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想了想道:“没算过,无事时便是练武,就算在牢里,脑海里也常是功夫。二十余年了,倒是不曾丢下过。”
万云龙沉默了会儿,道:“那洒家也该打不过你——你不用不好意思,洒家杂事太多,打不过你这才是常情。这嘴可以骗人,名头可以骗人,功夫是不会骗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师。你这样的人,去读书也会中个进士,去演戏也会成名角,因为你会着迷。”
林山石讪讪地站起做了个揖,觉得所有吹捧都没有这几句中听。
万云龙叹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别让那些腌臜琐事毁了自己的一生。你选徒弟的事,我帮你张罗。我手下有些幕僚特会相人,洒家让他们大江南北去给老弟放出风,若天假光阴,必派人挑几百个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选。”
林山石举起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口而尽。
万云龙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几招,但知道打不过就算了。说实话,洒家的手下正准备给我编一顶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么‘江湖不遇万云龙,纵使扬名也虚荣’,洒家一向脸皮厚,也要靠这名头,壮大天地会。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编不圆了——若洒家要你让我,看老弟这仁厚的样子估计也会答应。只是让武痴故意输一场比武,心里不知道会吞下多少年的苍蝇。此事跟强Jian女子一样,洒家女人无数,但从不干那强人所难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输给师父之子,只觉得万大哥句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里,站起竟有些说不出话。
万云龙道:“洒家是闲人时,最羡慕那些风云人物。如今沾上点边,却最羡慕你这闲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难两全。洒家还要去耿王庄跟大元帅谈些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此别过了。”
林山石站起拱手相送,忍不住道:“万大哥——多谢——谢囹圄之中,你派人前来相救。听白栾说还害得几个兄弟受伤了。”
万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别听白栾胡乱笼络,你能出来与天地会关系不大,是黎知府摸不清你的底细,当官的不分好坏,最多的就是这种滑头,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至于天地会救人之事,确实是我下的命令。你也不用感恩,我和你的交情当时还没到这地步,洒家也只是利用此事,想跟少林寺拉个关系。你知道你师门在福建还是有些地位。”
林山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不知为何,听了这坦荡荡的话,更产生一种就要为这种好汉牵马坠蹬的想法,差点就想跟着万云龙去了,突然想起在牢里的那些生死茫茫的心绪,终于忍住,一直送到巷口的柳树外。
万云龙眼珠望空中一转,用睥睨一切的语气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乱世之中各自保重。若平安,则不用记得我,若有事,只管来觅我。万某纵横江湖,第一讲的就是义气。你可随便找个漕运码头,就说自己想要些私盐,自然会有敢卖的见你。在大清朝只要是运私盐的,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你再道一句‘丁山之上高溪庙’。自然就知道你的地位了。”
林山石默默记住这一句暗语,忍不住道:“万大哥,您是一个什么人?”
万云龙停步,道:“这话问得有意思。看到刚才戏台上的牛香主了吗?他原来是个私盐贩子,后来是个强盗,如今是个知府,以后或许是皇帝的心腹,或许是法场的钦犯。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至于洒家,和牛香主一样,你可以当成一个戏台上的戏子。”
万云龙越走越远,林山石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回家练武都恹恹无味,觉得对着木头人打来打去有些无聊。心里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大好男儿该有个用武之地。想法一升,就皱着眉头,如坠入无边苦海,一切确定又都不确定了。
几日后,牛知府跑来送给他一个大宅子,又放出风去,十日后白鹤武馆就在这宅子里开张。果然,到了开张日,牛知府亲自领漳州几十号官员前来祝贺。耿精忠与万云龙都寄来贺礼,素无交往的台湾郑经、云南吴三桂、广东尚可喜、陕西提督王辅臣等均遣军官前来祝贺,并保证林山石的弟子都可去军中任教头。这就等于给了林山石徒弟一个饭碗,练武之人多为贫贱,此事非常难得,是真正体现一个武师的世俗地位。五湖四海的风云人物来给一个江湖武夫送礼,自洪武寻觅张三丰以来,绝无仅有。林山石感觉,人生辉煌,莫过于此。一会儿,镶蓝旗也托人悄悄寄来了贺礼。
林山石望着堆得山一般的礼品,怔怔发呆。他觉得自己也总要为天地会做点什么了。哪怕最后天地会跟着这些藩王输了,自己会被连累,但有今日这一场,作为武士也必须报答。人生最难吃的有三种面:人面、场面、情面。
周驼子帮收着礼品道:“林兄今日这气派,什么八极八卦,太极形意,以后只怕都要让位给白鹤了——要说这清廷和耿王庄的知府,也对林兄不错。但只有天地会管漳州时,才最把林兄当成自己人。林兄不用诳兄弟,你该为天地会立过不少功劳吧?”
林山石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武馆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徒弟,哪怕牛知府想了个法子,让林山石倒立着,然后用一个手指假装撑起整个身体——其实是用绳子把脚绑在墙上,然后让闽南画派画师不准画绳子,画好后让天地会兄弟大江南北到处去贴——号称少林失传多年的绝学一指禅重现江湖。但仍没人来学。福建乱成一锅粥,本省年轻一点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去打仗了,自然也没外省人敢到这乱地方学艺。所以从古到今,人算不如天算,形势都比人强。
漳州男人越来越少。刚开始,每户有两兄弟以上的,必须有一人从军。渐渐地,独生儿子也被赶上战场。最后连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也被拉去前线了。整个漳州府,除了妇孺老小,就是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林山石询问前线情况,这些人多半失魂落魄。眼露恐惧。有的只会重复着叫:“惨啊……惨啊……惨啊……”有的则像只老鼠般缩成一团,就如痴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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