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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半掩容 > 第九章

第九章

“跑啊,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他冷冷的话语透过混乱的气流节节传递,宛若催命符,一步步地蚕食逼近,就像野兽慢慢地享受著猎物的惧怕般,他始终以一定的距离跟在她身後,不论她怎麽加快速度也甩脱不开。

她全身湿透,频频回首,只觉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周边挥之不去,她被这种恐怖的折磨骇住,拼命跑拼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她就只能不停地移动双腿!怎麽跑都是一样的路,不论哪个方向都会绕回他眼皮底下,她就像是在黑暗的迷宫寻找出回,却没人为她点一盏明灯。

好累……她快跑不动了……不……不行!她要是倒下,什麽都完了!

月­色­被黑云给完全掩住,她终於忍不住地脱口喊出那个可以令她心安的名字──

“尉迟昭!”

一阵熟悉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披风狠狠地一头撞进一副宽阔的胸膛。

急促的呼吸止不住,心脏狂跳著,但神智却非常清晰,她只楞了一刹,就使劲地张手抱住了那瘦挺的腰,像是要把两人揉成同一个身体。

她喘息连连,娇颜上却有著不合危机情况的高兴笑容。

“我……这可是我第二回撞到你了。”

面纱在她头上扬着,薄雾朦胧,倾尽温柔。

※※※

“小十?”

尉迟昭诧异地看著她将小脸埋进他胸前,他没再多馀地去想哪里不合礼教,因为,她环绕他腰间的手在颤,额上的汗水弄湿了他的衣襟,本来­嫩­红的­唇­瓣也失了原有的温润。

“你怎麽……”他双颊有些淡淡地红了,想轻轻拉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抱得好紧,一点都不肯放松,她整个人僵硬,肌肤也略显冰凉。

“我——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好不好!?”她急急地开口,没有解释,只道:“现在就走,不能再等了!”扯著他的手臂就要走,身後却传来令她心惊胆跳的话声:

“你以为,真能走得了吗?”玉龙後一步到达,虽然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他却恍若没放在眼里。

“尉迟昭!”她昂首急唤,“他……他不是好人,你三师……”话就在口中,她望著他不清晰的面容却无法将这个噩耗说出口;她咬­唇­,只能指著玉龙跺脚道:“哎呀!他害他爹成了废人,想要争夺庄内财产和宝物……总之他做了很多坏事,我们快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讲话可得负责任。”玉龙勾­唇­低笑,朝著尉迟昭道:“在下适才路过,就瞧见她深夜不知为何在外头晃荡,我好心上前察看,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姑娘,她就一路跑……因为江湖上传了些闲语,所以庄内近来扰人小贼颇多,尉迟公子,你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才好。”他一席话夹枪带棍,摆明就是在说容湛语鬼鬼祟祟,是个不怀好意的卑劣恶贼。

“才不是这样!”她小手紧抓著尉迟昭的长袖,又是气忿又是担心,怕他真以为她偷了人家来西,“我是因为要找你,所以才走出了房,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满心著急。

“尉迟公子,你可别被这易装的女贼给骗了。”玉龙直视著她的怨怒,悠闲微笑。

“不是这样的!我……”。

“在下知道她是个姑娘,是我要她易装的。”尉迟昭轻柔的声音犹如暖风飘扬,填平她的不安。看到她张著大眼呆呆地瞅著自己,还怀抱著自己的那件披风,他心念一动,没有多想便抬手,握住她满是湿汗的冰凉小掌。“她只是个孩子,应是不会有那麽多心思,我相信她。”他语调淡柔,却定定地给予毫不犹豫的信任。

啊,她早该知道,他会这样说的。

因为他总是这麽、这麽地温柔……

被握著的手心温暖了,容湛语乱糟糟的思绪整个沉淀下来,缓缓地深呼吸,她绽放了个美丽的微笑,给他的。

“孩子?”玉龙对他又使用了这个形容嗤声,“尉迟公子,你真的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吗?”他的笑变得犀利,刺穿她心头才刚补上的坑洞。“也难怪,隔著层纱看人,的确是会走眼。”

尉迟昭微顿,心头某个模糊的结似乎要被解开了,他连忙又将之扯得更紧。然後便感觉到手里的柔软肌肤颤硬了。

容湛语握得他更紧,一双翦水双瞳隐隐有著波动。“我们快走,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好不好?”她只是昂起脸,问道。

尉迟昭心里觉得奇怪,这一整晚,实在发生太多令他不解的事情。睇著她担忧的神情,再望向玉龙站立的方向……他想到了种种不合理的异状。

微思索,他轻轻地启­唇­:

“玉公子,在下途经西侧花园,也见到数名身著黑衣的闯入者起了武斗,其中有两名在庄内作客的汉子,好不容易才逃过杀手。”

“哦,是吗?”玉龙眼底间遇一丝­精­芒,挑起眉,“看来是庄内的护卫怠忽职守了。那麽,你看到擅闯者的容貌……或者有听到他们说些什麽吗?”

尉迟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著。

容湛语以为他是从黑衣人身上得知了什麽,忙忧虑道:“你知道了?”如祥扫雪校

知道三师兄出事了?跟那些作客的人般,也是入了庄就出不去?

他仍是未答,只是注视著玉龙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他低语:“玉公子,恕在下必须先行告辞。”他垂首望向客湛语:“小十,咱们走。”

她怔住,有点不明白他怎会这麽突然要走,但是……她看向身後。

果不其然,才跨出两步,就听见玉龙朗声:“这麽说,你是相信了小贼的话?”

尉迟昭没有回头,只是淡道:“是的。”

嘲弄的笑声响起,玉龙表面的面具粉碎,语气骤时­阴­狠:“既然如此,你认为,我还会让你们走吗?”

话落,他身形如鬼魅,只见白影晃动,霎时欺近了尉迟昭身後,击出一掌!

尉迟昭反应极快,在推开容湛语的同时,也迅速地回过身运力和他对击。

容湛语踉跄一步,差点跌倒,才站稳,就见两人已在瞬间对拆十馀招,掌间破风声呼呼不绝於耳,刮得叶枝乱颤,气旋纷流。

“尉迟昭!”她焦急叫喊。

“别过来!”尉迟昭喝道,沉定地回挡玉龙的攻势。“那些黑衣人……果然是你的手下。”他在对招的空隙出声,之前心里的不协调感总算变得清明。

那些蒙著脸的刺客,能够这麽无所畏惧有恃无恐,肯定是因为有人能保他们无虞,或者,主使者根本就是庄内的人。

玉龙没有说话,本来儒雅的脸庞上,慢慢地流露出了森冷的笑意,出掌霎时变得凶狠。

尉迟昭屏气凝神,更加专注,不过几十招,他就感觉额间泌出了汗。

刚才对掌之馀,他就发现到玉龙的内功不比自己差,他的招数­精­纯锐利,武底又在他之上,自己却只有真气护体,每一著都勉强地在掌风追至之前,险恶地闪过那一波波不停歇的攻击。

他屈居下风,虽有浑厚内力支撑,但也不知能拖多久。眼角睇著小十,他心头一跳!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至少,要让她安全。

容湛语站在一旁,忧心仲仲,连她都看得出来尉迟昭光是避开就不及,根本无法出手还击,可见两人之间武功的高低。

她知道自己就算加入战局也毫无帮助,只会让情势更糟,所以她只能焦虑地伫立,满心慌乱。

忽地,她发现玉龙伸手欲擒尉迟昭咽喉,急忧之下脑中闪过画面,她怔住!她刚刚好像也曾如此庆幸尉迟昭没有被他锁喉……这一招,玉龙之前使过了!

强迫自己静下心,她仔细地看著,果然,玉龙的招数虽狠厉,却不免重复,只是使出的顺序不同。她的功夫虽差,但记­性­不错,兄长们在她面前练拳,通常一套看下来,她也能记上五、六成,若能先一步看穿他要如何出手,就有机会赢!

但……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身法有些熟悉,好像有某个人的影子叠在上面……

玉龙没想到对手即使居於挨打的状态,却还是令他久攻不下,他­阴­恻恻地道:“你三师兄,武功要比你来得更高些,只可惜……被打下了悬崖,也只能粉身碎骨。”

尉迟昭闻言,动作一僵,他震惊:“你──”

“看来你们师兄弟都得命丧我手中!”他骤然重喝一声,趁他失神之馀一掌击向他胸口!

尉迟昭自知闪不了,只能运气护身,强大的内力灌进他胸腔之内,他以体中真气震荡回去,借力往後一跃,落地碎走了几步才站稳。

“尉迟昭!”容湛语看得清楚,从那纯白的面纱之下,滴下了丝丝朱红,滴落在他的脚边化成红痕。

他受内伤、吐血了!

玉龙收回手,虎口上的震麻让他眉峰紧皱。“杀了你也好,若不除掉你,就跟你三师兄般,改日必定成为我的後患。”

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身形一晃,毫无声息地贴近尉迟昭,下盘微沉,就要痛下杀手──

她看过、她看过!这一招他刚刚也使过!

“尉迟昭!左边!”她紧张地大喊。

尉迟昭胸中的疼痛未止,略感晕眩的视线只瞧见人影逼近,却抓不到距离,耳边听到她急切的喊叫,下意识地伸手回击!

­肉­掌相碰的声音激荡响起,他又被震退了几步,体内真气乱窜,若适才再被打中,他肯定会昏厥过去。

未得逞的玉龙回首望向客湛语站定的地方,一双眼转瞬变得­阴­寒:“都忘了还有你,你既然这麽多事,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如鬼魅一般,他的人影随著他冷冷的声音刮起索命­阴­风,容湛语只眨了个眼,连脚步都来不及抬起,就被他噬血的目光缠绕住。

“小十!”尉迟昭大惊!顾不得身上的伤,追上前欲阻止。

她汗湿了额前的发被风吹过,有点凉凉的,这让她从惊吓中回了神,瞥见玉龙肩膀低侧了下,她猛然醒悟,对著朝她而来的尉迟昭大叫示警:

“不要过来!他是骗你的!”

玉龙在碰到她之前,如无骨般旋日了身,抬起左臂,从袖中­射­出一柄短刀!

尉迟昭听到了她的呼喊,却还是无法完全闪过,噗地一声,那刀直入了他胸肩之处!

鲜红血滴溅上了他的纯纱,也染红了她的双眸。

“不要!”她骇喊,心脏像是被硬生生地拧住了。

玉龙上前两步,笑得霜冷,他握住Сhā在尉迟昭身上的刀柄,施力深入。

“你就放心地去阎王那儿找你的三师兄,我会好好帮你照顾小姑娘。”语毕,他扭转著那刀柄,残虐地看著他无力站稳,伤口淌出更多的血。

“你放开他、放开他!”容湛语慌了、乱了,看到尉迟昭的血彷佛无止尽地流下,她的心口也跟著痛得难以呼吸。她握紧了拳,死命地槌打著玉龙,却换来他的嗤笑。

“想撒泼?可以,等会儿我会给你很多时──”他的话声嘎然终止,眯起眸,他侧首看向那紧抓著他的血手。

“你休想。”淡淡的一句话,夹杂著喘息,却那麽坚定。

尉迟昭连著他握著柄的手使劲一拔,将那刀拔出自己胸肩,而後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极近的距离下,猝不及防地运掌打向王龙!

玉龙没料到他还有反击的能力,无防备之下,庞大的气流击向他,几乎胀得他的经脉爆裂!他退了一大步,意识因为冲撞而失去一刹,抚著胸,喉头一甜,血丝从他­唇­瓣旁滑下。

等他再抬首时,高墙边树影摇晃,修修寒风,不见半个人影。

※※※

翻过了墙,接著就是不停地往树林飞奔。

急遽倒退的景物让她眼花,风啸声充斥在耳旁,细枝利叶刮得她生疼,但最令她恐惧的,却是那浓重的粗喘,及滴滴热烫的鲜血。

“别再跑了!你受了伤啊!”她被他揽在怀中,只觉他上身的衣袍都湿了,不是汗,是血。“停下来!快停下来!”她昂首望著他乾净的下巴轮廓,视线不明的夜­色­之下,她什麽都看不清,甚至连他的笠帽是何时掉的都不晓得。

她无暇去理会他的容貌生得如何,所有所有的心思,全系在他受伤的身体上。

“别跑了!别跑了!”她喊得声音都哑了。“不要再跑了!拜托你停下来……会流血的……”她紧紧地抓著他的衣襟,她的心疼,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尉迟昭始终无语,彷佛他毫无知觉似地只是往前,但是沉重不稳的喘息声一点一点地加剧,速度也逐渐减缓,终於,一股热气涌上他喉口,“哇”地一声,他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尉迟昭!”跟他­唇­旁的红血成反比,她苍白著脸被他压住,摔得疼了,她也不理,只能感觉温热的液体爬上了她细致的颈子。

“你……快走……”最後的一口气清散,他只觉全身重如沉铁,再也没有力量站起。他想翻过身,却怎麽也无法如愿,只能低声重复:“快走……离……”开这里……

“我不走!”她勉力将他推开,从他身下爬起。他紧闭著眸,昏暗之中,她彷佛瞧见他半边脸肤­色­较深且有著奇怪的痕迹,但她没空管,也不想管。“你……你不能动了,是不是?我帮你!”小小的肩膀架起他的手臂,她咬牙撑起。

尉迟昭身材虽纤瘦,但是对她来说,还是难以顺利撑持。拖著他,就好像拖著千斤大石,举步维艰。

他的神智已然不甚清晰,只是挂念著:“你走……别管……”

“我不走、我不走!”她放大声音,藉此给自己再多一点力气。“你再叫我走,我会生气!刚刚你救了我,现在我救你,很公平……很公平……”她的­唇­瓣不能自己地颤著,她只好咬紧,尝到了血也不觉,因为,那浓厚的铁锈味本就充斥在她的呼息间。

“啊呀!”不小心踢到一颗石子,本来就走不稳的她往前扑倒在地,吃了一嘴土,细­嫩­的面颊也磨到了细小的尖石。她不在意,背上所遗留的浓稠湿意更让她没空去在意。“要走咱们一起走……爹说,做人要讲忠义,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所以我绝对不走……”

很快地再度站起来,她连要往哪个方向都搞不清,就算走偏了大概也以为是直路。踩著窸窣作声的杂草,她背著他,每一步都是那麽困难。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还要带我去逛市集吃馆子……才说过的事情你不能忘……”背上的人已经没有声音,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著,只盼能传达一些给他。

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冷了点,她从来没如此惊惶过!

但求老天快点让他们逃离这里!

一阵强风突然吹起,她只觉得好像走出了树林,脚下一滑,滚下了一个斜坡!

碎石子跟著跌落,根本没有时间惊呼,人就躺平在泥地上。

容湛语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身上多处关节都撞伤了,才一动,就痛得她倒抽凉气。无多休息,咽口唾沫,她匍匐到已经昏厥的尉迟昭身旁。

天响起闷雷,她眯著眼望向墨深的夜­色­。

“又要下雨了……咱们找地方躲雨,好不好?”打量著四周,黑漆漆一片,视像有个小山洞。

从後而抱著他的胸,她小步小步地吃力移动,好不容易才将他拖到那凹进去的山壁口。

“原来不是山洞呀……”她摸著没有凹入多深的石壁,喘不过气。“没关系,还是可以遮雨……”她将他昏迷的身躯摆放好,跪坐在他旁边。

突然一阵闪电划亮黑空,视野变得清明,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被雨水、血渍交错湿透的面容,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实的布包。

不知是手软了,还是勾到了,布包没拿稳,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

雷声轰隆隆地响著,她藏的银子和之前换装拿下的首饰滚得到处都是,她瞧也不瞧,只是趴在地上找著她想要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儿……”她一时间找不著,恼怒地握著频频颤动不休的小拳头捶向地面,又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地摸著、抓著,总算让她拿到了那个小瓷瓶。“找到了……找到了……不要紧的……”她自喃著,将瓷瓶上面的布块拔掉,然後拉开尉迟昭上身的衣袍,摸索著他肩膀和胸部之间的刀伤。

将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她扬起僵硬的嘴角微笑,“这是我们镖局独有的伤药,本来不想带的……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很好用的……不要紧的,你一定会好……然後记得要带我到处去玩……我还没跟你讲实话,也没有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好好地听我说……”

手抖个不停,药粉弄得到处都是,她用另一只手抓住,却只是更严重的在抖。

“可恶、可恶!不要再抖了!”她毫不吝惜地将珍贵的伤药尽数涂抹在他身上,当她发现药粉一再地被涌出的血水给冲散时,她强自忍耐的眼泪终於掉了出来。“我答应你以後都不会再说谎了……你听我讲,我们来做好朋友好不好……尉迟昭……呜!”

哽咽一声,她受不了地抱著他失温的身体放声哭泣,她的泪、他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雨滴大颗大颗地掉落,就宛如她的泪珠,在他胸前,有著震撼。

是谁……在叫他的名字?

很伤心地……

他想动,却发现肩上传来剧痛……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痛过……也是在一个夜晚……他满脸是血,拼命地跑,跑到那疼痛完全麻痹,跑到双腿几乎就要断去……他不知道为什麽他们要这样对他……那些人不是他害死的啊……不是……他什麽都没有做,这张脸……

记忆的片段不停地错乱,尉迟昭脑海里飞晃过好多令他窒息的画面,他……尘封很久却忘不了的画面……

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日夜夜缠绕著他,犹如梦魇。

“尉迟昭……你不要死……”

娇­嫩­的声音贯穿了他昏眩的意识,紧紧地拉住了他往黑沉纷流走去的步伐,他怔然,只觉不能再往那边走去了。又一声啜泣在耳旁响起,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一时间,围困住他的可怕回忆突地消失了。

他望著一片黑暗,好疑惑,也没办法就这样继续沉睡,那哭声让他心中泛起怜惜,很想开口安慰,但他却不能随心所欲……

是谁呢?那样地在唤著他的名……

好熟悉……

他努力地回想,隐隐约约,彷佛见到含泪的美丽小脸在他眼前,抓著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走——

啊,对了。他知道了。

是小十。

忽然涌起的疼痛,让他的肺叶紧缩了下,他突地爆出呛咳——

“咳、咳咳!咳……”

脸上还留有泪痕的容湛语被他吓一大跳!赶忙坐起身,就看见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慢慢地张了开——

“你没死、没死!不要死!”她高兴地弯身抱住他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脏污的脸上有著血块,有著伤痕,她的手掌也都破了皮,但她却恍若未觉。

“嗯……”尉迟昭任她埋在自己肩里,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能轻轻地回应:“……没死……别哭……”他虚弱地道,失血过多让他有点晕沉。

“我不哭!”她抬起头来,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擦著,有限的视线下,她只是锁著那对清澈的柔眸,放也不放开。“你流了好多血……”她看了好难受。

尉迟昭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什麽情况,他……差点又掉入那个无底的黑阱里了,幸好,幸好有她。再抬起目光,他被挤压到没有空隙的思绪,因为她靠近的体温而变得舒缓宁静。

他欲坐起,却摊软如烂泥,她察觉他细微的动作,会意过来,赶紧扶他靠向山壁。

“谢谢……”黑暗中,他面颊薄烫。淡扬无血­色­的­唇­瓣微微一笑,他深吸口气抚平眩目的感觉,费力地移动另一边未受伤的绵软手臂,在自己脖子和肩膀两处各压了一次,而後叹了口气,“拿块布……按著就好……”他本想点|­茓­止血,力道却严重不足,只能稍微抑制。

她闻言,马上撕开自己的裤管做布巾,按上他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缓缓地吐纳几次,凝神调整混乱的气息,默念心法,调息内伤。

过了好久,昏眩感总算有点减轻,他掀起眼帘,见她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心头微热,柔声问道:“你……不怕吗?”

“我怕!我当然怕!”她再次伸手绕上他的脖子,一点都不在乎什麽世俗礼教。“我怕你死啊!你不要死!”冰凉的手触摸上了他不平整的脸颊,她没任何其它反应,他却一阵错愕。

他的面纱……掉了!何时?他居然没注意?

一种反­射­­性­的习惯让他撇过头,胸口急剧地震荡著,心惊漫天盖来。她看到了吗?知道了吗?有没有吓坏她?

脑子思绪纷乱,他从未如此不愿让人见到他的容貌过。

“你怎麽了?”虽然四周暗暗的,但她听到了他变快的心跳,连外头的雨声也掩盖不了。“有哪里痛吗?”她很紧张地抓起瓷瓶,拿开布,将药粉涂在伤口上,兴奋地发现流血程度比之前减缓,伤药也涂得上去了。“你看你看!血停了,可以用药了,你会好的对不尉迟昭?”她搜寻著那清亮的眼眸,他却不看她了。

心口泛起一股失望,她疑惑:“你为什麽把脸转开?你不对著我,我看不到你啊……”

他听到她的话,颤了下,才猛然醒悟。

是啊,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怎看得到他?

她看不到,她看不到的……

有种怪异的感觉侵蚀他的思考,他在心里挣扎了会儿,才慢慢地对上她未曾移开过的晶灿大眼。

“尉迟昭?”她抓住他的手。

确定她眼里没有一丝嫌恶,他像是放下沉重大石。

“我没事。”他轻轻地启­唇­:“你……在抖吗?”

“你不死,就不会抖了。”她握紧他的大手,将脸贴上他平坦的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起伏,她露出笑容。“你会好的……吓坏我了……”

一阵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袭上,他慢了些时才知道自己衣襟大开,露出了胸膛。

“小十……”他面容抹红,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别的原因,身体又燥又热,对这种亲密不知所措。

才一动,就感到头晕不止,她抱著他不愿放手,悠悠气流之中,他听见她带著浓重的睡意低声软语:

“只要你在……我不怕……可以安心……”

接下来的音节都黏连在一起,没讲几个字,之前­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她,就这样放松地昏睡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

他却听不到也看不著,只徒留那圈圈涟漪越荡越深。

轻轻地,他抚著她落至他指间的发丝,任她的呼吸一缕缕绕著他周围的空气,幽然叹息。

碎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踩水响起,他一惊,屏住气护著提供怀中的人。现在的情况,别说是逃了,连举起手都已是极为吃力。他额间冒汗。

“他­奶­­奶­的!血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还找个屁!”粗俗的话语透过雨声传递而来,不甘的语调显示说话的人有多想揍人。

“一定在这附近,可别让贼人先找了去……就这样逃走实在是良心不安,幸好折回来一趟,不然也没办法知道救命恩人负伤逃跑……咦?小心!这里有个斜坡!”他差点跌个狗吃屎。

但另一个却没这麽幸运。哗啦啦的土石滚动声伴随著吼叫直爆:“你不会讲快点!?想故意摔死老子啊!”

“不好意思啦!”粗哑的嗓音嘿嘿笑著,也走了下来。

“啥!到哪儿都诸事不顺,又被人追杀,又冒雨寻人……格老子的!都是死容老头害的!”

“至少咱们的命留下来了。那边好像有个山洞……咦?有人!”

“那麽黑你也看得到……”他看著自己兄弟不顾脚上有伤,一拐一拐地奔近,还真的好像有人影。“啧,瞎猫碰到死耗子!”啐一声,他也走过去。

就听见那看来十分壮硕的汉子朝著那一抹黑影有些些暧昧地笑道:

“哎呀,打扰你们小俩口私会真不好意思,请当在下不存在,只是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著斗笠面纱,讲话会让人脚软骨头酥的小兄弟?”

第六章

那个人的背脊,直直的。

他很高,腰稍稍细,可看起来却很好抱。

为什麽要走那麽快?她答应他,以後绝对不说谎了,所以,停下来,等等她,好不好?

她想追上前面高瘦的身影,却发现两人只是越隔越远,她跑著,连一点点距离都没有拉近。

他总是离她那麽远,他总是不肯让她看见他的模样,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她说话,很温柔地对她笑著——

墨­色­的绳索从她身後的黑幕­射­出,将她整个人捆绑住,一寸寸地把她拖进无底深渊,她见著他的身形就要消失不见,急急伸直了手叫唤出声:

“别走!”

倏地张开眼,她看见的是床旁的纱缦,和自己举得高高的手。

汗水滑落颊边,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麽快,那麽害怕!

记忆一下子杂乱起来,她傻傻地抚著覆盖在身上的薄被,感觉自己的存在,然後……突然想起睡著之前的事——

“对了,尉迟昭!”她很快地翻身坐起,身上的擦伤立刻痛得她眼眶泛红。环顾四周,进入眼帘的是有点陌生、却又好像有点眼熟的房间。

她皱著眉,看向自己已被换过的乾净单衣,还有上过药的手心,但还是搞不清楚这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一心记挂著受重伤的那人。她下了床,无力的双腿却使她差点跌倒;扶著床柱,等适应了、可以站稳了,才拿起床头摆放的衣物穿上,也不管出口己披头散发地,就打开门想出去,正好跟捧著水盆要进来的一个姑娘撞个正著!

“啊……小心小心小姐?您怎麽起来了!?”丫鬟打扮的姑娘轻呼,幸好动作机灵,才没撒了一地。

小……小姐?容湛语闻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她倏地偏过脸瞪著那姑娘,只觉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只听那姑娘叨叨絮絮:“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我待会拿些吃食过来好不?您这回离家出走可吓坏不少人,前晚两位大爷碰巧将您和另外一位公子带了回来,满身是伤的。虽然您穿著男装,脸上也都是泥巴,咱们分舵主还是一眼就认出——咦?小姐?”

她被容湛语一把推开,只能困惑地看著她站在大开的门口满脸震惊。

“这里是……”她喃喃,望著的确熟悉的景物失神。

“欸,小姐,您可别告诉我您失忆,什麽都记不得了。”姑娘瞅著她难看的脸­色­,心头打了个突。“这里是“四方镖局”在洛阳的分舵啊,您前年还随总舵主和您那一串哥……咳,九位少爷,来这里住了几个月……您还记得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记得……我当然记得!”分舵主是她姑姑,她怎会不记得!“尉迟……那个和我一起被救的公子在哪里?”她转头急问。

“就是那个专门给客人休息的南厢——”她话才说一半。

“可恶!”容湛语脚一跺,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

“咦?小姐、小姐!”姑娘摸不著头绪,只能在她身後叫唤。

“我不是小姐!”她恼火地放声斥喊,不管身体上的酸疼,就只是往长廊跑去。

怎会?她怎会在分舵!?尉迟昭知道了她的身分了吗?会气她扯谎骗了他吗?满心的忧虑充塞在她脑里,让她对自己好生气,若是之前老老实实告诉他就好了。

她白著才结痂的脸蛋,一头如瀑黑发没梳好,步履也蹒跚,但却一点也没有停留地朝著尉迟昭所在的南边客房奔去。

一个个年轻镖师光­祼­著上身在练拳,她像是没看到,直接穿过练武的空地;大家都知道她是谁,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但那几个大男人却还是面红耳赤地东遮西掩,剩下的几个也都僵著身躯故作镇定。

“哎哟!小小姐啊!你不是受了伤……等等!你要去哪儿?”一个分舵里的老管事看她在跑,忙出声呼喊,却也只换来她一句忿语。

“我不是小姐!”声音随著颠簸的人影很快地消失,只刮起一阵风尘。

有著一把白花花胡子的老管事傻眼,抓了抓头,咕哝道:“你不是小姐,难道我是吗?”才转头,就见一名身著黑衣、眉宇之间充满英气的女子伫立在旁,他恭敬地拱手:“分舵主。”

她微点头,一双凤眼里有著笑。“那娃儿又怎麽了?”

老管事往那还在尘土飞扬的地方瞧一眼,摇摇首叹道:“我也不知道……不是受了伤吗?我看她跑得倒挺快的。”

“嗯……她是往南厢房去了吧?”女子扬眉,眯起他们容家女­性­特有的晶眸问道:“那跟她一起被救回来的男人……是在那里吧?”她负手在後。

“是的,也替他医治过了。”老管事望著主子,奇怪地看见她勾起诡异的笑。

“他的伤如何?”她状似随意问著,眼底却闪过一丝……愧疚?

“小伙子内功不错,内伤服药後尚可自己调养,肩上的刀伤虽受创较为严重,但之前小小姐似乎是给他用了镖局独有的伤药,恢复也是迟早的事。”驼著背的老管事又偷瞄了她几眼。

“原来是这样……”她莫测高深地侧首,回复轻松神态。她的面容并不特别美,但轮廓却棱角分明,油然生出一股不易亲近之感。不过,认识她的人都晓得,她脑子里的稀奇主意,绝不会比她侄女少。“那别理她了,反正老七过两天就要到了,那娃儿就丢给他去处理。对了……杨伯,你看,春天是不是来了?”语毕,她昂首哈哈一笑,便慢慢踱离了去。

那被叫杨伯的老管事撇著皱掉的嘴皮,念念有词:“春天?都夏末了不是?前几天还说入秋要做衣裳呢!”反反覆覆地,还笑呢。

他年近八十,照顾他们容家三代有馀,一个小小姐就够令人头痛,偏又有个大小姐,两个人加起来,比那九个兔崽子还令人头大好几倍。

对了!七少还说要带个客人来,可不能怠慢了。

转过身,他忙活去了。

容湛语一路跑,途经几个熟面孔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一颗心吊得老高,就急著找尉迟昭。

才弯过南厢房的回廊,她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

心口跳得很快,她知道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

握紧手心,她有点退却了。该怎麽向他说?要怎麽道歉?他会不会原谅?

一开始,她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可是……可是,她没想到那麽多,所以……可不可以请他不要讨厌她?

她在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做好的心理准备一次又一次地溃堤,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胆小过。以往犯了错,也只要扮个鬼脸就能忘了隔夜事,她知道那是因为家里人都疼她,所以容忍她的胡闹,但现在——

“咦?你不是那个姓容的娘……容老头的女儿吗?”

身後传来男人的声音,把她吓一跳,转过头,发现是客栈里看到的那个落腮胡汉子。

“是你!”她先是愣住,然後指著他大叫,很快地又捂住嘴,怕惊动到尉迟昭。

“谁?”落腮胡汉子回头看,没发现身後有半个人影,才晓得她是在说自己。奇怪,他没跟这娃儿讲过话啊,她怎认识他?莫非她满周岁的记忆可以持续到现在?“……娃儿,老子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爹了耶,别看老子这样,老子也是很疼惜家里那个黄脸……老婆的,你这麽小一点的时候,老子就看过你把屎把尿了,你想用这种招数引老子注意未免——痛!你踢老子!?”小腿上的疼痛让他瞪著浓眉粗眼,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什麽老子老子又老子的!

“嘘!”她伸出手指放在­唇­边要他轻声细语点,左右看了下,压低声恼道:“大叔,我也知道你老得可以做我爹了,所以别再说笑。”

原来是他会错意,害他惊出一身汗,差点以忘逃不过容老头的追杀。落腮胡汉子弯腰,厚厚的嘴­唇­也学著她嘟起,小小声说:

“你这小娃儿,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跟容老头一模一样,好歹是老子救了你,也先说声谢吧。”他邀功。

“你救了我?”她瞪著他那把杂草般的嘴毛,把一切事情慢慢连接了起来。“大爷……原来那两位大爷就是你们,是你们把我带来这里的!”她想起刚刚那个姑娘的话。

“是啊!老子跟老子的好兄弟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豪气地拍著胸部。

本以为小娃儿会露出崇拜感激的眼神,谢谢他的大恩大德,没想到却完全相反。

“都是你们害的!”她生气地用力扯了一把他的胡须,痛得他哇哇大叫。“如果他不理我了,我就我——”也不知怎地,想到就难受,她红了眼眶。

落腮胡汉子错愕地怔住,有点想开口叫暂停。

这世界反了、反了啊!欺负人的人一脸委屈,像是他这被欺负的人的错似,还有没有天理?

见她好像要掉泪,他退一大步,神­色­惶恐。

“呃……老子只是路过这里,来看好兄弟的伤,不知道你在说什麽,老子没踢你、没骂你,也没有拉你胡子……你别找老子,去找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负责,就是旁边那间房而已……老子告辞!”一拱手,他逃离现场,眼不见为净!

容湛语瞅著他指的方向,垂首吸了吸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又驻足在门前半晌。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咬著­唇­,抬起手轻轻推开。

淡淡的药味夹著薰香弥漫在房内,她抿著嘴,反手悄悄地将门掩上。

“谁?”低柔的嗓音虽然添了点疲累、少了些­精­神,但还是醉人之极。

容湛语下意识地抓著胸前衣服,拖著沉重不安的步伐,走进内室。

“是我……”她睇著那垂落纱帐的床,出神了会儿。还是一样,即使地方不同,也没了笠帽,他们之间还是相隔两茫茫。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垂著眸,她嗫嚅地补了一句:“……小十。”她奢望他还是把她当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十”。

即使是重来一次,也不要改变态度,她绝对不会再有谎言。

周围的空气彷佛一丝又一丝地被抽掉,她紧握著手,好想转身逃跑,但却只能逼迫自己站定在原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审判。

一阵沉寂,压得她透不过气,甚至连抬起脸都不敢。

良久,才终於听那温柔的声音缓道:“你……还好吗?”

她眼睛一亮,赶忙点头。“很好!我身上没什麽伤的!”她很快地走近床沿,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掀开那纱幔,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事,那就好。”他的语气淡淡的,还轻咳了几声。

“那你呢?你的内伤好了吗?刀伤呢?”她担心地问,好想看看他是否完好,却怎麽也没有勇气揭开彼此间微弱却无法消失的隔阂。

“我很好。”他又停了下,“多亏了镖局里的人帮忙,谢谢你……容姑娘。”柔云般的语调缓慢地、低声说出最後的三个字。

他的道谢很诚恳,说话的起伏也没什麽不同,但是听在容湛语耳里,却是宛若闪电雷击般。

就好像,他们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点点距离,因为这生涩的称呼,而又生出了一道更大更深的鸿沟。

她……跨越不了的鸿沟……

“我喜欢你……叫我小十的呀……”她绞著手指,好小声地抗议著。

尉迟昭­祼­著被白布包扎的上身,背靠著床板,在听见她说的话时,胸日突然紧缩了下。

这种心悸,让他眉间深锁。

他明明一直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即使这两天他得知了更多的事实,也应该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觉。

不是吗?

他一向淡然,少有开心或生气的表现,不论是哪种情绪都是极淡,不曾有过自己无法掌控的时候,但这次——

先是亲如手足的三师兄被打落山崖的事情,这个打击让他痛彻心肺,难以平复,然後是小十……

对了,她已经不是了。

她不是那个无依无靠、总是饿肚子被人欺负的小乞儿小十,她是“四方镖局”总舵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今年芳龄十六的容湛语。

当他知道她身分的时候,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他不懂。

她为什麽会找上他?因为她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且没有一眼看出她是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姑娘?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搞错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麽她会在听到玉龙说的那些话後表情僵硬。

她隐瞒身分、隐瞒年纪,只是为了跟著他到玉泉庄,那麽,目的达到了,接著呢?

忆起她曾抵在他背上,楚楚地哀求他带她去哪儿玩;也曾好几次,她一直拉著他的衣摆,怎样都不放手……

他不晓得这是否也是她游戏的一部分,但是——

抬手摸向自己半边面颊,凹凸不平的粗糙感刺痛了他的手指,也刺醒了他首次摇摆不止的平静心湖。他无声地扬起­唇­。

再想下去,就过界了。

“容……容姑娘,在下眼盲,一路上同行许久,拖累了你的名声,已是万万不该,我会亲自向分舵主请罪,以示道歉。”他清晰侃言,坦坦荡荡。

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

“你为什麽要这样跟我说话?”她瞅著那薄软飘扬的床幔,比起白纱更加遥远,“扯谎骗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能不能……不要生气?”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只觉上面都出了汗。

她好像很难过,为什麽呢?尉迟昭不了解她的心思,或者应该说,他也制止自己去了解。

见他没说话,她更急切,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略显语无伦次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我想找人作伴,所以才……我知道,现在再说什麽,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突然间,她的目眶充塞著酸涩,想哭的感受泉涌而来,不能呼吸了,意识也结霜成块了,只要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觉得好伤心好伤心。

因为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小小、小小声地重复著一句话。

反反覆覆有著回音,暖暖的、甜甜的,也有点苦苦的、远远的。

她静下所有思维,捕捉到了一些些馀韵,然後,严重地蚀入她的骨髓。

她懂了、明白了。

掏空了厚重混乱的纠结思索,一种情感在她体内扩散爆发,湍急的猛流将她逐渐缩小的形体侵吞得毫无保留,她无法控制地不停下陷,被一层又一层的漩涡给卷入翻搅。

完全不能自已地,心口的位置上,填进了令她疼痛的温柔。

她好害怕他会讨厌她,因为……不是因为她想和他做好朋友……

那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因为……她喜欢他。

喜欢他的温柔话语、他的谦和正直、他的真诚细心。

喜欢他心软又毫不怀疑地在路上捡了个小乞丐带在身旁、喜欢他总会比她自己还先注意到她是冷著饿著或累著、喜欢他在烈日下慢慢行走而将买来的马让给她骑、喜欢他以为她怕生而让她特别亲近、喜欢他没有刻意却柔如棉絮的说话方式。

喜欢他的所有、他的一切。

在她发现之前,就已经很根深柢固地喜欢了。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她双颊微红,揪著腿上的衣料,好胆怯。

如果……她现在说喜欢他,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会以为她又在骗他?

被她倾泄的羞柔情意所影响,尉迟昭深受撼动。但随即很快地,他压下心中的波涛,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细微感情全数内敛封闭。

他曾对自己说过,不会有所遗憾。

没有期望,便无失望,不论对她,或对自己,都是最好。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启­唇­:“在下没生气,也不会不理睬你,是容姑娘想太多了。”

“真的吗?”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出他语调的起伏,她实在不敢确定。一阵风从窗外吹抚进来,她反­射­­性­地就欲伸手掀他的帘帐,却被他从幔内制住动作。

尉迟昭察觉自己的举动,先是愣住,随後微微心惊。许是他私心作祟,他并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丑陋的模样,但……这是为什麽?

只要让她看一眼,或者她就不会再迷惑,这是最快速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但他为何如此排斥?

他逃避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布望在她心中,他就只是那个待她好的“尉迟昭”,即使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也好过看她流露出嫌恶骇怕的表情。

容湛语凝视著两人接触的地方,不同以往的,这次她毫无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也曾经握过她的手,但是,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隔著任何东西。

才抓住的纤细丝线,又……失去了。她垂下眼。

“我不在乎。”她喃著,却刚好能让他清楚听到。“我不在乎你的模样,因为,我认识的,本来就是没有容貌的尉迟昭……你懂吗?”她低诉的字句没有掩饰,赤­祼­­祼­地呈现给他。

身体像是要著起火来,就算会自焚而死,她也不後悔。

尉迟昭静静地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他温柔的黑眸有著和她不同的冷意。

他并非无心人,又怎会听不出?

只是,他怎能给她回应?

她是个美好的姑娘,他却连长相都耻於见人。

她和他,好比天与地、云与泥,不该有交集,也不能。

“我懂。”闭了闭眼,他用著那倾醉的柔嗓道出残酷的话语:“我认识的,也只是那个孤苦可怜的小十。”又远又淡漠。但他就是说了。

这样,为的是要斩断她的情丝,若是伤了她,他真的……很抱歉。

犹如晴天霹雳,容湛语捣著嘴,却还是不小心泄出咽声,她很快地红了眼,慌慌乱地站起身,撞倒了椅子,弄痛了伤口,但她一点也没知觉。

“我……我就是小十啊……换了个身分,你便不认我了吗?”她好难过,比起身上的伤口,心头的痛更让她无法忍受。“骗了你,我很对不住,一开始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没想……那麽多,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呀……”她很努力地想将话说得完整,但不论她怎麽控制,还是越来越破碎,她不想让他发现她在哭,泪却流了满脸。

尉迟昭有一瞬的不忍,差点就想将她拉近身边安慰,但停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帘幔。

他握紧成拳,指痕几乎烙在掌心之中。

室内,只有藏不了的低泣声回荡著,一遍又一遍,每个哽咽都撞击著他、撕裂著他,比起她,他并没好受到哪里去。

他不晓得为何会变成这样,只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

没什麽可以讲了,是吗?容湛语心里最深埋的一处角落也被他的默然给瓦解粉碎。

“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哑哑的,她用著最不著边际的话作为结束。然後,像逃难似,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她跑出去,靠著门板滑落,抱紧自己的膝盖蹲著,把脸埋在里面,缩成一个小球,肩膀阵阵地抽搐著,衣布的颜­色­也因湿意而慢慢变深。

房内的人,拳头松了又握,终是无语。

第七章

“小小姐这两天怎麽失魂落魄的?”杨伯趁著倒茶之际,贴近主子咬耳朵。

分舵主微微一笑,抬起明眸。“你问我,不如直接问她。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弄了这些茶水点心,准备“开导”她吗?”

清风吹进凉亭内,石桌上小盘小盘的­精­致茶点看来更显诱人,分舵主动箸夹了一块糖枣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她满足赞道:“真不错,不论你有啥子目的,我都可算是受惠人。”

杨伯皱著脸,“小小姐不开心呢,您可别只顾著吃。”

“咦?”她扬起嘴角,一双英眉挑得半天高。“到底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就不见你担心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您昨晚下棋输了我,想在口头上讨赢,那不要紧,今儿个我可以陪您再战十回合,现在请多多关心您的侄女。”他有礼地垂首,恭敬地回话。

“你真是越老越狐狸了。”她笑得眯起眼。

“不然怎能服侍您?”他的胡子也在笑。

“十回合,可别忘了。”她低声叮咛,准备今晚把他­奸­诈的老骨头拆个彻底。

“悉听尊便。”他驼著背放下茶壶,退至她身後站著。

“十儿。”她唤著侄女的小名。“过来这里坐。”她柔声轻道。

本来坐在亭旁栏杆瞧树的容湛语,迟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见姑姑向她招手,才缓缓地拉起裙摆走近石桌。

换上女装,虽脸蛋上还留有淡淡的伤疤未愈,但并未减损她的秀雅丽美。眉间上的愁,更增添了她迷人的娇柔。

“饿不饿?我看你晌午没什麽吃,不舒服吗?”分舵主夹了几块她爱吃的点心到她面前的小碟,还真的有些怜惜她略微瘦削的憔悴双颊。“你跟我讲的事情,我都已经传达给你爹了。玉泉庄这门婚事,还有他们庄里的古怪,有别人会处理得妥妥当当,你甭再­操­心。”不过,可惜她没法看到大哥接到消息时,震惊骇怕想飞奔过来、心疼他宝贝女儿的模样,真令人扼腕。

“谢谢姑姑。”她垂著头,碧绿的热烫茶水冒出白雾,好像他的面纱。“我很好,只是吃不太下。”她歉疚地低语。

“嗯……你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她放下筷子,支著下巴,望向她小小的发顶。“……是因为那位公子吗?”她准确地看穿。

容湛语果然霎时抬起脸,瞪著大眼,看到了她凤眸里的了然,便知自己的心事瞒不了一向­精­明睿智的姑姑。

一向如此!她没有娘亲,也没有姊姊,身旁都是直来直往的男人,只有姑姑,从小看著她长大,她懂是当然的。

“姑姑……做错了事,不是只要道歉就好了吗?”为什麽……为什麽没有用?四月天会员制作

“道歉,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藉口,造成的裂痕,只用一句歉语,要怎麽补起?”她悠哉地啜著甘甜的热茶,全然不理会身後要她别这麽严厉的暗示提醒。

短短几句话却一针见血,刺激了容湛语浑沌不明的思考。

她无言,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可是除了道歉……我能……”做些什麽呢?他会接受吗?他都不认她了呀。

思及此,她鼻头又酸,赶紧忍住。

“十儿。”分舵主伸臂越过桌面,覆著她细致的手背,微笑道:“重点不是该怎麽做、要如何做;只要有心,那就让他明白,他若是不懂,就多用点力气,到他清楚地看见你要表达的为止,当是赔罪也好。虽是累了些,但裂缝本就是由你造成,所以合该你负责填平的,是不是?”她瞅著她大大亮亮的美瞳。

容湛语楞著,怔怔地日望她,好久好久都没有眨眼。

她的混乱思赭、她的缠结思索、她浑然无章的每一寸情缕、每一分迷惘,都好像找到了一条宽广的路,不再往死胡同里钻挤,也不再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放在他身上的喜欢好多好多,收不回了。

她想让他知道,很想!就算他没办法喜欢她也不要紧,至少,先听她说。

好吗?

“小小姐怎傻了?”杯里的茶虽还有一半,但杨伯还是走上前做出倒茶的动作。

“你才傻,老眼昏花了,再倒下去,茶都流满桌了。”分舵主眼明手快,用筷子压住壶嘴,勾著笑。“她正在学怎麽长大、怎麽变成熟呢。别吵她,让她自个儿好好想想就是。”她吃了块梅花饼,悠闲自在。

是吗?杨伯白眉拢起,实在不怎麽相信这骨子里老有怪异的主子。正想再说话,眼角就瞥到容湛语突然站起了身,他连忙道:

“小小姐要喝茶吗?”他望一眼她满满的茶杯。

她恍若未闻,大眼直视著亭子外的一点。

分舵主和杨伯顺著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名身著深­色­衣袍、戴著覆纱斗笠的男子缓缓朝这边而来。

“那碍眼的玩意儿是你给他的?”分舵主指著他头上的东西对老管事低语。

“因为他很客气地要求,所以……”杨伯不敢承认其实是因为尉迟昭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弄得他一时迷糊,就答应了。

分舵主瞪他一眼,跟著摇头叹道:“他虽走出了房,却走不出自己的心门。要怎麽样,十儿才能让他接纳她?”睇著容湛语像没听见他们对话似地跑出了凉亭,她泛出无奈的笑。“咱们容家的女人……就是要比一般人坚韧啊……”

“您是个中翘楚。”杨伯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品尝著点心,然後像平常一样地扬起­唇­瓣。

容湛语奔出了亭,一路不停地朝著尉迟昭那里的庭园接近,他似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微侧首,便面向著她,待她跑近身边。

她有些喘,在听见他叫了她後,先是喜他真的没有不睬她,而後又怨他还是更改了对她的称呼。

“叫我小十!”她重重地纠正,不过很快地担忧起他的伤势。“你可以下床了?不会流血了吗?身上都不痛了吗?”这两天她都不敢去吵他,有时很想看他,也只敢懦弱地在他房外踱圈子,不过刚才听了姑姑的话,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麽窝囊,能多一点勇气。

是她的错,她就要勇敢面对,如果只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什麽事都做不成。她不要没试过就放弃,也……根本不想放弃。

她的语气这麽深切关注,尉迟昭心一荡!原以为那日过後,她便会避不见面,没想到,她还是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该怎生是好?

几夜来,他总辗转反侧,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静心。是因为坠崖的三师兄,还是……

因为她。

她的眼泪严重地影响到他,他怎麽也忘不了她委屈哭泣的声音和极富深意的喃语。怎会呢?

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意起她了吗?以一个男人的身分——

突然间,一个念头占据他思绪,让他震惊不已。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麽?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个孩子,便任她撒娇,可是,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过她说话的态度,根本不像个街头乞讨的孤儿,他每每在心里说服自己,替她找解释开脱……莫非,他其实早就……难道说,连他自己也骗了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

他沉重地封锁慢慢扩大的骇异,不泄漏一丝、不允许一毫。凝睇著她因适合的装扮而更显沉鱼落雁的娇颜,那样动人心弦,即使他无法从斗笠面纱窥见全部的美,也仍是不减她的清丽,甚至让他自惭形秽。

他告诉自己:别想了。

“谢谢容姑娘的关心,在下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正要亲自向分舵主道谢,请问容姑娘……”

“我是小十!”容姑娘容姑娘,她听不下去了!那一句句端整平板到像是陌生人的对话,让她忿怒地放大声音打断他。“叫我小十!”她重复。

“这只是一种称谓。”他用温柔包覆她的怒气。

可是她却非要他清楚知道不可。“你不是说你只认识小十吗?所以我不是容姑娘,不是容湛语,不是“四方镖局”的小姐,就只是小十!”她好坚定,没有半分的妥协馀地。

尉迟昭理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情线,他做了斩断的动作,但却只是被越缠越紧,是他根本忍不下心断,还是她不肯让他断?

“在下不敢僭越。”他的声音仍是让人摸不著任何情绪。

“你……”她好生气、好想抓著他摇晃!要他别再这样,但她所做的,就只是举起手,轻拉著他的衣袖,放低声倾诉她那好小好小的要求:“你可以别接近我,但不要拒绝让我接近,也不要把我推远……好不好?”她抬脸深瞅著他覆在­阴­影後的轮廓,非常地认真。

他的心猛跳,他应该要划分把持住彼此的界线,不是吗?

那他为何会有种想轻轻拥她在怀中的冲动?

脱序的海潮彷佛就要将他淹灭,他怎麽呼吸都是她的气息,他要怎麽做?

怎麽做?

“你——”他略显失神地启­唇­,却被突来的斥喝声给硬生生打住。

“你这小子是什麽来头!敢欺负我家十妹!?”

一道黄影迅如闪雷,身形和声音几乎同时逼近,耳边的语尾尚未拖完,尉迟昭便感到一阵劲风袭面,他反­射­­性­地移步,躲过攻击。

“想跑!”黄衫男子扭身,像条滑溜溜的鳗鱼似地再次贴近。

尉迟昭担心波及到容湛语,脚步微晃,便引著他往後一大段距离。

容湛语听到那熟悉得不得了的话声,先是呆住,而後见黄衫男子没头没脑地动起手来,她赶紧大叫:“停啊!别打、别打了!”

尉迟昭身上还有伤啊!

尉迟昭并不知此人身分,但见他并无杀意,只温婉道:“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有什麽误会……”他几个跃步,闪过黄衫男子欺上来的身体。

“咦?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吃了棉糖还是吞了丝绸?”让他险些手软啊!是新招数吧?“你反应倒是敏捷,招式却乱七八糟,这斗笠碍事得很,摘了它吧!”他疾伸出手擒抓。

尉迟昭脖子先一步往後躲过,黄衫男子招招攻他上盘,肩上的伤口逐渐因他避开的动作而泛出疼痛。他微喘气,动作开始迟缓。

“别打了!他没有欺负我!”一旁的容湛语恼得差点跺碎地板。“七哥!你快停手!”

“原来是我误会了啊?”那被唤七哥的黄衫男子边喃语边出手,却连连被尉迟昭侧身化解,掀斗笠掀上了瘾,他俊逸脸庞的表情越发兴奋,“左边、右边;左边、右边中间有空隙!”他高兴地大喊一声。

“七哥!住手!他身上有伤啊!”

“什麽?”黄衫男子诧愕,已出了掌收势不住,只好瞬时改握成拳减低伤害。

电光火石之间,尉迟昭欲回避他的招式,却因迟了刹那而没有完全脱离范围,那一拳就这样结实地打在他胸前。

他被击得连退数步,由於本就有内伤,护体真气不仅减了一半作用,受到外力冲撞後还骤乱起来。

黄衫男子虽抢先收回内力,却仍是见他吐了口血,自己则也被反弹的冲击力震荡得胸痛不已。

“尉迟昭!”容湛语连忙跑上前扶住他不稳的身体,她红著眼眶,焦急地连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怎麽样!?很痛吗!?又流血了……可恶!七哥,都是你!”她怒目瞪著黄衫男子。

“老妹……咳咳!”他很苦命地皱起脸,弯腰抚著胸口,“我好歹也受了伤……你不关心我就算了……”还骂人,痛……他好可怜!

“你活该!”谁教他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

“呵呵……骂得可真好。”

另一道男声加入,她明显地感受到尉迟昭的身体颤了下。抬起头,只见他面对著前方,带有血丝的下颚僵硬,显然十分惊讶。

一个手执纸扇摇啊摇的男子,从庭园的拱门缓步跨入,他极其俊美妖魅的面容上挂著悠然微笑。

“早叫你别这麽莽撞,一碰上功夫好的人就想过招,听话老是去头去尾,还搞不清楚状况,这次可闯祸了吧——”他一双美眸在搜寻到其中某个身影时倏然睁大。“小师弟?”他讶道。

尉迟昭看著他,确定那真的不是幻象,也不是头发昏,才缓缓漫起柔笑——

“原来你没死,三师兄。”

※※※

“说来话长。”

真的很长,长到他懒得说,所以……可不可以用这四个字带过?

日落月替,飘著清淡菜味和柔和薰香的房内,烛火摇曳,三师兄坐在椅上,帮自己倒了杯茶,往床上靠坐的身影看一眼,他终究无法抵挡亲爱小师弟的关爱眼神,只好搁下杯子,叹了口气。

“我说就是了,你别那样看著我。”他担心现在夜黑风高,自己会很想把他扑倒。摇起摺扇挥去冷汗,他慢慢开口:“总之我是被那姓玉的打到山崖下没错,但是我可也没捡到什麽秘笈、练著什麽盖世神功,而是很悲惨地重伤躺在山涧中等死,刚好容湛……就是大海,刚才穿黄|­色­衫子、打伤你的那家伙,反正他恰巧路过,救了半死不活的我,待我伤好一些,便捎信回师门,但那时你已下山,所以错开了。”被人揍下崖这麽丢脸的事情还要他重复说明,真是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已经尽量缩减了,还是这麽长,好渴!

“三师兄……”

“你停你停!”三师兄正想喝茶,被他这样一唤,手臂绵软地撒了身上都是荼水,差点没烫死他。他频频做出制止的手势,然後拿起桌上的乾布边擦边叨念:

“真可怕!受了伤,说话更轻更柔,我可是有骨头的人,都被他融了一半变无骨……”抬眼见尉迟昭疑惑地看著他这边,他有些无奈地勾出魅笑:“我知你想问什麽,我很好,虽曾一脚跨进棺材里,但现在休养得极好,把棺材也给踢到天边去了,比起你这副虚弱的模样,我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傻师弟,就只顾著担心别人。

尉迟昭对上他美丽的笑,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微沉吟,他问道:“三师兄,师父究竟要你去玉泉庄做什麽?”这几天他也耳闻了容湛语和玉泉庄的婚事,虽然确定不会有结果,但他还是不免关心怕她遭人欺。

三师兄合起扇子,这次可是坐得稳稳地。“师父只是要我带两句话,若是见到大庄主,就要我告诉他:“因果因果,种错了因,就得承受果。”若是只能见到玉龙,则就要说:“因果因果,虽是错因,亦可开出好果”。”他没见著大庄主,便和玉龙讲了师父要他带的话,孰料,却被他打到断崖下趴著。

什麽因果果因,念经似,师父真是老­奸­,一定知道这不是件好差事,所以才推给运气一向极佳的他,他的八字命盘是好没错,但也用不著总是指名他下油锅吧?

成天在鬼门关前晃来晃去,鬼差很可能会因为太烦而把他踹进去啊!一不小心归了西,谁要负责?

尉迟昭不明白那两句话的意思,只道:“我也是没见到大庄主,不过,那夜小十……容姑娘曾对我说过,是玉公子的关系。”

“欸,其实那个玉龙好像不是原本那个……”还有分原来後来,简直乱七八糟!他皱眉道:“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什麽藏宝图和宝藏,什麽杀人被人杀,直一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得满城风雨,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小子强硬得不容许别人阻止他正在进行的事。总之他们那种几代传下来的大派,外表堂皇,关起门来,有太多不为人知、也不为外人道的恩恩怨怨,太复杂了。”

要不是师门有来往,关他啥子事?他叹息起自己的悲哀,馀光瞄到尉迟昭沉思的脸孔,俊眸微微眯起:“小师弟……可以换你跟我解释一下那位“容姑娘”了吧?”

尉迟昭一怔,只简单地说明:“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跟著我进庄,遇险後连夜被人救回这里。”

三师兄美美的眉毛皱成两条怪虫,觉得自己被骗了。“小师弟,我这麽钜细靡遗地将我的行踪、事情发生的始未来由,乖乖地讲给你听,而你,却只用三句话就想打发我?”他最最可爱的师弟,何时变得如此狡燴?

尉迟昭垂首,神态略显疲惫,“事情……就是这麽简单。”是简单吗?那为何一思及此,他会感到累?

“是吗?”三师兄长睫微掀,睇著那放在床沿的笠帽和温热药碗。

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刚才大夫来看病时,那姑娘就站在房外等,脸上担忧的神情绝对装不来。师门里,他一向最疼爱这个­性­子极为温和的小师弟,也知他……没有亲人,将每一个师兄都当成亲兄长看待,更因为如此,他要是瞧不出小师弟心里的结,就枉费这十几年来的相处,要磕头谢罪了。

“世上人百百种,心百百颗,想当然尔,想法自然是得数不清。同样的事情,并不代表每个人都有相同感受——你说是不是,小师弟?”

尉迟昭顿了下,移动视线看著他悠闲地啜茶摇扇,知三师兄外表散漫慵懒,但心思却比一般人来得细腻,尤其是师门里的师兄弟,彼此可谓没有秘密。

他听得出三师兄话里的意思,但是……

“可我……怎能去赌那一百颗心中的唯一一颗?”他淡淡笑,眉间有著愁。

“你不下往,怎知押不到宝?”不理会敲门的人,又要如何把门打开?

尉迟昭只是柔声:“要是赌输了,谁来赔给那姑娘?”

他盼,在她心中,他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尉迟昭,这样,她就不会失望了。

对他俩都好,都好。

三师兄优美的­唇­瓣轻抿,实在怨脑骨头酥的感觉。“你老是往坏处想,难怪没得赔。”

“我只是……不愿害了她。”他缓缓地道。

“若她直一对你有意,你所做的,就是为她好?”他提醒另一面的看法。

“这……是暂时的。”尉迟昭淡语:“她会很快找到别的人。”然後忘了他,恢复到原本的生活。

三师兄简直听不下去,连扇子也丢到一旁不摇了。“你的理论好怪呀!我实在很想站在你这边护著自家人,但是你这种不想害了她、却又不小心害到她的做法,让我头昏眼花。你不觉得矛盾,我都想得矛盾;更何况,你又不是她,怎麽能笃定她一定会去找别人、一定忘了你呢?若是她的心碎成了两半拼不回去,谁又要来赔她?你吗?”

尉迟昭被他一阵抢白,面颊微红。他知道自己处理得很糟,那是因为他根本从未遇过、根本不擅应对这种事,那日她欲言又止,简单的话语却隐含浓重情意,当他察觉到後,只觉脑中乱烘烘,唯一的念头是:不能拖累她。

他和她,不配。

不论外貌或家世。所以不该有妄想。

会这麽在意她的理由,他忽略。即使答案昭然若揭,他也仍旧无视。

人都有私心,他并非例外,但他的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了让她难过。

纵使……她的芙蓉面总有抹淡郁……

垂下眼,他泛出的笑带著苦涩。三师兄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确矛盾,而且笨拙。

真是糟糕……

沉默再沉默,安静到三师兄差点睡去了,尉迟昭才慢慢启­唇­道:

“三师兄……你是要回山了吗?”

“是啊,我要回去告诉那­奸­老……师父,我的遭遇有多麽凄惨。”然後自此之後绝不再听他的话下山办事。

“好……咦?”三师兄邪美的面容上有著不搭调的错愕。“明天?”太快了吧?他还没把那个蠢大海调教好等、等等!

咱们?

※※※

天微曦,他们师兄弟两人整理好了本就贫乏的行囊准备上路。

因为尉迟昭身上带伤未愈,分舵主便命人给了辆马车,方便行走。

他还是戴著斗笠,高瘦的身子走起路来有些慢,是因为昨天七哥那一拳的关系吗?她本以为他就算要走,至少也会等到伤势静养得差不多了才考虑,却没想到才过了一晚,他就粉碎了她的期盼。

他这麽快要离开,是因为找著了他的三师兄,还是为了躲她?

容湛语站在大门旁,眼眶有点儿红红的,周围也稍微浮肿了些,若不是没睡好,就是前不久才哭过了。

“十妹……你眼睛被虫咬了吗?”一边已不是穿黄衫的俊逸青年,也是容家七少正经严肃地低声问,因为昨天做错了事,所以现在态度非常卑微。

哪方恶虫敢欺他小妹,他等会儿肯定去她睡的那间房,将作怪的虫子杀杀杀,杀无赦!

“噗!”杨伯站在後面,险些没笑出一排牙。“七少,我实在很怀疑你能否在有生之年讨到媳­妇­儿。”这麽不懂姑娘家心思,怕要一辈子作老光棍。

“有生之年?”七少皱眉转头,“你在咒我死啊?”

杨伯叹一大口气,“是是!你觉得我是在咒你就是……反正你听话一向听不到重点……”好丢人,这麽笨的孩子究竟是怎麽长大的?没再多搭理,他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个有些旧、却绣工极佳的锦囊。“公子,这是咱们分舵主的一点心意,请笑纳。”他递上前。

“不不,这怎麽行。”三师兄勾起笑,合起扇子拱拳。“咱们师兄弟白吃白喝白住又白坐马车,怎好意思再白拿银两呢?”

“这是分舵主为了答谢尉迟公子一路上照顾小小姐的薄礼,而且也顾及到两位公子身上的盘缠有限。”杨伯驼著背客气地说著,“还望不要推辞,这锦囊可是分舵主贴身不离的重要之物……时候到了,自会请人上门去要回来的。”他皱皱的脸在微笑。

三师兄顺著老管事的目光往後瞥去,瞧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尉迟昭,顿了下,便也扬起诡魅的笑意。

“我懂了。既然如此,替我谢谢分舵主的“好意”。”扇柄一挑,那锦囊就落了他的袖中。“告辞了,有缘,自会相见。”他颇有深意地笑语。

“一定有缘。”杨伯摸著胡子呵呵笑应。

垂下的眼角看见旁边的粉­嫩­身影总算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拉著七少就先进了大门内。三师兄也很识相地先坐上马车前座。

“你拉我做什麽?”七少哇啦哇啦对杨伯叫著,“我还没跟那人道再见……咦?你也被虫咬了吗,做什麽猛眨眼……什麽?什麽有机会……等等、等等啦!”闲杂人等离去,太平安详。

容湛语缓缓地走到马车旁边,将昨晚备好的东西递给尉迟昭。

“这……这是镖局的伤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有。”她拿著细心用布包好的小木盒,好艰难地说著,希望自己的微笑看起来不要太勉强。“你伤未好,一路颠簸,要好好顾著自己的身体。”她瞅著他斗笠後的轮廓,深深地。

尉迟昭心内在鼓噪,他决定要走,最好能走得一乾二净,这样两人间的联系就会消失,但——

他望著她仰高的细致脸蛋,再睇向她手里的东西,接是不接?接是不接?

他的手因为紧握而出了汗意,但就是没伸出去。

容湛语心中难受,但还是假装愉悦地扬高嘴角,自动地将盒子塞到他怀里,不许他拒绝。“给你了,拿好,可别弄丢了。”

她的­唇­在抖?为什麽?尉迟昭好想帮她抚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只要将手伸出,他所做的坚持、他离开的决心,都将毁於一旦。

见他始终不语,她眼中又涌上湿意。拼命地忍,才好不容易缩了回去。

不能哭,她昨天才对自己讲过的对不?她要勇敢才行……

“要走了!”前座的三师兄从帘幔後朗声。

她一惊,霎时忘了昨天夜里她在被窝里对自己覆诵好几遍的把持,小手一抬,就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袖。

马儿在喷气,驾绳就要落下,可是……可是……她不想他走啊!

她一双惶然的大眼凝视著他,写满千言万语,彷佛在叫他留下。

尉迟昭心中激荡,正欲开口说些什麽,就要滚动的车轮硬是将他打回现实。

抿住差点出声的­唇­,他转开脸,一个字都没泄漏。

手中的衣袍一寸寸地溜走,她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抓不住呀……

马车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先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然後用力地瞪著黄|­色­的沙土地。

连声再见也没有……没有……统统都没有了……

她瞠著眼,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脚边,开始有著深颜­色­的水渍,小小的,一点点的……伤心寂寞的。

是下雨吧。

她低著头站在原地,没有眨眼,地上的小水痕却只是越来越多。

如果……真是下雨就好了……

第八章

爬爬爬,又爬爬爬,再爬爬爬!

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啊!

瘦矮的小身影,穿著宽松的男装,戴著一顶皱布帽,一脚踩上大树枝­干­,气喘吁吁地往上看一眼,离那墙头居然还有一小段距离。

“可恶!”功夫没学好,不然直接飞过去就好了。“哇呀!”不小、心踩空一脚,那看起来像是个少年的孩子顺著树­干­一ρi股滑落在地。

尘沙飞扬,落叶四起。

“痛痛痛!”两泡眼泪爆了出来,少年抚著臀,很可怜地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瞪著那砖墙。“我就不相信我过不去!”要比是吗?哼!

站直身,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少年猛然踢向旁边大树­干­侧借力一跃,身子拔高,踩向另一根分校再往上跳,再借力踩,如此反覆几次,总算爬到了比刚才更高的地方。

这回都没有踏空脚,连少年自己都觉得奇迹不可思议。

“唉呀呀!”落地的方式还学不完善,少年抱著粗­干­边惊呼边站稳。朝下看一眼,忍不住偷笑。“嘿嘿……这几个月总算没白练,有点点进步哟!”自己夸奖都觉得不好意思呢。

接著拍拍老树,又轻笑:“对不住啊,刚刚把你踢疼了吧?叶子掉满地,反正秋末了,你也该换新衣。不要那麽计较喽!”稚气的嗓音­嫩­­嫩­地说著。

少年从树上爬到墙头,拉长脖子往下瞧,是一片草地,里面可没好运到有树可爬。“有点高……虽然都是草,也会痛吧?”不行不行,都还没开始,怎麽能想著退缩呢?

心里默念几句阿弥陀怫,少年纵身往下一跳!

虽然没摔个狗吃屎,但也差不了多少。小小的身体被下坠的力道弄得腿软,在脚底碰到地面的瞬间,就唉呀一声往旁滚了去。

翻过身,少年躺在软软的草皮上,帽子掉了,黑亮美丽的发辫也掉了出来,几根顽皮的乌丝还跑到面颊旁扬著,没了遮掩,少年有些露了馅儿,大大的眼睛、晶­嫩­的双­唇­、一张美丽的小脸,他——不,她,是容湛语。

噢……真的有点痛,尤其是背和腰,不过呢……

她挂上一抹满足又愉悦的笑。

“终於到了,耶!”伸长手,暖暖的阳光从指缝中洒泄在她身上。“好舒服喔……”这几天较冷,还以为没机会晒著太阳呢!

“你也未免太悠哉了吧?”若不是小师弟上山帮二师兄采药,她大概才跨进师门就破了功。

掺杂著浓重笑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她吓”跳,忙坐起身,就见一名身穿淡­色­长衫的俊美男子摇扇走近。

她瞠目。“你——”

“咱们两个彼此都见过,所以报名介绍这一项就省略了。”三师兄微微一笑,眯起绝美的眼睛,“大海捎来了信,我还以为是问我安好,结果里面写的都是你这个麻烦­精­……”他怨念十足地撒嘴,而後又轻柔低语:“请问容姑娘,来此拜访所为何事?”虽然他早已知道,但还是坏心地问。

容湛语只感觉到背後有冷风在吹,奇怪,天上的日头明明很暖啊!

“我、我这次不是离家出走!”担心他跑去告密,她急急澄清。“是我姑姑叫我来拿回那个锦囊的!”因为爹知道那个锦囊对姑姑有多重要,又只有她能辨得出那独特的绣纹,加上姑姑的保证,所以,爹才答应让她跟著正好要去办事又会路过这附近的七哥来了。

“喔,原来如此。”三师兄又笑,好美、好……恐怖!从怀中掏出锦囊,他丢给她。“你拿到了,可以走了,不送。”旋过脚跟,他毫不理会她的错愕。

她呆呆地看著手中那锦囊,慢了好半晌才想到要回神。

“等、等等!”她追到他面前站著,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定定地对上那双妖美的眸。“锦囊是姑姑帮我向爹找的藉口,是我——是我想来找尉迟昭的。”视线没有移动,她展现她的诚意与真心。

“他娶老婆了。”三师兄闲闲地扇著摺扇。

“什麽!?”她大惊失­色­,宛若五雷轰顶,脑中一片杂乱,胸口疼痛不已。才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她跟他果真无缘吗……

“骗你的。”啊,他今天真是好心肠。

容湛语傻傻地抬起头,就见他一手负後,一手仍是优雅地摇扇。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呃?”

真是笨。“我说——”他轻轻弯腰,魅眼勾笑。“那是骗你的。”

他的眸瞳,更近看,在最深层的地方,有种极为妖艳的魔异感,迷醉且蛊惑,轻易慑人魂神。

但她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你­干­嘛骗我!”无聊、有病、吃饱没事­干­!一股冲脑的血液让她原地爆发,大吼出声。要不是他是尉迟昭敬重的师兄,加上答应姑姑别闹事的条件,她直一想拿把大刀将眼前的男人狠狠劈成两半!

“那你,又为何骗我小师弟?”三师兄仍是一派悠闲,用著他美美的嘴­唇­笑道:“你累他一路、害他重伤,还丢了个大难题给他解,他不会向你讨,但我会。”他的语调温和,表情也没变化,若是别人,肯定以为他在说笑。

但容湛语就是能察觉到他字句间的隐隐薄怒和惩戒意味,或许,是因为,他也和她同样都很关心尉迟昭的缘故。

“我……很对不住。”她怒火遽消,垂著手,很认真地道歉。“但是,我来,并不是为了同情不舍,或著赎罪。”她凝睇著他。

三师兄没有开口,只是瞅著她,良久良久,他才合起扇子。

“只要你别伤他,我不会Сhā手。”他迈开步伐,示意她跟上。

容湛语先是一喜,随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睇著他的背影,挣扎许久,才出声问道:“你……你知不知道他脸上的伤是怎麽来的?”

三师兄脚步一顿,很快地日过身,美眸难掩诧异:“你看过他的脸?”

“嗯。”她迟疑地点头。

“何时?他给你看的?”他追问。小师弟的反应并不像——他奇怪地盯著她。

莫非……小师弟不晓得?

她蹙著眉,没有回答,反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很重要吗?”她站得直挺挺地,说话的时候,大眼也没有移动半分。

三师兄一愣,跟著,他拍起扇子大笑。

“哈哈!不重要,你说的对,那的确是一点也不重要!”他的笑眼不再有所防备。“好极,你合格了,安全了。那个答案,等他自己愿意亲口告诉你。”语毕,他继续往前走,还是不时笑出了声。

容湛语原是不解他说什麽安全的,後来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若她敢因为尉迟昭的容貌而看轻尉迟昭,他绝对不轻饶。

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这三师兄,人是很怪,却是关怀尉迟昭的人。

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跑上前,她开始和三师兄热络地讨论起来。

※※※

不知她过得好吗?

匆匆数月已过,想来她应该恢复生气了吧?

伤好了,是不是如愿去游山玩水了呢?抑或者……找到了可依赖的匹配男子托付终身?

尉迟昭手中的草药被他捏断了枝,发出轻响,他这才回过神,失笑自己的心不在焉。

既要放手,就莫再留恋。他是多想,也多虑了。

他……以为自己也能忘得快,但,被搅乱的湖水,表面上虽恢复了平静,可里头呢?只有湖水自己明白,那波纹,究竟侵入的有多深、多刻骨……

想起那晚,­嫩­白的手怎麽也不愿放开他、离开他,执意和他同进退,强忍的满盈泪,看到他睁开眼的喜悦放心……那汹涌的波涛,就将他再也无法自欺的卷没了。

这数月来,他曾回忆过他们之间的每一片段,他总算肯承认面对,他是她隐瞒身分的帮凶。他并非真正看不出她的年纪,一开始他虽辨不出,但之後相处,他总有疑窦,只是,他回避去证实,也不愿戳破。

除了师门的人,他少有与人接触的机会,这是头一回,在不自觉中彷佛被某人吸引,起初他不明那是什麽情感,而後,他细细地思忆,才逐渐察觉到他似乎也跟她一样……

她是那麽开朗,跟她在一起,总能听到开怀的畅笑,所以……是他私心……是他……不舍那银铃般的娇俏笑声……

离去时,她伤透心又万般无奈的神情萦荡在他眼前,总……挥之不去……

“莫要留恋。”莫要……他低低吟道。

断得不留情,对他们都好。

一整心思,他正要将晒过的药草分类取下,忽地听到身後有细碎的声音。

“谁?”

回首一望,只来得及瞧见隐蔽在叶枝後的一片灰­色­衣角。

他略感奇怪,师门里的人就算身有要事来去匆忙,也必定会打声招呼再不见人影。空气中飘来清香,他移动视线,看到不远处的木桌上摆放著一个黑木托盘,盘上则有一蓝纹盅。

给他的吗?他睇著自己的合院,四周无人。

缓步上前掀开盅盖,甘甜的鲜味弥满当场。

清澄透明,香沉不浓,是人参­鸡­汤。

他更疑惑。这山上的人,吃食都是随意,并不求­精­致,只要能温饱就好。虽是有一位大婶帮他们煮饭,但从未弄过这种熬炖汤品啊。

想到前些日子三师兄还开玩笑地说他伤势虽愈,却提供又瘦了几两­肉­,得好好补一补。莫非是三师兄请大婶特地为他煮的?

一阵暖意上心头,他微微笑。

因为在师门里,是自己家,所以,人的防心自然就减低许多。

纵使尉迟昭耳力再好,他也没注意到,藏在好多株竹子後的黑炭小脸。

也是笑著的。

※※※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他就要来了!”

容湛语身上依然是一袭男装,提著水桶,她满头大汗,拼死命地将木盆汪满热水,好不容易有了八分满,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她吓一跳,就想从窗口爬出去,脚步微顿,她掏出胸怀里的一个小瓶子,点了几滴在大木盆中,见门就要被打开,她大步跨上窗棂,惊险地在被人看到前跃出。

她混进这里已经快半个月,除了尽心尽力地打理他的起居饮食,将他养胖养好些,到现在还是连他的面都不敢见。

她怕啊!怕他不见她,把她赶回去;更怕他看到她会生气,讨厌她的多此好几举。能拖多久就多久,因为她……还想多看他几眼啊……

已经不再如以往细­嫩­的手指在纸窗上偷偷戳破一个洞,恰巧看见他的背影,她忍不住捂著嘴,悄悄蹲下,笑得开心。

他是不是觉得很疑惑呢?这几天吃的菜有没有变得比较合胃口呢?如果他有一些些喜欢,那她再辛苦都值得。

将身子贴在屋墙上,她每一个动作都好轻,就怕他察觉外头有人。

尉迟昭的确是感觉很疑惑。

先是三餐起了变化,五个师兄弟里,就只有他一天还有两次多馀的汤品或点心送到房里;然後是起居,合院外的落叶绝不会留两天,简单的桌椅也被擦拭得亮亮闪闪,宛若如新,就连沐浴时的水——

是谁?是谁那麽细心地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他曾询问过三师兄,三师兄只是用纸扇遮著脸,含糊地说是有个专惹麻烦的笨蛋被他逮到,便唤那人作牛作马地服侍,给予薄惩。

他奇怪地睇视著满盆热气蒸腾的水,薄雾的水气中彷佛还飘著一股安人心神的清香……

三师兄的­性­子一向不按牌理,处事没个准则,会这样罚人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总觉得有异。

纤长的手指伸入木盆,掬起一小水洼在掌心之中,淡香四溢。

一个被罚的人,会有如此好心情加这种舒神的香­精­吗?

况且这香味好熟悉……

他抿了抿­唇­,无法再深思。长手拉下发上的头带,泻下一头柔顺黑发在背,他解开外袍,接著拉开中衣,露出略显瘦削却结实的肩膀……

容湛语蹲在外头,本来是想走,又担心自己脚步声太大,运气不好会被他发现,听闻後头有窸窣声,她没想那麽多就下意识地踮脚转首看,只瞧见他曲线匀称的­祼­背和瘦直的腰肢暴露在空气中,她很控制地没有往下看,刚好他微微侧过脸,正想洗发。

她赶紧闭上眼,双手压著­唇­,险些惊呼出声啊!

这这这他——她——

她不是故意偷看!真的不是……好吧,她告诉过自己,做人要诚实,她是有一点点故意的……

心脏差点要跳出胸口,她面红耳赤,身体像烫熟的鱿鱼,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理智告诉她最好赶快忘记刚才的影像,可脑袋瓜却背叛她的理智,做出睁开眼睛的动作……

好吧好吧,就看吧……她一定会负责的,他的清白被她夺得没剩多少了,她绝绝对对会扛起责任,而且这样,到时就算他又想拒绝逃避,她也能以此为胁……

唔……老天爷不要骂她,她只看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替自己找了正大光明的藉口,她缓缓地掀开眼皮,双手虽然矜持地挡在视线前面,但她大张的指缝还真难看不到东西。

将他赤­祼­的背影尽收眼底,从直挺的颈子到肩胛,落下双臂,柔润的腰线到紧窄的……的的的——跳过!底下是修长的双腿!

她快烧焦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的一天。

他的身子每一寸都那麽优美,骨架颀直有形又诱人,她并非从未看过男体,从那九个哥哥到镖局里的武师,哪个不是让她看到大?她虽长得柔弱,但却是男儿个­性­为多,可是只有他,因为是他,所以才能紧紧地吸引住她。

他长长的睫因为目光低垂而半敛著,­唇­办有著温柔的弧度。

她曾想过多次,像这样看著他的脸,不要有任何隔阂。

那个闪电的夜里,她就看到他的容貌,现在,她看得更清楚。

慢慢地,她不自觉放下手,望著他毫无遮掩的侧脸,绽出柔笑。

他很美。至少,在她眼里是美的。

因为他有一颗很漂亮的心。所以,他很美。

“你在作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三师兄的声音从後头响起,她霎时从美好幻梦当中惊醒,整个人跳了起来!

“呃……啊?”还记得要很快转过身遮住那窗孔,她扯出笑。“我……我……”偷眼睨向身後。

喔!天、天啊!她好像看到正面,那是啥不不不不不!她没看到、没看到啊!什麽、什麽啦!?重、重点是,尉迟昭都听到声音套上衣服了!要快逃!她已经完全陷入慌乱状态。

“你在……”三师兄对上她挤眉弄眼的暗示,吊高了美眸。他刚才就瞧到她一直站在小师弟房间的窗口探头探脑,该不会在做什麽坏事吧?

眼见尉迟昭就要走过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推开三师兄就往前冲!

“我没偷看、我没偷看!”她压低声解释,乱摇著手,满脸通红,跟著又连忙改口:“不不……我会负责、我会负责!只有我能负责!不能别人喔!”跑跑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了人影。

三师兄傻眼,站在原地,只见灰尘被她卷得纷飞。“什麽啊……”

“咿呀”地一声,窗户被打了开来,他反­射­­性­地回过头,就看到尉迟昭只著裹衣,湿著发站在眼前。

“三师兄?”他的语调还是一样柔,一向温和的表情却添了些困惑。

他睇向三师兄身後,没有半个人,但他……刚才的确是听到不属於三师兄的声音……

三师兄站在外面,高度刚好可以看到他从薄薄的衣服底下露出的光滑肌肤,顿了下,他往屋子里面看去,就见到木盆里的热水还在冒烟。

他一呆——啪擦!脑中某条线断裂,手中的玉制扇柄差点没被他捏碎。

那死丫头——

居然敢不知羞地偷看他小师弟洗澡!?

可怕啊!四方镖局的大小姐,果然一如传闻中胆大包天!大海那小子还骗他说她其实很乖巧?

啊啊啊!小师弟啊!师兄对不起你啊,你可怜无辜的清白被毁啦,糟蹋啦、染黑啦!

还什麽“我会负责”……八字都还没一撇,竟敢先下手为强……小师弟一向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妖女给……

他要去庙里求符,挂个十几二十道,助小师弟趋邪避凶,诸恶退散!

三师兄勾著美美的双眸,非常歉疚地望著尉迟昭,眼角有著晶莹泪痕。

“小师——”

“三师兄,刚刚是你站在窗外吗?”轻软如丝棉的嗓音柔柔地问著。

三师兄悲愤的情­操­登时被打回原形,骨头酥成烧饼,落下一地香脆碎屑。

“呃……”他维持尔雅微笑,打开纸扇猛摇,额上却隐隐冒出汗水。“小师弟,你要不要先穿上衣服?”不然会著凉……

也会被他扑倒喔。

第九章

“十妹啊,你究竟什麽时候才要回家?”

如水月­色­下,七少蹲在草丛当中,一手抚著眼睛,哀哀凄凄地小声问道。

“快了、快了啦。”她敷衍回话。

“快是有多快?爹都叫我来接你了耶,你再不回家,爹会揍我的。”为什麽他运气总是那麽差?兄弟个个都找得到藉口,就只有他好苦命。

“被揍就被揍,你们哪一个不是被他揍到大!”她扁著嘴,随後瞪向他。“七哥,你­干­嘛一直捂著左眼?”被虫子咬吗?

七少脸一红,只得结结巴巴转移话题:“那、那个……那个姓尉迟的小子还不肯答应你啊?要不要我去警告他——”

“你敢!”她很生气地出声。

啊?“不敢不敢!我只是说说而已嘛……”讨不了好,他只得又赶紧呈出良计:“十妹,其实你何必只专注於他呢?虽然玉泉庄的婚事散了,但还是有很多好选择嘛!像是跟咱们很有往来的张公子,或者是他的朋友李公子……你瞧瞧这个姓尉迟的,讲话那麽温柔,让人骨头都酥了……欸,我是说,你若是喜欢他的好嗓子,咱们就找一个声音比他好听更悦耳的——”

“你闭嘴!闭嘴!”容湛语更气了,吓得他连忙噤声。“谁告诉你我只喜欢他的嗓子?我就是只要他不要别人!你再乱说,我就不跟你回家了!”她恼怒地重重低语。

“我只是说说、说说……”他好委屈。

“说说也不行!”她忿忿地打断他。

“好好,不行就不行。”七少眼眶一酸,想哭了。“我只是看你一直追著他跑……不然你别理他了,不一定他会反过来追你……”燎原的怒火烧向他,他立刻变身成一枚蚌壳关紧嘴巴。

呜……他的小妹啊,还记得那年冬天,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上有|­乳­香味,还在地上爬,抱著他一起睡呢,可是现在却——

为了一个男人对他恶言相向。他只是看那个男人很难搞定,所以出出主意嘛!也是为她好啊……为什麽他小妹会对那种柔到像水一样的男人倾心啊?一定是因为他们家的男人都太粗鲁,所以她才会……

“七哥。”

那个男人个­性­虽然柔和,但是处理事情却不够乾脆,像对他小妹,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嘛!管那麽多­干­嘛……不过要是换成他没了一张脸,也很可能……

“七哥!”容湛语受不了地放大声音,又叫了一次。

“吓!”他很快地回神,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没没没!我没在想这个未进门的妹夫顾虑太多,我也没在想他担心的全都是屁……呃,我没想,我没想!”他一手遮眼,一手猛摆。

他唤尉迟昭妹夫,她脸热了,随後又听他很愚蠢地自曝自个儿的底,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七哥,”她握住他摇晃的手,要他静下来看著她,才慢慢地认真道:“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我不爱迂回使计,我追著他就会一直追,非要跑到他前头让他看著我才要停止,不会用其它法子等他转身……让你们烦恼,我很对不住,但是,我希望一定要让他了解,我所在意的,并不是长相等等的外在条件,只是……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他。如果他用这个原因逃避我,我直的无法接受……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所以,我现在想帮他,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我,那也无所谓,至少,我一定要把我心底的话跟他说清。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论是成是败,我都会乖乖回家,好不好?”她的脸颊红红的,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七少楞楞地看著她美丽的明眸,听著她定定地诉说她的坚持,彷佛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没有理由胡闹的小妹了。

她——有种长大的感觉……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热血澎湃,激动地用两手握紧了她温热的手心。

“十……十妹,你变懂事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七哥、七哥好为你高兴!”他泪眼盈眶,豪气­干­云,马上把刚才念念不忘的使命丢在脑後。“放心吧,你想做就去做,七哥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他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啊!这就是感人的兄妹情,伟大的手足之爱!吸了吸鼻,他觉得体内的血缘在呼唤彼此。

“七哥,你被人打了吗?”好大一个黑眼圈呢。

怀疑的­嫩­音响起,硬是将他从无限感动中拔出来。

“咦?”他看著她,发现她瞅著自己的……左眼!慌张地放开她的手,他赶忙又用手遮住。“不不……我哪有被人打呢,呵呵……哈哈!”他笑得好凄苦。

那分明就是被狠揍一拳的痕迹好不?

“谁打你?”见他站起来侧过身闪躲,她也直起腰晃到他眼前追问。

“呃……没人打!没人打啦!”他按住她纤细的肩膀,制止她再走近。“你没事就好……好好!我现在去找打我的人报仇雪恨,再回来跟你报告!”承受不住她频频探询的眼神,脚步一旋,几个起落,就飞纵得不见人影。

她眯起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语:“那是往尉迟昭三师兄住的房间吧……”

她知道七哥跟那个三师兄好像交情不错,可也不晓得他们会打架……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原因,所以才会到动手的地步吧?

嗯……是这样吗?

※※※

他觉得怪异。

他虽揣测,却不愿揣测成真。纵使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但他仍是尽量往别处想,不停地否认……就如同他当初遇见小十时一般。

但是,那种怪异已经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尉迟昭往三师兄住的地方走去,他不知自自己怀抱的是怎样的心思,期待吗?

期待什麽?有什麽资格期待?

是他亲手……推开她了呀……

微微摇头,他气自己意志不坚,更恼自己不敢面对心底的真正想法。

所以只能逃避。

倘若,她不停不停地追上他,一直不放弃呢?

那,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的脚步在移动,心思却僵住了。

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也没有勇气……面对她……

打斗声破空传来,尉迟昭一愣,疾往三师兄住的房而去,才走近,就听闻谈话声透出——

“你不会小力一点!?”七少就近跃上一棵大树,拼命搓揉自己的脸,本来只有一个黑眼圈,现在却多了一块瘀血在嘴角。

“奇怪了,是你自己要找上门的。”三师兄打开扇子微笑……笑得好歹毒。

“我又不是找你打架!我明明才说两句话,你就突然动手……我怎麽说也救过你一命!”居然不懂得知恩图报!

“哦?”三师兄袍袖一卷,顿时多了几粒石子在掌心中。“你还没感受到我的热情款待吗,救、命、恩、公?”随著加重的语尾,他弹指飞­射­出手心的碎石。

“唉呀!你耍­阴­!”七少惊叫,在树上左门右躲。

“多谢夸奖。”森森然的语气伴著更多的石子,咻咻不止。

“唉唉……等等等等!”跳下地,他仍是在左门右躲,暗器四飞,对方又不留情,一点都不给他空间喘息,他怎麽灵活好运也还是终於被击中。

痛哼一声,七少很可悲地摸著额头倒地,显然又是颜部受创。

“你为什麽老打我的脸?”成大字躺平,他极怨地望著夜空质问。

存心要他丢人,好恨……早知道就不救他了,让他趴在那山涧中魂归西天,也算是功德一件。

“谁教你欠打,”害他小师弟的贞­操­被玷污了。三师兄弹弹衣袖,摇起扇踱近他,谅他也不敢回手造次。“你既有求於我,就别多嘴长舌,静观其变即可。”

“我……我只是担心我妹子……”抽动了­唇­边的伤口,七少痛得连连吸气,直起身子盘腿而坐,眼里含了两泡泪。“我写信要你多多照顾她,可你却让她做苦工,我刚摸到她的手,粗了不少……”

“谁让她做苦工了?”三师兄打断他,懒洋洋地道:“那些都是她自愿做的好吗?她还做得挺开心勤快的,这几个月她在你们镖局里,难道什麽都没有做就只有乖乖坐著享福?”那手也粗得太快了。

七少怔住,然後很难过地开口:“是啦,她这几个月,不仅练功练得勤,每天上书房,也跑到厨房和厨娘不知在­干­什麽……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奇问她,她也都不说……”他真是个失败的哥哥,呜……

“这就对了。”三师兄像是察觉到了什麽,不著痕迹地一顿,接著又若无其事地挑眉。“你看她这麽努力,一双好好的手长茧了、起水泡了,还是那麽坚持,所以就别泼她冷水,试著了解她想表达的心意,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啊?”七少脑袋转不过来,眨了眨眼,又站起来瞧了瞧四周。“你在跟我说话?”他指著自己鼻子。

“不然跟鬼?”该讲的话讲完,他转身就欲进房,思量一回,他朝七少弯弯修长的手指。“你也一起来。”他俊美的脸上在笑。

而且是那种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七少有些头皮发麻,他退一大步。“来……来做什麽……”两个大男人,夜晚共共共、共宿一间房吗?“我、我想去找我小妹……”咦?好像要流鼻血了。

“啊。”三师兄好烦恼的合起扇子,走向他,眼神一勾一勾地,把他逼近墙角。“你更是笨,哪壶不开提哪壶,敬酒不吃吃罚酒。”

七少忍不住咽一口口水。明明两人功夫差不多,为何他打不敢回手,骂不敢还口,还被他压得死死的?

“你你……想­干­啥?”他感觉出口己好像一条待宰的鱼,躺在砧板上。

“为免你不解风情地去搅局,更不能放过你了。”话落,三师兄扇柄无预警地运劲一敲,直中他毫无防备的麻|­茓­,让他身形霎时原地定直住。“你就在这儿站几个时辰吧,我想你是有能力在天亮之前自行用内力冲开|­茓­道的,不过要是刮风下雨,那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运气太差。”扬起一抹魅笑,他有意无意地往右後方看去。

只见一抹黑影静静地站立著,而後就消失了踪影。

“我的心肠真好啊……”三师兄想不赞叹自己都不行。

七少简直气炸了!只能维持贴在墙上的姿势用力地抗议著:“你好?好在哪里?你根本是个妖孽、魔鬼!快解开我的|­茓­——”

三师兄长指补上一记,封了他的哑|­茓­。呵呵笑,走进房内合上门,不再理会屋外那尊只能用眼睛瞪人的人。

※※※

“谢谢你啊,大婶!”

将明儿个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容湛语向煮饭的大婶道谢。这几日也都麻烦人家把厨房让给她胡弄了。

送走了大婶,她伸伸懒腰,准备回房睡个好觉。

那个三师兄,说这儿地大人又少,他也事先知会过了,只要她别做些引人侧目之事,是不会有人询问她来由的。事实上也是,那个跟她同个房的姑娘,不知是不喜欢说话还是怎地,也从来没多问过她些什麽;不过,那个姑娘虽寡言,但人还是挺不错的,知道她怕黑,每晚都会留一盏烛光……厨房的大婶也是好热情地帮她忙,也就是因为这里环境如此,尉迟昭的­性­子才会这麽温善吧……

她槌槌肩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著自己,她转首抬起眸。

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在树旁,隐在月­色­之下,风一起,落叶四散在他周遭,看起来飘缈……也遥远。

她瞧不到他隐蔽在­阴­影中的上身,只略略看清他头上戴著笠帽,心头一跳,她知道那是谁,更知他为何又遮住了自己。

噗通!噗通!

她合上眼,在心里数著拍子,慢慢地、缓缓地,让自己的呼吸沉淀到最最平静的地方,再睁开,她一步步坚定地走到他面前。

“你这又何苦?”在他们相隔约十步远的距离时,他微哑地开口了。

轻和低柔的嗓音顺著气流包覆住了她,仅仅只是短短几个字,却带给她一阵战栗。

一开始,她喜欢听他说话,是因为那副好嗓子醉人;但现在,她仍是喜欢听他说话,因为那副嗓子是属於他的。

纵使她离开他这麽多个月,她的思念却只有加深,没有减少。

轻轻地抚著躁动的胸前,微微扬起­唇­瓣,她晶亮的眼睛也像是在笑。

“我不觉得苦啊。”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宽布衣,她的表情是装不来的愉悦。

“我早该知道。”他的语调更低了。“因为那个香味……和分舵里燃的那种薰香是同样的……”他不是分不出来,只是不愿去分……

他又陷入到自己设限的泥淖之中,重复、重复,然後继续欺骗自己。

“尉迟昭……”被他略显痛苦的语气所影响,她上前一步。

他退出树影的遮掩,跟她拉离,不让她接近。

“你这是何苦?”他握著拳,一向极淡的情绪被她震荡起了汹涌。看著她卸下了美丽的装扮,为了他而情愿放弃大小姐的姿态,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不值得……不值得的,你为什麽不懂?”想到她默默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他心疼,更心怜,他只是个有残疾的平凡男子,何幸得她如此青睐?

她凝视著他,穿过那被反白成银­色­的面纱,好深好深。

“值得的。”她轻声地说著:“只要你肯听我说,不要逃走,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身体热起来,她抿了抿­唇­,感觉心脏就要跳出胸腔——

“尉迟昭,其实我——”

“不要说。”他很快地出声制止,在所有可能之前先毁灭一切妄想。他的理智和感情在挣扎,撕扯著他不能再沉静的思潮。“别说。你……你回去吧,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找我……我……我……”简单的话语,他却说得破碎。

望著她伤心的神情,他说不出口。

他们不配,不配啊!

她总有一天会瞧见他的样子,难道非要等她嫌恶他无法见人的容貌才能休止吗?到了那时,所造成的伤害,他们两个都不能承受,他怎能为一己之私,留她在身边?

他怎麽能?

像是被紧紧地掐住了脖子,窒息感让他不能思考,他突然气恼自己冲动地来找她,转过身,他跨出了步伐。四月天OCR

他应该走,走离她,走离她能看到的地方,走得远远的,或许,她就可以懂,懂他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

“你又要逃避吗?”她清脆的娇­嫩­嗓音从身後传来,拉住了他又欲远离的身形。在风扬起的刹那,只听她更放大声音地问著他:“你宁愿逃避,也不肯回过头来让我喜欢你吗?”

身旁的气流旋飞不止,尉迟昭整个人僵住了。

瞅著他的背影,她的语音在抖:“我为了不要想起你,努力练武、努力习文,再无聊就缠著厨娘要她教我煮菜,我每天每天都好忙好忙的,我做好多事,让自己没有空想念,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了啊!”眼泪不小心掉下来,她赶紧擦去。“不管我有多累,闭上眼睛睡觉前,一定都是会先看到你,想你在做什麽事,想你是想著我还是忘了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呀!”

他不动、不语。她的话刺疼了他、拧痛了他,在他最心底的角落,淌下斑驳的血液。

她什麽也不想,只求他能了解,更深深切切,“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给我点信心,也给你自己一点,相信我……相信我说的话,我会证明给你看,只要你别一直背对著我、避著我……不要管其他人,不要其它理由,只要看著我就好……”

她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他身旁,轻扯著他的衣袖。“尉迟昭……我……我没办法……就是只想著你……”她的面颊像是要烧起来了,烙铁般地红,印烫在他胸腔里。

尉迟昭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他始终无语,脚步再也跨不出去。他告诉自己,只要离开,那麽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但是——

脑海中浮现孤单的小小身影,那是两人数月前分手的记忆。

他知道她会哭,他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他却仍残忍地留下她一人,连一句话都没有……

因为,他若是一开口,即使情感细如纤丝,也还是藏不住……

他所做的,是他认为最好的方式,但她,如今为什麽又出现在他面前,为什麽又……哭了呢?

他错了吗?这不是为她好吗?

该怎麽做,他真的不晓得,他原以为一生就是这样过了,可是却多了个人占住了他的思绪。他回得去吗?他还能做回以前那个无欲无求的尉迟昭吗?

颊边的汗意滑下,他明白自己始终走不出封闭的心防,他不怪任何人,只怨自己没有勇气……没有勇气……

一只雪白的手在他面前抬起,他心一惊,下意识偏过头回避。

“别躲。”她好柔好柔地说著,站在他身前,直在地凝望他。“不要躲,好吗?”她重复道,更柔。

尉迟昭所有的纤细思维已经一片空白了。他知道她想做什麽,他可以跑走,也可以伸出手阻止,但他,却只是深沉地喘息著。

“……你会後悔。”後悔喜欢上他,後悔她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闻言,淡淡地,她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

“不会的。”她笑眯了眸,将手举得高高的,先拉开了他下颚的系绳,接著,很慢很慢地,掀开了他的笠帽。

拿掉了彼此间若即若离的朦胧白纱,破除了他们自始至终存在的有形隔阂。

那一瞬间,他们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不後悔。”她望著他,笑意未曾稍减。

银白­色­的皎洁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左边脸上皮肤颜­色­较其它部分来得深,从额前延伸到鼻梁,一直到左半颊,呈现暗暗的红­色­;而那一片红肤上,错综复杂地遍布著许许多多扭曲丑陋的伤疤、凹凸皱挤的痕迹,甚至连他的眼睑都划过,令人怵目惊心。

他的半边脸,是被毁容过的。

时间像是停止了,空气也不流动了。

尉迟昭始终不愿回过头,面对她可能会有的反应。

他僵直著背脊,等待她害怕的惊呼,然後从他身边逃走……但是,她终究还是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移动,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停留在他脸上的注视有多麽温柔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尉迟昭。”她的笑语清缓地响起,钻入了他不安的意识,给予他最强烈的撼动。“我是小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十,是排行第十的意思。”张开青葱玉指,她柔缓地数给他听。

像是咒语被解除了。

她看著他犹豫不决地将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那一双她渴望已久的温眸总算愿意凝睇她,不再隔著任何东西,不用靠语气的波动辨别,她可以透过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讶异——

“我喜欢你,是真的,你相信了吗?”

她的笑眼里,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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