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朗退入无锡之时,部下还有上万的人马。
上万的人马,没有一位肯听他的话,各自为政分裂开来,没头苍蝇似的在无锡城内嗡嗡乱飞。市民们算是遭了殃,大小商号们禁不住劫掠,也都各自紧紧关了铺面。市政府是无法去和溃兵们抗衡的,倒是商会更有主见,早在卫军进城之前,便开始偷偷去和聂军接洽,希望聂人雄立刻派兵攻入无锡、稳定大局。
卫英朗几乎就是被炮火轰进了无锡。他脚不沾地的大撤退,一路逃得头也不回。按理说到了这般地步,也就应该举起白旗了。谁和谁也没有世仇,没有你死我活的道理;纵算卫清华活到如今,怕是也要通电下野、躲去租界了。
可是卫英朗不投降。
因为敌人是聂人雄,所以他死也不会投降。他怕极了,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手脚会随着炮声自动颤抖;他思念父亲,思念母亲,思念往昔优裕宁静的时光。活着是多么好啊,死又是多么可怕啊!可他宁愿去死,也不投降!
他真是完全没有作战经验,顺着铁路只会跑,既不顾前也不顾后。段世荣布兵围住无锡,张开口袋等着他钻,结果他就真的一头扎进圈套。他知道自己是中了计,然而不进无锡又能怎样?难道他还有别的道路可走吗?四处都是聂人雄的兵,早在卫清华灰飞烟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从督军少爷变成了孤家寡人。
气喘吁吁的冲进卫家别庄,这时他身后就只剩下了卫清华的卫队长。卫队长从小就跟着卫清华,受了无数的好处,也挨了无数的胖揍。他经过了许多风浪,对于眼前情形,更是看得分明。活路越走越窄,他死心塌地的跟了少爷,活一刻、算一刻。
经过几处小院落,经过几道月亮门,卫英朗一头撞进了陆柔真的屋子。
陆柔真这里几乎就是与世隔绝,张五姐早上听到枪响,出门查看情形,却是一去不复返,只留下她一个人躺在房里。惊讶的扭头望向卫英朗,她瘦得皮包骨头,显得一双眼睛特别的大。
卫英朗苦笑了一下,望着她说道:“克瑞斯丁,恭喜你,聂人雄打过来了!”
陆柔真的眼睛亮了起来,气若游丝的反问:“你说什么?”
卫英朗神情酸楚的凝视着她:“爸爸死了,卫家完了。无锡城马上就要落入聂人雄的手中,你高不高兴?”
陆柔真听到这里,颤巍巍的掀开被子坐起了身:“你说……他来了?”
卫英朗上前几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枯瘦手腕,凶恶而又绝望的说道:“是的,他来了,可惜你们无缘相见!克瑞斯丁,你此生是我卫英朗的妻子,想要去找聂人雄,下辈子吧!”
说完这话,他不由分说的将陆柔真拖下床,转身强行向外带去。陆柔真本是虚弱透了的人,此刻却是回光返照一般,一边踉跄着随他走向门外,一边急促喘息着低笑出声。披头散发的见了天日,她自言自语的点头:“好……好……”
一滴极大的泪珠滑过她的面颊,她赤着双脚踏上青石板地,喘得周身一起哆嗦,然而脸上带着笑容——沐同来了,真好。
即便双方此生不能再见,可是能够死在有他的地方,也足以令她安心。活死人的日子太难熬,如今无论结局悲喜,终于是要结束了。连滚带爬的走过弯曲长路,她疯了似的边笑边哭;心中只是在想:“好,好。”
最后,她被卫英朗拖上别庄之内的一座三层楼上。
这幢小洋楼是前些年建起来的。楼顶天台搭着精巧凉亭,当卫英朗与陆柔真还是天生一对之时,他们曾在这里开着留声机跳华尔兹。卫英朗是多么的怀念那些初夏傍晚,于是今天,他们又来了。
洋楼尽管只有三层,然而每层举架都非常高,从天台向下望去,几乎令人眩晕。卫英朗站在天台边沿,心中忽然怯了一瞬——一步迈出去,自己的头颅就会破碎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了;从此以后,世上就没有自己这个人了!可是不死又能怎么办?被聂人雄生擒吗?在聂人雄的手下苟活吗?眼看着妻子被聂人雄抢走吗?忍无可忍的低头哽咽了一声,他像小男孩一样抬起手臂,用衣袖狠狠擦了眼泪。
泪眼婆娑的扭过头去,他看到陆柔真佝偻瑟缩着站在风中,苍白瘦削得像个纸人。她一定也是怕了,所以紧紧闭了眼睛。
泪水滔滔的涌了出来,他抽泣着问道:“克瑞斯丁,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陆柔真睁开眼睛,看着他惨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的答道:“不知道,说不清,管它呢。”
远方的枪炮声音越来越急了,情况一定是在恶化。他紧紧的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臂,心中只有无尽的孤独。他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唯有一点美中不足——他爱她,可她不爱他。
最后又看了陆柔真一眼,他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笑靥如花、鲜艳明媚的陆三小姐。然而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眼前的女人依旧还是惨白衰弱。手指抓住她那纤细的手臂,收紧又松开,松开又收紧;他把脸转向前方,爱她,恨她,疼她,怨她。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他把心一横,纵身向下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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