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这里,柳笛就会觉得好没意思。她看够了别人称她为“天才”时的笑脸,那种笑有些热情过度了,总觉得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在里面,柳笛干脆就称之为“虚伪”。她认为,只有老学究眼里的泪光和编辑叔叔的满头大汗才是真实的,才能成为“天才”的最好注解。可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十六岁的她,还敢称自己为“天才”吗?因此,柳笛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天才”。
退一步讲,即使自己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她依然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她爱好文学,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学数理化。好在上苍给她一个聪明的头脑,让她不大用功就能把数理化学得很好。她不明白她要学那些定律、公式、原理干什么,将来她决不会*它们生活。可是,她很清楚,不学这些,自己就考不上大学,就无法接受那些系统而正规的教育。好在到了高二就要分科,她就可以和物理化学“拜拜”了,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向来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生活,因此没有入团,没有当干部,甚至错过了学校组织的一次又一次征文,但她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学数理化。生活,你永远没有办法让它尽如人意,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天才。
如今,来到了这所重点高中,她并不期望自己会受到什么宠爱,也不希望哪个老师能高看她一眼。她不巴结谁,也不讨好谁,她只要活得真实、自由、独立。她希望她死后,自己的墓碑上能刻上诗人叶塞宁的话:“活过,爱过,写过,发表过……”
带着这种心态,在第一节语文课上,她认识了章玉老师。
至今,柳笛还清楚地记得,当章老师走进教室的一刹那,不知怎的,原本嘈杂的教室忽然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章老师就是在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中,缓慢地,甚至有些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
讲台上的章老师太严肃了,严肃得几乎有些阴沉。那高挑的身材,挺直的脊背,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紧闭的双唇,以及那因黑色镜片而显得骷髅般空洞的眼睛,都给人一种冷冰冰、阴森森、凄惨惨的感觉。柳笛只瞥了他一眼,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自己不是看见了一位老师,而是走进了一座阴暗死寂的古墓,或是闯入了一间笼罩着愁惨与恐怖的凶宅。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开场白,章老师开始讲课了。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请大家打开书,我把课文读一遍。”
教室里掠过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柳笛看了一眼讲台,章老师空着手,没有带教科书。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润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天哪!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所有的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讲台,吃惊地看着讲台上那位老师微昂着头,倒背着手,一句接一句地背诵着这篇优美的散文。他居然是在背!而且背得那样清楚,那样有声有色。他那有感染力的声音中,有诗,有画,有情,有境,像朦胧的幻梦,像飘渺的歌声。他似乎把同学们带到了那牛乳般月光下曲曲折折的荷塘,看到了如诗如画的梦境:绿叶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缕缕,月色溶溶……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读出了朱自清那种颇不被人察觉的微妙心态——在不宁静的现实生活中追求刹那的宁静。同学们被陶醉了。而此时的章老师,似乎也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意境之中,他那严肃而阴沉的脸变得柔和起来,这使他看起来有了一丝人的气息。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经睡熟好久了。”
章老师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篇文章。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那有感染力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着。然后,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接着,教室里响起一片劈劈啪啪的掌声。
章老师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和严肃,对于这赞许和钦佩的掌声,他显得无动于衷,唇边连一丝笑纹都没有。这异乎寻常的冷漠,比刚才那准确而精彩的背诵更让同学们吃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读”字——他竟然把“背”称作“读”!掌声渐渐地零落起来。
待到大家都静下来后,章老师开始介绍作者。关于朱自清,他只说了这么几句:“朱自清,清华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也是文坛上很有影响的散文家,同时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中国人。我们在小学时接触过他的散文《绿》,初中时拜读过另外两篇散文《背影》和《春》。此外,他的文章,还有《匆匆》、《悼亡妇》、《择偶记》等。”
“老师,那篇《择偶记》,您还能‘读’吗?”
大家“刷”地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的,红着脸,目光中充满了挑衅的火药味。于是同学们又把目光集中到章老师身上,其中有几束也染上了挑衅的味道。的确,这些从各个学校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们,最大的毛病是“自以为是”,而最痛恨的则是其他人的“自以为是”。章老师大概就被他们列入“自以为是,卖弄才学”之类的人了。背诵一篇脍炙人口的《荷塘月色》不算什么本领,如果要把这篇大家不熟悉的《择偶记》背出来,那才算真本事呢!同学们几乎都抬起了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等待着章老师的回答。全班只有一个人慢慢低下了头,她,就是柳笛。
是的,柳笛低下了头。她没有看过这篇《择偶记》,甚至连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而她不知道的文章,全校大概就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让章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背诵这篇既非经典,又非名著的文章,这难题——出得太大一些了吧。她有些替章老师担心了。也许,她是唯一一个替章老师担心的学生,因为直到现在,她也没想到“卖弄才学”“自以为是”之类的话。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制止这件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低头来表示抗议。
章老师绷了绷嘴唇,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我可以试一试。”他说。然后,他没有理会这句话引起的几声议论,开始背诵起来: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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