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青春少年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可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度过,从来都是错位的。可本来,我们本来可以的)
那天夜里,懒洋洋的鲁花镇镇医院忙得鸡飞蛋打。我站在住院部门口,看医生们来来往往,听到有人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啊,连院长都惊动了,我正准备睡觉呢,被急吼吼叫过来。”有人答:“上面直接来的电话,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反正勤快点,做好本分就对了。”
林乔他们医疗队的队员也在半小时内集体赶到,说接到电话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乔被放在白担架上抬上车,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疗队的领队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几个女队员眼里饱含泪水。一个说:“生了这么严重的病,林师兄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们一起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搞这个活动呢。”另一个抹着红眼圈:“谁知道呢。”我站在一旁,游离于忙碌的人群之外,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一场急救电影,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临上车前,早上见过的那个卷发姑娘迟疑问我:“是颜宋吧?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我点头又摇头,嘴巴开合几次,才渐渐发出声音,我说:“不了,我儿子还在这里输液。”
此后几天,我生活得异常平静,白天上点课,晚上创作点聊以卖钱的短篇小说。颜朗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后他收敛很多,再不随便跑去山里乱逛,一心致力于帮三年级的小女生补习数学,很快就成为全鲁花村小的男性公敌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纽约后没打通我的电话,转而打给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煲很久电话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电话的周越越很愤怒。
据秦漠说他母亲是旧疾复发,已经稳定下来,健康无须担心,人却多愁善感得不行,还需要他承欢膝下一阵子。我在电话里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是容易东想西想,你多陪陪她。”他笑开:“老太太倒没东想西想,就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话毕问我,“宋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轻道,“老太太想抱孙子已经想疯了。”
那个电话在正午一点打来,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尽管风还在呼呼地吹,但看去去暖洋洋。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夭气,秦漠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跟我求婚,我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边不知谁的声音响起:“你在给谁打电话?”他懒洋洋道:“你儿媳妇儿。”这句话清晰响在我耳边,我心底一颇,周越越的手机没电了。
一星期后,支教活动圆满结束,离开时,除了我和周越越,所有队员都留下了惜别的泪水。我是觉得自己虽然和这些孩子有感情,但还没深到依依不舍的地步,周越越是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相思尽在风雨中……鱼
火车上,周越越问我:“听说林乔他们医疗队几天前就走了,这才下乡下了几天啊,完全就是走个过场嘛,他们这也太不负责了。”我帮颜朗系围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劲儿咳嗽,我被咳嗽声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吗。”
自那一夜,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想起林乔。我问周越越:“你知不知道肺癌晚期生还的概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面露喜色道:“这个你问我就问对人了,前几天我一直在看一本韩剧,叫《巴黎圣母医院》 ,这个剧里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后死了,肺癌啊,生还概率很渺小的,晚期,基本就活不了了吧。”宝
我心底一空,半天,点头道:“哦。”
韩梅梅在我回到学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我,那时我刚在学校东区区的小茶馆里见完导师,正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去,她风风火火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领子,像个女流氓,咬牙切齿:“颜宋,你可真沉得住气。”宝
我拨开她的手指,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她在后面跺脚:“ 林乔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不闻不问,一面也不见他,你……”
小茶馆里的客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含蓄地看向我们,我却昂头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停留。她踩着高跟鞋几步追上我,挡在我面前,身后是小茶馆狭窄的正门,她声音颤抖:“颜宋,算我求你,你去看看他,你不知道他……”
我打断她的话:“行,过两天我买个果篮去瞧瞧他,你先让一下,我还有点急事,得赶时间。”
她眼睛蓦地睁大,神情古怪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麻烦你让让,我赶时间。”
话刚说完,颊边啪一声脆响,半张脸火辣辣地疼。韩梅梅的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样,病成那样还参加那个破医疗队,就是知道你要去,知道你在那里,他躺在病床上疼得人事不省,皱着眉头一声声叫你的名字,颜宋,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么冷血,为什么他要喜欢你,为什么他到死都……”
我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扬起手啪一声回敬了过去。韩梅梅捂着脸愣在当场,估计没想到我会打还回去。茶馆里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事情的后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干干响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站得离林乔最近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也不会是我。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该趴在他坟头哭的那个人也不会轮到我,我曾经很想,但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过去是苏祈,现在是你,我这个人,在他这幕戏里从来就不是个光彩的角色,你怎么好意思说他喜欢我,我问过他多少次?我厚着脸皮问过他多少次?他说,颜宋,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看,连他自己都不承认,他有哪一点表现得像是喜欢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是在讽刺我。”
韩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来,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平静地望着她,她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我以为,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为什么他不承认喜欢你。你看不到他对你的情意,因为你没长眼睛,颜宋,你没长眼睛,哈哈,苏祈和你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要不是那么喜欢林乔,不会直到你和林乔出了那样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朋友最爱的不是自己……”
我手脚冰凉,蓦然打断她:“他连五年前的事都告诉了你?”
韩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挣开我的手,哈哈大笑:“你忘了我是苏祈最好的朋友?我去医院看她,她抱着我哭,问我林乔为什么要跟她分手,说明是林乔对不起她,她已经原谅了他,他车祸伤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还是要跟她分手。呵,你不知道林乔车祸伤了腿吧,那件事发生后,林乔为了追回苏祈手上的DV,出你家门就发生了车祸,苏祈呢,苏祈自杀,颜宋,只有你一个人平安躲过。林乔在医院躺厂一个多月,他那么爱打篮球的一个人,从此却再也不能打篮球,苏祈出院后得了抑郁症,不久又进了医院。可你,你消失了五年,林乔到处找你,为了找你差点儿和他父母断绝关系。高中入学报名册上,家庭住址你写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单位你写你妈妈是家庭妇女,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可想要找到你多么困难。你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到底,五年后还要出现在他面前?颜宋,看着林乔再次为你神魂魂倾倒你很有成就感是吧,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席话说完,气喘吁吁,停下来研究我的反应,我看着她,用手不耐烦地扯开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反问她:“那又怎么样?”
她茫然注视我,语无伦次:“林乔他出了车祸,他一直在找你,你对不起他,你要遭报应的。”我逼近她:“对,我要遭报应的,我已经遭了报应了,五年,够不够?你说我这五年是平安躲过,我那要算是平安躲过,伊拉克也进人和谐社会了。可你告诉我,那又怎么样?你是要让我同情苏祈和林乔,要让我觉得内疚?我不是知心大姐.,谁把自己困住了,谁就他妈的自己解开,这么多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林乔是因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我担心才不告诉我,也不承认喜欢我?你要想说的只是这个,你可以走了。”
她被我逼到墙角,先前的控诉怨愤已全然不在,神情茫然地睁大着一双大眼睛:“你不相信?颜宋,你不可以不相信的,林乔那么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你考进我们学校,我第一个看到你,我跟在林乔身边五年也没让他喜欢上我,我想我该认命了。我在学校论坛用你的名字发给他那封情书,我想你们总有一个需要主动的。我发短信给林乔,说找到你了,你知道他那时候有多高兴吗?上午还和教授在S市开医学研讨会,下午就回了学校,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你说你回老家了,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到你,接连在那幢楼下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你。你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检查出来的吗?等你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我到他住处找他,屋子里满是酒气,他全身湿透,握着啤酒罐姿态全无的昏倒在地。颜宋,你一定没有看过那样的林乔,假如你看过,哪怕只一次,你也不会这样冷血狠心。”
我解下围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张椅背上,拉过椅子坐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眼圈微红,几番哽咽:“我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出来,是肺癌早期。他治疗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只有我陪在他身边。病好后,他没再提过你,那时候我想,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是我陪他度过,我不信他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向他表白,我没想到他会接受我,更没想到他会那样接受我,他说,肺癌完全治愈的概率小之又小,你如果只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我答应你。那时我笨,我自欺欺人,我骗自己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可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无忧无虑,爱一个人不会愿意她为自己担惊受怕,食不安寝。我在很久之后才愿意明白,林乔让我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爱我,他不在乎。两个月前,他病症复发,做了CT之后发现全身转移,已经到肿瘤末期。确诊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昏睡中念出你的名字,他说,颜宋,幸好。”她低下头望住我,“我真嫉妒你啊颜宋,你觉得他想说什么呢?我一直在想,他那时候到底想说幸好什么呢?”
小茶馆外,枯黄的冬叶飘了一地,两只刚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我说:“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馆中已有人窃窃私语,韩梅梅双眼聚满愤怒之色,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目眦欲裂,几乎要一把将我掐死:“你怎么还能这个样子?我没有说错,你没有心,你果然没有心的。颜宋,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你,你怎么有资格承受林乔的喜欢?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乔惹秦漠不高兴?你就是这种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这个钻石王老五,你怎么敢惹人家不高兴?你走,你走,林乔死了你也别来,有种林乔死了你也别来!”
我说:“好。”
我站起来拿上围巾,已经走出茶馆门,她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还有什么事,冷不防又挨二耳光。角度原因,这一个比上一个快得多,也狠得多,脑袋都开始轰鸣。我摸了摸脸,神经系统反应过来,一碰都疼。我沉着脸看向她,她哆嗦着嘴唇:“我要打醒你……”我一把将她掀到椅子上,两手压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林乔他对你好不好?温不温柔?体不体贴?”她没有丝毫犹豫,而色惊惶,却重重点头。我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不就结了?你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可我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半点男朋友对女朋友的体贴温柔,他对我说话,从来是伤心的比贴心的多。你说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么呢?一个人,他心底真正喜欢的是一个人,但从来不对这个人好,反而对另外一个人极尽温柔,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不觉得都太荒谬了?我是个俗人,欣赏不来单方面的柏拉图,与其让他心里喜欢我,却对另一个人好,不如他对我好,心里喜欢另外一个人。我们俩人生观不一样,对我来说,现实里的好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苦衷不苦衷,你觉得有意义吗?”
她被困在椅子里,嘴唇动了几动,没点头也没摇头,却也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我走出小茶馆,风吹过来,将沙子带进眼中。旁边一个小朋友过,对她妈妈说:“看,那个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放声抽泣起来。
我以为过去已经终结,终结在我写《忏悔录》的那个时刻,那全是我的一相情愿。就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里,遗忘的岁月卷土重来,每一个细节都成为旋涡,将我吞没。生活呈现出我不认识的摸样,我想了很久,对林乔和苏祈来说,我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却想不出结果。林乔曾经问我,有一天他死了,我会不会难过。我不知道这空荡荡的情绪算不算难过,我有太多次难过,可这些难过都和这样的心情大不相同。我想到死这个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乔,想到他的骨灰会葬在墓地里,那是白色的骨灰,从那些齑粉里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样,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浑身发抖,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却奇怪的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那天下午,我依然没去医院看林乔,吃过午饭后准时上了中国辞赋史和文艺美学两门课,除了带错讲义走错教室,没犯其他错误,而且走错的教室也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讲的东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听清楚,明明每一个字都进了耳朵,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课间休息时团支书过来问我:“颜宋你是不是病了?脸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厕所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丰富,我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人死了,大概就没这么多表情吧。
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同学,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周越越。我脑子还混沌着,想了半天:“你们建筑学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学楼吗?你怎么跑到综合教学区来上课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踌躇半天,问我:“宋宋,林乔得了癌症那个事是真的的?”
正好上课铃打响,后面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擦着肩膀差点带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点头:“嗯。”
周越越低头啊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是他们胡说的,怎么会这样……”
我没有说话。
周越狱皱眉半晌,表情郑重地问我:宋宋,你怎么想的?你别急着告诉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说。”
我说:“我没怎么去想,也没想什么。你让说这日子怎么一下子又乱起来了呢……”
她打断我:“秦漠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这两天打你们家里的电话你老是不接,问我你怎么了。宋宋,我说你不会因为林乔得了这个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听说你上午跟韩梅梅在东区茶馆吵架了……”
那天晚上,我把这么多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我很多年不再这样想起这些事,越回忆越混乱头疼。生活毕竟没有办法冷酷地分成几段,前因得来后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实我一直没有逃开,尽管我以为自己早已逃开。如果命运也有形状.必然是一张网,我和林乔的两张网一定充满了纠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绕你你绕我,最后绕得谁也分不清谁。外婆说人活着不能往后看,得往前看,喜欢往后看的人容易被过去困住。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才会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过去的网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我曾经以为自己走了出来,那些都是幻觉。我对韩梅梅放了狠话,却无法对林乔坐视不理。我想,没有爱情,人一样可以走下去。我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也许在内容上没有顺应心意,在形式上也没有丝毫逻辑,却在很多年后,也不曾后悔。
颜朗在客厅里问我:“妈妈,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告诉他:“以后你要忘了这个干爹,我们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你和干爹吵架了吗?我让他给你道歉。”
我仔细和他讲道理:“ 不是,干爹很好,只是妈妈有自己在道义和人情上必须得承担的东西,不能因为干爹人很好就连累干爹。”
颜朗低头想了想:“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干爹对我很好的,我不能随便把他给忘了的,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我操着手问他:“你主要是想表达个什么?”
他踌躇半天,道:“我就是想问问,要是以后干爹想约我出去吃饭,我能偶尔答应他一下吗?”
我揉揉他的脑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沥冬雨,我去校门口买了果篮,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里现成的果篮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我记得林乔爱吃苹果和甜橙,不吃香蕉,于是让老板用苹果和橙子重新组了个新果篮。一红一黄两种颜色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看起来气色不错。那时候林乔不留指甲,剥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来总是带厚厚一层果肉,手上也弄得满是汁水,让他独立吃完一个橙子,就像经过一场和水果的殊死搏斗。我看着于心不忍,每次都帮他剥,有时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开,皮是皮肉是肉,让林乔跟着学,他拿书卷成个卷儿抵着脑勺撑住头:“你这么好手艺,我还学什么么学。”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剥橙子和削橙子,我帮他剥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剥了多少斤。然后就有了苏祈。苏祈的橙子也剥得好,他想吃橙子时,再不用我帮忙。我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剥橙子。
我打听了林乔的病房,来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篮从伞下探出,包装的玻璃纸被斜飘的雨丝淋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我把伞抬高一点,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号楼,一个声音不确定道:“颜宋?”我一寻声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撑着一把镂花的淡蓝色雨伞,齐腰的长发打着卷儿一路垂下来,卷发中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是个美女。女大十八变,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样貌和声音,乍然看到却恍惚了好一阵。住院部大门内紧跟着走出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看到我,脸上不约而同出现惊诧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刚把旧事理清,就不断地遇到这些旧人。
我面无表情提着果篮踏上台阶,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问我:“你是颜宋?”
我停下脚步,假装成刚看到他们的样子,颔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乔的父亲没说话,只她母亲不自然地笑了笑:“变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来… … ”
唯一一次见到林乔的母亲,我还记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她气质好,长得也漂亮,明明有林乔那么大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教养良好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通红,骂我是下作的狐狸精。这些都是旧事,虽早已没了愤怒,能平静对待,记忆中总还有模糊影子。五年前还年轻着厉害着的妇人,五年后却苍老许多,神色憔悴,鬓发里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篮:“来看看林乔。”
她眼圈乍然一红,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再对着我时,已是满脸和善笑容。同是一个人,厉害起来会是那个样子,温柔起来又是这个样子。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似的,半天,缓缓道:“你陪阿乔好好说会儿话,从前,从前是我们对不住阿乔,也对不住你,眼看着他… … ”
我打断她,将雨伞收起来:“那我先进去了”说完错身踏入住院部大门。背后,冬雨浙沥,林乔的母亲在浙沥的冬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电梯口要二十来步,我站在口子上等电梯,顺便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果篮上的水珠。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哒哒声。我转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我的卷发美女,低头继续擦玻璃纸。电梯到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先我一步踏进去,按住开门键,淡淡道:“怎么,你怕我,你从前就很怕我。”
我笑着走进去,反手按上关门键,轻声道:“苏祈,五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我一点都不奇怪会在这里碰到苏祈,林乔的病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从犄角奋兄里找出来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爱恨情仇,总要寻求一个终结,谁也无法逃开,除非有人已经彻底看开。可那一段经历着实让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难看开,我不能,林乔不能,苏祈不能,韩梅梅也不能。哦不,韩梅梅是自己主动把自己绕了进去,当年其实根本不关她什么事儿。一直以来,大家假装生活和谐又美好,假装得连自己都相信,其实全是假象。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祈直视着前方,声音冷冷响起:“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从国外回来?”
我说:“哦?原来你还出过国?你什么时候出的国?” 她眉毛跳了跳,电梯要在五楼停下,她伸手紧紧按住关门键,老电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转头来看我,温柔笑开:“我听说林乔癌病晚期了,我就回来看看他,善恶终有报,你们俩当年那样对我,果然… … ”她抿了抿嘴,是个笑模样,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完。我将果篮换只手提,敷衍首,“对,你是尘世里最后一朵洁自无瑕的雪莲花,当年的事全是我和林乔的错,你没有一点错。”她半天说不出话,从高中开始,她吵架就从没吵赢过我。当我和她还保持着走钢丝般危险又虚伪的友情时,我们俩就常常意见不合,那时她最会用的招数就是找林乔帮她打压我。她只需要甜甜叫二声:“林乔,你看宋宋… … ”林乔的眼神轻飘飘膘过来,说一声:“颜宋,你让着苏祈一点儿。”我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语。但今非昔比,林乔已不能成为她的帮手,就算能,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坐以待毙。苏祈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还讽刺我,你抢了我的男朋友,你是个可恶的第三者,你还讽刺我。”
电梯已到十二楼,关门键一直被她按着,没法打开,我偏头告诉她:“从前我一直以为,当年那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我是最早的罪魁祸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林乔当年追着你跑出去,是为了要回你手上的DV ,苏祈,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她细白的脸庞更加细白,却很快镇定下来,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这些事情昨晚上我研究了一整晚,时间隔得不长,正是记忆犹新,陈述起来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林乔知道Dv 里都拍了些什么,才会那么短时间反应过来,追出去找你要Dv 。可你应该知道吧,他有相当严重的镜头恐惧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现在任何镜头里,从前我用相机不小心抓拍到他,都会让他夺过去立刻删掉,更不用说DV 里出现他的影像。你看的那盘带子,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林乔吧?苏祈,你对所有人都撒了谎,所有人也都帮你圆谎,可既然不是我和林乔酒后乱性的现场实录,那么 jl5 带子上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会让你看完后当场吞掉半瓶安眠药自杀呢?”
她按着关门键的手指突然松开,电梯稳当的停在八楼.有两个护士走进来,电梯开始往上升,再次来到一十二楼。其间我向护士们打听了1218 病房的位置,护士说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和苏祈从电梯里走出来,转个弯就来到楼梯拐角,她似乎已调整好状态,在楼道里停住脚步,这里又昏暗又寂静,基本不会有路人经过。她笑了一声,轻轻道:“颜宋,你还是老样子,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聪明。当年的事我可以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因为即使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你和林乔也再没可能了,你知道,林乔他活不长了。”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脚底烧到前胸,呼入的气息都是闷热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场雷阵雨,让人无端心慌。
苏祈说着,她说了很多,那是我即使想过,也从来没有相信过的,是我从不知道的五年前的过去。如果说我所经历的五年是一个平而,她终于肯将林乔的平面、她的平面、其他人的平面一起端出来,在我面前还原出一个立体的五年,这里有精确的时间,有精确的空间,有事实的全部真相。在这个立体的五年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平面里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伤痕累累的受害者。
苏祈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林乔对她说了分手,她不知道林乔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她没有答应。我和林乔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从我们聚会上回来的女同学,女同学说起头天晚上的聚会,问苏祈为什么林乔来了她却没来,还说起Dv 忘在我家了,喝到最后大家拿着ov 一气乱拍,拍到很多关于林乔的意想不到的镜头。
苏祈看着我,嘴角勾起笑纹:“颜宋,你说得不错,那盘带子里连林乔的侧面都没有,镜头里全是你,你各种各样的特写,配上他温柔的提示旁白,‘宝贝儿,这个表情不错。宝贝儿,把眼睛睁开。’很甜密的称呼吧,他和我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都是叫我苏祈苏祈苏祈,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叫过我。最后一个镜头,是对着你们家的电视柜,只有一个古旧的空空的静止的电视柜,但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爱你,我爱你。他说得那么情深义重,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他在亲你。我为什么要自杀,当初我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这样背叛自己,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他出了车祸,我不是故意要跑那么快的,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被车撞着了,我那时很难受,我只想着要回家。我在医院里洗胃,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我妈流着泪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告诉她是你勾引了林乔,你让林乔背叛了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确的,不是吗?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那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事实到底怎样,只有你和林乔知道,但谁也不会相信你,林乔躺在医院里,医生也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他不会站出来说我说的是错的。林乔醒了之后,立刻要去找你,我告诉他,你恨他,你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实是我,你一定没有我那么恨他。他被他父母关在了家里,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下来,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摔断,再也不能打篮球。那时我想,我心中的林乔已经被你毁了,不放手不行了。”她观察我的表情,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声音里饱含了诡异的满足,她说:“颜宋,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你和林乔本来可以有四年美好时’光,只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你们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现在,他活不长了,你们再也不会有未来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撑过那些苦日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有一副坚不可摧的硬心肠,其实,怎么可能呢。
我面无表情,声音却抖得厉害,我说:“苏祈,那年你才十八岁,做这些亏心事,你怎么下得去手 “
她笑吟吟反问我:“颜宋,那年你和林乔也才十八岁,你们那样伤害我,你们又怎么下得去手?”
这大约是第一次我和苏祈吵架以败北告终。
五年前,我伤害了她,那个时候,我是那样嫉妒她,除了学习成绩,简直嫉妒她的一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她。最后伤害了她,并不是有意为之,她的报复来得疯狂而猛烈。但她没有想过要去报复林乔。
她海波一般的黑头发在胸前剧烈地起伏,她成功打击到我,她用胜利者的姿态从我身边踱开,已经置身于光明的走廊,却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如果林乔没有遇到你,没有遇到我,就好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前一刻还满足着得意着的嗓音里,带了难言的硬咽。那毕竟是她喜欢过的人。
那也是我喜欢过的人。
苏祈离开很久,发麻冰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我想起那个著名的论断,在正确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会如何如何,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又如何如何。我和林乔,我们在青春年少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过,从来都是错位的。
可原来,我和他,我们本来可以的。
我用手臂挡住脸,吃力地靠在墙壁上,眼睛干燥,心里却挤出眼泪。
我这么靠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脸色,提起果篮,从容地走出这个阴暗的墙角。
「第二十一章」你会有更好的姑娘
我没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该找到更适合你的姑娘,你再把这个戒指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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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冬以来,我就频繁地辗转于市内各大医院。
通过综合比较,T 大附院的这一栋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楼下就是个小花园,种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但今天下雨,花园人迹罕至,只有几只被淋湿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树枝间卿卿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园里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椅子旁,椅子上搁着果篮,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玻璃纸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乔的病房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本来已经调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门,却在听到咳嗽声的一刹那,从病房前挪开脚步落荒而逃。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花园里,头顶是钢丝做的伞骨,四周是越来越大的雨声。
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决定,临到头却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面上,迅速没进土里。一只流浪猫聋拉着耳朵从我眼前跑过,钻到旁边一棵老树下,苗呜一声,使劲抖了抖浇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两步,想躲开猫身上甩下来的泥点儿,兀然间听到脚步声和着雨声接近。不到半分钟,眼底就出现一双鞋。我将视线抬高一点,隔着模糊的雨帘,看清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长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将撑着的雨伞举高,覆盖住我的伞。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点儿被深蓝色的大伞挡住,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缓缓的:“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么打伞吗?”说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说话太过亲密,往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语声淡淡道:“我送你去去外边打车。”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他往外走,我低头看着他握住伞柄的右手。白得吓人的一只手,青筋浮现,手背明显肿起,看得见针孔下的皮肤淤血。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隐在金丝眼镜后面,但今天下雨,没有足够的光线,镜片再不能成为保护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我说:“林乔,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伞柄,将我歪歪撑着的雨伞扶正,不动声色退加步,彻底和我拉开距离。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点头:“对,病得很重。”
我笑着看他:“电视里演到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诉女主角他们不严重吗?舍不得女主角伤心难过,就算医生断言只能再活一个星期,也要咬着牙告诉女主角,亲爱的,不用担心,我很好,没什么大小......”
他打断我,眼睛冷冷的没什么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电视的男主角对女配角说过这些话? ”装得冷淡的一副模样,肩膀却在发抖。
懒懒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浑然不觉,我赶紧过去救场,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时紧紧抓住了。他高出我那么多,只好垫着脚,手臂靠着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觉到颤抖。
我偏头疑惑地看他:“这么说起来,那些话你是想对谁说?" 我紧紧贴着他,咄咄逼人地问他:“苏祈还是韩梅梅?" 他眼中闪过某种神采,一把推开我,并没有用力,但地面满是黏土,被雨水浸湿,滑得厉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脸上有瞬间的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拉我,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上,漫天的大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息。我保持着坐在上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天空:“原来如此,苏祈,韩梅梅,只有她们的伤心才是伤心,她们的难过才是难过,只有她们才是你的舍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说你爱我。可你对所有人好,唯独不会对我好,对所有人温柔,唯独不对我温柔。她们为什么都信誓旦旦地说你其实爱的是我呢?苏祈不是说你为了找我从三楼跳下来摔断腿.再也不能打监球么?韩梅梅不是说你… … ”
这句话没有能够说完,他压抑的眉眼越来越近,我们半跪在雨地里,他紧紧将我抱住。他在我的耳边说:“颜宋,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还能分心用空闲的手抓起雨伞撑在他头顶,我循循善诱:“不是这样的,那是怎么样的?”
颊边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身上也没有一丝温暖。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在雨地里拥抱住我。老树下的野猫喻呜一声跑开,我说:“林乔,爱一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对她好,不是逃避隐藏。你愿意在你死了之后,我想起你,只记得那些不好的回忆,那些痛苦的回忆吗?当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会活得很久。”
他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脖子里有湿热的东西流过,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你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 … ”
我没有让他把那个可是说完,心中虽然有难言的酸涩,还是将那个决定说出口,我单手抱着他,我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身体一僵,半晌,道:“颜宋,你在可怜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呼吸就响在我耳畔,我平静地看着远方水蒙蒙的地平线。
终于,他更紧地搂住我:“如果是可怜......”
地平线上突然扯出一道闪电,照亮半边天际,紧接着是轰隆作响的滚滚惊雷,仿佛千军万马破空而来,天地为之动荡。
我没有听见林乔说什么,尽管那话音就响在耳边。
雷声过后,他放开我,我们俩浑身是泥,脏得不像样,我提起椅子上惨不忍睹的果篮到他面前晃:“吃橙子吗?我请你吃橙子。”他笑起来,又像是高中时代那样形式上冷漠内容上柔和的笑,那样盛开来的笑意,却掩不住背后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脸,用幸存的大衣仔细揩拭我脸上的雨水,那表情认真又严谨,就像高考时做最后一道压轴的数学题。
我看着他,想我真是罪无可恕。
我撒了谎。
这是最拙劣的谎言,他却假装相信。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活不长了。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来电话,告诉我秦漠第二天的飞机到C 城,人大概已经在飞机上了。她在电话那边东拉西扯了半天,临挂电话时说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风格的话:“宋宋,作选择的时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颜朗。”我镇定地答好,却忘记挂上电话,直到听筒传来忙音,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秦漠明天就要回来,事情马上就要了结。我选择了那个甩不开过去的颜宋,我要把秦漠从我的生活里剥开,就像析开橘子皮和橘子肉,干干净净的,完完整整的,决不拖泥带水。心中有难言便痛,一直便痛到喉咙口,但幸好,我想真是幸好,幸好我爱他不深。
我作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等待秦漠回来兴师问罪。
我设想的场景是在晚上九点之后,他风尘仆仆从纽约赶回来,手里提着行李,手臂上还搭着大衣。窗外必须要有万家灯火朦胧月色,林木间传来伤感的小提琴伴奏。当然,如果实在没有也不必多强求。这样,就齐聚了日木电视剧男女分手经典镜头的所有要素。
他说:“宋宋,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不接我电话?"
我就说:“秦漠,我们分手。”
他势必要间:“为什么?"
我依然说:“秦漠,我们分手。”
这时候他肯定恼了,过来抓我的手,强迫我回答:“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但我不给他机会,我简直至死不渝,打定主意只给他六个字:“秦漠,我们分手。”
我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像是做复杂的填字游戏,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填得不亦乐乎,乐完了一抹脸,发现满脸的水。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实际上,我设想的台词没有一句用上。就像好不容易规划好的人生,等那一年、那一天到了,计划早变化了。
我看到秦漠的时候,并不是晚上九点之后,甚至不是晚上。那是下午三点过,空气经过头天的大清洗,还带着泥上的清香,好不容易能看清的高远天空上,悬挂着鹅蛋黄一样的太阳。
T 大附院住院部下面的小花园里,病人三三两两或下棋或散步。我和林乔在一株老枫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我坐着,手里握一本学期论文用的参考资料,他躺在长椅上,头枕着我的腿,看严歌苓的《 穗子物语》 。他不常看这些书,病房里仅有的娱乐书刊是几本体育杂志、几本电脑杂志和两本历史类书籍。这唯一的一本小说还是我带给他的。有微微的风,枫叶的阴影投在地上,随风摇摆。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有在秦漠出现时就感知到他,等到终于发现他时,他已经离我们很近。
他站在离我七八步远的地方,手仁没有大衣也没有行李,英伦风格的格子毛衫外搭一件黑色的平长风衣,深色牛仔,高帮军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脸上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迹象,状态好得可以换上礼服直接去拍结婚照。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我腿上的林乔,林乔仍在看书,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想这是最好的时候,这是最坏的时候,只要他说出那句话,说颜宋,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就可以告诉他:“秦漠,我们分手。”这演练了一晚上的台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大约我的僵硬太过明显.林乔将书放下来,抬头想打探我的情况.这时我清楚地发现,他也僵了,下一秒,已从长椅上坐起来,书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秦漠并没有问我那句话,他甚至什么都没有问。他就站在那里,本就顾长挺拔的身材在摇曳的枫叶下更显硕长挺拔。我想起我们分别时他发给我的短信,别让我找不到你。真是一句谶语,仿佛那时他就感应到我们终会丢掉彼此。即使不丢掉也要错过,就像这一刻,他找到我,但我的心情相较那时已大不相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方便能够不用过于仰视的目光注视他。一支竹蜻蜓忽然飞到池脚边,他弯腰检起来,递给从后面追过来穿病号服的小妹妹。低垂的发丝挡住他的眼,我终于有勇气说出话来,我说:“秦漠… … ”
只是喊完这个名字,就被他打断,他几步走过来,微笑着下上打量我一眼:“在准备学期论文?"
我点头。
他像往常一样揉我的头发,用温柔的口吻嘱咐:“给你带了东西回来,晚上准时回来拿,过期就拿不到了。”说完看了看手表:“时间不一早了,我还有点事。你,”他眼神平静地瞟了林乔一眼,再移开目光只看着我一个人,“事情办完了就早点回家,朗朗想吃火锅,我买了做火锅的材料,还得你回来弄。”
秦漠离开时,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说出话。
林乔将地上的书拾起来,低声道:“我先上去了。”我说:“好。”但他并没有迈步上楼,半晌,平静道:“你只要偶尔来陪陪我我就很高兴了。”我看着头顶上的枫叶,就像一波黄|色的海浪,我说:“今天晚上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肩膀颤了颤,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从医院出来已是晚上八点,期间林乔疼痛发作,我就在池身边,亲眼见他疼得咬紧牙关,额上身上全是冷汗。他让我走,我没有走,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捏出青色的指痕,他疼得太厉害。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帮他擦汗,他挥开我,他断断续续地说:“让我一个人待着。”医生给他注射了镇痛剂,好一会儿,他慢慢睡着。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脸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置在这间阳光充足的病房里。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能不能支撑到来年春天都很难说。死神随时站在他的背后。
离开医院,又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两本病人心理护理方面的医学书,我一路步行回家,边走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说,颜宋,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作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你爱秦漠不深,及时了断对两个人都好。他会找到更好的姑娘,样貌乖巧,家世单纯,不会像你这样十六岁就生了个儿子,不会像你这样平凡又坏脾气。你不能对他这样坏,选择了林乔,还让他待在你身边浪费青春,你要放手,你要祝他幸福 。
我拍拍脸,放松咬得死紧的腮帮子。
不久就到家,我端详一阵门扉,拿出钥匙开锁,嗒的一声,锁被打开,手一抖,钥匙圈掉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弯腰拾起推开门。
客厅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
我以为会是,一场庄严的审判,没想到秦漠坐在客厅里陪颜朗一起打游戏。
他总是不遵守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办事,让人心里没底。电视屏幕上是一款老式的赛车游戏,颜朗身上穿了件英伦风格的格子毛衫,和他身上的一个样。两个人坐在地上握着游戏手柄专注地看着电视机,配合得很好,侧面的线条神情竟然极其相似。我恍了恍神,脑海里快速闪过某些东西,想要抓住,又一瞬间没影。
秦漠回头看到我,放下手柄起身过来,颜朗看着电视屏幕目不转睛提醒他:“喂,干爹,这一关还没有打完,你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呀。”
我对颜朗说:“你收拾收拾回房间去做作业,我和你干爹有话要说。”
秦漠站到我旁边来,颜朗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收拾收拾。先慢吞吞地关掉游戏机和电视机,再慢吞吞地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正,时不时抬头飞快瞟我们一眼,瞟完了一看收无可收,竟然颠颠地跑到卫生间拿了块抹布出来挨着沙发一个一个抹扶手。我看不下去,无力摆手:“你不用收了,先回房间一个人待着去。”
颜朗握着抹布委屈:“你们说你们的,我收拾我的,我不妨碍你们的。”
秦漠道:“听妈妈的话,你先回房去。”
颜朗看看秦漠又看看我,无可奈何地甩下抹布。
秦漠拉我在沙发上坐下,揉揉我的头发抱住我:“怎么失魂落魄成这样,林医生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温柔可靠,响在我耳旁,像春天里吹绿大江南北的暖风,他安慰我:“不好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坚强点。”
我说:“你不知道……”
他吻一了一下我的额头,没有让我把话说完,柔声道:“好了,其他的不要再说了,从现在开始,就只讨论我们两个人的事,好不好?”
我只能说好,我本来就是要和他说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就是要和他分手。
但他一点都没有发现我的预谋,那么近的距离,他看着我对我笑:“想不想我,嗯?”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再次抱住我,叹息似的说:“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他难得说这样肉麻的话,但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就像喝水吃饭,没有半点不自然。我心里狠狠一颤,推开他,强作笑脸:“你是在说好听话。”
他偏头看着我,嘴角里藏了笑意,并不否认,却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弄出来一个丝绒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精致的钻戒,在客厅里比白昼还要亮堂的灯光下泛出流转的自然色。这样好看的一枚戒指。
他把戒指拿出来,握住我的左手,要把它戴到我的无名指上,传说这是联通心脉的地方。他说:“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想着该怎么向你求婚,老太太等不及了。最重要的是,我也等不及了。”他深深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有世界上最温柔的颜彩,“宋宋,要不要嫁给我?”我看着他,他吻着我戴好戒指的手指,缓缓重复, “宋宋,要不要嫁给我?”声音又低沉又诱惑。
我想我就要答应他,我简直就要答应他,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三秒。
我说:“不要。”
他错愕地抬起头。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要。”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点儿劲抽出来,将戒指从无名指上拨下。童话故事里讲到这个地方总是会写戒指拨不下来,拨不下来的戒指是宿命的安排,宿命都觉得王子公主不在一起天理难容。我手上的这枚戒指一定不是个合格的道具.我轻轻一拔,它就脱离我的手指。我愣了一秒,将它重新放回丝绒盒子里,抬起头来无比镇定地面对奏漠,我说:“我们分手吧。”
本以为是难以启齿的话,临到头却这样好开口。
他仔细看我,分辨我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最后,得出结论:“宋宋.你压力太大。”
我摇头,但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他侮一寸眉眼都这么好看,从前我们就公认他是个美男。我是第一次发现他这样好看。我躲躲闪闪.语声却平静有力。我说:“我没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该找到更适合你的姑浪,你再把这个戒指送给她。”他没有回答,我自说自话:“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可是不是你对我好我就要喜欢你啊,前几天是我头脑不清楚,我自以为喜欢你,其实只是感激你,我对你说的话,你把它们都忘了吧。我和林乔有很多误会,因为误会才会分开,但现在这些误会都解释清楚了.我们已经言归于好了,我感激你,可我不能……”
百分之九十的真话加上百分之十的假话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谎言.我对奏漠撒了谎.我说我只是感激他,但我一定要让他相信。我还是忍不住叹气,我说:“秦漠,找个更合适你的好姑娘吧。”
他突然伸手拉过我的下巴,还没等我反应,就重重吻过来。几乎是咬着我的嘴唇,舌尖抵开牙齿,舌头滑进来缠住我的,吮吸一般深入亲吻,最柔软的部分却做出最凶狠的动作,口腔里都是他的味道,我绝望地想他一定恨极了我,恨不得把我吃进肚子里,血肉撕裂骨头碾碎,这样暴力地一口一口吞下去。他做什么都是优雅沉着,是我把他逼得这样。就算是自恋一场,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要这么想。
我已经喘不过气,他放开我,看起来像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说:“没有比你更适合我的姑娘了。”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响在我耳边,冷冷的。
我别过头去,强行忍住眼泪不掉下来,我说:“这样没有意思,秦漠,我放手,你也放手,咱们和平分手吧。”
他侧身靠着沙发背,撑着头看我,像是把我看穿:“你不欠林乔什么,我也不欠林乔什么。”
他说得不对,他不欠林乔什么,但我欠林乔很多。我看着他头顶稍高一点的地方,这是演讲中学来的技巧,让我显得像是认真看他的模样,我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林乔的病才要到他的身边?你想错了,他没有病我也会到他身边,我们分开只因为误会,我只恨我和他,我们彼此明白得这样迟。”这是谎言。
我说:“秦漠,我爱的是林乔不是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还是谎言。
他猛然抬起眼睑,漆黑的瞳人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异常浓郁的悲伤,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你,也许我还有点喜欢你,但那不是爱,你闪闪发光.哪里都是完美的,可我不爱你,我也没有办法。”依然是谎言。
他微微闭了闭眼:“前后两次,不管你有没有失忆,你都……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脸上转换出冷冰冰的笑,我从没看过他这样子,他的口吻几近嘲弄,“你凭什么以为你不爱我,我就必须要放开你?”
我保持着刚才的视线,终于说出最心狠的话:“我只想要单纯的感情,我和林乔两个,单单纯纯就够了,你不要理所当然Сhā进来,你这样让我很痛苦,既然你喜欢我,怎么忍心我这么痛苦呢?”我真是卑鄙,我不过是仗着他的不忍心而已。
他几乎是苦笑:“对我,你又忍心吗?”
我点头:“因为我不爱你。”
他认真地看着我:“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说:“从前喜欢过,但现在不喜欢了。”
他说:“你要我离开你?”
我说:“对,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说:“宋宋,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小姑娘。”
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应该得到更好的,秦漠,祝你幸福。
秦漠离开之后,颜朗缓缓打开自己的房间门,他说:“妈妈,我有点讨厌你了。”
此后我果然再也没有见过秦漠。
周越越找我喝茶,几次欲言又止提到他,都被我用别的话题打断带过。最后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爆发道:我问你一句,我就问你一句,林乔活不了多久了,秦漠可以理解你去照顾他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和秦漠分手。
我看着杯子里的水:“我爱他不深,可以轻易放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和秦漠了断比和林乔了断容易得多。我陷进自己为自己造的牢笼,脑子很清楚,却没法走出去。
不久,我找到房子,和颜朗一起搬了出来。我们彻底退出了秦漠的生活,从奥迪l 铭的世界重新穿回了公共汽车的世界。
搬家那天天气很好,我看着爬满常春藤的老洋房,晚霞里像一座金光闪闪的城堡。我在这里做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梦,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林乔的病情不断恶化,肿瘤压迫胸膜,疼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他不愿浑身Сhā满管子离开人世,拒绝一切攻击性疗法,仅仅依靠药物和镇痛剂维持。我基本没怎么去上课,天天守在医院里,有时给他读两段书,有时讲几段新闻,但大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坐着。韩梅梅偶尔也会过来,带点水果或者当天的报纸。
十二月下旬,在他父母的说服下,林乔终于同意动手术,手术安排在圣诞节后。其实以他现在的状态,动了手术,死亡反而来得更迅速,但谁都不忍心再看他那样痛苦,至少动了手术,他可以真正的、好好的、没有疼痛地安度最后的人生。
林乔说:“我们好像一直没有真正的约会过一次。”
我说:“啊,对。”曾经我们差点要一起看一场电影,最后却无疾而终。那时候电影院里正放裴勇俊的《丑闻》 ,我用半价从学弟那里买了一张票,他还送我两袋话梅两包鱿鱼丝。
他说:“什么时候去约个会吧。”
我说:“好,你快点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去游乐园坐碰碰车。”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林乔的情况不错,虽然已瘦得不成样子,脸上好歹有点血色。
我们苦苦哀求主治医师,林乔在D市市医院当院长的父亲也来求情,家属表现得这样,院方也不好再说什么,终于批准我们出院半批准我们出院半日,条件是必须让个小护士一路跟着,以防紧急情况发生。即使这样,林乔也很高兴,忙着催我去网上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其实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我提议可以换一种娱乐方式,但他坚定不移。
我们买了可乐和爆米花,他不能吃这些东西,但执意要买,理由是别人约会看电影时都买这个,我说你其实可以尝试与众不同一点,他半晌没说话,付过钱之后才淡淡道:“我其实并不想与众不同,如果能平平安安组织一个家庭,平时上上班,周末一家人去公园野餐或者郊游什么的,那再好不过。”他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儿科医生和语文老师,这两个职业不是很搭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未来,提起生死,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看得开。
我帮他拿过爆米花,做出微笑的模样点头:“是啊,很搭,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直在一起。”
那天影院的主题是爱情与怀旧,放的挺古老一部欧洲文艺片。并不是新上映的片子。
我印象当中,林乔并不大看这样的影片,本以为他会睡着,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认真,尽管精神已不大能负荷。我时刻关注他的情况,三心二意,直到最后也没搞清这部电影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但对某个段落的Сhā曲印象深刻,因为那Сhā曲响起时,林乔跟着轻轻哼唱,沉沉的男低音就响在耳边,他哼得很熟练。怎么听怎么悲的一个曲子,就适合放在这种悲情文艺片里赚人眼泪。但林乔轻轻地哼唱,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悲伤。发现我看他,笑笑对我说:“你也喜欢这个曲子?我以后弹给你听。”
但终于再没有这个机会。
一月中旬,2009的年的春天遥遥在望,林乔永远离开了人世。有好几个夜晚,那支曲子响在我耳畔,连同他哼唱的声音,沉沉的带点久病的沙哑,令我久久不能安睡。窗外总是有大片雪白的月光,他在我耳边低声哼唱。我就是这样学会这支曲子。我跟着他哼,从头哼到尾,渐渐人睡。
后来我把这支曲子哼给人听,他们告诉我,它的名字THEDAYILOVEYOU
林乔去世前,我和他有过最后一次对话,那时他已是回光返照的迹象,精神很好,眼睛里有前所未有的生机和颜彩,似笑非笑看着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他说:“宋宋,你实在不会说谎。”我没有回答,给他足够的时间斟酌用词,好继续往下说。他并没有花费时间思考,抿起唇角笑了笑,就能看见颊边的酒窝,是自他病后难得爽朗的一个笑容,他说:“别做出这副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似的,虽然知道你是骗我,但最后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很快乐。”他摸摸我的头发,“宋宋,你总是好心的。”
我镇定地摇头,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他沉默良久,突然问我:“那,你还爱我吗?”
我说:“我爱你。”
这句话是唯一一句假话。但他微笑着反握住我的手,他说:“我相信你。’,
林乔被运回家乡安葬。
我几乎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
周越越倒是去了,说他的骨灰被装在一只小盒子里,临下葬前,他母亲抱着那只盒子哭得晕了过去。年近五十的母亲,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悲可叹。
但我很难想象他的血肉已化为尘埃,躺在一枚狭长的小盒子里,被永埋地底。
三个多月前,他还年轻着漂亮着生机勃勃着,在昏黄的路灯下,
他还有力气把我压在墙壁上对我说:' ’颜宋,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转眼间他就离开人世。
林乔入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高一时班上组织演话剧,演的是《 孔雀东南一飞》 。其他角色由谁扮演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记得他演焦仲卿,我演焦仲卿最后上吊的弓阶朱东南枝。
那是第一次排练,做导演的文娱文员挨着一个一个介绍演员,介绍到我时演员队伍里传出不和谐音符。是林乔扑味一笑。他坐在一张长桌子上,操着手,像个王子.冷冷打量我,嘴角却挂着笑意:“这么矮的东南枝,那到时候到底是我吊她啊还是她吊我啊?那些无忧无虑的好时光.被呼啸着的岁月遥遥甩在身后,永远地过去了。
不能忘怀的是,他在阳光下的那个侧面,圆珠笔在他的大拇指上行云流水地转着圆圈,那是永远定格的十六岁的夏天。
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那此让你伤心的难听话,全是我撒谎。
那之后,过了近半年。
春天远去,夏天郁郁葱葱到来。这是个充满活力的、生机勃勃的季节。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阳,向人间普度刺眼阳光,树枝间每一声蝉鸣都带着滚滚热浪,偶尔会下雷阵雨。
期间发生了很多好事。比如,我妈在狱中表现良好,刑期减到了八年。比如,寒假时外婆从镇上新搬来的老中医那里得到一个偏方,彻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开春之后,颜朗拿到全国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他们班主任找我商量,说这孩子学力很强,看是不是考虑让他跳级。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计算错误,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时候,一不小心中了奖。
关于最后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艺术家不能有后,生娃容易让艺术家变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难再在艺术上有深的造就。本着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尽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筑艺术了你还可以去搞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对精神层次要求不高,但她还是坚定不移要拿掉这个孩子。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理所当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变成他们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单传,何老太太高兴得差点晕过去,立刻准备丰厚聘礼,和何老太爷一道亲自去周越越家登门提亲。慑于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应允了,双方家长达成高度共识,周越越自此被休学软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着,只待下个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虽然也尝试过反抗,但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且每次都被镇压得很彻底,周越越终于举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满意。
周越越说:“宋宋,我结婚那天你当我伴娘:」”
我说:“那不成,我都有儿子了。”
她坚持:“正好,你儿子就来给我当花童。”
我说:“这真不成,没这个先例。”
她看着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当我伴娘我就不结婚。”何大少说:“颜宋,你行行好吧。”
我说:“那好吧。”
这样一路欢笑,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时模样,心里却知道是不同的。那些不同之处埋着隐隐的遗憾隐隐的伤,但在某些特定时刻,都可以忘怀。谁都要继续走下去,谁都是这样继续走下去。
就在周越越的婚礼如火如茶准备期间,那天,我如常去电视台。台里没什么人,办公室只有蒋甜和陈莹两个,似乎正讨论什么,看我推门进来,双双愣了一下,愣完埋头继续讨论他们的。我前几天已经和头儿递过辞职信,做完这个学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面要忙着实习,另一方面要忙着找工作。头儿答应了,打算让蒋甜接我的班,最近几次到办公室来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我整理了一会儿材料,把有用的挑选出来,递交给她。她漫不经心接过,半晌,突然提高音量对陈莹道:“娱乐圈就是这样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辈子想嫁人豪门,想攀上高枝做凤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主动贴上去给人家玩,到头来人家玩儿过了该订婚照样订婚该结婚照样结婚。她们自以为能怎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人家几个钱就打发了。”
陈莹笑了一声:“能怪谁,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他们讨论得很热烈,我不便打扰,资料整理完正准备离开,手已拉住门扉,蒋甜叫住我:“哎?颜学姐你知道秦老师订婚了吧?” 我转头看她。
她把手中杂志翻开立起来给我看:“你不会不知道吧?杂志上面都登了。他未婚妻是个画家,又漂亮又有才气,家世也好,媒体都评论说是世纪良缘,传说他送给他未婚妻的粉钻订婚戒要二十多万美元呢。”
隔着五步的距离,杂志上的秦漠和半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妥帖的衬衫妥帖的西装,臂弯里是一位黑发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着曳地的绿裙子,脸上的笑容清纯美好。我早说过,他会找到家世单纯、样貌乖巧的好姑娘。
蒋甜笑着问我:“颇学姐,你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杂志上挪开:“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秦漠这么有钱,要早知道他这么有钱,当初怎么也不能把他甩了。”
我们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都会生活得很好。
快到租住的房子时接到外婆的电话。她很少在这个时间给找电话。
千里之外,老人家用乡音切切嘱咐:“金融危机不好找工作,大城市里什么都贵,你不如还是回镇上来,我问过曾校长了,他说你回来的话可以教高中语文,朗朗在镇上的小学读书也可以适当减免一些学杂费。这样你不用太辛苦,我也可以时常看到我的乖重孙。。。… ”我说好啊,我好好考虑,你要保重身体,帮我谢谢曾校长。挂断电话后,我认真考虑,觉得这个提议其实不错。目前靠研究生补贴奖学金稿费短薪这些杂七杂八的收入,虽然能供着颜朗念书,但也仅仅只能供他念书,漂亮衣服都都不能多买两件给他,为此我一直深感懊悔。乡下空气好,食物也很便宜,能够匀出钱来给他买一些他喜欢而我现在没法买给他的东西。最关键的是镇上有我们家的祖屋,外婆去养老院后一直把那屋一子租给别人住。回去可以把外婆从养老院接回来,还能让颜朗住上大点儿的房子。说起来他也渐渐长大,需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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