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平房在一片浓密的树丛间,透出几丝突兀的光,我和梅子两个几乎就此瘫坐到地上。
终于找到出路了,不容易啊。
当下兴高采烈奔了过去。近了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座寺庙的裙带建筑。这片小平房是独立的,依山壁砌成,一道不长的墙壁在房子外头圈出个小小的院落,是一座老旧得像是被废弃很久的山林小屋。
屋子前的房檐上挂着些小小的铜片,很破了,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被风一吹发出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就是刚才把我们一路引过来的“铃声”。
很失望,因为这种地方显然是不会住人的,不过总好过一晚上在山里头乱转吧。琢磨着我和梅子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朝那房子走过去,没等走到门口,那扇半掩着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响,从里头走出个人来。
淡青色的僧袍被风吹得飘飘像层薄雾,一路走,挂在胸前那串紫檀木的佛珠一路随着他的步子咔嗒嗒一阵阵轻响。
抬头望见我们,他微微一愣,我们也是,因为他就是我们在素斋堂里见到的那个让人惊艳的年轻和尚。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见到他,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
片刻,和尚先反应了过来,双手合十朝我们施了个礼,“两位,这里是游客止步区。”
“我们迷路了。”我赶紧道。
他朝我看了一眼,眼神干净而安静,那一瞬就像在素斋堂擦身而过时的感觉。不知怎的,人一下子也因此就平静了下来,我继续道:“能给我们指个出去的方向吗,师傅?”
他沉吟了一下:“看样子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这里和寺庙离得相当远。”
“可是我们只是沿着路兜了一圈。”
“什么路?这里有专供游客走的路、专供僧人走的路,还有一些平时不用、到需要时候才开放的路,你们走的是专门开到这里来的那一条。”
“那我们怎么样才能走出去?”
他抬眼朝我们身后看看,“现在走不出去。”
“为什么?”
“天下雨等会儿山里会起雾,这种时候我也走不出去,不要说你们。”
我和梅子听他这么一说互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看向身后,果然如和尚所说,我们过来的那条路,虽然这会儿天还有点昏昏的亮,依稀只看见一大团浓雾无声飘落在路的尽头,黑洞似的深深望不见头,而周围的山林也因此变得和来时不一样了,一种陌生的奇怪。
看上去和尚没有夸张,只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也联系不上我们的同学,他们都在山下等着我们呢。”片刻我听见梅子道,“师傅你这里有电话么?”
他摇头。
“那怎么办……”
和尚一阵沉默。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这么安静站了片刻,一转身往屋里走去,他手朝边上指了指,“那里还空出个房间,堆杂物用的,两位不嫌弃可以先将就一晚,明天雾散了我送你们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太妥当,可是除此似乎又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手被梅子一拉,就往和尚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谢谢你啊,师傅。”然后听见她又道,不知怎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小小的快乐。
抬头朝她看了一眼,不是我的错觉,她嘴角果然是扬着的,意识到我的目光,回头堆我挤挤眼。
房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杂物间,堆满了不用的工具和家具,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收拾的时候我对梅子说,我觉得那和尚似乎不是普济寺里的,从着装上来看。
普济寺的和尚僧衣是黄褐色的,他的淡青,站在山林古屋前就像幅泼墨淡彩的画。我猜他可能是哪家寺院云游来的僧人,因为听口音他也不像是本地人。不过梅子对此倒是并不关心,她更关心的是快点把几乎被箱子盒子等物什占满了大半块面积的床清理干净,然后说要去问和尚借块毯子,一个人就登登地跑和尚的屋子去了,留下我一人对着这个陌生狭窄的地方发呆,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不一会儿,梅子回来了,抱着块毯子和一条薄被,她说那是和尚的。说完把它们小心在床上铺好,然后低头闻了闻,“真香,宝珠,你闻闻,那个小和尚的味道真好闻。”
我被她说得脸都红了。
都说色,其实女人真是一点不逊于男人的,尤其是在只有女人的地方。当只有要好姐妹在一起的时候,谈起男人,可以根本忘记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即使是两个小小的高中生。
不过觊觎和尚总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得不提醒她这一点。虽然这里离寺庙远得很,可是很显然当初它建造的时候是给僧人们用的,到处可以看得到佛教的痕迹,那些雕在窗棂和门板上的像,还有门上虽然模糊但依稀还可以看得清的题字——“清修堂”。
很显然,这地方一定是过去和尚用来闭门清修的。
在这种地方说这些没正经的,有点罪过吧。
梅子倒是不以为然,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一ρi股坐上了床,然后倒下身横躺竖躺,在那条充斥着和尚身上淡淡檀香味的毯子里滚来滚去。
被和尚叫去用斋的时候,梅子几乎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斋饭很简单,就是一碗米饭一碟酱豆腐干,和尚说是今天在素斋堂里领的。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去那里领些米面和不容易坏的酱菜豆干以维持这里的生活所需,而和我猜得差不多,他是不久前才云游到这里,打算一个人闭关修行上一段时间的行僧。
和尚的法号叫慧谮。
慧谮不和我们一起用斋,一个人在里屋坐着,我们就在他会客用的小客堂里面对面坐着吃这些简单的粮食。吃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只偶然被梅子问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才会开下口。于是原先对他的身份还存有防备的我也在这样安静肃然的环境里卸了开去,因为和尚一举一动都是做不得假的,他的确是个很严谨很知分寸和礼节的僧人。只是因为年轻,有时候还带着点淡淡的羞涩和矜持,在梅子问到他一些不怎么合适的问题的时候。
梅子问他这里是不是有地方可以洗澡,因为她快被自己那一身重新穿上的湿衣服给折磨得无法忍受了。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慧谮显然也愣了一愣,迟疑半响点点头,然后对我们说,房子另一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屋子可以洗澡,不过只有冷水,而且是要自己去边上的小涧里打的。
梅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她开玩笑地问:“和尚,你天天都吃这样的冷饭冷菜的么?要不要请个帮忙做饭洗衣的尼姑?”
我一听用力踹了她一脚,她憋着气朝着我偷偷一笑。
而慧谮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根本没听到,只听到他在屋子里收拾碗筷丁零当啷的声响,我更希望是他没有听见。
如和尚所说,房子靠左除了一间茅厕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沿走廊往里走一些才能看得到,所以我们进来时都没有留意。房间靠着外面的山涧,涧水就从下面拐弯流过,难怪时间现成的浴室。
“浴室”里有只木桶子,看样子好久没被使用过了,里头全是灰尘和蜘蛛网,我和梅子不得不先把它洗干净。随后梅子先打了水开始洗澡,我坐在门口给她守着门,一边无聊地看着山涧里的溪水被雨冲得哗哗地欢蹦乱跳。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这雨下得更大了,也不知道山下等着我么的同学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到明天雨是不是会停,照目前这样子来看,恐怕有点难,因为它不是爆发性的阵雨,持续不断地这么下着,时而小时而急,这种样子的雨一般最难收住。
白天的矜持,白天的羞涩,白天的宝相庄严……
全都不见了,他和她,这会儿在我的眼前就像两尊翻滚在九天极乐的欢喜神。
后来怎么回的房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由始至终,我没有打扰到他们。
一路上除了震惊,总觉得似乎还有着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心里藏着。
酸酸的,涩涩的,在心脏的某一个地方猫爪子般轻轻挠拨,似有若无,却让我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难受。
直到坐在房间的床上,才发觉自己的小腿微微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害怕。
只是因为忽然间发觉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喜欢上了慧谮,和梅子一样。只是不像她那样敢说,也敢做。终于在看到他们纠缠在一起的一刹那才明白,心情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深得看不到底的黑谷。
而也就是从那次之后,我才了解,这世上有一种情绪是除了恐惧之外,同样会让人身体发抖的东西。
只是那时候那样一种青稚的年纪,我还不知道,暗恋而被伤害的一种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酸涩。即使当时纯粹以为,自己只是对那个人有那么一丝好感,那个在我心目里接近佛一般纯净而典雅的男人。
而这个神一般的男人在我眼前露出了他最原始的一面,同我最好的朋友。我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的是什么,是梅子和他的纠缠?是他白天到黑夜后的乍然突兀的转变?是神到人的变换?
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真的不知道……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梅子回来的脚步声。有点拖沓,有点慵懒,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慧谮身上淡淡的檀香。
我于是再也无法控制由此而产生的对她的愤怒。
于是不管她怎么推我,在我耳朵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只闭着眼睛不去理会她,直到她终于放弃,继而有些不太满足地吸了口气,在我边上侧身躺下。
她的身体很烫,也许是纠缠了慧谮身体温度的关系。这让我情绪越发恶劣。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劣情绪这一天晚上折磨了我不知多久。终于最后挡不住身体的疲惫昏昏睡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昏昏沉沉地醒来,睁眼,发现梅子不在我身边。
起先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她又去了慧谮那里,毕竟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多一分一秒的相处都是弥足珍贵的,何况他们本不同于寻常的恋人。于是磨蹭着坐起来,磨蹭着梳洗完,直到实在饿得坐不住,这才慢吞吞走向和尚的屋子。
迎头却正好撞见慧谮朝我这方向过来。
一身藏青色僧衣衬得他一张玉似的干净,几乎让人忘了他昨晚修罗般欲望贲张的样子,那一瞬,仿佛又成为我心里那个不然纤尘的神。
一路过来,带着微微的笑朝我招呼:“早啊,宝珠。”
“早。”下意识回应了他,没有昨天拒绝搭理梅子时的断然。
“你朋友不过来一起用斋?”说着话朝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道:“她不在你这儿?”
话一出口感觉到他怔了怔,随即很快恢复如常,他道:“没有,今天我并没有见到过她。”
吃完了饭又坐在客堂里和慧谮聊了几句,依旧没有看到梅子出现,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是上厕所也用不了那么久,她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思忖着忍不住朝慧谮的房间瞥了几眼,趁他出门拿东西,赶紧起身跑到他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梅子确实不在。
而外面依旧在下着雨,浓厚的山雾整整弥漫了一天两夜,丝毫没有减淡的趋势,按理说她应该不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的,以她除了感情之外万事谨慎的作风和性情来说。
那她究竟跑哪里去了?
直到中午过后,依旧不见梅子出现,我急了。
因昨晚撞到的事情而产生的情绪一下子抛得精光,我在这片被白墙围着的不大空间里到处寻找梅子的踪迹,包括厕所、洗澡的地方以及向外蜿蜒而过的溪流。
可是始终不见梅子的踪影,她就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在昨晚我入睡之后。而她昨晚推我叫我到底想说些什么?突然很想知道,很想很想。
“不如出去找找看吧,这会儿雾比早上好一些了,没准儿可以把你送出去,到那时候还找不到她,让外边的派些人进来搜搜看。”
慧谮的话一说出口,正中我的下怀。
当下穿了他的蓑衣带着他的斗笠,我跟着他一起一路往外头寻了出去。可说是雾比早上淡了,其实在我看,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出门后几步开外就是一团团朦胧的|乳白,如果不是和尚对路熟悉很坚定地带着我朝前走,我可能走不多远就得退回去。因为雾里最可怕的在于,一直往前走没关系,但你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慌了,因为你会发觉前前后后都一个样,一色的白茫茫。
于是不知不觉就挨得慧谮很近,而他也嘱咐我拉紧他,以免一不小心走散了,几步远得距离可能就会被这雾给生生分开。
劈头吹过来的雨丝带着慧谮身上冷冷淡淡的檀香,我原本抓着他的蓑衣,后来却发现自己抓着的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结实,微温,我的指尖突然能感觉出昨晚他的双腕缠在梅子身上时的力度。
于是不由自主脸烫了起来,隐隐体内一种莫名的骚动。虽然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和雾气吹灭。
然后惊觉,都什么时候了,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脑子里还能去胡思乱想。
我手一松脚步放慢,慧谮回头看了我一眼。所幸头上带着斗笠,因此没能让他看到我当时难堪的脸色。
又那么走了半晌,依旧没有发现梅子的踪迹。事实上也不可能发现,在这种几步远就什么都辨别不出来的环境。于是慧谮对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走下去,不要说送我到寺庙,他都快没把握能带着我平安回到那个小屋了。
我没有反对。以来觉得我跟着慧谮都走不了太多的路,梅子如果真是跑出来了,她一个人肯定不会走出太远。二来不想拿人命当玩笑,这种鬼地方如果一意孤行地往前再走下去,搞不好人没找到,我们两个也都在这山里头转不出来了。
而更有可能的是,也许等我们回去,梅子她已经坐在慧谮的客堂里笑嘻嘻地等着我们了,然后迫不及待地说着她之前到底跑去了哪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继续旁若无人地用说笑挑逗着那个白天一本正经的年轻和尚。
可事实彻底断了我最后存着的那个侥幸的假设。
梅子没有回来。
空落落的客堂里我之前喝的那杯茶已经没了一丝热气,我解开蓑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忽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别担心,只要不是一个人跑进山里,应该没事。”可能是我的脸色太过明显,慧谮对我道。
忽然想起第一晚住在这里时梅子在那间“浴室”碰到的事,于是抬头问:“慧谮师傅,这地方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点头:“是的。”
“但前天晚上梅子洗澡时,她说感觉有人在偷看她。”
“是么。”听我这么说眉心微微一蹙,“怎么可能。别说是这种雾天,就是平时,这里也很少会有人经过。”
“梅子会不会是被那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突然被他反问,我一时语塞。
虽不能说是因为最后梅子猜测偷窥的人是他,并因此而洋洋得意吧。迟疑了一下,我道:“因为不能肯定,我以为是她神经过敏。”
“这样……”沉吟着解开蓑衣,蓑衣下那件僧衣已经被雨水淋透了,湿漉漉黏在身上,勾勒出他半身轮廓优美的线条。
忽然想起梅子那晚说的话,哎,宝珠,和尚的身材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都得注意了,今晚别回那房间,你就睡在这里。”耳边紧跟着响起他这句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什么??”
“今晚你睡在这里。”他重复了一句,一边用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水。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发烫,“睡这里?”
“对。”说着回头看向我,忽然目光有些异样,他很快将视线转开。
我下意识低头朝自己看了看。
这才发现自己一件衬衣也早就湿透了,贴着皮肤紧吸在身上,透明般的一样。忙用手遮了下,而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出去。
忽然有种小小的失望。
那一瞬间身体本能地做出了保护的反应,可是心里,却是又希望他能像刚才那一刻这么一直地看下去。真是个矛盾而奇怪的念头,正如梅子所说,宝珠,这里算是佛门净地吧,为什么明明是在这样的地方,我脑子里老会生出那种罪恶念头呢?
夜里,慧谮真的把我的被褥移到了他的屋里,自己的移到了客堂,他说让我不要介意他的存在,房间是有门的,反锁就好,他的屋子很安全。
屋子里的供电还没恢复,所以慧谮帮我点了几根蜡烛。
慧谮僧房里的摆设不多,一张席,一排书,几尊青铜小佛以及一只小小的矮柜。平时见了倒没什么特别的,当在烛光下一明一暗,却叫人有种恍若复古般的感觉。
整个房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幽然檀香。很清甜的味道,却又是种极妖娆的味道。就像一个有着最青春面容的荡妇……躺在那张干净冰冷的席子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会这么想,在这样一个安静而简单的陋室里,在青灯古佛的注视下。
也许是因为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空气里,它所弥散出来的不同的气氛。
这么想着,人不知不觉就有点躁动了起来。
屋外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和雨声,身下是那张曾经扭动着两具纠缠在一起身躯的草席。于是,原本躺下最初那让人平静的冰冷,不知怎的变得有些灼灼地烫人。而隔着一扇门,慧谮就在外头的客堂里,不知道是躺还是坐。屋里屋外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见他一下一下呼吸的声音。
于是起身来到门口坐下,我隔着门道:“慧谮,你为什么要出家?”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重新躺回去,还没动,听见外面他淡淡的话音,“为了赎清我的罪孽。”
“罪,什么罪……”
“每个人都有自身所存在的原罪。”
“我觉得有些小小的罪过是不必要那么在意的。”
“也许在你眼里小小的罪,会是在一切的尽头后把你推向地狱的业海。”
“你怕地狱?”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可见,佛也怕。”
“所以你祈求救赎,用这种方法。”
“对。”
“可是我不觉得为求得赎罪而出家是一种对佛虞城的行为。”
“宝珠,你在责问我吗?”
“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其实,罪真可以借着遁入空门而一笔勾销吗?”想换个话题说些别的,因为发觉他被我问得有点不愉快,因为发觉自己实在不像梅子那样可以说些让大家都开心轻松的话去攀谈。
可是话一出口,还是绕了回来。
“不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怎么去赎清?”再问。
他却没再回答。
半晌忽然窸窣一阵轻响,然后我听见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宝珠,我可以进来吗?”
有点突然,我的心因此而一阵乱跳。
正不知该怎样去回答,门口的脚步声离开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轻轻地道:“算了,不用理会我。”
“慧谮,我们说些别的吧……”
“你睡不着?”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常常会失眠,在佛偶尔不在我心里那个位置看守着的时候。”
“为什么?”
“那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够听到些声音。”
“什么声音?”
外面的话音一顿,而我贴近了那扇门。
因为我也想听些什么声音,那个隔着道门,低低的有些沙哑,又带着点魅惑的声音。
然后听见那声音道:“有时候希望是佛的梵音,有时候,希望是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
我清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知道,有时候声音对人来说也会有种无可抗拒的诱惑,虽然其实对方只是毫不知情地娓娓述说。
我把脸贴在了门背上,感觉着那声音未了的余韵透过门板触摸在我脸上的清凉和瘙痒。
心跳再次乱了套,他在外面一点呼吸,一点细微衣角摩擦出沙沙声响,都被门板一点不漏地透进了我的耳膜。屋子里的甜香变得有点浓烈,我有种呼吸不太顺畅的感觉。
“怎么了,宝珠?”然后听见他开口问我,声音近得就好像是在我耳边。
我闭上眼睛,“慧谮,问你个问题好么?”
“什么?”
“你喜不喜欢梅子?”“喜欢。”他说,没有半丝犹豫。
贴在门上的脸收了回来,我朝后退开一点,“是么……”
“在喜欢上你之前。”
我的呼吸一紧。
转身离那扇门更远一些,门开,他进来了,因为我没锁门。
他站在我身后,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申请,只感觉他低头在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法去揣测的表情。
“宝珠……”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蹲下身贴近了我,“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勉强说出话,我在背后似有若无的体温和碰触下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
“愿意帮我……”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身体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帮你什么……”
他抱住了我的身体,“帮我停止我的罪……”
说罢轻嗅着我的发,那两只曾经蛇般游走在梅子身上的手,轻轻一滑,从背后环到了我的胸前。
脑子还残留着几分清醒,想挣扎,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他的手只是轻轻一拂,我的身体便随着他的动作而战栗了,一种强烈想要他靠得更近得感觉。
自觉羞耻,可是行为根本性地背叛着自己的意志,不可抵挡,根本不可抵挡……
这个似神又似魔一般的僧的魅惑……
“嘶……嘶嘶……”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蓦地刺进我耳膜,把我原本沉迷得一片混乱的大脑突兀间激得猛一下清醒。骤醒过来,发现屋子西北方那个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着蹲在那里看着我,身影很模糊,依稀有种眼熟的感觉。
颈窝上一丝微烫的气息,慧谮的嘴唇沿着我的脖子滑了下来,手随着嘴唇的轨迹移到我的领口,这一刹那,我突然一声惊叫:“梅子?!”
蜷缩在角落里抽泣着看着我的身影,正是梅子。
听见我的叫声她突然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身后一凉,慧谮站起身逃似的从房间里离开。一回头就看到他拉开了客堂的门,我想叫他,话还没出口,他人已经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雨里。
“梅子?慧谮?”我被吓着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边叫着两人的名字一边迅速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远远看到梅子站在靠近浴室那堵墙的墙角边。
我迟疑了一下,四下看看,不见慧谮的踪影,我朝梅子的身影一点点走近。
直到离她不出几步远,她又消失了,隐隐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却是半根被雨水冲出泥土的手指,手指上套着只红玛瑙的戒指,正是前天在寺外逛时梅子跟小贩讨价还价买下的。
当下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耳听得身后传来低低一声话音:“宝珠……”
这平时温润如玉的嗓音,此时听在耳朵里却刀似的狠狠一扎,扎得我直跳起来头也不回就朝前跑,而身后那话音还在风雨里一次又一次响起,“宝珠……宝珠!宝珠!!”
没头没脑一阵跑,也不管山里的雨和雾究竟有多大,路有多滑。
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个声音,逃离那个曾把我迷惑得一度以为是个如佛般完美的男人。
直到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被眼前几支手电光猛地一照,我这才放声尖叫出来:“杀人了!!杀人了!!我同学被杀了!”
那叫声和当时的恐惧,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里始终没找到梅子得尸体,虽然我确实在那个雨夜看到了她的魂,而且还踩到了她的手指。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当时我和梅子迷路后,见到的那个隐藏在深山里、被一圈白墙青瓦所围绕着的小屋,以及屋子里那个有着佛般干净美丽的容颜,却又隐藏着某种修罗般欲望和魅惑的和尚。
那天之后警察搜了山,也问了寺里的和尚,可是谁都不知道寺里有这么个名叫慧谮的云游和尚来过,更不要说提供他在山里专门的地方修行用。
记得那天被警察叫去和和尚们一同录口供的时候,寺庙的住持对我说了些很晦涩难懂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我轻轻叹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息,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警察在持续了三天的搜查之后就放弃了对梅子的寻找。
再后来,我被姥姥带回了家,狠训了一顿后整一个半月的暑假没再允许我出门。
再再后来,我转学了。
转学后的最初两三年,这件事始终阴雷般在我脑子里挥散不去,在我每次想跟人出游,或者和某个女孩一起玩得很近的时候。
直到近些年才好很多,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把那件事、包括那些人彻底给忘了,却在狐狸从楼梯下朝我迎面而上的一刹那,又再度清晰无比地回忆了起来。
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眼前重新发生了一遍。
于是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而狐狸始终浑然不觉那一瞬间我眼里头所流转而过的故事。
电视在放新闻,很难得他会看这种节目。
新闻里说,位于XX市的普济寺,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游客观光的失踪事件。报导说该游客实在参观了寺院后一个人脱离团队后在山里失踪的,已经整整三天。同时新闻里又提醒所有观众,参观山庙时切忌为了观看风景而去走那些没有开辟出来的山路,那样是非常危险的。
看到这里我听到狐狸嘴里发出轻轻的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地方好让他那么开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失踪,你笑个什么劲啊狐狸?”
狐狸回头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他们是活该。”
我想反驳,不知道怎的却没能说出话来。紧跟着听见他又道:“不听话的孩子总是会受到点教训的。这山里有魑魅,怎么还都敢往香火道之外的地方乱窜。”
我怔:“魑魅?什么是魑魅?”
“哦呀……”不知道是不是我问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认真,狐狸眼睛一弯,笑得有点得意,“魑魅么……他们是一种隐居在深山里,经常幻化成|人把人诱惑吃掉的精怪。”
“是么……”
“被吃掉的人往往并不知情,对于他们来说,被诱惑和被吃,那整个过程就叫做极乐。”
“哦……”
“哦呀,宝珠,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有吗?”
“其实话说回来,那种精怪,也是比较可怜。”
“为什么……”
“你见过带着眼泪吃食的生物么?”
“好像……没有。”
“他们就是。一边悲鸣着自己的食物,一边不得不为了自己饕餮的欲望而进食,魑魅,他们生就是些寂寞而痴心妄想的生物。”
后记:那件事过去后的七年里,游览该寺而在山里失踪的人总数达到十一个,这是我从报纸和新闻里统计出来的。几乎都没再找到失踪者的下落,我是唯一一个在山里迷路几天,被安全找回来的人。
据说现在那座山已经开辟了更多安全的路,一些没开发的山道也被用警告牌标出,可是依然每一到两年就会出现游人失踪现象。我不知道那之后的失踪是否同我经历的事情相似,也不直到那一切、包括梅子的死,是不是确实和慧谮有关。因为那天晚上我受的惊吓实在太大太突然,以至在看到梅子的手指时脑子一下子全乱了,当时本能做出的唯一反应,只是要迅速逃离那间对我来说一下子变得危险无比的小屋。
之后直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过梅子的魂魄。也曾去过别的寺庙游玩,但再也没见过有这么一个名叫慧谮的和尚。
这个故事是彻底离我远去了,伴着失去曾经最好朋友的痛苦和可怕,以及我初恋朦胧魅惑的感觉,就像那个曾经懒散和懵懂的高中年代。
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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