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是被罩在了一个巨大浑圆的罩子中,不停周而复始、反反复覆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永远没有尽头,不得停歇。
恍若天地初开之前,世间万物皆是混沌胶着,纠缠不清。
可渐渐的,他们都累了、疲惫了。
银羽累,他的手下们累,商别离更累。
这不是普通的追捕,而是高手之间角逐的另一种模式。所以,时间看似不长,双方的体力皆已耗去大半。如今,一半靠的是力,另一半靠的却是精神。死撑的精神!
可是,再继续如此下去,精神也总有耗尽的一刻。一个人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身后十一个人的二十二条腿。他们是一个团体,所以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着其它人的力量。这一点对商别离来说是万分不利的。
必须,必须出奇制胜!
商别离正如此想着,头顶之上,一个声音突然隔空传来……
「从南亭子巷出口走,我等你!」
这声音就像一柄利刃,来得恰是时候,干干净净、俐利落落地斩断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混丝,也在危机中替他引出一个方向。
在此之前,他是边逃边想;而此时此刻,他已明确地认清自己的去处。
南亭子巷出口。
那是一条极其细小的街巷,平日只有最底层的贫民才会知道的地方。
商别离运足了力,奔跑间突然闪身疾拐,趁身后敌人眼前一花、判断方向的刹那,陡然冲上九重云霄,几个大起大落,南亭子巷出口已近在眼前。
「来!」
他尚未来得及看清巷外马上的那人,那人已经先一步朝他喊道,急喊,几近咆哮!咆哮过后,他却没有停下等候,而是催马就跑,边跑边回首,又吼了一声:
「走!」
商别离会意,继续提上一口气,朝前方追去。追到还剩丈余时,又是猛的一个腾跃,终于跨上马后。
「驾!」
第三次吼声一出,银羽等人便再也不可能追上那走脱的一对猎物。
商别离。
还有叶云楼。
◇◆◇
风雪夜,无归人。
无家可归,无处可归。
甚至,连一小堆篝火也不敢点燃。
因为,他们是猎物。别说点火,呼吸之声稍大都有可能被捕猎者发现。
所以,即便他们并不是情侣,仍然不得不拥抱在一起,不分彼此地相依相偎,相互温暖对方凄惨的身躯。
太冷了。连马儿都忍不住瑟瑟发抖,可似乎就是它也很清楚,危险就在身边,偶尔打个盹,不过片刻就会张开双眼,警惕地看向四周枯萎衰败的草木。
滴答──滴答──
两滴鲜血落下,在雪地上融出两个小孔。
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为压抑低沉的闷哼。
「唔……」
「忍一下,这是最后一处了。」另一个声音道。
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血腥之气终于不再继续扩散。
「你呢?」那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之人问。
「我无妨。」短短三个字,之后是半晌静默。好一会儿,才发现怀中那人没有出言反驳,是因为他已昏昏欲睡。
「叶云楼──」商别离不敢晃动叶云楼的身子,只能唤他的名字:「叶云楼,不能睡。」
「为什么?商别离……」那人费力地睁开眼,似乎是敷衍了事,又似乎只是想也叫叫他的名字。
「再过一会儿,我们的体温还会下降,此时睡了定会冻死。」商别离背靠树干,叹道。
「好吧,你陪我说话,我就坚持不睡。」叶云楼枕回商别离的胸膛。
若不是这野狸子已伤痕累累,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商别离倒有些怀疑他此时又在邪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哪条路,又是怎么赶上我的?你带了逆麟出来,该是先去过我宅中吧。」
「你不曾想过,也许我一开始就在暗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出手吗?」叶云楼反问。
「如果是那样,就算没有机会,你也会强行出手。」
商别离说完,然后,等着那野狸子的回答。
「因为那条路居住的大都是贫民,街巷走向极为曲折杂乱,外人若走,很容易迷路。但对熟悉的人而言,利用它藏身或逃避追踪却是再好不过;而且,那条路走到头,离北城门也最近。
我到你家中本欲将你拦下,不想却扑了个空,还遭到伏击,迟迟脱身不得。好不容易摆脱纠缠,赶到刑部衙门,葛情生又在门外暗处拦住我,说你已逃了,但身后有人追杀。我便又掉头走大路将马带到南亭子巷外一处栓好,再折返去寻你……这样反反复覆,着实耽误了不少工夫。」叶云楼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并不算长的几句话,似乎说了很久才说完。
「如果你料错了呢?带着这一身伤奔波,万一不支,就等着被人拿下吗?」商别离皱眉,皱得很深,深得有些狠,像是雪夜中的一头狼。
「你这话好像是在暗示我是一个蠢蛋……伤心郎君……你到了此时,也还要伤人心吗?」叶云楼边道,边将双手送人商别离的襟口寻求温暖。
「我看不出你有半点伤心。你这野狸子……倘若你真伤了心,大概不会这般直截了当了。」商别离突然发笑,笑得有些邪门。
连商别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可在这般境地之中笑出来?或许是庆幸自己还活着,或许是因为他此刻似乎真的已经面临绝境、走投无路,却仍然有温暖可寻。他想起了葛情生的那句话……
『人走投无路时,被逼到了极点,便可能支撑不住想要寻死。而这种时候,那人需要的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怀抱、几许温情,外加放声大哭一场而已。』
现在,他开始真正相信这句话了,只是,并不想大哭。
「这又是为何?我还不够坦荡、坦率、坦诚吗?」
叶云楼也笑,因为痛,火辣辣的痛。此时他若不笑,便只能哭了;虽是惨笑,但总好过惨哭。
「我没想到你与火凤宫是这种关系。」商别离道。这只是一句陈述,可听来却又似在抱怨什么。
「哪种关系?」叶云楼仍强行保留着那个笑容。
商别离此前所说的没错,沸腾的血液逐渐平息下来,叶云楼的体温也随之开始下降,越痛越冷,越冷越痛。
「将你……逼上绝路。」商别离这句话说得很慢,六个字,却还是出现了一次停顿。他很不舒服,许是因为背后那一掌所造成的内伤吧,血气突然涌起,又缓缓降下。
「许是,我从未脱离过绝路吧?即使在我觉得已经逃得够远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暂时离开那个终点。实际,却仍走在这条路上。」这次,叶云楼似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三句话来。只有三句,但已足够道尽所有的无奈。
这般无奈,就好像一面铜镜,硬生生映衬出商别离心底那连自己也不愿面对的真实。绝路,这七年来,为了忘却那个梦魇,他热烈地投身到了另一场梦中,一场壮志激怀并且光芒万丈的梦!
如今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仍徘徊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不过;二十岁时,那无穷无尽、蚀骨焚心般的恐惧,其实也早已淡去,化作心口的一摊脓水、一处疮疤。痛,但已不再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终点……未必是绝点,未必是终结。」
商别离喃喃道,重又深深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回到现实之中。此时,已不晓得过了多久?好在,怀中那人还未因为他的突然沉默而昏睡过去……
「是吗?此时有你在,我愿相信。」
「什么?」商别离低头,不过,背着光,叶云楼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什么。」叶云楼笑了,这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你果然是狼,霸道又狡猾得很。」
「什么?」商别离皱眉,问的仍是同样的话,只是,语调稍稍扬起。
「你是个『顺风耳』,别人说的话,你只拣自己喜欢的听;不喜欢的,全当不存在,充耳不闻。」
叶云楼还在笑,边笑,边微微撑起身来,抬手拢住商别离的双肩,*索着将唇印上他的下颔;之后,一点点攀向唇畔,衔了下唇,牢牢吮住……血的腥气,浓得发苦。「暖些了吗?」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问过,知道那人也不会答,便继续道:「月黑风高,荒郊野外,二人独处……可惜一身伤痛苦不堪言,连半分力都挺不起来,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光景!」
然后,『噗』一声闷响传来。那副宽厚的胸膛一阵抑制不住的震颤!
「这般光景,就是那真正躲在洞中的野狸子,也不会如此不合时宜地胡乱发情。」
「倘若哪日连发情的兴致也没了,怕是便真呜呼哀哉了!」叶云楼嘴上说着,却又觉撑得累了,便又倒回商别离臂中。
「这话却也不错。」商别离叹口气,还是笑出了声。
一夜,如此过去。
好似有一种默契,二人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谁也未曾向对方问起半句有关火凤宫的过往。
当疲倦到达了极点,连商别离都开始怀疑自己就要支撑不住,随时有可能昏睡过去的时候……
一轮红日凛然跃出山巅。
◇◆◇
天亮了。
也晴了。
商别离与叶云楼对视一眼,只觉『惨不忍睹』四字跃上心尖。此时什么俊伟潇洒、什么丰神俊朗都成了神话,伤心郎君与醉情书生,听来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相互瞳仁中映出的,只有两个蓬头垢面、沧桑狼狈的野汉。
商别离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扶叶云楼暂时靠在树干,自己随手抓了一把雪涂在脸上,之后一用劲站了起来。一夜之间,身体仿佛灌了铅,千斤似的重,不过,总算还是站得起来。
逆麟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哒哒走上前来,低头磨蹭主人的胸膛。一双乌亮大眼蕴满水气,像是泫然欲泣。
商别离抚了抚马儿的棕毛,安抚道:
「我无事,逆麟。今番,又是你救了我们二人的性命。」
这时,却听身后那人道:「你走吧。银羽他们此时该是就在这山谷外,天一亮,他们定要寻来,我要在此之前出去引开他们。」
「叶云楼,你这是什么意思?」商别离回头,双眼微眯,恶狠狠挑起一双凶眉问道。
「你发什么怒?我又未说要去送死,陷你于不义。你不是早已猜到我与火凤宫脱不开关系,而且,当着银羽的面,他们也不会当真伤我性命。」
叶云楼说着,竟就扶住那树干站起身来。昨日一场恶战,他左肩、双臂、腰侧,一共受了五处大伤,加上寻找商别离时,几次来回奔波,伤了大量血气,面色煞白如鬼,唇畔却点缀了几点暗红,触目惊心!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却还要对我耍花招?我既不认识什么银羽,更不知道其它的是些什么鸟,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他们?」商别离粗口啐道。
「怎么官丢了,连脾气也越发恶劣起来?还是,如此才是你的本性?」叶云楼叹道。倘若此时是在醉风斋中,有炉有榻、有酒有肉……他大概会很乐于见到这样可亲可爱的商别离;而眼下,他却只令人头痛。
「我的本性向来如此!最厌烦的便是被蒙在鼓中!何况,他们既已找上门来,还如此处心积虑,该是那人有心安排。他不想放过我,我今时便是再逃一次,他也仍能再次掘地三尺,挖我出来。逃,又有何意义?」商别离冷笑几声。
「那人?那人是何人?」叶云楼心下一沉,终还是问了出口。
「谢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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