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从玻璃上划过,吱啦一声断裂,声音细小,没有人听见。
张妈与李叔忙前忙后,她只当做屋里没人,耳边细细捕捉着愈发大起来的雨声。
李叔从背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是带着极致的怜惜的,遂回身与张妈小声说道,“四年前姑爷走后,小姐哭瞎了双眼,可夏家财大气粗,只要肯用心,那就有治不好的病!”
说罢还摇了摇头。
“这几年,国内外知名的好手被老爷请来的还少吗?总也不见一诺这眼睛有好转的迹象。哎,说到底是咱们一诺没福气。”
张妈叹一声,侧头看着夏一诺暗淡的眼睛,脸上掩不住的可怜。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若只有一个生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让给你。
很久以前,夏一诺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没有人会在将死之际还那么坚定不移,爱情到底是什么?有几人当真?怎么可能有人傻到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
而今天,夏一诺站在鸿鸣山别墅偌大的落地窗前,细长的食指贴着玻璃,灰蒙蒙的眼中一片迷茫。
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她错了。
四年多了,每逢雨天,她总会想起那个叫顾北辰的男人,那个名字在结婚证上与她靠在一起的男人,或许,从未有一刻是忘记过的。
那痛,只沉在心底,叫她想说都说不出来。
四年多,不长不短,许多人以为,大爆炸事件会像时间一样,匆匆流走、物是人非。
可这四年易州高官富贾们之间,对这件事,却愈发的好奇起来,虽已是过往,人也死了,此事却不朽不僵,仍为时新话题。
“一诺,你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坐下来歇会儿不好么?”李叔见夏一诺似是神思悠远,便上前唤她。
“李叔,我没事。”夏一诺没有回头,手指依旧搭在冰冷的窗上。
张妈摇摇头,朝李叔摆手叫他退下去。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想劝,也是劝不住的。
顾北辰死前,夏一诺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顾北辰死后,她成了这天下最不幸的人,没了丈夫,瞎了眼睛,更碎了心,年纪轻轻寡居在家。
李叔瞧她脸色不好,也便没有再劝慰,摇摇头往水房走去。
他想,命数的好坏,当真是要往远了看的,一时再多的幸福甜蜜,也补不了这一生的伤。
张妈终看不得夏一诺久站在那里,搬了张软椅,放在她身后,拉起她冰冷的手,“一诺,你也累了,坐一会儿吧,等会儿念辰回来,又要好一阵儿折腾呢。”
说起念辰,夏一诺沉冷的脸色这才柔和了几分。
北辰到死,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吧。
念辰四岁了,他们都说,他长的跟北辰一模一样。
可惜她瞎了,从来就看不到他的样子,只知道他十分可爱,也十分疼她,这点,倒是像足了北辰的。
这些年过去,连夏茗露那个小魔女都嫁做人妇了,俞俊以曾无数次的明示暗示想要娶一诺,夏苍峰见这么些年那孩子还始终如一,便没再持反对意见,顾岩和蒋英虽然觉得俞俊以为人过于狠辣不留余地,但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奈何一诺始终不同意。
午后,夏茗风带顾念辰回来,正巧夏一诺在庭中坐着,雨后天冷了下来,她脸色被冻的有些发青。
夏茗风一脸怒意将她抱进房内放在沙发上,叫顾念辰看着她,自己转身进了书房,示意张妈与李叔进来。
李叔在夏一诺身后朝张妈摊了摊手,他自知道,茗风怕是又要问一诺这一日的情况。
进得书房,夏茗风脸上怒气未去,却压低了声儿,心平气和道:“这几天极冷,一诺惧寒,张妈、李叔,你们怎么又叫她出去了?”
“茗风,这几年来,一诺的意愿,无论好坏,有谁是挡住了的。我是看着你与一诺长大的,姑爷死后一诺心里本就委屈,我与张妈哪儿能再叫她有半点儿憋屈,她要出去吹风,不叫她出去又得好一阵儿不理人。”李叔叹了一声,隐含痛惜。
“是啊茗风,当年你爸本来是要将一诺肚子里的孩子引产的,她知道后足足三个月没有给你爸面儿见。一诺性子烈你不是不知道,万事还是顺着她好,刚才她在窗子旁边儿听雨,我瞧着情绪不大对。”张妈也上前说了自己心中所想。
夏茗风转过身去,瞧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夏苍峰是正经商人,在商言商自然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女儿好些。
这几年,夏家在易州怎么着也算得上是显贵了,攀着上门来的优秀男人如过江之鲫,又何愁找不到人娶他妹妹。
别说她是个瞎子,就算再不济,嫁个好男人当真是半点问题也无。
顾北辰已死,就算如何守着,也是终生无望了,他不能叫她继续如此自暴自弃下去。
随即从书房走了出来,蹲身在沙发旁,握住夏一诺的手,抬头看着那双暗淡的眸子。
“一诺,爸爸在加拿大有个朋友,说那儿治眼疾的医生是拔尖儿的,雷恩哥的国际首席医师跨国合作社里也有他,人已经联系好了,过两天我送你和念辰过去。”
一诺的手握在他手心里,冰凉一片。
他与夏苍峰商议过了,叫一诺自个儿去加拿大,她定是不会去的,若叫她带上念辰,这事儿倒还有商酌的余地。
“我不去。”未曾想,夏一诺却忽的将手抽回,一脸戒备。
四年多了,她始终不肯从过去的情殇中走出来,始终不肯离开她与北辰在世时置办下的这套别墅。
别墅被大爆炸毁了,她就叫人重新兴建,每个角落都与之前一模一样。
大家都劝她不要住在这里,说轻了不济事,说重了她就流眼泪,憋着劲儿不哭出声来,哭完了就神思恍惚的说北辰没死,北辰没死。
有时候,夏茗风甚至都觉得,顾北辰会不会真的没有死,否则怎么死了还能让他的妹妹这般牵肠挂肚。
见一诺这般神色,夏茗风真是彻底没辙了,站在他身后忽闪着大眼睛仿佛跟顾北辰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家伙上前来拉住一诺的手奶声奶气的道,“妈妈,你不想看看念辰吗?念辰可乖了。”
顾念辰说罢嘟着小嘴窝在夏一诺怀里,抬头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念辰乖,妈妈很想看你,可是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念辰也不想离开爸爸,是不是?”夏一诺这才笑了笑,将顾念辰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小脸蛋儿。
手抚上他的脸时,却触到他温热的泪水。
在她的记忆里,念辰不像别的孩子,他从出生的时候就很少哭,长大后更是不曾哭过,念辰的懂事叫她心疼,更叫她心酸。
“乖,念辰怎么哭了?”她有些慌乱,用脸去蹭他的小脸儿,又拿出手绢给他擦眼泪。
那手绢夏茗风认得,爆炸发生那天,顾北辰从德国出差回来,特意给她带的。
那是十七世纪中叶德国王室的御用品。
他记得,一诺和顾北辰一起看那个德国电影时,他也在,一诺无意间说了句那手绢很美,没想到,顾北辰倒是留心记着了。
“妈妈,你不是一直说,北辰爸爸还活着吗?那如果北辰爸爸回来了,你却看不到他,他会很伤心的。”小念辰抬起脸在她脸上轻蹭。
只这一句话,夏一诺的眼泪,似午前的雨一样,簌簌落了下来。
夏茗风趁热打铁,“一诺,你就听爸爸一次,去吧,如果你的眼睛能治好,却一直拖着,这对念辰也不公平。”
夏茗风蹲在她身前,将呣子俩抱在怀里,眼眶也忍不住红了红。
这两年,顾夏白三家都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就连他这个一直只爱打游戏的公子哥儿都开始忙活夏家的生意了,一诺的眼睛,岂有不治的道理。
“哥,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这里,我走了,北辰回来会找不到我的。”夏一诺这才哭出了声。
憋了快五年,夏茗风知道,方才他那句话,一定打动了她,她心里,也定是决定要去加拿大了,否则不会哭的这么伤心。
“傻瓜,你若不去,父亲就要安排你见药监局局长的儿子。”夏茗风为她擦擦泪。
是了,凭她夏家如今在易州的地位,跟药监局搭关系那也是小事。
一诺长叹一声,“去加拿大的事情,与北辰父母商议过了吗?”她垂眸,眸中尽是不安之色。
“一早说了,二老同意你带念辰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撑过来了,谅他顾家对咱们夏家的女儿,也没话可说。”夏茗风道。
“好吧。机票你早订好了是吗?什么时候的,走之前我要带念辰去看看二老。”
夏一诺伸手,顾念辰一骨碌从她怀里跳下来,伸手去扶她,同时对夏茗风挤了挤眼睛。
方才,是舅舅告诉他,一定要哭几滴眼泪出来,好叫妈妈心疼,否则他不一定就能哭。
妈妈教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没有爸爸的孩子,要更好的保护妈妈,掉眼泪不是坚强的孩子该做的事情。
“明天一早的机票,你眼睛不方便,晚上爸爸和顾伯伯和蒋姨会来。你身子有些冷,先回卧房睡一会儿吧,晚饭时间我叫你。”
夏茗风上前,抱起顾念辰,搀着夏一诺走进屋内。
一个女人,能有几年青春,而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她都活在一片漆黑的痛苦和孤单里。夏茗风揽着她的肩膀,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可夏一诺自己却不觉得,只为了那一句‘生死相许’。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顾北辰眼中盛满的挚诚和温暖。
晚饭时间,顾家二老俱在,夏苍峰也在。
正吃着饭,一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哥,淑瑶找到了吗?”
四年多了,自打鸿鸣山的事儿出了之后,白淑瑶也不见了,她后来有查过自己的通话记录,最后一通是打给白淑瑶的,她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却始终都没有白淑瑶的消息。
夏茗风风拧眉,“还没有,鸿鸣山那事儿之后,舅舅明里暗里动用了白家不少人力,就是没找到她。”
蒋英听两人扯到白淑瑶身上,不禁苦笑了一下,拉着一诺的手将话题引向别处,“诺诺,你那件礼服,妈留了图纸下来。别的设计师都说做不出来,这次你拿到加拿大那边看看吧。我听说那般有个设计师做的很不错,国内的团队力邀他来都请不动,兴许能把你那件礼服给做出来!”
蒋英说的那件礼服,自然是顾北辰曾经为她做的那件,只上面的宝石也是万金难求的,这些年顾夏两家为了满足她的心愿,也没少托人找国内外好的设计师,可人家根本就不接手这活儿。
说衣服上面要嵌的宝石都是必须手工打磨的,没个几年时间根本做不成。
所以夏一诺的礼服就那么搁置了下来。
三年前加拿大有一对年轻的华人设计师夫妇,在业界成绩斐然,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声名大噪,许多国家请他们前去开交流会,他们也都很大方的去了,偏偏中国的团队去请,他们就推三阻四,说破了天也不肯来。
夏茗风替一诺接过设计图纸放在了包里,“好,图纸我帮诺诺收着,等诺诺眼睛治好之后我们就去找那对设计师夫妇。”
夏茗风又将筷子放在一诺手里,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暗看她脸色,却始终没从她脸上看出半丝快乐。
给顾念辰使了个眼色叫他出马,顾念辰撑着小身子爬上软椅夹了块海星甜点放到夏一诺碗里:“妈妈吃海星。”
顾岩抬头看着可爱的孙子,随即又看夏一诺一眼,她脸上有笑容,却只是一晃而过。
他想,没有人能让她再开心起来,除非北辰还活着,除非北辰能回到她身边。
可是北辰活过来的可能性是多少呢?他不知道。或许作为一个大风大浪里打拼了一辈子的老头儿来说,他不该抱这种幻想。
可有时候,他宁愿像夏一诺一样催眠自己,不停的告诉自己北辰没死,北辰没死。
谢谢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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