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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 > 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至少从脸上看局伍经理是喝醉了。他个子本来不低,现在靠在门框上比平时矮了半截。脸更见长皮­肉­更松驰。嘴角上的两撇胡子难看地垂下。而他的一双眼睛,平瞪得牛铃般大,发着光,现在,只有绿豆大的那么一点亮了。“然而呢,然而呢。”他说,手指着凤友,“你来­干­啥?你想­干­啥你想­干­啥?想跟小小刘­干­啥?”那个“啥”,在当地话里,一直说成“哈”的,此时在他嘴里说成了“牙”。

凤友的脸已经变得煞白,比死还难看了。“天啊”,他对自己说,“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为什么要那样?”他一直想着那件事。按当地的风俗,如果新生儿夭折,通常是要卷到炕席里埋到苞米地的,绝没有扔到水井的道理。也许,那孩子根本没有死,是那女人把他处理掉的?想到这里,凤友几乎要发疯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那样给处理掉了。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啊。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好在家人还都没起来。他扑倒在炕土,越想越害怕。厕果当时有人看见他……如果那孩子地下有知,对他也记恨起来……如果……他不敢多往下想了……

跟刘颖玩了一天,他心神安宁,越来越幸福,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伍经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真把凤友的真魂吓出来了。伍经理哈哈大笑,使劲拍了凤友一巴掌,说“然而哩,没事,俺逗个乐子呀!”凤友这才明白他是开玩笑,想笑,却要哭了。刘颖在一边看着这情形早就乐得没了气。凤友站起,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他自己都没听清。对伍经理,他还是从心里敬重的。虽然在许多时候凤友不满,因为他的家长作风,他的任人唯亲,和他的种种粗鲁。可是,他毕竟是长辈,本屯最有权威的人。很小的时候,凤友就学会了对他的尊从。伍经理更有力地拍他的脖子,使凤友的头更晕了:“说呀,你小子,然而你,你咋到小刘屋里来哩?”“我……”凤友看着刘颖,说不下去了。“是我请他来的。”刘颖说,声音清亮,眼睛更亮。“不行吗?”

伍经理跟刘颖的父亲,近年来发展出一种友谊。刘县长听说了巴兰屯搞的农工商联合体,认为是成功的经验,就到县上推广了。他认为一个农民企业家不但可以变穷为富,而且还能变成最好的社会主义新人。这样的思想鼓舞着他,让他跟伍占江更亲近了。因此,女儿高中毕业时,他想到要让她积累一些实践以验,以备不久以后,可以作为自己的代理人去主持那家中外合资企业时,他,就想到了伍占江。伍经理把刘颖带到自己家,事实上,成了他的保护人。他希望她以后会把他看作自己的亲人,象父亲一样。

自从来到伍家,刘颖对伍经理充满了感激,因为,他对她实在太好。伍经理明白这点,所以,他以为自己真地成了刘颖的什么人,对她的生话从此要产生绝对的影响。现在,刘颖这样对他说话,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那样的东西。是什么?他说不出。但他可以肯定那绝非敬意。看着刘颖,伍经理有点吃惊了。“小小刘刘,你咋这么说话?”他低沉地问,眼睛转到了凤友身上,又定在刘颖的脸上。他觉出了,在这两个青年男女之间有一种心心相通的意思了。“首先,你应该敲一下门,然后再进我的屋。这是起码的礼貌问题。”刘颖说,“其次,我跟凤友在一起,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斜眼看人,说三道四。”刘颖的眉毛拧紧了,眼中闪着异光。她显然是生气了。伍经理嘎地一声笑了:“然而呢,小刘哇,到底是咋回事哩?谁欺负你啦吧?咋生这大的气哩?”

刘颖气得鼓鼓的,这时,扑吃一声,又乐了:“还有谁?就是你呗。”

伍经理看着刘颖,也被她可爱劲迷住了,半晌才说:“那哪能呢?然而呢,说说,你叔咋欺负你啦?”“你们老是那样看着我,好像人家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搞对象似的。”刘颖小嘴噘着,显出了委屈,也显出了动人的表情。“然而呢,叔刚才是逗哩。”伍占江说,乐了,指着凤友,“你问他,当初,我是咋跟他交代哩?让他帮你哩,你入党,他要给你作鉴定哩。”刘颖看着凤友。凤友觉得自己该点头,就点了一下。在心里他感到伍经理没说实话。刚才他指责的时候没有开开玩笑的意思。为刘颖作鉴定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最要紧的是,为什么刘颖要跟他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一定要他来给她作鉴定呢?这种命运之谜般的问题,令他更深思了。“哎呀。”刘颖笑了,不好意思了。“真对不起,伍叔,刚才我还在心里骂你呢,哪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她上前,一把抓住了伍经理的大手,让他坐在自己的小炕上,为他斟了一杯香槟酒:“给你,伍叔,你喝,算我给你陪罪了。”

她看着凤友,完全因为这个想法,脸红了:“难道,伍经理有意让凤友跟我接近,为的是,让他帮我?……”伍占江假装生她的气,拉着脸道:“还跟我第一、第二的哩,小丫头?你跟凤友在一块,你叔还不放心啥哩?他小子,我眼瞅着长大的,一撩尾巴,就知拉啥屎的,根红苗正,有啥哩?你要是听叔的话,说不定,过两年,叔还保媒,把你跟他……”刘颖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脸红透了:“叔,别说别说啦!”她的眼中,出现了女孩子的要羞死的样子。凤友也吃了一惊,然后才慢慢地感到了害臊。他觉得伍经理这样说完全是没有理由的。刘颖会因为这话被激怒。正是看到刘颖没生气他才脸红了。“然而呢,还要把你叔赶出门哩。”伍占江不依不饶的,喝了一口酒,话更多了,“知道我来­干­啥哩?给你下通知哩。明天,去乡里开会。所有预备党员,集中学习哩。”刘颖愣了:“是吗?”一下子跳起:“真的?”她因为太高兴,要大叫;忽地想起了刚才的误解,又不好意愿了。

“然而呢,还怕我说凤友哩。”伍经理看着他们俩,怪怪地乐了,“明天,就让凤友送你,咋样?”刘颖几乎要上去,抱着伍经理,亲他了。她跳起,又给伍经理倒了一杯酒。凤友在旁边看着,真有点糊涂了。刘颖只带着一套铺盖卷,简单的日用品,凤友不明白,伍经理为什么要他送她。是灵机一动说的,只是为了博取刘颖的好感?显然是这样。可是,凤友还是觉得,其中会不会有别的用意?他,不过是一个民办教员,敏感,多思,跟当前的社会商品化大潮格格不入。刘颖,却是这个大潮里的闪光的明珠。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他的­性­格,就是爱想事情,分析自己,也分析别人。他佩服伍经理,同时,也看出他的为人。在伍经理那种人的身上,他能找到真正的唯我主义。他们活着就是要利用什么,首先,他们要利用权力,达到自己的私欲。难道,他真想促成凤友跟刘颖的接近?毫无道理。

刘颖一身学生装,蹦蹦跳跳,连说带笑,把凤友从思想中惊起。看着她,凤友的心就甜了,只有光明一片。现在他感谢伍经理,不管为什么,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跟刘颖呆在一起。他们坐着马车,赶车的是纪老六。他本是公司运输队的老把式,从去年开始,才害胃病不能跑外的,就当了运输队的保管员。早上套车前,他还大口地吃苏达粉,看得刘颖直恶心。瘦­干­的小老头,一双眼睛倒贼亮,老那样瞧着刘颖,令她从心里往外不舒服。车后边,还拴了一匹马,两眼好像全瞎了,流着黄黄的泪。纪老六说,是怕车在前头过沟时“打误”,也就是陷车。这马虽老,还能拉个帮套。凤友没心听纪老六唠叨了。跟刘颖并肩坐着,随着大车的摇晃她的身子不时碰着他。凤友把双手紧紧地夹在大腿之间,不敢动了。刘颖极兴奋,看着树林,跟小鸟说话,大声地冲着远山叫喊。偶尔有一只野兔跑过,她就要跳下去追。不时地她的手就拉凤友的胳膊,要他看她所见,乐她所乐。凤友傻笑着,顺着她的手指看,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有时候,她问这样的问题:“你想什么啊?”凤友强口结舌。她就刮着鼻子,笑他,发现他又象大姑娘那样,把眼皮低下揪着自己的手指了。她就要凤友给她讲山里有什么传说,狐狸是否真地会“迷人”。纪老六有时抢过去,说他的看法。刘颖不听他的,一定要凤友说,凤友的那种沉思的眼神,说话时脸上的那种羞涩,让她着迷。

从巴兰屯到乡里,有四十多里,要翻过七道大岭的。刚翻过头道岭,天边上的一块云,本来在蓝天里,一直白白的,轻飘飘的,这时就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它跟看不见的­阴­霾联成了一大片乌云。山风起来了,其中,带出的那股­阴­森森的雨意令人心惕。四匹写嗅出那即将到来的危险,咴咴叫了两声。先是从远处有了雷鸣。刘颖笑啊笑啊,忽然就沉默了。长长的闪电,就在前边百米开外从天下直贯地面。她捂住耳朵还是被雷惊得动个不住。车上只有一块塑料布,凤友便把它展开盖住刘颖的行李。他让刘颖也钻进去,白己用半个身子给她挡着风雨。此时,雨,就象长长的水柱从半空垂直而下。马ρi股上的毛让雨箭打得直翻白,开了花一样。刘颖看着山林忽然没有了,白茫茫的雨覆住了一切,脸就变了。她吓得打着抖,紧紧抓住凤友的胳膊。凤友在雨中,睁不开眼了。他感到刘颖的手扣进了他的­肉­。他不觉疼。

刘颖的身子,已经完全伏在他的腿上。凤友能感觉到的就是她的体重。虽然有急雨打在脸上,他还是感到热,浑身都在发烧。炸雷在耳边响着,他却听不到。心里的一个声音,那和强烈,盖过了一切。那不是声音,是他的感觉。好像,它要告诉他什么,关于她,关于情yu。但是,他不让它说,要它住口。他的手撑着塑料布,往她身上遮挡着。可是,他却不敢让自己的手碰着她的身子。她,就在他的腿上打颤。他要自己排斥这种感觉。他只要保护她,不能想别的。过一道沟时,车真就陷住了。纪老六打了一会牲口,看没有用了,就放弃了努力。马儿就呆在那里,听凭雨浇,被雷声吓得耳朵乱动。纪老六跑到车下躲雨了。刘颖朝凤友大叫,让他跟她一起,躲在塑料布下。那是不可能的。塑料布太小。更主要的,是凤友不可能钻进去。那样的话他就得跟她合成一个人那么大才行。她的急切的眼神,脸上那种关心的表情,多么动人啊。凤友不敢多看她。在急湍的雨柱下,他呼吸通畅,心里痛快极了。这时候,他真地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为了她,他想这样呆一生。那就是说,当他老了,她也老了的时候,人们看到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为她撑着塑料布,都哭了,他却感到了最大的幸福。

雨停了。天上先出了一条缝。紧接着,就在东边,有一道强烈的阳光,从最高处倾斜着打下,打在远处的地面上。刘颖从塑料布里钻出,看着那光辉,笑了。“啊,你瞧啊。”她尖叫了二.声,因为发现了美丽而颤抖了。顺着她的手指凤友看见了。那是一道虹,几乎把整个天空都套住了。那么清楚,­色­彩鲜艳+好看得令人把眼睛张得最大。但是,凤友的眼里显示出的是刘颖的面容。她的面颊,本来就白里透红,此时因为兴奋,因为这突然出现的光辉,而变得更为光彩了。她的眼睛里队反应着彩虹的最美的瞬间。在她的表情的变化里能捕捉到最动人的自然之景。凤友总是被她这样的表情打动。当她专心地看什么,发现了什么时,她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这时,她的眼睛放光,嘴角自然出现了好看的纹理。她的小嘴­唇­上有了一种孩子般的幸福。在凤友的眼里,她,就是最可爱的了。

纪老六把那匹瞎马解开,拴到了左边,让它帮着拉车。凤友就到右手边推着车辕。刘颖也在后面推,又跑到前面拉马。她高兴极了,因为那匹马正是先前拉她从城里来的,此刻,好像认出了她,百忙这中还舔了一下她的手。她摸着马头,管它叫“好马儿”。那马就真地跟她一起使劲了。大车冲出了泥淖。纪老六斜眼看着刘颖,说:“小刘哇,你也该换身衣服啦。”刘颖这才发现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Ru房的轮廊露出来了。她瞪了纪老六一眼,说:“没事,不用你管。”脸蛋通红。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那匹瞎马不见了。纪老门刚把它解开,本打算拴回车后的,一转眼,它竟然溜掉了。老六丢了马是要负责任的。一着急,就把瞎马的祖宗开出出来,大骂不止。刘颖就说:“你也别乱骂了,我们帮你找找去。”凤友也觉奇怪,左右转了好几会,才跟着刘颖,进入了树林。刘颖看着一排排的松树,惊叹道:“好漂亮的林了,是咱们农联体的吗?”凤友告诉她,山这边的所有的林子都是国有的,只有林管局才有权采伐。大雨刚过,林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踩着厚厚的松针,如同走在最高级的地毯上,刘颖跳得更高,话更多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林中远远地传去,又以另一种频率反回,觉得有趣。大声叫了几声,不过瘾,她就唱了起来。忽地,她又跳起来,去拨松枝,让雨水淋到凤友的身上,这时候,她的笑是多么吸引人啊。她跑着去追一只受惊的小松鼠,没有追上,失望地朝它挥着小拳头,这时候,她的表情是多么天真啊。她摘一束野花时,动作是多么好看啊。她的脸蛋,在这林中,这雨后的光影里,显得多么鲜艳。而她的体形之苗条,在一跳一蹦之间,又是多么诱人啊。

凤友看她,久久无法把眼睛挪开。感到了那目光,她回看着凤友,脸上的笑也变得不自然了。他们一块走了一会,静了一会,她忽然咯咯地笑道:“你刚才看我的样子,好吓人。”她的脸上,有了那样一种春辉。凤友没有说什么。他伸脖子,四处看着,假装在找马。脖子却透露出了他的心情,变得充血般红了。刘颖笑看着他,好像,知道他的心理和他的内心深处的一切。但是她不说话。眼睛里的那种光芒,令凤友胆怯了,把头就低下。刘颖觉得他这种样子最有意思,抿着嘴,又要笑了。凤友说:“啊,这是什么?”朝旁边的一棵松树走丢。树下,有一片蘑菇。红红的,油光光的,个个长得粗壮挺拔。刘颖从未见过野地里长的蘑菇,跑过来,蹲下去,用手小心地抚摸着,嘴里发出了惊叹:“哎呀,真是蘑菇啊。”

他用心察看时,雪白的脖颈,就完全展露在凤友跟前。他看着它,眼睛就湿乎乎的了。她手在蘑菇上轻抚时肩膀触到了凤友,小小的、圆圆地肩头,给了凤友那样的刺激。他觉得,自己眼看就有一股冲动,要把嘴凑过去,在那上面亲一口。这个想法把他掠觉了。他一下子站起,大声说:“走吧,咱们回去。”刘颖却不走,非要他帮她把蘑菇采完再走。凤友说,这是油蘑,趁鲜时吃最有味。刘颖把蘑菇兜在怀里,跟凤友往回走。现在,她不敢跳了,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把蘑菇弄掉了,摔疼了。他们发现,马回来了,拴在了车后头。瞎着眼睛,在默默地吃脚边的杂草。纪老六见凤友和刘颖,咧咧嘴,半笑不笑地说:“啊,跑哪去啦?马回来,我还怕你俩跑丢了呢。”眼睛又往刘颖那样不正经地瞧。刘颖下意识地把胸脯护住,问:“马怎么回来了?”纪老六道:“俺也没许会儿啊,一眼没瞅着,它就又回哩。”脸上是狡黠的笑褶子。

凤友这才发现,车上已经装满了东西。是松木,码得齐齐整整,有二十多根,两立方米不不止。刘颖也奇了,问:“哎,这木头,是从哪儿来的?”她简直觉得是变戏法一样。纪老六解释说,是有个人让帮忙,捎到乡里去的。刘颖倒没觉什么,坐在木头堆上,看得更远,她觉得更有意思了。凤友很是疑惑。想多问问,又不知问什么。距乡政府所有地还有十里时,在一个叉路口,马车朝另一条路去了。凤友问怎么回事。纪老六没有解释,把车停在了一个院子里。凤友认出了,是乡武装部长赵长青家。他在乡里上学时,赵长青是他们学校的校长。木头卸在了赵家。赵长青对凤友很客气。问了他现在的情况。对刘颖,他表现出了更大热情。赵长青的媳­妇­,看样子是刚结婚的,拉刘颖到了她的新房里,说说笑笑,还硬要送给她一只金笔,说是当面孔。木头卸完了,赵长青付钱。纪老六把钱收下。赵长青要个收条。纪老六说:“我瞎子不识的,啥条不条的,拉倒吧。”赵长青不同意。纪老六就让凤友帮着,开张条子。没有办法,凤友就在一张报纸边上,写了收条,签了个字。

把刘颖送到乡政府招待所,天已经黑了。凤友以为要住下的。可是,吃过晚饭,纪老六死活要连夜赶回。刘颖跟凤友说了一会话。分手的时候,她咯咯笑着,要凤友好好帮她代课,半个月后,她就回去了。说着说着,她忽然害羞了,低下了头,脚就来回在马路边上踢着,把毛毛草把踢飞了。“要是有什么话。”她轻声道,迟钝了半天,才接着说,“就写封信给我。”凤友没来得及回答,她一扭头,迅速地跑了,进了招待所的大门,转眼,就不见了。凤友只觉自己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正是那条花手绢。在以后的几天里,没有人的时候,凤友就把那手绢拿出来,摆弄着,放在鼻尖上,闻着。当他想她,恍惚看见她的笑颜时,就吻着它。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跟她之间,真地有了某种联系。要把它切断,已是不可能的了。她的天真的脸上,本来活泼着,玩笑着,为什么在分手之际,忽然严肃了?她害羞的样子,历历在目,让凤友的心血,一下子涨起。黄昏的时候,凤友坐在河边,为苞米的香味,也为她的手绢上的味,深深地激动着。

夜里,他搂着手绢睡觉,再也睡不着。黑暗中,她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了。“有什么话,就写封信给我。”她是这么说的。凤友在肚里打着腹稿。每一个字,都引起了神经末稍的触动。对着黑暗的天棚,他相信在心里写好了。天亮时,又把它从脑子里撕掉。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勇气。给她写信,天啊,那是什么意思啊。在他的青春期行将饱满时,这是他第一回,对一个女人有了情思。他相信,这个女人胜过世上的一切,特别是,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她太好看。还不止如此。在任何方面她都让他不能平静地想一秒钟。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天使。他只能想着她,默默地,胆颤心惊地。要跟她直接说话,说自己的感情,对凤友而言,几乎是要他破坏这感情。它越纯洁,在他才越真实。任何一个念买S稍有不洁,就要毁灭他的心。他准备为这心去死,也不许有一粒灰尘落在上头。但是,他扑在桌前,哭了。手就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爱,自己的思念。写完,他不敢看,把它撕掉了。撕得那么碎,想起再看它的内容时根本没办法了。他心里骂自己,不让自己写任何东西。夜深人静,他起身,坐在桌前时,知道自己又要写了。在那些日子里,他写了有几十封,也许更多的信。那是诗,在他心里出现的每一个颤动,都化作词句,对她的赞颂。他把每一封信都撕了,放在灶里,看着它们烧成灰。

终于有一天,他把信装进口袋里。那一整天他都无法说他要说的话,做他要做的事情。学生们看着他,偷偷地乐。他在黑板上做着算术题,不知道三加三等于几了。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处理口袋中的那封信。放学时,他决定把它带进厕所,悄悄地撕掉。好像是命运的安排,刚出教室门,就碰到一个人。王文义,是大屯的人,凤友认识的。问题不在这儿。这个王文义,现在是乡里的邮递员。他刚刚送完信,正推着车子朝这边过来。在大屯上学时,他跟凤友是同学。路过学校他想相看看凤友。在门口他们就聊了起来。最后,他问凤友有什么事时,凤友想说投事却听自己说:“有一封信。”那封信,就从他的口袋里出来,进了王文义的邮包。那个晚上他再没合一眼。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去总公司。假装是去看报纸,他的眼睛,耳朵,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送信的,接信的。伍大咂儿是队里管信的。那几天里,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皱眉,抽鼻子,甚至从胖脸上挤出多少粉刺来,都记在了凤友的心上。

然而,信,她的信,始终没有。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凤友死了心。

这个情景,现在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她收到了信,看着它,笑着它,甚至,跟别人一起笑他。她想过给他写信吗?也许,但是,现在她有了新的朋友,再也不想了。是的,她说过:“给我写信”。可是,她说过“我也给你写吗?”没有。这个想法扩让凤友一下子跳起来了。他在屋里来回走,发疯地揪自己的砂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恨自己,为什么竟愚到那种程度,会以为她,一个城里姑娘,县太爷的千金,会跟他有什么感情?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在进入二十岁的人生时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想去乡里。可是,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敢见她。把她的手绢拿出放在眼前,又放在远处。他看着它,想着她。那上面的两个字,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思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它还会有别的意思吗?这是别人给她的,她说过。别人的,另外一个男人的东西。而他,姜凤友,对它­干­了什么?他汗流浃背了。想起自己对一条手绢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而它,竟然是这么回事。从头到脚凤友都抽筋了。在这些日子里,他想着她,为她做梦。那么。她到底是谁呢:在他的人生里,她的出现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凤友忽然悟出,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梦。她诱惑着他,然而,从根本上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因为,她不会理解他。

她,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要理解他?凤友抱着脑袋,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出,躺在炕上睡着了。半夜里,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拿着那手绢。他跑到了山上。在一个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山沟里的最­阴­暗处,他把手绢埋了。还用石头死死地砸了几下。他想把它烧掉才好,没有带火柴。最后,他在那上面吐了无数口唾味沫,又跺了几脚。坐在地上,他支着下巴,看着天上的星星。刘颖的丽容,此时,无比清晰地映现出来,就在眼前。凤友几次要伸出手,因为她是那么近,那么真切。好像她正朝他伸过手,要他拉她。凤友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时候,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什么就自动来到身边了。他要她……就那样,坐着,看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起身离去时,他不让自己回头。结果,还是回了头。再也没有犹豫,他扑过去,从土里把那条手绢又挖了出来。没抖­干­净,他就把它抚在脸上亲着,亲着,眼泪籁籁而下。回到家时,他已是筋疲力竭了。

屈指一算,再有两天刘颖就要回来了。凤友看着时间,可是,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在乡里,他们会给她安排最好的工作。那里的大大小小的公司、企业,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有关系,有根子。她会找到更好的朋友——比凤友好。娘问:“凤友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咋累累见瘦,饭也不吃哩?”凤友也不吱声。他爹说:“啥不舒服?在屋里呆的。到地里­干­会活,出一身透汗,还有啥毛病?”把烟袋锅从嘴里拔出,口水箭一样­射­进了灶炕。老姜头的哲学总是跟­干­活联系着:能­干­活,就有饭吃,就不生病,也就是好人。凤琴却歪着脑袋,看着哥哥,猜测着他的心思。“我刘颖姐也不知啥时回来。”她说,更细微地看着哥哥。他面无表情。然而,凤琴看出了:哥哥的心病,就在那个好看的刘姐身上。老姜头又吐了一口,把烟袋锅朝脚底猛磕两下:“啥姐不姐的?人家是县太爷的千金,跟咱这庄户人家,又扯拉上啥哩?那天伍经理跟我说了,啥意思,咱还不明白?别老跟人家来往,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土垃坷,咋能扯到一块哩?”说着,狠狠地瞪了凤友一眼。

凤友听着心烦,出了家门,胡乱走着,想透过一口气。半无意识地他就走到了三姐家门口。今天大奎都没上学,他心里犯了一下嘀咕。他推开院门,想进去看看看什么事情没有。还没进屋就听见三姐在骂,情绪激烈。凤友听了一会,不知她在骂谁。什么那帮家伙早晚得挨枪子啦,八辈子没积­阴­德啦。显然不是骂三姐夫。刚一拉开门就闻着一股草药味,那么浓烈,把凤友呛得后退了半步。三姐蹲在灶头前,支着一一只黑黑的药罐。凤友看着她,半晌才问:“谁打的?”三姐悲愤地叹口气,顿了一会,说:“田家喜,还有纪老六也上了手。”“因为啥?”三姐的叹息,变成了呜咽。“因为啥?就是因为他们胡做非为,你姐夫不过眼呗。”她又蹲下去,搅得罐里的药了。三姐夫近年发现,公司里有一批人盗砍国有林子,朝江北返运,挣了不少黑钱。这伙人的骨­干­就是田家喜,还有那个纪老六。三姐夫把情况上乡里反应过,没有结果。最近,他又到县林业局去告。还没听到什么动静,他就挨了打。打得那么重,肋骨没断,可是,大夫说已有内伤了。

“啥时候出的事?”凤友问。

“就是昨黑。”三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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