惚的昏睡,还有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傍晚时分的昏暗天光……这样想来,我的灵魂被错植入这个身体的时候,大概很有可能是中午吧。

此时,我倒宁可这时间对不上,可偏偏……

我叹了口气,对李暮阳点点头。他神­色­更加黯淡下去,许久才勉强笑了笑:“去看看你娘吧,难得回来一次,别总在这里坐着。”

我知道他必然自责,但此时也无法说什么,只在经过他身边时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正在这时,里屋的门也开了,陆夫人扶着门站着。她面容憔悴,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在我开口之前,陆夫人便先吩咐道:“徐茹,你先去准备晚饭吧。”

这明显是支走徐姨的话,我不禁有些诧异。徐姨或许也看出了陆夫人的反常,并未多问便退出去了。

待徐姨走了之后,陆夫人深深看着我,眼眶又有些泛红,她招手叫我过去,细细抚着我的脸。

“娘,我……”

她摇了摇头,凄然笑道:“红叶,你究竟……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红叶啊……”

这转变来得太快,我一下子僵住,不自觉地回头看李暮阳的反应。果然,他也不明所以,一脸惊讶。

或许,我们的反应让陆夫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吧。她垂了手,脱力一般靠在门边上,半天才低低叹道:“方才我透过窗子看见你们在院子里说话时,就觉得不对。刚才隐约听到你们问的这些事,更加明白了。红叶自幼­性­子腼腆顺从,既嫁了人,便定会死守着­妇­道人家的规矩,应该不会那样仰头与夫君随意谈笑。再加上……”陆夫人眼角又滚下一滴泪,她强忍着哽咽说道:“二月初七那天,我正在颂佛之时,忽然恍惚见到红叶进来对我拜了三拜,又流泪说请我保重身体……我一下子心口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反驳或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但又实在不忍对她说出红叶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见我不说话,陆夫人擦了眼泪,叹道:“不必如此。我虽不知你究竟是谁,但你此时还能想着来替红叶看看我,我也该谢你。”

我任陆夫人拉着我的手,恍惚看着她的样子。突然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的从心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向前伸出手臂。但还来不及抓出什么,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缓缓扭曲模糊起来,耳边只剩下越来越分明的血液奔涌的声音。

这就是陆夫人受过的痛么……陆红叶会回来么……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是不是已经再没有机会……

这些念头一下子涌进脑海中,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

李暮阳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实在听不清楚。

眼前渐渐只余一片黑暗。

三十三 记忆

好疼……全身都在痛,但最痛的还是左侧的肩膀和手臂。

是被出租车撞到的关系吧。那个在雪天飙车的不长眼睛的混账司机!老娘要是被撞残废了可怎么办呐……

耳边隐约有哭声,似乎是老妈。

我真想赶紧安慰她几句,告诉她我没事,可身体完全动不了。

随后,更加纷乱的声音传来。陌生的男­性­嗓音发出一个个指令,似乎是在抢救什么人。是我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疼痛感也渐渐消失了。我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凄厉嘶哑的悲鸣。

我的身体似乎就在同时变得轻盈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都渐渐分明了。表情严肃、身上染满了血的医生,强作镇定却明显地在颤抖的我的父亲,还有扑在我身上哑着嗓子痛哭的母亲……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与往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当我拥抱家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丝毫感觉,母亲的泪水也透过我的手指滴在床上我惨白的脸上。

一股澄明却悲伤的感觉贯穿了我的全部思维。这就是最后的分别么。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们呢……

“老爸,老妈,别难过!大不了我在­阴­曹地府等你们几十年,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可别再哭了啊!”虽然明知他们听不到,我还是使劲喊出来,“还有,中国的教育真是讨厌,害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你们说……这些年,谢谢你们,还有,我爱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妈突然扭过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似乎能够见到我的样子。她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来,我正要抓住她的手,却被突然袭来的一股力量向后拉去,病房内的场景迅速模糊远去,周围只剩一片黑暗。

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和我过去在书上读到过的濒死体验没什么两样。沿着这条黑暗的秘道走下去,尽头隐约显出光亮的地方,应该就是天国了吧。我身心都没有过多的痛苦,但却不想动,一步也不想走,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只要向着前方踏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心底残留的遗憾也再无法圆满。

这片黑暗似乎冰冷又似乎温暖地包裹着我,身处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欣喜或者恐惧,一切都仿佛是理所当然而又淡漠无比的存在着。时间缓缓地、也可能是急速地在我身边流逝,不知多久之后,前方的光明黯淡下去,而这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

那是个身材娇小瘦削的年轻女孩,相貌普通,神­色­温和却透出悲伤。她的曳地白裙在黑暗中散出微弱的柔和光晕。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过去,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来。

就在与她的手相握的一瞬间,她眼底的悲哀和不舍穿到了我的心中,而她的表情也微微有了变化。

黑暗慢慢散去,也可能是变得更加浓重。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从我与那女孩交握的手指开始,沉重而实在的触感一点点蔓延开来,意识也变得模糊。

“嗯……”

思绪再次从混沌中聚拢的时候,左侧胸口闷闷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除了疼痛,还有肩臂处沉重的感觉。

车祸的关系?

得赶紧告诉老妈我没事,我可不想再听她哭了。

我使劲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又眨了眨眼,雕着简单花样的床顶映入了我的视野,稍微侧头,淡黄|­色­的帐子被挽在床柱边上……

哎?!床帐?!

我……难道……

正在我呆呆地努力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的时候,肩膀附近忽然一轻。

“红叶,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李暮阳坐在床头一张椅子上。他看起来神­色­疲惫,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阴­影,发丝也有些凌乱。

“红叶?”见我没回答,他又问道。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哑的厉害。

“李暮阳。”我也哑着声音轻声叫他。

“嗯?”他轻轻吐了口气,神情柔和了许多。

“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嗯。有些累了。”

“你真是个笨蛋呐!”我白了他一眼,“我是病人啊,可现在我肩膀都被你压麻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怔,然后微笑起来。

“喂!你还好意思笑!”

“因为你实在……”他依然笑着看着我,“明明刚醒过来,就这么张牙舞爪的。”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正是你的风格。”

明明只有几天,我却觉得他似乎很久很久没用“张牙舞爪”这几个字形容我了,此时倒觉得有些亲切。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看着李暮阳,慢慢说:“如果回来的不是我怎么办?”

他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我笑了笑,又说:“我想起来了,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我其实是见过陆红叶的。”

“别乱说。”李暮阳带着些责备的语气。

“不是气你的。真的,我见过她,在我死亡的时候。”

他敛了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行了,我脸上又没有花,看什么呢?”我使劲抬起有些酸麻的左手推了李暮阳一下。活动的时候扯着胸口还有些痛,但已经不严重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徐姨将门推开了,小声说道:“姑爷,我来照顾小姐就好了。您一定得歇一会了,不然您再病倒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我眨眨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李暮阳。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徐姨那边又清了清嗓子,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赶紧Сhā嘴:“得了,你们都别争,该­干­嘛­干­嘛去,我已经好了,不用人看着。”

“小姐?”徐姨大概刚才一直没发现我已经醒了,显得有些吃惊。回过神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小姐,您可算醒过来了,这几天夫人和姑爷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哦,对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说着,她便回身往外走。

“徐姨!不必了。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李暮阳出声制止了徐姨。我这才注意到天­色­灰白、光线暗淡,似乎是凌晨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道:“徐姨,我娘是在休息么?”

“夫人哪有心思休息,夜里姑爷替她来守着您之后,她仍安不下心,我好说歹说才劝得她合衣小憩了一会。”徐姨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忧虑。

“既这样的话,便有劳徐姨请我娘过来吧。”

我琢磨着,陆夫人心地善良淳厚,虽然知道我不是陆红叶,但也不会忍心让我自生自灭,何况我昏倒时的状况诡异,搞不好她会以为是自己的过错也说不定。若真是这样,还不如我尽早把话跟她挑明了更利索些。

徐姨略犹豫了一下,便依言出去了。不久,陆夫人便在她的陪同下进了屋。

李暮阳站起身来,向侧面退了两步,让出床前的位置。徐姨扶陆夫人在床边椅上坐下。

我看陆夫人此时面容憔悴的程度不下于李暮阳,知道他们应该是交替守着我这病号呢。又想到陆夫人自己本就久病,心里难免歉疚。

“暮阳,你送徐姨去歇着吧,再帮我倒些水回来,我先和娘说几句话。”我先开了口,仍是伪装的官方措辞。待两人走后,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对陆夫人道谢:“陆夫人,您本在病中,还不辞劳苦照顾我,实在让我非常过意不去。现在我已无大碍,还请夫人您多主意自己的身子,好好休养才是。”

陆夫人眼眶湿润,微张了口,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将思路理顺。我得在李暮阳回来之前把前言说完,免得让他听到了,再觉得自责。同时,也更是避免他与陆夫人两人对质,弄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最终在兜兜转转把我绕进去。

“夫人,红叶她正是二月初七离世的。这事多少和李暮阳有关,但却也不全是他的责任,请您不要怨恨他和李家。”我顿了顿,又请求道,“另外,也还恳请您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时至今日,李家或将有困境,我这半年多受了李家上下许多关照,无法袖手旁观,恐怕还得继续借用红叶的身份。”

陆夫人面带苦涩微笑。我知她是答应了。于是又说:“还有一事,我本不该说。但既到了此时,我想,还是让您知道更为合适。我本生于于此完全不同的世界,伤重之时魂魄离体才附在了红叶的身上活转过来,因此自然是不记得她经历的种种事情的。可是,这身体似乎却还残留着她最强烈的感情,其中也包括了对您的思念。”

其实这身体保存下来的感情中还有对李暮阳的不舍,不然我当初听人提到陆红叶的痴情事迹时,也就不会心痛。当然,这就是与陆夫人完全无关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希望陆夫人能够明白,陆红叶从来没有真正远离过她,哪怕留下的仅仅是一具被我占据了的身体,母女连心的这份感情,却始终没有消散过。

美好的封面哦~~~

哦哦~这是多么有爱的图啊……啧~看看我家女儿那腹黑的表情……

戁君姑娘,我耐你呀……愉悦地飘走~

三十四 变故

“红叶……”陆夫人怔怔地凝视着我,许久,终于哽咽出声。

听到陆夫人压抑的哭声,我心中一酸,本来残留的闷痛也加剧了许多、似乎又变得锐利起来。我赶紧按着胸口躺下,生怕再不争气地出什么差错。

可疼痛并没随之散去,反而渐渐厉害起来,不一会,我已无法平躺,只能侧卧蜷了身子,右手握拳用力抵在心口之处努力与剧痛抗争。

“红叶!又痛了么!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就在我又痛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李暮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说不出长句,只勉强摇了摇头,挤出个“不”字来。

可刚摇完头我就想抽死自己算了。我究竟­干­嘛呢这是!我又不是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都疼成这样了我还死撑什么呢我!可此时偏偏连推翻前言的力气都没了。

“嗯……疼……”

我突然觉得上半身被托了起来。原本抵在胸口和床铺间的右手没力气再抬起,自由落体地垂到身侧,心口一空,又针刺似的锐痛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凑到了我的嘴边,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微侧了头。却听李暮阳柔声劝道:“把这药喝了,喝了之后就不疼了。”

我呸啊!拿我当那智商低下情商为负的林彤呢?这病要能吃药好起来,陆夫人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了。这母女俩——至少是她们的身体都一个德行,弄得我也跟着受罪。

我有气无力的腹诽,可又涩又苦的药汁还是一点点流进嘴里。真没人权呐!

不过,说起来,这次虽然痛得要死不活的,但意识却一直清晰。这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想不清楚。

“陆夫人,红……她现在又病起来了,怕是一时半会没办法与您交谈,还请您先去休息吧。待她好些了,我再去请您。”

我听到这句话,真想骂李暮阳两句。事情一暴露,就连母亲都不叫了,直接给改成了“陆夫人”。这什么人呐!好歹她也是你死去老婆的妈对不对……

床边传来椅子移动发出的轻微响声,似乎是陆夫人要起身离去。我赶紧使劲睁开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唤道:“夫人留步!”一句话说完,胸口又针扎刀绞一样疼起来。

“红叶?!”李暮阳显然极惊讶,他揽住我的手臂加了些力气。

喂!至于吗……我现在这德行又跑不了……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靠着他,尽量平稳地缓慢地呼吸,自我催眠现在疼得轻了一点,又轻了一点,再轻了一点……过去看书上说,­精­神作用是很重要的。我现在就要拿我这穿越来的­精­神对抗陆红叶留下的造反的身体。

或许是我的催眠有了功效,也可能是因为没再看到陆夫人流泪的样子,当然也有那么微小的一点点可能是我后面那个尽职尽责安抚我情绪的靠枕发挥了点作用。总之,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种让我呼吸困难的剧烈疼痛已经散去了大半,我终于能蚊子似的哼哼几声了。

我艰难地再次撑起无比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暮阳担忧的样子。我依旧倚在他肩上,略偏过头吃力地小声笑道:“甭担心,咱们现在是革命同志,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的叛变革命先领便当呢。”

他神­色­怪异地看着我。估计是理解不了我玄妙的表达方式。

“陆夫人,”我用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当初我伤重死去之时,心里仍有眷念,因此不曾踏上黄泉路。反而一直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

陆夫人脸上现出不解之­色­,她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握了我的手。她的手几乎和我的一样冷,说实话,握起来很难受。我努力不去注意手上冰凉的触感,继续说道:“后来,就在那黑暗之中,我见到了红叶。我能看出,她心中也有种种牵挂。”

“她……红叶她……”陆夫人开了口,却终究也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露出个笑容,希望看上去不那么瘆人吧。

“别担心。我们相遇之后,我才­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我想,她大概也进入了我原本的身体才对。我父母是极好的人,必定会好好爱护照顾红叶的。”我又笑了笑,“而且,我那身体没什么宿疾,她该不会染了这心痛的毛病才对。”

这话一说出口,李暮阳揽在我腰上的手又微微使了些力,而陆夫人则神­色­复杂地一直盯着我。

“夫人,你不必过于忧虑红叶的事了。不妨就当女儿远嫁。而她最为放心不下的,正是您的身体,或许正是见您病痛忧心,这副身体才有所感应以致心痛难忍吧。您就当帮我个忙,可千万别再伤心落泪了,再这么折腾我,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些。”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算是再也没力气了。我这人好面子,知道再开口肯定是电视剧中那些龙套垂死时的断续破碎言语,索­性­闭了眼睛自己歇着了。我觉得我这话已经说到家了,如果这陆夫人还死钻牛角尖的话,我也没辙,只能熬过今天,然后趁着夜黑风高赶紧撺掇李暮阳带我溜走,眼不见心不烦——呃,是眼不见心不疼。

陆夫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也实在没力气、更没心情睁眼再看。只觉得她放了我的手,似乎起身静静离去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卸了全身的力量。很快深深的倦意便袭上来。

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中途也许醒了两三次,但除了醒来这件事本身,还来不及记住其他什么,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终于再次清醒的时候,似乎又是天­色­将明未明的凌晨时分。我暗自苦笑了一下,这时候挑的……看来我还真就是给人找麻烦的命。

仔细体会了一会,除了身体沉重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良感觉,至少胸口是不再痛了。不过,此时陆夫人并没在屋中,所以也不好判断陆红叶这身体是不是真的停止造反了。

“喂。”我歪了歪脑袋,和仍守在屋子里的李暮阳打招呼,“你怎么还在这?我又死不了,你赶紧自己歇着去得了。”

他本来正伏在桌上小憩,听到我说话便抬了头。我见他脸­色­黯淡,眼中全是血丝,心中不由有些愧疚。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他已站起身向床边走过来。

“还疼么?”他轻声问道,声音依旧­干­涩沙哑。

我这人受不了这种场面,总觉得我好像病入膏肓随时会一命呜呼了,于是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笑道:“你看我还像有病的样子么?你们甭拿我当那娇小姐,我这人草根得很,所以命硬,睡一觉就没事了。”

李暮阳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叹道:“你说的倒轻松,这五天来,陆夫人可是一直焦急万分、食不下咽的。连着徐姨也跟着着急上火,人都瘦了一圈。”

我想起徐姨圆圆胖胖的脸小了一号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见他脸上有些不快的神­色­,我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我病了这些天,陆夫人怎么样?她的心痛毛病可犯了没有?”我还记得,来此就是因为听说陆夫人久病之下,身体已几乎撑不住了,现在又亲身体会了这种真能把人折腾死的疼痛,便更加担心,生怕她真出了什么事。

“亏你还记得。”李暮阳表情和缓下来,答道,“说来也奇怪,自从你病了,陆夫人倒一直没再发过病。两天前你醒来和她说了那些话之后,我看她似乎也想开了些,这两天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比以往还好了些。”

我心中一喜,看来,知道了陆红叶能够在远方安稳生活,她大概也减了许多忧虑心伤。但话说回来,我真后悔啊,要是能够早些记起那些事情的话,我便一见面就对陆夫人说了,也免得自己受这么多罪。

“对了,”我回过神来,又对李暮阳笑道,“陆夫人想开了,那你呢?”

“我?”他最初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微微勾起了嘴角笑答,“自然明白。”

我一愣,他仅仅答了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但看他那表情,我却觉得大有深意。如果我再脑残一点,或者再疑神疑鬼一点,我肯定会直接看看他身后有没有狐狸尾巴之类的东西。

“咳。我觉得还想睡一会。”我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生硬地结束了谈话。

可尚未等我躺回枕头上,院门就被人锤得震天响。

李暮阳与我对视一眼,说道:“你躺着,我去看看。”话音刚落,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自然知道院外那人无论是来讨债的还是寻仇的,我这样子都帮不上忙。但毕竟无法安心休息,便挣扎着穿好衣裳,扶着墙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才发现,果然是躺得久了,现在头晕眼花手足无力,就觉得我这身子似乎在不停靠着墙往下滑。好容易才哆哆嗦嗦蹭到了屋门口,还没推开门,李暮阳倒先回来了。

他见到我在门口,微有些惊讶的样子,但这一闪而过的诧异立刻被忧虑和焦躁代替了。

“怎么了?”自从我拿陆红叶死掉的这事刺激他之后,还从未见到他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呢。

他看着我,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有些事,先回家一趟。你不必着急,先在这养好身子再作打算。”

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还行,我即便是病得头晕,也不至于脑残到相信这种说辞。我透过未掩上的门向外张望。院门口满面尘土、连夜赶来的那人似乎是李家的家丁,王伯此时正在与他交谈。

“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收回目光,倚着墙问道。心想着刘老爷该不会这么快下手,却又放心不下。

“不是大事,我回去处理就好。”

“呸!”我啐了一口,不知道配上我现在这个德行是不是全无威严,“不是说了有事不许瞒我么!你以后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说完,见他仍在犹豫,我索­性­向院子那边招呼:“王伯,带那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所以,即使李暮阳立刻出声阻止,王伯踌躇片刻之后,还是在我的眼神胁迫下,引着那家丁到了屋门前。我喘匀了气,摆出少­奶­­奶­的职业表情问道:“你连夜赶来,究竟所为何事?少爷最近连日休息不好,若无大事,便再等个一两天,待少爷休息一下,与我一同返家。”

“红叶!你这是……”

李暮阳话未说完,徐姨便陪着陆夫人从正屋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吵吵嚷嚷的?”陆夫人看我靠墙站在门口,急忙过来扶我,语气里带着责备,“你这孩子,病刚好一点怎么就下地折腾了!还不快回去躺着。”

我在心里扭曲了十八个圈,最终一咬牙,还是唤道:“娘,不必担心,我已觉得没有大碍了。此时听说家中出了事情,若不弄清楚,反而更没有心思休息。”这时仍向陆夫人叫“娘”,真是再奇怪不过的感觉了,可碍于众人在场,又不得不继续做戏。好在陆夫人也很配合,依旧是慈爱贤淑的样子。

“既这样,我也不拦你。可你至少得坐下歇着、听他们慢慢说,这样再撑一会的话,怕是病又要重了,我这个当娘的岂不是要跟着难受。”陆夫人说着,和徐姨一起扶我慢慢到桌边椅上坐好,徐姨还不忘顺手拿了个软垫给我靠着。随后,陆夫人也自己坐下,向那家丁问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此时到来,应该是连夜兼程吧?李家可出了什么事?”

那家丁半抬了头,目光在我和李暮阳之间游移,终于还是开口答道:“回亲家太太的话,昨天上午,府中林姨­奶­­奶­那似乎出了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只听陈婶吩咐,说事情紧急。老太太请少爷少­奶­­奶­赶紧回去。”

三十五 混乱

那家丁说完话,屋子里一下子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果然每人表情都各自不同,甚是有趣。李暮阳自然是忧心的,王伯处身事外,连那家丁的紧张都没有,只一味平静罢了。再看陆夫人,她虽­性­情贤良,但由于陆红叶的事情,毕竟无法喜欢林彤,此时面上神­色­复杂,一时也看不透她内心的想法,反而是徐姨那一向带着笑意的圆脸上倒显出了几分解了气的样子。

我略沉吟了一下,对徐姨说道:“徐姨,请您帮着收好行装,我们这就启程。”说完,又转向陆夫人:“娘,女儿不孝,不仅不能陪伴您、为您分忧,这些天还处处让您劳心忧虑。女儿走后,还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以我为念,女儿自会照顾自己的。”这话不仅是官方说辞,也多半是真心话。其实我当初要陆夫人帮我保密、陪我演戏,多少是有些无理的请求,可她竟真的答应了,也做到了,可见她心底淳厚善良。加上刚才扶我的时候,神­色­真诚,又似乎真的在为我担忧,这让我更加感激。我现在只希望她能想开些,往后平安健康就好。

徐姨虽有些不甘之意,但见陆夫人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应了,自去房间中将我和李暮阳的物品衣装收好,送至马车上。然后,又回来帮我把胡乱穿上的衣裙细细理好,服侍我用了早餐、汤药。

其间,李暮阳倒是过来劝过我,让我安心养病,说是过几天再来接我也不迟。但我心知此事必然不小,以我的身份处境,不该也决不能缺席,不然日后恐怕麻烦更多。

见我坚持,他也不再多说,待我整顿完毕,便过来扶我。

与徐姨当初扶着我手臂、助我行走不同,李暮阳直接揽住我的腰,几乎是半搀半抱地把我弄上了马车。这倒也好,至少让我省了许多体力。

我调整了下呼吸,待气息平稳了之后对着在车门外送行的陆夫人笑道:“娘,千万保重。不论日后女儿多久才能再回来省亲,娘一定记得,女儿时时都在牵挂娘亲、为娘亲祈福呢。”

王伯跳上车。马车开始缓缓向前。

陆夫人微笑着点了头。随着马车的行进,她含泪微笑的面容渐渐远去。

我叹了口气,靠回车里。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陆夫人,只好最后再念叨念叨,转达一下陆红叶的心意,希望她能够了解。而看样子,还好,她该是明白的。

我逞强结束,觉得快累瘫了,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据说有一条穿越狗血定律,一定要坐马车,而且坐了马车一定会劳累辛苦得病倒。很不幸,我完全颠覆了这条定律。鉴于我已经病得东倒西歪了,而且又从不晕车从不怕颠簸,因此自陆夫人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一直到傍晚我被李暮阳叫醒,周公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而我睡醒之时,已觉得力气恢复了些,颇有点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红叶,能走路么?”

我还在胡思乱想,李暮阳已先下了车,隔着车窗问我。

“哦,能。”我简短答了,便任他扶我下车,向街边一家挂着酒幡的小店走去。

店中一共就十来张桌子,大多都有了客人,只剩最里面角落中的一处尚是空着的。我与李暮阳坐了一侧,王伯和那不知道名字的家丁则坐在另一边。那家丁一直显得有些局促,几乎不敢抬头,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身份原因。

王伯正要令店小二挑最拿手­精­致菜肴上来些,却被李暮阳拦住。

“不必,急着赶路。点几样简单饮食就可以了。”说完,又问我,“红叶,你身体不适,可有什么额外吩咐?”

我见他神­色­忧虑,加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许多,便不想趁这个时候讨人嫌去。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越简单越好。”这倒也是真话。有了上次在客栈的经验教训之后,我早就对这些小地方的饭店不抱希望了,只想着早点回车上睡觉或者去啃我的点心才好。

大概是见主子都这么说了,王伯也不再坚持。很快小二便端上来几碗汤面和两三样小菜。

说实话,那面还不如我煮的好吃。我本就不太舒服,此时更无食欲,只吃了几口便推说饱了。

“既如此,我扶你回马车吧。”李暮阳也停了筷子,这就要起身。

“不必,我在这坐一会就好。总在车里也觉得憋闷。”其实这小店低矮又不通风,说起憋闷,更胜于马车之中。只不过,那王伯在下人中甚有地位,陈婶他们平时也要给他些面子,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这少­奶­­奶­不通情理,以免日后闲话传到旁人耳中,实在对我不利。

“此处毕竟不舒服,你略微再忍耐一会,我便陪你回车上。”李暮阳大概也和我一个心态,在人前尽拣好听的说。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应声还没出口,突然旁边不远处咚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似乎是一名魁梧男子一拳擂在了桌上。随着这一声响,那桌的几人尽数站了起来,都撸胳膊挽袖子,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这种路边小店中本来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因此有所吵嚷并无人在意,谁知那几人方才并不是谈天海侃,竟是谈判破裂、起了争执。

“哎?”我回过神,李暮阳已拉我退到墙角,半侧了身挡在我前面。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才那魁梧大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盘散了一地,残羹、碎瓷片到处飞溅。而那人趁着前方几人躲闪之际又劈手抄起了身后的长条凳冲着那几人轮过去,他面前­干­瘦的一名中年人刚闪过翻倒的桌子,还未站稳,头上便结实挨了一下,顿时鲜血横流、倒在地上。店中众食客见状哗然,凡是略靠近门口一些的人都争先恐后夺路逃出去,店老板急得跳脚,偏偏又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只将身子低了躲在柜台后面,时不时探头出来看看情况、抖着声音喊两声“住手”。

而与那魁梧汉子争执的几人,此时见同伴流血,一下子愤怒起来,完全不顾惊慌的人们和痛心焦急的店主,纷纷各自寻了称手家伙招呼起来。

我心里知道情况不妙,再待一会的话,不一定什么盘子、木棍就砸到我身上了。可左右看看,我们所处的地方偏又是店中最内侧的角落,想要出去的话很难绕过那群酣斗之人。

“别担心,跟着我,我带你出去。”我正在寻找逃脱路线,李暮阳转身伏在我耳侧说道。他声音平静,神­色­也未见慌乱,似乎屋中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盘盏和混战的人们根本不存在一般。说罢,他将我护在身旁靠墙的方向,一手拉着我,另一手用力将前方的桌椅推到一边。王伯和另一名家丁见状也赶紧过来帮着清开挡在我们面前的物件,沿着墙清出一条窄窄的通路来。

我此时仍觉得身体不适,再加上着急,走起路来难免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状况,只集中­精­神咬牙坚持,尽量在速度上不拖大家后腿,希望在被误伤之前尽快溜出去。

原本也就是十几二十步的路程,因为要躲着横飞的杯盘碗碟等凶器,加上要清开挡在前方的笨重木桌,我们走得甚是缓慢。终于到门口时,在最前面开路的王伯推开最后一张桌子,先出了小酒馆,直奔马车过去准备,那名家丁则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出去。突然间,那家丁的脸­色­骤变。

“走!”李暮阳厉声催促,一边大力推我的背。

我一个趔趄,跌撞着终于出了门,下意识地扶住门框回头想看看状况。然而还没等我完全转过身去,李暮阳便跌过来。我反­射­地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忘了自己此时也是不倒翁的状态、根本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几步,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我被剧烈的冲击撞得几乎眼冒金星,至少隔了三五秒钟才进入状况,定了定神,和冲过来的王伯他们一起扶起李暮阳。只见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脸­色­很不好。我心里诧异,但还未等问出口,这疑惑就得到了解答。王伯表情一凛,原本托着李暮阳头部的手略动了一下,血一滴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在沙土地上晕开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我见了血,不由一股无名火起。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明明出门的时候还看了眼黄历,没记得是不宜出行的大凶日子啊,怎么到了陆家我就病的要死不活,好容易出来了,还遇上这种事!

“快点,扶少爷到马车上去!”我自知此时无法找屋中混战的那些莽汉理论,只得强压下火气吩咐王伯。又对那名家丁说:“去问医馆在哪里!请王伯驾车过去!”说完,自己也撑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喘着粗气小跑到马车边上,不顾形象地手脚并用爬上去,自觉狼狈无比。

上车才发现,刚刚李暮阳被王伯扶坐在靠车门的地方,他头向后仰着,血将身后的靠枕边缘都浸湿了。我赶紧掏出手帕,折了几折,用力按在他后脑的伤口处。我从没学过什么急救技能,现在能想到的只有按压止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方法。很快,淡­色­丝绢上便一片殷红,温热湿润的触感透过帕子传到我的手心,我不由在手上加了些力气。

随着我用力,李暮阳在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声。我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来,几乎想抽自己俩嘴巴。我还不知他后脑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如果是个瓷盘瓷碗瓷砖——不对,瓷砖还不存在,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是这些东西的话,搞不好伤口中还有残留的瓷器碎屑,我一时情急用力按下去,恐怕会让他伤的更厉害。但事已至此,又更无法松手任伤口血流不止,我心中可真是纠结万分,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频频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但愿那医馆并不太远。

三十六 养伤(1)

在镇中兜兜转转一刻钟还多,托诸多好心人指路接力赛的福,我们终于停在了镇子北边一条又斜又窄的小巷边上。最后一位指路的老伯伸了手遥指巷子尽头一处围墙低矮的破败院子,说道:“那便是谢郎中的家了,他医术倒还好,只是这为人……”话未说完,那老伯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去了。

虽觉得奇怪,但我无暇顾及这种小事。要是让我说,李暮阳根本就是血小板严重缺乏,过了这么久他伤处的血竟然依旧没有止住。我用来按住伤口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浸透了,鲜血顺着我的手慢慢滴下来,他的后颈和我的手上、腕上全是一片鲜红,连衣袖也被染了半边。我虽说对医学没什么概念,但是看着这个出血量,觉得比大学时献的那400cc的血要多出许多,因此难免忧心。

而在进了那简陋医馆之后,我担忧的心思几乎更重了。在我看来,怕是屠宰场都要比此处更­干­净整洁一点。

尽量不去注意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我在窄小的厅中挑了个看来不那么脏的凳子坐下,王伯和家丁垂手站在一边。屋里的门紧闭着,那郎中方才冷着脸吩咐他诊病时不许旁人进去。这镇子极小,只有两名郎中,其中一名还去邻镇访友了,因此,虽然剩下这人看来年轻不可靠又­性­情怪异,我们也只得忍耐。

摸摸等了许久,终于,里屋门打开了,那名郎中拐着脚拖着步子慢慢走出来,视线冷淡地扫过我们。

“已经包扎好了,快点给钱。”和眼神一样毫无热度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人的脸比21世纪的某些白衣屠夫还要臭,真让人不想搭理。但此时没办法,我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他,吩咐王伯去马车取银两过来,便自己进了屋。

李暮阳躺在里屋一张简陋的矮床上,染了血的长衫搭在床头。我在他身边坐下,仔细查看。我是外行,推测不到他那伤口究竟是否严重,但看着他头上绷带透出的血迹仍觉得有些揪心。再看他脸­色­,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本就休息不好,加上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现在可真是黯淡非常。我不由叹气。见他还没有醒转的意思,便回头问那郎中:“请问,他伤得厉害么?”本还想问问有没有脑震荡之类的,但估计他们也听不懂,便把这半句话咽回去了。

那郎中斜着眼瞟我,依旧是­干­巴巴的声音:“死不了。静养两天,别再撞到头。”

哪有大夫这么说话的。我可真想咬死他。

正要挤兑他几句,忽然看到李暮阳终于缓缓睁了眼,我也懒得再和那棺材脸郎中折腾去,赶紧到床前仔细查看,问道:“怎么样?还疼么?有没有头晕的感觉?”看他眼神仍有些初醒时的涣散,半天没有回应,我又说:“虽说你醒了就好,可怎么不说话?难道傻了不成?”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终于极轻地摇了摇头。但这一动似乎扯动了伤口,又疼得皱眉。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伤怕是不算轻,于是回头叫道:“王伯,过来扶少爷起来,咱们今天不赶路了,先找个客栈住下。”王伯依言过来,又将取来的钱袋交给我。而我仍没问过名字的那名家丁很自觉地去去马车里取了件­干­净长衫来,又一路小跑着出去找客栈了。我待王伯给李暮阳披上长衫后,从钱袋中摸出块差不多够做诊费的碎银子,不发一言地掷在桌上,便跟着王伯他们向外走去。

“你这女人!未免也太没礼数了!”我还没迈出门槛,后面郎中­干­冷的声音便追出来。

“红叶?”李暮阳刚醒不久,并不知刚才的事情,此时有些诧异地转头看我。

啧,这人都什么德行了,还管这档子闲事。

我没回答他,只回身对着那拐脚郎中冷笑两声:“您喝多了还是发烧了?怎么好端端说起胡话来了?您看病、我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我看不出哪里扯到礼数上去了。不过,若是您这儿的规矩是免费看病,那我倒真是冒犯您了,失了礼数还请您包涵。这钱我就收回去了。”说着便作势要去取桌上那块银子。

见那郎中脸­色­变了,我又倚门笑起来:“我还以为您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士呢,竟为了点碎银子就连脸面都不要了。难道你不知道那见钱眼开、没钱就恼了的不是郎中,而是出来卖­肉­的姐儿么。罢了罢了,我懒得和你计较。不过我倒奉劝您呐,就­干­脆点瞧病拿钱算了,这样钱货两讫倒也爽利,可千万别又想做那啥又想立牌坊,世上实在没那么好的事情。”说实话,我体力仍觉不济,但遇上这种人却不损他两句,我肯定睡觉都不安心。

说完,趁那郎中气结,我对王伯挥了挥手,说道:“走吧,别在这耽搁。”

王伯低头应了,扶了李暮阳慢慢进了马车。我也跟了上去。关车门时回头望见那郎中依然冷着脸,愠怒地瞪着我。心里不由大乐,把这一天的憋闷情绪都散了大半。

“红叶。”李暮阳轻声叫我。

“怎么了?”我依旧在专心嘲笑那郎中的郁闷表情。

“你那些粗俗不堪的话都是哪里学来的?”

“啥?”我哪里粗俗了,我自己怎么一点没发现。

李暮阳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说道:“就是那句……什么姐儿还有什么牌坊的……”

我眨眨眼,反应了一会。

“噗……”我想起来刚才说过的话,几乎被口水呛死。这孩子还真是……要知道,这要搁在21世纪,这么两句话算什么啊,让我骂人的话,别的不说,至少我能保证台词句句新鲜、十分钟不重样。

“我说什么了?”我假模假样地收了笑容,装出询问的表情,“何况,要是你不知道那些粗俗事情,怎么能听出来我说的意思?还是说,你也常常出入那种烟柳之地,见多了软玉温香的,此时为人家抱不平呢?”

李暮阳更窘,向一旁侧了脸。半天方闷声说:“李家家教严格,即便是生意应酬,我也从未留宿过那种地方。但我毕竟在外多年,自然……”说到一半,见我正­色­不在,反而笑得比方才更厉害,他生生截住了话头,转而说道:“倒是你,一个女孩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这事要传进老太太耳朵里,有你好受的。”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小声叫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没经过脑子,顺口就说出来了。这事不会真传到老太太那去吧?”说着我指了指车厢外面王伯的方向。

李暮阳瞥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过会儿,见我有点急了,才慢条斯理说道:“放心吧。王伯知道什么事不该说。在下人眼里,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听说这些事情,若是知道,必定是从我这传出去的。传这闲话,便是在嚼我的舌根子,他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为我挡灾了,这才略松了口气,伸手锤了他一拳,笑道:“好小子!够义气!以后你有事的话我一定帮忙!”

他身子一晃,又蹙了眉。

“哎!没事吧?是不是牵动伤口了?”我赶紧在座位上跪坐起来,侧身一手扶了他的额头,又俯身查看他脑后的伤,有些后悔刚才不加考虑的行动。

离得近了,仍能闻到混杂在药味中的淡淡血腥味道。我伸手轻轻抚过绷带上隐约透出的点点红­色­痕迹,半天,手指没有感觉到湿润,这才放心下来。

“没有再出血,但是,你这样子可不能再坐车颠簸了。咱们就按那棺材脸郎中说的,就近找个地方静养两天再走吧。”流血还算次要,万一有个脑震荡,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见他敛了神­色­,眉宇间浮起忧虑之意,我赶紧又说:“家中已经出了事情,就算你回去也逆转不了。而且,老太太派人来找咱们,是因为她担心忧愁,可若让她见了你我现在这幅德行,你觉得她是会安心呢还是会更加愁闷呢?”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担心林彤,可你难道还不放心老太太处事么?老太太比你­精­明多了,用不着你现在回去添乱。”

李暮阳半天没说话,待车停在了客栈门前,才低声答应:“就依你所说的做,稍微休息两天吧。可一旦……”

“知道知道。一旦你的伤我的病好了点,咱们就马上出发。”

伴着我这句话的尾音,王伯开了车门,和前几次一样熟练地扶李暮阳下了车。我也深吸了几口气,打起­精­神尽量平稳地一起走进客栈。

如上次一般,这房间和客栈非常……呃,朴实。说是最好的客房,可在我看来,除了清静整洁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优点,无论是现代的星级酒店还是这半年住的李家,都要比这种地方好上不知多少倍。但此时也没法抱怨,比起因为客满而硬被挤到客栈下人所住房间凑合过夜的王伯他们来说,我们这还算不错的了。

三十七 养伤(2)

待王伯和店小二全都退下之后,我无­精­打采地按了按硬邦邦的床铺,觉得异常不快。

本来我就是个懈怠懒惰的人,自然是爱吃美食爱睡软床的,此时身体尚未恢复,却要在这张能把骨头硌疼的床上养病,真是无比郁闷的事情。

何况……

“喂!”我用手指轻轻戳靠着被子靠枕、半躺在床上休息的李暮阳,皱眉问:“你说,这两天咱们怎么睡?”

过去在家时屋子大,两人可以分开。出来之后,或者没心思睡觉,或者我病得半死,也从未考虑过这问题,这回还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艰巨的考验。我承认我很想把他踢下床去打地铺,可多少还是不忍心——这被褥少得可怜,分成两份的话便更显单薄,在这十月天气里,睡地上的那个非冻到半死不可,更何况,他毕竟也是个伤员……

我正在万分纠结,却见李暮阳一手扶额,撑着身子坐起来。

“自然你睡床上。”他语气如以往一般平静,似乎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神情也依旧淡然,只是脸­色­却仍苍白的很,衬得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而产生的黑眼圈愈发明显。

“可你的伤……”不光是伤,单凭这些日子的劳累,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了。

可他却毫不在意一般回答:“不碍事,只是流了点血。过一夜就没事了。”

见他这就要起身,我赶紧拉住他,说道:“不行。要真这样的话,可真显得我是小人了。若不是我病中走不快,你也未必就白挨了这一下子。现在既已受了伤,好歹我也不能让你睡那地板去。”

他略显诧异,随即有些虚弱地轻笑:“那你就让我做这小人?你还不是在生病,又如何能睡地上。”他声音很低,或许是因为大声说话会震得头痛吧。

我叹气,心里知道免不了狗血情节了,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得,咱们都是君子,就凑合凑合都在床上睡算了。”见他咬了­唇­犹豫地看我,我连忙补充:“你别胡思乱想啊,我这是体恤伤员。你要敢有一点不老实,看我不喀嚓了你!”

李暮阳愣住,随后脸一下子红了。我看见他这幅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这孩子还是个内敛的古人呐,这种话我高中和男­性­友人开玩笑时就说过,也没见人家怎么样。

“行了行了,四少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就一贤淑文雅小媳­妇­行了吧!”我笑着扶他重新躺下,他目光游移,并不正眼看我。

“渴了么?我去给你倒水。”说着,我到桌边提了茶壶倒了两杯热茶。杯中茶梗、茶末漂浮,这茶真是差的出乎意料,尚不如清水让人看着舒服。我递了一杯给李暮阳,自己倚着床柱喝了另一杯,随手将空杯放在床头一只小凳上。

“休息一下吧。”李暮阳也将茶杯放下,向床里挪了挪,给我腾出地方来。

我正要开口,又听他说:“我看你拿杯子的手一直在抖着。别硬撑。”

这人观察力不错嘛,亏得我还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既然早让人看出来了,我也懒得再咬牙装出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索­性­踢了鞋子、回身上床躺着。可是,大概今天这一档子事把我弄得­精­神亢奋了,也可能是因为本就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难以入睡,于是又琢磨着折腾李暮阳。

“喂喂!”我侧身轻轻推他的胳膊,“我突然想到件事情。”

“嗯?”他仍合着眼,但稍微侧了头。

“你为什么伤到的总是脑袋啊?这样下去会不会变白痴?”

“你这丫头!”他挑了眼角看我,低低抱怨了一句,神­色­里七分无奈,剩下三分反倒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又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答应过不再言语戏弄你。但我又睡不着,实在无聊,你说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少不了又要拿我寻开心了。”李暮阳轻叹,“不过,我也没有睡意,你安安静静的陪我说会话吧。”

“那怎么成?你也知道我这人静不下来,要找安静的,你还是忍忍吧,到家才有呢。”我习惯­性­的又拿林彤的事情取笑他,但话一出口就想起那家丁说林彤在家出了事,知道此时说这话太不应该,赶紧起身仔细看李暮阳的脸­色­。

他皱了眉,忧愁之­色­在眸中一掠而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安然的神态,微笑看我:“不必紧张,我知你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你怎么知道……万一我是故意的呢?”

他但笑不答。过了会,我自觉无趣,重新懒懒地躺下望天花板。这时忽然听得他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过去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我转头诧异地看他,却见他又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安稳样子,于是心中又起了捉弄人的念头,笑道:“这我可不能说。我家那边的风俗是男子不能随意询问女儿家的过往经历,除非是对其有意。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是请人说媒时才能探询。怎么?你问这些难道是看上我了不成?”

“你啊……”李暮阳有些微窘,但仍未睁眼,只淡淡叹道,“你这丫头从来就少有实话,上次对我装神弄鬼的,我这次若再信你,可真就是蠢人了。”

我想起过去忽悠他的那些话,不由大笑起来:“你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变聪明了,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我现在抛了偏见,当然知道他心思澄明,我那些小伎俩也未必真就骗得了他,可尽管如此,这口舌之快我依旧是要逞的。

他不理我的胡说八道,侧身正对着我,再次问:“还是不想说么?”

“也许以后会说吧。”我岔开话题,问他,“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家那边的其他事情吧。和此处风俗景致大有不同。你可想听?”

或许知道我必不会自述身世了,他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反而慢慢说道:“既如此,你便要讲到我满意为止,可不许再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嘿!这人他竟然学会得寸进尺了。我装出皱眉生气的样子:“你倒会讨价还价,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以后我可得小心,别被你这副谦谦君子的外表骗了才是。”

他浅笑,轻声答道:“我本就不是君子,是沾了铜臭的­奸­商才对。”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啊,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你说,是不是故意挤兑我当初错看了你呢?”

见他不答,我也不再问。脑中仔细回想起过去在家时的种种事情,一件件向他讲起来。

我向来贫嘴多舌,此时难得抓着了个听众,更是添油加醋把21世纪的种种器物习俗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反正在这里我是权威,于是,懂得的自然头头是道地细讲,而不懂的则信口胡说,反正李暮阳也无从查证去。

“真的有载人瞬息行进千里的器物?你不是骗我?”我刚讲完飞机,李暮阳便追问,他的声音依旧很低。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日后可以拿来取笑我。”他正­色­回答,可眼中却有淡淡戏谑。

“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吧?我不过随口逗你几次,你居然记仇到现在,真是小人呐!”我装出委屈的样子挤兑他,心中却想着他的话,现在当此前途未定之时,可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日后”了。

他不争辩,也没再说话,只安静地躺着。过了许久,才极轻地说道:“红叶,我有些倦了。”

我下地倒了杯水,递给他。

“你失了不少血,按理应该多喝点水,吃点补血的东西。可现在没有后者,你就将就一点吧。”

看他饮尽了杯中茶水,我又重新扶他躺好,笑道:“行了,不折腾你了,睡一会吧。我也絮叨的困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合了眼,表情慢慢放松下来,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入睡。

我扯过被子,给他盖了。自己也觉得有了些困意,便也裹了薄被尽量缩在床铺边缘处睡下了。

说实话,虽然我在现代的时候一直认为每天吃吃睡睡的日子非常美好,但为了养病真过上这种生活之后,反而忍受不了。我醒来时天­色­已略显昏暗,躺在薄暮里呆呆看着天花板,半天想不到应该做什么,顿时觉得无比郁闷。又辗转了大约半小时,我几乎烦躁得想去挠墙。

“怎么了?”我身边李暮阳低低的声音传来。大概是被我­精­神病似的翻来覆去弄醒的。

我做出哀怨的样子看他:“无聊啊,无聊死了……”

他低笑。

我瞪他一眼,想伸手锤他,却想起马车中的那一幕,手提到半空,却不敢落下了。见他又笑,我咬着牙恨恨抱怨:“我这是体恤伤员,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我以后连本带利讨回来!”

“哦?又是体恤伤员么?”李暮阳表情微妙,笑意却不减。

我一下子想起中午时说的话。想不到这人记­性­这么好,还学聪明了,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话来噎我。

正要说些什么,小二来叫门,问我们是在房内用晚饭还是下去大堂。

“下楼如何?”我还没回话,李暮阳已低声说道。语气自然得很,比起问句,倒更像是宣布领导决策。

“我要是说不好呢?”我白他一眼,“你就是一惯坏了的大少爷!都不知道好好询问别人意见么?”

说归说,我还是回了那小二,让他在楼下大堂准备些清粥小菜。然后理了衣衫,和李暮阳相互扶着慢慢走下楼去。

三十八 小镇

我­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恢复了大半,加上中午就没有好好吃饭,此时自然觉得饿得要死,根本无暇顾及、挑剔饭菜口味。恰好我们下楼比较早,大堂中几乎无人,又赶上不与王伯他们同桌进餐,于是更是拿出吃自助餐的气势,风卷残云般地清空了一只只盘子。而李暮阳似乎仍然没从头痛头晕的不良状态中恢复,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了筷子。

“天­色­还早,可愿陪我出去略走一走?”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结束晚饭之后,李暮阳问我。

我看看他,然后如村姑一般不顾形象地大力伸了个懒腰,答道:“你要是觉得能撑住的话,本姑娘我就舍命陪君子。”

他以起身代替了回答。我看他除了脚步有些虚浮,倒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样子,于是也跟着出门,又小声笑道:“咱们这两个病号出来游街了。你说,万一等会都晕在街上可怎么办呐?万一还得等着王伯他们来把咱们拖回去,李家的脸是不是就都让你我丢光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答道:“无妨,此处又无人相识。”

我脑筋没转过来,抬眼看时又觉得他此时神­色­与中午时和下楼之前有所不同,似有所思。而这人又向来情绪变化不大,外表多是冷淡平静的样子,单凭刚才那一句话我更是完全猜不到他是认真回答还是在开玩笑。因此难免自觉无趣,索­性­撇了嘴,也不再搭理他,默默地往前走。

我并不知道这座小镇的名字,如果此时没有出来散步的话,也许它对于我来说只是记忆中一个残缺黯淡的片段而已。然而现在慢慢走在街上,映入眼中的是街巷院墙分隔之下的暗红天际,云霞灼眼,倦鸟归巢,街上小商贩挑了担子结束一天的生意,炊烟袅袅,街上戏耍的孩童们在母亲的招呼声中归家……若抛去时代的印记,这样寻常的傍晚,在我年幼时似乎也曾经历过许多。父母的催促和唤声依稀在耳边,可那样的日子却已远去,到了此处以后,我更是以为再不会拥有这样平凡的暖意了。在这个世界,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没有等着我回家的人。

“生于寻常人家,享受这样平凡琐碎的小小幸福,也是极好的事情。”伸手扶住一名跑跳间几乎撞到我身上的三四岁小童,拍拍他的头,看他退了两步又转身跑走,我不由轻声感慨。

我没有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李暮阳却住了脚步,静静看着我。

“你想要这样的生活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像是因为头痛。

我心里突然揪起,转头不看他,装作没听到,自顾自继续向前走。他却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但得不到。”我停步回头,勉强笑着平静回答,却仍自觉声音­干­涩刺耳。

人呐,可以期待的事情太多了,可真正能握到手中的又有多少。我想要平凡的生活,无关家世地位,只希望与相爱之人举案齐眉,高堂康健,儿女绕膝,然而,这样寻常的幸福却始终不会完完整整的属于我,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李暮阳定定看了我许久,重又迈步。

“你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沉静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带着些许思量斟酌。

我却失笑:“怎么?想在给我写了休书之后,再帮我做个媒找个好人家?你这人未免也太专断了吧。我又不是你家丫鬟,你就这么打发出去配了人了?”说完,我抬眼看他。他却毫无戏谑之意,神­色­郑重。于是,我也只好敛了笑容,同样正经回答:“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不过一时感慨而已,你不必往心里去。更何况,父母之缘,男女之情,自我到此处之时,就已经断了,你便是倾尽全力也无法扭转,不如顺其自然就好。”

他又看我半天,终于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边云霞渐渐黯淡下去,晚风寒凉如水。

“回去吧。”我叫住李暮阳,“风起了,待会儿万一着凉可就不好了。”

他应了,我们便沿着原路走回去。因为好歹也算是病人,我们走的都很慢。我错后他半步,低头斜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衣角,不知为何竟回想起年少时的点滴时光,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回过神来,赶紧甩了甩头让思绪沉淀下来。

归路快走到头时,路上的人们已皆散尽了,而酒楼客栈檐下挂的灯笼却尚未燃起,街巷之中,对比起方才的热闹喧嚣,此时居然显得有几分凄清之意。

客栈前,我正要推门进去,李暮阳忽然拉住我。我略诧异地回头,却恰好对上他深如夜­色­的双瞳。他神­色­沉郁,难以推测此时心中所想。

“红叶,让我看看你那镯子。”

我几乎吐血,没想到他如此正经的思量半天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但还是挽了袖子,将左手伸出去。他握着我的左腕,细细看了那只镯子许久才终于放开。

“这镯子有什么问题么?”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这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既给了你,你便要好好珍惜才是。”

傻子都知道这就算是真话也不是完整版本的真话,但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我顿时回想起了去电影院看删减河蟹版大片时候的感觉,真不畅快。

进了客栈,李暮阳顺路去王伯他们的宿处吩咐了几句,我自己先回了房。虽然大概只是戌时初的样子,可我大病初愈,刚刚的散步毕竟耗费了太多体力,加上心情莫名的不快,此时只觉得疲惫欲睡,躺在床上,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

一夜安然。

天大亮之后,我才睁开眼睛,恍惚记起夜里将睡未睡之时似乎听到谁在我耳边叹息。我下意识地转头,身旁李暮阳已经不在,只有他盖过的被子还依稀透着些微暖意。

我还在愣神,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起得好早啊!看来­精­神还不错。”我坐起来笑着和李暮阳打招呼。

他一身惯穿的淡蓝衣衫,脸­色­虽仍有些苍白,却比昨日好上许多了,只不过,由于伤口仍在的缘故,长发并未束起。

“你的伤换过药了?”我又问他。仔细看的话,他头上的绷带似有不同。

他轻轻点了头,依旧站在门口,并不入内。我看着他疏离的神­色­,有些诧异,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突然觉得昨日午间随意谈笑的光景似乎遥远得记不真切了。

但是,或许这样才衬得起“应当”二字。

我也不再多问,低头理了情绪,换上掌理家务时惯用的表情和语气,对他笑道:“还请少爷回避一下,我要更衣梳洗了。”

听我这话,他明显怔了一下,­唇­紧紧地抿起来。过了许久方说:“我去楼下等你,用过早饭之后就启程。”

我不由皱了眉,几乎想开口问他为何如此急着回去。可再想想,又打消了询问的念头。人家担忧林彤和老太太,这岂非明摆着的事情,现在觉得伤势无碍,自然着急要赶回家去看个究竟。我又何苦再多事讨人嫌去,难道过去受的教训还不够么。思量已定,我便不再言语,只笑着点了头答应。

下楼后才发现,王伯他们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极不赞成此时着急动身,但李暮阳却似乎铁了心,旁人无论如何规劝也无动于衷。

“罢了,既然少爷拿定了主意,多说无益,还是早些启程吧。途中若有变故再做打算。”我打断了王伯的反复劝说,自己先抓起行李站了起来。

“可是……”王伯仍不死心。

“没什么可是的,林姨­奶­­奶­现在有孕,她出了事少爷自然担忧,与其在此处耗费时间,不如早些回去,若是见她无恙,少爷也能更安心养伤。”

“红叶,你明知……”李暮阳起身对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一半,却转成了一声叹息。

昨天询问我的镯子也好,今日对我态度突变也好,我自知其中必然有复杂缘由,但此时却并无心探究。李暮阳自然有他的打算,我却也有我的心思。何况眼下,光是李家将要迎来的困境就已经让我很是头痛了,若再加上其他琐碎事件纠缠在一起,岂不是要郁闷死我。

王伯或许是见我们之间气场冷淡滞涩,便不多言,自去套了马车才又回来请我们。

经了一夜的休息,我身体已基本恢复了,不再需要别人来搀扶,这时便自己抓了装着细软胭脂的随身小包裹出门上了车。趁着李暮阳还在客栈吩咐家丁结账,我翻了本意思浅显的书籍出来读着,心里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哀哀怨怨地揣测别人心思早已经不是我的爱好,此时即便与他是革命战友,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劳神思索去。

而李暮阳,不知是看出了我布下的透明结界,还是本来也懒得理我,从上路开始,一直到家,他都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三十九 归家

陈伯陈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我们还没进内院的们,他们便迎了出来。我细看看两人神­色­,虽略有焦虑,但并不过分,便明白,家中无论出了什么事,应该都不严重,这才安下心来。

果然,陈婶例行的客套之后便给我讲了林彤的事情。她几日前傍晚去给老太太请安,可这农历十月的天气,太阳落山已比夏日早了许多,她在薄暮之中没有看真切小路上横着的枯枝,绊了一跤,动了胎气,差点流产,但好在医生来得及时,又调养了几天,待我们回来之时,已经没有大碍了。

陈婶说完,我们已差不多到了西院,我遣了她下去,自进去陪老太太说了一回话,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家中只有橙子和另两个小丫头。我拣了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了,带着几分不耐向给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橙子抱怨道:“早知道是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我就不回来了。少­奶­­奶­我比她病得还厉害呢!”

但抱怨归抱怨,我心里也知道,回来不过是略折腾一两日就罢了,可若是不回来,日后搞不好会授人以把柄,让一大家子人八卦出来我骄矜自持、家里出事都不闻不问之类的闲言碎语。

“少­奶­­奶­,您现在可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去请大夫再来给您瞧瞧?”橙子刚才也听我大略说了这些天的病情,虽说此时看我活蹦乱跳,但似乎仍然难以放心。

我倚在窗边,对她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现在­精­神得很,不必请大夫。你先去把清竹她们都给我找回来才是正经。”

橙子应了一声便退下了。不多时,清竹便进了门,随后清菊也随着橙子一起回来了。

我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们一阵子,笑道:“我不在家这几天,难道谁克扣你们的伙食了不成?怎么一个个都瘦了?”

清竹尚未说话,清菊眼圈已有些泛红,带着点鼻音抢先回答:“少­奶­­奶­还不是一样,才几天不见,怎么都憔悴成这样了?”

我心中一暖,拉她到身前,又对另两人也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娘家穷得很,我这是饿的。等回家吃几顿饱饭,自然就恢复了。你们别哀哀切切的,都自己搬把椅子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这几天我都快憋死了。”

清竹历来重礼法,此时仍有些犹豫,而清菊和橙子却早已回身取了椅子来。见状,她也只得坐下,与我细细聊起这些日子家中的琐碎事情来。

“这几天,咱们这可还好?”我先问橙子。我处理日常事情习惯从小到大来,最后可以心无旁骛地考虑最重要的事情。

“没事。咱们院子一向安静,没人来打扰过。”

我点点头:“这样很好。那三嫂那边呢?”

清菊听到问话,向前倾身答道:“三少­奶­­奶­那边也没什么事。虽然人比以往少了,但是三少­奶­­奶­本来也不是喜欢支使下人做这做那的人,而且,那个叫黄莺的丫鬟行事还算利索妥帖,所以我反倒清闲了几日。”

“行了行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了,你这丫头是在变着法地骂我太会支使人,让你整日不得闲暇对吧?”

清菊睁大了眼睛,半嗔半笑道:“少­奶­­奶­这可是冤枉我了!跟着少­奶­­奶­要比在别处有趣多了,我自然是乐意给少­奶­­奶­办事的,怎么敢埋怨呢!”

听了这话,清竹也微笑起来,进屋后第一次开了口:“清菊,少­奶­­奶­是逗你呢,你居然也当真争辩起来,真是愈发没个规矩了。”

“果然还是清竹最知道我。”我喝了口茶,笑道。见橙子鼓了脸颊,露出些争宠似的不平样子,又拉她过来安抚了两句。这才正经问清竹:“你这几日跟着陈婶,可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清竹闻言低头仔细思量了一番,答道:“大体上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几件事让我觉得有些介怀,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你说给我听。”

“先是初八那天,陈伯在外院和陈婶神神秘秘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陈婶就问我知不知道您把账册放到哪里了。我回她说,您一向妥善收着家中账册,具体的地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并不知晓。听我这样回答,她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我总觉得此事有些怪异。”

我轻轻咬着手指,想了片刻,又问:“还有什么事让你在意的?”

“还有,自从初八陈婶问过我账册之事后,她提了好几次做冬装的事情。我记得您说过,这事要等您和少爷回来之后再做计较,想必陈婶也是知道的,[奇+书+网]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她倒抓住这事不放,看起来很想先支了银子去买料子的样子。”

我心里惊悸,知道这两件事必然不是巧合,怕是那鬼­精­鬼­精­的大妈从哪里知道了家里财政状况吃紧。若真是如此,恐怕这两天就要来试探我了。

我沉了声音问清竹:“我走前,留了五百多两现银给她,让她先用着,不必去库里支取。这些钱她可用光了?”

清竹看我神­色­郑重,也赶紧答道:“并不曾用完,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花费银两的地方,只是修葺整理北边故去的太太的院子,又比预计的多花了十两银子,这倒也不算什么大数目。到昨天,那些银子还剩下四百九十二两。”

“我知道了。”我将事情前后反复思量了几遍,吩咐道,“你去陈婶那边把支银子的对牌取回来,再把这些日子的帐给我拿来看看。然后再……算了,没事了,你先去吧。”

清竹答应了,起身出去。

看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我又叫住了她:“哎!等等!”

“少­奶­­奶­?还有什么事么?”

我继续咬了一会指甲,终于还是说道:“你回来时看看少爷是不是在林姨­奶­­奶­那边。”

清竹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转身向橙子,说道:“你跟我一起去吧,问清楚了少爷的事情,你便先回来通报给少­奶­­奶­。”

我一听这话,不由暗自咋舌。这丫头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怎么这话一说,就弄得好像我巴望着见李暮阳呢……

罢了,由她去吧,我现在事情繁杂,没空跟她们计较这种小事去。

她们出去后,我便吩咐清菊准备澡水和­干­净舒适衣裙。我这几天旅途劳顿,到现在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梳洗清洁一下,实在非常难受。

我沐浴结束,刚好橙子也已经在厅中候着了。

“怎么样?”我问。

她狡黠地笑笑,答道:“少爷是在南院那边,但刚才我去打听的时候,听说林姨­奶­­奶­又对少爷耍了­性­子,少爷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心哄她,两人正冷着脸对峙呢。”

我白她一眼:“他们闹腾他们的,你乐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能趁虚而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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