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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呣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呣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呣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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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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