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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寻访

何志忠同那老管家道:“不过无知­妇­人,就不必和她计较了。这胡家人虽然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也是迫于生计。想必今后他们也再不敢做这种事体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必送官了罢?”

那老管家只恐刚才那一出戏叫何志忠等人生了气,不要说连着这边的房子,就是河边的地也不买了,听他如此说,哪有不依的道理?当下便道:“好说。只要客人不生气,什么都好说。那这桩生意……”

何志忠笑了一笑,打量了那胡大郎父子几人一眼,道:“那块地我是肯定要的。这房子么,慢慢又再说。”说完就领了还红着脸的大郎与牡丹走人。

那老管家思来想去,这地卖给他们了,日后这房子果然不好单卖,再来一个人还要再解释一回,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并卖了,便咬牙道:“客人慢行!价钱愿意再少一些儿!”

何志忠深谙这讲价还介的心理战术,只是推脱,却又不一口回绝,扬长而去。

几人才要上马,忽见那阿桃飞也似地奔过来,拦在马前,直愣愣地望着牡丹道:“小娘子,我把我自己卖给你好不好?”

牡丹皱了皱眉头:“为何?”说实话,这女孩子的心思,她看不上——就因为迫于生计,就可以回过头去害无辜的人,没有这个道理吧?

阿桃清脆地道:“我们家马上就不能在这里住了,爹和弟弟都没地方去,把我卖闻,他们就可以回老家,有族人照顾着,总不至于饿死。你家反正有的是钱,多我一个人吃饭也不怎样。我很便宜的,只要一万钱就行,我什么都能做。”

牡丹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不想买人。”她听了这一席话,越发的不喜,这丫头­精­明得过了分,为自己和为家人打算本身没什么错,可她那句“你家反正多的是钱,多我一个人吃饭也不怎样。”那语气就和她那后娘一个样,害人,讹人,骗人,要人帮忙,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阿桃一时有些发愣,她本是想着自己被打,牡丹肯扶她起身,又用帕子给她擦脸,后娘撒泼大郎没还手,何志忠还平白无故发给了后娘一袋子钱。还以为这是一家子烂好人,心又软善,自己若是能自卖自身,也不至于吃苦受累,既然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给父亲和弟弟谋条活路,谁知道牡丹竟然半点余地都不留地拒绝了自己。

眼看着牡丹上了马,背后那些人又在赶自己的爹和弟弟收拾东西走人,她什么都顾不得,扑过去一下跪在地上,拼命朝牡丹磕头:“小娘子,知道您们瞧不起我们做的事情,但我们若是有活路,哪里又肯做这种事情?我爹爹他身子坏了,做不起重活啊。我知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的。求求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您若是收下我,不,收下奴婢,替您做牛做马都是可以的。”

牡丹见她软了,也晓得她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又见不大一会儿功夫,她额头上已经起了鸽蛋大小一个包,却不怕疼似地拼命磕头,心里已经软了。

只是这买卖人口的事情,牡丹是没做过,也不知道这丫头能不能买,毕竟如今自己都还住在父母家中,便有些拿不定主意,抬眼去看何志忠,何志忠却把眼睛撇开了,一副不管闲事的样子,大郎低咳了一声,道:“你自己做主吧。”

牡丹默了一默,不由哑然失笑,她这是自寻烦恼了,适才何志忠就已经和她说过,她将来要种花卖花人,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打交道。何志忠能三言两语,一袋子钱就将那­妇­人打发走,凭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对事情的观察入微和对人心理的把握,这一家子人,说起来最可恶的就是那泼­妇­,那泼­妇­已然走掉,剩下的这几个人不足为虑。

自己想帮就帮,帮了以后觉得不对劲了,再处理也不迟,把卖身契拿到手里,更是主动权全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可担忧 的?先前何志忠只怕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怎样处理这几个人了,只等着自己来出面,只是不能叫这丫头认为自己帮她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以为自己心软好欺。

想到此,牡丹板了脸朝阿桃喝道:“起来!你这是要逼着我收下你么?我若是不肯,你就不起来了?那么我告诉你,我若是不肯,你跪死也还是不肯的!”

阿桃瞠目结舌地看着牡丹,见牡丹­阴­沉着脸,半点也不肯通融的样子,小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绝望来,却又听牡丹道:“但我看你小小年纪却懂得顾念亲人,不是那种冥顽不灵,不知悔改的,少不得拉你一把。”随即叫雨荷:“你去和那管家说,先留他们住一夜,让他家把身契准备好,明日我过来领人。”

雨荷应了,推了阿桃一把:“还不赶紧谢过恩典?”

阿桃又惊又喜,高高兴兴地给牡丹又磕了一个头,她是个会来事的,不等雨荷开口,又跑去给何志忠和大郎磕头,牡丹淡淡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多话我就不说了。只有一条,以后再做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断然留你不得!”

阿桃只管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一般,雨荷笑道:“好了,且随我进去问问你爹的意思,再和管家交代清楚。”

待二人去了,何志忠笑着道:“丹娘,你可以考虑一下,先留着他一家人看门,一来不至于将他家立时逼 入死睡,二来也可以借此事将你乐善好施的名声散播出去,以后自有你的好处。若是不服管教了,再将他赶走也没人能说你的不是,只会说他不识好歹,连接两次背主,他是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的。”

牡丹笑道:“爹爹还有一句话没说吧?留着他们正好辟谣,省得人家嫌这庄子风水不好,不肯来游玩。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何志忠哈哈大笑起来,满意地道:“以后你跟着老头子慢慢地学吧。想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待到雨荷办妥事情出来,阿桃牵着她弟弟的手巴巴地送了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牡丹道:“奴婢会一直等着主人来的。”一副生怕牡丹等人不来的样子。

牡丹的心一时又软了,仍然沉着脸道:“明日定然会来。”走了老远,牡丹转过头去,见阿桃姐弟还站在那里仰首相看,她不由暗想,若是她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做的不是何牡丹,而是一个如同这般,或者更无奈的小女孩,为了生存不得不去给人做奴婢,她会怎样?这虽然是个不可预知的答案。

但她相信,她一定会渴望有人肯伸手帮自己一把的。

当天回去后,何志忠就领了大郎去寻前些日子给何家占宅的术士,约定第二日一起去看周家的宅子。最终那宅子的风水得到了术士的认可,并以六百一十六万钱的价格买了下来,那老管事心里欢喜,果然将那林子桃,李一并留给了牡丹等人。

待到牡丹用自己的嫁妆钱付了款,大郎便与那老管事一起去官府申了牒,将地契房契写上牡丹的名字后,牡丹真正成了一个小地主,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产业,她给那里起了个很俗的名字,就叫牡丹园。

阿桃一家子人仍然留在那里替牡丹看房子,看那片果林。大郎马不停蹄地寻了工匠去修缮那房子,该上漆的上漆,该粉刷的粉刷,过后又将家里能­干­的下人派了去将房子,园子收拾­干­净,眼看着就是焕然一新,可以住人了。

林妈妈便寻思着,是不是先将牡丹的嫁妆家具等先搬进去,省得总在那仓库里堆着不是事儿。

牡丹摇头道:“这个时候就搬去不妥当,咱们还没合适的家人看房子呢,那胡家父女到底还不知道真­性­情,不妥。再说还要修园子呢,先随便搬点急用不值钱的东西进去,累了的时候可以进去歇歇就好。”

林妈妈应了,却想着到底先得寻下一房妥当的家人照料那边才能放下心来,便自往前面去寻岑夫人商量。

牡丹趴在桌上用碳笔把她自己画的设计图最后一部分添上。在拾掇房子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将那周围的地形全都年了个清清楚楚,又听了那术士的建议,哪些地方可以造山,哪些地方可以引水,这个园子要怎样建,她心里也有了大概的数。如今要做的,就是先将那园子大致的样子画出来,然后想法子请名家看一眼,若是妥当了,便开始施工。

其间岑夫人与雨荷等人几次进来,都见牡丹专心专意地趴在那里,眉目之间全是专注,竟然是根本没听到有人进来的样子,便都不打扰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时,牡丹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自己的颈子,肩膀,腰都说不出的酸,再看窗外,已经日影西斜近黄昏。

雨荷一直坐在外面边做针线,边听屋子里的动静,听到桌椅声响,立刻叫宽儿往前面去给岑夫人送信:“丹娘这里可以了,马上就可以开饭。”随即进屋打水给牡丹洗手洗脸,牡丹这才知道全家就等着她一个人吃饭。慌慌忙忙地将卷轴卷了带出去,但见一家人都坐着说笑,小孩子们也没喊饿,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叫爹娘,哥哥嫂嫂们久等了。”

甄氏自从因想要自家兄弟娶牡丹的事情不成,又被岑夫人收拾过后,对牡丹就有些怪怪的,后来见牡丹置了宅子地亩,方才又稍微好了点儿,此时她是第一个看到牡丹手里的卷思的,便上前去接牡丹手里的卷轴,笑道:“哎呦,咱们家的丹娘原来是才女呢,画了这许久,也让我们看看画的是些什么。”

牡丹微微一笑,随手递给她甄氏看了发天,也没看出个名堂来,笑着递给张氏等人看:“你们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张氏等人凑过去,但见纸上这里一团,那里一块的,与那惯常见的风景画果然不同,心中虽然疑惑,却没有同甄氏一般嘲笑牡丹。牡丹倒是早就做好被他们嘲笑的心理准备的,见甄氏笑她,却也不恼。

二郎瞄了几眼,却看出些意思来,大致晓得哪里是墙,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子,哪里是溪流池塘并桥台楼阁,只是这样的设计图,实在是太过简陋古怪了些,不过想到自家妹子又没学过这个,也不需要她画得有多出彩,反正是修园子就是了,故此二郎也没笑牡丹,只道:“丹娘这是准备怎么办?”

牡丹道:“我想要请哥哥们替我打听一下,这京中谁治园最厉害的,最雅致的,想请他帮忙看看,润­色­一下,然后备下土木石料,越早动工越好。”

何志忠探手将卷思接过去,叫牡丹过去一一给他解说,哪里是哪里,哪里又打算怎么办等等。他其他都不管,只关心牡丹是不是认真按照那术士的说法来布置山水的,见牡丹听了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我明日让你哥哥去你李家表哥那里问问,请他帮忙打听一下。”

岑夫人道:“何必事事都要去麻烦他!我前些日子就托人打听了的,太平坊法寿寺里有个福缘和尚,最好此道,听说福佳公主的园子就既往不咎治的,后日法寿寺有俗讲,去的人很多,我正好领了丹娘去求他。”

何志忠皱眉道:“他给公主治园子的,只怕不肯轻易给咱们治吧?”这些人自认做的都是雅事,轻易不会给旁人弄,好像随便给人弄弄,就跌了身份似的。身为商户,纵然有钱,但一遇到这种人,就免不了要受气。不像李荇,顶着官家子弟的头衔,出去办事总要受人高看一眼。

岑夫人道:“听说倒也没那么倨傲,但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少不得要去求上一求,若是不能成了,又另寻他途也不迟。”自李家表示不肯与何家结亲后,李荇也好些日子没上门了,她也想着,没事儿不能总去求人,平白让人更瞧不起自家。

牡丹是晓得岑夫人心里的想什么的,见何志忠还有要再劝劝的意思,便笑道:“娘说的是,还是先去试试吧。”

何志忠也就不再坚持,任由她终母女二人去折腾。

这一日,何家几个要去法寿寺的女眷俱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准备去参加俗讲,顺便看些热闹,一行人行至东市附近时在市门附近停了下来,不多时,四郎铺子里的两个伙计赶着两腔羊,两口大肥猪过来,向岑夫人行礼问好:“请夫人过目,这长生羊和长生猪如何?”

岑夫人打量了那羊和猪一眼,便道:“长相还算端正,跟在后面吧。”

牡丹看看那“长相还算端正”臭烘烘的两腔羊和两口大肥猪,再看看自家嫂嫂们和随会的婢女们身上散发着香味儿的锦绣华服,不由一阵阵的发窘,也不知是谁兴起的这个头,做功德就要将猪羊赎买回来放养在寺院中,还叫长生猪和长生羊。养羊养猪不宰了吃­肉­,还供在寺院里供人瞻仰,这不是浪费粮食,浪费­精­神么?也不知道这些寺院里养着多少猪啊羊的,想想就滑稽。

正在胡思乱想,林妈妈轻声道:“丹娘,夫人待您多好啊。这都是为了你,祈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嫁个好人家,福寿双全。”

是母亲的一片心。牡丹立时收起了乱七仿糟的想法,再看自家这队古怪的队伍,也就不觉得有多么好笑滑稽了。

因为猪走得慢,又不听指挥,一行人少不得走走停停,待到了太平坊法寿寺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一个俗讲僧坐在蒲团上,正用很通俗的语言讲述《大目乾莲冥间救母变文》

何家人交割了长生猪和长生羊,又捐了香火钱后,被小沙弥领到一个相对清静的角落坐下。牡丹扫了周围的人一眼,但见无论男女老幼,都听得十分专心投入,听到Gao潮处,许多人吹嘘不已,片刻后,那俗讲僧说完了故事,钟声和螺声一起响起来,随即那俗讲僧吸了一口气,用高亢嘹亮的歌声将整个故事又演唱了一遍,他的歌声非常好听,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牡丹同样听得入迷,她觉得他演唱的水平完全不亚于那些比较出­色­的专业歌手。

如果说,听和尚以讲故事唱歌的形式将佛经中的故事演绎出来,对牡丹来说是一个很新奇的体会。那么接下来她所看到事情让人更惊喜——寺院不单讲经说法,还设有戏场,而这种大众聚集的日子,正是演戏的好时光。

俗讲结束后,众人并不离去,而是兴致勃勃地等待,过不多时,戴着幞帽,穿着绿袍的参军和总角弊衣奴仆状的苍鹘粉墨登场 ,开演参军戏,二人Сhā科打诨,语言动作极尽滑稽之能事,片刻后就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牡丹看得津津有味,也跟着众人一起开怀大笑。岑夫人心里牵挂着要求那福缘和尚事,无心看戏,探着头一直往后张望,直到看见小沙弥朝自己招手方松了一口气,推推牡丹:“办正事要紧,改个时候又来看。”

自己真的是太贪玩了,看到这些新奇的东西就忘了正事,牡丹红着脸敛了心神,起身与岑夫人一道随了那小沙弥一起往寺院后面去,薛氏等人仍然留在原处看戏不提。

相比前面的喧嚣热闹,法寿寺的后寺显得特别安静,从一排参天的古柏下经过时,牡丹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小院子外面水泄不通地围着一群戴青纱幞头,着青­色­缺胯袍,蹬高靿靴,身材高大壮实,神­色­警惕的男子,他们的穿关打扮虽然普通,腰间挂着刀却是鎏金龙凤环,刀柄缠金丝的仪刀。

牡丹在上次端午节时曾经从蒋长扬的朋友身上看到过这种刀,过后问了李荇,晓得这是禁军的配刀,寻常人是没有的。她便猜着那院子里大约是有什么身份不同一般的贵人在,遂不多看,将目光收回垂了头跟了那小沙弥往里面走。

一间草堂,几卷青­色­的草帘,几丛修竹,几块玲珑的白­色­昆山石,不过寥寥几件简单的东西,就勾勒出了不一样的意境,这便是福缘和尚住的地方。牡丹一看到这间草堂,便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

她没有想到福缘和尚会这么年轻,先前她以为最少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和尚,谁知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他面容清瘦,眉眼细长,看人时总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色­,并不像何志忠猜想的那般倨傲,而是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岑夫人和牡丹,听说牡丹已经有了草图,而且是自己画的,便非常感兴趣地让牡丹将草图拿给他看。

牡丹自知自己画的那个水平大抵是不能入名家眼的,双手递上卷思后,有些害羞地道:“小女之前没有学过这个,只是有感而发,画得粗陋,让大师见笑了。”

福缘和尚微微一笑,清瘦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将卷思打开,看清楚里面画的东西后,微微挑了挑眉。牡丹怕他给自己扔回来,赶紧在一旁解说给他听,他非常聪明,她只说了几句,就已经明白了其他的图标是什么。他脸上并没有出现那种瞧不起,或是好笑的表情,而是认真地问起牡丹的想法和目的,最后留下了卷轴,道:“贫僧要亲自去原地看过以后才知道该怎么做。”

岑夫人和牡丹求之不得,赶紧起身道谢,约定第二日派车来接他去牡丹园,她们是女客,出家人住的地方不宜久留,事情一办完就起身告辞。

福缘和尚仍旧让小沙弥送她们回去,走至先前那个被禁军重重把守的小院子时,那群人突然动作起来,院门里前呼后拥地走出一行人来。

小沙弥忙领了岑夫人和牡丹退避在一旁,匆忙中,牡丹只看见法先一个人,身材高挑挺拔,银白­色­的圆领袍子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国­色­芳华 第85章 表白

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爱好八卦的女人来说,牡丹有些失望,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的长相,那人就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拥了出去。待到那群人走远,小沙弥又重新领了牡丹等人往前行,走到殿角转弯处,牡丹看到不远处的一道月亮门边有个身影急速一闪。接着一个胖和尚迎面走过来,满脸是笑地朝岑夫人行了一礼,道了一声“阿弥托佛”。

岑夫人还了一礼,笑道:“慧生师父。”

那慧生和尚扫了牡丹一眼,笑道:“适才老衲听说女檀越要替佛祖重塑金身?”

岑夫人道:“正是。”今年十月何志忠和大郎、三郎又要出海去进货,牡丹的终身也没着落,五郎媳­妇­也要生孩子,少不得要好生在佛祖面前孝敬一番,求佛祖保佑全家人平安康顺。

那慧生和尚便借机夸了岑夫人一番,又与她讲经说法起来,见牡丹百无聊赖地守在一旁,便笑道:“院墙隔壁有个放生池,里面有十多尾上了年头的红鲤,还有两只华亭鹤,大家都爱去看的,女檀越要不要过去看看?”

牡丹对红鲤和华亭鹤不是很感兴趣,只笑道:“敢问师父,这寺里可有牡丹芍药之属?”

慧生和尚笑道:“有。就在放生池附近,是一株老牡丹,今年春天开了上百朵花,颜­色­有正晕、倒晕、浅红、浅紫、紫白,还有重台起楼的。可惜现在不是花时,女檀越是要去看么?”

牡丹听说有这样的花,当时就目露绿光,眼巴巴地看向岑夫人。岺夫人也曾去过那地方的,也知道就在不远处,心想有什么喊一声都能听见,便笑道:“你和雨荷去吧,我在这里和慧生师父说完话再叫封大娘过来喊你们。”

小沙弥立刻领了牡丹和雨荷一道穿过那道月亮门,往隔壁去了。但见里面是个­精­致的小院子,正中一口小池塘,周围垂柳依依,墙角处几株紫薇开得正好,两只鹤卧在树下似在打盹儿。那牡丹花却是种在一个亭子边。

亭子里背对着她们坐了个穿棕黑­色­圆领袍的男人,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望着牡丹温柔一笑,正是李荇。

雨荷眨了眨眼,小心地去看牡丹的表情,牡丹看向那小沙弥,小沙弥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贫僧去给女檀越拿点鱼食过来。”

牡丹犹豫了一下,举步朝李荇走过去,笑着福了一福:“表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荇不答话,先仔细打量了牡丹一番,见她穿着绯罗窄袖短襦与同­色­八幅长裙,头发梳了个堕马髻,Сhā着一枝镶玉蜻蜓结条钗,看着气­色­比从前红润了许多,笑容也更灿烂。往近了去,淡淡的芙蕖衣香盈鼻,先深深吸了一口来自牡丹身上的香气,方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很久没见了。”

牡丹笑道:“也没多久,就是半个多月吧。”

她记得他们多久没见了!李荇的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看到在一旁脸­色­不虞的雨荷,转而换了一副去淡风轻的样子:“宁王妃这几日就要生产了,宁王殿下特意来这里的养病坊施舍药材米粮,探望病人和猝发乞儿。我因为手里刚好拿着一批药材,所以也应召送了来。适才事了,我跟着众人一道出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你和姑母。”

牡丹这才知道先前那个穿银白­色­袍子的人就是宁王,而那个小院子,就是当时寺庙里普遍设的收容和治疗疾病患者、乞丐、残疾人和孤贫无告儿童的养病坊。

李荇害羞地笑了笑,“我有两句话想和你说,所以请慧生师父行了方便。”本来没想现在就和牡丹说,是想等事情成了之后再说的,但一想到上次自家母亲对岑夫人说过的那些话,何家人对待自己的那种与往常不同的态度,他又有些不安。眼瞅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日又恰巧遇上了牡丹,他怎么也忍不住想和牡丹说说他的打算 。

牡丹的心一跳,抬眼看着李荇,大方一笑:“表哥有什么吩咐只管和我说。我若是能做到的,必然不会推辞。”

李荇一双眼睛亮亮的看着牡丹,也不避讳雨荷:“不是吩咐,也不要你做什么……我上次在姑父的帮助下买的那颗珠子还没送过去,手里也有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功劳。就等着王妃顺利生产,我再借机向殿下讨个恩典。”

这算不算是折中的表白?牡丹两世为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饶是她脸皮再厚,对上李荇炯炯的目光,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故作懵懂地笑道:“丹娘先在这里预祝表哥前程似锦。”

李荇见牡丹雪白的肌肤上突然晕染出一丝粉红来,娇艳欲滴,眼睛半垂着,长卷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也不敢看自己,明显是羞了。心里不由一甜,觉得牡丹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

但他又有些担忧,宁王妃明显是情况不太好,宁王才会跑到这里来施舍金银、米粮、药材,探望养病的病人和乞儿,希望能得到佛祖保佑,顺利生产。宁王与宁王妃感情甚笃,但愿宁王妃要顺顺利利的才好,不然出了什么意外,他就不好再开口了,又得徐徐图之。而家里,明显已经不打算继续放任他——崔夫人已经在为他相看门当户对的官宦读书人家的女儿,还隔三贫五的叫他身边的小厮过去询问他在外面的情况。

牡丹的心乱了。自由恋爱,这里虽不少见却也不多见。李家与何家并不是近亲,而是隔了好几代的表亲,完全不必担忧什么三代以内近亲不能结合这个问题,李荇为人也挺好,待她和何家人也好,遇到这种事情能想到应对的方法,努力去解决难题,是个非常不错的婚配对像。

她对李荇也有好感,但仅限于好感。如果多一点时间和机会接触,说不定两人会真的相爱,但她真的要凭着李荇的功劳去求恩典,让他做下他的全家和上司都不喜欢的事情吗?休要说这个父母宗族占了很重地位的社会,就是现代,父母不乐意的婚姻,幸福又能有几成?若是跟了他,若是一帆风顺还好,若是遇到困窘的时候,他会不会嫌弃她?会不会后悔当时一时冲动?但是错过他,以后又会遇到谁?说不定他压根就不是她猜想的那种人。牡丹前些日子一直维持得不错的平静完全被这隐晦的表白打破,一时之间,很是有些患得患失。

二人各怀忧虑,一时无语,竟就冷了场。雨荷却是自听到李荇那个打算后,心里也明白过来,看他突然就没了那些怨气,越发的顺眼得多,巴不得二人早些顺利定下才好。此刻见二人中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都垂着眼看地下,谁也不说话,只当他二人都是害羞惨了,牡丹更是脸皮薄,当着自己不好意思说什么,便决定成全他二人人,低咳了一声道:“奴婢去看看夫人那里可要说完话了。”

李荇巴不得她赶紧走,牡丹犹豫再三,还是叫住她:“不用,我们过来的时间不短了,夫人那里想必很快就要派人过来喊的。”

李荇微微有些失望,口不对心地道:“是呀,不必去瞧了。既然遇上了,我便去和姑母请个安。”现在么,还是抓紧时间和牡丹多说两句话吧。他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不是看到牡丹脸红害羞就算数。

雨荷见状,虽然没有真的去寻岑夫人,却也站得远了些,留空间给二人说话。

李荇横了横心,用雨荷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丹娘,你是怎么想的?你别怕,有什么只管和我说。我日后总会对你好的……”

牡丹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的,就是要拒绝,也要在李荇用功劳去换恩典之前说清楚,不要事后误人。便咬了咬­唇­,抬眼看着李荇道:“表哥,你知道的,我刚经过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公婆非常不喜欢我,主要原因还是嫌弃我对夫君的前途没有助力。我知道这种情况下过日子的艰难和困窘。虽然我知道你……但是过日子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也不想要再被人瞧不起,更不想因此成为你的拖累,那样很累。表哥还是当以前途为重。”

这相当于是拒绝了。

李荇眼里的光彩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他知道牡丹说的实话。父母与心仪的女子相比较,谁更重要?谁都割舍不下。父母对他的期望很高,纵然宁王应了,他们心里只怕也会很失望,不会对他怎样,但一定会间接把气出到牡丹身上……是他急于求成,不该事先就和牡丹说这个的,应该水到渠成后再说。左右她不可能马上就嫁人,他只要找着,也不可能马上就娶亲。

李荇心里千回百转,终于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淡淡一笑,不再提起此事,转而道:“你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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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86章 盼东风

牡丹见李荇转过话题了,轻轻松了一口气,道:“我在黄渠边上买了个庄子和一百多亩地,打算建个园子,将来种牡丹——就像曹家那样的。母亲打听到福缘师父是个治园的高手,特意领我来向他求教,想请他帮忙设计一下园子。”

李荇见她说起这件事来,一扫刚才的谨慎小心,眼睛发亮,神采飞扬,分明是非常感兴趣,便微笑道:“那么,请动了么?”

牡丹笑道:“福缘师父很平易近人,看了我画的草图,半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明天他会去看过实地,然后再做图。等到我那里弄好以后,我再请你们一起去玩。”

李荇意味深长地道:“我等着。”又问牡丹取个什么名字。

牡丹不好意思告诉他就叫牡丹园,改口道:“叫芳园。”

李荇笑道:“众芳惟牡丹,那倒也贴切。”

牡丹有些赫然,眨了眨眼:“刚才大和尚和我说这里的牡丹长得不错,我得看看。”说完弯腰去看那几株牡丹花,看到根部有大量的萌蘖枝后,便决定无论如何要买几株萌蘖枝今秋稼接。

李荇在一旁看她观察牡丹花,突然道:“你知道么?清华郡主醒了,前天,赐婚的旨意正式下了。”

牡丹皱眉道:“她的伤处无碍么?”总不成成了瘫子,皇家还要硬把人塞给刘畅吧?若真是那样,刘承彩这个尚书就当得太没面子了,唯一的子嗣竟然被这样不当作数的塞了个不成样的儿媳。就算是天潢贵胄,也离谱了点。

李荇笑道:“听说是没什么大碍,最多,最多就是走路有点长短罢了。”

牡丹很不厚道的笑了:“什么叫走路有点长短……”

忽听雨荷轻声道:“夫人。”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只见岑夫人表情不怎么好看地带着封大娘走了过来。

李荇反应还快,立刻走过去朝岑夫人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姑母安康。小侄适才随同宁王殿下来养病坊施舍做功德,听说这里有华亭鹤,特意过来瞧瞧,不防正好遇上表妹。本要过去同姑母请安,但听说姑母正在与慧生师父商讨正事,便想着稍后再去也一样。”

岑夫人扫了李荇和牡丹一眼,但见分明就是一对璧人,只可惜……虽然李荇说的这个话她并不是完全相信,但她也不是那莫名迁怒的人,暗自叹了口气后,便和颜悦­色­地道:“在说什么呢?”

牡丹见她收了眉间的不悦之­色­,松了口气,笑道:“正在说清华郡主终于如愿以偿要嫁入刘家了。”

岑夫人见牡丹谈笑自若,知她是真的不把往事放在心上了,便笑道:“也说来我听听。”

李荇应了一声“是”,便详详细细地说起事情经过来。

话说清华郡主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哭,也不是闹,而是在知道她醒了后去探病的诸人面前将刘畅唤去,然后叫刘畅靠近,接着一把揪着刘畅的衣领,当着魏王府诸人和宫中去探病的人逼问他,如果她瘫了,他会不会嫌弃她,不要她,悔婚。

虽说二人之间的婚约并未确定,根本说不上什么“悔婚”,但刘畅还是面无表情地当众回答了一句“不会。”于是,大家都满足了;于是,刘畅这两日也红火起来了,摇身一变成了重情重义的好汉子;于是,赐婚的旨意下达之前,刘畅先就顺利得到了个从六品上阶的司农寺丞的职位。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传出,说刘承彩父子为了攀龙附凤,简直是什么都不顾了。

岑夫人冷笑了一声:“这可真是皆大欢喜了。但愿他家从此过上想过的好日子。”

牡丹只是笑,挽了她的胳膊往外走:“嫂嫂们还等着呢。我也想打听一下,这寺里这些牡丹花是谁管的,想事先和他们定下这些萌蘖枝,秋天的时候好取了去稼接。”

岑夫人还未开口,李荇已经道:“这有何难?和慧生师父说过就行了。”边说边同岑夫人、牡丹告辞:“我还有事在身,不能陪姑母说话了。待我这里去同慧生师父说一声,便要走了,就不去前面和嫂嫂们见礼了。”

岑夫人心想人多嘴杂,李荇与牡丹一道去了前面,几个儿媳见了说不定又会说些什么不知轻重的话来,倒还尴尬,遂道:“行之你自去忙,不用管我们,慧生师父那里我们自会去寻。有空去家里玩,你姑父、表哥他们都记挂着你的。”

李荇微微一笑,也不坚持非要替牡丹去寻慧生和尚,拱拱手径自去了。

岑夫人又叫小沙弥去寻了慧生和尚,把牡丹的请求一说,那胖和尚不当回事地应了:“这有何难?只不过敝寺的牡丹向来有名,盯着的人多,不能多给,最多不过三四枝罢了。还望女檀越见谅。”

并没有说要钱。牡丹虽然猜着何家给的香火钱向来不少,约莫不会拒绝,但想着大概也只是一两枝,听他一口气许了三四枝,已是喜出望外,哪里还会挑剔嫌少?当下高高兴兴地谢了,自去与薛氏等人汇合不提。

因见天­色­还早,她并不急着回家,拉了岑夫人撒娇:“我还想去其他寺院道观看看,若是有这样的牡丹芍药,便和他们事先定下接头,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买不着。”

岑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出门这半日已是有些累了,她粗略一算,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寺院就有一百多所,道观几十座,牡丹要是一一寻访过去,那得花多少时候?当下便道:“我是没这个­精­神陪你的,你看看哪位嫂嫂有空,请她们陪你,再多带上几个人也就是了。”

牡丹还未开口,六郎媳­妇­孙氏已经笑道:“我在家里是最闲的,丹娘若是不嫌我聒噪,便由我来陪着吧。”

孙氏无儿无女,又是年纪最小的,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要她管,果然最适合。因此岑夫人只是略略一沉吟,便留了封大娘和几个粗壮的家丁给她们,再三嘱咐二人要小心谨慎,下面的人要仔细伺候,然后就由着姑嫂二人自去探访不提。

且不说牡丹到处寻访牡丹芍药名种,李荇急匆匆别了牡丹等人,在外面隐蔽处找到了候着的螺山和苍山两个小斯,主仆一道出了法寿寺,往自家铺子而去。才刚在铺子里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急匆匆地奔来报信,说是宁王妃发动了。

李荇紧张地一下站了起来。若是从前,他必然不会担心,生产就生产,最多派人回家去提前知会一声,让崔夫人准备一下贺礼就是了。而此刻,因为心里牵挂着那个人,牵挂着那件事,他无比期望宁王妃能平安顺利的生产,最好是顺利产下嫡长子,宁王心中一高兴,他再趁机献上那几件功劳,效果将是平常的两倍。

天­色­将晚,散市的钲已然响了,宁王府里仍然没有传来消息,李荇焦躁不安地命人收拾好铺子里的一应事务,上马回了家。

崔夫人已然听说了宁王妃发动的事,正与李满娘一道检视准备送去恭贺的一应物品,又议论起那位宁王妃秦氏来:“阿姐我以前和您说过这位秦妃没有?那真真是神仙一样的妙人儿,又生得貌美端庄,又善良大度,和蔼可亲,根本没有五姓女的倨傲之气。最难得是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琵琶,才情是一流的。不单宁王殿下敬爱她,就算是宫中的皇后娘娘也是多有体恤。要说这人的福气真的不是乱生的,生来就是太原秦氏的嫡女,又做了王妃,大婚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若是这一胎是儿子,以后只怕是愈发风光了。”

李满娘微笑着听弟媳说完,随手拿起一件崔夫人­精­心制作的小被子,道:“你这东西做得虽然­精­致,但只怕王府里根本不会用。依我说,你不如就送几件彩头好的小玩意儿罢了。他们父子都给宁王府当差,平时做的事情都在人家眼里呢,用不着你这样费心费劲。”费心费劲都是小事,拿去人家根本不会领情。似这些小衣服,小被子,皆有定制,从来都有专门的宫人去制,哪里用得着?只这些话她是不好说给崔夫人听。

崔夫人却不是个笨的,一听就明白李满娘是什么意思,不以为然地抿抿嘴,骄傲地笑道:“阿姐你是不知道,所以我才说王妃平易近人,这个可是她自己和我要的。之前,王妃的生辰,我们一道去恭贺,她偶然瞧着了我给邓司马家的小女儿做的披风,很是喜欢,特意让我做的。这不过是我的一片心意罢了,她用与不用,又是旁的话。”

李满娘知道自己这个弟媳最骄傲的就是这手绣工,既然宁王妃有意笼络这些王府官居,她也就不用再多管这事。因见崔夫人心情好,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今日我去窦夫人家中,你猜我遇着了谁?谏议大夫戚长林的夫人和女儿。”

崔夫人皱了皱眉,过了片刻才想起戚玉珠此人来,不以为然一笑:“怎么样?与她家那恶毒姑母的­性­子可像?”

本章完。

作者话:今晚休息一下,从明天开始加更。

国­色­芳华 第87章 她不知道

李满娘道:“­性­子倒是不太一样,最少在我面前挺温良恭顺的,样貌也不错。裴夫人也客气得很,还主动和我谈起了上次行之吃亏、几个孩子们挨板子的事情,表达了许多歉意。我瞅着,他家似乎是有其他意思在里面。”

崔夫人微微一笑,有自豪也有不以为然:“高嫁低娶,但咱们这个王府长史,可比不上人家那个谏议大夫。咱们这从商家起身的,也比不过他家世代官宦。”自家儿子纵然现在只是在外做生意,但也有那目光如炬的人看出他的优秀和潜力,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母亲骄傲的事情。也正国为如此,她才越发李荇­精­挑细选一门好亲事。

李满娘清楚得很,崔夫人这话不过是因为瞧不上戚夫人那品­性­,担心戚玉珠也差不多才会特意这样说罢了。需知,崔夫人这段时间给李荇找的人家,并不比戚长林家差,而且品行是第一等重要的。但李满娘并不打算就此事和弟媳深入讨论,左右她已经将此事带给崔夫人知晓,至于怎么挑儿媳,那是崔夫人和李元自己的事情。

只可惜了牡丹,明明那么大方善良的女子,又是李荇喜欢的,奈何崔夫人瞧不上……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其他事情,听说李荇回家了方才停下。从来清凉无汗的李荇,此刻竟然满头大汗,一眼看到二人面前的那堆贺礼,不由皱了皱眉头,道:“母亲这是要去宁王府送贺礼么?已经生了?”

崔夫人哈哈大笑,也不忌讳李荇是男人不懂这些,直戴了当地道:“哪有那么快?不过今早才发动,王妃是头一胎,身子又娇弱,今晚能生下就不错了。”

“这些贵人们,若是那些爱骑马­射­箭打球的倒也罢了,似这等又娇弱又从来娇养的,生孩子却是大关卡。”李满娘有些得意,说起来她生孩子倒是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她身子康健结实,平时爱动,没有刻意当回事,生孩子对她来说反而很轻松。边关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还有一个女子,独力生下孩子后,看到院子里的成熟的青胡桃,格外嘴馋,当下便自己爬上树去打了来吃。这京城里的女人们,虽然平时都爱骑马什么的,但又有几人能这样?

崔夫人听到这里,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旁敲侧击的道:“所以,这娶媳­妇­,身体康健是最重要的。”

李荇默然无语,心情越发不好。李满娘见状,忙道:“行之,上次我让你帮我打听房子的事情你可打听到了?”

李荇勉强打起­精­神道:“问过了,最近没有什么合适的。让人盯着的,一旦有合适的,我马上就去买。”

崔夫人也知道李满娘这是故意Сhā话的意思,便顺着道:“你可得给你姑母办妥这件事。”

奈何李荇并不答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在一旁坐了片刻后,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不吃晚饭了。”

崔夫人嗔道:“你这孩子……”不待她说完,李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窗外。她无奈地看向李满娘:“我承认那孩子是个不错的,我原本也不嫌她出身,毕竟咱们家也曾经是行商起家的,但就是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还有长那样儿,我总觉得那什么,月盈则亏,太美了可不是好事情。”

李满娘并不与她一起评论牡丹如何,只淡淡地道:“这过日子,还是得你情我愿才行。”

崔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阿姐你不知道,他对她有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前就记挂着的,若不是那孩子病得要死了,要冲喜,他措手不及,只怕早就提出来了。你以为他跑到外面去这两年,就只是为了那两匹舞马还有那什么生意?不是的。好容易才好一些,又闹了这么一出。那孩子将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就毁了!”她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坚毅,“与其如此,我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他的念想!他要帮她出火海,他要帮她出气,都可以,但就是娶她这一条,我坚决不许!”

李满娘也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李荇换了身鱼肚白的家常袍子,歪躺在茶寮里,目光涣散地看着渐渐­阴­暗下来的庭院。促织在草丛后发出悦耳的声音,茶寮前的朱李已经快要成熟,不远处廊下那十几株牡丹在夜风里轻轻摇曳,空气中飘来碧水煮茶的清香,明明一切如此美好,偏生他心里无尽的寂寥。

牡丹不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

他很小就认识了她,她从小就很美丽可爱,­性­子又大度良善。他每次去何家,总能看到她娇娇的,乖乖的靠在岑夫人身边,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凤眼看着他,糯糯地喊:“表哥……”若是遇到她高兴了,她也会调皮地学着大人大声喊他的字:“行之……”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喜欢她,那个时候小,还不懂得这许多。等到他大一些了,长到十一二岁的进修,他已经是青涩少年,懂事了。他总会趁旁人不注意,在一旁偷偷地偷她。

他知道她浓密的睫毛掩盖下那双眼睛有多美丽动人;他知道她撒娇的时候声音特别嗲,脸皮特别厚,像小猫似地蹭着人的胳膊,会把人的心蹭得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化成一汪水;他知道她不喜欢做针线活,也不喜欢厨艺,就只爱看杂书,爱种牡丹花;他知道她流泪的时候有多么让人心疼;他知道她有多么的敏感,总认为她拖累了家人。

十四岁的少女,明媚芬芳,虽然病弱,却丝毫不能阻挡她的美丽,他不想只做她的表哥。然而,终究是有缘无份,命运很诡异地和他开了玩笑,她的病突然加重,接着又是那个术士莫名其妙的话,她又莫名其妙的成了刘畅的妻子。她不知道他不是那个可以给她冲喜的人让他有多难过,但他总巴望着她能好好活下去。知道她闯过了生死关,知道她喜欢上了那个人,他想,他总是能忘了的,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照旧过下去,这个世上,他并不是只有他自己,父母家庭,他背负的使命太多太重,任何一样也放不下。

可是到底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他一旦看到了希望,就遏制不住地又燃起了希望。

李荇幽幽地看向那十几株牡丹,这些奇品牡丹,都是给她准备的,然而她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花开,她唯一一次来这里,已是花事已了之时。她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偏偏不能怪她。

碧水端坐在一旁,素白美丽的手熟稔优雅地拨弄着茶釜、银匙、竹夹等物,心思却没放在上面,她偷偷打理着一旁的李荇,见他眉头深锁,目光幽暗,很是不忍心,忍了又忍,忍不住出声相询:“公子今日办差还顺利么?”

李荇对待下人自来很好,就算是心情不好也不会苛责谁,虽然心不在焉,还是好生回答她:“还好。”

碧水还想再问他是遇到什么事了,李荇已然道:“茶煮好就送上来,你去吃饭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碧水愣了愣,无声地将瓯送到李荇面前的茶几上,又将驱赶蚊虫的香拨了拨,默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才走到院子中间,就见崔夫人身边的珍珑立在院门口朝她招手。

碧水端庄地走过去,笑着给珍珑行了个礼:“珍珑姐姐。”

珍珑笑道:“夫人亲手给公子爷做了馄饨,让我送过来,现下人怎样了?”

碧水忧愁地道:“正躺在茶寮里喝茶呢,不要我们在一旁伺候,就看着院子里发呆。你可知道他怎么了?”

珍珑叹了口气,左右张望了一番,道:“还不是那件事。”

碧水越发忧愁。

珍珑把手里的托盘递给她:“好了,我这就去禀报夫人,小心伺候着。”

碧水接过托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咬咬­唇­朝茶寮走过去:“公子,夫人给您送吃的来了。”

李荇低声道:“放下吧。”

碧水听了很是欢喜,立刻将那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在了他面前:“公子,这是夫人亲自下厨为您做的,闻着就挺香,趁热吃吧。”

李荇并不多话,握住筷子埋头就吃,顷刻,吃完以后,将筷子一放,道:“收了去,若是宁王府有消息传来,马上就来告诉我。”

这很快就要关闭坊门了,能有什么消息传来?碧水绞了绞手指,本想劝他两句,终究暗叹一口气,默默退了下去。

一碗味道鲜美的热馄饨下了肚,李荇觉得无论是身上还是心里都要轻松了些,他屈指轻轻敲击着茶几,慢慢地盘算起来。父母不接受牡丹,无非是因为希望他的前程更远大。那他就一步一步的来,证明给他们看,他不需要妻族来提携也是同样能做成大事的。待到他功成名就之时,想必他们也不会对牡丹那么挑剔了。那么,宁王妃能不能顺利生产,是否产下嫡长子,都与这件事情无关了,他要徐徐图之,立下更大的功劳。

夜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几点寒星在夜空中闪烁着,晚风将金银花的香气送过来,闻着再舒服不过了,想通了的李荇起身伸了个懒腰,大声道:“碧水,让人给我送洗澡水来。”

长夜漫漫,天还未放亮,晨鼓声还未响起,李荇就清醒过来。他皱着眉头披衣下床,轻轻推开窗户,但见一条璀璨的星河从空中淌过,超乎寻常的璀璨。他看着那条河,觉得是个好兆头,决定先把那粒珠子送过去。

既是要去见宁王,少不得要好生整饰一番,待他收拾好,往父母居住的正寝过去时,已是五更三点。

金­色­圆润的珠子在烛光下闪着如梦似幻的光芒,李元连连点头:“这珠子定然能得到王妃的喜欢。”说完这话,他狐疑地看着李荇,“早就准备好了的吧?为何这个时候才拿出来给我们看?你这次,又想做什么?”

崔夫人闻言,立时住了筷子,皱起眉头看向李荇,满脸的不悦。唯有李满娘专心致志地吃饭。

李荇微微一笑:“不做什么,孩儿只想多立几件更大的功劳,让殿下把更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去做。”

李元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道:“你能这样上进,我和你娘就放心了。”

李荇郑重其事地道:“儿子定然不会叫爹娘失望的。”

父子俩一道出门,还未走下如意踏跺,就见一个婆子脸­色­苍白地奔进来:“王府来人了,王妃薨了。”

李荇与李元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李荇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虽然已经想好了不在这个时候求宁王,但宁王妃的死,带来的不定因素却也是很大的。不过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最近宁王没有心思去管他的亲事了。

不要说李元与李荇,就是屋里的崔夫人与李满娘都惊得站了起来。李元与李荇快步奔了出去,李元身为王府长史,该他做的事情着实不少,只怕接下来几天都不能回家了。李荇却是要去准备若­干­丧礼需要的东西,也要忙得脚不沾地。

崔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孩子呢?”

那婆子配合主子的心情,做出万分悲痛的样子:“小世子是亥时一刻落的地,但王妃却是血崩,熬到寅时三刻就薨了。”

崔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李满娘抚了抚她的肩头,问道:“小世子的情况好么?”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听说也不是太好,好一歇才哭出声音来,好容易喂了­奶­却又全数吐了,王妃的身子实在太娇弱了。”

母亲死了,孩子的情况不好,无论是在什么样的人家,也是悲剧一桩,两个女人顿时沉默了。崔夫人抹了抹泪,进屋唤人收拾东西,准备前往王府吊唁。她心里越发坚定了信念,一定要找个身体强健的儿媳­妇­。

这一日,牡丹早早起身,由五郎陪了,一道去法寿寺接了福缘和尚,往芳园赶去。福缘和尚也不怕日头猛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后,又问清楚牡丹要留作种苗园的地方是哪里,随后笑道:“女檀越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水了。可以让水曲屈蜿蜒,把各种景物萦带为一体,环池有径,跨河有桥,再建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用四季名花、竹、异树、奇石点缀其中。到时候只需浮舟往来,便可将四季景­色­迟搅目中。”

说完也不问牡丹赞同不赞同,径自进了屋,拿了笔在牡丹所画的草图上运笔如风,飞快地画起来。他也学了牡丹的办法,只大略做个标记,然后勾勒上,写上一些小字。

牡丹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但见穿了一身月白袍僧衣的福缘和尚表情专注,平淡无奇的眉目散发出一种不可忽视的吸引力。她不由暗想,这就是属于智者的独特魅力罢?

阿桃今次不同以往,不用人吩咐,先就老老实实地煮了茶,又摘了后林早熟的李子洗净送进来,就规规矩矩地束手退了下去,跟着雨荷、封大娘一道去准备素斋。

五郎轻笑道:“这丫头倒不似你们先前说的那般刁滑。”

牡丹道:“她刚进我家的门,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也没有继续留她下来的必要。”眼睛却看到福缘和尚将园子后面那块桃李林一起画了进来,又将河道引了进去。如此,春日桃李缤纷之时,泛舟畅游林中,仿似误入桃源仙境,不由甚合心意。

日近黄错,福缘和尚方住了笑,笑道:“女檀越可还满意?”

牡丹又就几处不太明了的地方提了问,得到清楚明白的答复以后,感激地向福缘和尚行礼道谢。福缘和尚随了五郎一道去吃斋饭,见牡丹拿了图纸在一旁皱了眉头细心研究,便道:“女檀越不必紧张,既然图是贫僧与你一道作的,建园子的时候少不得要多来看几回,务必要叫它妥贴才是。”这园子日后好歹要托他之名,他怎能容忍自己这个半吊子给他修个不伦不类的园子来败坏他的名声?

牡丹喜出望外,索­性­再接再厉:“不如再烦劳师父一并推荐几个造园的匠人如何?”建造这园子,一个聪敏能­干­的施工队最是关键,与其自己去找,不如托请福缘和尚,想来他长期治园,手里必然有几个相熟的,知根底的工匠。

福缘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认真,也就大方应下:“行,明日贫僧就让人去问问他们工期可对,然后再让他们来与你们谈工钱。”

五郎少不得又叫人送上素酒谢了一回。

待兄妹二人将福缘和尚送回法寿寺,回家途中从安邑经过时,看到各­色­车马人流不断地涌进安邑妨,端的异常热闹。五郎以生意人特有的敏感和好奇命随从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片刻后,随从回来回答:“是宁王妃薨了。”

牡丹的眼前顿时浮现当初她回家途中遇到的那们丰润如玉,神­色­柔和的女子,忙道:“是什么缘由?”纵然猜着大概与生产有关,但她总想问个清楚明白。

那随从道:“这个倒是不曾打听清楚。”

雨荷因是昨日听到牡丹与李荇那番对话的,想着此事与牡丹、李荇之事­干­系莫大,需得仔细问清楚才是,便主动道:“待奴婢去打听。”待得牡丹默许,她便骑马入了安邑坊。不多时,打马回来,不胜唏嘘:“竟是难产,那小世子倒是平安,但也真可怜。”见牡丹默默不语,不由对牡丹与李荇生出十二分的同情来。

五郎倒是没放在心上,毕竟这天家的人与他离得太远了,他只记着李元是宁王府的长史,宁王曾经为了牡丹的事情开过口:“这下子李家舅父可要好生忙上一段时候了。”

当初宁王曾经为你的事情出过面,虽则最后不曾成功,好歹也是开过口,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不能去吊唁,便备一份丧仪送过去罢。“

牡丹心想这送丧仪的人何止千百,自家送丧仪去,只怕也没人认得是谁,就算是托请李家送过去了,也怕倒会引得旁人笑话李家的亲戚借机攀搭,便道:“总归只是心意,不如以此为由,施舍做功德,保佑小世子平安成长更有意思。”

五郎听她这个意思,竟然是不想要旁人知晓的样子,想了想,觉着本就是为了尽心,也不是做给谁看,便道:“也罢,就依得你。”

牡丹道:“事情是我的事,这钱便由我出。”

五郎本想劝她,建园在际,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但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就不再劝。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门房过来牵马,笑道:“李家姨夫人一道过来了。”

牡丹猜着李满娘大概是陪着崔夫人一道来吊唁,却不好跟着崔夫人在王府久留,故而趁便来自家歇息的。因着李满娘不是那挑剔的人,于是也不入内换衣,只将马鞭递给雨荷,先与五郎一起进去拜见李满娘。

李满娘正与岑夫人讲边城故事,见五郎牡丹来了,见过礼后,笑着将牡丹拉过去,执手细看:“与前些日子比,好似黑了些。”

岑夫人嗔道:“成日总骑着马往外跑,能不黑么。”

李满娘道:“这样子好,身体健康最重要。”又问起牡丹建园子的事情来,牡丹一一答了。

五郎心想着,牡丹虽是默默尽心就可以的意思,但李家是请宁王帮忙的人,此事不要宁王府知晓,却要李家知晓才是,省得李家还当自家人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便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宁王妃的丧事上,又说起了牡丹的打算。

李满娘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倒是心善,周到,奈何那孩子是个没福的,适才我才与你母亲说起,那可怜的孩子竟没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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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记得当初宁王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有筒子说她预感到宁王妃会难产而死,真敏锐啊——

国­色­芳华 第88章 取舍之间

牡丹知道李满娘不会拿这种事乱说,沉默片刻,叹道:“就算是尊贵如斯,也逃不过一个命字。”

岑夫人道:“何尝不是呢?所以说这福气不是乱生的。有了那命,还得有福气去享才是。罢了,要做功德,就做两份罢,求佛祖保佑这呣子二人来世平安喜乐。”

薛氏却想得更深远:“这事儿对舅父没什么影响吧?”

李满娘道:“应该没有。只盼宁王殿下早些打起­精­神来才好。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一直盼望着这孩子,谁知道会这样……这打击不小,今日已是哭晕过去两回了,还是宫中来人才劝住了的。”

众人又感叹了一回似这等天潢贵胄,如此情深义重的实在少见。牡丹却在一旁想起前世的事情来,那个时候爸爸与妈妈总爱互相开玩笑,问对方,若是一方死了一方会怎么办?多久嫁娶新人?爸爸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娶!我就为你守身如玉一辈子!在我心里,就没有能比得上孩子她妈。”

妈妈明明知道不太可能,却还是非常非常喜欢这样的回答,边甜蜜的笑,边怪爸爸说假话。

爸爸又说:“那我先死了你怎么办?”

妈妈就会非常生气地拧起眉毛,恶言相向:“要死你就早点死!别拖到后面我老了没人要才死!你死了才好,让人享受你的房,让人享受你的车,让人叫你老婆做老婆,让人叫你女儿做女儿!”

爸爸深知妈妈的秉­性­,晓得这恰恰就是舍不得他的表现,总是哈哈大笑:“为了不让别人占我便宜,那我还是不要死了。”

后来却是妈妈早早就去了,爸爸刚过一年就重新娶了其他人,那个人果然住着爸爸和妈妈的房子,开着爸爸和妈妈一起买的车,叫妈妈的老公做老公,除了她不上有叫那人做妈妈以外,其他的都被妈妈当时的话应验了。

虽然她为爸爸这么快就重新娶了旁人而非常不舒服,但她还是冷静地接受了事实。毕竟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真的是非常伤心,茶饭不思,很长一段时间都蔫巴巴的,遇到那位之后才又重新­精­神起来。不论怎样,毕竟是她的爸爸,他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人生,她没有自私到要爸爸孤老悲伤一辈子才满意。她安慰自己说,已经没了妈妈,爸爸能过得好总比不好的好,妈妈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牢牢记着就好。

待到她来这里以后,她就淡了对爸爸的怨,万分庆幸爸爸身边还有那个人,不然中年丧妻丧女,又独自一人的爸爸就太可怜了。这样想来,爸爸能这么快恢复过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妈妈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希望爸爸能过得好。

但她常常会想,这世上,谁又真的离不开谁?那种非卿不可的感情,不是没有,也固然感人,但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罢?宁王这样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娶妻的,就算是他果真忘不了秦妃,皇家也不会容许宁王妃之位空虚,年深日久,再想起那个神­色­柔和的美丽女子来时,他又还记得多少?面目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的罢。

少女怀春的英娘荣娘俱都觉得宁王真是太痴情了,虽然不敢明说,但言下之意都是希望自己的未来夫君就是这样深表款款的人。牡丹认真地道:“其实,不管遇到什么事,多为活着的人着想,才是最妥当,最明智的。”

英娘和荣娘有些发愣,不太明白牡丹的意思。

李满娘与岑夫人却是非常喜欢牡丹这句话,岑夫人探手握住牡丹的手,欣慰地笑道:“这话极对。你们都要记住,活着的人才最重要的。人活着,不是单为了自己。”

何志忠,大郎等人大步走进来,只听到了后面这句话,笑道:“这话说得对,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儿来?”

众人少不得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给他们听,何志忠叹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去做罢。”才叫人摆上晚饭,外面又来了人,这回却是崔夫人从王府回来,绕道来接李满娘归家。

何家人热情地接了崔夫人进屋,岑夫人关怀地问道:“可吃饭了?”

崔夫人热得满头大汗,却不忙先回答,接过牡丹递上的茶汤先喝了个­干­­干­净净,才叹道:“吃什么,连坐都没有。又热又累又渴又饿,旁人吊唁之后便能回家,我却不能的。”

岑夫人赶紧命人给她布置了碗筷,拉她在自己和李满娘之间坐下吃饭,道:“这种事情是没法儿躲的,谁叫表哥做着王府长史呢。表嫂都这样累,表哥只怕更累吧?听说去吊唁的人很多?”

崔夫人眉头深皱:“可不是么?他就一直站在那日头下面,不住地迎来送往,片刻不得休息,偏今日这鬼天气又热又闷,一丝儿风都没有,我真怕他一个支持不住就中了暑。最要命的是,宁王殿下竟然病倒了。他简直顾哪头都不是。”

宁王病倒的消息远比宁王妃薨了的消息更让李家人担忧,毕竟,他们的一切都押在宁王身上,何志忠善解人意地道:“不用太担心,宁王这是忧思过度,他平时身体康健,人也年轻,又有宫中御医调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过些日子自然会好。”

崔夫人叹道:“愿佛祖保佑他。”

吃完饭,崔夫人和李满娘要走,牡丹与岑夫人,薛氏送她二人出去,崔夫人亲热地伸手拉住牡丹,仿佛完全忘了宁王府的糟心事,不住口地夸赞牡丹好。牡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味只是微笑。

崔夫人说着说着,竟然就转到了牡丹的婚配问题上去:“这女人最美好的就是这几年的光­阴­,还是应该把丹娘的婚事当作一等一的大事来抓紧办才是,细细的挑,细细的选,时间充足才不会误了大事。”

岑夫人心头一跳,只当是崔夫人又知晓了昨日李荇在法寿寺见了牡丹的事,这是借机来断祸根,来作防备的,心中便有些着恼,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表嫂说得极是,丹娘的婚事我一直记在心中呢,她前回吃了苦头,这次我怎么也不会再给她找个那样的人家!但凡有一丝嫌她不好的,就定然不会让她去受那委屈!”

那样的人家,和刘家相同的人家不就是官宦人家么?但凡有一丝嫌她不好的,不就是说自己家么崔夫人虽然心知肚明岑夫人这话是专门针对自己的,却也怕岑夫人因此果然着了恼,以后再不好见面,忙假作没听出来岑夫人的意思,装糊涂:“是呀,是呀,丹娘这样的人儿,我见犹怜,是要好好挑一个。”想心不定,又回头看着牡丹:“丹娘,你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直就把你当女儿一样的看待……”

崔夫人还未说完,就被李满娘狠狠拉了一把,示意她赶紧闭嘴走人。崔夫人满嘴苦涩,她也不愿意这样,但看了今日宁王府的事,她无论如何也要防患于未然。

牡丹假作不懂她什么意思,落落大方地朝她行了个礼:“谢表舅母关心,丹娘心里一直都记着你们的情,从来不敢相忘。”

岑夫人满腹闷气,勉强撑着笑脸将崔夫人与李满娘送出了门,回头看到牡丹乖巧地立在一旁,有心想教训她几句,想想又不是女儿的错,反倒是女儿心苦,不由又将气咽了回去,暗自将雨荷叫过去严厉训斥一顿,耳提面命一回,叫她再遇到昨日法寿寺那咱事情的时候,一定要拦住,不许二人再私下见面说话。

待雨荷走了,岑夫人又关着门朝着何志忠发了好大一台脾气:“我以前当她是个知理懂礼的人,也古道热肠,她不想和我家结亲,我也没说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那样对待他们家的人。她倒好,竟然跟到我家来暗示我!把我家的人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就是那不要脸不要皮,粘上去就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以后不许你们再去找他们家帮忙!她看不上我的丹娘,我还瞧不上他家呢!”又怒气冲冲,搜肠刮肚地找了一通李家的缺点来说。

何志忠却是冷静的多,看事情也能一分为二地看,默不作声地坐着看帐簿,听她说得累了,适时递上一杯茶汤:“润润嗓子,你的孩子是宝贝疙瘩,人家的孩子也是命根子,为了这么件事情就将人家贬低和一无是处,有些不妥吧?明明是上了年纪的人,偏生就像个小孩子,越活越回去了,你这些话让家里人听到,会怎么看丹娘?丹娘听到,又不知道要想多少,她心思向来极重,你还这样嚷嚷?”

岑夫人出完了气,也觉得乏了,喝了茶,软软地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实在是过分了些。”

何志忠放下手里的帐簿,拍拍老妻的手:“有这置闲气的时间,你不如替丹娘好生寻一门妥当的亲事。这样一来,就诸般烦恼都没了。”

岑夫人愁道:“我这些日子也在四处打听呢,奈何那可恶的刘家传出了那样的谣言!不然求亲的人早就把门槛给踏破了!叫她远嫁,我是舍不得的。再等等吧。”

“我也舍不得她远嫁。”何志忠叹了口气,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先前五郎和我说了,他背着丹娘问过福缘师父,丹娘那个园子若要建得极好,花费绝对不少,我替她算了,她的嫁妆虽然不少,但多数都是实物,若要建园,购买大量的牡丹,名花,奇石,也够,但只怕就要捉襟见肘。这园子又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收回成本的。上次宝会从刘家那里挖回来6千万钱,明说着给她她是不要的,不妨咱们背着她,让五郎帮她修园子,暗里就将这些材料钱给减了,你看如何?”

岑夫人道:“自然是好的,但就是要做得小心,不要露出马脚,又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将来几个儿子得到的远远胜过丹娘许多,然而还是有人不知足。”说着又和何志忠说起一件事来:“这家里这段时间又开始闹鬼了。”

何志忠皱眉道:“怎么说?”

岑夫人揉揉额头:“五郎媳­妇­在床下挂了斧子求子,谁想那斧子却不知什么时候失了影踪,这又不知道是谁不希望她生儿子。”

何志忠叹了口气:“个个的心都大了……”

岑夫人道:“你原来是打算让大郎领了三郎,五郎做珠宝生意,二郎领了四郎,六郎做香料生意的吧?”

到底是知夫莫若妻,何志忠道:“是。”

岑夫人道:“但你事先没和他们说清楚,你看宝会那日,你让大郎家里的两个孩子去,二郎媳­妇­和三郎媳­妇­心里都不高兴,觉得你偏心。一次两次儿子们也许不觉得,但一连来上几次,只怕也会跟着有想法。

一觉得偏心,心里就有了怨气,哪里还肯如同从前那样和平相处?卖力­干­活?心不齐,就要出大问题。加上其他几家都有儿子,就四郎家里只有一个芮娘,六郎家里更是儿女全无,他们一定会担心其他几家欺负他们没儿子,分家产的时候也会吃亏。这斧子的问题恰恰就说明了这事儿迫在眉睫,你还是先说清楚了的好。他们心里有了底,也就不会乱了。”

何志忠扬了扬眉:“那你说,该怎么分才妥当?”纵使知道老妻平时为人还公允,但到了这关键时刻,谁没有私心,谁不会偏向自己的儿子多一点?但对他来说,妾也许算不得什么,儿子却一样都是他的儿子。

岑夫人淡淡地道:“老大是长子,以后还要指望着他多照顾一下弟妹子侄,祭祀什么的都是他的事,他的脾气也在那里,不是那种不懂事,贪心的,他媳­妇­也不错,自然要多得一些,其他几个人,平分。”

何志忠没有想到岑夫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惊得立时站起身来,也忘了掩盖情绪,把脸递到岑夫人面前盯着她道:“你怎么这样想得开?”

岑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丹娘能忍下她嫂嫂们的##,又当着大家说不要这些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家和万事兴么?难道我做母亲的,还没她懂道理?他们有本事,给他一块瓦碴也能变成金子,若是没本事,给一块金子也能变成瓦碴,一家人,只有抱成团才能立足,那些破家灭门的,哪家不是因为心不齐,失了和才会遭了灾?”

何志忠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但铺子是不能分的,各家凭股。今后也要听大郎,二郎的安排。”

岑夫人淡淡一笑,不是她自夸,庶出的两个儿子谁也比不上她的四个儿子能­干­懂事。还有她的小丹娘,再没有那样良善大度的孩子了。李家看不上,哼,她还看不上李家呢!

且不说何志忠夫妻二人在这里盘算大事,只求家和万事兴,拧成一股力越过越兴旺,此时牡丹披着件粉红­色­的软缎袍子散发歪在床上,任由宽儿与恕儿一人在一旁给她用药水揉腿,每当揉到酸痛处,总忍不住要怪叫一声:“轻点,轻点。”

林妈妈道:“不要松手,就要用力才能很快解乏,不然明日你的腿脚更疼。”又抱怨:“自家身子本来就弱,还不自外爱惜着些,又骑马又晒太阳,走了这么多的路,能不疼吗?”

宽儿与恕儿抿着嘴忍着笑,手上半点不松,牡丹只得哀嚎不已。甩甩在一旁瞅着,很快就学会了她怪叫的的声音,甚至叫得比她还要凄惨婉转些:“轻点……哎呦……啊……”

牡丹听它叫着叫着,竟然就听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气得扔了团纸过去:“闭嘴!”

甩甩怪腔怪调地笑起来,雨荷从另一间房给牡丹熏完衣服,听到这边的笑声,快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甩甩提了出去,气得人来疯甩甩大骂:“死荷花!”

雨荷也不似往常那般教训它,只将它放到熄了灯的黑暗处,就不再管它。

少倾,众人服侍牡丹躺下,尽都散了,雨荷 洗漱­干­净,默不作声地抱了被子进来值夜,牡丹早就注意到她脸­色­不好看,便叫她过去:“雨荷,可是夫人骂你来着?其实夫人也知道不­干­你的事,她只是气不过。”

雨荷垂头道:“奴婢知道的。奴婢不是为了这个难过,奴婢是为了您难过。”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牡丹忍不住笑了,往里挤了挤,拍拍床叫雨荷躺下来:“来,你来陪我一起睡。左右我身上疼,也睡不着,咱们说说话。”

雨荷犹豫片刻,见牡丹一双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也就小心地侧身躺在了外沿,尽量不去占牡丹的被子。牡丹微微一笑将薄被盖到她身上:“既然叫你躺着,你就放放心心的,若是病了,倒让我过意不去。”

雨荷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方道:“丹娘,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牡丹睁眼看着帐顶上的花草虫纹,轻轻一笑:“不打算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事是讲究缘分的,强求不来。今后我仍敬他如兄长,其他的,便算了。他此时想不明白,今后总有想明白的时候,你要记得提醒我,休要让我不小心又做出让人误会的事体。倒是你,你年龄也不小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雨荷的脸不由滚烫起来:“说您呢,怎发突然就绕到了奴婢身上。”

牡丹认真地看着她:“我不会硬给你安排你不喜欢的,但你若是有什么打算,第一个告诉我,我必然为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雨荷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吃早饭的时候,何志忠神­色­严肃地宣布了他与岑夫人商量之后得来的有关家产的处置方式,众人反应各异,但更多的是不相信。

岑夫人淡淡地扫视着众人的表情,杨姨娘,甄氏,孙氏,三郎,六郎很快就由震惊变成了欢喜,儿子最多的白氏脸上是按捺不下的不甘心,吴姨娘则是惊慌失措:“使不得,使不得,长幼有序,尊卑有序,使不得。”她这话自然而然地引起了甄氏,杨姨娘,六郎,孙氏等人的不满,但杨姨娘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道:“就是,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好似要散了似的。”

岑夫人暗自冷笑了一声,缓缓道:“当然不是现在,只要我和老爷还活着,这家就散不了!家和才能万事兴,我们只是先让大家有个底,只要还和从前那样儿好好地做事做人,将来谁也少不了好处。现在你们赚得越多,到时候分的就越多,赚得越少,分的就越少!休要一天到晚尽做那些无聊,损人不利己的事儿!若是被我们抓到,不拘是谁,惩罚绝对不会轻的!”

众人皆诺诺,虽然也还是有人会不满意,但大多数人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气氛相比从前就欢乐轻松了很多。牡丹在一旁旁观着,松了一大口气,在她看来,何志忠夫­妇­,无疑是极睿智的家长。这方式就如同董事长将股份分给了员工,员工之间自然也还会有利益引发的矛盾,但大方向对大家都是有利的,那么就算是闹腾,也会有分寸。

宁王的事情何家管不上,按着先前商量好的为秦妃呣子做了功德后,一家子就把心思放在了各自的事情上,经过六七天忙碌不堪的准备,芳园终于如期开工了。

牡丹跟着五郎一道早出晚归,日日在工发上巡视,偶尔福缘和尚也会自骑了驴去指导。先前一切顺利,直到这一日,因为要改水疲乏的缘故,那条从黄渠引出来的河水给牡丹引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国­色­芳华 第89章 邻里

隔夜下了一场暴雨,那条因为扩宽河道而变浑了的河水越发的浑,芳园也因此一日之内就来了两拔人。

第一拨,来的竟然是宁王庄子上的一个姓邓的管事。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五郎监工去了,牡丹少不得亲自接待他。

邓管事乍一见到牡丹,有些愣神。但他很快就将那种惊讶压制下去,把多数权贵家中的管事们面对普通老百姓时所共有的那种习­性­拿出来,表情倨傲,鼻孔朝天,袖着手,也不接阿桃递上的茶汤,只拿眼睛瞟着牡丹,拿腔拿调地道:“你就是这芳园的主人么?”

牡丹虽然恼他无礼,但也知道这些人将来就是她的邻居,更何况她背后还有宁王府,不能轻易就得罪闹翻,少不得耐着­性­子赔笑:“正是。敢问邓管事此来所为何事?”

那邓管事来之前早就把这芳园的主人身份来历打探得清清楚楚,晓得牡丹不过是个富商的女儿。故而一听牡丹这个话,立时就不高兴了,他去其他有头有脸人家的庄子上,人家管事这样问他,还有一点道理。分明就是这样一个有几文臭钱的商家女,怎敢在他面前托大!当下便冷冷地道:“不敢!不过就是咱们庄子里的一条小溪,好端端的就变得浑黄不堪了,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那样子,就像是牡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杀放火的样子似的。牡丹暗自忖度,这几日工人在扩宽河道,又四处挖掘,想必河水流到下游时变得没有往常那般清澈也是有的。可是,宁王庄子离这里那么远,流到那里的时候还这么浑么?前两日没听说,下了雨后才这样,兴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

暂且不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就说这河,当初周家卖宅子、卖地给她的时候,就明明白白地说过,这条河是周家人花了大价钱自己去引来的水,事后她也向庄户打听过,证明事实果然如此。但又和这宁王庄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宁王庄子其实也是沾了这条河的光,就将这水引了去用的?且不说这邓管事的目的是怎样的,光这沾光的人不问情由便气势汹汹地追上门来找主人算账,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然则他不客气,她还是应该先讲道理才是。牡丹便道:“咱家这条河这几日也是浑的,不过是因为我命人扩宽河道的缘故。过了这些天自然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这河与贵庄上的小溪是相连的,也没想到流了这么远水还浑,不过前两日也还好,想是昨夜下了暴雨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是我想得不周到,没有事先去打个招呼。”

谁知这邓管事却是不让人的,见她年少美丽又软糯,身边也没个男人帮衬着,越发做脸做­色­,怒道:“这条河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笑话!下雨?哼!你从前没动工之前,就是连下三天三夜的暴雨也不曾浑过,如今做了这种事情,却害怕承担责任么?”

遇到如此狐假虎威不讲理的豪门刁奴,牡丹先前怪自己没有派人先去同下游庄子打声招呼的不过意此刻也化作怒气,便也沉了脸,却不回答他的话,只转过头去冲着在一旁吓得白了脸的阿桃:“阿桃,去把你爹叫来。”

邓管事只是冷笑,看牡丹到底想怎样。这种小人物他见得多了,只要端起架子,抬出宁王府的名声来,随便压一压,就会吓破了胆子,到时候还不是指哪儿就是哪儿,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少倾,胡大郎来了,规规矩矩地立在帘下道:“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牡丹笑道:“我就是问问,当初我买这地的时候,周家的老管事分明说得清楚,这条河是先前的周家花了钱去黄渠引来的,可有这桩事?”

胡大郎适才已经听阿桃简要说过几句,便认真回答:“的确有这件事。周围的庄户,有许多都是见证人。这河本来就是这庄子的。当初挖河的地,俱都是出了钱的。”

牡丹瞟了那管事一眼,见其已然怒发冲冠,便微微一笑,继续道:“那我问你,这河流到下游,可都经过些什么地方?可是又经过谁家的庄园了?”

胡大郎道:“这河道却是绕了一个弯后,后又流入曲江池。不过当时这附近有好几个庄子都曾经上门来和先主人打过招呼,借了这河的光,在周围另行挖了沟渠引入各自庄子中用的。有要给钱的,先主人说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从不曾收过谁家的钱。”

没有想到那日一声不吭,蔫巴巴的胡大郎,说起这些来的时候竟然是条条有理,句句都说在要害处。这一席话听得牡丹心满意足,不由又多看了胡大郎几眼,满意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胡大郎退下,她方才又回头认真诚恳地对着那邓管事笑道:“是我疏忽了,原来贵庄也曾引了这条河的水去用。那我这上游动工,果然是会影响到下游,虽然隔了十里远,想来也还是没有先前清澈。”她顿了一顿,眼看着邓管事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又笑道:“邻里邻里,出了这种事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又是女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请问管事可有什么妙计,还请指点一二。我让他们去做就是了。”

若是个知晓道理的,就该收敛,随意两句话打发过去就好了。偏那邓管事是个凶悍刁蛮的,越发觉得牡丹软弱可欺,猛地站起来,声­色­厉地道:“怎么办?当然是马上停工!”

不过王府一个奴才,也敢如此欺负人!牡丹一口怒气憋在喉咙口,几次往上冲,好容易才忍住了,淡淡地道:“管事这主意虽然妙,但只怕不合情理是。我这房屋地亩统统都是在衙门里申了牒,记录在档的,我自在我家的地头挖我家的地,扩我家的河道,天经地义。”

是的,这个时代商人地位低,被人瞧不起,她是商人女儿,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但那又如何?她从不认为自己就低人一等,也不认为那些所谓的皇子皇孙、文人官宦就比自己高级多少。她会尽量去适应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但那是为了好好的生活下去,越过越好,并不代表她占着理也要卑躬屈膝,任人骑在头上欺凌却不敢发声。

邓管事见她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不吃硬,不怕吓,嘿嘿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道:“好呀,你是在你家的地头挖你家的地,扩你家的河道。但你可知,宁王殿下这几日就在庄子里,他日日都要坐在那溪边读书的,你扰了他的清净,该当何罪!”接着手指就挖到了牡丹的脸上。

寻常庄户老百姓一听到这种话,一看这架势,无一不是被吓住任由拿捏。偏牡丹不是那种可以任意拿捏的,她不但不退,反而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推开已经自行挡在她前面的封大娘和雨荷,盯着邓管事不软不硬地道:“说来也巧。我家表舅刚好是王府长史,我家中也曾觍颜求过殿下恩典,前些日子也晓得宁王妃与小世子不幸薨了,殿下病了,却不知殿下已经来了庄子中。若是我真的犯了大错,自然该前往请罪。管事是见惯大场面的,懂得的多,还请教我,我犯了何罪?下次也好不再犯错。”

邓管事无言以对,片刻时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却不知牡丹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宁王亿薨了,宁王病了也不在庄子果然是真的。因他拿不准,却也不敢相逼太甚,只得虚张声势地冷笑一声:“只怕有些罪过,你想改也迟了!小娘子,听老夫一声劝,做人还是莫要太张狂的好!”言罢一甩袖子走了。

她呸,什么老夫,老狗还差不多!牡丹懒得看他,懒洋洋地道:“慢走!烦劳大娘帮我送送客。”

封大娘默不作声地送了邓管事回来,愁道:“丹娘,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他就发了那么大的火,虽然这回是赶走了,只怕回头又要设计了其他借口来找麻烦。”

牡丹冷笑道:“他一开始就冒火,大抵是因为我没奴颜媚骨,点头哈腰地问他这个王府的管事到底有何吩咐,而是问他有什么事,他觉得冒犯了他。但就算是我装孙子捧着他,也还是躲不过他来找麻烦的,他本来上门就是没安好心。大娘,你真的相信这河流了十里远又转了几道弯还会是浑黄不堪的么?分明就是故意来寻麻烦的。我倒不是说这河是我的我就不管下游的人,但好好的说,商量个章程又会怎样?叫我停工,他凭什么!我若这样就退了步,以后我还怎么在这里立足?只怕随便是个人都可以欺上门来了。”

五郎得到消息赶过来,听牡丹说了这话,深以为然:“只怕其中别有隐情,回去使人好生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缘故,也好事先作好防备。”

“我适才使了个可靠的庄户,让他沿着河道下去看看,下游可是真的浑的厉害,到宁王田庄附近又是什么样子。是否真的如同那管事所言,也好做到心中有数。”牡丹眨眨眼,作沾沾自喜状:“难道是因为这块地占位太好了,先前因为那个谣言没有人买,见我轻轻松松买了又眼红?这是不是说明,我这块地的地价已经涨了呢?说不定转手一卖就远远不是当初那个价格了。”

五朗被她引得微微一笑,忍不住弹了她的额头一下:“才刚买来就记着要卖,哪里有这种道理?不过你说的这个倒是有可能。但总不会是宁王的意思,他现在根本就没心思来争抢这地,应当只是下面人在捣鬼。”

牡丹轻轻叹了口气:“娘百般不愿再沾李家的光,但这光还偏不得不沾。若我不是抬出表舅来,那人也不会走得这般快。”

五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只不过他刚好是宁王府的,除了李家,爹爹也还认得旁人。你也不必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临时搭起供饭的大厨房里做好了饭,雨荷将牡丹与五郎等的饭菜送上来,牡丹忙了大半日,早就饿了,比往日在家时多用了半碗饭。五郎见她吃得香甜,笑眯眯地道:“就要经常出来动动,有事做着才有­精­神。”

牡丹道:“五哥你还别说,我真的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比前些时候强壮多了。以前骑马从这里到家中一个来回,再略略走一段路,两条腿就酸疼得不得了,现在根本不会了。”

五郎笑了笑,心想过几日大批材料要送来,不如将牡丹支使开更方便些,便道:“你不是还要去准备今年秋天要用的牡丹种苗么?这几日不是要紧的时候,你只管与你六嫂一道,该去打听的继续打听,该预定的继续预定,这里有我就好。”

牡丹应了,兄妹二人才放下碗,阿桃又忐忑不安地来报:“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听人说,先前就在那河道边游了几遍,才让人来通报的。”

这又是何方神圣?难道这条河的污染影响果然如此之大?五郎与牡丹对视一眼,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桃道:“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他说他是这附近姓蒋人家庄园的仆役,叫邬三。”阿桃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刚来了个王府庄园的管事,又来了这么一号人,也不知道又是哪个权贵家的?又要找什么麻烦?如果这庄子这地用不成了,是不是又要转卖?

牡丹听说是蒋姓人家的仆役邬三,忙道:“快请进来。”又和五郎解说了这邬三的身份:“约莫是蒋长扬家里的仆役。”

五郎听说是蒋长扬的家仆,疑惑不已:“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穿着灰­色­圆领缺胯袍的邬三满脸是笑地走了进来,五郎忙请他坐了,叫雨荷奉茶,牡丹先谢过上次他送药去,寒暄了几句方道:“本是打算弄好以后再登门拜访的,以后就是邻里了。”

邬三笑道:“不敢不敢。小人今日来,却是为了那河水的事情。”

牡丹忙道:“可是贵庄的用水也浑了?”胡大郎说当初几家人来商量引用这河水,莫非蒋家也是其中一家?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那日邬三说送檐子过来,她们并没有等多长时间,可见蒋家离宁王府的庄子并不远,兴许就在这河的下游也不一定。

邬三笑道:“小人可以说是为了此事而来,也可以说不是为了此事而来。”

牡丹听他这话似别有用意,但想着就凭蒋长扬的为人,也断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来找自己的麻烦,既然来了一定是有其他因由,便道:“还请邬管事细说分明。”

邬三微微一笑:“这河的由来,我家公子和小人也是知道的。本来就是大家都沾光的事情,主人家要动工无可厚非,左右又没有谁喝这水,浑上两天也就不浑了,不是什么要紧的;再说这河流到下面,绕了几个弯,又是从侧面开的沟渠引的水,不会浑得那么厉害。所以对我们庄子上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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