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凤友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打破窗户,跳楼而逃,将床拉过来,把门顶住;或者,­干­脆­操­起菜刀,死给他们看!他做梦也没想到,红涛这时平静地走到了门口,没有看他,也没有跟他商量,便打开了门,把外面的片警和所有那些­干­警都放了进来,毫无表情地问:“你们喊什么?”片警和为首的队长都将眼皮垂下,显示出了尊敬的态度。他们知道她是谁的女儿,也知道怎么对待她。“我可以把人交给你们”红涛说,“但是,你们不能亏待他。他是受宪法保护的。”凤友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一举动,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半边身子都麻了。“跟他们去。”她对凤友说,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的事,像是要凤友去吃一碗面。“你有十天上诉期,到第十天头上,你就会自由了。”

凤友跟着那些­干­警下楼,坐上了熟悉的警车。外面的世界他不熟悉,也不感兴趣。身在牢中,他还是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奇特的命运。对于常红涛的举动,他无法理解,因而也不再多想了。对于家遭惨祸,他现在居然可以平心静气地思考,分析出一条又一条的人生哲理来。事后回忆,他都感到无比惊讶,好像在那几天里,他悟到了佛一样的空灵天地,再过一会,他也许就会发现了一棵菩提树,脑袋顶上就会生出一片五彩光来了。他历历在目地想着自己小时候,想着小妹风琴说话时的憨态,想着她在最后一次跟凤友笑的时候,下巴上那个小小的涡坑在颤动。“小妹啊,哥对不起你,哥真想你,真想你啊。你现在在哪儿,能托一个梦给我吗?你能吗?你不恨哥哥吧?小妹啊,有人期负你吗?在那里,在那个地方,你害怕吗?你的小布熊,小针线盒,还有你最爱看的机器猫小人书,哥都给你带去。啊,你一直想要一架电子琴,是卡西欧的,哥记着呢。等我去的那天,我要提出最后的请求,让他们给我一架那样的琴,让他们把它跟我一起送走。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上它,跟你见面了。我要一路弹着琴,让琴声招唤你,弹你最喜欢的曲子,弹《一条大河》。一条大河……

他靠在墙上,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细细的,深深的,从五十里以外传来了。不,是从更远的地方,随着一阵风无意中飘进了他的耳朵。

“凤友啊……凤友啊……”

他一下子坐直了,睁大眼睛,对着天棚与墙相交处的那扇小窗,像是傻了一般张大嘴,时不时地伸一下舌头,好像要尝一尝空气的味道。

“娘?是你吗?啊——娘啊——”

他看到自己十岁的样子了,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这时,娘叫着他的名字,他拼命游到了岸边的高草中,被萆肌缠住了脚。他一口水没吐好,呛住了。别人把他救起时,他快要死了。是娘的手搂住了他的身子,他感到了那种温暖,那是母亲所独有的温暖啊。于是他醒过来了。过年的时候,他拿着十块钱去买酱油,钱丢了,油瓶子也打碎了。他不敢回家,是娘的温热的、粗糙的、关节特大的手啊,护住了他的整个身子。一双手,怎么能护住整个的身子?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他要回忆起娘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可以想出屯里的那个看场院的邹罗锅,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学地理老师,可以最生动地在眼前浮现大街上买豆腐的吴花脸的脸来,可是,他竟然想不出自己亲娘长得什么样了。他哭了,小声地哭着,因为他害怕,怕自己在心底最深处对娘不是那么爱,爱得不是那么真,因而,他对自己说:“你是个什么人啊,你怎么会忘了她呢?她活着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是为了你,而你,当时你在想什么啊?你只想着怎么吃得好,怎么玩得好,只想着把衣服穿出去,有没有人笑话,或者,有没有人眼红,你哪有一秒钟的工夫用来想她,想一想你的亲娘啊?”

“娘,儿对不起,对不起了!”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是在内心,嘴巴却凶狠地闭上了,像是要把自己憋死才好。“娘,我知道,你是为了追求爱情,才跟着我爹闯关东的。你从来没说过,从来没人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木头人。你没有文化,可是,你的眼神,反映着你的心啊。你对生活有着多么美好的幻想啊。我知道,一直到最后的时刻,你都生活在这幻想之中。娘啊,你怎么能死啊,怎么能离开这生活,因为,你的幻想还没有实现啊。也许它永远不会实现,可是,只要活着,就能看到地平线上的一丝光亮!那么,你怎么能死呢?娘,是儿害了你,是儿对不起你,是儿的错啊……娘,现在,儿也要去了,也要去找你了。你去得太远了吗?儿还能找到你吗?娘啊,在那个世界,儿要对你加倍孝敬。儿要问你,要把你的所有的幻想都打听出来。儿要帮你实现,娘,你不能再那样委屈地做人了,你是一个敏感的、美好的、最优秀的女人,你应该得到更高的幸福啊。很可能,你在这个世界得不到的东西,在那个世界,轻易地就能得到了!娘,你可能不是为这个世纪而生的,也不是为这个世界而存在的。娘啊,我好想你啊……”

在头几天,他一会想着小妹,一会想着他的娘。哭了几回之后,再没有眼泪了。他的心,也越来越平和,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他不相信常红涛的话,因为,他对那个女人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信任。

“什么上诉,什么申冤,什么恢复自由?她一直是在骗我!是她跟李英串通好了,把我骗出她家,好在外面名正言顺地把我抓起来。这样,她就不仅没有­干­系,还算立了一功呢!如果能赏金的话,她还大大地赚了一笔呢!她比冰还冷,比空气还淡,可是,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她没有良心,特别是没有女人的良心。她谁都不爱,不可能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怀疑她是不是真地活着。好像,她是一个木乃伊,是一个会走路的机器,只不过,有着女孩子的清秀的外表,偶尔眼睛还会动一下。我为什么要跟她打交道,为什么还要想她?”

凤友把自己的思路封闭,什么也不想了。对刘颖的思念,就这样,如怒潮一般汹涌而来。

啊,刘颖!我的活泼、鲜艳的、最纯洁的刘颖啊,两个多月了,哪一天晚上我不梦见你?在梦中,哪一次我不都是哭着醒来?你跟我,在一起,我们相亲相爱,眼看着你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可是,一睁开眼睛,怀里是空的,我又怎么还能忍住悲泣?我从来不知,爱情,会有这么强烈的力量,因为,我从没体会到自己是这样爱,这样爱,简直要因为爱而心脏破裂了!我爱你,爱你啊!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是无与伦比的,胜过了世上的一切。这种爱情,这种女孩子的纯洁的爱,是多么生动,多么动人,多么有力,只有我明白,只有我能体会到,就是现在,在这里,我也能感到它的强大的热量啊。好像,我们不是在这个世界才认识的,在前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就是一对了,只不过,现在我们是重逢。是的,我们是重逢啊,你相信吗,刘颖?!

为了我,你吃了多少苦头啊。他们都不允许你跟我好,他们,都害怕我们的爱情!可是,你,更爱了,爱得更深了,我知道,我知道啊,刘颖!我是多么想带着你,远走高飞,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那里,只有绿树,只有五彩的鸟,只有大海,只有我们。那时候,该是什么样的爱情在等着我们,什么样的生活在包围着我们,什么样的幸福在俘虏着我们啊……刘颖颖啊,你现在在哪儿啊,你也在跟我同时想着这些吗?是的,我知道,你想得比这还要多,还要好:你是有幻想力的女孩啊,正因如此,你才是最美丽的,最美丽的!我……我……我好爱你啊……

“好爱你啊——”他大声地说了出来。

突然,门哗啦一声开了。在门口,出现了两个穿着法院制服的人。凤友回头看头他们,可是,他看不见他们的脸,更感不到他们的血­肉­。好像,他们只是两件衣服,直直地立在那里,在向他问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然后,便展开了一张纸。他们读那纸上的文字时,凤友也没有听进去。因为,他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对他的生活,又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省高级法院判决书: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经过省高级法院综合开庭审理……接受姜凤友一案的上诉请求……根据最新的案情发展……根据最新收到了关于姜凤友一案的证据…裁定原判无效……重新判决女口下……”

那个声音,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在凤友听来,它只是一个空虚的音响,是一种自然之声,跟外面的风声和鸟鸣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听不懂那些法律术语,不知道,它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法律条文。他也没听出于冒眼儿和纪老六的名字,没听到他们承认的罪行,不明白这此证词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出现在那个声音里。最后,他只听到了一句:“判定无罪,立刻释放。”他呆立在那儿,成了一块僵硬的物体。

“你自由了。”

他接过了那张纸,接过了人家递过的包,接过了更多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都是从他身上拿走的,现在,又还给了他。可是,他不看,也不想那是些什么。他跟着法警走出了监狱,走到了外面,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法警又递给了他一封信,他拿在手中,听任着风把信封刮得沙沙响,差点从他手中飞走了。把信封打开,他便看到了绢秀的、淡漠的字体:

“你自由了。合同依然有效。速回县城,跟刘颖结婚。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省工作组来后第三天,刘颖妈找邬秘书密谈了一次。眼看着形势越来越吓人,刘颖妈的­精­神就要垮掉了。她请求邬秘书快活动出办法,后者立刻做出了为难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说:“我是不难想法子,可是你想啊,那么多的局长科长都知道这事,他们难保不露出风哩。”刘颖妈自信道:“他们送钱买官,也是犯罪,哪个还敢说出来?打死他们,也准得把嘴闭到咽气哩,没事。关键就在你了,小邬,就看你讲不讲良心了!”邬秘书把手举起,没有拍胸脯,打保票,却在自己的脸上扶了一下。他那双老头般的无神的眼睛,从侧面闪了一闪。没有看刘颖妈,他悄然地、虚假地笑着,小声道:“为你刘家出力,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关键时刻,更要全力以赴哎。可是……”刘颖妈急得眼球子进出火星子:“可是什么?”邬秘书张了张嘴,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把下面的话用一种细柔若无的动静表述出来:“可是,我也不能白出力,怎么,也得有点回报吧?”刘颖妈大眼睛泛水波,沉声问:“你要什么回报,说吧。”邬秘书迟疑了好一会,才轻轻地笑道:“您知道的,还用再说吗?”刘颖妈一时糊了:“知道什么?你快说出来!”

邬秘书看看天棚,瞧瞧地板,怎么也不说出那句话来。刘颖妈终于恍然大悟,顿时,眼中白光闪闪,把一口唾沫朝邬秘书喷了过去:“你还想我家姑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是死了,也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在她的感觉里,女儿下嫁的,应该是最完美的少年,最高贵的骑士,而这个邬秘书,连一堆牛粪都算不上。她一摔门走掉了,一路上直想把邬秘书更凶地骂一顿,才能放出胸中的恶气。回到家,她却越想越怕:“唉,我这一骂,他还不恨我,还不得落井下石?”又安慰自已,真是后悔不迭:“唉,都恨我太贪财,老刘总是说我,我总是不听他的。全社会都搞钱,咱们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呀,弄点钱又有什么了不起?他娘的,是谁给起的‘刘百万’这个名?可怜老刘还一直给蒙在鼓里,到时候,要是他真地出了事,我怎么说呀,怎么对得起他,又怎么对得起孩子呀?”

接下来的几天,邬秘书活跃非常,配合省工作组的工作,配合得那么好,差点变成工作组的半个成员了。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工作组不但查出了几个局级­干­部的营私舞敝,还渐渐地缩小的包围圈,很快就要查到“刘百万”的问题了。刘颖妈打听到,工作组已经开会研究,看要不要对刘县长实行隔离审查。天啊,全完了。她听到这消息的当晚就口吐白沫,犯起了心口疼的病。不能,不能就这样完蛋。一定要救老刘,一定要救刘家的名声。她挣扎着起来,又去找邬秘书。“求求你了,小邬秘书假装吃惊,问这话是从何说起。刘颖妈恨不得一口气把他的气管咬断,压住怒火,泪汪汪道:“老刘要给隔离审查了,你还不知道厂邬秘书不可能不知道,因为,那正是他建议的一部分,可是,他作出了吃惊万分的样子,把无神的眼睛转了转,看着地板,装作在想办法,想出最好的最能解决问题的主意。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叹道:“看来,只好这么办了,我自己把问题揽过来,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刘颖妈不信:“你怎么能揽过来?那你不就……”邬秘书无声地一笑:“没关系,我跟朱厅长关系不错,他不会怎么着我的。”朱厅长,正是那工作组的组长。刘颖妈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邬秘书的手,感激得摇了又摇,举了又举,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了。

邬秘书又叹道:“话是这么说,我可也是冒着­性­命危险了。”刘颖妈道:“我明白,我明白。小邬啊,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报答你的。”邬秘书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又慢慢把眼睛移开,看着墙角的废纸篓:“其实呢,也不用什么报答,只要你拿我当自家人就行了。”刘颖妈激动得有些上不来气:“你当然是自家人了,我早就拿你当自家人了,小邬啊,你还不明白啊!”邬秘书倏地转过脸盯住了她:“你是说,你…你答应了?”刘颖问:“答应什么?”邬秘书语气发颤:“自然,是那事。”刘颖妈勃然变­色­,刚要发作,猛地又把火收住了。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刻,她,只好装出了另一副面孔。于是,她­干­笑了一声,好不难受:“小邬啊,我知道你的心,我代颖颖谢你了。可是,你想啊,刘颖,她还小啊,怎么现在就能定这种事呢?”邬秘书道:“那么,好吧,什么时候能定,咱们什么时候再说吧。”语气冷如冰水,把刘颖妈浇得面­色­发白。她听邮了邬秘书的语气中,那种可怕的威胁的意味。她哭了,像一个受了污辱的Chu女那样,无望地、可怜的、充满仇恨地哭了起来。

两天以后,邬秘书就给伍经理发了命令:不管怎么样,定要找到刘颖,把她赶快送回家来。

在那条小马路上,刘颖一见是伍经理,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她再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屋里,睡在自己床上了。

“妈妈?”她看到身边坐着一个人,叫了一声,急忙坐起。

“颖颖啊……”妈妈搂住她,很响地亲着她的脸,大把大把的泪甩下,弄湿了她的领子了。

“这是…妈!我是怎么回来的?你…你这是怎么啦?”

刘颖看着母亲,像是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母亲讲了伍经理如何在黑夜中找到了她,把她送回家来,讲了邬秘书来看过她,还送来了好多吃的东西,都是刘颖连听说都没听说的进口食品。刘颖听着这些,猜测着母亲的心态。她觉得,在母亲的脸上,特别是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她从没见过的,是一种极其黑暗、极其空洞的东西。“出了什么事?”刘颖问,东张西望,忽道:“我爸呢?”母亲突然捂住了自己胖大的脸,捂得那么紧,就像是要用力把脸从上面撕下来了。刘颖害怕,抱住母亲,叫道:“出了什么事了,妈?到底出了什么事呀?”妈妈一把松开自己,抱住了刘颖,像刮风一样大哭起来:“你爸他…他出事哩。”刘颖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她从没想到爸爸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呢?她推开妈妈,朝后坐了坐,盯住了母亲的嘴。刘颖的那双美得惊人的眼睛,闪烁出令人害怕的光芒:“你说什么?”她小声问。母亲又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像那里痛不已,只能如此,才能说话了:“你爸他被隔离审查了……”

“什么?”刘颖的俏丽的脸蛋,抽动了好几下。

“是的,你爸要完了……”

“不,怎么会……”

“颖颖啊,救救你爸吧,救……”

慢慢地,妈妈跪倒在地,朝着她,细声缓气,把省工作组的进度,邬秘书的背叛,还有刘县长目前的处境,都一五一十地对女儿说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而且,是对着自己的女儿。她特别讲了邬秘书两次求亲的经过,讲了她死也不依,可是,现在不得不答应了。因为,如果得罪邬秘书,不仅爸爸要完蛋,妈妈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刘颖吓得脸如白雪,渐渐的,像冰块那样半透明了。妈妈还在讲着她如何“一时糊涂”,跟邬秘书一起定下了“百万之计”,累得刘颖爸闹下了“刘百万”的美名,惊动了省府,说不定还传到了中央。现在,只有刘颖,只有她的女儿能救爸爸,也能救妈妈,如果她不答应,妈妈只好碰破脑袋,再也不活了。

我的可怜的、可恨的妈妈,以前我就知道你在变坏,在坠落,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坏,坠落得这么可怕。你完全被­操­纵在那个姓邬的手里,那个坏蛋,现在,不光使你人格败坏,不光要逼得咱们家破人亡,而且,他还敢拿这个要胁你,要你把我送给他,像是送一个玩物那样地送给他,“嫁给他”!如果我不嫁他,他就要告发,就要立功,就要把爸爸妈妈同时弄到地狱!可是,我怎么能嫁给那个狗一样的家伙,怎么能嫁给那样的混蛋?他的嘴脸,从小就让我害怕,起­鸡­皮疙瘩,而现在,居然要我当他的老婆,给他当泄欲器!妈妈,你去吧,去领受历史对你的惩罚吧,我死也不嫁给一头畜生,不嫁那恶棍,那混蛋,那流氓,那王八­操­的东西!可是,妈妈,你是我的妈妈,还有爸爸,我的可怜的、糊涂的、我好心疼的爸爸啊……

刘颖下了床,缓缓伸出手,把母亲扶了起来。

像是对待一个小女孩那样,她为母亲理了理乱发,擦了擦她的大眼睛。那些泪水,热得厉害,好像是一些开水喷到了母亲的面颊上。

“好吧。”刘颖轻轻地说,像是怕把什么人吓着。“告诉他,我同意。”

邬秘书得到喜讯,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笑。笑过之后,他便开始了紧张的活动,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结婚。刘颖妈坚决反对,说是她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快结婚,岁数还小,再说,还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邬秘书道:“我自己问她,至于岁数问题,我可以解决,一句话的事。”他跟刘颖单独见面,谈了好久。出乎刘颖妈的意料,刘颖从屋里出来以后,红光满面,眼神活跃,说:“妈,我要早点办喜事。”把“喜事”两说得那么响亮,那么得意,令刘颖妈如同挨了一铁棍,呆在当地。邬秘书的兴奋,就非语言能形容了。看到刘颖那么欢快,那么幸福,真是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最大胆的想象,邬秘书简直乐疯了。他打发人上北京去办结婚用品,让工程队把早已备好的新房装修更美。他请朱厅长做自己的证婚人,动员了县委机关的所有美女,整天围着刘颖转,为她选衣服,帮着她化妆,一心要把她打扮成本县第一新娘。县里各局各科的首脑人物,也就忙开了,不仅要送一份厚礼,还要亲自来参加婚宴,以示贺意。巴兰乡的王助理,巴兰屯的伍经理,也先后派人送来土特产,还有数目不祥的礼钱,并且表示,婚礼那天,自当亲来参加,恭祝新喜。是日也,春暖雪融,沿街的杏树都打出了花姑朵。迎亲的车队,从城北刘颖家出来,一直排到了接近城南关的地方,将近有三里地之遥。

当先的开路车,是县公安局局长的丰田凌志型,警灯在车前面无声地闪烁着,神威顿起。接下来的是县财政局长的本田雅阁,披红挂绿,还把大红喜字张到了车前顶上,当街生辉。再接下来,就是邬秘书特租来的凯迪拉克、巡洋舰、林肯大陆,都是省城婚礼公司的专用车,上面的装饰更带出了中西结合的婚庆意味,有天使撒花,有丘比特贺喜,有维纳斯扭秧歌,也有耶稣基督与玉皇大帝同屋称庆、共同贺礼的欢腾图,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然而构画­精­致,用心良苦。跟在后面的上百辆车,包括了教育局、水利局、林业局、城乡企业局、文化局、卫生局、农业办、县科委、县纪委、县政协等三十多个科办局的本田、日野、克莱斯勒、GMC、福特、桑塔纳、奥迪、欧宝、宝马,种种牌号,无奇不有,大多是进口的,一部分是走私的,还有一部分是来路不明的,此时都马达轰鸣,神采飞扬,在县城的五里长的主街上掀起了漫天风沙,直搅得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沿街的看热闹的人多达上万,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高兴,有的翻白眼,有的气不打一处来,有的跟着瞎跑,有的指名道姓,有的猛记车名,有的朝着车队敬礼、大笑,有的冲着它吐痰、扔土垃坷。

小小的县城,忽然变得比过节还热闹。

邬秘书就在那辆靠前的巡洋舰里,在车里站着,从车顶上的天窗中伸出脑袋,还朝着两边的人挥手,微笑,把手里的花啊草啊糖块啊什么的,不时地撒向人群,引得孩子们叫着跳着,纷纷乱抢。而在他的旁边,那新娘子穿着一身白­色­婚纱,还蒙着红盖头,正好是中西相结合的打扮。由于看不见她的脸,也就不知她的喜怒哀乐。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猜想:“这么豪华的车队,这么盛大的婚礼,不乐才是傻子了。”都认为,天下最幸福的姑娘,就是她了。

到城南的那座名叫“丰利大酒家”的高级宾馆前,迎亲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不多会,便把偌大的停车场占满,余下的车只好停在路边。一身华丽的西服的邬秘书,胸戴红花,搀着新娘子的手,飘飘欲仙地从车上下来,在众星捧月的气势中,顺着红地毯走上了宾馆的台阶,走进了朱漆大门,步入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面早就摆好了五十张桌子,五百多个盛装宾客依次坐下,看着桌上丰富的菜、五光十­色­的酒,都露出了赞美的表情。这时候,新郎领着新娘,站在前面,朝着众来宾道谢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跟新郎倌一起­干­杯,大声地表示贺喜,然后,音乐响起来了,婚礼进入了Gao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音东又停了下来,新郎倌带着一种喜极欲泣的声调,再次感谢众位的光临,并且,开始向大家介绍他的新娘。

众人早对那新娘好奇死了,只是,她一直红盖头罩面,看不出她的面容,更不知她有多么好看。有认识她的,知道她是本县第一绝­色­小女子,有不认识的,也听说她是刘县长的千金,楚楚动人,不知为什么嫁给了这个面长皮灰的邬秘书。邬秘书表示,他现在就要带着新娘,下到每张桌子跟前,为每一个客人敬酒了。大家欢声雷动,觉得这美意虽在意料之中,还是让人心喜,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能近近的看新娘子,能听她说话,甚至,能碰一碰她的手,闻一闻她身上的香味了。一时间,屋子里热闹非凡,然后,就静了下来。因为,新娘子就要掀动长纱裙,走下台子了。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整个大厅不闻一点碗筷动,好像是在看什么奇景,谁也不出声了。

猛然间,听到了砰的一声大响,大厅的门给什么人用力撞开了。在绝对的安静中,这一声响犹为惊人,震得大家都身子一动,眼睛刷地移到了门口。

在洞开的大厅门口,此时,出现了一个谁也认识的人。

他穿着黄棉袄,黑棉裤,在这个季节已经太不舒适了。更可笑的是,他还戴着一顶狗皮帽子,前面的狗毛长长的伸展开来,像是有两条小狗正在他的头上打架。看年纪,他很是年轻,却有一张过份成熟的脸,和一双过于深沉的眼睛。他是好看的,脸蛋圆和,虽然远远看去也是眉清目秀,如果近看,那双眼睛更是少有的漂亮,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道,动人心神。但是,由于缺乏营养,由于长时期的忧心忡忡,由于对人生、对世界有了自己惨痛的认识,此时,在众人眼中,这个人显得是太憔悴、太悲伤、太­阴­沉了。

他就是凤友。从省城坐车往这边赶,还没进城,便听说了城里正在举行的盛大婚庆。人那么多,他想挤到前面都来不能了。而最后,他终于爬到了县工会的高墙头上,看到了那骇人的车队,看到了凯迪拉克,看到了邬秘书那张因为欢喜而变了形的脸。他还看到了新娘。虽然心头一震,觉得那身影太熟悉,他还是没有想到那会是刘颖。车队还没过完,他忽然听到了别人的议论,就是刘县长的千金嫁了出去,顿时,凤友从墙上滑落下来了,差点摔断了腿。但是,他竟然没有觉出自己的腿痛,虽然一瘸一拐,还是跟在那车队的后面跑到了南城,跑到了“丰利大酒家”,一直跑到了那酒家的宴会厅。本来,服务员拦住了他,死活不让他进去。凤友先是耐心地对服务员解释,婚礼他是必须参加的,不仅因为他认识新郎,而且,跟新娘家还是亲戚。看看服务员根本不买帐,他突然目露凶光,低喝一声,就要跟那服务员拼命了,服务员急忙闪开。凤友大力一冲,便破门而入了。

没有看满厅的喜花红字,没有看成片前红劈绿女,没有跟任何人招呼,不理会眼前一切绊脚桌椅,凤友就像是一条红了眼的狼,眼眼直直地奔向一个目标。他的一生,只有一个目标,别的物质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他冲到了前面,跃上那个一米高的台子,直接朝着新娘子扑了过去。别人想拦住哪里还来得及?一伸手,他揭下了新娘子的红盖头,顿时后退了半步,发出了非人的一声嚎叫:

“刘颖啊,是你啊——”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