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雷清蓉真的带着玉莲、孝海回了孝海奶奶家一趟。现在,家里就只有老太婆和小叔子夫妻两人了,小姑子不久前去了广州打工。老太婆见到雷清蓉呣子,真是又惊又喜,抱着孝海不肯放下来。然后把雷清蓉喊到自己屋子里,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扑簌簌直往下掉,像是非常委屈的样子。雷清蓉反复追问,这才弄清老太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原因:原来是她的小儿媳妇对她不好,不但常常对她恶声恶气,有时还骂些很难听的话。“我把心都掏出来给她了,她还这样对我!”老太婆不断地抹着眼泪这样说,像要把满腹委屈都对这个改了嫁的儿媳妇倒出来似的。
“那海明呢?”雷清蓉问。海明就是她原先的小叔子。
“别提他了!”老太婆抽抽搭搭地说,“没结婚是娘的儿子,结了婚是婆娘的儿子,还不是一板的腔!”说着,突然抓住了雷清蓉的手,满脸愧色地说,“清蓉,还是你的心肠好!早知道,娘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
雷清蓉听了,心里百感交集。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不断地安慰她,许诺今后多回来看她,老太婆这才高兴了一些。
回到家里,她看见罗梦鲜果然给她找了一摞书出来,大多是文学作品。从此以后,雷清蓉只要一有时间,也真的捧起书读了起来。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读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当读到跛女子侯玉英和孙少平在操场上领各自的黑馒头的情节时,雷清蓉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哭了很长一阵。她觉得丈夫说得对,书不但会扩大她的视野,增加她的知识,而且那些小人物的命运,让她同情,增强生活的信心。她联想到自己眼前的生活,觉得是这样充实和快乐,就像三月里的空气,吸一口都是甜滋滋的。这样的日子,她愿意永远过下去。
幸福安定的生活,使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雷清蓉嫁到罗家都三年多了。这年夏天,女儿玉莲也读完了小学,下半年就要升入初中了。这天晚上,罗梦鲜对雷清蓉说:“明天我要带玉莲他们到乡中心校参加县上统一组织的升学考试,早饭要吃得早一点!”
雷清蓉正在为女儿收拾衣服。玉莲考试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丈夫要亲自带女儿他们去。听了这话,就说:“你放心,什么时候吃早饭都行!”说完又问,“还有哪些老师去?”
罗梦鲜说:“还有肖老师!”肖老师就是玉莲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而丈夫,则是这所村小学的负责教师,又叫主任老师。
雷清蓉把女儿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说:“你们带那么多娃娃,可要小心一些!”
罗梦鲜说:“怕什么?这些娃娃又不是一二年级的孩子,都懂事了,不会有事的!”说完,罗梦鲜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去看看玉莲,这孩子读起书来,连什么都忘了!我们乡连续几年都没学生考上县城重点中学。这一次,不但我们,连学校的领导都把希望寄托在玉莲身上呢!”
雷清蓉听了这话,脸上洋溢出了一种只有母亲才会有的骄傲和幸福,甜甜地笑着说:“这还不是你这个爸爸的功劳!过去她在孝海奶奶那个村读书时,成绩也就是一般。”
罗梦鲜说:“这主要是靠孩子自觉!也靠你这个当妈的教育有方!”
雷清蓉“噗”地笑了起来,说:“得了吧!我是油黑人,不受粉!我看出来了,孩子现在对你,比对我这个当妈的还亲,张口闭口就是爸爸长爸爸短的,还没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说着,把桌上的衣服塞到了罗梦鲜手里,接着说:“把衣服给她带过去,让她早点睡,别看书了!”
罗梦鲜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说完,就抱了衣服朝女儿的房间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罗梦鲜就和玉莲一道,往学校去了。学校里,学生们正在三三两两地前来。今天,他们都被父母打扮得漂漂亮亮,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庄严的小脸上,映着清晨的阳光,格外的鲜艳,花朵似的。过了一会,同学们都到齐了,罗梦鲜将他们集中起来,讲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和那个肖老师一道,带着他们朝乡上出发了。
从这儿到乡上并不远,只六七里路的样子,但却是一条公路,来往的车很多。为了安全,罗梦鲜让孩子们三人一排,沿着公路的边上走,他和肖老师走在两边。孩子们一走上公路,都显得格外兴奋,唧唧喳喳地互相说了起来。还有的孩子调皮一些,偶尔也在队列中推攘几下。一些男孩子还故意去踩前面女同学的鞋子。罗梦鲜为了集中大家的注意力,便指挥孩子们唱起歌来。一唱歌,孩子们果然不再互相说话和推推攘攘的了,队列井然有序,更没有学生跑到公路中间去。
当这队学生走到场边那条S形的下坡路上时,一个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梳着两条羊角辫、年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小姑娘突然看见这群穿得漂漂亮亮的大哥哥大姐姐,整整齐齐地走了过来,一边高声唱歌,一边朝她骄傲地看,有的还对她挤眉弄眼,显得很自豪似的。小姑娘惊奇地在路中间站住了,两只大眼睛好奇地落在了他们身上。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辆大货车从弯道猛地冲了过来,车身摇摆着,像是疯了一般。学生们一见,把歌声变成了“哇”的一声,一个个全都瞪大了眼睛,傻了一般。可小姑娘像是没听见,还呆呆地看着他们,目光里流露着羡慕与惊讶。就在这一瞬间,罗梦鲜一个箭步冲到公路中间,伸出双手,用力一推,小姑娘就像毽子似的,一下飞到了公路边上。可是,还没容罗梦鲜收住脚,他的身子就被车头撞出了一丈多远。
孩子们立即被吓住了,玉莲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扑在了血泊中的父亲身上,大声叫了起来:“爸爸!爸爸!”
罗梦鲜尚还有一些意识,他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见无数个太阳在眼前晃动。他摸索着抓住了玉莲的手,把她紧紧攥着,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但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直到这时,孩子们才算明白过来,也纷纷朝他们最喜欢的老师跑了过去,围在他身边哭着喊着。那个被罗梦鲜推到公路边的小姑娘,刚才受了惊,现在又见这么多大哥哥大姐姐,全都哭着叫着,更吓坏了,也禁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等雷清蓉和鲜蔓老太太得到消息,赶到肇事地点时,罗梦鲜的尸体已被学校的老师抬到了乡中心校,肇事的司机已被警察带走,公路上只留下一摊已经凝固、呈现出一种乌黑颜色的血迹,几只苍蝇围着血迹手舞足蹈,快乐地唱着歌。一群路人也还围在路边,在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惨剧,眉宇和话语间流露出无限的同情和惋惜。一看见丈夫的鲜血,一阵钻心的疼痛就朝雷清蓉袭了过来,仿佛像刀子在剜着她的心。她的身体战抖起来,眼前金星直冒,要不是两位乡中心校的女老师扶住她,她肯定会倒下去。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泪珠,不断地滚落在女老师的手背上。
但是,当雷清蓉在中心校的一间屋子里看见罗梦鲜的尸体时,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从胸腔里发出了悲恸而痛苦的长嚎。可刚哭了两声,她就戛然而止,像是一把正在弹奏的琴断了弦一样。因为她瞥见了身旁的婆母,老太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不停地在罗梦鲜脸上抚摸着,像是在抚摸着熟睡中的孩子一样。老太太的表情却一如以前,紧咬着嘴唇,脸色平和,目光深邃,一副刚毅和坚强的神色,又好像沉进了某种梦境一般。雷清蓉仿佛怕打搅了老太太的沉思或梦幻,就不哭了。但她实在忍受不了心里的丧夫之痛。她一回头,看见了女儿玉莲还站在身边,于是就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玉莲眼泪汪汪地说:“校长叫我不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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