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喜道:“这半截枪尖,只不过是半截枪尖而己,枪杆可能是一丈长,也可能只有一尺长。”
王大小姐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并不一定是用枪的名家,却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眼睛的表情,就好象是个第一次看见珠宝的小女孩。
丁喜道:“就因为一定是朋友,所以你父亲才会准备酒菜在书房里等着他,他才有机会忽然从身上抽出杆短枪,一枪刺入你父亲的要害.就因为你父亲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桌上的杯筷都没有被撞倒。”
他又慢慢地咽了口酒,淡淡道:“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我想得并不一定对。”
王大小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又好象少女们第一次佩戴了珠宝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你现在想必也明白.‘聪明的丁喜’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王大小姐没有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现在也已夜深了,窗外闪动着的星光,就象是她的眼睛。
风从远山吹来,远山一片朦胧。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朦胧的远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五月十三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并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
邓定侯道:“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保重,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喝酒喝到很晚。”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问过。”
邓定侯道:“他怎么说?”
王大小姐道:“我开始问他的时候,他好象很愤怒,还教训我,叫我最好不要多管长辈的事,可是后来又向我解释。”
邓定侯道:“怎么解释?”
王大小姐道:“他说在闽南一带的风俗,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把天地,大宴宾朋,以求一年的吉利。”
邓定侯道:“但他却不是闽南人。”
王大小姐道:“先母却是闽南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好象也在闽南耽过很久。”
邓定侯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王大小姐道:“这件事他从来就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最奇怪的是,每年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他脾气都会变得很暴躁.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耍一趟枪的,这一天连枪都不练了,从早就一个人耽在书房里。”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他在书房里干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去偷看过几次通常他只不过坐在那里发怔,有一次我却看见他居然画了一幅画。”
邓定侯道:“画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画完之后,他本来就好象准备把那幅画烧了的,可是看了几遍后,又好象舍不得,就把那幅画卷好,藏在书架后面腹壁中的一个秘密的铁柜里。”
邓定侯道:“你当然也看过了。”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我虽然看过,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画的只不过是幅普通的山水,白云青山,风景很好。”
丁喜忽然问道:“这幅画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道:“不在了。”
丁喜失望地皱起了眉。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又打开了那铁柜,里面收藏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偏偏就只有这幅不值钱的画,居然不见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可是我已将那图画看得很仔细,我小的时候也学过画。”
丁喜眼又亮了,道:“现在你能把这幅画再一模一样的画出来看看吗?”
王大小姐道:“也许我可以试试看的。”
她很快就找来笔墨和纸,很快的就画了出来一一
蓝天白云,白云下一片青色的山岗.隐约露出一角红楼。
王大小姐放下了笔,又看了几遍,显得很满意:“这就是了.我画的就算不完全象,也差不了多少。”
丁喜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淡淡的道:“这幅画的确没有什么特别,象这样的山水,天下也不知有多少。”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幅画上还有八个很特别的字。”
邓定侯道:“写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又提起笔。
‘五月十三,远避青龙。”
青龙!
看到这两个字,邓定侯的脸色竟象是忽然变得很可怕。
王大小姐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缓缓道:“家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他朋友之间,见识最广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他老人家从来不会说谎话,所以...”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邓定侯竟好象又吃了—惊。
青龙会!
他当然知道青龙会。
可是他每次听到这组织的时候,背上都好象有条毒蛇爬过。
王大小姐盯着他,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的.据说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就是青龙会。”
邓定侯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因为的确是事实。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组织的首领是谁。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手段之毒辣,绝没有任何帮派能比得上。
王大小姐道:“据说青龙会的秘密分舵遍布天下,竟多达三百六十五处。”
邓定侯道:“哦。”
王大小姐道:“一年也恰巧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青龙会就以日期来作为他们分舵的代号,‘五月十三’,想必就是他们的分舵之—。”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青龙会和你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王大小姐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耳目却还是很灵敏,那天我在外面偷看的时候,他也许早就发现了。”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那幅画是他故意画给你看的吗?”
王大小姐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他为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也许他以前在闽南的时候,和青龙会结下了怨仇,他知道青龙会—定会派人来找他,所以就用这法子来警告我。”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活着时虽然不愿意跟我说明,却又怕不明不白的遭了别人暗算,所以才故意留下这条线索,让我知道害他的人就是‘五月十三’,这秘密的组织就在这么样一片青色的山岗里。”
邓定侯叹道:“就算真的如此,你也该忘了下面四个字。”
远避青龙,
王大小姐紧握着双手,眼里已有了泪光,道:“我也知道青龙会的可怕,但我却还是不能不为他老人家报仇的。”
邓定侯道:“你有这么大的力量?”
王大小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
她用力擦了擦泪痕,又道:“现在我只恨不知道这片青色的山岗究竟在哪里。”
邓定侯道:“别的事难道你都已知道?”
王大小姐道:“我至少已知道‘五月十三’这分舵的老大是谁了。”
邓定侯耸然动容道:“是谁?”
王大小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缓缓道:“这个人的确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确在等着他。”
她转过脸,凝视着丁喜,道:“有些事我本来都没有想到,可是刚才你的确让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丁喜淡淡道:“我刚才也说.我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到熊家大院去?”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根本就不必要有什么理由。”
王大小姐道:“我有理由。”
她好像没有听出丁喜话中的刺,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接着又道:“因为那天早上,我忽然在路上看见了一个人。”
丁喜道:“路上有很多人。”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个人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的。”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脸上又戴着个人皮面具,一定想不到我会认出他来.但我却还是不能不特别小心。”
丁喜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那时就已想到,我父亲很可能就死在他手里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他,一定也不会放过我。”
丁喜道:“所以吓得你连熊家大院都不敢去。”
王大小姐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邓定侯忍不住道:“他究竟是谁?”
王大小姐又避开了这问题,道:“但那时我还没有把握确定。”
丁喜道:“现在呢?”
王大小姐道:“刚才我听了你的分析后,才忽然想到,我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在书房里等的人一定就是他。”
丁喜道:“现在你已有把握能确定?”
王大小姐道:“嗯。”
丁喜道:“但你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因为我就算说了出来,你们未必会相信的。”
丁喜道:“那么,你就不必说出来了。”
他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居然好象真的不想听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书房里却还留着他的药味,我一嗅就知道他曾经来过。”
现在丁喜无论怎么讽刺她;她居然能忍得住.装作听不见:“昨天早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恰巧用过那种药,我远远的就嗅到了,所以我根本不必看清他的脸,也知道他是谁。”
她接着又道:“就因为他有这种病,所以他呼吸的声音也跟别人不同,你只要仔细听过两次,就一定可以分辨出来。”
邓定侯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已无疑证实了她的话。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我想你如果见到他.就一定可以分辨得出。”
邓定侯只有点头。
王大小姐道:“五月十三距离七月还有四十七天.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他赶回关外,等着你去接他。”
邓定侯道:“可是今年...”
王大小姐道:“我也知道他是在两个多月前出关的,这段时间也足够让他偷偷地溜回来。”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却忘了一点。”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和你父亲的交情不错,他为什么要害死你父亲?”
王大小姐道:“也许因为我父亲坚决不肯参加你们的联盟.而且很不给他面子,所以他怀恨在心;也许因为他是青龙会 ‘五月十三’的舵主,想要挟我父亲做一件事,我父亲不答应,他就下了毒手。”
邓定侯道:“难道你巳认定他是凶手?”
王大小姐又握紧双拳,道:“我想不出别的人。”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理由实在不够充足,而且根本没有证据。”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
她又补充着道:“要找出证据来,就得先找到百里长青,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活证据。”
邓定侯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一定就在那片青色的山岗上。”
邓定侯道:“你知道这片山岗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我不知道。”
她黯然叹息.又道:“何况,就算我能找到这地方,就算我能找到百里长青,我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找个帮手。”
王大小姐道:“而且要找个有用的帮手。”
邓定侯道:“你准备找我?”
王大小姐道:“不是。”
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她实在是个很直爽的人。
邓定侯笑了,笑得却有点勉强。
这是件麻烦事,能避免最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有点失望。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不但武功极高,而且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武功比他更高的帮手,而且还是条比老狐狸更狡猾的小狐狸。”
王大小姐点点头.眼睛已开始盯着丁喜。
丁喜在喝酒.好象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邓定侯瞄他一眼,微笑道:“而且这个人还得会装傻。”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向丁喜举杯,道:“经过了那些事后.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帮我的忙的,可是为了江湖道义.我还希望你答应。”
丁喜道:“答应你什么?”
王大小姐道:“帮我去找百里长青,查明这件事的真象。”
丁喜看着她,忽然笑了,但却绝不是那种又亲切,又讨人喜欢的微笑。
他笑得就象是把锥子。
王大小姐还捧着酒杯,站在那里,嘴唇好象已被被咬破了。
丁喜道:“你并不是个糊涂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你说。”
丁喜道:“连你自己亲眼看见的事,都未必正确,何况是用鼻了嗅出来的?就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定是凶手,除了你自己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相信。”
王大小姐捧着酒杯的手已开始发抖,道:“你……你也不信?”
丁喜道:“我只相信自己。”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出真象来?”
丁喜冷冷道:“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我还不想把这条命送给别人,更不想把它送给你。”
他忽然站起来,掏出锭银子,摆在桌上:“我喝了七杯酒,这是酒钱,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了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大小姐脸色已发青,一把抓起桌上的银子.好象想用力摔出去,最好能摔在丁喜的鼻子上。
但是她这只手又慢慢地放下,居然还把这锭银子收进怀里,脸上居然还露出微笑。
邓定侯反而怔住了,忍不住道:“你不生气?”
王大小姐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的确是个可怕的人.青龙会更可怕,我要他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当然应该考虑考虑。”
邓定侯道:“他好象并不是考虑,而是拒绝。”
王大小姐道:“就算他现在拒绝了我,以后还是会答应的。”
邓定侯道:“你有把握?”
王大小姐眼睛里更发着光,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看得出,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只要是女人就一定能看得出的。”
邓定侯又笑了,大笑:“这种事就算男人也一样看得出的。”
他人笑着走出去,追上丁喜。
丁喜道:“你看出了什么事?”
邓定侯笑道:“我看出前面好象又有个大洞,不管你怎么避免,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
丁喜板着脸,冷冷道:“你看错了。”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掉下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百里长青
(一)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巳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Сhā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让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象孩子急着撤尿一样。
车马飞驰,直奔城外。“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找个地方睡觉去。”
“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象生来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他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车马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眼,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
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愿我们火拼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谊:“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
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Сhā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象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喜欢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象他这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岗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用那种眼色来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了?”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那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象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他妈的’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没有问,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经越来越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ρi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做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窜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人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子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别人把他当个冷酷的人。”
丁喜谊:“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问,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象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组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么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车马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窜出了树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奇+書*網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的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绝不能让对方发现她的行踪,所以她虽然急着赶路,却还是没有骑马,马走得虽然比车快,却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枪。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车马巴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象是片柏叶般挂了上去。
车马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问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象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的确象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象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车马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
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风中立刻传来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车马已近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不放在心上。
(二)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解不开的结
(一)
——五月十三,天帝诞辰。
他还有个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是五月十三日,他好象在无意中听见过的。
这朋友是谁?
邓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往道旁直冲了过去。
车马忽然翻倒。
邓定侯双臂一振,凌空拔起。
道旁的草丛中,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马腹上。
还有个人也从道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只听赶车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声音尖锐,果然是王大小姐的声音。
她冲过来拉车门.想拿车厢里的霸王枪,黑衣人却已凌空向她扑下。
邓定侯本来可以乘这时候走的,这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他没有走。
他不能看着王大小姐死在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这人的面具来。
黑衣人凌空下击,如鹰搏兔,王大小姐竟连闪避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致命,不留活口。
这黑衣人双手触及了她的头发,突听“呼”的一声,一服劲风从旁边撞了过来。
少林神拳!
据说这种拳法练到炉火纯青时.在百步外就可以致人于死。
邓定侯的神拳虽然还没有这种威力.但一拳击出,威力已十分惊人。
黑衣人只有先避开这一拳,招式虽然撤回,余力却未尽。
王大小姐还是被他的掌风扫及,“砰”的一声撞在马车上,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邓定侯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个护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逼着嗓子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怕邓定侯听出他本来的声音?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认得我.我也一定认得你.所以你只要一出手,五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是谁了。”
黑衣人冷冷笑道:“你看着。”
这三个字说出,他已攻出两招,邓定侯刚闪避开,还击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变化奇诡.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种不同门源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时,五指弯曲如鹰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鹰爪攻”。
这一招还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转开,出手已变成了武当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邓定侯还击一招.他双手突发,连消带打,竟是岳家散手中的杀着“烈马分鬃”,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踢出了一着北派扫堂腿。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拐子鸳鸯脚”,然后忽然又沉腰坐马.近通中宫,双拳带风,直打胸膛,竟变成了邓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这五招间的变化,实在是瑰丽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谁?”
邓定侯看不出。
他只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伯的事——就是他实在也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神拳小诸葛”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他都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刚猛一路,全凭一口气,现在他的气已馁,拳势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变,竞以北派劈挂掌,混合着大开碑手使出来。
这正是掌法中最刚烈最威猛的一种。
他以刚克刚,以强打强,七招之间,邓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车轮还在转动,马的嘶声已停顿,王大小姐从车窗里抓出了她的枪,还没有拔出来。
突听“喀嚓”一声.转动的车轮被打得粉碎.接着又是“格”的一响.竟象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王大小姐转过头,才发现邓定侯的一条手臂已抬不起来。
黑衣人出手却更凶、更狠,他已决心不留下一个活口。
王大小姐脸上汗珠滚滚,还是拔不出这杆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嵌住了的霸王枪。
邓定侯肘间关节被对方掌锋扫着,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这种剧烈的痛苦.却激发了他的勇气,使得他更为清醒。
他以一只手击出的招式,竟比两只手还有效。
他的声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拼来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容易就倒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倒下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象流星般飞了过来。
黑衣人一侧身,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夺”的钉在马车上,竟是柄短剑,—柄剑锋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剑。
邓定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已看出黑衣人脸上起了种面具都掩不住的变化。
他精神—振,奋力攻出二拳。
黑衣人却忽然凌空跃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这时,又是寒光一闪,王大小姐终于拔出了她的霸王枪。
邓定侯一回手,乘着她这一拔之力.将这杆枪标枪般地掷了出去。
一丈三尺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枪锋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只见黑衣人凌空—个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这杆枪,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声惨呼,一个人被枪锋钉在地上。
黑衣人却又借着一枪下戳的力量,弹丸般从枪杆下弹了起来,又是凌空几个翻身,竟掠出十余丈.身形在远处树梢又—弹,就看不见了。
邓定侯几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门下虽然并不以轻功见长,他自己却一向喜欢轻功。
他的轻功身法别有传授,在这方面,他—向很自负,总认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他。: 可是现在他跟这个黑衣人一比,这个人若是飞鹰.他最多只不过是只麻雀。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应该回去多练几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实在太多。
就在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离开女人之时,已有个女人走过来,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虽然冰冷,声音却是温柔的:“你伤得重不重?”
邓定侯苦笑着摇头。
有些人好象命中注定就离不开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会找上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来了?”
邓定侯已不必回答这句话,他已看见丁喜慢吞吞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钉在马车上的短剑:“这是你的剑?”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刚才那个黑衣人,好象已认得你这柄剑?”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盯着他道:“他是不是也认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我只知道我不认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不认得他?”
丁喜板起脸,冷冷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真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刚才就是从你那边逃走的。”
丁喜摇头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脸,道:“他刚才既然是从你那边逃走的.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为你们的霸王枪,先替他开了路。”
王大小姐说不出话来了。
丁喜走过来,拔起了霸王枪,忽又冷笑道:“他的确应该谢谢你们,本来他已来不及把这个人杀了灭口,你们却及时把这杆枪送给了他。”
邓定侯轻咳两声,苦笑道:“他杀的这个人是谁?”
丁喜道:“苏小波。”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苏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
丁喜又慢慢地走过来,拔出了车上的剑, 邓定侯道:“这的确是口好剑。”
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已看不见了。
丁喜一反手,这柄剑就忽然缩入了他的衣袖。
邓定侯道:“你刚才那一剑虽然并不想伤人,却已把别人吓走了。”
丁喜道:“你怎么知道我那一剑不想伤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柄剑钉在马车上,只钉入了两寸。”
这是事实,车上的剑痕犹在。
邓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这柄剑的锋利,若是真的想伤人,这一剑掷出,就算打在石头上,至少也应该打进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气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邓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那个黑衣人总是被这一剑吓走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怕的当然不是这剑,而是你这个人。”
丁喜淡淡道:“也许他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邓定侯道:“他至少知道这是你的剑.至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走。”
丁喜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说出来,只不过现在...”
丁喜道:“现在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丁喜道:“你为什么不问?”
邓定侯盯着他的眼圈。
邓定侯道:“你心里究竟隐藏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说。”
邓定侯道:“我怎么会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断定我心里有事?”
邓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也藏着件事,没有说出来。”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有个人虽然是在关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长的地方,却是闽南。”
丁喜听着。
邓定侯道:“闽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里出头,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到外面来闯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到关外。”
王大小姐道:“他们?”
邓定侯道:“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当然不止一个人。”
王大小姐脸色又发了白,道:“你是说,我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
邓定侯道:“我现在说的只是一个人,他在闽南闯过天下,却在关外成名,所以他跟你父亲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脸色更苍白,握紧他的手.道:“你说的是百里长青?”
邓定侯点点头道; “一个人发迹之后,总不愿再提起以前那些不得意的往事,所以他和你父亲在闽南那一段经历,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怎么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我老婆的娘家,恰巧是闽南的武林世家,她的一个大伯,以前还跟百里长青有过来往。”
提起她的妻子,他就在有意无意间,轻轻放开了王大小姐的手。
王大小姐没有注意。
邓定侯又道:“闽南的武林世家.大多数都很保守,因为他们的乡土观念很重,语言又和中原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子弟,很少到中原来。”
王大小姐道:“所以百里长青在闽南的往事,中原人很少有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我老婆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大伯是辽东大侠的老友,她也觉得很有光彩,她甚至还知道百里长青的生日。”
王大小姐道:“是吗?她怎么会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的大伯曾经告诉过她.百里长青的生日,跟她是同一天。”
王大小姐道:“哪一天?”
邓定侯道:“五月十三。”
繁星在天,大地更安静,暖风吹过树梢,柔软如情人的呼吸。
丁喜忽然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反应,
丁喜道:“不说话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都已认定了百里长青就是那该死的天才凶手?”
王大小姐恨恨道:“看来他还是个该死的奸细。”
邓定侯道:“我们的联营镖局若是组织成功,青龙会的势力就难免要受到影响,所以他就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了你。”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他这样做,不但破坏了开花五大大旗的威信,而且还可以坐收渔利。”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但他却想不到聪明的丁喜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的计划既然已注定失败,他就只有再发动第二次。”
了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幸好他早已将青龙会的势力,渗透入饿虎岗,饿虎岗恰巧又发起了一个黑道联盟,他就决心要把这组织收买了,让黑道上的朋友和开花五犬旗火拼。”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只可惜饿虎岗上的兄弟们,还有些不听话的,他既然无法收买到这些人.于是就索性把他们杀了灭口。”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然后他再让我们来替他顶这个黑锅,叫你也回不了饿虎岗,因为他对聪明的丁喜多少还有些顾忌。”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大王镖局坚决不肯加入开花五犬旗.也许就因为王老爷子早已知道了他的阴谋,他们早年在闽南时,本是很亲密的朋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据说青龙会的发祥地,本来也在闽南,王老爷子早年时,说不定也会加入过他们的组织。”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等到青龙会要把势力扩展到中原镖局时,当然就会要王老爷子为他们效力,但这时王老爷子已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虽然被他们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所以才会惨死在他们手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笑了笑,道:“你已经说了九句有理,一定是真的认为我有理了?”
丁喜也笑了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连一点证据都没有看见。”
邓定侯道:“你要什么样的证据?”
丁喜道:“随便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邓定侯道:“假如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能把百里长青当作凶手?”
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是王老爷子的朋友,早年也曾经在闽南鬼混过,我们走镖的路线和秘密,只有他完全清楚,他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练过百步神拳,甚至连你用的兵器都知道。”
他叹息着,又道:“所有的条件.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符合,这难道还不够?”
丁喜道:“还不够。”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符合这条件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邓定侯道:“除了他还有谁?”
丁喜又笑了笑,道:“至少还有你。”
邓定侯道:“我?”
丁喜道:“你也是王老爷子的朋友.你的妻子既然是闽南人,你当然也到闽南去过.你们镖局的秘密,你当然也知道。”
邓定侯苦笑道:“而且我当然也练过百步神拳,而且练得不错。”
丁喜微笑道:“我当然也知道体绝不会是凶手,我只不过提醒你,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邓定侯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只忘了一点。”
丁富道:“哦?”
邓定侯道:“这些条件,我并不能完全符合,因为我直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知道你用的什么兵器。”
丁喜不能否认。
邓定侯道:“近来你的名气虽然也已不小,可是江湖中的人见过你的兵器的却不多。”
丁喜也不能否认。
他的确一向很少出手.要解决困难时.他使用的是他的智慧,不是他的剑。
邓定侯一直都在盯着他.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和那凶手串通的,只不过..。”
丁喜道:“只不过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总觉得你应该认得百里长青。”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对你的事,好象很了解,你对他的事,好象也很关心”
王大小姐忽然冷笑着道:“不但关心,而且一直都在为他辩白,难道...”
丁喜也在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是他的儿子?”
王大小姐道:“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你既然要为他辨白,也应该拿出征据来。”
丁喜道:“所以我就应该跟你们到俄虎岗去?”
王大小姐道:“不管‘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现在都已回到了饿虎岗。”
丁喜道:“所以我现在就应该跟你们去?”
王大小姐终于承认:“我就是要你现在就去。”
丁喜道:“哈哈。”
王大小姐道:“哈哈是什么意思?”
丁喜道:“哈哈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不去就是不去。”
王大小姐怔住。她看看邓定侯,邓定侯也只有看看她。
丁喜悠然道:“两位还有什么高论?”
王大小姐真的着急了,连眼圈都已急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小马的下落?”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问?”
他冷冷的接着道:“他又不是个小孩子,难道还要人一天到晚地跟着他,喂他吃奶?”
王大小姐脸也红了,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可是他们也已经去了饿虎岗,你难道——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
邓定侯已经先着了急,抢着问道:“他们是几时去的?”
王大小姐道:“我到酒楼去跟你们见面的时候,本来是叫他们在客栈里等我的,谁知道…。.”
邓定侯道:“谁知道你……等你回去时,他们两人已经走了?”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琳告诉我,小马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的丁大哥。”
邓定侯道:“他知道你去找丁喜,当然不敢再等在那里挨骂。”
丁喜沉着脸道:“我唯一要骂的人,就是我自己。”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样,小马总是你的好兄弟,现在饿虎岗虽然是把你当做叛徒,当然也不会放过他。”
丁喜道:“哼。”
王大小姐道:“他们临走的时候,还交待过客栈的帐房,说他们要先到饿虎岗去看看,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有话给老山东的。”
邓定侯道:“现在他到饿虎岗去,简直就等于是送羊入虎口.所以...”
王大小姐抢着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尽快赶去。”
丁喜道:“哼哼。”
王大小姐道:“哼哼又是什么意思?”
丁喜冷冷道:“哼哼的意思就是.不管你们到哪里去.我都要去睡觉了。”
(二)
驾车的马,本来不会是好马,但归东景的马,却没有一匹不是好马。
丁喜刚才临走的时候,已将这匹马系在树上,他看来虽然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做事一向很仔细,因为他从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
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后面跟着,一个人走回来,从车箱里找出半坛酒,一口气喝下去.就跳上车顶,舒舒服服地躺下,放松了四肢。
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当然也只有跟着他来了。
他们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一这里虽然不会有虎狼,蛇虫却一定会有的,生个火总是安全些。
邓定侯也是个做事仔细的人,所以他们才活到现在。
“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我带着有金创药.我替你看看。”王大小姐忽然显露了她女性的温柔。
她轻轻撕开了邓定侯的衣袖,用一点儿烧酒为他洗净伤口,倒了一点儿药在上面,再撕开自己一条内裙.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的动作温柔而体贴,只可惜丁喜完全没有看见。
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卷起来作枕头.睡得好舒服。
王大小姐好象也没有看见他.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看看这个人,在这种地方他居然也能睡得着。”
邓定侯笑了笑.道:“据说他从小就在江湖中流浪了。象他这种人,有时连站着都能睡觉的。”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又忍不住道:“他难道一直都没有家?”
邓定侯道:“好象没有。”
王大小姐仿佛在叹息,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据说没有家的人,总是对朋友特别够义气的,他却好象是个例外。”
邓定侯道:“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王大小姐道:“哼。”
邓定侯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吃的苦太多,所以做事就比别人小心些。”
王大小姐冷笑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象他这样怕死。”
邓定侯看着她,微笑道:“你好象对他很不满意?”
王大小姐道:“哼哼。”
邓定侯微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不喜欢你了?”
王大小姐道:“我…”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些人心里虽然喜欢一个人.嘴里却绝不会说出来的;有时他心里越热情,表面上反面越冷淡。”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的身世孤苦,生活又不安全,而且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在别人的刀剑下,所以他们若是真喜欢一个人时,反而要尽量疏远她。”
王大小姐道:“因为他不愿连累了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丁喜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他是的。”
他叹息着,又道:“他表面看来虽然很洒脱,很开朗,其实心里却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好象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总是尽可能了解别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老头子总是比较容易谅解年青人的。”
王大小姐嫣然一笑,道:“象你这样的老头子,世界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这时一阵仲夏之夜的柔风,正吹过青青的草地。
星光满天,火光闪动,映红了她的脸,风中充满了绿草的芬芳,绿草柔软如毡,
她笑得又那么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炔。
他并不是那种一见了美丽的女人就会心跳的男人,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如也将就在这里睡一夜,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现在并不太热,我们就睡在火旁边好不好?”
邓定侯好象吓了一跳:“我们?”
王大小姐道:“你流了很多血,一定会觉得冷的,当然应该睡在火光旁边。”
邓定侯道:“可是你….”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也睡在这里,我怕蛇。”
邓定侯道:“你……你可以睡到车上去。”
王大小姐道:“蛇难道不会爬到车上去?”
她嫣然一笑,又道:“假如你怕我,我可以睡得离你远一点儿.我的睡象很好,绝不会滚到你身边去的。”
她的睡象并不好,年青的女孩子,睡象都不会太好,何况,一个象她这么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在这种草地上,当然睡不安稳。
睡梦中,她忽然翻了身,一只手竟压到邓定侯胸口上了。
她的手柔软而纤美。
邓定侯连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对年青美丽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兴趣。
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叹了口气,禁止自己想下去。
他开始想丁喜——
这个年青人的确有很多长处,他喜欢他,就好象喜欢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
这几年来,他的确太冷落她了,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
他需要时,她就算已沉睡,还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他。
想起了他们初婚时那些恩爱缠绵的晚上,想起了她的温柔与体贴,想起了她柔软的腰肢,想起了丰满修长的双腿……
他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他轻抚着臂上的伤口,忽然觉得很疲倦,非常疲倦……
他睡着了。
(三)
丁喜却还没有睡得着,他们刚才说的话,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他心里喜欢你,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邓定侯的确很了解他.却还了解得不够深。
他疏远她、冷淡她,并不是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因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种别人永远无法解释的自卑,已在他心里打起了结,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饥饿、恐惧、寒冷,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湿透.就会不停地打冷战。
他的童年,实在比噩梦还可怕。
现在这些悲惨的往事虽然早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
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永远也没法消除的。
“你好象总是替别人着想,好象总是这么样了解别人…。”
他又想到:邓定侯的确是个好朋友、好汉子,他已经欠他太多,几乎很难还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欢她。
虽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这些事对丁喜说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绝不能对不起朋友的。
“—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对朋友总是特别够义气。”
“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小马这一去,的确是送羊入虎口的。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看着?
他闭上眼睛,决心要小睡片刻.明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繁星满天.夜风温柔。
明天一定最好天气。
(四)
旭日东升。
第一线朝阳冲破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邓定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王大小姐柔软乌黑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也很长,她的双颊嫣红,柔发上带着种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邓定侯大醉后醒来时,常常会在自己身旁发现一个陌生而年青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到他床上来的。
可是这—次……
他没有想下来,悄悄地站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清新空气。
然后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车顶上的丁喜已不见了,系在树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
清晨郊外的空气很新鲜。
邓定侯见到马车还停在原来之处,不过那匹马和丁喜去了哪里?
良驹是不会自己走脱的,一定有人把马匹解开。
这是丁喜所做的吗?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但似乎还没有把醉后的酒意消脑子有点模糊。他想着:丁喜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魔 索
(一)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永远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好象有一点,其实却绝对的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上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也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愿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该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定会跟着去的。”
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
邓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绝他。
“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渐渐大了,正应该走点路。”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和老头子打交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汉。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二)
“老山水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厨子,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老山东。
这个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
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把这两个人当做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做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者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又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反问:‘我象个有钱人?”
他不象。
从头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嫌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有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来象个大男人.喝起酒来象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样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象你这样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去了。”
邓定侯道:“他有什么话交待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来了,你究竟怎样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经有点变了,但是他却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象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佳Сhā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说是黑道上的好汉。”
老山东Сhā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上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自己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很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的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越来越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的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技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
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
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谈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考山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为这样子。”
(三)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个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
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是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别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狠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点儿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想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
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板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一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的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的一排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窜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屋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象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钉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巳准备好一只麻袋,用两只手张开。
快索再一抖,这个人就象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霎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悦丽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听不见了。
两匹马忽然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揖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甩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用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简直就象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象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邓定侯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这个人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直在关外?”
邓定侯点头道:“他的名字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才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还逍逐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个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了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胁,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
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
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的,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太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侠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
五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全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但愿让兄弟们发现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邓定侯接着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象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的特殊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笑着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的。”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的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
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小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但客栈里太脏,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王大小姐脸红了。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
他只是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
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开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会的。”
“我也希望他不会。”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进暗巷,这时夜色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那是谁的眼睛?
大宝塔
(一)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正象是条魔索,有时它岂非也会象条毒蛇般紧紧地把一个人缠住,让你空有满腹雄心.满身气力,却连一点儿也施展不出。
有时它又会忽然飞出来,夺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象是丁喜夺走那开花五犬旗。有时它还会突然把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缠在一起,让他们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脱。
(二)
这小镇上最高的一栋屋子就是万寿楼。
丁喜正躺在万寿楼的屋脊上。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仰视着满天星光。
他没有动。
命运已象条魔索般.将他整个人都拥住了.他连动都不能动。
他心里也有条绳子,还打了千千万万个结。
什么结能解得开?
只有自己打的结,自己才能解开。
他心里的结,却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
噩梦般的童年,凄凉的身世,艰车的奋斗,痛苦的挣扎,无法对人倾说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个结。
何况还有那永无终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仅是孤独,刚才看见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忍受的一种。
只不过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绝了别人,别人才会遗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却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们永远和好。
他的祝福诚恳而真挚,却也是痛苫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会了解“误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风从山边吹过来时,传来了敲更声。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掠向远山。
远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岗,已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三)
黑暗永远不会太久长的。
青色的山岗又浸浴在阳光下,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这破旧的馒头店.也显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点,用馒头蘸着烧鸡卤吃。
馒头是刚出笼的,热得烫手,烧鸡卤却冰冷,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比邓定侯拳头还大的馒头,她已经吃了两个。
虽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来,躲在房里偷偷地冲了个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却特别振奋,胃口也特别好。
她毕竟还年轻。
邓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东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没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客栈不去睡,却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东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为我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已红了。
老山东眯着眼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老山东大笑.道:“丁喜这小子,果然有两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来找酒:“这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要喝两杯庆祝。”
喜欢喝酒的人.总是能找出个理由喝两杯的。
邓定侯也笑了。
老山东已找出个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满满的。
邓定侯道:“我们少喝点行不行?”
老山东用眼角瞄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邓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东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邓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东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会来,因为他的孙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时才吃烧鸡,而且要吃新鲜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要我们坐在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东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干等的,我的酒足够把你们两个人都泡得完全湿透。”
他又举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现在我们就喝酒来庆祝,未免还太早了些。”
老山东皱着眉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也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虽然对他好,可是..”
老山东道:“可是那小子却总是对你冷冰冰的,有时还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这样子。”
老山东又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故意作出这样子来。我早就说过,这小子是个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用两只手捧起涸碗,好象准备一口气喝下去。
邓定侯并没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时.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笃”的一响。
门还没有开,门外已贴上了一张红纸。
“老板有病,休业三天。”
可是“笃”的一声响过了之后,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撞翻了一张桌子,桌子又擅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没有发脾气,因为这个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东皱眉道:“难道你已经喝醉了?”
胡老五扶着桌子,弯着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样子。
老山东又问道:“是不是孙毅急着要吃烧鸡?”
胡老五摇摇头,忽然又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邓定侯看看老山东:“这是怎么回事?”
老山东苦笑道:“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怪物,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
他忽然看见桌缝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卷.邓定侯当然也看见了。
胡老五刚才就是扶着这张桌子的。
他特地赶来,一定就为了送这个小纸卷。
孙毅并奇+書*網没有要下山买烧鸡,他却非急着送来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来。
他已是个残废人,走这段路并不容易,简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为了朋友.他也肯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这么拼命,这纸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个人的手一起去拿纸卷,手伸得最快的当然是邓定侯了。
展开纸卷,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今夜子时.大宝塔。”
粗糙的纸,字迹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定侯道:“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子时,要我们到大宝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
邓定侯道:“那件事说不定就是揭破这秘密的关健。”
王大小姐道:“大宝塔是个地名?”
老山东道:“大宝塔是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
老山东道:“就在山神庙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庙在哪里?”
老山东道:“就在大宝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老山东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叹了口气,道:“因为那地方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据说到那里去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回来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道:“那地方难道有鬼?”
者山东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去过?”
老山东道:“就因为我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象是开玩笑。
王大小姐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沉思着,道:“这么样看来,大宝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更非去不可。”
邓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强,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一—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他们去自投罗网。
但他们还是非去不可。
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
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
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
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
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逼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草囊里,把革囊盘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鸡和馒头。”
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
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伯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越说越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
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接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 破馒头店?”
(四)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 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 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出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截露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象是—块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
你无论说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象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
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
老山东道:“这根本不是一座宝塔。”
老山东说话好象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
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东道:“烧鸡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鸡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
老山东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
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越多,话也就说得越少了。
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的.听说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盖好。”
王大小姐道:“现在呢?”
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
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岂非压死了很多人?”
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
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阴魂总是不散的,所以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
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老山东道:“能。”
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阴森森的灯光,就象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
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
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经准备冲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想到那个人的阴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看,又何必来呢?”
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唇。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
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
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塞住你的嘴。”
(五)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他若是站在宝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了。
巨大的山峦阴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
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
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耍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挥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 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塔顶上当然有人.一盏灯,两个人。
断塔断魂
(一)
一盏黄油纸灯笼,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Сhā在断墙里,灯笼不停地摇晃。
灯下有一个人,一个衰老佝偻的残废人,阴暗丑陋的脸上、满是刀疤。
胡老五,“拼命”胡老五,此刻他当然不是在拼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灯下.他正在替一个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两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已有个人坐着,一个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对着楼梯口的。
邓定侯从楼梯走上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坐着,还是显得很高大,他当然听见了邓定侯走上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不过伸手往对面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邓定侯就走过去坐下,坐下去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人,凝视着这个人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好象是刀与刀相击,剑与剑交锋。两个人的脸都同样凝重严肃。
邓定侯当然见过这个人的脸,见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是在关外…...在那神秘富饶的大平原,雄伟巍峨的长白山,威名远播的长青镖局里。
从那次之后,他每次见过这个人,心里都会充满了敬重和欢愉。因为他敬重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见到他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痛苦和愤怒。
——百里长青,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竟然要做这种事?
他虽然在心里大声呐喊,嘴里却只淡谈地说了句:“你好。”
百里长青沉着脸,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邓定侯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百里长青道:“哼。”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但是我却早已想到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百里长青皱起了眉。他要说的话.百里长青显然很不愿意听。
他一向不喜欢说别人不愿听的话.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变得势不两立了,再说那些话岂非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周密的阴煤,都一定会有破绽;无论多雄伟的山峦,都一定会有缺口。
风也不知从哪一处缺口吹过来.风在高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尖锐强劲,人在高处,总是会觉得分外孤独寒冷。这种时候,总是会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为他斟满了一杯。邓定侯并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相信百里长青绝不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举杯——
他还是向百里长青举杯,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人表示尊敬。
百里长青看见他,目中仿佛充满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许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来了。邓定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得满嘴苦涩。
百里长青也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我们本来是朋友,是吗?”
邓定侯点头承认。
百里长青道:“我们做的事,本来并没有错。”
邓定侯也承认。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邓定侯长长叹息,道:“这实在是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长青摇头道:“最不幸的,现在我已来了,你也来了。”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不该来?”
百里长青道:“我们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不该来的。o
邓定侯谊:“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我本不想亲手杀你。”
邓定侯道:“现在呢?”
百里长青道:“现在我们两个人之中,已势必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镇定,充满自信。
邓定侯忽然笑了‘
对于百里长青这个人,他本来的确有几分畏惧,但是现在,一种最原始的愤怒,却激发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和勇气。
—一反抗欺压,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愤怒之一。
——就因为人类能由这种愤怒中产生力量,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邓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百里长青并不否认。
邓定侯忽然笑着站起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长青举杯,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请!”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放下酒杯的这只手,道:“你的手有伤?”
邓定侯道:“无妨。”
百里长青道:“你所用的武器,就是你的手。”
邓定侯道:“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绝对无法用这只手击败你。”
百里长青道:“那你用什么?”
邓定侯道:“我用的是另一种力量,只有用这种力量,我才能击败你。”
百里长青冷笑。
他没有问那是什么力量,邓定侯也没有说,但却在心里告诉自己:“邪不胜正,公道、正义、真理,是永远都不会被消灭的。”
风更强劲.已由低沉变成尖锐,由叹息变为嘶喊。
风也在为人助威?
为谁?
邓定侯撕下了一块衣襟,再撕成四条,慢慢地扎紧了衣袖和裤管。
胡老五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显得很奇怪,仿佛带些伶悯,又仿佛带着讥嘲不屑。
邓定侯并不在乎。
他并不想别人叫他“拼命的邓定侯”.他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的对手。
江湖中几乎很难再找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他并不怕胡老五把他看成懦夫.真正的勇气有很多面,谨慎和忍耐也是其中的一面。
这一点胡老五也许不懂,百里长青却很了解。
他虽然只不过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可是眼睛里并没有露出讥笑之意,反而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尊重。
无论谁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力。
为了维护这种权利,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受到尊重。
邓定侯终于挺起胸,面对着他。
百里长青忽然道:“这几个月来,你武功好象又有精进。”
邓定侯道:“哦?”
百里长青道:“至少你已真正学会了两招,若想克敌制胜,这两招必不可缺。”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哪两招?”
百里长青道:“忍耐,镇定。”
邓定侯看着他,目中又不禁对他露出尊敬之意。
他虽然已不再是个值得尊重的朋友,却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仇敌。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忽然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还有些产业,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百里长青道:“很好。”
邓定侯道:“我若战死,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百里长青道:“你说。”
邓定侯道:“放过王盛兰和丁喜,让他们生几个儿子,挑一个最笨的过继给我,也好让我们邓家有个后代。”
百里长青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和矛盾,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要挑最笨的?”
邓定侯笑了笑,道:“傻人多福,我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些。”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请求,却已触及了人类最深沉的悲哀。
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百里长青的悲哀。
因为百里长青居然也在向他请求:“我若战死.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个叫江云馨的女人.把我所有的产业都全交给她。”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有了我的后代。”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互相凝视,心里都明白对方一定会替自己做到这件事。
也正因为他们心里都还有这一点信任和尊重,所以他们才会向对方提出这最后的请求。
然后他们就已出手.同时出手。
邓定侯的出手凌厉而威猛。
他知道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经历。
他只希望这痛苦赶快结束,所以每一招都几乎已使出全力。
少林神拳走的本就是刚烈威猛一路,拳势一施展开,风生虎虎,如虎出山岗。
塔顶的地方并不大,百里长青有几次都已几乎被他逼了下去。
但是每次到了那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又从容站稳了。
四十招过后,邓定侯的心已在按下沉。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那古老的禅寺中,他的师博说过的几句话……
——柔能克刚.弱能胜强。
——钢刀虽强,却连一线流水也刺不断,微风虽弱.却能平息最汹涌的海浪。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看来虽随和,其实却倔强;看来虽谦虚,其实却骄傲。
——我相信你将来必可成名,因为你这种脾气,必可将少林拳的长处发挥,但是你若忘了这一点,遇见真正的对手时,就必败无疑了。
阴郁的古树.幽深的禅院.白眉的僧人坐在树下,向一个少年谆谆告诚——此情此景.在这一瞬间忽然又重现在他眼前。
这些千锤百炼、颠扑不灭的金石良言,也仿佛响在他耳边。
只可惜他已将这些话忘记了很久,现在再想起,已太迟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已被一种柔和却断不绝的力量缚束着,就象是虎豹沉入了深水,蝇蛾投入了蛛网。…
然后百里长青的手掌,就象是那山峦的巨大阴影一样,向他压了下来。
他已躲不开。
——死是什么滋味?
他闭上眼。
温柔绮丽的洞房花烛夜,他妻子丰满圆润的双腿。
在这一瞬间,他为什么还会想到这点?
——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他真的能放心?
——邪不胜正,正义终必得胜!
他为什么会败?
他虽然败了,正义却没有败。
因为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有股力量从旁边击来,化解了百里长青这一掌,就象是阳光驱走了山的阴影。
这般力量也正象是阳光,虽然温和.却绝不可抵御。
百里长青退出三步,吃惊地看着这个人。
邓定侯睁开眼看到这个人,更吃惊。
出手救他的这一掌,竟是那个老佝偻的残废胡老五。
只不过现在他看来已不再衰老,身予也挺直了,甚至连眼睛都已变得年轻。
“你不是胡老五。”
“我不是”。
“那么你是谁?”
花白的乱发和脸上的面具同时被掀起,露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丁喜!
邓定侯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丁喜?”百里长青盯着他:“你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
丁喜点点头,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
百里长青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丁喜道:“功夫就是功夫,功夫只有一种,杀人的是这一种,救人的也是这一种。”
百里长青的眼里发出光,他想不到这年轻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道理。
——在基本上,所有的武功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虽明显,但是能够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能值得这道理的人,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
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历?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又出手。
这一次他的出手更慢,更柔和,就象是可以平息海浪的那种微风,又象是从山巅流下、但永远也不会断的那一线流水。
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的既不是钢刀.也不是海浪,所以他用出的力量就完全失去意义。
百里长青更惊讶,拳势一变,由柔和变成强韧.由缓慢变成迅速。
丁喜的反应也变了。
邓定侯忽然发现他们的武功和反应,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人之间,竟仿佛还有种很微妙的相同之处。
百里长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拳击出,突然退后。
丁喜并没有进逼。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丁喜道:“没有人数我。”
百里长青道:“那么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喜道:“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的表情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百里长青的表情却变得更奇怪,就象是忽然有根看不见的尖针.笔直刺入了他的心。
他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精神和力量都突然溃散.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他本已百炼成钢.他的力量和意志本已无法摧毁,本不该变成这样子的。
邓定侯看着他,看了很久,再看着丁喜,忽然也觉得手脚冰冷。
就在这时,灯笼忽然灭了,黑暗中仿佛有一阵尖锐的风声划过。
风声极尖锐,却轻得听不见。
只有最歹毒可怕的暗器发出时,才会有这种风声。
暗器是击向谁的?
风声一响,邓定侯的人已全力拔起,他并没有看见过这些暗器,也不知道这些暗器是打谁,但是他却一定要全力闪避。
因为他毕竟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高手,他已听见了这种别人听不见的风声,
百里长青和丁喜呢?
在那种情绪激动的时刻,他们是不是还能象平时一样警觉?
黑暗,
天地间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邓定侯身子掠起,却反而有种向下沉的感觉,因为他整个人都已被黑暗吞没。
他虽然在凌空翻身的那一瞬间,乘机往下面看了一眼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来的时候,附近没有人,塔下没有人,塔里面也没有人。
他一直都在保持着警觉,百里长青和丁喜想必也一样。
若是有人来了,他们三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会发现。
既然没有人来,这暗器却是从哪里来的? 他也想不通。
这时他的真气已无法再往上提,身于已真的开始往下沉。
下面已变成什么情况?是不是还有那种致命的暗器在等着他?
(二)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高,人就在塔上,更觉得它高,无论谁也不敢一跃而下。
邓定侯咬了咬牙,用出最后一分力,再次翻身,然后就让自己往下堕,堕下三四丈后,到了宝塔的第三层,突又伸手,搭住了风檐。
他终于换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再往下落时,身子已轻如落叶。
他的脚终于接触到坚实可靠的土地,在这一瞬间的感觉,几乎就象是婴儿又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对人类来说.也许只有土地才是永远值得信赖的。
但地上也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动静.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塔顶上已发生过什么事?
丁喜是不是已遭了毒手?
邓定侯握紧双拳,心里忽然又有了种负罪的感觉,觉得自己本不该就这么样抛下刚才还救了他性命的朋友。
塔里更黑暗.到处都可能有致命的埋伏,但是现在无论多么大的危险,都已吓不走他了。
他决心要闯进去。
可是在他还没有闯进去之前,断塔里已经有个人先窜了出来。
他的人已扑起,真气立刻回转,使出内家千金坠,双足落地,气力再次运行,吐气开声,一拳向这人打了过去。
这正是威镇武林达三百年不改的少林百步神拳,这一拳他使出全力,莫说真的打在人身上,拳风所及处.也极令人肝胆惧碎的威力。
谁知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打在这人身上后.却完全没有反应。就象是刺人的坚冰在阳光下消失无形。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小丁?”
人影落下,果然是丁喜。
邓定侯苦笑。
平时他出手一向很慎重,可是今天他却好象变成了个又紧张、又冲动的年轻小伙子。
——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后发也可以先至,这才是武功的至理。
——少林寺的武功能够令人尊敬,并不是因为它的刚猛之力,而是因为我们能使这种力量与精深博大的佛学溶为一体。
邓定侯叹了口气,忽然发现成功和荣耀有时非但不能使人成长,反而可以使人衰退.无论谁在盛名之下,都一定会忘记很多事。
但现在却不是哀伤与悔恨的时候.他立刻打起精神.道:“你也听见了那暗器的风声?”
丁葛道:“嗯。”
邓定侯道:“是谁在暗算我们?”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暗器好象是从第五层打上去的。”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丁喜道:“我也没有。”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一定还是躲在塔里。”
丁喜道:“不在。”
邓定候道:“是你找不到?还是人不在?”
丁喜道:“只要有人在,我就能找到。”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暗器.都绝不可能是凭空飞出来的。”
丁喜道:“很不可能。”
邓定侯道:“有暗器射出,就一定有人。”
丁喜道:“一定有。”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人,都绝不可能凭空无影消失的。”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呢?难道他不是人,是鬼?”
丁喜道:“据说这座断塔里本来就有鬼。”
邓定侯苦笑道:“你真的相信?”
丁喜道:‘我不信。”
邓定侯盯着他.缓缓道:“其实你当然早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也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却偏偏不肯说出出来。”
丁喜居然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来?”
丁喜沉吟着,终于长长叹息,道:“因为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有很多事都凑巧。”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这件事的计划本来很周密,但你们却偏偏总是能凑巧找出很多破绽,每一个破绽,凑巧都可以引出条很有力的线索,所有的线索,又凑巧都只有百里长青一个人能完全符合。”
——五月十三日的午夜访客。
——时气的巧合。
——渊博高深的武功。
—一急促的气喘声。
一用罂粟配成的药。
——绝没有人知道的镖局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仔细想一想.这些事的确都太凑巧了些。”
丁喜道:“但却还不是最凑巧的。”
邓定侯道:“最凑巧的一点是什么?”
丁喜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苦涩,缓缓道:“我凑巧正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又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的母亲一定就是他刚才要我去找的江夫人。”
丁喜看着他,道:“你早已知道?”
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道:“可是你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邓定侯叹息道:“我以前的确想到过这一点,但你若没有亲口说出来,我还是不敢确定。”
丁喜冷冷道:“你能确定什么?确定百里长青是奸细?是凶手?”
邓定侯道:“我本来的确几乎已确定了,所以…。”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见到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要跟他拼命。”
邓定侯又道:“我该问什么?”
丁喜道:“你至少应该问问他,他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在这里等的是谁?”
邓定侯道:“这约会不是他订的?”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那么,他等的是谁?”
丁喜道:“他跟你一样,也是被人骗来的,他等的也正是你要找的人。”
邓定侯动容道:“他等的也是那凶手7”
丁喜道:“你不信?”
邓定侯道:“他看见我来了,难道认为我就是凶手?”
丁喜道:“你看见他在这里.岂非也同样认为他是凶手?”
邓定侯怔住了。
丁喜叹了口气,道:“看来伍先生的确是个聪明人.对你们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
邓定侯抢着问道:“伍先生是谁?”
丁喜正容道:“伍先生就是青龙会五月十三分舵的头领.也就是这整个计划的主持人。”
邓定侯又怔住。
丁喜冷笑道:“他早已准备了你们一见面就准备出手了,因为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都觉得自己的想法绝不会错,又何必再说废话,先拼个你死我活岂非痛快得多。”
邓定侯只有听着,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魂飞天外
(一)
丁喜道:“在他的计划中,你们现在本该已经都死在塔内的,只可惜……”
邓定侯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凑巧是百里长青的儿子,凑巧是我的朋友,又凑巧正好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看着他,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就在这时,第三层塔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接着又是“轰”的一碰,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这层塔的墙壁已被打出个大洞。
洞里面更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邓定侯动容道:‘百里长青呢?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又问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摇摇头,脸色也很沉重。
邓定侯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看着,是不是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塔上又传来一声低叱.一声暴喝.已到了第二层。
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响,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几乎碰在他们身上。
他们虽然看不见上面的情况,可是上面交手的那两个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强.战况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象得到。
百里长青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声名地位,虽然也不是全凭武功得来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认为.就算在他们的联营镖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气内敛,深藏不露,其实无论内力外功,都几乎已炼到巅蜂,对武林中各种门派武学的涉猎和研究,更很少人能比得上。
这一点邓定侯当然了解得更清楚,他刚才还和百里长青交过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绝不在他之下,所以才会打得这么激烈。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么这伍先生却又是谁呢?
有谁的武功能和百里长青较一时之短长?
假如这伍先生就是出卖联营镖局的奸细,杀害王老爷子的凶手,那么他不是归东景,就是姜新,不是姜新,就是西门胜。
他们三个人本来岂非已毫无嫌疑?
这些复杂的问题,在邓定侯心里一闪而过,他当然来不及思索。
就在他准备冲上塔去的时候,忽然间.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来已剩下一半的大宝塔,竟完全倒塌了下来!
在塔上决战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已必将葬身在这断塔之下?
尘土、碎木、瓦砾、砖石,就象是一片黑云、带着惊雷和暴雨,忽然间凌空压下来。
邓定侯刚想退的时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后面倒窜而出。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在那庄严古老的少林寺里,有很多高僧们曾经夸奖过他。
——你虽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难练到登蜂造极,可是你跟别人交手时,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的反应快。
无论谁.对别人的赞美和夸奖,都一定比较容易记在心里。
这些话邓定侯从来就没有忘记,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个人年纪渐渐老了,是不是连反应都会变得迟钝呢?
一一 老,难道真是这么悲哀的事?
邓定侯退出三五丈,痴痴地站在那里,沙石尘土山崩般落在他面前.他竟似完全没有感觉。
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时,总是会觉得若有所失。
这本就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忽然间,动乱已平静,天地间已变得一片静寂,这静寂反而让邓定侯惊醒了。
前面仍然是一片黑塔,那巍峨高矗的大宝塔,却已变为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还象巨人般矗立在那里.渺视着它足下的草木尘土,
可是现在他自己也倒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视的草木尘土间。
———宝塔也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又不禁叹了口气。
——百里长青和那位伍先生岂非都是已经爬到高处的人?
想到百里长青.邓定侯才完全惊醒,失声道:“他们的人出来没有?”
丁喜谊:“没有。”
人既然还没有出来,难道真的已葬身在断塔下了?
邓定侯脸色变了,立刻冲过去,黑暗中,只见断塔的基层一片砖石瓦砾山积,看来就正象是一座坟墓。
无论谁被埋葬在这坟墓里,都再也休想活着出来了。邓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里长青并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很悲痛。
因为他自觉对这个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赶过来,正在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事了。
他对百里长青的误会和怀疑,显然都已消释了。
丁喜眼睛里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这一点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邓定侯回过头,看到他的表情,愤然道:“百里长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亲?”
丁喜道:“是。”
邓定侯板着脸道:“可是现在他已葬身在断塔下,你非但一点儿也不难受,反而好象很高兴。”
丁喜没有回答这句话,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座宝塔为什么特别容易倒塌?”
邓定侯道:“因为它太高。”
丁喜摇摇头道:“世上还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没有倒塌。”
邓定侯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7”
丁喜道:“这座塔是空的。”
邓定侯道:“宝塔中间本来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它墙壁间也是空的,甚至连地基下都是空的。”
邓定侯恍然道:“难道这座塔里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层都有。”
邓定侯皱眉道:“宝塔本是佛家的浮屠,里面怎会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这座宝塔并不是由佛家弟子盖的。”
邓定侯道:“是什么人盖的?”
丁喜道:“强盗。”
宝塔后这一片青色的山岗,多年前就已是群盗啸聚出没之地。
丁喜道:“他们为了逃避官家的追踪,才盖了这座宝塔,作为藏身的退路.所以宝塔下还有条地道,直通上面的山寨。”
邓定侯终于完全明白了:“刚才暗算我们的人,就是从复壁地道中出来的。”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认为塔里有鬼,想必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丁喜叹道:“所以有很多人到这里来了之后,往往会平空失踪。”
邓定侯道:“因为这是你们的秘密,若有人在无意间发现这秘密,就得被杀人灭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变得很苦涩,道:“不错,也是我们强盗的秘密,你们镖客本来就绝不会知道。”
邓定侯也只有苦笑。
他说出“你们”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这是不是因为在他心底深处.就认定了终生都要被人看做强盗?
——难道他无论怎么改变,都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么?
邓定侯立刻在心里立下个誓愿。
他发誓以后不但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还要去改变别人的。
丁喜仿佛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山上长大的人.所以我也知道这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知道这秘密,所以我们还活着。”
现在总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计划了。
“他要我们先交手,等我们打到精疲力竭时,再突然从复壁地道中下毒手,让别人认为我们是同归于尽的,他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
丁喜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别人会认为你是为了要替你们的联营镖局除奸.替王老爷子复仇.才不惜和元凶同归于尽,你死了之后,说不定比活着时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里长青死了后,冤名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们死了后,他不但可以永远逍遥法外.而且还可以重回你们的联营镖局,进一步掌握大权,从此以后,中原江湖中的黑白两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这计划的周密和恶毒,就连他现在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幸好我们还没有死,因为……”
丁喜微笑道:“因为他没有想到这计划中会忽然多出个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这个聪明的丁喜非但是百里长青的儿子,还是邓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强,因为他已发现,无论多恶毒周密的计划,都终必会失败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存在。
那这是人类的信心和爱心了。
就因为丁喜对他的父亲和小马有这种爱心,所以才不惜冒险。
一个冷血的凶手,当然不会了解这种感情。
就因为他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计划无论多周密,都终必要失败。
瓦砾下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
本来在塔里的人,现在显然已都从地道中走了.地道却已被瓦砾封死。
邓定侯道:“刚才在塔上和百里长青交手的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伍先生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他当然也不会以真面目见人的。”
丁喜道:“他脸上戴的那面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极精巧.用法也极方便,象这样的人皮面具他至少有七八张,所以在一瞬间就可以变换七八种面具。”
邓定侯道:“他身上穿的当然是黑衣服的了。”
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忽然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当然不肯放过。”
丁喜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邓定侯道:’“所以他若想从地道中逃走,无论他逃到哪里,百里长青都一定会愿着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
邓定侯道:“这地道是不是直通上面山寨?”
丁喜道:“是。”
邓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面的山寨。”
丁喜道:“一进了地道,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邓定侯道:“所以百里长青现在也一定到了上面的山寨了。”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你说过,那地方现在已变成了龙谭虎|茓,无论谁闯了进去,都很难再活着出来。”
丁喜道:“我说过。”
邓定侯凝视着他,沉下脸道:“他是你的父亲,现在他已入了龙潭虎|茓,你准备怎么办?”
丁喜道:“你要我怎么办?”
邓定侯冷冷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先花两个时辰把这地道里的瓦砖砾石挖出来.再从地道跑上山去送死?”
邓定侯道:“为什么一定会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为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一定已累得满身臭汗,而且……”
邓定侯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并不一定要走地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路上山。”
丁喜道:“当然有。”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就在我不愿意去的那条路上。”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丁喜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顾自己,也因为我还不想死。”
邓定侯道:“可是你已经上去过。”
丁喜道:“那时候情况不同。”
邓定侯道:“有什么不同?”
丁喜道:“那时我可以找到个很好的掩护。”
邓定侯道:“拼命胡老五。”
丁喜点点头道:“上山的人早巳把他当做废物,从来也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一个人位在后面的小屋里,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死活。”
邓定侯道:“你知道你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连你们都瞒过了,何况别人?”
邓定侯道:“两次到老山东店里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两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对胡老五这个人虽然会很好奇.却还是不会看得太仔细的.因为他实在不好看。”
邓定侯道:“现在这秘密当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当然就会有危险。”
丁喜道:“所以……”
邓定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里长青和小马都要死在山上,也绝不会再上去,因为你的命比别人值钱。”
丁喜道:“我的命并不值钱,假如我有两条命,你就算把我其中一条拿去喂狗,我也会不在乎的。”
邓定侯道:“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丁喜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得很。”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替他担心?”
丁喜也沉下了脸,冷冷道:“我还没有生下来,他就已走了.我母亲是个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女人.而且还有病,我三岁的时候就会捧着破碗上街去要饭,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扒手.这十几年来,从来也没有人为我担心,我又何必去关心别人?”
他的声音冰冷,脸上也全无表情,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邓定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了解你,否则我一定也会把你当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来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邓定侯道:“你既然真的无情无义,为什么要冒险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救我们?为什么要想法子洗脱他的罪名?”
丁喜闭上了眼。
邓定侯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早已有打算,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
丁喜还是闭着嘴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有话要说,也不是说给你—个人听的。”
邓定侯眼睛亮了.道:“当然,我们当然不能撇开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邓定侯道:“就在那边土地庙里的一棵大银杏树上。”
丁喜淡淡的笑,道:“想不到她现在居然变得这么老实.居然肯一个人呆在树上。”
邓定侯道:“她不是一个人。”
丁喜道:“还有谁?”
邓定侯道:“老山东。”
丁喜本来已跟着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停下来?”
丁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已不必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那树上现在一定已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开始在发抖。
邓定侯也发觉不对了,动容道:“老山东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缓缓道:“老山东当然是我的朋友.只不过你们看见的老山东,已不是老山东。”
邓定侯脸色也变了。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丁喜两次送情去.都没有以真面目和他们相见,为什么他明知那大宝塔的约会是个陷井,却连一点暗示警告都没有给他们。
因为他绝不能让这个“老山东”怀疑他,他一定要让邓定侯和百里长青相见,才能将计就计,揭穿伍先生的阴谋和秘密。
现在邓定侯当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山东”一定要跟着他们来,而且急得连门都没有拴。
一个卖了几十年烧鸡,自己动连一条鸡腿都舍不得吃的人,本不该那么大方的。
现在他什么事都明白了,只可惜现在已太迟。
(二)
树上果然已没有人,只留下一块被撕破的衣襟。
王大小姐的衣襟。
现在她当然也已被抢上了山寨——无论谁到了那里,都很难活着回来。
她当然更难。
树下的风,邓定侯站在这里夜的凉风中,冷汗却已湿透了衣裳。
自从他出道以来,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到了他手里.大多数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的确很有才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呆子。
一个只会自作聪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着太难受,我们还有希望。”
邓定侯道:“还有什么希望?”
丁喜道:“还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邓定候道:“到哪里去找?”
丁喜道:“老山东的馒头店。”
邓定侯苦笑道:“难道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还会带她回馒头店去?”
丁喜道:“就因为他不是老山东,所以才会把她带回馒头店。”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馒头店里不但可以做馒头,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邓定侯更不懂:“可以做什么事?”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懂?”
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认为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你就会懂了。”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是一个老色鬼。”
(三)
云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东馒头店里,却还有灯光露出。
看见这灯光,邓定侯不知应该松口气还是应该更担心?
现在,王大小姐就算没有被掳入虎|茓,却已必定落入虎口,落在虎|茓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几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总之是在极短的时间,便面临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猎物会被毫无人性的老虎吃下去。
他现在看不见丁喜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后面,眼中虽然尽了全力,还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丁喜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论碰上什么,如果从表情上看,他不会透露出什么来。
不过他嘴边常常接着逗人喜欢的笑容,或者可能心情轻松得多。
但这时他连嘴边的微笑也没有了,他心里正在替谁担心?或许是王大小姐,或许是自己。
对这点他已不再惊异,也不再难受,他已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丁喜。
一个人若是真的已认输了,反而会觉得心平气和,可是丁喜至少应该停下来跟他商量商量,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馒头店?用什么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要计划考虑很久,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就在他开始考虑的时候,丁喜已一脚踢破了那破旧的木门,冲了进去。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法子,这法子实在太轻率、太鲁莽。
丁喜竞完全没有经过考虑,就选择了这种法子。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冲动些的。
邓定侯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冲进去接应。
可是等他冲进去的时候.王大小姐已坐起来,老山东已倒了下去,他们这次行动已完全结束,而且完全成功。
邓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发现年轻人做事的方式并不是完全错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好象已有点落伍了。
——就因为他能这样想,所以他永远是邓定侯,永远能存在。
——只可惜象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这样想一想的并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东,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丁喜也没有说。
反正她迟早总会知道的,又何必急着要在此时说。
这次行动已圆满结束,下一次行动呢?
邓定侯也同样漫无头绪,忍不住问道:“现在我们坐下来吃馒头?还是躺下去睡一觉?”
丁喜道:“现在我们就上山。”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好象刚才还说过,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东能上去,尤其是带着两个俘虏的时候,更应该赶快上去。”
邓定侯终于明白:“两个俘虏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点头。
邓定侯道:“老山东就是你!”
丁喜笑道:“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东,小色鬼当然也可以。”
邓定侯道:“你能瞒得过山上那么多双眼睛?”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所以别人才能辨认他。”
他又详细地解释道:“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气、举动和味道。”
邓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邓定侯道:“这点倒不难.老山东整个人嗅起来就象是只烧鸡。”
丁喜道:“我若穿上这身衣服.嗅起来一定也差不多。”
邓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象,只要在肚子上多绑几条布带,再驼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从小就常在这里偷馒头吃,他的神气举动.我有把握可以学得狠象。”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戏,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来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戏至少总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岂非本就是一台戏?我们岂非都在这里唱戏?”
王大小姐闭上了嘴。
丁喜说出来的话,好象总是很快就能叫她闭上嘴的。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脸。….”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术虽然并不高明,幸好老山东这副尊容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你就真要人多看两眼,也绝对没有人会愿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还带着三样很重的礼物上去,送礼的人.总是比较受欢迎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和王大小姐当然都是你要带去的礼物了。”
丁喜道:“你们算两样。”
邓定侯道:“还有一样是什么?”
丁喜道:“烧鸡。”
(四)
房屋是用巨大的树木盖成的,虽然粗糙简陋,却带着种原始的粗犷纯朴,看来别有一种令人慑服的雄壮气势。
这里的人也一样,野蛮、骠悍、勇猛,就象是洪荒时的野兽。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穿着身黑衣服,阴森森的脸上全无无情,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表情却很多。
这个人看来既不野蛮,也不凶猛,却还比别的人更可怕。
———别人若是野兽,他就是猎人,别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枪锋。
这个人当然就是伍先生。
百里长青就站在这大厅里,面对着这些野兽,面对着这技枪锋。
他是人,只是一个人。
但他绝不比野兽柔顺,绝不比枪锋软弱。
伍先生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的,实在不该来的。”
百里长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该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你和邓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现在岂非就已经天下太平。”
百里长育道:“我们死了.还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惧的。”
百里长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许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聪明,但是他不足惧。”
百里长青道:“为什么?”
伍先生道:“因为你是位大侠客,他却是个小强盗。”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大侠有时也会变成小强盗。”
伍先生道:“你是在说我了。”
百里长青不否认。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百里长青道:“你是霸王枪的多年老友,你对联营镖局的一切事都了如指掌,对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成功一向深藏不露.因为你有个能干的总镖头挡在你前面,你自己根本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伍先生道:“象你这样的,江湖中能找得出几个?”
伍先生道:“只有我一个?”
百里长青道:“我只想到你一个。”
伍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象真是已知道我是谁了,所以
百里长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脸上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在笑:“因为你们整天在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劳碌.我却可以专心躲在家里练武,有时我甚至还有余暇去模仿别人的笔迹,打听别人的隐私。”
百里长青道:“你故意将镖局的机密泄露给丁喜,就因为你早巳知道他是我儿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头早年在闽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百里长青道:“因为你已入了青龙会。”
伍先生道:“青龙会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们.大家互相利用,谁也不吃亏。”
百里长青道:“我只奇怪一点。”
伍先生道:“你说。”
百里长青道:“以你的声名地位和财富,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伍先生道:“我说过,有两样事我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百里长青道:“钱财和女人。”
伍先生道:“对了。”
突听大厅外有人笑道:“现在你的钱财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个。”
百里长青回转头,就看见了用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见丁喜。可是他完全认不出这个满身油腻的糟老头就是丁喜,没有人能认出。
伍先生大笑道:“你错了.现在我女人只多了一个,钱财却多出四份。”
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邓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再加上百里长青的一份,再加上联营镖局的盈利.岂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许还不止四份。”
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姜新多病,西门胜本就受你指使.现在他们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争一日之短长,江湖中的钱财,岂非迟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记我本来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过来.拍了拍这个老山东的肩,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只不过你吃的是肉,我们却只能吃些骨头。”
说到“肉”字,本来被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扑上来,丁喜也已出手,说到“骨头”两个字时,伍先生的骨头已断了十三根。
就在这一瞬间,永远有福星高照的归东景,已变成霉星照命。变得真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歹祸福,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本来占尽上风的人.忽然间就跌得爬不起来,这变化甚至连百里长青和邓定侯都不能适应。
现在他们已退出去,带着小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Сhā贼先擒王,归东景一倒下,别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惧。
邓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说这是件很困难,很危险的事,为什么解决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太困难,太危险,所以归东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险。”
邓定侯道:“就是因为他想不到.所以我们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们现在已知道,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去冒险,天下就绝没有不能解决的事。班超、张骞,他们敢孤身涉险,就正是因为他们有勇气。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能够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为这“勇气”两个字。但勇气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爱,父子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男女间的感情,对人类的同情,对生命的珍惜,对国家的忠心,这些都是爱。若没有爱.谁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世界,谁知道这故事会变成个什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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