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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各自的路

伊春确实醒了,不过醒得相当狼狈,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几乎全部被裹上了绷带.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头都碎了,或者是皮肤全烂了,不然为什么形象如此惊悚?

屋子里很暗,药气又湿又热,游走在周围,令她浑身痒到发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她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绷带,她索­性­用牙咬开,扯了嗓子大叫:“舒隽!”

还没叫完,便听门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情神不错,你果然命大!”

这声音让她大吃一惊,手在床边一撑,险些翻身摔个狗吃屎,结果牵动了左手的伤口,痛得她“哎哟”一声。

殷三叔走过去,足尖一抬,轻轻将她歪过来的身体踢回床上,而不至于伤到她的断手。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椅子上,手里不伦不类地端着一碗药,也不打算给她喝,只用一种像要把她活剐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

伊春丝毫不惧,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问:“舒隽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面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爷好心,岂能容你这般嚣张!”

她没说话,却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静。和舒隽去参加品香大会,收例晏门主的信,驾车前往黄鹤楼,遭遇突袭舒隽生死未卜就此失踪……这一系列的过往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如流水般掠过。

殷三叔声音冷淡,分明含着极度的不情愿,“少爷总还是宅心仁厚,念着你是女子,多处忍让,又因你剑术出众,愿屈尊前来招揽。你若再冥顽不灵,纵然少爷饶得了你,老夫的双剑必不饶你!”

他认定晏于非救她是另有企图,此时正值晏门大肆招揽人才、全力拓展势力范围的时候,葛伊春剑术高明,年纪又轻,绝对是个好料子,纵然脾气古怪不好拉拢,但如今少爷救了她一条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么由头来推却。

虽然在殷三叔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他始终忘不掉少爷的右手断得那么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干­块也不能弥补少爷的损失。可是少爷要成大事,岂能纠结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只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将你双手都砍去!”他皱眉厉声说。

伊春慢慢地睁开眼睛,既不生气,也不恐惧。她淡淡地望着殷三叔,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做梦。”

殷二叔扬手便要抽出双剑,门口一人忽然轻声道:“殷三叔,你辛苦了。”他飞快收势,急急转身,“少爷!老夫一万分不赞同您的行为,此女留着必成祸患!”

说罢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疾步出门,竟连礼也不行。晏于非眼见他横冲直撞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笑,不过很快这丝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他见伊春虽然包扎得根本看不出头脸,但白布下那双眼睛却依然黑白分明,磊落­干­净。不知为什么,他竟在这个瞬间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乱而迷惘的眼神。

大约在山崖的时候,她才真正像个女人,而不是云一样自由自在的侠客。晏于非走过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泼了大半的药,轻轻吹着上面的热气,低声道:“我们没找到舒隽,不过以他的身手,要死也并不容易。”

伊春道:“你们最擅长的不光是胡乱杀人,还要加上装模作样!你敢拍着胸口说,这件事与晏门无关?”

晏于非摇了摇头,“确实不能否认,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为……”

话未说完,便见她闪电般弹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药没端稳,被她甩手直接丢了出去,恍的一声碎了。晏于非吃惊之下定睛再看,却见她早已扯下满脸白布,露出红红白白的脸,脸上许多细小的伤疤,因上了药,颜­色­相当古怪,显得那张脸看着像唱戏花脸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杀人,在你们嘴里只是任­性­妄为!没有这种任­性­妄为!杀人偿命而已!”

晏于非只觉喉中发苦,真要遂了平日里的心­性­,直接把她乱剑刺死才是最简单快速的解决方法。事实上,他早就该把她杀了,一直拖到如今,时间越久,他却越不想动手。

门主说过,此女不简单,苍鹰似的人物,日后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机会得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为我用,那也不能为难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处。

想到这里,他也只能苦笑,纵然没有她那断手一剑,没有杨慎死得突然他与葛伊春也永远做不了朋友。只要他还记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谈。

“你先养伤吧,以晏门的势力要找到舒隽并非难题。”晏于非不愿与她多说,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于道在哪里?”

她问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不客气,晏于非略感恼怒,皱眉道:“莫忘了,这里是晏门,葛姑娘还是谨慎些为好。”

伊春一把放开他,抬脚便要冲出去,

她不是个擅长讲理的人,她向来擅长动手。

晏于非尚未来得及阻拦她,眼见她跑出几步,然后歪歪扭扭地摔了下去说到底她的伤还没好,方才只是硬撑罢了。

“我……我要去找晏于道!”她脸­色­发绿,蜷缩在地上喃喃地说着。

“葛姑娘保重,只当为了与舒隽重逢吧。”晏于非伸手想扶,不知为何又缩回来,径自走出去将门关上了。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也被关在门内。

晏于非神­色­凝重地背着手,朝斜对面树顶望了一眼,立即有属下自隐蔽处奔出跪在脚边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爷,他不是一直想对付扬州一带的水鬼么,这次便派他去,不成功不许回来”

无论如何,还是把晏于道暂时调离晏门为上。

一直黑着脸的殷止叔终于主动出现了,他勉强压抑着满腹不满,沉声道: “少爷的计谋自然是好的,属下目光短浅,只是不明白少爷要拿那女子如何?

这个问题晏于非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始终没有答案。他长叹一声,将狼毫放在比加上,长袖下是一幅画,墨迹犹新,画的是秋菊数朵,用­色­严谨,秀雅高洁。

他声音很轻,“殷三叔,从小晏门里很多人都夸我有才于,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经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时没想到他突发这种感慨,温言道:“少爷与小门主才­干­相当是好事啊。”

晏于非笑了笑,“连你也这么说,可见我一生也逃脱不了小叔的­阴­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爷何出此言!”

晏于非拦住他后面的话,淡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个小叔,晏于非是晏于非,与晏小门主并不一样。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他是最好的猎人,死在最强悍的苍鹰爪下,我却不同,我不会死……殷三叔,我不会死,再也不会受一点儿伤。”

“少爷……”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担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笔将秋菊勾勒出­阴­影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吗?殷三叔深深地看着他,如果不用担心,为什么你眼中神采与平日不同?为什么……你看上去全无平日的稳重冷淡?

葛伊春,不过为了这个女人,断一只手还不够?她究竟算什么东西,值得被这样看重?

“少爷,不过是个女人。”殷三叔冷冷地说,“她只是个女人,少爷从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个特别点的难免慌乱。少爷若是喜欢她,一也是这等江湖女子的福气,今晚我便让人抬她去少爷房里。”

晏于非愣了半响,忽然失笑,反手将案上的画纸一把揉烂,低声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从来也没了解我……”

这复杂而纠结的思绪,岂是简单的­色­欲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骜的鹰,他便是锐利的猎手;她若是无所拘束的云,他便要做一阵狂风;她若是自在绽放山野间的花朵,他便要做那个摘花人。

无关男女,只是征服。小叔没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会了,他再也不会被小叔的­阴­影蒙蔽遮盖,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断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让晏二少记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须活着。你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伊春的伤向来好得快,没几天就开始活蹦乱跳。在第十七次伤了守门属下企图逃逸未果之后,小屋的门窗前一夜之间被装了手指粗细的铁条,她硬生生地被晏于非软禁起来。

开始几天,她闹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将难得用上的“母老虎”的称呼给她,除了门窗的铁条她没办法掰断,屋里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经被她弄得不成样子了。好好一张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吓得看守人瞳目结舌。

下午晏于非慢悠悠地来了,既不发火也不皱眉,隔着铁窗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左手还吊在胸口不能动,右手却抓了三四根碎木头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难免有发笑的冲动。

“放我出去!”伊春一见他,立即扑了上去。属下们虽然明知她扑不出来,但各自曾经或现在见识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得心慌,下意识地将晏于非挡在后面。

晏于非说:“葛姑娘重伤未愈,为了自己身体好,还是多注意休息。”

“晏于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即使以前知晓墨云卿背叛师门,要将她与杨慎逼上互斗的死地,她也未曾强烈地恨过他,“你若要软禁我,最好小心些,关我一辈子,否则我出来必取你项上人头!”

这话说得极狠,跟在后面的殷三叔登时大皱眉头,肚子里又开始叽叽歪歪少爷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张把她杀掉­干­净。

晏于非不为所动,转头示意属厂捧上一件烧得焦黑的外套,上面血迹斑斑,东一块黑污两一个破洞,几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绛­色­。

“我派了属下将整个山崖包围搜索,只找到这件外套,想来舒公子身手绝佳,早已脱离险境。这衣服,便交给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过这件破烂外套,默不作声地先将领口翻开,在后领的那块白绸上,赫然用红线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舒隽”。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个小口子,打算丢掉,于是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替他补上的。

伊春识字不多,写得更是难看,绣了整整两天才成功,这件衣服也成了舒隽的最爱,有事没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贼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泪奔腾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将硬咽的声音压下去,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怎么需要为舒隽担心,他太强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轮不到她来­操­心。舒隽也常常感慨:我一辈子却栽在这丫头手里,我对你的感情,可比你对我的强烈多了。伊春,我会不会只是一个替补?

她没有回答过,或许她潜意识里也真的认为他只是个替补,他强大,诙谐,有趣,和他在一起那么轻松,什么都不用怕。可是她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与杨慎一起的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患得患失、互相依赖。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他在她心、里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个刹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隽偶尔叹息:伊春,多依赖我一些会死啊?你不让我靠,那我来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会是替补,她是个笨蛋,只不过一直没明白而已。

依赖他,相信他,有什么不好?让他同样依赖自己,信任自己,难道就不行吗?

舒隽和杨慎,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迁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现在想见到他,抱着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抱着就好。

但他在什么地方?人为什么每次都在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的重要?

晏于非低声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证明舒公子还活着,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将衣服紧紧地握在手里,沉声说:“有你们晏门在追杀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

“门主找舒公子并非为了报仇。”晏于非显然不打算与她多说,“你不信也罢,总之好生养伤。”

他转身欲离去,却听伊春在身后问他:“晏于非,你究竟要怎样?拉拢我?讨好我?还是当作人质来要挟舒隽?”

他没有回头,定定地站了半响,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铁窗继续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给我好点儿的待遇。这床已经烂了,你给我换个新的来,不然怎么睡觉?”

晏于非这次却回头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说:“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欢睡在碎片上,这点儿爱好我不会剥夺。”

世道终于变了,连老实纯善的葛伊春都会骗人,她眼睛里分明写着:趁你开门换床,我就要开溜。

他若看不出来,就不是晏门二少。

于是这次便轮到伊春瞳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里,大约还不太敢相信什么叫“自作自受”四个字。

最后屋里的东西还是给换了个彻底,一夜之间就换好了。令伊春毛骨谏然的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里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已经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杂物都清理了出去,换成崭新的家具,什么时候换的,她竞完全不知道。

不过她也因此明白了,晏于非如果真的想杀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那么,睽违了两三年,再见之时他突然选择将她强行软禁,究竞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是无解的。

伊春再也懒得砸东西发疯,她过上了米虫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饭菜,大约是为了让她的臂骨早点儿痊愈,一天起码给她炖只四次汤。匆匆大半个月居然就这么过去了,伊春被软禁在小屋里,非但没变得颓废消瘦,整个人居然还胖了一圈,和几个看守小哥也认识了,每天神采飞扬地跟他们谈天说地,“绝望”和“无助”两种情绪依稀与她诀别了。

她快活得简直像在田野中奔驰的小牛。

殷三叔偶尔去暗地监视她一天,回来都是摇头叹息,连声称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少爷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个小小江湖菜鸟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过去,晏门主依然下落不明,晏于道从扬州凯旋归来,大约是为了显摆威风,让手下足足提了两麻袋的人头进门,一时间吓得婢女们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门。

老大略坐了一会儿便皱眉摇着轮椅走了,只留晏于非忍着血腥味在大堂听三弟大肆鼓吹在扬州时自己的英明果断,看他一会儿捞出一个人头当球甩。

“二哥,如何?你说我这计谋是不是第一流的?”晏于道终于眉飞­色­舞地说累了,低头喝茶.趁着这工夫,晏于非早早命人将那些人头丢出去埋好。

“不要这么死板嘛!”因见没人说话,晏于道便笑哨嘻地说道,“老四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让他见见世面。来人,去把四少爷和门主都请来!”

晏于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体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门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这点你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晏于道笑道:“二哥何必这般见外,我一次错,难道次次错吗?爹不在也罢,这次扬州的事总算搞妥,他也算放下一块儿心头大石吧。”

你杀了那么多人,自以为花钱无数就能摆平官府,哪有这么容易?善后只怕还要困难三四倍,爹哪里来的心头大石可以落下?晏于非默然想,却没说出口。

晏于道平日里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这和善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条毒蛇,长期被大哥二哥打压,他已有些扭曲了,门主都相当忌讳他,只因是自己儿子,又不能表现得过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总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没事,就早点儿去歇息。”晏于非不想与他多说,起身便走了。晏于道在后面笑嘻嘻地叫他一声:“二哥,我原是想替你报仇来着,你怎么不领我的情,反而把那丫头放在自己屋里享用?你若早说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剥千净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于非停了一下,回头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给你这一次,一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记好了。”

晏于道的圆脸笑得越发和善可亲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觊觎,言重了。”

晏于非终于走了,殷三叔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少爷,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让三少将那女子解决了,岂不更好?”

他眸光一闪,神­色­终于变得­阴­沉。

“殷三叔,我并未打算杀她。”他淡淡地说着,“我一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着杀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终下醒悟了一般,眼里是亮了,可紧跟着又黯然下去,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少爷,殷三总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是半个长辈。今日我只想问你一句,少爷是喜欢上葛伊春了吗?”

喜欢?喜欢。

晏于非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前方,脚步慢慢停下,轻声道:“殷三叔,你……说什么?”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经带了皱纹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少爷,你十三岁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小婶女,拉着她的手去门主面前说要娶她,门主只说了一句门不当户不对,你便脸­色­未变地将那蟀女放走了。门主后来与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这么多年,你身边从来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时行走江湖,多少名门贵女、江湖侠女投怀送抱,也未曾见少爷有一丝异常。可是现在,少爷太反常了,你护着她,强留她,不杀她,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缘故——少爷,你当真喜欢上葛伊春了。”

晏­干­非眉头一皱,浓黑的眼眸一暗,直觉地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发觉什么也说不出。

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喜欢。是炽烈的,天下独君一人的,交杂着无上的温柔与绝对的占有——这是所谓的喜欢。

他缓缓摇头,清俊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茫然无措,轻声说:“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我……从未喜欢过。”

“我不杀她,只是因为不想杀。是的,我想拉拢她,她是个人才,所以我不能杀她,我会把她留住,留在晏门。”

他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为此心满意足。

殷三叔没有再问他,他只是默戮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悲伤与了悟,退到了晏于非的身后。

这一个月,伊春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晏于非一天三四次大补汤,不但把断了的骨头给补好了,整个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隽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着她的脸说她从排骨­精­变成了皮球­精­。

不单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头也不知去了哪里,近来伊春很容易觉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么也会累?

伊春越发觉得,师父以前说“懒惰使人堕落”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因为怕她逃逸,佩剑早就被晏于非丢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她也有一个月没舞刀弄枪了,屋子很小,连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开始伊春还坚持每天练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练着练着就会岔气,肚子里疼得厉害。难道晏于非这小人给她在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无聊,只好去玩帐子上的流苏,再想想舒隽打发时间。

窗边有人站着,晏于非这次是亲自送来了食盒,从铁窗外塞进来。

“葛姑娘,吃饭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软了不少,以前那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语气不晓得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撑着打了一套拳法,肚子里还在疼,脸­色­发白,说话也没力气,“我现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没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样。伊春奇怪地抬头看他,却发现这位平日里冷若冰霜、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爷,今天神­色­有些怪异,像是心不在焉,眼神游离着,好像心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辗转难安。

“葛姑娘……”晏于非低着头,长睫微颤,轻轻说着,“我今日来,是为了请你加人晏门。”

伊春有些发愣,“……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门,日后一同开拓版图,一统江湖。”这句话终于说得顺畅了些,晏­干­非抬头,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于非,你发烧了?我要是会答应,早就答应了,你今天何必再来浪费口舌?”

晏于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经拒绝过,但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相瞒,

舒隽一直没有消息,我晏门门主也不知所踪,倘若我没有猜错,这两人想必已经见面了,兴许正在商讨晏门未来大计也未可知。”

伊春还是笑,慢悠悠地说:“不会的,你太小看舒隽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于世间,岂会没有宏图伟愿?葛姑娘身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许有他的宏图伟愿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确定,舒隽的宏图绝对不会和晏门有任何交集。”

晏十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轻声问:“那么……你们要做什么?”

伊春淡淡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晏于非,你究竞要做什么?” 名闻天下的晏门二少,生平第一次被问得难堪。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个失去目标的傻子,只懂得顺着直觉,这样危险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么让人尴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阴­影笼罩,还是晏门的大展宏图,抑或者,是殷三叔说的——喜欢?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话从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问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问她,何必相问,他真的成了傻子么?

“葛伊春,”他将多年的防备轻轻卸下,像面对一个老友,将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过迷惘的时候吗?不确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确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么方向走,甚至连自己那么多年生命的意义也要去怀疑对错,你有过吗?”

伊春忍不住又抬头看他,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过,但我只会一直往下走。”

晏于非倒抽一口气,掀起长睫瞪着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样,看得那么专注认真。

不,她不是说谎,更不是随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说的是真话。

他将胸腔里那团气缓缓吐出,好像很久以来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来,脑海渐渐清明,道路在缭乱云雾中显出峥嵘。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紧跟着脸­色­大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然转身,只见围墙上人影一闪,似是瞧见了他,吓得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团紫­色­的雾气从树后蔓延而出,被风一吹就散了开,偶尔刮在树枝草叶上,那树那草立即从碧绿变成了枯萎。

香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迅速地在庭院里蔓延,晏于非捂住口鼻飞快地退了一步,低声道:“快关窗!”

伊春反应相当敏捷,还没等他说完就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晏于非把手指放在面前搓了搓,轻轻一嗅,这是大哥五年前配制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药效虽然迅猛,却有个致命缺点:怕水。烟雾散开,只要用水在屋内喷洒两遍,毒­性­就完全无害了。

殷三叔早已用暗号通知其他属下前来救援,自己却飞身跳上围墙,将那倒霉地撞上晏于非的刺客生擒了提进院子,彼时庭院里到处被人洒满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于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面罩,跟着却大吃一惊,“陈五叔?怎么会是你!”

晏门主有四男二女,两个女孩儿没学武.养在深闺等候嫁人,四个儿子每人身边都跟着一个中年护卫,贴身保护,出门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门也好,这四个中年护卫的身份都是极其特殊的。

譬如晏于非身边有殷三叔,晏­干­道身边的人就是陈五叔了。

这样一个人物,连门主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居然跑来做暗杀,晏于非只觉不可思议。

陈五叔身材询楼,但身手在晏门巾却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脸­色­有点儿发绿,隔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冤孽。”

晏于非低声道:“是于道要你来的?”

陈五叔苦笑道:“除了他,还有谁?只说要将后院一个女子摆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酿成大祸,否则老夫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殷三叔脸­色­一沉,厉声道:“老陈休要撒谎!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放毒之前难道不看院子里有没有旁人?你分明见到二少也在,却还下毒,被人发现之后反而伺机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几次?!到这种时候,你还包庇那兔崽子!”

陈五叔叹道:“殷三,你何苦为难我?你有你的主子,难道还不能理解我么?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头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烦。”

晏于非猛然起身,面­色­却出乎意料地沉稳,只吩咐手下,“将陈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顺便传话给三少,今晚戍时,到我书房一叙。”

陈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寻他麻烦!只当老夫求你了!” 晏于非摇了摇头,摆手让人将他架着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户还死死关着,没有任何动静,晏于非走过去将木窗一推,问道:“没事么?”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干­呕声,他不山得一愣,却见伊春半个身体伏在椅子上,没命地吐,吐到后来只剩清水了,却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经被打开,饭菜不过稍稍动了两下,因伊春喜欢吃­肉­,今日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红烧­鸡­。晏于非顿时大惊,回头厉声道:“快叫大夫!殷二叔,你马上把晏于道提到我面前来!他若反抗,格杀勿论!”

说罢一手飞快拆了铁窗,翻身跳进去,将伊春轻轻扶了起来。

殷三叔眉头又是一皱,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二少甚少惊怒交加,看来这次是动了真怒,三少只怕危险。

去抓晏于道,自然是一番乱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闹闹,等满脸青肿的晏于道被带进晏于非书房的时候,他那原本就圆乎乎的脸看上去更圆了一倍,十足的猪头。

他见到晏于非,既不笑也不说和气话,只冷道:“是我要陈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斩断了你一只手么?怎么,因恨生爱了不成?!你也给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谁,你又是谁!”

殷三叔皱眉道:“三少,二少当时也在,这事不好给门主交代。”晏子道恶狠狠地笑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杀他,怎会让他发觉!陈五叔是什么身手,真要下毒能让你们发现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爹总在院子里设置各类机关来考验我们的应变能力?枉费你年纪虚长,又是名满江湖的晏门二少,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声,谁想你现在木头木脑,为了个女人倒退许多!我问问你,那个女人重要,还是晏门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毕竟在他心里一也是这样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语了。

晏于非隔了很久,才低声道:“殷二叔,你先出去。”

殷二叔只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门口,打算拉长了耳朵听,奈何什么也听不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却听晏于道在里面惨呼一声,惊得他满身冷汗,只当二少当真昏了头把自己亲生弟弟给杀了。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晏于道半边身子都是血,神情颓靡,眼睛却亮得惊人,­唇­角甚至带了一丝笑。他死死地捂住左手,指缝里不停有鲜血漫溢出来,依稀是被斩断了一根手指。

他大声道:“很好!二哥,我信你!这根手指,我断得不冤!”

说罢他仰头大笑,径自走远了,头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缓缓把头探进门内,轻声道:“少爷……”

晏于非背着双手从里面走出来,他衣袍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可整个人却出乎意料地神清气爽,像是许多年的难题突然得到了解决,连腰身都比先前挺得直了,看上去高了许多似的。

他面上挂着罕见的笑容,从容而且沉稳,说道:“老三做事鲁莽冲动,而且往往不留余地,我只给他一个教训罢了,相信他以后会收敛。”

股三叔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对了,大夫已经去了……”

晏于非转身往后院走去,道:“也好,她应该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么情况。”

情况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坏了肚子,她是怀孕了。

老大夫搏着白胡须,老眼昏花地给晏于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两个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体素来健壮,先前大约受了惊,胎儿不太稳,近日又吃得过补,结果到了现在才开始有害喜症状。不碍事不碍事。”

殷三叔浓眉倒竖,喝道:“乱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什么夫人!” 吓得老大夫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还处于震惊状态,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帐顶,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怀孕了,她怀孕了!肚子里装了个小人儿!这是多么新奇又微妙的休验!孩子,她和舒隽的孩子……老天,她这么快就要做娘?会有个小孩子蹦着跳着喊她娘、喊舒隽爹……这、这是怎样一幅奇怪的画面啊!

这一个瞬间,什么报仇雪恨、把晏于道剁成碎末、把晏门一把火烧­干­净之类的怨念尽数消失,她只剩下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惊讶。像是突然体会到生命的源头,那些奥秘和包容,她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只要能保护这个孩子。

晏于非也略有惊讶,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他走到床边,低声说:“葛姑娘,你已为人母,可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问了半天伊春也没回答,显然她的神魂还在莫名的天上飞,压根儿没回来。

殷三叔见这个势头,大约少爷是有什么话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着不太方便,­干­脆转身走了。

他相信少爷,晏门二少,绝非浪得虚名。孰重孰轻,哪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他一定会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若帐顶,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地吁一口气,轻声道:“天那……我有孩子了……”

旁边立即有个低柔的声音Сhā进来,“不错,葛姑娘即将为人母,晏某在这里恭喜了。”

伊释急急回头,立即见到晏于非,她得知自己怀孕.心梢变得极好,居然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头,“谢谢你。”

晏于非也笑了笑.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月桂树,低声道:“葛姑娘,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选择一直走下去吗,临怕你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会不会一错再错?”

她摸着平坦依旧的小腹,感受着生命在体内萌动的奇妙感觉,过了一会儿,才说:“一没有人永远走对的路,总会有迷路的时候。不过我爹说过,迷路了乱窜,也比停着不动要好。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个?对你有帮助吗?”

晏于非默默地点点头,忽然转过身,见伊春揭开被子起身,把靴子系好,她的剑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床利地把包袱系在背上,剑挂在楼间.动动胳膊动动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模样,让人好生羡慕。

他不由得笑了,向:“葛伊春,你要做什么?”

她的回答如此千脆,“我要做大侠你呢?”

他将眼睛徽微闭上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无比坚定地说:“我做袅雄,完成统一江湖的大业。”

伊春耸耸肩膀,“好,你做袅雄我做大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她说走就走,抬脚就出了门,在太阳下伸个懒腰,好像被软禁的这一个月对她完全没什么影响。是的,如果一个人的,心是自由的,那么世上最坚固的牢笼也无法关住他。

晏于非静岭地望着她的背影,从心底的极深处,终于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葛伊春。”

她无辜地回头,‘嗯?”

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关于那只断手,关于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阴­影里,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者到过去的­阴­霾。可是以后不同了,以后不同。

如果问问她,会不会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诉她,他好像有点儿明白“喜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会不会大声地笑?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并不深沉,也不炽烈,甚至还带着一丝迷惘与不情愿,他还不能明白这值得什么,或许永生也不会明白。

但他大约一辈子都会记得她今天的这个背影,像是要与阳光融为一体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来,马上就要飞得很远,飞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的道路是相反的.仅仅一个暖昧都谈不上的交集,从此海阔天空,永生不见。

所以晏于非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身体不便,需瀚要我派碑女沿途照顾你么?”

伊春没来得及回答,头顶墙上有个久违的声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别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惊,猛然抬头,果然见到大难不死的舒隽,他披着浅碧­色­的外袍,歪在坡头笑眯眯地朝她招手。这人永远神出鬼没,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他怎么摸进来的。不过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几乎本能地要朝他冲过去,身体明刚跳起,指尖刚刚触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坡他紧紧抱在怀里了。

“丫头,你胖了不少。”他假装抱怨,将她一绺乱发拨到耳后,“从排骨情变成皮球情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人在喜悦到了极致的时候,原来也会流泪。

她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要与他分享,她有那么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与他倾诉,是的,她还有个天底下级最美丽的秘密要告诉他。

天神啊,他会是什么反应?

伊春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喜极而泣的泪水.终于有地方可以流淌。

尾声 相许一生

那天,老孤理晏门主遇到了大孤狸舒隽,一个匆匆赶往约定地点,途中有点儿迷路;一个刚刚遭遇杀手突袭,浑身狼狈。

两只孤理相逢,结果是什么也没发生。

舒隽很爽快地把晏门主领到了滇西北的雪山,他老爹的坟墓大咧咧地堆在树下,让晏门主半天没缓过神。

舒隽捧着两瓶烧刀子过来.递给他一瓶,只说:“现在你人来了,有旧仇也好,新怨也罢,没什么可避讳的。你爱挖坟、鞭尸,只管做.记得回头把人埋回去,墓碑摆好就行了。”

说罢他转身竟走了。

晏门主微笑道:“我不挖坟也不鞭尸,只当看一个过世的英雄侠客吧。舒隽,你与你父亲,还是很像的。过来陪我老人家喝几杯。”

舒隽也笑了,摸摸鼻子,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带将点儿孩子气,“我怎会像他?”

晏门主将一瓶烧刀子倒在舒畅的墓碑上,长叹一声,轻声道:“许多年,都过去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人既然都死了,计较在世的恩仇又是何必?总有一日,活着的都要死去,当日我只道是他看不开,原来你也一样看不开。” 他默然喝了一杯酒,良久无语。

舒隽陪着他蹲在雪地里喝烧刀子,笑道:“一老爷子说得好听,活着的都要死去,那晏门拓展霸业又是何必?”

晏门主慢慢摇头,“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会死,所以才要做一番大事。你总要留下一些东西,无论是在人心还是在这个世间,那是死亡都无法带走的,否则,白来世间一趟,又算什么?”

他见舒隽只管笑,那笑淡淡的,略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便道:“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未曾许得婆家。你若有心与晏门一处,我便将两个女儿都嫁给你。小伙子,男儿在世,怎能没有宏图伟愿?”

舒隽还是笑,眼睛弯弯的。他指指天,指指地,说:“我有宏图伟愿,这辈子只愿做个有钱有闲的江湖散人,娶一个好老婆,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心也好,世间也好,有没有我的痕迹,那有什么重要?找自己知道一辈子活得快不快活。老爷子,你我道不同啊。”

晏门主呵呵笑了两声,在他肩上拍拍,便不再说话了。

隔日下了雪山,得知伊春被软禁在晏门,舒隽年轻脚程快,便抢先一步赶到晏门把老婆接出来了。

出了江城,很远便见到晏门主的马车,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马车略停了一下,晏门主探出头看着他俩,点头笑道:“如此,告辞不见了。”

马车走远之后,还能听到伊春的声音,“原来你这一个月和晏门的老爷子待在一处,他人如何?”

舒隽歪着脑袋想.“嗯……是个袅雄,大概就是改朝换代开天辟地的那一类吧。”

“那好累哦。”

“就是,累得很。”

走了一段,她又开口道:“舒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是告诉我你这个月过得很好,把自己吃成小肥猪了?那是挺好的……”

“不是,其实……我怀孕了。”

“怀孕啊,那确实挺好的……什么?怀孕?! ”

有人栽倒在地,好像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跳,有人闹,展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剩舒隽略微颤抖的声音在响。

“明天就把小南瓜提回来,你给我稳住,别慌。”

好像最慌张的是即将做爹的舒某人。

伊春哈哈直笑,趁机抬手揉乱他的一头长发,将他明明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喜到极致却偏要故作镇定的脑袋搂在了怀里。

(完)

番外

《一寸金》

前两日厨房做了一顿红烧­肉­,伊春贪嘴吃得太多,拉了两天肚子。

因两天未曾练剑,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素日积威,伊春见到他的黑脸也难免胆战心惊,顾不得肚疼腿软,隔日就背着木剑上了一寸金台。

师父正在台上指导杨慎练剑,墨云卿和文静两人远远地被打发在角落里,偷偷握着手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伊春猫腰一溜小跑到师父身边,拱手不敢吭声。

师父给杨慎细细讲述握剑的力道与技巧,只拿眼角儿瞥了瞥她,隔了半日方道:“你身子好了?”

伊春赶紧点头:“都好了,和铁打似的!绝对没问题。”

师父便说:“我想也是,你平日里风吹雨打惯了,比不得那些侯门贵族小姐,以后少来那种娇滴滴的模样,我很不待见!”

伊春连连点头称是,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师父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一寸金台的名字就是从此而来。你们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努力,等光­阴­溜走再后悔也迟了。你闲了两日未练功,我算你输给杨慎两场,今日你二人当着我的面拆招,你若不能把两场赢回来,就给我绕山跑五圈,晚上不给吃饭。”

伊春心里连连叫苦,回头看看杨慎,他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淡淡说一句:“师姐,承让了。”

这孩子才来了不过一两个月,先前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第一次上一寸金台的时候,师父为了测他的功底,先让他和墨云卿过招,两人拆了百八十招,最后还是墨云卿急了,连拽头发咬胳膊抱腰拧的无赖招数都用上,硬是没能把他掰倒,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从此墨云卿把杨慎也给恨上了,以前还偶尔与他说两句话,大抵有拉拢他到自己的圈子里,排挤伊春的意思,后来­干­脆把他当作空气。

说到正式跟杨慎拆招,这还是头一遭,原先不过小打小闹而已,伊春有些不安。

一寸金台寸草不生,尽数用青石长板铺成,每日都有下人悉心将台上青苔刮去,省得练剑的时候滑倒伤了筋骨。

伊春拿脚在石板上蹭了蹭,拿稳木剑捏个剑诀,凝神定气。

忽听对面杨慎把嗓子压得低低地,说:“就这么无缘无故比试怪没意思的。师姐我们来赌钱,这两场你赢了,我给你十文钱,你输了给我十文,打平就互不相欠,如何?”

伊春登时傻了,抓抓头发奇道:“什么?”

“你不反对就是答应了!”杨慎不等说完,当头就是一剑劈下来,伊春哇呀怪叫急忙接住:“你……你耍赖!”

奈何对方攻势猛烈,伊春再也顾不得说话,卯足了劲和他拆招。

因他学减兰山庄剑法的时间不长,耍着耍着就变成了乱七八糟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伊春纵然身手灵巧,到底实战经验不足,居然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被他迫到了台子边缘。

一想到自己如果输了就得绕山跑五圈,还不能吃晚饭,伊春急坏了,远远望着师父的脸­色­高深莫测,她顾不上腿软,先跳进台中再说。

肚子里忽然一阵绞痛,她的脸顿时白了,捂着肚子朝挥剑而上的杨慎连连叫嚷:“等等等等!我……我肚子……”

杨慎一剑击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轻轻笑了起来:“师姐,我赢了。”

伊春急得两脚乱蹬,丢了剑冲下台去找茅厕,回来的时候师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着台上:“再比一场。”

她差点哭了。

想当然耳,她这两场输得相当彻底,拆不到一半就着急找茅厕,那慌张模样惹得文静在后面捂着嘴偷偷笑。

师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话:“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伊春大气也不敢出,掉头就开始绕山跑,其余的人说的说,笑的笑,也都散了。

杨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练了一套拳法,打水冲了一把,看看天­色­,应当晚饭时分了。从厨房拿了一兜馒头,他坐在门槛上就着生水吞进肚里去。

非到过年过节,他跟伊春是没资格与山庄主人一同吃饭的,文静有些不一样,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说。

眼看着太阳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倾倒在宣纸上的颜料,铺开老大一片,艳艳红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里还剩两个馒头,杨慎本是放到嘴边打算咬下去的,不知为何想到了伊春,到现在还没见她回来,难不成真的照师父说的,绕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馒头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远处一个人影晃晃悠悠朝这里跑,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似的。杨慎站在路边,等她跑到近前,就见伊春浑身上下像被水淋了个湿透,全是汗,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脏的吓死人,还带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说:“师姐,师父早就回庄里了,也没人看着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气了,勉强摇摇头,继续拖着凌乱的步子前进。杨慎跟在她后面,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师姐,你要吃点东西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地摇头。

杨慎一时觉得尴尬,只当她跟自己赌气,差点甩手走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她。平日里总听师父夸她学得快又好,将来必定是个厉害角­色­,但此时此刻拼尽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来和普通女孩子并没什么区别。

余晖笼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长,双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撑一口气倔强地挺着。

杨慎心里一动,脚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随着她爬上山顶。山顶东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倾泻而下,夏天的时候他们最爱来这里玩水乘凉。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脱力似的,“噗通”一声整个人直接砸在潭子里,水花噼里啪啦炸开,下雨一般溅了杨慎一头一脸。

他也不恼,抹了一把也跟着坐在潭边,舀水洗脸,一面说:“天还没很热,师姐小心着凉。”

她整个人沉在水底,过了老半天才扶起来,挺尸一样漂在水面上,隔了一会儿才把身子转过来,嘴里吐出一口水,长叹:“真凉快……”

话刚说完,就见两颗馒头送到了自己面前,杨慎别过脸去不看她,只望着远方尚未褪­色­的晚霞,声音里有一种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没人知道的。”

伊春大为感动,捏着馒头吸了吸鼻子:“……刚才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会不会又开始拉啊?”

杨慎回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过了片刻又跑回来,兜里装了一捧野草,碧绿的叶片,上面结着紫­色­小果子。

“我家乡有个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庄里也有这味药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叶子熬汤,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会再拉了。”

他将药草放在潭边,见伊春抬手来拿,他立即一拦,露齿笑道:“虽说是师姐身体不佳才让我侥幸得胜,但胜就是胜,师姐欠我十文钱来着。咱们既是同门,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给我十文钱,这药草就算我卖给你的,还会教你怎么熬制。”

伊春和他接触不多,这孩子平时看着可老实了,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贪财到这种地步,不由瞠目结舌。

杨慎见她半天没反应,就把药草一收:“不要就罢了。”

就听“哗啦”一声水响,伊春早已跳起来掩住药草,急道:“好好,我给你钱!”

她湿哒哒地站在潭子里,在破旧的衣服里掏了半日,才掏出两个铜板来,塞给他:“我身上只有两文钱,你先拿着吧,剩下的钱等我回家拿了再给你。你得了钱财也别和守财奴似的死存着,多买点好东西吃,把自己养胖点。回头短了什么,就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杨慎捏着那湿漉漉的两文钱,听见她这么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师姐,你跑了几圈?”他半躺在水潭边,靠着石头把药草拿在手里反复的玩。

“还差一圈。”

“你不是还打算继续跑完吧?”

“为什么不跑完?”伊春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

杨慎笑着说:“反正也没人监督你,只跑一圈师父也不知道。何苦这样折腾?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觉了。”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么做。”

杨慎便转头看着她:“人活着都不懂变通,你再这样下去,会很累。”

伊春还是摇头:“和变通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岁,该下山历练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叫我绕山路跑五圈,山上这些景­色­,也再见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该搭什么话,总之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杨慎突然有些好奇,这看上去傻乎乎的师姐,平时脑子里都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会有人再每日催你练武,不会有人因为你剑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觉得无比痛苦愤恨的责罚,到后来只会变成甜美略涩的回忆。

确实,与叵测的人心相比,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么?

伊春就着潭里的水把头发拆了洗。天快要热起来,她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外罩,看着像是她父亲的旧袍子,一浸水就全贴在身上,透过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见到里面莲青肚兜的带子。

被她握在手里的一蓬青丝往下滴着水,细小的涟漪一圈一圈绕开,从她纤细的腰身旁掠过。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样,杨慎先没注意,跟着又一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觉地把眼光别开了。

她头发湿透了贴在耳后,露出整张脸来的样子,并不难看,和那个脏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着不像一个人。

杨慎忽然有点心慌,从耳根那里觉得发烫,自觉眼前的情景尴尬的很,应当赶紧离开,偏还有些舍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一面又说:“咱们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师父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么?师兄弟们在一处练武学习,这种日子以后也不会有了。”

杨慎飞快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只说:“晚了,我走了。你继续跑吧。”

伊春在水里朝他招手:“别走呀!你来都来了,咱们一起跑不好吗?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了!”

他只是发笑,自己也不明白的,从心底涌上许久不曾有的宁静欢愉,像两根小钩子,勾着他的­唇­角往上提。

他说:“我才不要,你自己跑。”

话没说完伊春早就从水潭里跳上来,湿漉漉地来抓他:“师姐命令你一起跑!”

杨慎拔腿就奔,她就紧紧追在后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时光像黄金的碎屑一般,细细密密落下,终有一日要将这清脆的叫声覆盖。

但那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有风,有树,有月,有山,有一个还算秀气的母夜叉在后面穷追不舍。

已经很好了。

《孕中》

午后略带了些热气,院里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里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脑袋,偶有鲜红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叶下面纳凉。

伊春午觉醒来,背后全是汗。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动作笨拙了许多,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开口,舒隽早已从窗下走过来,拿着扇子替她扇风。

“热得厉害么?”他替她把头上的汗擦­干­净,又将乱发拨到耳后去。

伊春喝一口茶,脸上有点泛红,摸了摸脑袋小声说:“呃,我好像……又饿了。”

睡觉前她可是吃了很多东西,再这么下去,不等孩子生出来,她就要变成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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