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出西三门,一同进入地质大学路上那家“小张烤鱼”,去到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室外暮色苍茫霓虹闪烁,室内窗明几净灯光亮堂,又能与旧时故友对坐聊天,乒乓有一种心灵熨帖的舒服感觉。她好希望时光永远停止在这一格,她不想离开家不想回学校,不想去面对明天;或者退回到过去也好,退到小王没有出国前,或干脆退到初中,她压根儿就不想面对未来的生活。
“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很帅吗?有照片没,哥哥我帮你鉴赏一下。”穆遥说。
乒乓从钱包里拿出小王的一张登记照,那还是他办护照所摄的照片。很干净的一张脸,卷翘的长睫毛好像要翘出照片的平面,乒乓最爱看小王的眼睛。有些日子不看这张照片了,此刻一看,他的模样依然能在她的心里产生一种无法名状的奇异物质,这种物质令她有种束手就擒的感觉。爱战胜了意志,崇拜覆盖了挑剔。这是上帝的决定,决定她的沉沦她的万劫不复。乒乓拿着小王的小登记照,沉默地看了许久,不觉两行眼泪流了出来:真没出息,你还爱他。
穆遥赶紧劝阻,说:“老大,别在这儿哭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哎呀,我的祖宗,我错了我给你赔礼了,求您别哭了……”他这一劝非但没劝住,反倒使她哭得更厉害了。穆遥只好默不作声任她哭个尽兴。
哭累了,乒乓的情绪平息了一些,她说:“穆遥,说真的,我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我所有的梦想都和他有关,而现在我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此刻要是有个人把我杀了,我一点不恨那人,我还感激他。”
穆遥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和你说说初三时我为什么消失吧。因为,我姐姐自杀了。”乒乓大吃一惊,眨着眼睛看着穆遥,她的睫毛上还挂有泪珠。记得穆遥是有个姐姐,应该是叫做穆清的,穆遥从前老夸他姐长得漂亮。
“那年我姐夫不幸出车祸过世,一个月后,我姐姐承受不了也自杀了,追随她的爱人而去。”穆遥轻轻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那是我这一生中想得最多、也最想死的时期。姐姐姐夫都是善良、优秀、洁净的人,可上帝说要收回他们的生命就收回了,不容商议。上帝对人类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不能够追问一些终极的问题,追问到最后往往就是虚无。我忽然觉得人是很宿命的,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生命脆弱而卑微。我很痛苦,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再怎么斗也斗不过上帝,人生没有意义。我天天逃学,泡在网吧里打游戏、看电影,醉生梦死。后来,我决定去西藏,我想去那儿当个不问世事的僧侣,或者把自己杀死在路上也可以。”
穆遥说时的语气很平静,乒乓听起来却觉得惊心动魄。那时穆遥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他竟独自吞咽和消化所有的痛苦,都不曾向周围的人透露一丝一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真正的大悲大恸大彻大悟也都是无法兑换成语言的吧。再看看自己,已经二十岁的人了,失个恋就四处哭诉,算什么呢?
“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走前,我去医院看了看我妈,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病倒了。看完我妈,我还想去看看我爸。我悄悄来到我家小店的对面,准备看一眼就走的,谁知一看便看了半个上午,再也走不掉。”穆遥停顿了一下,把投向窗外的目光折向桌上的一个啤酒瓶,说道:“我看到我爸卸货,吃力地把一大箱一大箱的啤酒往里搬。看到他对收税的点头哈腰,攒出一脸的谄笑来招待对方的冷漠无情;看到他与老来赊账的顾客周旋,最后不得不继续赊给那无赖香烟。我想上去狠狠地踢这些家伙们的ρi股。我看到我爸围观店门口的象棋局,每有妙招他的皱纹和笑纹就会叠在一起,我第一次觉得门口这群下棋的闲人真他妈的伟大,他们令我劳累的父亲得着了片刻的休息。我还看到我爸匆匆关上店门,他要赶回家去做饭,做给他卧病在床的妻子,做给他不争气的儿子。我看着这个微微佝偻的中年男人苍老的背影,他刚刚失去女儿和女婿,他的妻子正在住院,他有个不懂事的儿子,可他并没有放弃,以巨大的忍耐力和意志力承受着一切,维持着一个家庭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平衡。我对自己说:穆遥,你没有理由离去,没有理由放弃。”
乒乓被穆遥的一席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里有感动,有敬佩,有酸涩,有歉疚,也有一丝温暖。
“记得吗,我最喜欢的小说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
乒乓答道:“当然记得。初中时你的书包里永远装着《麦田守望者》。我还记得我问你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你说,喜欢那种迷茫的感觉。”
“对的。现在我依然喜欢这本书,但我更欣赏的是混沌迷茫中的那一丝清醒。书里有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有人为了我而卑贱地活着,我就不该为了成全自己的英勇而死去,那样很不成熟,也很自私。你看到了,今天,我还健康地活着,我用我的呼吸证明我的成熟,我为自己的成熟而自豪。”穆遥说到此,微微一笑,“呵,我谈的好像与你的失恋无关。但我想,爱情还是应该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范畴内来理解。我不想说教,乒乓,你是聪明的姑娘,不用人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你都懂。我相信,你会坚强地活下去,你会做得很好。好姑娘,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放弃,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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