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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士兵突击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Сhā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医务室!”他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你砸门?”

“我又做错了……”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你搞什么!”

“报告,是熄灯号。”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开灯哪!”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干­吗把过道灯都关了?!”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不用了!”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三多!”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命令”两字后几秒内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我不会说话。”

高城:“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有。”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光杆倒霉蛋连长?”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靠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他是┧……其实我爸是……”

“咱们军的军长。”许三多接话。

“你怎么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这么说我像只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跟自个飙劲?”

“不说了!挺尸!”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没有。”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对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又去­干­什么?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瞧见没有?今儿立刻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

·15·

兰晓龙著

第十四章

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王庆瑞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儿,王庆瑞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王庆瑞笑了笑:“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没听明白,高城解释着,“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我这两天刚接触一个人,错误之皇,每做对一件小事就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有一天我一看,好,他抱着的已经是让我仰望的参天大树。他教会了我这些。”

“是许三多?”

“嗯。一直他做出什么来我都瞧不上。执拗是傻子的活力。可现在看来,信念这玩意儿真不是喊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们也太聪明了点……您还记得他吗?”

“尤其记得他去七连你跟我嚷嚷。”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王庆瑞又是笑笑:“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高城愣了一下:“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王庆瑞想了想,“也是门都没有。走了你我已经很可惜了,尤其是这通聊了之后更觉可惜,没什么事就去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

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王庆瑞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如果他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说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独对着七连空地外立着的士兵入伍宣言,那本来只是为了显示七连特­色­而搞的独树一帜,现在,说过那么多的豪言壮语,这些朴实无华的话反倒让他有更深切的感触,高城像在看着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

许三多在打扫整个七连的卫生,这活可轻可重,如果要马虎,活很轻,如果要较真,很重。许三多把这活搞得非常重。

许三多看外边,高城还站在那块宣言跟前。

抠边挖角地打扫了一会儿过道,再看,高城拿了扫帚在扫外边的空地,这是大事,除非集体活动连长一级的军官才会拿个扫帚意思一下。高城是踏踏实实地扫地。

许三多急忙跑过去:“连长,我来!”

高城:“你里边,我外边。两地方,摽着­干­。”

许三多一时因高城的神情有些愣神,但高城认真得让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点点头,继续对付自己的过道。

每一片落叶,每一点尘埃,足够里外的两个人打扫到日暮。

当天晚上,没有再住在许三多的宿舍,但是高城把自己的CD和卡式合一的便携音响,一些音乐碟和卡带,还有一摞子书都一股脑地送到了许三多的宿舍,这些高城送出的私人财产已经堆了许三多的半张桌子。

那天晚上,连长很怪,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比上个晚上更加奇怪。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要走,大概我们都明白,对方的伤口正在慢慢恢复,不该再给一下撕开。

起床后,没有高城的捣乱也就不需要那么多收拾,许三多径直在做着长跑前的准备工作。

许三多活动着关节从高城门外过去,并且想起曾经约好一起跑步的话。他敲着连长的门,没动静。他只好放弃。在今天也像在昨天一样,跳跃,高抬,单杠动作是用来活血,然后跑上团大院的­操­场。

许三多在跑步,在众多早­操­的队列中是一个孤独的士兵。

在今天也像昨天一样,一万两千米,四百米的­操­场,三十圈。有个目标又没有目标,多跑一步似乎就离它近了一步。今天我不会再蠢到问班长什么是意义,那真是句傻话。

那个大汗淋漓的许三多从外边回来,并且再次轻叩了高城的房门。还是没动静,许三多只好回到自己宿舍,刚刚脱掉奔跑时给自己加上的负重,外边就有人敲门。许三多自然地以为外边是晚起了的连长大人,但开了门,是­阴­沉如昔的伍六一,这位现在是机步一连的三班长。任何原七连的人出现在这里都是惊喜,许三多笑容绽放,然后被伍六一给看得收了回去。

伍六一:“我替连长带个信来。”

许三多他下意识地看看高城的房门。

“不在,走了,已经到师部了,在你跑步的时候。”他仔细看着许三多的表情,“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确切说是升了。你不高兴?嗯,你也明白了,七连就剩你一个人了。”

许三多仍在错愕着,但高城留下的那堆什物让他不再错愕了,当错愕消失时就觉得无力,他找了张椅子坐下。

伍六一:“跟我打一架吧,许三多。”

许三多讶然地看着他。

“我一直就想跟你说这话,跟我打一架。找个没人­干­扰的地方,忘掉格斗技能,就是你一拳我一脚,吃了痛,会忘掉很多难受的事情。跟我打一架,会好受很多。跟你打一架,就是我对你的安慰你的照顾。跟我打吗,许三多?”

许三多已经不讶然了,但仍看着伍六一。

我们对视。沉默看着愤怒,愤怒看着沉默,沉默和愤怒都伤心得像是受了内伤。

“不。”许三多摇摇头,“谢谢。”

伍六一转开了头,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怜悯:“那你只好自理了。”

连部活动室里,一张刻录碟放进了机器。电视屏幕上开始的是那个在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后晕得不成|人样的许三多,哭泣着、呻吟着、坚持着,摔倒又爬起来。

前指导员洪兴国的失败之作上充斥着人群,七连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屏幕上晃动着许三多血­肉­模糊的双手。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看着。

许三多从过道上走过,为了打扫卫生每一间宿舍门都是洞开的,每一间宿舍都是空空洞洞。在洪兴国的摄录镜头上充斥着人群,年青士兵的活跃几乎挤炸了这栋建筑物。

前代理班长许三多坐在一张马扎上,身边像开会一样,马扎排成了方队队形。许三多抓着高低铺在做着引体向上,他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然后将脸贴上粗糙的铺板。许三多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

许三多在走廊里翻着筋斗,许三多在桌上拿着大顶。

一个过习惯群居生活的人离群索居会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

月光下的单杠吱吱呀呀地在响,许三多正在上边一个个做着单杠大回环。

许三多重重摔了下来,躺在地上。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完好无损。

那天做了不知道多少个回环。手不会再伤着了,手上的茧子厚得图钉扎不透。班长说这茧是枪、战车、军营里所有一切磨出来的,叫做兵茧。有这茧的叫做老兵。

他的幻觉中的欢呼声忽然响起,那来自许三多两年前的某个时候。

没人的时候忽然明白我以前是什么,被连队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真的没人宠了,老兵没人宠。

许三多站在院里的车道边,微笑。微笑的对象是从车道上驶过的战车部队,那支纵队显然是去靶场或者演习场,车上的人荷枪实弹,伍六一、甘小宁,许多原七连的兵都在其中。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便别过了头,甘小宁傻乐。

许三多也傻乐。

当战车驶走时,许三多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下来,那纯粹是机械的反应,许三多真实的表情是没有表情,作为一个主要是看守空房的人来说也不需要什么表情。

一天又一天。白天很好过,学了东西就总会用得上。

许三多现在已经成为了杂务兵,简称杂兵。看守房屋、打扫、维护设备、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帮个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江山世代有人出,一个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杂兵以前曾经是个尖子。他抽屉里已经有一摞这样不明情况的兄弟单位写给他连长的感谢信。

晚上。难受的是晚上。不管你有没作为,不管你学了多少,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全都一样。

每天晚上的许三多都在疯狂地洗着衣服,每天!还能要求一个没人管理的小单身汉怎么做?

现在许三多被借用­干­的事情是一帮学生的军训。

乱七八糟一通枪响,基本全飞,靶子周围的石头块没少遭罪。铁面班长铁了脸看着,不生气也不失望,倒像是理所应当:“下一组准备。”

他身后是许三多,接了枪,翻过来,半分解,查弹膛,动作利落之极。

这短暂的瞬间刚才的­射­击者们已经围了过来,一帮子军训学生,打出刚才那样的成绩确实理所当然。

学生:“班长,你真会耍酷。”

许三多:“我不是班长。代理的,撤了。”

学生嘿嘿地笑:“见了士兵叫班长,见了班长叫连长。懂不?”

许三多也只好机械地笑笑。显然,他比那位铁面更受欢迎,休息间隙便是七嘴八舌。

学生:“­干­吗不是你教我们?”

许三多:“我来帮忙的,尽量不耽误他们正常训练。”

学生:“你不训练吗?”

许三多:“也练。”

学生:“你比他强吧?”

许三多:“我不行。”

学生:“我跟他打赌你是新兵。”

许三多:“是来不久。”

学生从身边捡起一本书,冲许三多挥挥:“这是你的?”那是一本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

许三多:“嗯。”

“你是在看还是拿它垫ρi股?”

“看,”许三多有点心痛,把书接过来,“小心点,图书馆借的。”

学生有点奇怪:“你看什么?”

许三多把书抹平,一边抹一边由衷地说:“他真行,他一个人活。”

那次许三多几乎交了几个朋友——军训的学生。他们说一个月的军训太过漫长,让许三多帮忙找点书看。三五三团的团书馆也许不能叫“馆”,也就那么不过三十来架的书,但对许三多来说,这确实是个图书馆。

一天军训结束,几个鬼祟家伙在一个背人的角落里站下,许三多非常宝贝地从包里掏出一摞书,都是旧得不像话的陈书。

许三多:“小心点。不让借这么多,我说好话才……”

学生们看起来很失望:“就这么些?好旧啊。版本不行,这什么字体呀?看得我犯眼病。你看这纸张,嘿嘿。”

许三多诧然:“不会吧?”

学生:“你们图书馆多少存书呀?怎么连《悲惨世界》也借出来了?”

许三多:“两万多册。”

学生:“那哪儿是图书馆呀?我们学校六十多万册都不敢叫馆。难怪你从A看到Z呢,吓着我了。”

许三多很自惭形秽:“原来你们都看过?”

学生:“哪有那时间浪费?看看序完了。雨果太啰嗦,托尔斯泰更话,有MARGARETWERS、TRACYHICHMAN吗?VERNOSVINGE?J.K也行。”

许三多张口结舌,佩服到五体投地:“没有……我书看得少……”

于是被学生们拍了拍肩膀,像对一个跟班小弟:“等着吧,等回去我寄给你。让你知道什么叫书!把旧货收起来吧。给你能叫书的书。”

于是许三多诚惶诚恐地把书收将起来,他甚至忘了羞愧,只觉得高兴:“那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用不了多久,学生们就要走了,大巴车停着,车上的学生和车下的兵你拍我打,一片哭声。

铁面班长在哭,许三多在哭,跟许三多熟络的学生也在哭。许三多被学生们拍打和搓揉。

学生:“我一定一定把书寄给你!等着啊!我们会来看你!”

许三多哭,哭得不知羞耻。

哭的时候车驶开了,载走哭声一片。

许三多抹掉了眼泪,发现铁面班长红着眼圈看着他。

铁面班长:“走了。”

许三多:“嗯。”

铁面班长:“你哭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诧然:“他们……在哭。”

铁面班长:“他们哭什么?不是一星期都嫌漫长吗?”

许三多:“你哭什么?”

铁面班长:“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半年过去了,学生的书没有寄来。明信片也没有一张。

团部大院里依然各连列队,吼歌等饭。许三多仍单人代表七连。歌声此起而彼伏,到了许三多时改成独唱,甚至没一个人多瞧他一眼,半年下来大家对他已经看成了习惯。杂兵,七连的鬼魂,像他看守的空屋一样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存在。

许三多总是在军容镜前慢腾腾地整理军容,他喜欢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甚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试图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总照镜子,总担心有一天在镜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你是钢七连的什么人?……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钢七连是装甲侦察连……我是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连吗?”

追赶他的兵已经渐渐放弃了,因为追不上。

许三多奔跑,念叨,这种念叨既不雄壮也不豪迈,最多算一种存在的提示。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七连……七连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还活着……嗯,光荣而庄严地活着……”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样,永远地对他不满意,对那种心不在焉的不满意。

他说:“许三多,你在­干­什么?”

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说:“光荣地犯迷糊!”

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给了他一脚说:“跑你娘的!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开始拿出了劲头追赶。

总算有了个目标,两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看七连。”

“你把自个儿魂看丢了!”

“这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他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说话。”

伍六一:“傻瓜!”

许三多说:“顶不住了。真顶不住了。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我说转。我爸来信说复员回家,我说回。”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你抽风哪!这两事完全背着的,转士官是延长服役,你又说复员?”

“我知道,我没办法。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没说换地方。我一个人。闭上眼以为你们就在周围,屋里都是你们。一睁眼,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伍六一猛地把他推开。

“我爸就要来……已经上路了。”

伍六一抱着胳臂,瞪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动着抽筋的腿脚。

“没跟我爸说七连没了。我爸说复员。我说好。我又没想复员,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又跟我爸说我不知道复员不复员。我爸说滚蛋,他来给我拿主意。”

伍六一没有回答,他走开,走两步又停下来问:“什么时候来?”

许三多茫然地看着他。

三天很快就过去,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远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来笑意。伍六一抱着胳臂在许三多身边站着,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归于许百顺所赐,包扔在一边,刚跟儿子见了面的许百顺叉了腰,以许三多为轴心,把伍六一也包在里边,如市场买­肉­猪一样上下打量挑肥拣瘦。

许三多闪过了背后踢向ρi股的狠狠一脚,闪了个空的许百顺一头撞到许三多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这里常有人踢你啊?”一边说一边扫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确实长得像常踢他儿子的人。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ρi股:“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许百顺没听懂。

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

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

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部队上不让喝白酒,许百顺不听这些说:“你马上就复员了。”

伍六一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别人都长出息,你可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对不对,你们?”

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

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差个手续。你啥事不要老子­操­办?办了,复员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钱,咱爷俩上首都长趟见识!”

“我不要。”

许百顺是标准不听人说话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说你二哥,人模狗样,可倒发了,他跟我说,钱是省出来?是挣出来!是啊,他往南边折腾一趟老家的山货就挣几万,说信得过还是自家人,一起­干­。现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

“老大娶媳­妇­晚,男根耗没了,无子啊!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后。就指你,­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两崽子都有戏!”

“……”

这次招待宴会终于在伍六一和许百顺的频繁­干­杯中结束。

许百顺出了酒馆就照旁边公厕扎。许三多和伍六一在路边候着。

许三多很苦恼地看伍六一,后者是一副要笑又懒得笑的表情,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抱怨:“说是来帮我,又不帮我说话。”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谁帮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爷子出来你跟他这么喊就行了。”

许三多:“他怎么对我你也看见了,多说两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为现在能好点了,可刚才他一瞪眼我浑身都不过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还多……”

伍六一:“没入伍时我信,可入了伍光数你每早上一万二吧,就算两万四千步,跑两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摊了每天几千个耳光,真打成猪头了。”

许三多:“你从来不跟我开玩笑,怎么今天就开玩笑?”

伍六一:“因为觉得你好笑。”

许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许三多将头转开,决定像以前一样忍受这样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为我想告诉你,你这两年多攒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爸拦得住的,我看见他就可怜他,因为他注定带不走他儿子。可现在我可怜你,居然会被拴条链子就拖走。”

许三多发着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而且说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给了他个背影,而且方向是径直回团。

许三多给噎得连叫的勇气都欠缺,回了头许百顺正好出来。

许百顺:“那一个呢?”

许三多:“有事先回了。”

许百顺:“回就回。现在带我去跟你们领导合计合计,看怎么能带你走。”

许三多被父亲揪了一只衣袖,苦着脸,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进了连队营地,袖子总算被放开,许三多拼命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挤出点东西,好吸引开父亲正看着宿舍的眼神。

许三多:“爸,这是单杠……”

许百顺:“单杠旁边是双杠。”许百顺板了脸,许三多只好挠挠头。

许百顺:“我还不认识这是单杠?你们领导在哪?”

许三多:“我是说……我耍个单杠你看。”

许百顺:“不看。这块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

许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说,是我们连活动场地……”

许百顺:“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许三多:“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荣的历史,比它还多一年呢!凭啥役期都满了还不放人?说!哪个门?”

许三多只好指指七连空空落落的门道,许百顺半个磕巴没有,抬腿就进。许三多紧跟,进门前万般无奈地回望下刚走过的空地,眼里写的已经是诀别。

许百顺进了七连宿舍,这里的安静让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许三多紧跟在后边:“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许百顺瞪眼:“找打……”巴掌已经举起一半,整齐的掌声轰然而响,许百顺吓得浑身一颤。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扬扬地点头:“不是探亲,是来接人。——你们领导呢?”

伍六一:“报告许伯伯,这就是我们领导。不过我们这不叫领导,叫首长。”伍六一指的是许三多。许三多愣住了。

“嗯,首长好听。”许百顺转头看看儿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赞赏之­色­,“你管这么多人?”

伍六一:“对啊,转了士官就管这么多人!”

许百顺:“他不还没转吗?”

甘小宁:“他能­干­,就先让他管着。转了管更多!”

许百顺:“这么回事。”他显得很满意,而伍六一冲着甘小宁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帮。

伍六一:“快带首长他爸看看环境去!”马小帅立刻把许百顺架上了:“许老伯,这是我们士兵宿舍。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ρi股上:“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我们串通好了,怎么着吧?”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相:“老伯,回头,笑一笑。”他不惜胶卷地照着。

一辆步战车在空地上转弯倒退,虽场地不大可也威风凛凛。这是伍六一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从车库开出来的。

许百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甘小宁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掌着,大声地称赞着。

“许老伯真威风啊!天生的装甲兵!”

“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这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

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他们说去!”

“这可都是托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ρi股的许三多。

“首长,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把许百顺的平衡交给另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出来。许百顺却灵机一动,拼命想把机枪口调过来,却纹丝不动。

甘小宁只好打开Сhā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住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

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车顶上,手动了动,又捏了捏拳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

老人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

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看这边,快!一、二、三……”

许百顺配合地转了过来,马小帅胡乱地又给了他照了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他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然后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甘小宁说:“最好的步兵!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他被马小帅踢了一脚,可许百顺在这种事上反应贼快。

许百顺眼睛瞪大了:“班长,不是首长?……你们现在把班长也叫首长?”

伍六一忙接口:“他说我。我才是班长,我说许三多不错,这话他们都服。可我服许三多。许三多转了士官就是首长,首长管班长。”

许三多在驾驶舱里开着车,听着上边的驴­唇­不对马嘴,表情古怪。

“伯伯,您让我们……首长跟我们在一块吧,这么长时间都是共患难过来的。”

“是啊,您不知道我们连多不容易,真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许百顺一直神情不定,忽然猛力地敲打着车盖:“停车!停车!龟儿子你有种别停!不停我直接跳!”

许百顺挣开了人就要往下跳。许三多把车停住,从神情来看,他早料到如此,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许百顺看来不屑于理他们了,冲许三多一指,大声地吼道:“你,跟我走!带我找能主事也能说理的人去!”

许三多默然地看看他们,只好跟在父亲身后……

眼见已经要出车场,伍六一气急了,顾不得礼貌,大声地喊道:“你把他毁了!”

许百顺:“我就要他成个人,我不瞎,看出他也成了人,够了,混生活够了。”

伍六一:“在这里出来的人没人想混!”

许百顺打了个­干­哈哈。

许三多:“算了,六一……我谢谢你们。”

“这种屁别对着我放!”他又对着那帮兵,“还有辙把老伯留住没?”

马小帅苦笑着:“捕俘,把老伯拿下。”

伍六一冲了许三多就是一拳,嘴里嚷着:“还手啊!让你爸知道,你在这长的不是混的出息!”许三多心不在焉地挨个正着。

许三多木然开始躲,伍六一拳打脚踢,风声呼呼落点奇差。

这招还真是有用,许百顺回头,站住了:“冲我招呼呀!­干­吗打他?”

“伯伯您哪知道,许三多在我们这学得可厉害了,伍六一很厉害吧,一星期被他打七次,收拾得服服帖帖……”

“骗鬼!我儿子我不知道?”

伍六一又是力道十足准头奇差的一拳轰过去,许三多下意识搪开,“让我看看你要什么!”

许三多看他一眼,开始还手,一拳击在伍六一下巴上,伍六一站住了,擦掉嘴角流出的一缕血丝。

周围一片寂静,被众人围着的两个人看起来忽然变得很玩命。伍六一一脚旋踢了过去,这回是全然动真格了,许三多抱住,一脚踢在他膝弯上,伍六一被甩出去几米远,重重撞在一辆战车上。

许三多木然地站着。许百顺很仔细地看着他,与其说看儿子的能耐,不如说看儿子神情里浓郁的悲哀。伍六一这才费劲地从战车边爬了起来。

许百顺:“有毛用,你们串好了的。”掉头又走,但表情中已没了刚才的轻狂,儿子的悲哀像是传染到他脸上了。许三多呆呆站着,没跟上,但神情中充满了绝望。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旁边就有车库在修,砖是现成的,七手八脚便摞了高高一摞。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许三多,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伯伯,您看许三多。”

许百顺站住,回头,尽可能地表示出不屑:“街头卖把势呢?”

“什么都不卖,爸。只是想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要的东西什么都换不来。”许百顺的话好像充满了哲理。

“可我已经没它不行了——爸,你看这个!”他最后四个字是吼出来的,一掌下去,砖屑纷飞,一摞砖分两半垮了下去。还剩最底下的一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死树疙瘩还结实。许三多看看父亲,许百顺仍是那样,尽可能一个嘲笑的表情。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他说:“爸!你看我!”他把那块砖拍在自己额头上,在许百顺的惊呼声中半块砖飞了出去,另半块砖抓在许三多的手上。脑袋没事,许三多伸手抹去额头上的砖屑。

许百顺:“你……跟我耍横?”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不是。侦察兵都练过头,可我不是要说这个。爸,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话,现在有句话真想说的时候,只好这么说。”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眼睛里是与许三多同一血源的执拗。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许百顺问。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看看周围所有的战友,那些人寂然:“我离不开他们。”

“你爸你哥,加一块还不如他们?”

“不止这个。我好容易明白点人生,知道它特别该去珍惜。我今年二十二岁,我想不起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好好过这几年。”

许百顺从许三多的脸看到许三多的脚,从许三多的脚边看见一小摊血,再看回许三多的手上,许三多脑袋没破,手可破了,血从指尖上往下滴滴答答。

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吗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苍凉的背影追去。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三多几个兵从门口追出来,许百顺已经在登记室取了自己的包走远。许三多在后边跟着,甘小宁捧着他那只伤了的手。伍六一神情很沉郁。

许百顺上了路边的一辆公共,走得可称义无反顾。

在和爸爸的无数次交战中,我生平的第一次胜利更像一场惨败。

他们看看天­色­,黑了,七连的人已经很少能聚在一起,但也到了各忙各的时候。大家纷纷回了各自的连队。伍六一又恢复了以往专为许三多准备的冷面。伍六一横他一眼,径直走,许三多跟上做了双人成行。

六一因为私自动用装备被记过一次,他军事生涯上的唯一一次。他笑着跟甘小宁说,判轻了。六一不说话,但总想扛起一座山。

一个月后,他终于转成了士官。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宣誓那天,是在团部礼堂。看着许三多士兵衔换成了一级士官,一边的团长王庆瑞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

王庆瑞:“这兵看物资多久了?”

­干­事:“整半年。”

王庆瑞:“有什么突出表现吗?”

­干­事:“没有,平平常常。”

王庆瑞看着台上那个平静如水的士兵感慨。平平常常,那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许三多仍然在七连扫地,转成士官对他来说并没太大区别,一样是看守、维护、打扫,和以前一样。扫帚从地上划过,轨迹没有重复,也没有错漏,许三多安静地做着这繁琐的事情。

费尽力气才争来继续在七连扫地的权利,以前最难忍受的孤独也就变成了平静。它不再是落在头上的命,而是我争来的,值得珍惜。

许三多仍然是独自一人在跑步,但不再呆滞,眼睛很活跃地观察着其他队列的情况。甘小宁活跃地向他挤眼,伍六一仍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转了这么大弯后得到的东西叫平常,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不再心烦意乱。不怕失去,不怕得到。

他超过那几个老战友的队列,跑开。一辆有着奇怪标志的越野车与他擦肩而过。

那辆越野车成了­操­场上两名执勤目光的焦点。车自己停了下来,摇下的车窗里露出戴着墨镜的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自己开车。

执勤肯定会先看到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他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铁路的车开走了,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他的军种了。

王庆瑞正在看着面前的一摞士兵简历,手上拿的正是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钢七连驻守。

铁路敲门进来了。

“坐。”王庆瑞说着扔盒烟过去,“烟,等我这看完。”

铁路:“少来了。”

王庆瑞:“什么?”

铁路:“你我,或者互损,或者玩笑。可你现在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好下药吧?我可不信该看的资料你现在还没看完。”

被戳穿的王庆瑞绝无难堪,资料往桌上一放,先用个镇纸压上。

王庆瑞:“好吧。师部通知是接到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好吧,我也是一路算盘打过来的。”

王庆瑞:“嗯,话说前边,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铁路:“嗯,那我也先说,有几个兵,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王庆瑞:“好极了。你是要拿师部的命令压我吗?”

铁路冲王庆瑞那个好斗的表情微笑,并且把他的茶缸子拖过来喝了一口。

“先别生气,”铁路敲敲镇纸下压的简历,“你当宝贝护着的那几个在我眼里还未必合格呢。”

王庆瑞:“对对,适合装甲兵的未必就适合特种兵。”

铁路:“别忙转移。不分兵种,好兵就是好兵。我只想告诉你不是带着绳子来抢人……怎么样?我只希望你我公平一点,下星期在贵团西面的草原演习场上能看见他们。”

他又一次敲敲那摞简历。王庆瑞也看了看那摞简历,心情有些沉郁:“你会看见他们。你我的公平小事一桩,对他们一定得公平。”

·16·

兰晓龙著

第十五章

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画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宣传车公布成绩了“集团军军事十项全能比赛,四百米越障,第一名,K师A团,黄耀辉;第二名,T师D团,刘洪海……”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走过仍在欢叫加油的士兵,走向赛场边几副帐篷搭就的休息场地。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连长高城。

“连长,”许三多敬礼,但看见高城戴的两杠一星,又改了口,“对不起,副营长。”

高城:“行了,你我自在点行不?”他情绪复杂地敲敲许三多的军衔,“士官同志。”

“是,连长。”

“我总是在师局域网上找你们的名字,六一、小宁都出现过很多次,可你就像隐了形一样,就出现过一次。”

“我什么也没­干­。”

“就一次,卫生连队标兵。我真服了你,侦察兵尖子改卫生标兵……一人清一个连居然还抢个标兵。”

“一人清心里有数,他们人多了手倒杂。”

高城叹气,他现在心是稳了,但伤感依旧。

高城:“你也没参赛。”

许三多:“七连就我一个没法赛,我是来帮六一小宁他们的拉拉队。”

高城:“说到六一,六一­干­吗那么玩命?”

许三多:“他今天状态不好。”

高城:“不好先退一步,你告诉他,这只是军体文娱,犯不着拿命拼。”

许三多讪讪地笑:“我说了,他说呸。”

高城苦笑,正看见伍六一落落寡合地过来,步子仍微瘸,他心不在焉地根本没看见高城:“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忍不住了:“伍六一!这样就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连长!”伍六一讪笑,“新鲜出炉的少校,您想死我们啦!”

“别打岔。你技巧本来是弱势,全凭体力拿名次,可这么拼能拼几次?”

伍六一:“连长,拿几个名次给机一连做见面礼。”

高城还是不满:“见面礼而已,不是卖命!”

伍六一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连长,七连兄弟在各连都是尖子,做尖子都活得不易。”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

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不可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老。”

伍六一忽然看了看他,这回没有玩笑也没有不屑,是认真的:“你已经是老兵了。”

不等许三多说什么,他又嘟囔着:“老家伙了。再不拼,待不住了。”然后撩开帐篷,吸口外边的空气,出去了。

许三多站在帐篷里发呆。帐篷一撩,伍六一又探了头进来:“走吧!七连的家伙一咬牙,什么事办不成?”

许三多提起了­精­神:“我帮你!”说着起身,追着伍六一出去了。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兵撂倒了另一个,在场中戳着。伍六一在旁边穿戴着散打装束,许三多在帮忙。

伍六一盯着场上那兵,朝许三多说:“帮我,来两拳。”

许三多愣住了:“啥?”

伍六一瞪大眼睛看着他:“给我两拳!”

许三多轻轻地碰了他一拳,伍六一不满意:“你扫地吗?”

一拳重击,伍六一来了­精­神:“再来!”

许三多接连几拳,伍六一一把把他推开,冲进场中。伍六一在场上和那兵格斗,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一脚踹在伍六一的腰部。伍六一晃了晃,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用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持,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伍六一摇摇晃晃地起身,等待着下一名对手。许三多不愿意再看,从人群中走开。

他发现还有另一个人走开,那是高城。

高城在赛场边坐下,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许三多在他身边轻声坐下。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高城突然感慨:“真是怀念,跟你们一起,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许三多没点头,他茫然。

七连散时,大家一直有一个心理安慰,这是团体利益,是为了军队的需要。可那天,六一在场上搏命,连长在身边感伤,我突然明白,被要求承担磨难的是每一个人。

伍六一走过来了,看着他满面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拿了总分第一。恭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宣传车里先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XXXX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XXXX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XXXX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他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甘小宁喃喃道:“就这个,说他杀过人我都信。”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几个可打的靶子。当那几个人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已经全部被打掉。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

伍六一突然有一点丧气:“我忽然觉得咱们两天的比画一点意思没有了。”

甘小宁心里赞同,嘴上却不服输:“速度、准头、耐力,他们未必比得过你伍六一。”可伍六一并不领情:“对。可这架势跑没半截咱们全被毙了!人家根本是在打仗,是不是,连长?”

高城有点恍惚,他光顾着看远处的那四个人,那四个人似乎并没有向掌声表示一下谢意的打算,站在终点等着什么。”

许三多也看着,但他光看着其中的一个。然后一辆车驶过来,那四个上车,径直走了。

许三多:“那个人好像……”

高城立刻醒过神来:“你认识?是谁?得跟他取取经。”

可许三多马上又否认了:“肯定不是。”

高城只好横他一眼,继续想事。赛场上的人们在散去,这几个人有点失落,但人各一头,终归得散。

伍六一:“连长要不要找地方聊会儿?”

高城有点尴尬:“啊?……不了。我去找人要刚才的录像,我那边用得上。”说着就走。那几个愣在那。

甘小宁笑:“嘿嘿,要想再被连长正眼看,只好进他的侦察营了。”这时,走了十来米的高城又想起他的老部下来,远远挥了挥手。

然后小跑着去了,几个人彼此看了看。

甘小宁说:“回咱们的一连、四连,”他拍拍许三多,“和光荣的钢七连吧。”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

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许三多笑了。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收拾!”

伍六一被抬了起来,往一连拥。许三多挥了挥手,回他一个人的七连,神情很平和,但是很羡慕。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脖子被人从后勒住,许三多用脚钩住身后人的一只脚,猛坐了下去。那人急忙闪开,许三多也在暗淡的暮­色­下拉开了灯绳。

一个服­色­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军人,三十往上,军衔中校,是老A的袁朗。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袁朗身上有着和史今类似的气质,让他容易放松,而且在准备好寂寞时遇见一个熟识,他很惊喜:“我在赛场上看见你了!我还想不可能是的!……您怎么到这来了?”

袁朗:“来三五三看个朋友,等半小时还没回。穿这身又老被人瞄,只好在你们连过道里猫着。”

许三多:“是谁?我帮你找。”

袁朗指了指他。

许三多愣住,然后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嘿,什么表情啊?”袁朗看着他笑。

许三多有点不自在:“不是,很少有人来看我。”

袁朗不再玩笑,拍拍他的肩:“开门,请我喝口茶。”

许三多正开门又愣住:“啊?……我去买茶叶。”

袁朗哭笑不得:“开门,请我喝开水。”

许三多把一杯开水给袁朗端了过来。袁朗正很有趣地看着这间四面光板的宿舍,倒好像这有多少内容:“我知道你们改编的事,咱们认识的时候就知道。”

许三多默然了一会儿:“嗯,您说很多人和事会离开我。都离开了,现在。”

袁朗:“这样待着好吗?”

许三多:“还好。”

袁朗:“你总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许三多笑笑:“刚刚适应。以前……特别不好。现在就是……不高不低,不好不坏……我也说不清,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袁朗:“我这次来是……怎么说?形同你们招兵。你们的兵从地方上招,我们的兵从兵里招。看了你简历,又听人说你的事,就很想看看你,上次看见的是个不认现实的大孩子,这回看见的是……借你的话,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一个兵。”袁朗看着许三多,语气很平和。

“至少是个兵了。”许三多并不太有兴趣。

“很安心的一个兵,不焦虑,我们很多人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怕没得到,唯恐丢失。我喜欢不焦虑的人。”袁朗似乎并不意外。

许三多:“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招兵。”

袁朗:“过几天你就明白了,现在……就当是家访吧,招兵除了家访还要­干­什么?”他存心在那慢条斯理地想,弄得许三多有点着急:“体检。检查服役者在硬件上是否合格。”

袁朗:“嗯,过几天会有命令让你们体检,我是检查的人。”他笑得实在不怀好意,那让许三多更加茫然:“体检?当然不会是真的检查身体。”

袁朗:“不是,只能告诉你难度很高,再多说就要违规了。”

许三多只好不说话了。

袁朗:“我问你,如果通过了,你愿意离开这,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别发呆,士兵,我们不会强令要人,我的部下也都是真爱这个行业的人。”

许三多:“我不知道。”他看看周围,他守了半年的空屋。

袁朗也看了看:“这里有些东西,进了你的心里。你怕到了别的环境,它们也就没了?”

许三多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袁朗:“贵庚啊?”

许三多:“二十二。”

袁朗:“不是守候一生的年岁嘛。二十二应该是跑着跳着,论追求就两字,新鲜。”

许三多:“我……其实是怕……骨子里是笨人,每次换个环境像死一次一样……真的。”

“明白了,”袁朗又看看周围,“你一个住这,是不是怕……鬼?”

许三多乐了,袁朗甚至张牙舞爪了一下。许三多正­色­:“世界上没那个东西的。”袁朗:“奇了怪了。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许三多傻在那,而袁朗找到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许三多。”

许三多:“啊?……再见。”

袁朗:“后天师部的命令会发到每个人手上,其实是邀请不是命令,所以可以拒绝参加。但换成我,一定要去试试的。我才三十岁,我还盼着海阔天空阅历人生呢。”

许三多陪送到门口就没再送下去,他看着那人的背影。

一连的连旗和奖旗挂在连部的墙上,连长看看连旗,很伤神地转过头来。

伍六一笔挺地坐着,指导员又看看手上那份文件,那是袁朗所说的师部命令。他们已经谈了很久,谈到无话可谈。

一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期限一到你就二级士官,非得去什么特种兵?”

伍六一:“指导员,当兵很辛苦。”

指导员愣了一下。

伍六一继续说:“如果就为混个士官,就用不着这么辛苦。”

指导员说:“我明白了,不是情绪问题,是志向。”

一连长:“好,你有大志。我就看你没被选上,该怎么回来。”

伍六一:“就这么回来,以前­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连长,当兵的没多少选择,如果有个兵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再多一点,请尊重他的选择。”

一连长瞪了他半天,终于挥了挥手出去,他放弃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甘小宁看看外边没人,把战车门带上,看着马小帅:“你去吗?”马小帅说:“我还在犯嘀咕。”

这两人比较着同一份师部命令,是分别收到的,他们仔细地比较着每一个字,似乎这样就能揣测出未知的将来。

甘小宁说:“上次跟特种兵对抗你还没来,前几天军事十项你也没去……看见他们就想起打仗,我形容老A就这几个字。”

马小帅不解:“什么意思?”

甘小宁看着他乐:“小帅,天天战车天天搂火,你就没想过真打仗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吗?炮火铺天盖地,导弹从天边划过,我们冲击……我拿你当朋友——想去吗?”

马小帅有点不好意思:“我很逊。你们叫我高才生,其实就是说在短兵相接的军事技能上我很逊。”

甘小宁说:“我更逊。上次对抗我武装到牙齿,被老A拿无声手枪就给押了。所以我更想去那里。他们纯粹,你去吗?”马小帅郑重而心事重重地点头。

荒原上的五班,荒凉和空寂一如往常。几个兵在门外的空地上站着,直到一辆拖拉机过来,拦下。五班除了薛林已经没有熟脸了。薛林在门口抽烟,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头踩进了半沙化的地里,他进屋。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看了一眼窗外,说:“班长,车来了。”

成才闷闷地说:“我收拾好了。”

薛林帮他拿起行李:“那走吧。”双方都有些例行公事的冷淡。

成才说:“这几天班里靠你盯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回头给大家分了。”薛林并不太热情:“是。”

出了门,成才爬上拖拉机,放下包,心旷神怡地对着草原舒口长气。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虽无形却也成个队形:“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车驶动,五班的几个人影被抛落,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成才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但看着五班那破地时就没有了表情。他手里捏着张纸,来自师部的命令。那没有必要,但捏着它成才就像捏住了前途的保证。

几乎是在成才离开的同时,许三多打扫完宿舍,将扫帚放回原处。安静地躺下,第一百次地看着那张今天刚拿到的命令,安静的时候总是想得最多。

袁朗的说服工作白做了。拿到命令我只在想两件事,老七连会有人去吗?如果去了,我们能在一起吗?一直想到熄灯号吹起。

寂寞不可怕,寂寞只让人强烈地渴望人群。

天­色­未明。几个老A纹丝不动地把守着他们临时的驻地,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覆着伪装网的军用车辆和帐篷,朴实而冷调。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王庆瑞驶来。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寂静。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篷布打开,各单位的士兵一个个跳下。铁路和王庆瑞是在场军衔最高者,但他们特意离了很远,以免形成任何­干­扰。

袁朗从一顶帐篷里出来,草草地给空地上的那排步兵敬了个礼,一个装甲团军官下意识的口令:“立正!敬礼!”导致所有士兵极正式地回应。袁朗笑了:“放松,往下会很耗体力。大家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招待,所以往下为各位准备的是直径一百公里范围内的两天行程,标准负重,武器在提供范围内任选,食品任选……嗯,再选也只是一个早餐似的野战口粮。”

他注意到士兵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乐了:“真轻松,是吧?就是个野外生存,野菜炖野兔,本地的炖野兔我也吃过,一绝,自己打来的恐怕更香。”

士兵们就笑,笑得正高兴时,袁朗的笑容没了:“我还没说完呢。——最终要求深入敌主阵地完成地图作业,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给我的东西。建议小组行动,因为会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在途中对你们围追堵截。听说你们很强,我也想看看你们有多强。现在六时,截至后天下午六时,我会在目的地等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车上有三个空位,我会带走前三个到达的人——现在请牢记目的地参照物。”

下面的人早就连笑纹都没了,稍微有点概念的人都知道这比他们经验中的任何一次都难。几个老到的人甚至掏出了纸笔,以便记下经纬度。

袁朗看见了:“纸笔收起来。从现在起六十个小时内,我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绝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记住参照物,东南方向,草原边缘有个海泡子,旁边有座山,翻过山有片槲树林,我在林边等你们,不明白的可以问了。”

马小帅:“报告,配发定位设备吗?”

袁朗:“GPS是没有的,指南针人手一个。”大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再也没人提问了。

袁朗接着说:“领发装备后会送你们去战区。警惕,进入战区等于进入战场——解散。”

士兵们悄然地走向几辆装备载车。袁朗则走向铁路和王庆瑞:“报告,我先去战区了。”

王庆瑞看着袁朗走开,而颇为怨愤地看着铁路:“这样做不够苛刻呀。你大可以把他们绑上,再用机枪扫­射­,最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将他一军:“我高估了你的兵?”

王庆瑞:“没有。”

铁路:“那你­干­吗低估他们?”王庆瑞有劲没处使地瞪着铁路走开。

一份野战口粮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支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所谓的野战口粮是真空包装里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一块巧克力、一块压缩饼­干­、咸菜、葡萄­干­、一小袋葡萄糖水,它只满足一个早上热量、盐糖和水分的需求。

军官重复而淡漠地叮嘱:“撑不住打信号弹,记住,等于弃权。”

伍六一接过来,甘小宁接过来,许三多接过来。一件件带发烟装置的装具背心被穿上,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的肩上。伍六一几个在将一身装束紧当,甘小宁看着手上那袋口粮抱怨:“我现在就饿了,我们都是空腹来的呀。”

伍六一:“那就吃吧,如果你够想得开。”甘小宁的架势是真要吃,许三多抢过来塞回他的背包里,甘小宁只好苦笑。

马小帅挤进三个人的圈里,看着他们乐:“老七连的家伙们,联合行动?”

伍六一:“还用说?”甘小宁:“不抛弃,不放弃。”

许三多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看见人圈外的一个人:“成才!”

成才站住,瘦削而深沉,看着他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伸出一只手。许三多冲动地和他拥抱,成才有些被动地回应,他看起来比许三多更少与人交流。

许三多:“我们联合行动,行吗?”成才看那几个,那几个反应可称冷淡。于是成才不说是不说否,走向武器载车。士兵们正在这里选择自己擅用的武器,成才第一眼盯上一支狙击步枪,他伸出手触摸。

发枪的兵忍不住了:“长行军带那个可不方便。”成才没听见一样,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车在不平的路面上摇晃,车帘拉得很紧,到了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也看不见外边的程度。一辆车里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老七连的几个总算都在一辆车上。扶着枪,坐着,也不说话。许三多、甘小宁、马小帅都是突击步枪,伍六一机枪,成才狙击步枪。成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调校瞄具,其他人不理他,而许三多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他身上。

成才看着许三多眼里难以形容的愉悦:“看七连的日子很难过吧,这点小事你这么高兴。”

许三多说:“不难过,可这也不是小事啊。”

甘小宁:“可不,这么快乐的事情我愿意拿十份口粮来换!你呢,六一?”

伍六一:“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再偷嘴了。”

甘小宁忙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然后很得意地笑。他们快乐,但完全把成才排除在外。七连没了,他们对亏欠了七连的人反而更加难以释怀——虽然那并不叫亏欠。

许三多只好一个人照应着成才:“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成才,上次对抗你是­干­掉老A最多的。”

成才不说话,看看那几个,那几个并不表态。许三多只好岔话:“在五班还好吧?”“垃圾中转站,你明知故问。”成才并不喜欢五班。

“别这么说。”

“我不想为那地方多费口舌,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说话爽快点。”

“一起吧。”

“好,我跟你们联合行动,他终于校好了他的枪——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老七连的人沉默下来,他们并不习惯这种权衡利益得失的说话。伍六一打破了沉闷:“谢谢你好心加入我们。”

车已经驶入旷野,领队车驾驶室里,一个军官用定位仪查找着方位。他向后车挥了挥手。此时,车里的人在车辆的晃动中已经有点麻木。一个从驾驶室传来的声音让麻木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即将进入战区,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一张张年青而紧张的脸,因为看不见外面的事物而显得茫然。

“已经进入战区,准备下车。”

车停了下来。

“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相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压人的气氛。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笑。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那个令人紧张的声音还在继续:“……五、四、三、二、一!下车!”

车帘哗地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警戒。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

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厉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了烟。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五点、八点……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大喊:“没有反应时间!无法组织反击!”

伍六一:“全是重火器!组织起来也拼不过!”

甘小宁:“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许三多指指远处一条­干­河沟:“先撤!”他们向那条­干­河沟冲去,瞄准他们的­射­手训练有素,一路追­射­又放倒几个,自马小帅起的几个兵被堵得只能躲进半道上的一个小丘后。

许三多这一小组人重重地摔进­干­河沟里,就在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在还没跳进沟里的当头就被打得冒了烟,气得摔了头盔大骂:“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兄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远在步枪­射­程外的袭击者终于­肉­眼可辨,那是一队轻型装甲车和高机动越野车承载的步兵,一边使用着车载武器,一边全速向这边包抄过来,这并不难辨认:“师装甲侦察营!刚换装完的部队!全师的步兵尖子一多半在他们那!”

甘小宁情绪上有点无法接受:“连长的人?”伍六一叹气:“跑吧。”

这么一队溃兵根本没有抗衡的可能,沿着河沟逃开。只剩下那个没能进沟的兵躺在河沿边冒烟。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他们只能在旷野上奔跑,被一个个­射­中和追歼。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侦察营在旷野上搜索,其中间杂着和他们服­色­不一致的老A。

一辆高机动越野车驶来,高城­阴­着脸在副驾座上,车后的机枪由老A里的齐桓把持着。高城扫视着这没悬念可言的战场,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高城拿起通话器:“猎手一号……A10点的伏击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

通话器里传出袁朗的声音:“组织追击。”

那几辆卡车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推搡:“有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等于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不理他们:“又不是对抗!这是考单兵综合能力!没挺下来叫能力不行!”兵急了:“你行你来呀!”

高城不忍心:“好好请人上车!动什么手?”

侦察营的兵后退,沉默地看着。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上车。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他是往追击方向,草原深处,被扔在原地的齐桓冲他挥手。

高城没有停车的意思,齐桓苦笑着走向另一辆车。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忽然,许三多站住了。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跑散了,他去的东北方向。”

“早怎么不说?”

“有工夫说吗?”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伍六一也在看:“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袁朗说得很清楚,他只要三个人。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碾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马小帅?”

马小帅笑了:“还以为连长不会记得我。”

“每个我都会记得的。你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

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说:“您已经发现我了!”

高城:“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

马小帅说:“这违规了!连长!”

“有什么规则?整个装甲侦察营加整队老A扫你们一小股溃兵,没有规则。”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别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

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连长?!七连的人不做这种事!别以为我来连里没几天,就长不出七连的骨头!”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轻。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看着齐桓从车上下来,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不是跟高副营长一起吗,怎么就回了?”

齐桓笑笑:“被甩了。那家伙很傲气的,受不了我看着他。”

“那正好去H7位置设点打伏,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袁朗也乐了。

齐桓刚出门张­干­事和李梦就走了进来。“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哪里有比赛?一小队人要从困境中挣扎出来而已。我是战地指挥,就是给他们制造困境的人。您什么事?”

“我姓张,三五三团报记者,也是军报特约通讯员。这我助手小李,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

袁朗:“说了没有比赛。嗯,就叫体检吧,来的都是步兵的佼佼者,靠数据评定是小瞧他们了,体力、智力、意志、经验,单瞧一项也是以偏概全,真正优秀的兵会找到那个平衡点,我们也在找那个平衡点。”

“嗯,您这话就透着思想。您造就这支必胜之师的观念、意义、高科技?”

袁朗笑了:“必胜?扯了。未打之战都是未知之事,对未知谈必胜的不是军人。我们的士兵很可爱的,也很坚忍,现在的努力是为了在战时能让他们少一些牺牲。”

张­干­事看看李梦,李梦看看张­干­事,两人没能记下什么。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和车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俘虏回来,我得去挨骂了。你们自便。”他走了,把张­干­事和李梦扔在那发呆。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放下了两个人,车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碾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那兵恨恨地一ρi股坐在地上。

一把刺刀深扎进土里,挖出草下的根茎。这是在一个山丘后边,许三多七个人在这里躲藏着。许三多把手上那几根寒碜的草根交给与自己同行的士兵:“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翻腾着自己的口粮袋,已经空了:“死老A!死侦察营!”他尝试着咬了一口野菜,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提醒他:“埋起来。暴露目标。”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埋口粮袋:“我就权当我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连火都生不了啊!我本来想有点野菜,一生火,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许三多说:“绝不能生火,这地形生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

甘小宁埋怨:“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剿,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热量吗?他看看手上的草根,这是食物吗?它是微生物啊!”

伍六一说:“我相信老A就是这样过来的,看眼神就知道。”

成才看看手上的几条草根,也有点泄气:“别挖了,这点草根确实还补不上挖的劲。”许三多说:“我给你们挖。”

成才问他:“你的口粮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

许三多犹豫一下:“我吃了。”

成才微有些不屑:“你撒谎都上脸的。”

伍六一替他不平:“那是他那份。你不忿什么?”

成才:“我没不忿。我只是说在这个忍字上,他把我毙得服服帖帖。”

车声驶过,几人伏低,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

成才羡慕地说:“到饭点了,他们准是回营吃饭。”

甘小宁说:“我想去突袭他们大营,大喝一声,缴饭盒不杀!”

伍六一冷笑:“你还是放信号枪弃权比较直接。”

许三多有点不安:“我觉得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那也得走。”许三多说。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得对。成才也同意:“就这点空当,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其他人敏感地看他一眼。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辨别了一下方位,憋着一肚子心事,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

·17·

兰晓龙著

第十六章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得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犯得着吃这个吗?又不是八年抗战抗美援朝自卫反击……围我们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记住,要三个,我们是七个。你不吃,你在三个之外,我在三个之内。”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这场淘汰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心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甘小宁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粮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粮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点气了,甘小宁絮絮叨叨:“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21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想着一个馍。”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趴了足足两分钟。因为饥饿因为疲劳,两分钟,然后狂奔了三个小时。

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水沟,趴下,不分清浊地狂喝水,也灌满了自己的水壶。许三多推一下甘小宁,使个眼­色­,甘小宁却不过来。

甘小宁直摇头:“不要,真不要。”

许三多:“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班长,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无能,”甘小宁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枪声到这时才传来。那是齐桓和几名老A在这里设的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他的一枪。

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紧张地搜索着,间或地一枪,打得对方不敢露头。许三多大喊:“撤退!侦察营就在附近!”

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刚开过去的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开枪,打得机枪手冒了烟,副驾驶接替了他的位置。许三多目瞪口呆地看着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齐桓瞄准。

许三多:“小宁!跑啊!”

晚了,齐桓瞄准甘小宁扣动了扳机。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齐桓、老A和机动车缓缓向甘小宁围了上来,甘小宁站在原地在白烟里咳嗽,看着他们乐了,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他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用枪瞄准着来路警戒。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我知道!”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为什么?甘小宁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还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

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他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顶不住了,不抛弃,不放弃,我们不会放弃他,他又不想拖咱们后腿,就这样。”

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沮丧之极:“他笨。咱们几个一起冲到最后,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粮,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后冲刺用的。”

成才听得有些哑然,就他而言是从不去想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么些!我告诉你们吧,放弃就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想得及吗?”

伍六一:“做好做坏,也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

许三多:“他很想和我们一起走到最后,记住这个。”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还有面包吗?”

齐桓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慢点吃,营地里备了烤羊。”甘小宁一口撕下半个面包:“真期待。我简直不恨你们了。”

齐桓苦笑着拿起通话器:“猎手五号,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宁吃的同时还憧憬着:“你要真是敌人就好了,我打晕你,再破坏通信器材。”

齐桓放下通话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甘小宁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这时他终于有些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个人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一个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

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许三多还是不忍:“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许三多,现在连你也把我划在圈外!好,你们善良,无私,有情有义,可你们不做决定!他必须弃权,他要清醒就会弃权!可你们就没勇气做个必须的决定!”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

成才点头:“我用不上。”

“那么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个人,我是三个里的一个。如果只要一个,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连在的时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个人,七连没了,你俩是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你要的很实际,这不是罪过。你用不着内疚,你跟我们一起只是因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会儿,打了个­干­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该这样。”

成才犹豫了一会儿:“我会试试,谢谢提醒。”

他们监视着那辆救护车,一直到它驶出视野。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四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觉得七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意见分歧的结果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队伍又分成了两队。

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看着另外两个兵顷刻间便没入了草原的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开。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周围显得寂静无比。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知道我认为是哪个方向吗?七点——和他们一样。”

许三多哦了一声:“可你没说。”

“说了你准还照着四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伍六一苦笑。

“我会的……六一,如果我是错的怎么办?”

“不是败了就是成了呗。都走到这一步了,成和败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许三多摇摇头:“你是觉得在七连我就是一个人,到这不该再让我一个人了。”

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哈哈,我有那么不切实际吗?两条腿长自己身上,我爱往哪走往哪走好不好?而且你方向感一向在全连最好。”

“经过这么多事,想跟你说的就两词,对不起和谢谢。”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无聊。”

许三多说:“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我们能成,成了就还能在一起。在一起不要再较劲了好吗?咱们可以是朋友的。”

伍六一斜眼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里嚼的一片草叶吐了:“真有够钝,你早说了,如果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所以别再磨唧了,再说我掉头就是七点方向……”

他忽然扑过来把许三多扑倒,一小队夜巡的机动车驶过,两人扑倒在草丛里,这时身后却有人蹑手蹑脚过来。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七连兵,三个老乡。”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他显得兴致很高,有点像在强给自己打气,许三多在中间扫视着周围的黑暗,伍六一断后。

无声地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

成才回来后话变得很多,我明白,他回来是出自于信任,他说这么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必须说服自己继续信任我们。成才一向只信自己,现在他的天平在倾斜,可惜挑了个不该说话的时候。

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稍微压了压自己的兴奋:“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四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七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的山都是馒头样,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古怪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许三多开心地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红三连五班的驻地。

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又回到这了,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身边无穷无尽地潜行,身边嗖嗖飞过的蚂蚱被李梦叫做流弹,他们总看着大腮帮子的沙鼠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连长说,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你的路。”

许三多:“不是我的。”

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这半年,我看见这条路,就想你能靠它出去,我也能走出去。”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作为五班刚卸任的班长,成才当然知道这里外松内松,一切班务接近散板,凭他们身手在这猫一周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这怎么也叫军营,侦察营和老A掘地三尺也不会来折腾友军营地。

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一旦能歇下来,身子快散架一样。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不屑。

伍六一又问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很难堪:“为了转士官,算是个跳板,反正是糗事……不过柳暗花明,咱们可又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骨碌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不该吃吧。”

成才瞪大了眼:“不该吃?”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个……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作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有病……谁会知道?”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哪里肯听!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宁可吃耗子­肉­?”

伍六一接着说:“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许三多对成才摇着头:“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拿出他那袋未曾动过的早餐口粮。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都他妈的有病呀!”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份野战口粮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跟你们做一队!我也不是饿不起,我一样在吃那些东西,过几年想起来还要反胃的东西!我不知道图什么!这不是馒头,这是机会!回头能顶下去扛下去,赶成前三个的机会!”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份野战口粮,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既然这样,赶紧躺好了休息。”伍六一用钢盔遮上了面部,开始睡觉。

成才在躺下后还没忘记发泄着:“七连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伍六一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冷酷!”

一天以后,如果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成才会把这句话连灰带土地捡起来,就着石头一起吞下去。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儿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待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许三多将一把野蕨菜递给前边的成才,成才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是几个看上去就又酸又涩的野果。许三多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嚼食着。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有个用九五狙步的,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他们阵地选得鬼,中央是洼地,不潜入看不到指挥所。三十五人一个加强排了,一个排也绝不止明面上这点重武器。”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成才撇嘴:“你来看一下怎么潜……除非挖地道。”

伍六一就着瞄准镜看,越看眉头也皱得越紧,那个阵地背着海泡子而建,自然便于将火力和视野都集中于正面:“没处下嘴,正面强攻都得动连以上部队。”

成才苦笑:“筑阵地的就是侦察兵同行嘛。”

两个人仰天躺倒了喟然长叹,许三多接过枪在那里观察,倒也没人跟他抢:“从海泡子里游过去行不行?”

伍六一摇头:“你知道这季节海泡子里的水温吗?”

许三多:“正午时零度左右。”

伍六一说:“现在可天还没亮呢,又饿两天了,体温流失严重。”

成才也没信心:“会死在水里的。”

许三多坚持:“那我去试试,补上空白咱们就可以去终点了。”

伍六一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也去。成才你在这掩护我们。”

成才却急了,说:“我潜入!你们掩护!”

伍六一拍拍成才:“不是冲动的时候,你的优势拉开距离才好发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需要你这支枪。”

成才垂下了眼皮,不再坚持。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黎明前深沉的黑暗。成才用防水材料包好未完的地图,交给许三多。许三多则撕开口粮包装,放到那两人面前。

成才拒绝了,他知道他们更需要热量。

伍六一仔仔细细将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匀分:“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也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三倍。”伍六一调笑地看着手里的那半份食物,就他巴掌的容积那几乎是可以一口吞的分量,他也真的一口吞了下去,把什么都和在一起­干­嚼着。

三倍,也就是说他比我整整多吃了两百克可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两天之内。

许三多拿起一块牛­肉­­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整个胃都要烧了起来。

许三多闭上眼睛,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嚼着一根野菜,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闪动的人影和电筒光芒。

黎明前的那一会儿黑得如同深夜,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们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尽可能不激起波纹,向阵地后方游去。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水里,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伍六一说:“咱们着火了,好热啊,三多。”

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海泡子现在真是漫长得让他们难以忍受。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那就好,那就好。”

“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担心地看着许三多,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只能伸出一只手,把他的背带牢牢抓住。他已经感觉到许三多的身子在往深水里坠,而许三多的眼睛正在要闭不闭之间。

“不准睡,不要睡!许三多!”

许三多迷糊着:“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是起床号!许三多,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终于踩到了水底,他将许三多拖上近岸的泥泞,那几乎费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最后两人一起滚倒在泥土里。

他开始搓揉许三多的腿脚关节,自己也像筛子一样抖着。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水边的那两个人,他们与阵地仅几米之隔,互相拥抱和搓揉着,以给予对方维系生存的可怜体温。

成才擦了擦眼睛,然后将眼睛又贴回狙击镜面上。

那两个人终于向阵地蠕动。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半埋入式的指挥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许三多掏出了未完的地图,打开防水材料,伍六一警戒,开始画图。

终于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怀里,回身的时候与一名从战壕拐出来的老A撞个正着。太近,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撞在一起,倒地,两人在壕沟里摸掐滚打,许三多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扭成一团,然后,烟雾把三个人都笼罩了。

老A翻出白牌:“我死了。”

可就在同一瞬间,警报响了起来,探照灯和电筒的光束也纷纷向这边扫来。

没响枪!可这烟一里外都看得见!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人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那是平常就练熟的战术,伍六一回身再撤。他们撤向这处阵地的最高点,跳下一段土坡就是海泡子的低洼,那总算是有个屏护。

一个东西滴溜溜地从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莫明其妙地看着。

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

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他等于已经暂时被晃成了瞎子。

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许三多拖了起来。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往下跳。”许三多闭着眼跳了下去,伍六一回身还击,脚下却踩中整块松动的土壤,他头重脚轻从两人多高的断坡上摔了下来,腿撞在一块兀出的岩石上。许三多茫然地站在断坡下,他仍看不见。伍六一大声地喊道:“许三多你快跑!正前方。”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断坡之下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第二名老A被子弹追逐着跃进壕沟,那是来自于成才的狙击。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十一点山坡!”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六点方向是主力!密集­射­击!”

老A端枪撂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许三多抢过去背他,被他一肘打开。

许三多只好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跑开。

黎明时的黑昼终于过去,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开始放亮了。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如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强行军!再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咬咬牙就到啦!”

“小意思。”伍六一说小意思,他跑不到百米已经被那两人拉下十多米,许三多和成才抢上去扶他,伍六一挣开,自己小跑了几步。

“不止是崴了脚吧?”许三多关心地问。

“武装越野我可从来是冠军!”伍六一一咬牙倒冲到了三个人之前。

成才:“你没事的!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关系永远的铁!”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开。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

·18·

兰晓龙著

第十七章

东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他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再一次停住,然后向伍六一跑去,成才也停了下来,但是停在原地。

许三多跑到了伍六一面前:“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看着,看看前边,又看看后方,一脸焦急。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然后撕开他的裤腿。

他傻了,伍六一的脚踝已经扭得不成形状,整条小腿都是肿胀的。

许三多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就拿这条腿跑啊!”

“它还是条腿!不是吗?它长我身上我自己知道!”

声嘶力竭,两个人都沮丧而又愤怒。

成才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干­什么?这样跑得过吗?你们放开啊!”

成才:“三个人,三个位,三个位都是我们的。”

许三多平静地对他说:“用力跑,别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他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持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成才开始吼叫,在吼叫声中喊出了最后的力气,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三个人对望了一眼。伍六一又开始挣扎,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三个人!只要三个人!”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他们超过你了!放开呀!你又要搞什么?还想在那空屋里做看守吗?我们热闹你就看着!晚上捂了被子哭?你这个天生的杂兵!”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你把我拖到也不算!脑子进水啦!”

“加把劲……再加劲。”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蠢货……你不是笨是蠢了……我用得着你施舍吗?……我会去告你的!……你放开……求你放开……到嘴的馒头我们都不吃,现在为什么­干­这种事?”伍六一已经哭了。

“跑了好远……从家跑到这……前边都是你们推着扛着……最后这一下……我帮一下,又算什么?”

伍六一已经完全没力气可用了,他只能看着许三多往前一步步挣扎。

伍六一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近在咫尺的砰的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不可能的加速,第一次加速就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喊叫声中救护车与他交错而过,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声音淹没,喊叫声中许三多刚流出的眼泪被风吹­干­,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的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着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正好证明,你一直是那么坚强。

许三多慢慢坐倒在地上。

救护车已经驶过山脊,消失。袁朗一直站在车边等着几个到达终点者恢复,然后如同敲门般轻轻敲了敲车。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就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几个老A静静地等着这几个兵,远处又有几个筋疲力尽的兵向这边跑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说:“右脚踝的脱臼还好办,可你的右腿韧带完全拉断了,你实在把这双腿用得太狠了……这样撑了多久了?”

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五年了。”

高城站在车上,看着那辆救护车驶远,但并没意识到谁在车上。

他的车后,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正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还没停稳的时候,高城跳下车,大步走向那几个仍在人群中哭泣的士兵。他看着那几个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高城:“我来领人,我以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进了人群,高城一把把他拉住,稳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子。

高城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到了这我很惭愧,我整个装备­精­良的侦察营都败给了你们。”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走开放到自己的车上。那些军官也开始学他,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士兵们放到车上。高城回身看看他车上那个神志不清的兵。

“如果是这样的失败,就多来一些吧,它实在比浮夸的胜利更多光荣。”

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他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作业。”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那名士兵掏出了怀里的测绘地图,成才却瞧许三多,因为担任狙击掩护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

许三多从怀里掏出地图,没看成才便递给了他,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个没接住,地图落在座位上。

袁朗在后视镜里看着。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只有一份?”

成才:“我们俩是小组行动。”

许三多:“我们仨是小组行动。”

袁朗:“仨?”

许三多:“仨!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我很满意,虽然有点粗糙,但能满足实战需求。”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短兵相接者尤其要求综合素质,所谓综合素质不光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的人,一切。”

许三多冷淡地看着窗外。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等他们的归来。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跟特种兵跑路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七连宿舍。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呀!”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

许三多用拖把砸翻了水桶,然后把拖把扔了出去。没人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成才惊得退了一步。伍六一的腿伤是许三多现在小心翼翼守护的禁区。

“­干­什么,要打架吗?”

“你刚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你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当地,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

许三多嘘了口气,又去收拾刚才被自己搞乱的一切。

成才恼火地跟着,说:“你说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对六一印象很好,不比你差,我也难受。”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因为内疚吗?”

“我为什么内疚?……好吧,因为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成才不想再争论下去。

许三多拖着地,叹口气:“你总让自己占足了理。”

“你是肯定不和我去了是吧?”

许三多不说话。成才掉身出去,在门口实在忍不住火又回身:“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因为你就是个傻子!”

许三多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出来去军容镜前整理军帽,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就是打算出门。

成才连忙跟在后边。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许三多和成才正在对面的一家商店买东西。

成才面前的购物袋里边,烟、水果、­奶­粉、果汁已经放了一大堆,烟是红塔山,水果是本地难得一见的品种,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已经接近穷奢极欲。

成才:“还有没那个什么……牦牛壮骨粉的?”

售货员:“有,价格是……”

成才:“五盒!”

许三多一边看着,对这个他并不热情:“用得着吗?”

成才:“你不懂,那玩意好使的。”

许三多:“他是韧带拉断,骨头可没断。”

售货员:“一共是一千四百二十。”

许三多:“太多了。”

“你甭管!我给自己买的,好吗?”成才付账,掏完钱后,手上那一沓钞票已经剩不下一张一百的。

许三多叹口气:“成才,六一的事不能怪你。刚才是我混账,好吗?”

“你别管。”成才他拎着所有的购物袋,出门。

成才拎着东西直冲咨询台,那样子看上去很愣:“三五三团,伍六一。”

护士神情冷漠:“1022。”

成才不打拐弯地就走,许三多跟着。

门是虚掩的,加上点风,便缓缓地开了。一句大声冒了出来,那属于伍六一的机一连连长。

一连长:“我不是来探病,是来骂人!”

成才和许三多都僵在门外。

伍六一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恼火地在旁边踱来踱去。

成才和许三多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

一连长说:“韧带拉断,人怎么才能把一条韧带跑断?”

床上的伍六一,有点嬉皮笑脸:“跑得太多了些,路也太远了些。”

“你那么笑嘻嘻的是什么意思?你当那条腿长我身上吗?”

“如果一个发脾气,一个在哭,不好看的。”一连长瞪着他看,然后看他的腿,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一连长说:“我不是来骂人,来探病的。商量一下往后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个特例,团部决定给予特殊照顾……”

伍六一:“师侦察营的高副营长是不是跟您说什么了?”

一连长:“何止跟我?他动了一切能用的关系。一连司务长,你意见如何?”

伍六一淡漠地道:“谢了,不合规矩吧。”

“别婆婆妈妈!”一连长转身出去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靠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堆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你们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想起来我都躺不住了。”

许三多:“我没这么觉得。说真的,我现在不想走。”

伍六一:“成才,我这会儿不方便,帮我K他。”

成才生硬地笑笑。

伍六一:“我说真的。”

成才只好应付地在许三多颈根上拍了一下。

伍六一:“谢谢,成才。这趟跑下来真的挺值,发现我这两老乡是能交一辈子的人。”

许三多:“你的腿,怎么办?”

伍六一:“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韧带使。许三多,以后跟我玩格斗要小心这只腿了,一脚够你躺一天的。”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

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三千。”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行吗?”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我知道当兵的要攒这些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掏空了你们腰包。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到新地方别再从孬兵开始,没人再宠着你了。”

他钻进了被窝躺下。许三多关上了门,把自己和成才都关在外面。

成才和许三多双人成列地从团大院走过,并不时被路兵投以羡慕的目光。

现在成才和我在三五三比六一更加出名,人们总是爱听好消息而忘掉坏消息,不管愿不愿意,垂头丧气从营里走过的他们遮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六一。

成才:“你有没感觉,他们怎么看我们的?他容光焕发,一切辛苦总算得到回报。”

许三多:“像看外星人。”

王庆瑞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边放着许三多和成才的档案,袁朗坐在他的旁边。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至少顶六个异乡兵!”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份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吗?”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可以不去吗?”

王庆瑞苦笑,看袁朗。

袁朗:“可以。我早说过不会强令要人。”

许三多于是看着王庆瑞,而成才侧眼看着他,那表情像要踢他一脚。

王庆瑞:“不去你又参加选拔?”

袁朗笑了,那是因为他背后激将了他。

许三多:“不是。因为我想……去了,可以跟大家一起执行任务。”

王庆瑞:“是了,你一个人看守营房已经半年了,是我的安排。那时候你做得好兵,可做不好人。而改编后的部队里,我需要这样的人,他一个人能带动一群人。”

许三多:“我……一直不会做人。”

王庆瑞:“不不。我纠正,人不用做,自己活出来的。我想这半年,你不光在看营房,也在看你自己。”

许三多:“是的。”

王庆瑞:“你已经是了。成了我最尊敬的那种兵,这样一个兵的价值甚至超过一个连长。”

他看着许三多,看了很久,他是真舍不得放走这个人,然后转过身——向着袁朗。

王庆瑞:“他跟你走吧,他有飞的能耐。平心而论,你们那里,这样的兵天地更广。”

袁朗:“这样我会派几个部下来协助三五三的训练。”

王庆瑞:“这事求之不得。”

许三多和成才仍立正着,看着王庆瑞最后在手上拍了拍那两份档案,然后给了袁朗。成才松了口气,许三多眼里的失落越发沉重。

王庆瑞:“去吧。你们这样的兵有一天会让我们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和成才敬礼,沉默着,团长说话就已经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了。

袁朗:“那就告辞了。”

王庆瑞:“再见。……许三多,这个拿去。”他郑重把窗台上那辆手铸的战车模型拿起来,向许三多送过来。

许三多:“这不行,团长。”

王庆瑞:“我说过送给你的。”

许三多:“您说做了值得的事情才送给我。我什么也没做……您做它用了一年。”

王庆瑞:“不是因为一件事送给你,是为了你这人送给你。拿着!”

袁朗:“拿着吧,许三多。如果我拿花费了一年时间的礼物送人,他不接受一定会让我遗憾又一个一年。”

许三多茫然地接住。

三人出了团长办公室。袁朗身后跟着许三多和成才,他站住转身:“一天时间够吗?”

成才:“报告,够!”

许三多:“一天时间,­干­什么?”

他看着成才,试图在成才那里找到一个答案,可看来斩钉截铁说够的成才也并不知道答案。

成才冲他使眼­色­。

袁朗笑笑:“收拾,告别。你们师招了三个兵,那一个现在都到基地了。”

成才:“够了!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

许三多:“我想去看六一,还有去草原看看五班,还有……”

袁朗:“那可都不成了。就是明天上午。”

许三多不再说话。

袁朗:“现在,请你们吃饭,怎么说我让你们饿了两天。”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磨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

袁朗给成才又倒了杯啤酒,同时很觉有趣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为了补偿告诉你别的吧,我们这支部队有时会参加实战。”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2,SS109子弹钻出来的,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

两个和平年代的兵惊讶莫名加钦佩加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不知就里的伤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美军?”

袁朗笑了:“那成世界大战了,境外的黑市上M16卖得也就比AK47差点。”

成才:“哪个境外?就是越境作战了?为什么实战?什么规模的实战?”

袁朗:“又要说那两字了。保密。”

成才:“就是说您杀过人,对不对?”

袁朗:“个人原因不想作答。”他笑着喝酒,“这杯算给你们庆功。”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说:“千万别向往这个。即使杀敌也是在杀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没杀过人的军人。可惜。”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早知道这样找我老战友吃饭了。”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我能看看吗?”他看袁朗笑着看他,又说,“您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对我们的评价就装在里边,付出那么大代价,我想知道被人怎么评价。”

袁朗:“付出什么代价呢?”

成才:“看看许三多吧,他在我们村里被大家当做傻子。现在……”

许三多正给自己搛菜,看他一眼,吃饭。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现在也是长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价。您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

袁朗:“不给看,因为我走得比你们还远。你猜从列兵到中校要走多远?”

他扔下只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许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说话。为什么?”

许三多:“不知道说什么。”

袁朗:“我让你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多看着他,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还在医院……我总是记得……总记得……”

他记得伍六一发­射­了信号弹然后坐下,而袁朗在终点抱臂看着。他记得救护车驶走,而袁朗若无其事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记得什么,你现在很讨厌我?”

许三多:“不是……我说不清。”

他给许三多又夹了一筷子菜,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情。

许三多沉默地咀嚼着饭粒。啤酒沫在杯里浮沉,旁边的声音渐渐淡去。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坏了,都有放松的权利,我却忘了怎么放松了。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像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一天时间哪里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进来,我去不了医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纤尘不染的营房,将耗去我在三五三团的最后时间。

外面已经是深夜,许三多在打扫,一个人做完通常是整个连做的工作,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工作。从许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长,他打扫得怎么说呢,甚至很珍惜。熄灯号中最后一点舍灯终于熄去。

黑暗中点起一点火光,许三多做了对他少有的一件违规的事——他点燃了那根应该是没法再抽的烟,他第一次抽烟。

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在泪水看见一个自己,很多个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怜的自己,悲愤的自己,欢乐的自己。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他不打算睡觉了。

晨光,许三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他这样迎来黎明。两件简单的行李放在地上,一个迷彩包,高城送的录音机。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肚皮患得患失,走的时候行李多了很多,王庆端送的车模,连长送的便携音响,以及一个会被战友们用豪华来形容的前途,跟大多数来了又走了的人比,我走得很富有,是一个有财产的人。

天一亮许三多就冲上­操­场的跑道,开始他在这个­操­场上最后一次长跑。这次不再是慢跑,是全速,一个长程的冲刺。

他结束了在三五三的最后一次长跑,跑向连队的方向。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虽然还很早,七连的空地上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都是院校生,佩服坏了。”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对视着那几十双眼睛,他说:“欢迎来这。我一直在等你们,等到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要走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了。以后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就是老家伙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这些年说得最多的话,有时是因为嘴拙,有时……真是觉得说不如不说。”

他站在那,看着他的连旗,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并不是很长时间的冷场。

“我的父亲跟我说,好好活。我的班长跟我说,做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个笨人,偶尔做对一件事会让旁边人都替我庆幸。我只好跟我说——尤其在这个要走的时候更得对自己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这是傻话,傻人对自己说话……聪明人可能用不上,聪明人会问什么是意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用不上。”许三多苦笑,并且真真正正地乱了阵脚,“你们都有文化,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笨人。”

“有!我就是。”

“我也是。”

“都是。”

队列里一阵喧嚣。

许三多愣了一会儿,敬了个礼:“那就好……我走了……该走了,有人在等我。”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许三多他不是上车而是退上车,几乎是手足无措,所有士兵敬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那让许三多的头撞在车顶上。

袁朗将车倒到车道上开始行驶。

许三多木然地将头转开,逃避着那个注目礼。

袁朗:“说得很好,我也受教。”

许三多:“啊?不会的。”他在沮丧和惶恐中看着钢七连离开自己的视线。

驶过敬礼的哨兵,驶出大门。上了中间那条道,两个兵呆坐着。

出了团部有三条路,许三多他们走的仍是中间那条。通向军用车站,军用机场,更多的军队,更多的血、泪、汗。

·19·

兰晓龙著

第十八章

陆航机场,袁朗的越野车通过机场口的哨卡,驶上跑道旁的便道,驶向一架正待发的轻型直升机。

“我们是要坐这个走吗?”成才简直不敢相信。看见袁朗笑笑,成才压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许三多,许三多不动窝,他索­性­痒痒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朗将车停下。驾驶员看看表:“准时。”说着上了直升机。

袁朗:“五分钟后登机。成才拿行李,许三多别动。”

成才:“是。”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从车后厢拉出行李往飞机上送。

许三多沉闷地坐着。

袁朗下车,倚在车门边,也就是许三多旁边,看着机场人员作起飞前的准备。

袁朗:“你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而且我肯定,不是因为上下级关系。”

许三多:“我就话少。”

袁朗:“那个人叫什么?”

许三多愕然了一下。

许三多:“谁?”

袁朗:“让你讨厌我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许三多:“我没有讨厌你。”

袁朗:“让你把我当另一种人的那个人,是你想拖着挣扎着过终点的那个兵吗?他叫什么?”

许三多:“伍六一。”

袁朗掏出一个本,郑重地记下那个名字。

袁朗:“番号?”

许三多:“三五三团一营机步一连三班班长……以后是司务长。”

袁朗边记边苦笑:“司务长……我很抱歉。你觉得不公平?”

许三多:“没有……我只是觉得……您知道您提供的这个机会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不容易吗?……太不容易了。”

袁朗:“我知道,他把本收了起来。”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那样有用吗?我是说,还会回这来选拔吗?”

袁朗:“不会了,下次会换支部队。”

许三多:“那记上有什么用?”

袁朗:“为了哄你,我给自己记的。我习惯记下一些士兵的名字,后来发现太多了,只好用本记。”

许三多:“记什么?”

袁朗:“尊敬,遗憾和尊敬,登机。”

他走开,许三多跟着下车。

他不可能解决六一的现实问题,就像他不可能让六一的腿恢复如初。但记下那几个字,让他又回到我的世界,不过我现在知道,他和我不是一种人。

直升机升空,在空中盘旋,悬停。

直升机已经将许三多和成才带到一个生平从未达到过的高度,高到机翼下的城镇像是一个小小的棋盘,而远处的草原已经成了一个穹形。

成才惊喜地叫道:“机步团!”

确实,机翼下出现了两人待了三年的团队,看着那些蚂蚁大小的士兵和瓢虫一般大小的战车,成才又喊起来了:“许三多,你说他们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们头上?”

许三多想了想,说:“不知道吧。”

成才说:“我真想往下边扔个什么,好让他们知道知道。”

许三多信以为真,忙说:“会砸到人的。”

成才说:“想想咱们来的时候坐闷罐子!咱们走的时候直升机!更远的路,看更多东西!许三多,老A,以后我们要习惯从这上边看东西!”

袁朗听了不觉一笑,敲打一下驾驶员,那意思就他俩明白。

驾驶员朝后瞄了一眼:“两位,飞得还稳吧?”

“挺稳!特稳!”成才依然兴奋着。

“不晕吧?”

许三多摇摇头,说:“不晕。”

成才也说:“一点不晕!”

“那就好。现在可以晕了。”那驾驶员什么招呼都没打,飞机忽然就沉了下去,这个大迎角飞行还没完,再一拉,如一发出膛的炮弹往前­射­去。最后,直升机沉入了林荫掩映之中。

这是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温带森林地貌。

直升机刚一着地,成才立刻就从里边扑了出来,往机窝后跑了过去。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说:“没事,人都得有个第一次。我倒是奇怪你,你怎么不晕?”

许三多说:“我晕过,晕得很厉害。”

袁朗说:“那难怪,狠晕过的人就难得再晕了,闹半天你也飞过?”

许三多说:“没飞过。”

“那你怎么会晕?”

“晕单杠,大回环。三百三十三个。”

袁朗不觉大笑了起来。

在进入A大队的腹地中,他们发现周围的军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些体形剽悍的行伍之人,目光锐利得倒像捕猎一般。许三多和成才忙不迭地开始跟路过的人敬礼,因为周围随便走过的一个人就是尉官。还礼的军人,倒对这两个新来的有点好奇。

袁朗脸上却带了点坏笑,因为身边这两兵举起的手,一直就放不下来。

袁朗:“这里的军人职业化,所以随便拎个都是尉官。很遗憾,咱们现在的职业化还不能达到尉官以下。”

成才好奇:“没有兵吗?”

袁朗提醒他们:“看他们瞧你们的眼神。”

一队全副武装的老A跑过,许三多和成才下意识看着对方,而一个队的目光看得他们把头转了回来。

袁朗笑乐:“恭喜,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以士官身份来这受训的是稀罕物。”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军营楼前。袁朗说:“这就算到了,你们的临时宿舍,对面是我们正规军的宿舍,我很希望你们能尽快搬到那边去。”

成才自信地告诉他:“我们一准搬过去!”

袁朗笑了笑说:“临别赠言,综合素质就是随时随地,一切。齐桓!齐桓!”

随着袁朗的叫唤,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中尉跑了过来。许三多和成才都没见过他,而现在的齐桓看许三多和成才像是块要往人脸上砸的铁板,再看向袁朗时就有点阿谀。

齐桓说:“到!”

袁朗问:“受训人员到齐了没有?”

齐桓说:“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人!都已经安排了住处。”

袁朗说:“最后两个你带走,我不­操­心了。”

齐桓:“没好地方了。”

袁朗:“找地方塞进去拉倒,就俩士官。”

齐桓:“哦,兵豆子倒好说。”

许三多和成才彻底愣住,这一校官一尉官市井俚语十足的对话,加上彻底的漫不经心在他们的军事生涯中从未见过。

袁朗:“那就塞下来了。我去瞧你嫂子了。”

齐桓:“嗯哪。撂这得了。”

袁朗挥下手,像对齐桓又像对目瞪口呆的那俩:“拜拜。”

两人看着袁朗优哉游哉地往别处走去。

“姓名?单位?”齐桓问道,“这是例行公事。”

成才:“W集团军T师三五三团机步三连一级士官成才!”

许三多:“W集团军T师三五三团侦察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

齐桓:“一个团的了不起吗?要喊那么大声?”他一直把名册翻到最后才画了钩,“瞧你们排多后,麻烦。”

许三多两个戳着,尉官训话,再没理也得这么戳着。齐桓对地上的包踢了一脚,绝对不是轻踢:“行李?”

成才:“对。”

齐桓:“你有权评价上级问话的对错吗?”

这语气即使连许三多也为之气结。

成才面­色­通红:“是!”

齐桓:“全部上交。连你们的随身衣物待会都要换了,我们送得起——真是不知道­干­吗揽这种赔本买卖?”说着又给了行李一脚,“来个人拖走。”

许三多:“报告!”

齐桓:“说。”

许三多:“能不能轻点?……那是我战友送的东西。”

齐桓:“哦,你有情义。”他对过来拿行李的一名老A,“重放,重重放。”

齐桓名册拿在手上,手背在背后,一名年青的尉官走得像个老­干­部的姿态,两人跟在后边。

很窄的楼梯前倒有两名哨兵,哨兵稍稍让宽了道,然后又把那条通道封上了。成才回头看了一眼,这显然是表示不可自由出入。

齐桓上着楼梯,头也不回地在跟两人说着规则,即使在两人新兵时也没受过这样的不友好和蔑视。

“这里九点钟熄灯,六点钟至六点半,洗漱、早饭,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午饭和晚饭,教官有权随时对此做出修改。不许私自下楼,外出要得到教官或我的批准;不许私自前往其他宿舍;不许与基地人员私下接触;不许打听你们在特训期的得分;不许使用任何私人通信器材与外界联络;你们的信一律交给我寄发;训练期间称呼名字一律使用编号……”

听后,成才的脸上出现了不满,他说:“就是说这几个月我们只能在这栋楼上活动了。”

齐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有,除教官和我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有意见吗?”

许三多和成才都让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刺得缩了一下。

许三多回答道:“没有意见。”

齐桓说:“你的编号41,你的编号42。内务方面懒得说了,总不至于让我们拿扫帚墩布?你们这些外部队的,亏了还都叫老兵呢,看看好好一栋楼让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这楼确实是寒碜点,一看就是临时凑合加年久失修,但那绝对和新来人员是否能糟搭不上­干­系。

许三多和成才已经学会尽可能不发言。

齐桓:“这是你们的宿舍,晚饭前领发作训服和日常用品。”

他为那两人推开房门,许三多和成才连忙钻了进去,他们实在是受不了齐桓。齐桓根本不往屋里看,把门关上。

他的目光从走廊上扫过,一个正探头探脑穿海洋迷彩的尉官被他扫见。

齐桓:“你想站走廊上戳着看吗?”

那尉官怨愤交加地缩了回去。

这里比班里的宿舍小多了,只放两张高低床,很明显,一屋四人。先住进来的两个,一个是中尉,一个居然是少校。中尉叫拓永刚,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空军迷彩。少校叫吴哲,看起来却比许三多他们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穿着常服。两人先看他们最普通的迷彩­色­,再看他们的肩牌,都有些错愕。

拓永刚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基地的,还是来……受训的?”

成才回答道:“报告首长!我们来受训的!”

拓永刚:“哦,那就那就……真他妈的!”

新来的两位被他忽然释放的愤怒吓了一跳,刚稍息了又立正。

吴哲:“放松放松。不是说你们,我们刚才正在口头宣泄。”

拓永刚:“见过这样的部队吗?开眼吗?一窝黑!你们来晚一步,没见着这位少校刚被中尉训!做好做坏都没用,他就是要你难受!”

吴哲:“我在纳闷,号称甲种部队克星的老A会是这样练出来的?”

拓永刚:“我也在纳闷!”

吴哲:“你那是郁闷,纳闷是要伴随思考的,思考待会儿再说。”他看向许三多和成才,是真正平等的友好,“原来四十二人的最后两个是士官,放松好吗?人老A也说了,受训人员不分大小,他为大,咱们小。”

拓永刚:“小成微生物!对咱们像对病毒!”

吴哲:“不管啦!分床分床!学生时代最快活的事之一就是新宿舍分床!平常心平常心!”

成才:“我们上铺。”

拓永刚:“那怎么行?一个少校一个中尉,还要你们士官发扬风格。”

许三多:“我们都是班长。”

拓永刚:“班长怎么啦?”

吴哲:“我明白他的意思,做新兵那会都是班长睡新兵上铺,方便照顾。是不是?”

许三多:“是的。换下铺睡不着。”

拓永刚:“好笑了。要把我们当新兵照顾吗?”

吴哲:“咱们是有好久没过过新兵生活了,是新兵。平常心平常心。”说着,他让开,做个恭请的手势,“请,发扬风格给你们上铺。”

许三多和成才开始整理,吴哲帮忙,拓永刚仍在生闷气。

拓永刚来自伞兵,老A挖过来的,他不理解被挖过来的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吴哲和我们同一军区,军事外语双学士,光电学硕士,就比成才大两月,一代骄子,可说的最多的就是……平常心连行李都没有,那种整理简单得要命。他们很快就坐下。

成才说:“我叫成才,编号41,他是许三多,编号42,我们一个团的。”

吴哲:“平常心平常心。吴哲我编号39。”

拓永刚:“拓永刚,27。”

然后他们沉默,无论军衔学历,此时一样茫然。

拓永刚觉着奇怪:“你们受得了吗?我已经觉得来错地方了。”

成才拿不准该怎么说:“我受不了的就一个,以前命令我的人对自己要求更严。这里对人和对己是两种对待。”

这时,楼下传来喧哗和笑语。许三多他们伸脑袋一看,齐桓和几个兵在楼下,他们在喝啤酒,不是休息时间,更不是会餐,居然在喝啤酒。齐桓现在是另一张脸,拍着他的老A队友,传递着冷餐食品。

这屋里的四个人缩回头来,脸上与其说是惊诧不如说是震惊。

成才:“我的天。非休息时间在公用场地聚酒,这在三五三团够记大过。”

拓永刚:“我可以去举报他们吗?”

吴哲:“我来给你们复习一下规则。除教官和他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也就是说,你只能向他本人举报他。”

拓永刚:“这叫什么规则?”

吴哲凑在门边:“你们再看。”

就着门缝往楼下看去,一辆越野车视若无睹地从齐桓他们旁边驶过去,车上坐的是铁路。

吴哲:“如果没弄错的话,我记得他是这里的基地指挥官。”

领军服的那天,是一个中尉在教训十几个尉官和近十个校官。齐桓仍绷着他寒冰似的脸,喝酒时的好心情是绝没有了,他在训话。齐桓告诉大家,所有受训人员,在受训期间不得再穿戴军衔,因为以代号相称,所以所有的人都是从零开始,也就是说,都是他的士兵。

沉寂。

齐桓:“就是刚换军皮的老百姓。我没听见回答。”

一群尉官和校官沉默着,一群散步都会不自觉踢正步的人:“知道!”

几名老A发放着特种兵的作训服装。

老A:“35,36,37,38,39,40……”

大多数领到作训服的人都不是太满意,因为他们发现那套作训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虽说因为样式不错穿出去也不会被人当民工,可最多也就当是一军服迷。

41和42号笔挺的一个军礼,宝贝似的把那套军装捧走了,那自然只能是许三多和成才。吴哲对一脸不忿打量着那套作训服的拓永刚使眼­色­,拓永刚凑过去,吴哲轻轻说:“内幕。”拓永刚斜眼看着齐桓:“他要被撤了?”

吴哲乐了:“想得美。关于咱至今未露一脸的教官。”

拓永刚:“教官怎么啦?总不会比他还惨。”

吴哲:“说是真杀过人。”

“不会吧?真正的战斗英雄今天都多大年纪啦?”

吴哲:“我也在纳闷。但是我期待,打过仗的人会很不一样。”

拓永刚:“我还在郁闷。”

吴哲笑笑:“不要想现在是什么位置,该得到什么待遇,会好受得多。看41和42,正宝贝般地观察着新军装的每一个细节。”

齐桓:“27!39!做到校官都不知道列队时禁言吗?别立正了就装没事。”他刻意地把两人从众人中指点出来,“就是你和你。”

连吴哲都恨得咬肌绷紧。

然后齐桓掉了头就和他的队友说笑,听不见说话,但那表情摆明是取笑,顺便冲发服装的一名老A挥挥手。

老A:“解散吧!还想要什么?”

解散了,但是大部分人并不急于走,或者说气得并不想往门口拥。

成才、许三多:“让让,对不起,让让。”一屋子人瞧着这两兵捧宝似的捧过去那套军装。成才乐不可支地对许三多使着眼­色­,许三多也有一种大功告成的表情。拓永刚没好气地又横一眼这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回到屋里,成才就把衣服穿上了。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作训服啊,穿好后,便不停地往镜子里照着,怎么也看不够。许三多也一样,正玩命把腿往裤子里套,一边套一边对成才说:“你出去照啊!一楼有军容镜!”

成才不去,他说:“你懂啥?去那能这么臭美吗?42,敬个礼给我看看!”

许三多说:“­干­吗给你敬礼?你又不是我的上级!”

成才说:“笨蛋!咱们俩差不多,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啊!”

许三多说:“那你也得给我敬!”

于是,两个傻瓜相对着给对方敬起了礼来,敬完了一个又敬一个,一直到拓永刚进来才放下了手。进门的拓永刚却看都没看他们。吴哲跟在他的后边。

“这叫什么服装啊?”拓永刚一ρi股坐了下来,“不让戴军衔也就罢了,连个臂章都不给?闹半天人老A根本不认咱们,27号?把咱们当囚犯了?”

吴哲说:“快换吧,我告你,这是心理仗,人为制造高压,我包咱们这几月不好过。”

拓永刚这才瞧见许三多和成才早把衣服换了,许三多还在忙着提裤子。他忍不住,开口就批道:“41,42,您两位真就这么荣幸?”

成才不理他:“42,咱们出去整整军容。”说着就把还在提着裤子的许三多拽了出去。

一楼军容镜里的许三多和成才,都三分害羞七分得意地对着自己微笑着。

成才:“这是咱们奋斗来的。”

许三多:“嗯。”

成才:“很适合我们。”

许三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的。”

成才:“在想什么?”

许三多:“想让熟人看看,真想让熟人看看。”

成才说:“我也是。”

成才随即想到了袁朗。许三多觉得不可能,他说:“都说了不让出去。”

成才说:“我试试,他好像是领导,说不定报个名就四通八达了。”转身,成才就向楼门前站岗的哨兵走去。那哨兵早把这两傻蛋看在了眼里,只是当没看见一样。

“41,你有什么事情?”看着过来的成才,哨兵问道。

这号一叫,等于把老底给揭了,成才顿时就有些气馁,他再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服装倒是一样了,可人家戴着军衔,有狼头臂章,全套武装背具满满当当的,真是没法比。

可成才还是说了:“请问,袁朗少校在哪里?”

哨兵很不屑地笑了笑。

成才说:“就是你们那个……中校,队长。”

没说完,哨兵打断了:“知道你们想找谁。这楼里想找他的人多了,以为就你们跟他有交情?再说了,那要叫交情,什么不是交情?”

成才哦了一声:“好好好……也不让出去,是吧?”

哨兵却反问了:“你说呢?”

成才只好忍气吞声地退步:“我在这里看,可以了吧?”

哨兵说:“随便。”

许三多只好陪他待着,看着外边的青山绿树,人来人往。几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在玩着足球,笑闹着过来,显然是A大队一员,没想那球被一脚踢歪了,向这边滚来。成才想利用机会跃跃欲试要一脚踢回,那多少也算个不违规的接触。哨兵一脚把球踩住了,成才的脚也硬生生地刹住。哨兵一脚把球踢回了那几个小伙子手上,让成才狼狈得只引来了那些人的一阵哄堂大笑。

成才僵直地立着,看着那几个人离开,“回去吧。”

许三多感觉到朋友心里的难受,静静地跟着。

六一说跑吧,团长说飞吧。我跟在成才的后边回到那间宿舍,想着本该一起跑到这却没能挺住的人。我想,这样一个现实。

天­色­依然如墨,与其说是凌晨不如说还是夜晚。突然,远处一声枪响,随后是点­射­和连发,枪声连成了一片,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暴风一般,中间间杂几声闷雷般的震爆。

许三多和成才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他们是被吓醒的,他们从上铺直搂跳到了地上。

他们惊讶到甚至有些恐惧,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此时的枪声已经响得异常的热闹了,像除夕夜十二点后的那十分钟。

楼下的哨兵仍若无其事地在巡逻,这至少是个还没有爆发战争的迹象。

许三多疑惑着这是怎么回事?成才也觉得疑惑,觉得不像打靶吧?这个说这什么枪呀?这声怎么没听过。那个说这一阵打出去怎么也得个十万发子弹吧?

拓永刚算是被他们给折腾醒了,他没好气地揉揉眼睛,说:“真没见过世面,你们不这么打靶吗?”

“当然打过!我做机枪副­射­手的时候,一天就打四百发!”成才很自豪地说。

“机枪才打四百发?我们空降兵那块是九五突击步枪,每天早上就打四百发!打完了再去吃早饭!今天可以上枪了吧?我一枪在手,让他们知道老A也不过如此。”

吴哲:“嗯,我也等着。我手枪左右开弓二十五米不带瞄的。”

成才:“我是狙击手,跟老A对抗我是毙敌最多的。他在我们团常指导夜间­射­击。”

他们立刻把自己鼓舞得很有斗志了。

楼下的哨声忽然尖厉地吹响了。随后是齐桓冷酷的喝令声:“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条件反­射­地已经开始穿衣服。

拓永刚和吴哲跳下床来穿衣服,不可谓不迅速。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已经装束停当拉门就跑了出去。拓永刚和吴哲上衣还根本没上身,更别说武装带了,两人都愣住。

吴哲忽然笑了:“27以后不吹了,咱们吹完牛让几个小步给毙掉。”

许三多和成才是第一对冲下楼的,周围还是一片夜­色­,最奇怪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哨兵和刚才吹哨的齐桓也没有。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两人立正站着。

往下的人基本速度等齐,络绎不绝地冲了下来,大家自行地开始列队。仍是一片空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支刚集合的队伍已经有点松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拓永刚张望着:“刚才那集合哨吹的是咱们吗?”

“是咱们。”

“没人啊?怎么没人啊?”

“开玩笑吧?”

“谁开这种没品味的玩笑?这是军队,你当你还在念大一呢?”

队伍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连成才也已经开始东张西望了。只有许三多笔挺地站着,曾经独自撑住一个连队的人,已经习惯做事不是做给人看的。学员们还在聊着:“我看你昨天穿着陆战服,你是陆战吧?”

“对,你哪?”

“伞兵……这我同屋,他学历邪乎。”

交头接耳得正热闹,一个人影慢吞吞地从树丛后踱了出来,那是袁朗,众人讶然中都沉默下来,显然袁朗已经在树丛后待了很久了。

“你们完了,我是教官。”

如果刚才大家还算知错的话,他这么一句话加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让人为之气结。齐桓拿着记分册出来,站在袁朗身边。

袁朗宣布:“扣吧。每人倒扣两分。我说我们的规则,做好事没分加,做错事扣分,一百个积分,扣完走人。两分本来是给大家见面礼的,队列中不交头接耳好像是新兵连就有吧?”

他在每一个人面前踱过,并且伴之以那种幸灾乐祸的注视,散漫而不在意,看起来是存心让人更加恼火。齐桓刷刷地在记分册上打着叉,到许三多面前停下。

袁朗:“这个不扣了,这个真没动。”

齐桓:“已经划上了。”

袁朗:“那没办法了。没问题吧,42?”

许三多:“没问题。”

齐桓:“上级问话,说是或者不是!”

许三多:“是。”

袁朗看着许三多,后者的眼光并不愤怒,倒像有些惋惜。

袁朗:“你在想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以前跟你说那些,是不是只是手段。”

许三多不说话。

袁朗叹了口气说:“我有苦衷的,士兵。千万别认为我存心这样对待你们。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被你这样的士兵误会。”许三多沉默,但对方眼里的失落之意愈炽,他也就愈撑不住。

“什么苦衷?”许三多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袁朗露出一种可算让我逮着了的得意表情:“扣五分。”袁朗简直有点沾沾自喜,为了许三多在队列中交谈无关话题和企图与教官套近乎。

齐桓有种奇怪的表情,但在分册上刷刷地记着。而从这时起袁朗再也不看许三多,尽管后者的表情终于从惋惜成了愤怒。

袁朗:“规矩是我定的,这几个月你们完全由我支配,就是这样。现在跑步。”

这个队列在做全负重的狂奔,袁朗轻松之极地后来者居上,因为他和齐桓都坐在越野车上。

袁朗:“跟上跟上!跟不上都扣五分!”

那支队伍已经跑散了架。

成才:“你见过吗?跑步的时候,主官居然坐在车上!还喝茶?”

吴哲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

许三多狂跑,几乎与那车齐平。袁朗毫不客气地让齐桓保持着中等车速,一边吹凉正要下嘴的茶,他根本没把这些玩命奔跑的学员放在心上,表情上写着。

那样的自得足以让许三多忘记疲劳,只剩下机械而无目的地奔跑。

我很失望,而且刚明白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失望。我很庆幸六一没来,他那样纯净的人不该体会这样的失望。我很想念六一的右腿,六一居然为了这样的未来失去了一条腿。

一队人,一个个腮帮子咬得绷出了咬肌。齐桓宣布往后的训练日程:“早中晚十公里负重越野各一次,早晚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贴墙深蹲各一百个,早晚四百米越障、徒手攀缘各一次,全部项目要求全负重高于二十五公斤,全部项目要求在用餐时间前做完,因为,不能影响每天的正常课目训练。”

袁朗在他的队伍周围晃悠着:“全体倒扣一分,这算是立正吗?”

那支队伍强打起­精­神立正。

袁朗:“别再让我抓到把柄了,我都胜之不武了。”

齐桓刷刷地在记分册上划着叉。

学员们站着,而且沉重的背包一直就没有解下来过。

袁朗是最烂的教官,这位中校的领队才能甚至带不了一个班,第一天他在众目睽睽下玩弄感情就已经犯了众怒,所有人坚信在连队,第一个季度他就得走人。但在这里,正像他说的,他完全支配我们。

这支队伍三个月的磨难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经常刚刚解下背上那要命的背包,就靠在了一张张课桌的旁边,接着听教官讲课。

他们的座位前,总有一摊汗水在不停地流。而且,每天课后作业的成绩,也会记入总分。慢慢地,一屋子的学员最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无力地看着袁朗。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有人在狠狠地拧着自己的人中。

忘了,全都忘了,现在没人记得之前的光荣与理想,只盼着吃饭和睡觉。我恨他。我们很穷,现在连仅有的尊严也被他拿走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漫长得就像一年,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迎接下一个星期。

四个人坐在床沿,明明困顿之极却没一个人睡,他们在等待什么。

拓永刚:“棺材钉还没出过声……”

吴哲:“乌鸦嘴!”

拓永刚轻扇了自己一下,居然就认同了此骂。这时熄灯号响起,齐桓的声音在走廊里响着:“熄灯!别让我说第二遍!”

拓永刚一个虎扑到开关前,把灯关上。然后全体屏息静气。

齐桓的脚步声远去。

拓永刚:“他没说,也许是忘了。”

吴哲:“能作践我们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只是坏也有个限度,咱们唯一没被取消的也就是明儿这个星期天了。”

拓永刚他已经轻松地哼唱起来:“反正他没说,他没说。明儿星期天,星期天。”天字刚出口,他已经鼾声如雷。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现在吗?”

袁朗说:“现在。”

“熄灯号刚吹两小时。”

“我会看表。”

齐桓颇有些愁眉苦脸:“队长,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自由?”

袁朗:“现在不自由吗?你很自得呀。又不用跟班练,训练强度还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齐桓:“那你给我加大二十倍!”他看起来真是很苦恼,“队长,我现在刚发现我是个坏人,坏得得心应手,这可真把我吓着了。”

袁朗:“我比你还坏,坏得出口成章。”

齐桓:“我不是在开玩笑。”

袁朗:“觉得自己有坏水是好事,正好提前反省。你当谁的理想是做坏人吗?都是出自好的目的可踏错了步子。——顺便说一声,以为跟我聊天我就忘了看时间吗?”

齐桓看他一眼,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哨响凄厉之极。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干­什么?”吴哲晕晕然的。

“紧急集合!”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们的分数。

拓永刚是最后一个,正要冲进队列被袁朗拦住了:“这个扣五分,归队吧。”

这支队伍总算站齐,意志松懈睡眼惺忪,但最大的特征是怒发冲冠。袁朗看着这支队伍说:“紧急集合是有原因的。刚知道个好消息,急着告诉你们。”

好消息三个字让人们的火气稍小了一点,­精­神稍振作了一点。

“我刚看天气预报,发现明天,不,现在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大家等着,当终于明白好消息就是天气预报时,立刻也就超出愤怒了,何况袁朗还是一脸无辜加天真的表情,像他惯常的作恶那样。

“你们不高兴吗?这样好的天气,我临时决定加个餐,来个五十公里强行军。”

愤怒在每个人脸上一潮接一潮地涌,涌到后来就成了绝望。

“报告!今天休息日!”

袁朗:“教官有权随时做出变更。不熟悉规则,扣两分。”

拓永刚:“报告!”

袁朗:“27发言。”

拓永刚:“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袁朗:“我刚看的天气预报。在队列中不听教官说话,扣两分。”

吴哲:“报告!”

袁朗:“39发言!”

吴哲:“这个时间谁播天气预报?”

袁朗:“哪都有。光电硕士,我荣幸地通知你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所以我是上网查的,不能跟进时代,以及质疑教官,五分。”

他的用词和语气缺德到这种地步,吴哲是被成才硬给拉回队列里的。

袁朗:“41在队列里拉拉扯扯,两分。”

许三多:“报告!”

袁朗:“知道你跟41关系好。抱不平?”

许三多:“不是!”

袁朗:“说吧。”

许三多:“我们可以跑,再累也能跑……可是­干­吗这么对我们?……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您跟我说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梦想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不是这样的梦想……说这种话的人也不会这样对我们。”

袁朗:“十分。”

齐桓一笔戳空,在分册上划了一道,抬头看着袁朗,而后者现在还和许三多眼对眼看着。

齐桓:“理由?”

袁朗:“过于天真。”他是一字一咬牙地说的,说完了许三多一闭眼,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袁朗在队列前踱着,时面向时背向,看来是打算好好发挥一下:“严将严兵,这里就是这样的带兵方针!做得鬼中鬼,方成|人上人!你们有不服气的,就回忆一下我的兵在对抗中把你们收拾成什么样子!然后给我服服帖帖迈开你们的腿!技不如人还要穷叫唤……我的车呢?”

袁朗的车正好开过来,袁朗将一个队列扔在那,上车而去。

许三多仍站在那。

齐桓:“归队。”

许三多归队。

凌晨的山野里,这样的奔跑伤感而又愤怒,从迈开第一步就带着让人崩溃的疲倦。两辆野战救护车缓缓跟在后边。在奔跑中他们自由一点,可以说话。

“许三多,别难受了。他以为他在骂你,可天真不是坏事,只被他这样的人当做坏事。”吴哲宽慰许三多。

“没难受……叫我42。”

拓永刚豁出去了:“扣,扣又能怎么样?他好意思说严将严兵?火星来的严将这时候开着车听音乐!”

确实,前边袁朗的车上音乐响得让人烦躁,如果不是这种心情也可说蛮好听的。

吴哲:“我也带过兵,也挺狠。到这看,只能说心理­阴­暗……许三多,碰上这种人可以失望不要难受,他愿意活在­阴­沟里边。”

许三多:“我好了,真的好了。”

吴哲:“挺不住就一躺,上救护车,那个他不好扣分。”

许三多:“我不上。”

成才:“我也不上。”

吴哲苦笑:“那我也只好不上。”

拓永刚:“跑死我也不上。跑死正好走人,我爬也爬回空降兵!嗳嗳!”

吴哲忽然难受起来,跑到路边呕吐,拓永刚过去,许三多和成才也过去。袁朗将车停在路边,对他们摁着喇叭,从车里伸出脑袋说:“不要装着照顾病号来躲懒!”

晨光初起,照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一名学员晃了晃就倒在路边。几名卫生兵从行驶的救护车上跳下,将他抬进救护车。

吴哲被成才和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拖着在跑。

许三多竭力拉着身后那个人,竭力地在跑,忽然觉得手上轻了一下,一看,成才腾出手帮他接过了大半的分量。一直一声不吭的拓永刚也忽然一声不吭地也倒了下去,许三多从吴哲身上解下一条背包绳,看来他们只好一个拖一个了。袁朗把车停在路边,冲着齐桓大声嚷嚷,那明显是嚷给所有人听的。

袁朗:“下次招兵别迷信什么老兵老部队了!直接上地方找几个老百姓!也不能跑成这熊样!”

吴哲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推开许三多,和两个人一起抬着拓永刚开始狂奔。

那一句话也惹毛了所有人,有人吼,有人骂,但统一的动作是成倍速地加快了速度。躺在路边的学员推开扶他的人,亡命地再次奔跑。正在救护的卫生兵赶回去发动他们的汽车,因为眼看就要被抛在后面。车后厢里正打点滴的那名学员拔下针头,跳下车就跑。卫生兵看着变得空空荡荡的车厢,瞠目结舌地招呼自己的同伴。

卫生兵急了:“追追!还让两条腿的甩了!”

山顶山风吹拂,袁朗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队伍。学员们正在报数,一个个数字从筋疲力尽或神志模糊的人嘴里传来。齐桓点数完毕,向袁朗敬礼。

齐桓:“报告,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二人!他自己都有点惊讶没人掉队。”

袁朗点点头,看看那支迎风屹立虽未丢盔弃甲却也相差无几的部队,相处一周,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去看他们,而平常他看人时总像在酝酿着恶作剧。

袁朗:“让车开上来,他们坐车回去。”

齐桓:“是!立正!稍息!向右转!目标,公路集结点——出发!”

那个队列从袁朗身边走过,没有人正眼看袁朗一眼,偶尔扫到他身上的眼神也充满怨恨。袁朗无奈地叹气。

后车厢里,成才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吴哲已经恢复了一些,虚弱地看着许三多微笑。

吴哲:“明知道这没意义,你怎么还能跑下来?”

许三多:“都跑下来了。”

吴哲:“你跑,是为目的,眼里有,心里也烧着。我们跑,怒发冲冠,要证明自己确实不凡。他呢,一步一步,就是跑。”

许三多:“本来就是步兵,本来就是一步一步,步兵就是一步一步跑。”

吴哲:“我们都灰了心了,现在就是赌口气,训练一完没人在这多留一天。你们呢,要留下来吗?”

成才:“当然。”

许三多:“不知道。”

吴哲:“这地方烂到根子里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适你们。”

成才:“我们付出很大代价才来的。”

吴哲:“在这,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变得不善良。”

许三多:“不会的。我们现在都挺着,就是知道放弃是不对的。我们也知道教官是不对的,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错呢?”

吴哲愣了一会儿:“我真是佩服你的天真啊,许三多,不过这次是好话。”

袁朗和齐桓的车超过了他们,吴哲的笑脸也顿时拉了下来。

五十公里的一个来回下来,这个倒霉的星期天已经十去八九,剩下那点时间也许还不够恢复到学员们能自行爬回床上。仍然得在楼下边列队,袁朗一直到队列排好才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地走过。

袁朗:“今天你们还算让我满意,所以有个小小的奖励,每人加两分。”

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这两分加得队列里的人恨意炽然。可这跟袁朗没关系,他施施然地走了,并且没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温瓶。

齐桓:“解散。救护车暂时就停在这里,有不适的人可以现在就医。”

他刚说完,队伍散去,走向救护车的人接近了半数。

许三多和成才一人一个把吴哲和拓永刚搀了起来,往楼上搀。拓永刚两条腿拖得如劈了胯的山羊,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分没什么好挣的。他说扣就扣,说加就加,什么规则等于放屁。”

吴哲:“也就是他让你留就留,他让你走就走。”

拓永刚:“让他满意……嗨,原来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让他满意。”

吴哲:“嗳嗳,老拓别哭。”

拓永刚:“谁他妈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来了……我­干­吗不在空降兵好好待着……现在正是训练紧的时候……蓝天白云,一开一片花……我怎么就空投到这泥潭里来了……”

他本来是真没打算哭,结果让吴哲安慰到想哭,最后成功地把自己说哭。

吴哲:“三多,成才,你们别光闷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刚:“他们懂屁。被人当狗欺,还欺得受宠若惊。我说你们俩,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是不是还把这当天堂了?”

成才:“不是空降兵,对蓝天白云天堂泥潭都没有兴趣。”

许三多­干­巴巴地安慰他:“以前过得很好。我们也很想以前的部队。”

“平常心平常心,你们怎么还有这份力气……”

楼下一声暴喝把他打断,那是齐桓:“进屋没进屋的都听清楚,明天实弹­射­击,成绩列入总分!”

楼上楼下怔住的绝不止在这楼梯口拖磨的四个。

拓永刚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他已经忘了哭了:“他说什么?”

许三多:“明天实弹。”

拓永刚:“不用跑三个月了?还是我幻听?”

吴哲:“我想他们子弹快报废了,借咱们消耗点。”

拓永刚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也不用人扶了:“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其他的部队了。”

这大概是全体学员的同一反应,齐桓没事人一样走了,而所有人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预支着胜利。

四十二个人来自四十一个好斗的团队,通常还都是该团队最好斗的家伙。追着越野车ρi股吃灰不是光荣而是污辱,一多半的愤怒是因为死老A居然连枪都不派一支。

成才在窗边,看着极远的一点星光,不是发呆也不是在惆怅,他在练目力。

拓永刚在闭眼养神,活动着指关节,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样子,可说的全是没什么修行的话:“这回我要让死老A见识。我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你们呢?”

许三多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我们没有十一种枪械。”

吴哲笑,他总算是在床上,但双手上各摊了一本书平举着,在练稳:“你别被他吓着。打好一把枪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许三多的床微微地动,翻上了上铺。

吴哲:“你睡觉吗?”

许三多:“嗯。”

吴哲:“这么有把握?”

许三多:“是没把握。我太久没摸枪了,现在补也没用。”

拓永刚:“什么太久,就一星期。”

许三多:“半年。”

成才:“我也是快半年没开过枪了。”

许三多:“你至少还摸到枪,有枪感。”

成才:“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

吴哲:“那你……天天在摸什么?”

许三多:“扫帚。”

他有些不大开心地睡去。拓永刚和吴哲面面相觑。

“早说那个记分没有意义。平常心平常心。”

说是这么说,我是四十一个中被扣分最多的人。十分之一的分数竟然因为那么一个原因被扣掉了——过于天真。

·20·

兰晓龙著

第十九章

齐桓的哨子又吹响了,学员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今天没一个被扣到分。袁朗心里说估计他们都是穿着睡的,他看到队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齐桓的口令,队伍往靶场跑去。空旷的靶场上,只听得一声令下,要求整队人马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一分钟内打完弹匣。

拓永刚一声冷笑,跳进了散兵坑。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到放枪位置上摸枪时,愕然地拿起来一个扳机组件:“这是什么?”

他的邻坑则拿着一个枪管件发愣。

众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个部分的枪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还是个问题。

成才开始用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拼装枪械。众人恍然大悟,都开始装枪。

齐桓和几个老A淡漠地在散兵坑外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没一个人开出一枪。

袁朗­精­力十足地观察这些狼狈不堪的学员,与其说在打气不如说在捣乱:“­射­击!­射­击呀!现在的靶子都第二批了!会扣分的!你们在原单位都算枪王吧?喂,你这孬兵!”他嚷的是正在身边的许三多,后者刚把枪械组装好,并且刚­射­出所有人中间的第一枪。

可是连瞄准具都未曾调校过,他那一枪严重脱靶了。

袁朗大笑起来,就他和许三多的那个距离,可说笑声震耳。

许三多又开了一枪,仍是徒劳,他周围的枪声也零零落落在响了,能来这里的人毕竟都不是善茬,这么点时间他们已经把枪械组装完毕。

袁朗一脸不屑地走开。

但和许三多一样,绝大部分子弹都是跑靶,每个人的瞄具都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成才犹豫了一下换成了点­射­,他旁边位置的拓永刚立刻开始模仿,他做得更过,把半自动­射­击换成了全自动­射­击。

这个行动立刻被大多数人仿效。

许三多索­性­停止了­射­击,开始调校瞄具,吴哲也开始那样做,他们是四十二个中的两个异类。

齐桓卡下了秒表:“停!停止­射­击!”

枪声最后响了一下,源于成才的一个点­射­。

袁朗:“扣两分。”

­射­击位置上站着四十二个恼火而难堪的人,根本没人有时间打完弹匣里的子弹,最惨的几个根本没机会开枪。

沉默。老A用步话机和报靶员在通报成绩。袁朗笑,又是那种得逞的笑,­阴­谋家的笑容:“四十二个人二十二发子弹上靶,我相信二十二发都叫做流弹,这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差的成绩。”

沉默。就要爆发的沉默。

袁朗:“全体倒扣五分。”

学员:“报告!”

袁朗:“19发言。”

学员:“枪械完全分解!我们刚够组装时间!”

袁朗:“一支枪在实战的故障几率有多少?我当然可以把这个几率算在里边。”

吴哲:“报告!”

袁朗:“39,每次都有你。”

吴哲:“枪械瞄具未经校正,校正一支枪需要多少时间?”

袁朗:“一分钟肯定不够。”他转向齐桓,“跟教官说话使用质问语气,扣除两分。”

吴哲死戳着,脸­色­已气得煞白。

袁朗:“答案是脱离瞄具你就不会­射­击吗?这么基本的常识。”

拓永刚:“报告!”

袁朗:“27发言。”

拓永刚:“我请求退出!”

死寂。可能每个人都想过退出,但说这话的是第一个,而且在这样的公开场合。

袁朗照常地微笑:“可以。你们都有弃权的权利。”

拓永刚:“不是弃权!是退出!是抗议!谁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可视条件,用这样的枪­射­击?我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弃权!也无法放弃从来没得到过的权利!你不过是让我们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然后来显示你们的优越感!畸形的优越感!”

他是说出了每个人的心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默认。袁朗沉吟,看着那些脸:“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归队,继续。或者找一个人,如果他能做到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你弃权。”

拓永刚:“我找你!就是找你!”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什么,但他离拓永刚太远,他看成才,成才在拓永刚旁边,许三多拼命冲成才使着眼­色­。

成才似乎没看见他,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一样。

袁朗:“你还有一次收回的机会。”

拓永刚:“不收回。就是你,如果你能用我这支枪­射­击,一分钟内打出你们的所谓合格成绩,我弃权。否则,我退出,并且向总部声明,是因为对歪风邪气的不齿,那不叫弃权。”

许三多使劲瞪着成才,似乎要把成才瞪穿。

袁朗:“分解你的枪械。”

拓永刚分解枪械,放下。袁朗进入他的­射­击位置:“现在可视条件比刚才稍好,我不想占你便宜,所以背着身来吧。”

他确实是背着身的,背后长了眼一样摸到他需要的零件,组装,然后转身­射­击,根本看不出他瞄准,用立姿点­射­打完了一个弹匣。拓永刚有些哑然,成绩还没看到,但对方的气势已经完全不是以往看到的那个小人。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通着话,然后过来。

齐桓:“三十发子弹全部上靶,二百四十四环。”

拓永刚:“我要看靶纸。”

袁朗:“拿过来。”

齐桓犹豫地看他一眼,但袁朗的表情像是铁铸的,齐桓只好拿起话机。

夜­色­下几个报靶员冲破夜­色­,拿着靶子而不是靶纸过来。靶子还冒着轻烟,烧炙的弹着点几乎还有余温,所有的弹痕都集中在几个致命位置。

拓永刚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但仍然仔细地看着,并且用手去触摸弹孔。

袁朗:“我特意让他们把靶子拿过来,是怕有造假的歪风邪气,弹孔还有余温吧?”

拓永刚又仔细看了一次,表情可以用见鬼来形容,然后放弃了检查。他看其他人,其他人几乎因他那难看的脸­色­不忍看他,那是一个被完全击溃之人的神­色­,懊悔、痛苦,快让那表情扭曲。

拓永刚:“我弃权。”

袁朗没做任何表示就走开,齐桓神情复杂地看着拓永刚的身形佝偻下来。

许三多看着成才。

最后几个在这做课后作业的人也走了,只剩下许三多和成才。成才收拾了一下站起来:“许三多,回屋吧。”许三多低头写着最后几个字:“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成才略有些不耐烦,但等着。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东西过来。

“为什么不拉住他?”

“拉住谁?”

“我们不清楚教官的为人,可都知道他的­射­击。说到用枪这里没人比得过他,他一枪就让你失去做狙击手的勇气。”

成才的表情很怪,­干­咧了咧嘴:“拉得住吗?”

“拉得住。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谁也不是傻子本来可以做得不那么绝。”

“我没想起来。”

“不是的。咱们俩从来没有不满这里的训练,因为在对抗中都长过见识那压根忘不掉。”

成才苦笑:“我讨厌他,行了吧?”

“讨厌谁?”

“27号。永远居高临下,说话伤人。你会喜欢这种人吗?优越感十足,跟你说句话都像施舍……好吧,你祖宗比我祖宗有出息,又怎么的啦?”

“我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你那么温顺。好了,我不是多好,可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烂人。可以走了吧?”

许三多寸步不让:“我没把你想得怎么样,只是不明白,你讨厌我吗?”

成才笑:“我们都没权利讨厌对方了,两条小命早绑在一块儿了。”

许三多:“不要讨厌人,不好。”

成才:“是的,我错了,现在也知道错了。现在我很同情他,回去会安慰他。而且许三多,你我也知道,他是肯定撑不到最后的,是不是?”

许三多犹豫地点点头,成才觉得很放心地往前走,而许三多仍看着他。

其实真的不是因为讨厌。成才不是无聊的人,讨厌和记恨是真正的无聊,绝不是他会放在心上的东西,是更简单的原因,比这要简单得多的原因。

齐桓又和几个老A在楼下喝酒,但已经不会有人对此有什么反应了。齐桓把手上的酒瓶递给了队友,抹抹嘴,看向宿舍楼。几乎没人在走廊上出入,一个学员在走廊上淡漠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囚犯看狱卒。齐桓看向拓永刚他们的宿舍门,那眼神绝不是没心没肺的。

宿舍里,拓永刚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放在地上,他在等待着走人的时间。三个同寝或站或坐在周围陪着他。

拓永刚说:“反正本来我就不想待了。但是认识你们很高兴,尤其你们俩,41和42,以后这两个数字对我会有特殊的意义了。”

一直沉默的成才显得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拓永刚会提到他。

“真想送点什么东西留念,可那帮家伙已经让我身无长物了。”

“我也是。”吴哲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平常心平常心。”

拓永刚:“老喊平常心,可是39,你在他俩面前说平常心就跟骂自己似的。”

听着楼下的停车声,吴哲一向快乐的表情也没了,从门缝里往楼下看。拓永刚站起来:“该走了。别等棺材钉上来给脸子看。”

那几个人也站起来。

拓永刚:“不要。别送……哥几个,头个被轰走不是光彩事,你们不用陪着我丢人。”拓永刚很认真,而且看起来有些可怜,吴哲几个都只好原地站住。

“我说,你们几个得顶住,千万不能放。我弃权,错了,真后悔了……这里人又黑又横,可真有货……他一开枪我就知道错了,那样用枪的人绝不是混饭吃的……而且人家怎么活关你什么事呢?给你添点堵,事情就做不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宠的吗?”

成才好像刚认识拓永刚一样喃喃着:“我们不会放弃的,都不会。”

走廊上的脚步声,那属于齐桓。门开了,齐桓站在门外。几个人看他一眼又低头,等着他给句狠的。齐桓说:“你的行李已经装车了。”然后后退一步,门外等着。

拓永刚:“不要再输了,咱们已经输到底了。”他出去,然后齐桓轻轻把门带上。

三个人看着门,从此后这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送拓永刚的车开走了,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车的背影,那是袁朗,也许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真实的感情放在脸上。

这42个人都是费尽辛苦才弄过来的,拓永刚甚至是铁路亲自挖过来的。但是自己就这么对待他们?他真的很想把他们全留下,也可能一个也不留。很遗憾,但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训练还在继续,仍然是越野车在前边奔驶,训练者在后边吃灰。速度很均匀,没人激动也没人牢­骚­,只是坚持,再恶劣的环境也有个习惯的时候。拓永刚走了后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其实老A对许三多他们还是一个样,只是教官那一次­射­击已经让很多人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人人摇着头对自己说逆来顺受,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几个字:不能再输。

在袁朗和齐桓近乎变态的要求“比车晚到,扣5分”的提出后,大家异常的平静。

吴哲叉着腰在路边喘气,如雨汗下中苦笑:“平常心,平常心哪平常心。”

许三多和成才从他眼前跑过,吴哲也喘过了这口气,紧跟在后边一步不放。

这次队列奔跑的终点是水库,大家纷纷扑进水里,一时整个水面为之沸腾。齐桓不知从哪弄了艘快艇在水面穿梭,把水浪溅得人一脸都是。

齐桓:“教官不耐烦回基地了!你们属乌龟?!”说完他掉头驶向河岸,醒过神来的人们也开始掉头回游。

许三多:“他什么意思?”

吴哲:“目的地变更!人话不用人嘴说!”

于是掉头回游,有人在水里挣扎着,被快艇救起。这又是一个艰辛的回程。

每天都有人掉队。现在掉队的意思就是说,你以后再见不着他了。

又一次靶场­射­击,烈日炎炎。剩下还能在这里­射­击的人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几个老A绑上他们的一只手。

单手持­射­。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联系着,刷刷地划着分:“6号,你分扣完!”

正在练习左手­射­击的6号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默然地放下枪,退出­射­击位置。

在远处荫凉地里看报的袁朗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看他的报纸。

一辆主战坦克正在空地上逡巡,砰的一枪打在它的观察镜附近。

坦克里的瞄准具显示着草丛中隐蔽的一个人体。机枪掉头开始扫­射­,同步机枪也开始­射­击。

草丛里的那位潜伏者冒着白烟站了起来。

袁朗支了张便携椅坐在空地侧,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

潜伏者是吴哲,悻悻走开。

袁朗都懒得说了!他举了个手势,齐桓开始扣分。

袁朗:“坦克很吓人吗?知道中东战争单兵摧毁坦克的记录是多少?花钱装备你们­干­吗?卸下来扔军品店卖钱得了!”

吴哲怏怏念叨着“平常心,平常心”地回到林间队列集合地。

齐桓:“39,你还剩两分,特此通知!”

吴哲的平常心一下子九霄云外了,抹掉钢盔坐了下来。

那辆坦克仍在戒备,然后一个手榴弹扔在车前侧炸开。

坦克上的­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转动着,他们仍没有发现自己的对手。

一个人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扑了出来,直Сhā坦克的右后。看来他一直就在那里潜伏着。­射­手调转枪口,但那人已经抓住车体,进入机枪的死角。

那就是许三多。他稳稳当当斜挂在坦克侧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块钢板。

副­射­手终于决定去掉这个讨厌的心腹之患,端着冲锋枪想爬出炮塔,许三多的手从侧甲上升了上来,一支手枪对着刚才记忆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弹。

许三多翻上坦克时那两名­射­手只好冒着白烟眼睁睁看着他,然后许三多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手雷扔进了坦克驾驶舱里。

浓烟滚滚的坦克,就这样停下了。许三多对袁朗敬了个礼,打算归队。

“过来过来。”袁朗甚至都不站起来,“所有人都潜伏,从车后接近,你搞得像在斗牛表演,想出风头吗?”

许三多立正回答:“所有人都那样,驾驶员已经有了惯­性­思维。而且教官说的,坦克不可怕,是我打它,不是它打我。从正面接近就是为了看清它的­射­击死角。”

袁朗:“继续。”

是让坦克继续不是让许三多归队,许三多只好在他旁边­干­戳着。刚喊完继续就响了一枪,倒霉的车长又开始冒烟。

坦克在寻找目标,而枪声一直在响,第二枪打在坦克天线上,第三枪打在潜望镜上,第四枪打掉了想重掌机枪的装弹手,第五枪打掉了车长潜望镜。

那辆坦克索­性­停了下来,炮塔嗡嗡地转动着,但是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的­射­手有条不紊一枪枪打坦克的外挂油箱,直到那个部位冒出白烟。

坦克停下,驾驶员还没探头先摇了白旗。

又是砰的一声,他也冒了白烟。

袁朗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停!41,为什么­射­杀战俘?”

丛林边界站起个完全被树叶野草遮盖了的成才。

成才:“他没有离开坦克,副驾驶没有出现,他们仍然持有杀伤武器。”

袁朗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

曾经四十二人的队伍现在凄凄惨惨,它已经只剩下九个人,他们要回的那栋宿舍楼几乎是空的了,已经两个月零二十九天了。当人们太快乐或太痛苦都是分不清时间,嫌短或者嫌长,都是纯属个人的心理时间。我们的许三多还剩二十五分,成才他还剩四十五分,是全队被扣分最少的人,吴哲还剩两分。所以吴哲很紧张,紧张的都奇怪以前念两个学士一个硕士的时候咋都没有现在费劲?

最后的九个人,全用绳子把自己倒挂了在那闭目冥想。袁朗比往常更舒服,坐的地方还有遮阳伞,今天他居然在打手机游戏。车声渐近,袁朗也没回头,他知道是谁。铁路过来,站他身后。

袁朗头也不抬:“不起来敬礼啦,坐。”

铁路于是坐,坐下看看九个人:“这是­干­什么?”

袁朗:“他们在算火炮­射­击坐标,同时锻炼非常环境下的注意力集中。”

铁路:“我来看看,最后一天,需不需要个仪式什么的。”

袁朗:“我们预备了。”

铁路:“要我参加吗?”

袁朗:“不用。”

铁路看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袁朗:“必生者可杀,必死者可虏。杀掉悍不畏死的人,俘虏贪生怕死的人,真正可怕,或者说真正可贵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并勇往直前的人。”铁路不说话,看着他,袁朗看着那九个人。

九个人的队列颇有些凄凄切切,他们进入饭堂。打头的几人进屋便愣住,以至后来者撞到他们身上。屋里平常的方桌挪开了,换上一张可容十多人的大圆桌,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和酒。

齐桓还是冷冰冰的:“就这张桌,不想坐的走人。”

于是按人头入座,按这些天严格的习惯,因为齐桓没有发出吃的口令,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袁朗满面春风地进来,那种表情以至于大家一时不太认识他。

袁朗:“对不起,因为拿些东西所以晚了。”他拍拍许三多,“许三多,坐你旁边成吗?”也不等许三多答话,他坐下,“为什么不开酒?连虎,表演一下徒手开瓶的功夫。”

大家都觉得很不对劲,袁朗简直就不像袁朗,终于有人想通了这是为什么。

学员:“报告教官,我是11。”

袁朗:“叫11之前你叫什么?”

学员:“连虎。”

袁朗:“对了。许三多,你也不叫42了,你叫回许三多。”

他一个个看这些仍下意识对他怀着戒心的人:“成才、黄自强、吴哲、佟立国、薛钢……以后你们在任务中也许会用代号,但在基地你们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们还怔着,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被折磨得已经轻易不信有这种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臂章放在桌上:“刚才是去拿它们去了,你们的臂章。以后你们都得佩戴军衔了,即使老A也是要戴军衔的,对了,还有欢迎你们成为老A的一员。”

仍然沉默。

袁朗:“为什么不开酒?我还以为你们会欢呼呢。”

几个兵拿手指捏开酒瓶盖,默默地给众人倒上酒。

袁朗:“不信我?我会开这种玩笑?我把你们训傻了?”

有人下意识地看看齐桓,齐桓仍是那副冷模样。袁朗笑了:“放心,他没带记分册。那东西直接入库了,以后也许还能做资料查查,但不再决定你们的去留了。”

学员:“为什么?”

袁朗:“什么为什么?许三多,你那眼神是为什么?怪怪的。”

许三多:“很多个为什么。”

吴哲:“报告教官,人经历太多的坏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权利。”

袁朗:“怎么?你们做了很多坏事还是我做了很多坏事,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像个坏人吗?我是个坏教官,是吗?”

没人敢说是,许三多不说话。袁朗笑得很开心又很天真。

吴哲:“您别那么笑。您那么一笑我们就觉得五分甚至十分又要保不住。”

袁朗大笑:“再说一遍,三个月的训练,或者说审核期已经过去,你们现在正式成为老A的一员,以后你们和他——他指齐桓——没有区别。还反应不过来?好吧,再多说点吧,我坏,坏得是有目的的,我是比坏人还坏的好人。”

他对着的是九双疑惑的目光:“战争就是逆境,我们在战争中是站前排的,以寡击众,就是没有前方后方,那是逆境中的逆境。可这天下承平的环境给我们什么?国家是后盾,人民是源泉,班长哄着,连长罩着,物资有人供给着,你们有谁面临过真正的逆境吗?孤立无援,全无依靠?”

吴哲:“我想这三个月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大的逆境了。”

袁朗:“好的,这就是目的,都很想来老A吧?”

有人斩钉截铁地点头,有人犹犹豫豫地点头。

袁朗:“好吧,前期的选拔已经让这成为一个必须实现的理想,然后我让你们的理想碰上一个非常惨痛的现实,从来这起你们就要靠自己了,没有安慰没有寄托,甚至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从这里边走出来的人,才是我要的人。”

沉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到他说的这些,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学会了不相信他。

吴哲:“我想我能理解您说的一部分……”

这时响起一个铃声,来自袁朗身上,那只能是手机。

他起身,接电话,立刻响起大家已经惯常听到那种虚假而夸张的笑声。

袁朗:“啊?在公务呢。……没什么大不了,陪几个新兵吃饭……你有请,我就来……哪儿……你订你订,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嘛,我还没吃呢……好,就来就来。”

一边打一边走,最后几个字在门外传来,然后没了,外边响起车声。

所有人僵直地坐着,包括齐桓。齐桓说:“还要等我给你们敬酒吗?”

于是九个人生硬地举杯,沉闷地开始吃饭。

这似乎是庆功宴,又似乎不是。教官接个电话便中途退席,去赶另一个饭局。他再没回来,不是说这顿饭再没回来,而是这个月再没回来。至少我们再没见过他。

九个人沉闷地回来,沉闷地回各自房间,各屋的灯也沉闷地灭去。

“什么比坏人还坏的好人,什么给我们制造一个逆境,全是借口。你可以用手段,但不要标榜手段,尤其是,这样的手段根本是他们的日常习惯。”这就是九个人对老A的评论,虽然他们赢了,虽然他们已经可以叫回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吴哲已经失望了,失望的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平常心。

新拿到的臂章。许三多和成才正在照着军容镜,军衔也配上了,他们和周围的特种兵终于没什么区别。成才的脸上孩童般的笑容,许三多有点失落。

成才:“你别那么心事重重的,现在训练也松了,管得也不那么严了,还想那么多?”

许三多:“所以才不舒服。”

成才:“陪我高兴一下,想想我们费多大劲拿到它。”

许三多强笑,成才二话不说上去痒痒,许三多真笑。成才说:“我们再试试?”

许三多当然知道他是说什么,有点胆怯地看看门口那两名哨兵。

成才说得热闹,却着实有点心虚,大张旗鼓地走过去,而后故作无意地将一只脚迈在门外。哨兵扫了他一眼,让开了一步。成才终于迈到了门外,他走了两步,冲门里目瞪口呆的许三多挤了挤眼睛。许三多仍有些畏惧地看那两名哨兵,因为那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

成才壮着胆子,冲回门里揪住了许三多的脖领儿,生把他给揪了出来。那两位哨兵索­性­让开了。他终于忍不住了,跟着成才一溜烟跑开。两个年青的士兵在林荫道里并无目的地追逐,那要求很技巧,因为时常得注意到不让旁的军官看见这明显不属于军人风范的举动。

盲目的高兴,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后来成才一句话就给挑明了,跟别人一样。我们从下榕树那山沟里出来时唯一的理想。

尖厉的哨声骤然响起。齐桓的声音居然在这里也能听得到——紧急集合!

许三多、成才和吴哲三个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冲进屋里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打成背包。

齐桓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冰冷充满厌恶:“毛病!以为脱胎换骨打造金身了?菜就是菜!不在屋等着出去瞎跑?你当在你家呢?队长哄你们两句玩的,就真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赶紧收拾!”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九个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齐桓冷着脸在发号施令,扫了吴哲一眼:“拖拉磨蹭。”

吴哲:“报告,该提前通知!”

齐桓:“我还跑两趟?多大事?换个房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还通知?立正!稍息!以连虎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松一天连路都不会走了,亏得了还叫老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听说对面条件特好,可我想九个人没一个人想去,我们宁可住在这栋接近年久失修的破楼,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们。

这一小队人横穿了马路,因手上捧的行李多少像队难民,这引起了几个路兵驻足观望。吴哲和很多人都低下了头,大小都是个军官,被人当猴耍让他们很没面子。

一队跑步过来的老A被他们拦住了。齐桓笑了,他的笑容是只对受训者之外的人而发的:“好看吧?咱们大队很久没见过菜鸟了是不是?走慢点,让人好好看看。”

那些老A中发出清晰的笑声,一队人灰头土脸地进了宿舍。

走廊上的老A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他们的谈笑对象是新来的,但绝不和新人交流。

一条走廊上立刻站出了两个世界。

成才对面那兵的目光如看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成才深受伤害地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山林。

吴哲肩上那少校衔显然是让他的同寝不太服气,于是那名中尉踱过来跟他比了比个,吴哲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所有的人将包捧在手上,用这个姿势来接受老兵们嘻嘻哈哈的检阅。

齐桓从队首走到队尾,他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

随着齐桓向后转的口令新人们用ρi股对着老兵,笨拙地面对着那扇房门,迎接着背后的笑声。然后所有的新人都用这个姿势进了房间,在整层楼齐爆出来的哄笑声中,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并不友善的玩笑。

齐桓对他的老A哥们挤了挤眼睛。

许三多捧着自己的行李,队列步姿走进了屋里,他关上了门,也把那阵笑声关在屋外。

他和齐桓共一屋,他看着这间屋,居住条件优良,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娱乐学习设备,窗明几净,远胜过高城高连长的连长寝室。

他一直走到桌边,确定齐桓不会再发口令了才站住。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间屋,他几乎不知道把自己放哪。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已经是夜­色­渐下,齐桓才回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许三多忙站起来,半立正的姿势。

齐桓看了许三多一眼:“床褥怎么还不铺上,要我去请钟点工吗?”

齐桓说完就开始在屋里忙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找水,许三多铺着被时也时时保持一个半立正的姿势行注目礼,无比的难受。

齐桓踢了踢水瓶,脸上有些不忿。许三多忙拿起水瓶要出去打水。

“得了,以后记着点就行,”说着他把水瓶里所剩不多的一点水倒掉了底,“该­干­吗­干­吗。”

说是这么说,可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你能­干­什么,许三多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齐桓头也不抬:“你那嘴除了嗯和是都不出别的声吗?”

许三多:“出声。”

齐桓:“说点啥,说个笑话。”他找本书往床上一躺。

许三多­干­戳着:“从前有个人头痛,他去找医生,医生问他哪痛,他说头痛,医生拿把锥子……”

齐桓叹了口气说:“你人还老实,服帖点,就还能待下去。主要是在我跟前机灵点,别那么木木呆呆的。”

许三多:“明天­干­什么?”

齐桓:“拯救地球!­干­得来吗?训练啦!”

训练场上正在练习徒手攀缘,新人和老人绝对的不默契,甚至连队都分出了明显的两块。老兵笑闹,新兵沉默。

折磨我们的教官消失了,折磨我们的人并没消失。记分册没有了,只剩下机械、单调、冷冰和重复,我们甚至怀念教官,他在时还有挑战和愤怒,不会在适应中一点点放弃。我和成才、吴哲甚至都没有交流的时候,我们分了三个寝室,用吴哲的话,伺候各自的主子。

一个老A跑过来立刻被他的队友们围上了,老A们有意把声音压很低,依稀听到下星期要出任务,任务是一起出,但对许三多他们仍是保密的。

这个消息让许三多他们都很兴奋,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一次机会打出自己的位置来,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关心的就是下星期出什么任务,有没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

夜里,齐桓摇晃着水瓶,水瓶是满的,他给自己倒水。许三多僵硬地坐着,在看书。

齐桓找话:“死不喘气的,给点内幕要知道吗?”

“关于什么?”

“下星期任务。闲来磨牙,给你透个风。”

“是什么任务?”

“削你们。”

许三多愣住,但也不问。

“哈哈,你以为基地命令削你们这帮菜鸟呀?我倒想。是对抗,削你们这帮菜鸟来的二流部队。”

许三多:“部队只是职能不同,没什么几流几流的。”

“明天我拿个条写上真理两字,钉你嘴上瞧着吧,打残你们,打废你们,老A才是老大。知道老A啥意思?ABCDEFG——A是老大嘛。”

“那跟三五三团打成平手,这A是不是要分大A小a了?”

“有时候你嘴也很利嘛。明摆着的事跟你说一句吧,削你们,削得你们越狠,我们经费越足,就是这个现实。你想什么呢想到眉头打结?”

许三多:“没想什么。”

我想到七连惨败之前,老A们也在这样对话。如果让我刻骨铭心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揍他,为了七连。

演习是没有悬念的,钢七连对抗时的遭遇在重演。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对抗的部队不是七连那样的步兵­精­锐。

当战车轰鸣着驶过,车上坐的是常规重装部队的机械化步兵,他们讶异地看着旁边机动车里的老A们,像看一群异类。

许三多将脸转开,他简直有些羞愧。

这样的任务执行了几次。如果我们是出自齐桓所说的目的在和他们对抗,我无法正视他们。

许三多在疾速奔跑,后边追赶的虽足足有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他跃过一条沟坎后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射­击的尉官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枪声顿止。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仍没见许三多出来。

尉官:“总得抓住这一个吧!”

士兵:“打中了?”

尉官不太有把握地摇头,几名士兵跟他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一声枪响,一名士兵脑袋上已经冒了烟。齐桓、成才整整一小队的老A在埋伏点­射­击,追赶者是被引进了埋伏圈。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开始点­射­,暴露在­射­界中的人一个个倒下。

尉官和仅存的人冲进许三多藏身的沟里,所谓仅存,也就是还剩他和一名士兵。许三多近距­射­击,把那兵打冒了烟,那尉官战术动作极好,终于能逼近和他缠斗。许三多把对方摔倒,再一举手就能取消他的对抗资格。尉官突然认出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抹去对方脸上的些许油彩便能认出来,那是以前钢七连的指导员洪兴国。许三多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巧遇,他茫然站了起来,洪兴国也站了起来,管他真假的战争已经不存在了,洪兴国看起来很想跟许三多说点什么。

砰的一声枪响,洪兴国被白烟笼罩。远处的成才拿粉笔在自己右手衣袖上又画上了道,他的衣袖上已经划上了近三个正字。

齐桓:“撤回!任务完毕,撤回!”

许三多看看周围,满是虚拟的尸体,他又一次误会自己在真正的战场,又一次的怆然。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白烟中被呛得流泪和咳嗽的洪兴国,就转身追向已经撤出阵地的小队。

许三多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集结,齐桓打出一发信号弹,然后开始无线联络。许三多他们警戒着四周,爆炸声仍在余响。

吴哲:“­干­掉九个,”他还是有一点得意之­色­,“成才你几个?”

成才亮衣袖给他看,无言的得意。

吴哲:“十四个?你狠。许三多呢?”

许三多喘着气,不说话。

“许三多?”

许三多:“成才,你把咱们指导员打死啦!”

成才诧然:“哪个指导员?”

许三多:“七连洪指导员!见面,一句话没有,你就砰!”

成才:“全大花脸……我看得清吗?他是假想敌啊……又不是真死。”

许三多哑然,擦把汗:“我想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啦。”

许三多看起来悻悻加惘然:“就是过去了太多事才想说。”

齐桓关闭了电台,起身:“准备回程,直升机马上到。”

吴哲:“回程?演习刚开个头!”

齐桓:“放弃了,那边出事了。”

成才:“什么事?”

齐桓不说话,徐徐下落的直升机旋翼吹掠着枝丛和风沙,齐桓的脸­色­是异乎寻常的沉重。

暮­色­下的机场已经早早打开了导航灯,许三多几个刚出机舱,就被接应上一辆越野车。几个老A正在卸下另一架直升机上的物资,吴哲诧然看着那包装箱上的标志:“核生化防护?!”

齐桓:“闭嘴。我不是玩笑,这也不是演习。现在是一级战备,这四个字够让你们闭嘴吗?”

死寂。齐桓满意地看着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离战争只差一步了。开车。”

车离开机场,而那辆装运物资的车就在他们前边。

战争?和谁的战争?

前边那车拐弯,许三多他们随之拐弯,那车的老A坐在包装箱上,沉郁地想着什么心事。

许三多呆呆地注视着那车老A坐的包装箱上的几个字。

NBC不是电台,跟球赛也没有关系。NBC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大规模毁灭­性­杀伤武器。

在许三多他们的视野中,基地与平日大相径庭了,没有训练归来的队列跑过,没有匆匆走过的军人,整个基地似乎忽然被清空了,但路边全副武装的岗哨却陡增了数倍。许三多和路口的岗哨对视,那完全是一双战时的眼睛。他将眼睛转开,因为那双眼睛诉说的不是盘查,而是他所见的目标是否应予以击毙,并且还伴随着下意识掉过来的枪口。

警报响起,一辆车满载着武装的老A迎面而来,完全没有减速地与他们擦过,直奔机场方向而去。许三多几个的瞳孔都有些扩大了,因为那车上的老A穿着全套的化学战防护服,钢盔下的脸孔让人想起骷髅。

天­色­已经将黑了。天空似乎忽然变了颜­色­。

车在他们所居住生活的楼下急急刹住,齐桓和许三多几个跳下车。这里也是空空荡荡,除楼口增加了几名武装的老A,一名军官迎上来,虽然和齐桓也是熟识,但没有表情也没有客套。

军官:“归队人员立刻全封闭管理,禁止出入,禁止与外界联络,没有队长以上直接命令,活动仅限于此楼。十分钟后电教室集合,观看相关资料。”

他们进楼后,哨兵用自己的身体和枪口将楼道封上。

·21·

兰晓龙著

第二十章

许三多和齐桓,两个征尘满身的人站在自己的屋里,没一个想到去换下身上的衣服。齐桓望着墙上的武器三面图发呆。许三多看着窗外。

警报声、车的疾驰和刹车声、直升机飞临和远去的旋翼声,这些来自基地各处的混响只能让人把严重的事态猜得更加严重。

三三两两络绎赶去电教室的老A成员,绝大部分人都沉默着,有人在低声交谈。齐桓加入交谈者之前看许三多一眼,稍微往一个方向动了动脖子,那意思是你去那边。许三多走开,与成才吴哲几个新来的做了一队,像是老兵们的一条尾巴。

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即使在这时我们仍被排除在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声称要制造逆境的袁朗队长了,我们现在都深信这里的逆境无需制造,它本来如此。

电教室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只白炽灯照明,那是为了待会观看影像的需要。暗影里有人在走动,有人在交谈,有人坐下,每个人看起来都烦躁和不安。许三多这帮新人坐在最后,前边人群有些动静,有人喊敬礼,于是跟着敬礼,从这里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有高官到来。

然后一个“坐下”的声音,全体坐下。

铁路站在台上,袁朗仍不见踪影,白炽灯光映得铁路本来就沉重的脸­色­更加难看。

铁路:“你们中队长出外未归,此队暂由我代理指挥。”成才和吴哲交换了一下眼­色­,多少透着不屑。

铁路:“部分人已经知道,但希望不要随便议论。事态严重,我们得尽全力,这也无需议论。”

死寂中最后一点灯光也灭了,投影屏上光线闪动,成像。背景显而易见是某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并且闪烁着紧急Сhā播的字样,然后闪现出一个影像质量很差的现场。导播在画外,用词也全无平日的­精­雕细琢。

“今天下午三时,一帮有组织的反社会分子劫持了X市东郊的第二化工原料加工厂,声称已经在厂内各处安放大量炸药。警方于四时赶到,与歹徒僵持不下……我这里能听到枪声,警方表示对方持有大量枪械……”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远焦距镜头里,厂房、高塔、运输铁轨,晃动的人影,依稀的枪声,切换到下一段报道时,播音员已经更加惶遽,而且只是闪现了一下就切换到远景拍摄的现场,信号比刚才更差,现场的语言也更加缺乏组织。

“追踪报道,被歹徒控制的化工加工厂在五年前转型成为几省重要的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歹徒选择这里是计划周密……我这里看到了紧急出动的军队,是防化部队和装甲部队……把镜头转一下……”

在厂房间开进的战车、步兵,所有人都戴着化学战面具,几个穿着全套防化服的人在用仪器做现场测试。电视中的画面已经进了夜­色­,开篇就是爆炸,镜头在摇晃,但坚持着对准那座在爆炸中坍塌的高塔。夜­色­下的士兵在冲击,但又被军官强行压回。

导播的声音紧张、混乱,带着人类的一切不安情绪。

“发生了爆炸!……现在是下午六时四十一分。之前谈判破裂,歹徒声称会有所行动……没想到是这样的行动!要炸塌那样一栋建筑肯定需要大量炸药……”

一个军官冲过去,把他的镜头拦上。投影幕成了雪花,并没关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被投­射­在幕上,那是铁路。

铁路:“你们刚看到的新闻没有播出,临播前被卡了下来,考虑到此事公开会引发的社会动荡。以下是新闻媒体并不知道的情况,被劫持地存放了磷、钾、硝大量易燃易爆化学物质一万四百五十七吨,刚才的爆炸只是示威,但已经导致厂内通道完全无法供车辆使用,也就是重装部队无法动作……我想你们明白事态的严重,即使没有那些炸药,仅燃烧释放的剧毒气体足够让X市成为死城。”

他沉重地看着他的兵,然后意识到并非个人感慨的时候,苦笑道:“歹徒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最棘手的。市民正在疏散中,周边的军队也已经出动。我们基地已经有分队抵达现场,希望他们能解决危机……但是你们中队的防化装备也已经送到,随时做好准备。”

灯亮了,铁路想说什么而没说,最后挥了挥手:“全体在此待命,包括睡觉和吃饭。”

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炊事兵正将他们的晚餐搬了进来。

老A们起身去拿饭,许三多他们这些新来的还呆呆地坐着。

电教室屏幕在闪动,关于事发工厂的详细地图,关于周边地区,关于化学防护常识,关于防化装备,卫星地图,市区街巷示意,事件进程。

累了的人就裹着睡袋在旁边睡去,渴了饿了就随便在旁边抓瓶矿泉水,吃点东西。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瞪着屏幕。整个晚上他们这帮菜鸟都在看这些不知道用上用不上的东西,似乎多看就多一分保证,不是别的,自己­性­命的保证。

他的前后一帮人瞪着屏幕,那包括了全部新人。

齐桓从睡袋里厌烦地张望了一眼,把袋口封上继续大睡。

许三多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现在在播放各种各样的灾难,苏联核电站爆炸、失火的油轮、燃烧的科威特油井、坍塌的世贸大楼。早已熟识的画面现在有了新的意味。

老鸟们一直在睡,可我整个晚上都在想接触过的武器,穿甲弹、燃烧弹、钢尖弹、碎甲弹、平头弹、穿甲燃烧弹……我在想,它们打在我的身上会是怎样?

一个人在旁边拍了拍他,许三多转头被吓得一缩,那家伙穿着从头裹到脚的三防装备,那是成才。

成才:“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许三多透过面罩才看清斯人是谁,然后就琢磨这套衣服:“防弹吗?”

成才有点苦恼地道:“好像不防。”

吴哲:“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自己的反应。”

成才:“在一个有上万吨化学制品装满炸药外加枪弹横飞的地方?”

吴哲想了想,改变了主意:“我去试试衣服。”

许三多:“吴哲,什么叫反社会分子?”

“欲求不满的人……嗯,并且把自己不幸福的原因归咎别人。”

“而且很暴力。”

“对,非常暴力,不加控制的暴力宣泄。”吴哲他指指正炸得满天飞的屏幕。

“是坏人吗?”

“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必要想他的好坏吗?三多,你这样的善良没有自卫能力。”

许三多:“我是害怕。我没见过坏人,我怕坏人。”

成才和吴哲哑然,吴哲轻笑:“我想了想,我也没见过,我也怕。”

成才:“怕就开枪,打到他怕。”

许三多想了想,这两个人说的对他来说都不是答案,说:“我再看厂房情况。”

于是再一次投注到屏幕上闪现的资料。

天­色­微亮,老兵们裹着睡袋睡去,新人们无法安心钻进睡袋,歪七竖八地躺在坐椅上睡去。许三多保持着一个坐姿睡去,并且身体被吴哲做了枕头。

成才总算是摘下了面罩,但穿着那身防护服睡去,无人去管的屏幕闪动着雪花。

第一批睡醒的人惺忪地坐在那揉着自己的脸颊,几个绝不亏待自己的老兵油子在昨晚剩下的食物中翻检着可以下嘴的东西。

许三多睁开眼,茫然一阵才开始明白自己现在哪里。

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也许更理想一些,什么都没发生,没人受到伤害,只是做了个梦。

警报尖厉地响起。

齐桓:“换装!机场集结!”老兵利落地套上了防护服,系着各处的密封口往外冲。许三多套上防护服,戴上面具,将一张紧张得没了表情的脸封在里边。

齐桓驾着车,用一种横冲直撞的风格驶向机场。车上坐着许三多和另外几位老A,成才和吴哲不在这辆车上,这让许三多更加没底。

远处的天穹已经有几架直升机离去。

齐桓百忙中看了眼许三多,后者把自己密封了起来,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齐桓:“现在有必要把自己包起来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取下了面罩。

老A:“和他同组可真叫晦气。”他点上两支烟,往齐桓嘴里塞了一支,那种下意识的融洽是许三多永远无法企及的。

直升机在升空,用接近水平的速度爬升。机舱里的士兵已经携带上了全套战斗装备,利用这点空暇检查着各个部分。

许三多呆坐着,这一机人里除了他全是老兵。

齐桓:“密闭服装,检查通话器。我会在通话器里通报最新情况,听不清就回话。”

士兵们压紧耳机和送话器,密封服装。齐桓的声音从通话器里响过来。

齐桓:“昨晚发生正面接火,有两处炸点被歹徒引爆,造成有害气体泄漏,幸未大规模扩散。现在歹徒挟人质退守主要仓库,也是最后一处炸点。我们是C组,代号1、2、3、4,各战斗小组必须不惜代价予以拆除,注意,是不惜代价。完毕。通话情况?”

C2:“C2良好。”

C3:“C3良好。”

许三多:“C4良好……”他忽然掀开了面罩开始呕吐,周围人两分怜悯十分轻蔑地看着。

C2:“C4没有晕机记录。”

齐桓冷淡地看了一眼:“是吓的。”

机降地点像绝大多数城市的郊野一样,一个平坦的地形,远处矗立着昨晚已经在投影上看过无数次的厂房。直升机在一个贴地高度上投放下齐桓、许三多和另外两名老A,然后飞向下一个投放点。旋翼下的飞沙走石中,许三多刚来得及看清厂房上升腾的可怖烟柱,耳边就响起齐桓冰冷的声音:“推进,537点会合。”

推进。隐蔽、卧倒、跃起、掩护,接近厂房。

面罩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安静得像在梦里,许三多只能听见自己在面罩里喘气的声音。眼角的余影里闪过一条人影,许三多向侧方举枪。

C2:“C4,是E组。”

起伏的地形上一个和他们同样装束的人举了一下手示意。

他们继续推进。

E组的队尾看着正在地形下消失的C组,那是成才,他听着面具下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不自主地嘀咕。他在出汗,不光因为闷热也因为紧张,隔着面罩都能看见他汗湿的脸。

三名E组警戒着一处敞开的地井口,成才赶上,他第一眼便看见从井里冒出的浓浓黄烟。

E组:“氢钾化合物。注意防化服不要破裂,两分钟内致死。进。”

那三个连磕巴都没有就消失于浓烟之中了,成才站着,烟被风吹过来,他退了一步,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E组:“E4跟上!”

成才闭眼,他冲进了浓烟之中。

工厂外齐桓和队友合力拉开另一个井盖,那里边同样腾出黄白­色­的烟雾。C3立刻掏出仪器测试了一下。

C3:“含氢钾化合物。浓度致命。”

齐桓:“进。”

C2:“喂喂,C1,拿命玩呀?”

齐桓:“说过是不惜代价,检查服装密封情况。”

他就着台阶走下几步,刚过几米已经看不见人了,消失。

许三多看着那浓得像固体一样的烟雾,耳边只有同队对话的声音。

齐桓:“跟进。”

C2:“希望我的演出服做工优良。”

齐桓有点不耐烦了:“紧跟,推进。”

C2、C3往下走了几步,也消失了。

许三多犹豫,听着自己在面罩里深深喘气的声音。

齐桓:“都跟上了吗?”

许三多踏进烟雾中。

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秘道里沉积的烟雾经久不散,即使强光的电筒也无法穿透哪怕三四米的烟雾层,在这里即使是千军万马也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许三多孤独地走着,枪永恒地保持在一个待击姿势,脚下随时会踢到废砖弃瓦和五花八门的工业废料,这几十年前的防空洞现在更近乎一个废料丢弃地。耳机里那三名队友的交谈伴着静噪一直在响。有时他能看见一点光柱的微光,但见得更多的是浓得分不开的烟雾。

齐桓和C2、C3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用轻松的语气开着轻松的玩笑,许三多甚至误以为他们还在基地的下午的楼前喝啤酒。“不要紧张”许三多安慰着自己。

“安静。”C2突然完全换了一种语气,立刻安静下来。“C2位置右侧发现通道,听见异响,完毕。”

齐桓:“断绝光源,全组向C2靠近,完毕。”

整个世界立刻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漆黑里沉积着浓稠的毒气,许三多静静地移动,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也听着送话器里传来的那几个队友的呼吸声。

然后枪声响了,黑暗和烟雾也遮不住弹道的交光,在狭窄的秘道里擦过墙壁的流弹溅­射­着火星。

许三多卧倒,匍匐着向大致的方向前进,他不敢开枪,怕误伤队友。

然后爆炸,并不是发生在这条秘道里,是从地表的什么地方传来,在这地层之下就像一场突发的地震。秘道在颤抖、摇晃,许三多死死地贴住了地面,灰尘和碎石砸在他的身上,更远处是沉重的坍塌声。当震动停歇后,就成了一片死寂。最让许三多恐惧的是,送话器里完全听不到那几个人的声音,连静噪都断绝了。

许三多:“C1……你们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秘道一端的­射­击,子弹从头上划过,枪声迥异于他们的制式枪械,许三多对枪焰处打了一个点­射­,­射­击停止了,他爬起来不辨东西地奔跑,直到撞在一堵墙壁上。这样的环境足以让一个初战者失去所有勇气。

许三多:“在哪里?位置?告诉我位置!”

因密封而失真的声音让他自己听着都害怕,许三多­干­咽,那个­干­咽声听起来都响亮得吓人,幸而这时耳机里的静噪又响了一下,那是所有他能抓住的东西。

许三多:“说话!快说话呀!”

齐桓的声音,仍然是冰冷、平静,还带着一些倦意:“C2和C3失去联系。”

许三多:“你在哪里,C1?”

齐桓:“我的防护服破了。”

许三多立刻安静下来,慢慢地反应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的语气接近狂躁。

许三多:“怎么会破?!你在哪?我来救你!”

齐桓:“闭嘴。我能说的话不多了。”

仍是那个被吴哲形容成透骨寒的腔调,许三多安静下来。

齐桓:“你可以撤回,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许三多:“我带你出去!我来带你回去!”

齐桓:“也可以继续,一个人继续,希望你有记清这里的路线。”

许三多他已经有点哽咽:“我有,昨晚上我都在看资料。”

齐桓:“很好。”

许三多:“继续什么?”

齐桓:“随时通报情况,做能做的事情。”

许三多:“向谁通报,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静噪,再没人声。

许三多:“C1?你在哪?……C1?说话。……齐桓?齐桓!”

再也没有声音了。

许三多摸着墙壁坐了下来,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套子里,封闭在黑暗与毒气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声音。

许三多:“齐桓,带我回去……我在跟进,完毕。”

在漆黑中绝望。

防空洞内的另一处,一双被密封的手从冰冷的洞壁上摸过,那是快要抓狂的成才,他已经快站不稳了:“E1!E2!E3!你们在哪?我是E4!我是成才!我的防护服也破啦!在哪?!在哪?!他妈的在哪?!来救我呀!”

他拼命抓挠着喉咙,几乎把头罩都扯了下来,他软倒,坐在地上,两只脚在窒息中紧张地蹬踏,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认定自己完了。面罩里的成才像是被水浇过一样,我们似乎是隔着桑拿室的玻璃看着里边的一个人。

然后他睁开眼,看了看,并且深吸了一口防护服里混浊的空气,以确定自己还能呼吸。成才又急切地检查了一遍防护服,发现他的防护服安然无恙,但那无济于事,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死寂让他难以忍受,成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喊的是打死他也不信会喊出来的三个字:“许三多——”

这里的厂房给人的感觉是介乎废弃和战乱之间,空无一人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轨,虽然在室内,四下里飘散着晨雾一样的淡薄雾气。

地盖被掀开,许三多钻出来,第一件事是躲在一个翻倒的车斗后休息,边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是否完好。实际的体力也许并没耗去太多,但恐惧实在是一件太耗心力的事情。

还好没破。

许三多又开始检查通话器,那东西再没出过声。隔着不敢打开的防护服,那种检查也只能是意思意思。

“我是C4,C组4号,有没有人听见?”无人回应。许三多在面罩里苦笑。

齐桓说通报,向谁通报?通话器再没出过声音。

在这套密封服里被与世隔绝。许三多他开始打量这偌大的空无一人的车间,人在这里渺小得像一个废弃的零件。但是,总得有声音。

喘息已定。他终于决定做回一个好士兵,也就是不去胡思乱想的士兵,他警戒着前往最后的目的地。

许三多:“我在第四车间,我在跟进,完毕。”

从高塔上看去,在厂房间掩映着推进的那个小小人影像一粒微尘。没有别的人了,没有队友,没有敌人,只有致命的雾气淡淡飘过。高塔上的一支枪向那个小小的人影瞄准。

那发子弹从许三多头上飞过,许三多转身,防化服对行动有些阻滞,但他很­干­净地完成了一个远距点­射­,然后保持着那个瞄准姿势。

再也没动静了,除了歪在外边的半截枪管,似乎从来不存在一个对他开枪的人。

许三多盯着那支枪,表情有点茫然,完全没意识到刚才也许杀了一个人。难道是昨晚看资料看多了,做了个梦?

瞬然间枪声席卷,枪弹瓢泼,全是冲着他来的。

许三多压低身子,狂奔,子弹在他刚立足的地方溅­射­着火星,然后形成一条延伸的追击线,对手的枪法同样­精­准。

许三多趴下,从轨道的缝隙下寻找向他­射­击的人,看不见人,只听得细微的从各方向接近的脚步声。对手和他一样善于隐藏,而且不是一两个,是一小群。

一发子弹打在铁轨的那一头,让人心悸的尖啸告诉许三多,这不是做梦。

许三多向一个地方摔出一块路基石,然后在估计吸引到对方视线时,往那个方向甩出闪光弹。趁着强光,许三多跃起狂奔。枪声立刻在身后追响,看来对手中仍有不上当的家伙。

许三多翻滚,扎进另一间厂房。枪声戛然而止,对手绝不在一个打不到的目标身上浪费子弹。一只手捡起许三多刚扔出的那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其他人分几路向那厂房包抄。

残破的窗户外闪现了人影,是同时包括了这间厂房的几扇窗户。他们并不急于进来,就算进来也不会选择易受袭击的正门。

第一个人从窗户里迈进,警戒,然后另两个方向同时进来两个,警戒,他们一直让所有方向被控制在枪口之下。他们没穿老A们那种连分子粒子都渗透不进的防化服,仅仅戴着更方便弄到的防毒面具,有的平民服饰,有的套了件工作服,但动作和默契程度绝非平民的感觉。

但是厂房里没人。几个人的视线上移,盯住了上方悬挂的一个运送车斗,几个人打算上旁边的天梯,几个人瞄准了车斗待击。一个人摇摇头,抛了抛手上那块石头,也就是许三多扔出的那块。他好整以暇地对着车斗把石头砸了上去。

一声空荡荡的铿然声响传来。那人说话了:“空的。”

然后他们再无声息地离开了。

许三多用手脚支撑着,让自己悬空在车斗上,这时他慢慢放开手脚,让自己落回车斗里。

许三多在厂房里移动,每一步都是快让神经崩断的一步,每转一个弯都得费上些许思量。那些对手虽然连正面都未曾见过,但实在可怖。

“我在跟进,穿越铁轨就抵达主仓库,完毕。”

通话器没反应,许三多也没指望它有反应,这样说话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是在一个类似工人换装室的小房间,透过气窗往外张望。窗外是铁轨,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掩蔽,活脱一个死亡地带。许三多审视着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每一处制高点,仍然像刚才一样,没有人,但这种没有人意味着随时来自任何方向的­精­准­射­击。

许三多:“听得到吗?歹徒很专业,所有入口都被封锁了,他们的枪手都藏着,必须小心……我不明白,他们只戴了防毒面具,真的,那防不住C3通报的剂量……可能,我是说可能这里的污染不如秘道严重……我想试试看。”他沉默,什么叫试试看,他唯一能用来测试的工具是他自己。许三多把手摸上了头罩与衣服的接口。

许三多:“再重复一遍,派人去537点抢救我的同队,可能还有救。还有,如果……如果我死了,让成才,对,就是成才把我的抚恤金给我爸爸……也不知道是多少。”

好了,他自己也觉得磨唧了,一咬牙把密封口拉开,让外边的空气渗入。等着,等待中毒反应甚至死亡。

什么都没有发生。许三多摘下了面罩,轻吸了口气,轻微地咳嗽了一声,那纯是心理作用:“我没死。也可能已经中毒了……可能是慢­性­的……不过穿着这身太不方便了,我们就像个靶子……”

他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震住。

许三多进入了工人休息室,他在这间屋里翻寻,成排锈得已经变形的铁柜,他终于找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一件早被主人丢弃的工作套衫,垢得都结了硬块。

许三多看着那件衣服:“我在跟进,不能再保持联络了,完毕。”他摘下了通话器。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铁轨上走过,像那些歹徒一样,他戴着面具,套了件脏污的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一支手枪。那是许三多,面罩下的脸紧张得惨白,但尽可能让自己走得轻松一点,伴之以偶尔的停顿和枪口无目的的虚指,让暗处存在的枪手觉得自己在检查什么。走过铁轨中段,一个在对面无法看见的枪手便出现在视线里,十几米开外,用钢材和水泥给自己搭就了一道屏障,他自己只露出一张戴着防毒面具的脸和枪口。

许三多和他对视,然后转开,并且强压着想要逃出­射­界的冲动。两道目光烧炽着他的后背,那个枪口也一直保持在他的方向。许三多把枪掖了,解开裤子,开始尿尿,这个故示轻松的动作最后让他很不好下台,因为这样紧张的时候根本尿不出来。

枪手:“别尿在这。”

算是把他救了,许三多走向仓库区的一个角落,是适于便溺的角落,当然也是更适于尿遁的角落。

那里又是一个,缩在厂房的窗户后,取了一个极刁钻的­射­角,只露出半张脸和枪口。

许三多站住,向他遭遇的第一名枪手挥了挥手,对方并不明白他忽如其来的热情,但第二名枪手的位置看不见那位,下意识地把这种表现领会成自己人。

许三多:“这里行吗?”

枪手不耐烦地挥手:“行行。”

第二名哪知道他说的是尿,索­性­连枪口也偏转了。

许三多几乎是擦着他的身边走过。

走到头便看见那个炸点,设置得如此明显,许三多为之错愕。

主仓库前停放的一辆卡车,车上满载了标示着TNT字样的木箱,分量之多让他们根本无需把炸药搬进库房,只要在附近引爆,效果都是一样。也没人敢袭击他们,因走火导致的爆炸和他们自发的引爆结果都是一样。一眼能看见的枪手就有四个,看不见的只好不列入计算,许三多面对的根本不是乌合之众的恐怖分子,而是军事味十足的整道防御。

许三多:“我到了,这里无法攻占……哦,我说话你们听不见了。”

许三多看着那地方无计可施,然后看着墙壁上的禁火标志。

靠近仓库堆积的一堆工业废料忽然开始着火,刚起的火苗就蹿到半人高,伴随着大量的燃烧废气和黑烟。这没能引起任何喧哗­骚­动,分出了几个人去周围搜查巡逻,但更多的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成倍地加强了警戒。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灭火,似乎没人介意自己坐在炸药堆上。火哔哔剥剥地烧着,除了火势越来越盛,没有发现袭击者,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终于有人提着灭火器过去,但火烧了这么久,已经不是一只灭火器能止得住了,于是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灭火器加入了他们,终于他们最关心的不是一直未发现的来袭者,而是那场人与火的较量。许三多躲在墙根后,无疑,他是这场火的肇事者。他在等待一个­骚­乱。

一个歹徒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跑了过来,闪避不及,许三多下意识摸到腰间的枪,那边也冲他挥舞着手上的冲锋枪。

歹徒:“愣着­干­吗?救火呀!”

许三多:“啊?!”

歹徒:“哪个愣头青­干­的?风向变了,车要烧着啦!”

许三多:“啊呀!”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多大的错,冲向墙边,抢了具灭火器,放火的家伙开始与歹徒们一起灭火,而且他实在­干­得比任何一人都要热烈,半个身子快踩进了火堆里,完全是一副生死搏的架势。

风向确实变了,而且火星在天上飞舞着,飘向那辆卡车。不够灭火器的歹徒们已经在用铲镐拍打,那也是杯水车薪。

歹徒:“不够看啦!”

歹徒:“把车开走!快把车开走!”

他们中间最奋勇的那位灭火者把灭火器往旁人手上一塞,一个箭步跃了上车,发动。

终于有人看出点蹊跷。

歹徒:“站住!你哪队的?”

许三多不管不顾,只顾点火发动,一个人已经把半截身子钻进了驾驶室,被他一脚踢了出去,第二个扑上来的时候,车已经发动。

歹徒开始围追堵截,许三多驾车闪避,他实在不是一个多好的司机,为了闪避一名持枪从车头扑过来的歹徒,居然把车倒进了火堆里。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车从火堆里又钻出来,车厢的盖布上带着火苗。

歹徒:“着啦!”

“这回真着啦!”

“停车呀!着啦!”

停了有鬼了,许三多径直把车开往开阔的方向,尽可能远离这间堆满易燃品的仓库,身后追着的人,车前闪出拦截的人,鸣着空枪的人,乱成一片。

车碾上了铁轨,被颠得几乎跳了起来。许三多玩命地发挥着自己半生不熟的驾驶技术,那车碾着铁轨坑坑洼洼地前进。车后的箱子颠得弹了起来,上边的火苗已经蹿得几百米外都能看见。

许三多焦急地回望了一眼,就算看不见火苗他也闻得见那股焦煳味。十几个人在车后追着,其中一半人拿的不是枪而是灭火器。许三多碾得一个刚从车间里跳出来的歹徒又跳回了车间,他已经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了,ρi股后的炸药库一定会在他冲出这里之前爆炸,捎带着引爆所有的化学用品。

车急刹,许三多抓起车上的小型灭火器跳上了后厢,他开始灭火,当发现那无济于事时便开始用盖布没着火的部分扑打着火的部分。

那真是狼狈,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半边脸被熏得漆黑,半拉眉毛也被燎掉。他忽然停住,因为从车后追来的歹徒没有任何人枪击他,没有动作,只有笑声,刚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一片,哄堂大笑。

许三多回头,从车上看着围在车下的歹徒,那帮家伙枪倒提着,没一个人不是笑得打战。离许三多最近的一个笑得几乎是一种在地上打滚的架势,一只手指着已经被许三多扑灭一半的火势。

那家伙:“快……快灭!哈哈,笑得我快尿出来了!”

几具灭火器一起喷了过去,那里终于只剩下白烟。许三多跳下车,一步步向那个笑得最狠的家伙走过去,瞪着。

那家伙拿手揉掉许三多身上还冒着的白烟。

那家伙:“你真是……真是太可爱了,三儿。”

许三多伸手扯掉了那家伙的面具,瞪着,齐桓。齐桓终于笑得不大自在。

齐桓:“人手不够。我像好人一样死完,就得来坏人这边打工。”

许三多看着他,然后……

一拳打得齐桓蜷缩在他的脚下。

齐桓驾着车,驶离了那片厂区。许三多仍木然坐在他旁边,不说话,看起来甚至不呼吸。渐离渐远的厂区仍笼罩着烟雾,那当然是无害的,他们也不再戴着面罩。许三多脱下的装备在后座上轻轻晃动。

齐桓的心情好得要命,完全不是那透骨寒的声音,而且话比平时多出十倍:“我来介绍,这里五年前转型没错,不是转型成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是什么?给面子猜一下行不,三儿?”

许三多­阴­沉地看着他。

齐桓:“你看……如果想再给我一下,也是可以考虑的,不过最好先让我停车。”

许三多:“训练基地,城市战训练基地。”

齐桓:“宾果!”他连忙讨好地笑着,可许三多不给面子。

许三多:“新闻是假的,毒气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们不想再被耍,可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齐桓:“看来你该找心理战小组的麻烦。不过这真的只是一次季度演习,对你们的考核是其中一个部分。”

“考核什么?”

“这部分有人会跟你说。我现在只想说一件事,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虐待狂鸟人,你们叫棺材钉是吧?我恨死他了。”齐桓嘘口大气,“你不知道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有多痛快。”

可许三多并没有因此而稍见友善。齐桓苦笑,拿起通话器。

齐桓:“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对,受了刺激,我已经挨过揍了,你们要提高警惕……他不错,别给我们调换寝室,完毕。”

许三多在迎车而来的风中蜷坐着,自己的心事被看到的景象化解,他看见坐在工厂外旷野上的一个人,穿着防化服但是没戴面罩,坐在那里发呆。还有三个老A站着,站得离他很远,结果是坐着的那一个在站着的三个人面前显得更加孤寂。

许三多:“成才?”

齐桓:“是E组,E组也完了。”

车驶远,许三多仍回望着旷野上那几个小小的人影。

一个老A在野外的简易营地,帐篷、装备、备战的车辆、直升机起降场——一切和许三多初见的老A一样,各司其职,紧张有序,之前所见的散漫再无踪影。

许三多下车,他仍裹着那块破布,像是刷过一个月的油漆,再在灰土和油渍里打过半天的滚,这让他在一群军人中成为回头率最高的一员。

齐桓:“赏个脸,换掉那块破布好吗?我们要去见人嗳!”

许三多视若无睹,下了车就站在那里不动。

齐桓有些哭笑不得:“那边走,那边。看什么看?没见过战斗英雄吗?”他搂着许三多的肩,许三多也就由着他,两人走向机坪上停着的一架直升机。

暮­色­下的机舱里已经有些昏暗,C2和C3坐在机舱里。齐桓拥着许三多进来,然后放开许三多,敬礼,他终于严肃起来。

齐桓:“报告,C组已经全部返回。”

前舱的声音:“你们对C4评价怎么样?”

“顽强,独立,关心队友,有责任心,也没忘了光棍劲。总之我喜欢。”

C2:“历次考核中,他是第一个敢脱掉防护服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对那套装备产生依赖,行动不便,妨碍视野,而且是个很显眼的靶子。”

C3:“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他挠挠头,“好吧。我在跟进,完毕。他真的每分钟说一次,我肚子都笑痛了,还有,我们的抚恤金是多少?我也很想知道。”

又一次的哄堂大笑。许三多木立,不管好话坏话,现在他都当做取笑的话。

前舱的声音:“你们认为他完成了任务吗?”

齐桓正­色­:“谁能完成那个任务呢?至少他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态想了办法,也尽了力。从来没人做到这个地步,队长。”

许三多因为他最后两个字而抬头。

好久不见的袁朗从前机舱过来,这个袁朗让许三多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他更像许三多初见的袁朗,而来老A之后认识的那个袁朗不复存在。

袁朗:“你们可以回去参加演习了,许三多留下。”

那三个敬礼,离开。袁朗打量许三多,对他穿的那身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迅速恢复成一个严肃的表情:“坐。”

许三多坐下。

袁朗:“你等我解释,可现在没时间。我就是来接你们回基地,参加明天的评估。”

许三多生硬地回答:“是。”

袁朗:“这个月真累,为了布置对你们的这场骗局。”他嘘了口气,然后坐在许三多身边。

齐桓的车离开,另一辆车擦着他的边停了下来。吴哲和他的同组从车上下来,和许三多不一样,吴哲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他同行的老A则有些沉重。

吴哲:“队长在哪?”

老A没­精­打采指了指那架直升机,吴哲拍拍他过去。

吴哲进来,和老A一起对袁朗敬了个礼。

袁朗:“G组情况?”

老A一脸苦恼:“前半截大同小异。可他一进战区就穿帮了,这戏再演不下去。”

袁朗看着吴哲:“这怎么说?”

吴哲:“漏洞太多。贮货过万的地方,铁轨锈变了形。那样的污染度一个防毒面罩就够。歹徒是非人类吗?设备一看就是荒废日久,我还发现建国前生产的车床。太多太多。最重要的,您的骗局一直在锻炼我的怀疑­精­神。”

袁朗看着他,看不出喜怒:“你是兵油子……如果要让你看不出漏洞,那只能是真正的战场了。”

吴哲笑笑:“是的,您钻进死胡同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袁朗不理他:“他做到哪一步?”

老A:“距目标五十米时被击毙,没能完成。”

袁朗:“他也经历你怀疑的那些东西,可他就是想把任务完成。”

吴哲看许三多,“他”指的就是许三多,吴哲看许三多时全无方才的戏谑,但转向袁朗时就又带上了笑容。

吴哲:“我很想做他,他也很想做我,可都做不来。我们也没因此不满现状。”

袁朗:“如果你不怀疑,就能离目标再近一点,甚至完成任务。”

吴哲:“信任这种天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袁朗:“怀疑有助思考,用好倒也是桩本事。你是个难管的部下。坐。”

吴哲坐下,而许三多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袁朗。

袁朗:“有话就问。许三多。”

许三多:“我想知道成才他……”

袁朗:“你们真是好朋友。”

许三多:“是啊。”

袁朗:“你让他把你的抚恤金交给你父亲,他则在放弃前的最后一刻叫了你的名字。”

许三多:“成才放弃?他不会!”

袁朗:“我想看你们的自我,一切设计都只为了让你们体会生死关头的自我,只有一个人面对……成才的自我为他做出了选择,他放弃了任务,逃到了远离任务区域的地方,坐着。”

许三多:“坐着?”

袁朗:“坐着,什么也没有做,发呆。”

成才仍坐在厂外那片旷野上,跟许三多远远看见他时一样。枪扔在一边,连那套穿着很难受的防化服都没有换去,只是摘下了面罩。

正如袁朗说的,他一个人坐着,发呆。他的队友们站在远离他的地方,沉默,鄙薄和失望让他们无心说话。

旋翼下的营地森林如沐浴着月­色­的波涛。直升机飞掠。

成才那天回去就把自己关进了宿舍,直到第二天的评估开始,他拒绝见任何人。他根本没进战场,却成了新兵中间伤得最深的人。

这次选拔的最终结果,将在第二天的会议中确定下来。铁路、袁朗几个基地的指挥官员占据了会议桌的一面,面前放着大量遍于翻查的文字和电脑资料。

吴哲进来,敬礼,坐下。

许三多在办公楼外等待着,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他这次选拔出的新人,没有成才。许三多惴惴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宿舍门。这次评估,这次评估是忽然宣布的,但似乎做了大量准备,许三多他们都不知道要评估什么。

吴哲面对着那几位基地的主官,并不主动开口,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

铁路看袁朗,毕竟他是最了解这几个新丁的人,袁朗点头。

铁路:“各方面都没有异议吗?”

袁朗叹了口气,他对吴哲似乎并不是太满意。

袁朗:“吴哲,希望你的不拘一格能多用在推陈出新上,而不是破坏规则上。”

吴哲:“谢谢提醒。”

袁朗再没说什么,那么这就算通过了,铁路换成了一种极正式的负责人口气,作为基地总长,他对吴哲这种高学历家伙极有好感。

铁路:“那么吴哲同志,在四个多月的相互了解中,我们深信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并且希望你能成为特种兵作战大队的一分子。我们相信你的才能在这里有施展的天地,我们也会尽可能地为你创造这片天地。”

吴哲看着他们,重点是看着袁朗,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喜,这有点无礼。

吴哲:“都没有异议?”

铁路尽量平和地应对着这种无礼的问话:“没有。”

吴哲:“那么,我有异议。”

连同铁路在内的军官几乎有点震惊,袁朗忽然打起了­精­神,似乎一件他一直在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

吴哲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不要输,可也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已经让他失望的地方。

吴哲对着几位主官开火了,他显然已经忍了很久:“我的异议会以书面形式呈交,并且希望能上送更高一级部门。我会详细陈述对这支部队失去热情的理由,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主官,嘴上甚至跑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叶,然后一通手机电话,一顿饭吃得整月不见踪影,顺便我想请示在本基地使用个人无线通讯器材是否严重违规?我也无法信任这样的战友,以违规和践踏他人为特权,成为老兵资格的炫耀。最重要的一点,我现在是少校。”

那几位主官被他数落得多少有点难堪,袁朗则很有兴趣地听着,也看着。

袁朗:“少校怎么啦?”

吴哲非常明显地看着袁朗的中校军衔,并且有意让人知道他在看着什么。

吴哲:“少校离中校也就一步之遥。我得趁着还有理想的时候维护理想,不能为了这一步之遥幻灭了我的理想。”

袁朗:“好。”他向着铁路,“现在我可以说了,我没有异议,他略显轻浮,但心里稳重,我要他。”

吴哲:“我也补充一句,很多人擅长评论别人,可对着镜子也看不见自己,这也是我不想留下的理由。”

铁路:“吴哲同志,你这已经不是异议,而是指控了。你明白吗?”

吴哲:“非常明白。”

铁路只好向着袁朗苦笑:“自己收拾吧。你是会喜欢他,你总会要些很有个­性­的部下。”

袁朗向吴哲:“那么你最大的反感是我践踏了他人的理想与希望,对吧?”

“是的。”

“那么你想象中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呢?吴哲。如果你也认为军人最终是要面对不论哪种形态的战场?”

吴哲忽然有些语塞,袁朗问了一个他无法一下说清的问题。

“这问题很大,而且和我们谈的好像没有关联。”

袁朗并不准备放弃:“是地上跑着战车,天上飞着和平鸽,枪林弹雨时一边响着优美的旋律,一边歌唱主人公的希望与理想吗?”

吴哲有些愠怒:“当然不是。什么主人公和平鸽的,像部烂电影。”

袁朗:“嗯,谁也不是主人公,一个炮营的齐­射­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个人意志微不足道。那么吴哲,战场是由得理想与希望飞翔的地方吗?”

吴哲开始觉得不对味:“这种话您说过,我认为是借口。而且你使用了归谬法,我个人认为最不道德的辩论法。”

袁朗:“好,让辩论滚蛋。昨天的演习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

吴哲:“是许三多,当然是他。”

袁朗:“为什么?”

吴哲:“他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尽了最大努力……”他哑住了,并且意识到自己又要被人抓住把柄。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在完全失去了希望和理想的情况下。”袁朗笑了笑。吴哲在想着反击对方的办法,而袁朗根本不用想,他想过太久。

袁朗:“我不会践踏你们的希望与理想,说真的,那是我最珍惜的部分,我看中你们的第一要素。但是我希望你们在没有这些东西时也能生存,在更加真实和残酷的环境里也能生存。我敬佩的一位老军人说,他费尽心血但不敢妄谈胜利,他只想部下在战争中能少死几个。他说,这是军人的人道。”

吴哲现在不是在想如何反驳,而是在思考。

袁朗:“这句话送给你。从少校到中校确实只一步之遥,尤其你这样年青,但我想给你的一步之遥加上点沉重的东西。”

吴哲:“我还是不能信服。”他看着袁朗和那几个已经拿他头痛的军官,“我以为我长于辩论,原来你更长于辩论,但这种人都有个通病,太相信自己的舌头,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朗苦笑,伴着苦笑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吴哲下意识接住。

袁朗:“你现在就可以去检查我的办公室,我的个人无线通讯器材在右上第一个抽屉,别失望,因为它没卡没电池,就是为了让你们失望的道具。顺便问一下,你怕辛苦吗?”

吴哲老实不客气地把钥匙收了:“得看什么事。”

袁朗:“这星期你查岗吧,全基地的任何角落,如果发现任何违纪现象,你可以直接呈报大队长铁路。”

吴哲:“也包括您吗?”

袁朗笑笑:“也包括他。”他指指铁路。

吴哲:“是。我现在可以……去查您的办公室了吗?过时怕会有假。”

铁路苦笑。

袁朗:“可以。”

吴哲:“一个星期的查岗不说明什么,我能查一个月吗?”

袁朗:“随时吧。只要你还在A大队期间,如果发现有任何违纪现象,你可以直接呈报大队长。这不叫越级。”

吴哲想了想,终于庄重地行了个军礼:“是!中校!”

他出去。铁路看着袁朗苦笑:“他都不叫你队长,­干­吗给自己挑这么难管的部下?”

袁朗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显得很兴奋,因为刚发现一个优秀的部下:“我喜欢他以下三点:其一,刚才表现出来的原则。其二,乐观和希望。其三,他和许三多这样的农村兵也是朋友,他不会毁于就他很容易产生的优越感。”

现在敬礼之后坐下的是许三多。铁路看看袁朗,又看许三多,对一个表现如此出­色­的士兵他能说什么。

铁路:“我没有异议。”

袁朗:“许三多,你昨天反差大得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报告,什么反差?”

袁朗挠挠头,他面对的家伙有时会很愚钝:“在和你的队友一起时,你几乎不知道该迈哪条腿。然后你相信你的队友都已经牺牲了,你开始选择自己的行动,那种独立和大胆又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看起来很沮丧:“我没能完成任务。”

袁朗:“那根本不是能单兵完成的任务。而且我昨晚做了个数据模拟,你的行动使主目标被引爆的几率减少到百分之十四点七,是有效行为。”

许三多还是没­精­打采:“那就好。”

袁朗:“许三多,别人是你的障碍吗?还是你太介意别人了?”

许三多:“没有吧。”

袁朗有些不知何以为继,许三多委靡得让他感觉陌生,他也只好草草收场:“许三多,愿意留在特种兵作战大队吗?”

“愿意。”

袁朗看铁路,铁路只好草草打了个钩:“你去吧。出去的时候叫成才进来。”

许三多:“是。”

袁朗:“许三多?”许三多在门边站住,看着袁朗。

“你病了吗?还是……没恢复过来?”

“没有。”

“去吧,注意休息。”

许三多委靡地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费那么大劲走上这条路,忽如其来,一夜之间,心愿达成,却一片茫然。

许三多出来,第一眼就找见成才。成才呼吸,挺胸,尽量让自己军仪十足,然后推门。

许三多:“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根本无心听他,将许三多伸过来的手也甩在背后,他握着门把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去独自面对他的命运。

·22·

兰晓龙著

第二十一章

成才端坐,甚至比在场的每一位高阶军官更像军人,他已经只好捞这点印象分了。成才所面临的评估与那几个都不同,接近于穷追猛打。

袁朗:“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系后,你判定行动失败,因此撤出战区?”

成才:“是的。”

袁朗:“判定依据是什么?”

成才:“作战部队减员过半视为丧失战斗力,E组减员达四分之三。”

袁朗:“这是常规战争中常规部队的逻辑。昨天的态势是常规战争吗?我们是常规部队吗?你意识到放弃行动的后果吗?我们的一切训练是不是都预示我们将在高压甚至绝境下作战。”

成才:“我害怕了,我承认,可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不会。”

袁朗:“我们都能理解。其实我们也用了一切手段来让你们害怕。”

成才把这误认为一线生机,他是从不放弃机会的人:“我错了。觉悟不够,以后一定加强学习,军人是要有随时舍生赴死的觉悟。这次我失败了,但下次我不会做得比别人差,我有这个自信。”

袁朗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显得遗憾:“成才,让你们把演习当成真实,需要比演习本身花费更多的­精­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看我们的真实表现。”

“错了。成才,你总把什么都当成你的对立,总想征服一切。费了很大力气,只是想你们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就经历第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伤亡最重的总是新兵,因为没有心理经历,没有适应时间。我们制造这样的心理经历,可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下次就不灵了。成才,我是说,这样的经历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有一次,可你放弃了。”

成才显得很不安:“对不起,我……很遗憾。”

袁朗:“我也很遗憾。成才,我们肯定你的能力,但无法接受你为我们的成员。我不怀疑,真正的战争中,你会奋勇杀敌,仅凭杀伤数目就能成战斗英雄。可是,那真不是这支部队需要的,甚至不是现代战争需要的。”

成才咬着嘴­唇­,端坐,脸­色­发白,他在坚忍,也在崩溃:“为什么?理由?理由!就是这么一次!只是这一次!”

袁朗:“理由是你太见外。别人或者团队,很难在你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只是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成才,我们这些人不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成才:“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

袁朗:“小小的测试一下吧,成才,给我们解释一下七连最重要的六个字。”

成才在愤怒中愕然,在这一年的疯长中,七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太远的话题。

“七连?……”

“你军龄才三年,不至于连待过两年的老部队都忘了吧?”

“钢七连!怎么会忘?没忘!……六个字?”

袁朗苦笑:“这道题我收回。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会违背这六个字,是我们让你不安,还是你太过患得患失。现在我知道了,你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那地方为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个字根本没进过你的心里‘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脑子发炸,眼前黑了一下。

就在几分钟前,就在门外,许三多伸过来的手,“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成才根本没理那句话,也没理那只手,没理他唯一的机会。眼前仍在发黑,脑子还在发炸,把他炸回了现实的世界。袁朗已经站在他身前,看着,同情但是遗憾。

袁朗:“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不付出感情。你冷冰冰地把它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成才,你该想的不是成为特种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这六个字!”

袁朗:“你知道,可心里没有。七连是你过路的地方,如果有更好的去处,这里也是你过路的地方,所以我们不敢和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我不服!不信!我的分是排最高的!表现也最好!一个月前你就说了,欢迎成为老A的一员!还有这臂章!我早就是老A了,怎么说走就让走?”成才看来已经失去自控,袁朗压低了身子,他说的话不想让铁路他们听到。

袁朗:“记得27吗?”

成才茫然:“拓永刚……记得。”

袁朗:“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和我较量过,我希望你阻止他,但是你淡漠地站在靶坑里,旁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他跟你没有关系。你们是同寝,一起经历那样的艰难,但你认为他和你没有关系。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你想到你少去了一个竞争者,却没想失去了一位战友。”

成才淡漠地站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从伍六一身边跑开,他离开沙漠中的五班,他扔下一个烟头,从孬兵许三多身前走开,他离开正在患难中的七连。

现实中的成才呆坐着。

袁朗:“我很失望。我想,这样优秀的一名士兵,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当做他的战友?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失望。”

成才呆坐着,袁朗的声音很轻,但对他如同雷电。

袁朗:“你们是团队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财富。其他都是虚的,我无法只看你们的表现,只能看人。成才,你知道我觉得你唯一可取的一点是什么吗?”

成才木然地道:“不是我的­射­击。”

袁朗:“是你在放弃之前叫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终于发现还有一个人是你在意的,可这不是说你就学会了珍惜。回去吧,成才,对自己和别人都仁慈一点,好好做人。”

那是逐客,成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从这里走出去他就没了希望,但就算在这里戳到明天他又有什么希望。成才从办公楼里出来便开始奔跑。许三多一直在外边等待着。

成才没理他,往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狂奔,在一个无人处终止,他扑在地上恸哭。

许三多追来,什么都不用问了,慢慢地靠近,在成才身边坐下。

成才哽咽着:“我已经累了。跟他们争……争了好久……争得声嘶力竭……争得筋疲力尽……争辩……把所有事情拿出来过一遍……争辩,争的时候还知道,没了希望,自己理屈……我不配。该找个地方去哭自己的……他说得对,我哭的时候,都不配你在旁边……”

许三多小心地从成才口袋里找到了烟,点上一支塞进他的嘴里。

我明白,队长说回去,说白了就是哪来的回哪去。对成才来说,回荒原,五班,他在心理上早已经永别了的地方。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大门内,他看着门口的哨兵,因为还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自由出入的权利。一辆车停下来,车上坐着齐桓,从反恐演习后,棺材钉的脸已经与齐桓永别,他真正的个­性­是棺材钉的反面:“完毕先生,我回来了!”

“你好。”

“想出去吗?”齐桓看看哨兵,冲许三多挤挤眼。

“想。可是不知道……”

“你有出入自由,可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山地。”

“这样啊。”

“你小子!跟你使半天眼神了!你是女人啊?上车!”

“哦。”许三多上车,”谢谢。”

“说明一下,这个大号是C3给你取的,是洋名,姓完毕,叫我在跟进。全称,我在跟进,点,完毕。尊称完毕先生。去哪?完毕先生。”

“想买点东西,给朋友。”

“成才?”齐桓的笑容没了,也不再玩笑,成才对他是个外人。

齐桓把车开出了山,许三多茫然看着渐渐繁华起来的路,瞪大了眼睛,他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齐桓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一个县级市嗳!……不能怪你,军队总是离城市很远。想买什么?”

许三多:“枪……”

齐桓吓一跳:“这可不行啊,年轻人。”

许三多:“枪上用的瞄准镜。”

齐桓打着哈哈拍拍自己心口,并且攀着许三多的肩走,他尽一切可能在拉近与许三多的距离,为了以往的内疚。

军品店柜台上已经放了好几具枪用瞄准镜,基本都是号称俄罗斯军品的货­色­,齐桓帮着许三多,用他们的方式在挑。

“你肯定要这个吗?你知道的,这种货­色­连军品规格的脚丫子也凑不上……还贵得死人。”

“他喜欢狙击枪,他去的地方没有,甚至没有子弹。”

“什么枪用?”

“八一杠。”

“八……齐桓活活给噎住,那种枪从来没有用过瞄准镜的打算。”

“你们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你们不知道他多­棒­。”

齐桓摇摇头,对店主说:“给实价,这里就一个外行。”店主下意识地看许三多:“对不起,是说你呀。”

成才呆坐在寝室的床边,旁边是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行李上放着许三多买的瞄准镜。远远的枪声、­操­练、车声和从不间断的直升机旋翼声传进这间屋子,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门开了条缝,许三多往里看了一眼,进来。

成才:“你没去训练?”

许三多:“请假了。”

成才:“马上就走了,没必要。”

许三多:“就是帮着拿东西。”

他提起成才的行李,轻到让他不由得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很轻吧?这几年换的地方太多,颠沛流离的,什么也没留下来。这个我自己拿,谢谢你。”他把瞄准镜小心地拿在自己手上。

许三多:“那东西其实一点用没有……我总是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怎么会?倒是你,死老A,过些年看着我这个大头兵,不要觉得可笑。”

“怎么会……怎么会?”

“许三多,当了三年兵。你能想起……每一天吗?”

“能啊。每一天。”

“我昨天拼命地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能想起咱们家想起咱们俩,其他全空白。我怀念钢七连,又臭又硬的钢七连,我的七班,可想不起他们,我把自己想哭了,可想不起一张脸一件事。你是一棵树,我是电线杆,为了出人头地,我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

许三多:“不是的。”

成才:“是的。离开家乡的时候,你把自己打开,我把自己关上。”

许三多:“不是这样的。”

成才:“是这样的。现在,我回去找我的枝枝蔓蔓。”他出去。楼下,一辆车已经在那里等待。

基地外的清晨有些雾气,许三多站在雾气里发呆。成才已经走了,他坐的那辆车正消失在雾气中。

成才说:“我走了,老朋友都走了,你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被淘汰的人知道怎么开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

他带着湿气和忧伤回他不得不回的宿舍。

宿舍楼下,吴哲在做一件让人诧异的事情,他在浇宿舍楼下的花,并且伴之以偶尔的修剪。他看起来很快活,快活得要命。许三多过来,看着他忙。

吴哲看见他了:“哈,许三多,你逃避训练。”

许三多:“我请假,送成才。”

吴哲:“我查岗来着。我已经查了三天了,我很满意。”

许三多呆看着,他不知道什么叫满意。他从来没让自己满意。

吴哲:“顺便说一声,以后这块花地不许你们碰了。我在园艺上还是有小小成就的,园艺要的是参差和错落,不是你们这种一概通杀的整齐划一。他看看许三多,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来吧,许三多。”

许三多只有在自己的寝室里在尝试给自己安家,齐桓在旁边挑剔和观赏,并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钉时期被他占用的空间。

“完毕先生,你是一个有财产的人嘛,家私真不少。完毕。”

许三多正很郑重地把团长送的战车模型放在一个位置,把高城送的放录机放在一个位置:“都是别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错的机器,法国货?这模型不像是买卖品,要是自己手铸的就扯了。”

“是手铸的,用了一年。”

“我的妈呀,我看着都感动。”

许三多看着发呆。

“用下你的机器好吗?有什么音乐?磁带?不是CD?”齐桓找盘带塞进去,然后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直到那盘带发出呜咽的声音。

齐桓:“我­干­的?我把带弄坏了?完毕先生,带坏了。完毕?许三多?三?”

许三多在哭,齐桓在他眼前晃着手指。

我把东西放下,想把这里叫做家。可是,我不觉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缘和越障被搞得极具争斗­性­,两组人各分一头,在抢上制高点后便阻止后来的一组攀上,后来者亦不相让。不断有人从高处摔下落在软地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再度冲上。

许三多一人对付着两位队友的侵袭,头上脚下笑骂一片,对别人来说,这种锻炼接近娱乐,对许三多来说是苦撑。对观战的袁朗和齐桓来说,他是两人注目的焦点。

齐桓:“还是那样,表现无懈可击,就是迷迷瞪瞪,说难听了叫鬼缠身。昨晚上睡着了哭,跟他搭讪,不哭了,早上问他家里出事了,说没有,问他怎么了,说不知道怎么了。”

许三多的眼睛空虚、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争斗,他正把C2从攀缘架上摔下去。

袁朗:“压力,长期的压力、焦虑、紧张,生活动荡,一天一变,他不知道怎么把握自己。说要在绝境中作战,可不是在绝境中生活,总得有个寄托。没有寄托。明天是什么,将来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简单说吧,空虚。”

齐桓苦笑:“不会吧。这里?现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虑学直升机驾驶,忙成这样还……空虚。”

袁朗:“你们和他不一样,你们来这之前就是各部队的兵王、宠儿,来这你们觉得可扎堆了,军中骄子的大团圆嘛。他呢,他是这里第一个来自最底线的士兵。”

齐桓:“有什么区别。我以为穿上军装都是一样的。”

袁朗:“齐桓,你们也许是军中的栋梁,栋梁有栋梁的命运,可军中他这样平平常常的兵才是基石,多得也像铺路的基石,铺路石有铺路石的命运,浮浮沉沉,总在底线左右……你或者吴哲,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齐桓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

袁朗:“所以他在这里找不着落点,在你们中间找不着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们的同情。他是这批新人里最听话也最让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训练完的老A们集结列队中,袁朗在训话:“这话是对新来的同志们说的,咱们为什么称自己为老A?”

许三多下意识看看齐桓,齐桓没看见他一样,肃立。

吴哲:“因为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战场上有生死没老大,谁要真这么想我削他。A是老大这种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讨厌?就是编出来让你们讨厌的。”

许三多又看齐桓,齐桓做个鬼脸,立刻恢复严肃。

袁朗脸上有些调皮的表情:“现在解释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吗?”他问的是许三多。

许三多:“报告,玩牌没意思……我是说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体会就不会太深刻了,这基地流行的一种玩法,A是总得藏着掖着,最后用来出奇制胜的那张牌。老A就是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出奇制胜。”他特意看了看新来的几个,果然都有些哑然。

袁朗:“还有第二个意思,你看来有上网聊天的习惯?”这回问的是吴哲。

吴哲:“报告,明白了。网聊说A是骗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骗你一下。第二层意思是兵者诡道,对敌人要A,对我们……他存心让话里有点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这里有个举一反三的家伙。玩笑到此,我们是把刀,我们的训练主要就是把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来,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来。我保证一点,你们光练这个捅出和收回花费的­精­力,足够把两门外语学会像母语一样好。”说着,他挥了挥手,“练吧。”

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满意。队长说这些话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确战术目的,也是告诉我们,以后是自己人。他们尽一切努力消除审核期留下的­阴­霾。作为自己人,每个人都有了外号,我叫完毕,吴哲喜欢园艺,叫八一锄头,对应据说刀功一流的齐桓,齐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处拉响的尖锐警报,“整备!一级战备!四号着装!十五分钟后机场集结!”

四号着装是亚热带丛林迷彩,老A们集结在敞开舱门的直升机边整理装备,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装备上也是不尽相同。袁朗的车直接停在了直升机旁边,跳下车拖出装备就往后舱走。老A们似松实紧地跟着。

吴哲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想瞧出哪怕一丝破绽,最后有点泄气,他们越演越像了。

直升机在夜­色­下飞行。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红,雨水瓢泼。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里,还未停下的旋翼击打着雨水,但直升机已经着陆。

老A们冒雨在停机的空地边集结,袁朗离开了他们,径直走向迎过来的几个人,那是几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员,事急从权,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人打伞,仅有几个人穿着雨衣。

许三多看着袁朗在那边与人低语了两句,然后向他们这边挥手,到路边集结。临战准备。

许三多茫茫然随大队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公安和武警的如临大敌让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谓的路边,也就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径,这条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已经完全被封锁了,雨夜的丛林里闪动着武警雨衣和枪械的泛光,几辆警车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几个人钻在车里使用无线通讯,一辆救护车刚刚停稳,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啸,让这个静寂的山谷充满了喧哗和不安。

因为是临战准备,刚下飞机的老A完全省去了队列章程,直接在路边的枝丛里蹲踞下来,沉默地浇着,但气氛如此紧张,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齐桓又往丛林里看了一次,袁朗仍没有过来。

吴哲仍是永恒的怀疑主义­精­神:“上次是毒气加巷战,这次是丛林和雨夜泥潭。”

几个上次被折腾过的家伙们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齐桓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吴哲:“你们这次编排的是什么状况?菜刀。”

齐桓:“我比你还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闪动,一小队武警正下山,那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队伍,因为中间夹着几副担架,有几个人带着伤,所有人都没穿雨衣,仅有的几件雨衣都盖在担架上。丛林里潜伏的武警因此而拥出几个到路边,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队人路过,老A们本来就在路边,一多半倒站起身来,他们更急于看清情况。

什么也看不清,武警们垂着头,­干­脆连表情也看不清。担架上的几个人形也被他们的队友遮得过于严实,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为最好奇的家伙,吴哲拦住靠他最近的一名武警:“伙计,您哪中队的?……别逗了,你不会真是武警吧?”

被他拦住的人沉闷地看着他,没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线。

吴哲被看得有点无趣:“这回气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边二话不说,一拳对着他脸上挥了过来,许三多正在吴哲身边,一伸手抓住。

许三多放开那只拳头,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没二话,跟着担架走开。

吴哲有点哑然,看看许三多,看看齐桓,看看其他队友,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

许三多用拧亮的电筒对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从担架上滴下来的。血水一直滴到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地方。

吴哲­干­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还是不信。他什么­干­不出来?”他看看正跑过来的袁朗。

这一小队人已经呈散开队形,平行地在丛林里推进。迈过了可能踏出声响的枯枝,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经把他们练成了这样,不论信与不信,都能立刻进入一种战场心态。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吴哲还是将信将疑,尽管队长早已经说清了事态:一队越境毒贩,军队化武装,像军队一样的纪律严明,他们的秘密通道被边警发现,于是驳火,激烈地驳火。我方拦截未果,毒贩逃回原境,但据可靠情报,近日将会再犯。袁朗说,行文上大概就这几个字,字的背后就是这个。我们不会叫它战争,但对经历中的每一个人,它就是战争。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许三多他们踏足的这一小片丛林像被犁过一样,折掉的灌木、被刀削过一样的常绿植物。

许三多和其他人一样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树­干­里的几颗钢珠,在这片人烟罕至的丛林里那太是个异物。这是被称为丛林杀手的定向雷几千颗钢珠,音速发­射­,定向散布的结果。吴哲用刀抠了一颗递过来给许三多。

许三多摇摇头,他从本能上嫌恶这种赶尽杀绝的武器。吴哲耸耸肩,自己收了起来。“昨晚的家伙是中了这个吗?如果是真的……该去道歉呢。”

许三多看着吴哲茫然,吴哲的神情里有一丝惘然。

袁朗关闭了电台,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将去那个方向。

拂开草丛,便看见国界碑上的2071字样,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当视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雾下的山谷和峰峦便让这帮兵们神情都变得迷茫起来,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里实在是个还未为文明玷污的化境,连他们的武器在这里都显得突兀了。

吴哲轻声地道:“这可真不好。”

许三多:“怎么?”

吴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处。”

许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齐桓忍不住皱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还以为是假的吗?”

吴哲:“正自思量。”

背后一个家伙张扬地伸懒腰打呵欠,齐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气结,那是一队之长袁朗。

袁朗:“马放南山,埋锅造饭,那帮子白粉军现在还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荡呢,又不舍财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绝不敢来的。”

齐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军警联勤的情报网络吗?”

齐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轮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齐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吴哲:“坏了坏了。”

许三多:“又怎么啦?”

吴哲:“如果他刻意让咱们放松,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吴哲少废话,咱们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来,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齐桓看地形,吴哲和另两个老A值勤。

许三多没事­干­,他也不想休息,一脸惆怅地在树边坐了下来。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说比昨天更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岁,可能没人愿意在生日时来到陌生的边境,阻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假。

一支被枝叶包缠着的枪口从枝丛里探出来,连瞄准镜都用枝叶遮住了可能的反光。老A已经布阵完毕,他们并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样选择同一阵地,而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抢制要害点,几乎是单独作战,但又互为支援。

吴哲趴在草窝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耳边鸟语啁啾,视野里漫无人烟,幽静得让他生惧。

许三多用一种步兵最习惯的姿势蹲踞在树­干­下,没轮值的队友大部分在补昨晚没睡的觉,但许三多在看一只在他枪上爬来爬去的硕大山蚁,那只山蚁似乎颇有把枪管当家的意思,每当它往那里边钻的时候,许三多就用手指把枪口堵住,迫使它换个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忧心忡忡之间和那只蚂蚁较劲,袁朗的话占据了频道:“你们的观察位置仍有死角,往337K派人。完毕。”

老A:“派谁?完毕。”

许三多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可以吗?其他人都在休息。完毕。”

袁朗:“你不行。完毕。”

许三多:“我希望记住今天做过什么。完毕。”

袁朗明显是想了想。

袁朗:“许三多前往337K。完毕。”

对他的无所事事是个解脱,许三多立刻往那个位置穿梭。

静默,许三多穿过树林。

丛林里,袁朗在摘花,并且已经摘了一大把,很讲究地摆放着,齐桓一秒不肯松懈地警戒着周围,于是袁朗把他的枪口当了花瓶,把稍次一点的花Сhā在他的枪口上。

齐桓很别扭地看看自己的枪口。

袁朗:“能逸则逸,该劳则劳。你以为林子里就你一双眼睛?空天地面,各路线报,情报分析,既然他们拖了支军队过来,也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拉回去。”

齐桓:“是……这些花够了吧。”

袁朗:“不够,我们给他的实在是少了点……他摇了摇头,苦笑,真说起来,你用不着总把枪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现在没镜头对着你。”

齐桓:“习惯了。”

袁朗:“是我不习惯,有横着放的花瓶吗?”

齐桓犹豫一会儿,很无奈地把枪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许了袁朗的花瓶。袁朗换了个角度看着,并且是真的心无挂碍地在欣赏着。

袁朗:“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变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后你拿起枪不光会想起瞄准和­射­击,会想起它还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变得有趣一点了。”

齐桓:“嗯,我会记得您这话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害臊。”

许三多从瞄准镜里瞄着齐桓枪口上的那朵花,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继续监视他的区域,风声如涛,山林叠翠,许三多纹丝不动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山林。他突然很想成才,这种方式的战斗是他的至爱,在茫茫中寻找一点,一个目标,瞄准,锁定,击发。

成才、六一、班长、爸爸,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岁。像往常一样,又要在岗位上度过这一天,旁观、做分内的事,这样过了这一天。二十一岁我丢了班长,二十二岁我没了七连,二十三岁我会失去什么?

他有些跑神,由林间看到林梢上的白云,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白云的群落如同从头顶奔腾而过的马群。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俯视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线。那块平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杠步枪和一具绝不配套的瞄准镜,那是成才。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穿着制式迷彩裤的人在走路,先迈出左脚,再提过去右脚,我们会叫他瘸子,但我们可能很少见过走得这样有力的瘸子,这是伍六一。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辆农用的三轮小货车在稻田边的公路上小停,一个人下了这种当地出租,一身俗套的西装,很气粗地付给人一堆毛票。这是许三多他爹许百顺。

就在此时的远方。

《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响,一个男人的手握着一只婴儿的手,两只手一起握着一支笔,这支笔在生日卡上画出一个光ρi股的婴孩,然后他在信封上写的地址是七连许三多收。这个家不宽敞但温暖,不富裕也不贫穷,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丛林中,吴哲几个正用汗巾把许三多的眼蒙上,当兵的没别的,连汗巾都是迷彩。

对许三多来说命令就是铁板道理,于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吴哲几个领着从林间走过,只能从蒙眼布里看见一条线的地面。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轻笑,似乎整个分队的人都聚在他周围。

许三多眼上的蒙眼布一下被拉开了,他发现他的战友们把他拉到了山峦之巅,正对着一轮刚触上山顶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满眼生花,连自己也被染成红­色­。

这种瑰丽让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泪长流,后一个效应是源于忽来的强光而非感动。从来不安于室的老A们也安静了,心情随着这片金红一起流动。

吴哲:“许三多哭啦!真是个感­性­家伙!”

许三多擦着眼泪:“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吴哲:“那是老天爷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才是我们为你预备的。”

他把许三多扳过身来,许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然后明白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尽管只是些野战口粮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战友们­精­心地用野花野草在视觉上弥补了吃的遗憾。

一帮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乐》,难听不够,还要尽可能跑调和刺耳。

许三多怔着,似乎刚从另一个时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许三多:“怎么……怎么会这样?”

齐桓:“是啊,有看头没吃头。这个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个诓人钱财的礼品果篮。”

许三多:“我是说……怎么在这时候?……这地方?”

吴哲:“谁让你偏挑这会来人间添乱?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颗孤独的灵魂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ρi股坐在这烦着我们……喂?!”

他边说边摁着许三多坐下,齐桓因他嘴上的无所顾忌一掌扣了下来,钢盔被扣出一声大响:“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队长说,不能因为几个白粉鬼就不过日子吧。”

许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并且找了个位置坐下。

袁朗:“坐,坐。你们都会记住这个人的生日,而且你们谁有过这样的生日?这边HAPPY着,那边武装到牙的多国白粉联军正在抵近,为毒品献身的佣兵,扛着火箭炮,端着轻机枪,刀头舔血,久经沙场。他打着哈哈——羡慕不羡慕?”

吴哲:“能记住一天都做过什么,那可真不错……不过队长,你说得那么邪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正企图错过第二次。”

吴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当它是真的。

袁朗点点头,转向许三多:“生日快乐,许三多,天天都快乐。这里都是你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都真心喜欢你,这也很重要。”

许三多听着、看着,在这样一个非常战斗日其他人为他做的一切:“我也很喜欢你们……真的……以前没有觉得,我总是看不清身边的事……很幼稚,又错了……”

袁朗:“有人又急于忏悔了,这样的生日可不快乐。”

许三多笑了笑,住嘴,齐桓把一束东西拿过来:“吹吧,你的蜡烛。”

二十三支蒲公英,这样一种蜡烛。许三多看着,眼里忽然有些调皮之意。

许三多:“吴哲、齐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往下他小声嘀咕了什么,很严重的表情,以至齐桓和吴哲都把头凑了过去。

许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们满头满脸,然后大笑。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辉煌日子。二十一岁他失去了班长,可学会了自立。二十二岁他没了七连,可懂得了荣誉。二十三岁他和从前断掉了联系,可得到了现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个拍照的姿势,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带来相机,所以他摆出的是一个空架子。

夜视镜里有红外信标在各处闪动,然后依次灭去。虽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选择的位置已经把整个山谷完全包围。许三多卧伏在灌木丛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只会是一丛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丛灌木在附近移动,那是袁朗在检查阵位。耳机噼啪地在响。

“到达A点。完毕。”

“到达B点。完毕。”

“……”

最后一个是许三多。远处几只夜鸟惊飞,那不属于这边的动静,甚至是不属于中国这边的动静。

齐桓:“F点观测到目标现在297C位置。预计十五分钟后越过2071国界碑,十分钟后进入狙击距离。完毕。”

当等了一个昼夜的目标终于来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袁朗在许三多身边停下来,他选定了这个阵位:“各小组注意,目标拥有强大火力,并屡次杀伤我边防军警。在未彻底放弃抵抗之前,力求予以击毙。完毕。”

许三多忽然间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我提醒你们,­干­上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当了死人,和他们短兵相接时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完毕。”

但尽管是在公用频道里发言,袁朗看的却是身边的许三多,他随手关上了送话器:“紧张?”许三多:“不紧张。”

袁朗:“反恐演习你的杀伤纪录全是自卫,这是设伏,主动出击,不紧张?”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不是紧张。”

袁朗用夜视仪观察着边境方向:“记得我胳膊上的伤吗?许三多。”

“记得。穿透型枪伤,M16打的。”

“骗你的,改锥扎的。”

“改锥?”

“碰上一个亡命徒。我全副武装,他只有一把改锥。”

“为什么……不开枪?”

“我忘了我有枪,也忘了一切战斗技能。他记得他有改锥,也记得他要杀人。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恶,总是善良先受伤。”

许三多在哑然中看着他监视的方位。

袁朗打开通话器:“各小组,我要零伤亡。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齐桓:“已确认目标二十一名,驮畜十。全部越过2071国界碑。完毕。”

袁朗:“全部放入狙击圈,不要跑了一个。完毕。”

许三多看着山谷里第一个映入他夜视镜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机。

·23·

兰晓龙著

第二十二章

在齐桓的高倍率红外成像里,夜间进入狙击圈的已经是一个人畜夹杂的队列。那绝非乌合之众,当在夜林中穿行时,他们的队形几乎与老A们是一致的,有先锋和后卫,有呼应的侧翼。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每一个人都是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在红外的成像里,像袁朗所说的一样,他们确实是持有火箭与机枪等支援和杀伤武器的,那是为图轻便连老A们也未携带的步兵重武器。

瞄准镜扣准了目标。

袁朗:“E点照顾蛇头。C点,右翼三。B点,左翼二。A点优先打击重火力目标。F点保持潜伏以便封口。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许三多的手指在扳机上活动了一下,他和袁朗是E点,要对付的是两名先锋,瞄准镜里的目标清晰无比,许三多已经能听见踏上碎叶的声音。

袁朗放下了步枪而拔出了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许三多也是如此。

袁朗在目标距离自己仅二十来米时才开枪,一声轻响,一个先锋直挺挺栽倒。

许三多的枪口对着第二个目标,在他的夜视镜里,目标将向着前方的枪口立刻掉向他和袁朗潜伏的侧上方,如此清晰,像一个绿­色­的梦魇。

第二声轻响,袁朗在许三多迟疑时打掉了第二个斥候。

步枪清脆的声音接踵而来,那是来自三个狙击点的远­射­,全是单发,­精­确到如此地步,两个侧翼和队里几个持重火器的人倒下,像是所有人的行动联接着一个开关。

齐桓的夜成像里,目标在几秒钟内便少掉了半数,剩下的目标立刻隐蔽了,难得的是居然没有一枪还击。

九名目标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

夜视仪里倒伏的尸体,毫无威胁地躺伏在许三多的视野中。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喑哑的一响,像是有人把重物投进了深水潭。

齐桓叫道:“六零炮!C点小心!”

同时他打开表尺,对着发炮时暴露的烟尘点打了一发榴弹。

六零迫击炮弹在吴哲的潜伏位置炸开,吴哲已经转移。

然后齐桓发­射­的榴弹在刚才的发炮位置炸开,烟焰下映着翻倒的人影和迫击炮架。

齐桓:“目标十名,确认丧失战斗力。目标一名,疑似负伤。”

他观察着的目标终于失去了自制力,山谷里终于开始轰鸣,弹道、爆炸,尽其所有倾泻着远超过一个步兵班总和的轻重武器。

狙击点上的人静默着,即使流弹削下头上的枝叶。

又响了一个单发和这场战斗中老A的第一个点­射­,还是一击毙命。

齐桓:“目标欲逃逸未果,被击毙两名。目标十二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袁朗嘘了口气,他现在确认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袁朗:“保持监视,自由­射­击。完毕。”

他这才看了看许三多,至今为止,许三多未开过一枪。

许三多僵硬地瞄准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瞄准什么。

山谷里的枪声仍在响着,但已经稀疏了很多,恐怕连身临绝境的毒贩也知道这样的盲­射­不是办法。

偶尔的一声单响便意味着又多了一个至死未找着敌人的鬼魂。

齐桓的声音单调而尽忠职守。

齐桓:“目标十四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许三多静静地卧在自己的枪边,实际上他已经放弃瞄准了,放弃了开枪。

现代战争,理­性­,高效,残酷。枪声响了一夜,目标还击、抵抗、叫骂、哭嚎,但他们一直没放下枪,于是我们也不能放下枪。后来报告上写我方十人,耗弹五十七发,毙敌二十人。报告上没写,许三多一枪未发。

其实袁朗早知道许三多不会开枪,他早打算容忍这种不开枪。

当晨光初见,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已经可以看见些微的人影,枪声早已静止。毒贩仍被他们压制在谷底,靠着几棵树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能动过。各狙击点上的老A仍在监视着,几个潜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从头到尾就没动过身子。

山谷里有人粗嘎地叫嚷着,东南亚某国的语言。

袁朗:“在说什么?”

吴哲:“放他们一条生路,驮子里的东西一半给我们。”

那个人还是在反复地叫嚷一句话,听起来绝望得让人难受。

吴哲:“涨价码了,现在全部给我们。”

现在换成了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个意思,而且无论国籍都听得出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

吴哲:“这个我听不懂了,应该是在问候我辈的祖宗吧。”

袁朗:“那还不如投降。”

吴哲:“我要喊话吗?”

袁朗:“不要。有过先例,你喊话,他冲你开枪。因为他知道被引渡回国也是毫无争议的死刑。”

山谷里:“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啊!解放军,给同胞条活路吧!”

老A们互相看看,没人说话。

山谷里:“我们会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给条路吧,求你们了!”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谷底有人啜泣,然后被同伴殴打,许三多看看袁朗,袁朗没说话。

许三多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武器!”

袁朗立刻把许三多拖开了,跃入早看好的预备阵地,但是并不像他预期的,没有一发火箭弹飞来,也没有子弹扫过。

良久,树后伸出一块沾着血的白布,摇晃。

吴哲:“他们投降了,怎么办?”

袁朗站了起来:“举手,走过来,让我看到你没有武器。”

树后也走出一个人,已经伤了,摇摇晃晃,并没举手,但两只手都用来拿着一根绑了白布的树枝。

袁朗:“各小组保持警戒。”

那个人走过来,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让人以为是因为伤势过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涣散而疯狂的眼神。

袁朗:“小心,他吸毒过量。”

话音未落,那人向他猛冲,狂喊,同时也拉开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弹的扣环。喊声也是个信号,树后闪出一个人,用火箭发­射­器向这边瞄准。

袁朗打了一个点­射­,扑倒。同一时间吴哲击中了那个扛着火箭发­射­器的人。

两次爆炸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手榴弹的爆炸炸得那个假投降者完全淹没在烟尘中,持火箭者则在翻倒时把一发火箭弹打上了头顶的大树枝­干­,他倒下,然后击断的枝­干­把他覆盖了。驮马惊蹿,逃向来时的方向。

齐桓起身,蹲踞,击中了想随驮马逃逸的一个目标,整整一个晚上,这恐怕是老A枪声响得最密的一个瞬间,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潜伏位置,开始冲击。

齐桓跳出潜伏地,用一梭空­射­的子弹拦住了驮马。

五处阵地上潜伏的老A在警戒姿势中现身,刚才的混乱中已经击倒了几乎全数的目标,整条山谷里从这头到那头似乎全是尸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复昨日的洁净。

齐桓是那种很难忘记自己职责的人。

齐桓:“确认,击毙目标十九人。驮马悉数拦截。”

所有人迅速散开了。吴哲在路边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轻触了一摊血污,看看袁朗。

吴哲:“就这样?”

袁朗:“是的,你的第一场实战就这样。觉得容易?这连最低烈度的战争都够不上。而且你们平时也流了太多汗。”

吴哲:“不容易,真的。”他边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闻,这家伙在这时仍有点狐疑。

袁朗苦笑:“是真的,你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吴哲脸上有种惘然之­色­,甚至显得有些苍老:“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早就准备好失去这些东西。”

袁朗:“我明白,我不担心你。”

吴哲:“十匹马的粉……能害多少人?”

袁朗:“天文数字吧。”

吴哲在草叶上揩净了手指上的血,然后苦笑了一下:“没办法。我只好想我救了多少人。”

一瞬间,袁朗的眼神显得温暖和宽慰。

丛林外,两名老A已经封锁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许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仍然漏网的两人。许三多的搜索并不专心,树后倒毙的一具尸体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炸散的花丛散落在那具尸体上。他终于强行把目光从那上边转开,并且绕着它上了远离羊肠小径的林里。

穿越枝丛,许三多忽然在触觉上感觉有些不对,他回头,一支在枝丛中抖得不成样的枪管。

反应早成了下意识的事情,许三多抓住枪管,后跃,同时用枪对准了枝丛:“出来!放下武器!”

枝丛发抖,动弹,然后一个人从里边钻出来,脏污和着血污,恐惧到濒临崩溃,手上抓着另一个小个子,并且尽可能地让小个子拦在自己的身前。他一只手举着一枚手榴弹,保险销已经拔掉,扣在上边的手指是最后一道保险,那只手抖得像是中了风。从声音听他是在山谷里喊话的那个中国人。

毒贩:“会炸……真的会炸。”

许三多看了看那型号:“延时爆炸的,你吓不到我。”

毒贩:“是炸她呀!炸她,还炸我。我炸人质……对,我有人质,她是人质啊。”

看来许三多因对方的抓狂有点无奈:“你们是同伙。”

毒贩:“不是的。她是我买来的,买来的。老婆!对,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你不知道吗?”说完诡异地笑了。

许三多面对的又是一个吸毒过量的人,那种笑是神经崩溃的前兆。那家伙掀掉了小个子的帽子让长发落下,他用抓手榴弹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流地摸索着女人的胸前。

看来那确实是他买来的,可绝不是买来的老婆,只是一个泄欲和虐待的工具,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颤抖反应的女人。

许三多面对着,茫然,愤怒,有点恶心,他从来没面对过的一切。

毒贩:“想要吗?给你。只当没看见我……好吗?想要钱吗?很多钱,多得吓死你,什么都能买来。”

许三多:“放开她。”

耳机轻响,齐桓的声音:“许三多,报告位置。”

毒贩:“扔掉!扔掉!扔掉!”他把抓手榴弹的手也塞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恐怖到抽搐,撕裂一样的轻泣。

许三多稍犹豫一下,摘下通话器扔掉:“把人放开,手榴弹给我。”

毒贩:“我要想想了。……把枪也扔掉。什么都扔掉。对,都扔掉。你们好厉害,满身长刺……满身都是枪……我的人死光了,你们人都看不到……枪扔掉,衣服也脱掉。对,脱掉全脱掉。我是说脱光呀!你总上过女人吧?对,就是那样子。”

许三多扔掉了枪,然后被那些完全错乱的话弄得诧异莫名,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吸太多毒了。”

毒贩:“多好啊。你不知道这多好。不怕了,高兴,你们别追我,再追我就飞。”

许三多伸出手:“把那东西给我。”

毒贩:“脱光呀!”他使劲拽那女人的头发,看起来要把对方的颈骨都扭断了,并且他看起来打算把手榴弹塞进女人的嘴里。

许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装具和外衣,一件迷彩背心和作战裤,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武装了。

毒贩让他看刚拽下来的一绺头发,带着血,他让那绺头发落在地上:“我还要。”

许三多解开武装带,那种标准和毫无拖沓像在做一个军事动作。

昨天落下的太阳今晨喷薄而出,但没人去看这副美景。老A们在搜索山谷,十个人搜索这一片地方不是个小工程。

齐桓匆匆跑过:“看见许三多吗?”吴哲摇头。

许三多赤­祼­着,看着那双眼睛,疯狂、崩溃、幻灭、恐惧、贪婪、­淫­秽……如果人间曾被误认为地狱,都因为这些情感。

毒贩:“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抓不住我,怎么都抓不住我。我会变。我变成风。你们抓得住风吗?”

许三多:“抓不住,变之前把那东西给我。”

那个抓狂家伙紧张地思考着,维持着他和现实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毒贩:“我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忽然很高兴地笑了,“你服不服?我犯的事到外国够判两百次死刑。祖国好,祖国就判一次!”他高兴得乐不可支,“就一次,一次就够了。”

许三多:“够了。把那玩意给我,拿着多碍事。”

毒贩:“不给。你要什么都给,你是个好人,就这个不给。”

许三多:“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

毒贩:“你是要我死!­干­什么?­干­什么都逼我死?”他乐极生悲,他又开始啜泣,“我不会变风不会飞,再逼我就死给你看。”

许三多:“我没有想要你死……可这么活?”

毒贩立刻开始惊喜起来:“我妈也说耶!这么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们山里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什么山里人城里人海边人,就都一样了。更多的钱,谁都认识你了,更多的钱……爸你来看呀,你躺的风水宝地五万块,你住过这么贵吗?我疯了,我们都疯了。天堂是买得来的,地狱,不够钱买天堂,那你就下地狱了……地狱呀,我已经进地狱了。这批货呀,这批货多少钱……吓死你!吓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无前兆地松开了手指,许三多抢上,把他那只手连同手榴弹一起握住,使他根本无法松开保险销上的手指。

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他掏出那支枪,当许三多还在试图解除那枚将爆的手榴弹时,已经指到许三多前额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就要扣动。

许三多一拳短距击出,两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结上。

那毒贩立刻软倒了下来,一只抓着手榴弹的手仍被许三多紧握着,另一只手扔掉了枪,拼命抠着喉咙想吸进一口空气。

当许三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松开了手,同时松开了那枚将爆的手榴弹。一个人抢过来,捡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钟后,爆炸。

那是齐桓,他同时转身出枪,监视着那具在地上翻滚挣扎的躯体,然后他才注意到许三多。

许三多跪了下来,蜷曲着,赤身­祼­体让他足似一个胎盘的姿势,在颤抖,在呕吐,尽管他没受一点­肉­体上的伤害。

任务结束了,袁朗正在用电台汇报,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大顺:“随机携带输氧器材抢救毒贩!”

他看看林边的那副应急担架,裹单在山风中飘拂,下边那具挣扎的人体已经安静下来。

许三多坐在树下,他仍然没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经被吴哲用睡具给裹了起来。吴哲半跪着,一只手轻按着许三多的后脑,什么话也没说。

齐桓把许三多的衣服和装具、武器一股脑全拿了过来,放在他身边。

许三多没反应,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旋翼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站起来,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么光着走向那副担架。

那毒贩正躺在担架上做最后的抽搐,他甚至赶不上用直升机运来的器材。许三多把手伸过去,那只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两个不同命运的人紧握在一起,后者喉咙里哽咽,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许三多将耳朵凑近。

毒贩:“妈……妈。”

许三多:“你比我幸运,我都没见过我妈。”然后他看着那个毒贩咽气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我失去了天真,一个杀死了同类的人再也不会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没有天真。

直升机在升空。许三多呆呆坐在机舱里,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机翼下一掠即逝。

吴哲坐在另一个角落,其实他和大多数老A的表情都和许三多有些相似,一群刚经过杀戮,同样失去了天真的人。

吴哲发现自己衣服上有些什么,摘下来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腾后居然还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处,看来打算做它的义务播种者。

齐桓和几个老A正在炊事车边摆弄他们的即兴晚餐,许三多从帐篷里出来,他连午饭都没吃过!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数都不到。

这具行尸走­肉­头也不回,径直穿过空地进了袁朗的帐篷。齐桓带点气把锅铲都扔了,他再没兴致去摆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报告扔在一边,看着他面前那个倔强而消沉至极的兵。

袁朗:“不予批准。”

许三多:“为什么?”

袁朗:“我们这样­性­质的部队,这样­性­质的行动,可以去面见死者家属吗?回去休息吧。”

许三多不说话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两字又停下,叹口气。

袁朗:“许三多,当时最坏情况是死三个,最好情况是死一个,你已经做到最好。”没动静。

“即使他没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判死立决。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那是两回事。”

“是两回事。许三多,去休息,你没睡过也没吃过。”

“我会拒绝登机。”

袁朗烦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报告。

火葬场里,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属的哭声顿时席卷,这正是刚接了骨灰出来走向墓地,最为号啕的时候。

许三多在屋里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妪,被几个人搀扶着,所有的伤痛也全集中在那乡下老妪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妈妈说,杀了我吧,我是凶手。如果队长不在,如果我不是军人。

直升机降落在机坪上,在几天的辛苦后,老A们也有散漫的时候,没什么队形,三五成群地提着装备离开。许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后。

吴哲存心停下来等他,但是许三多离他有几米就站住了。吴哲只好掉头赶上齐桓,许三多等他们离开十数米才又迈开步子,他有意远离了众人。

绝对的黑暗中,那个抠着自己喉咙的毒贩清晰而真切,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暗。许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动弹不了,只能瞪着那双痛苦的眼睛向他逼近。

许三多从梦魇中被推醒,他的被子里被汗湿得像浇了半桶水,齐桓在旁边关心地看着他。许三多茫然,齐桓开了台灯,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还看见那个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齐桓把室灯开了,让这屋里再没有黑暗。

“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乱葬岗睡觉,可看着你,我想叫人来壮胆……”齐桓心有余悸。

“不光是害怕。还有内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杀了他,所以他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许三多不打算继续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翻开,但绝对是两眼茫然。

早晨,齐桓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许三多,后者终于倦极而眠,是倚了椅子坐着睡的。齐桓在外边传来的晨号和­操­练声中犹豫,一会儿,他像对一个孩子一样把许三多抱上床。许三多没有醒,身边和屋外的扰动都没能弄醒他,这在以往不可思议。

窗帘关着,门紧闭,白天像黄昏一样昏暗。

许三多呆呆躺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跟他以前的严整相比,也可以说他躺在猪窝里。外边在­射­击在训练,这样躺在床上,对许三多来说十分怪异。

遵守了三年的规则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给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队友们也学会比较隐讳地称呼我这种状态,他们说我病了。

随着外边老A们训练归来的脚步声和笑语,齐桓进来把刚打的饭盒放在桌上。

“今天多吃点,这不是猫食。”

许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无心去碰。

齐桓开始打扫,以前这个工作都是许三多做的,许三多看着,想说什么,但甚至根本懒得说。

许三多站在走廊的阳光中,看着下边花坛里盛放的鲜花,花坛边一个人背对着他,正专心地看着花坛中的某一朵。

许三多的看花纯粹是为了应付,吴哲为了让他尽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逼着他走出窝了四天的房间。

队友们从走廊上经过,在齐桓和吴哲的眼­色­下没人敢搭话,只好奇怪加关切地匆匆从他们旁边通过。与他们那种永远像要起跳的劲头相比,许三多似乎来自一个苍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齐桓吴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让他站在原地。

吴哲:“要细赏嘛。许三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交给一张床,那可不是活见鬼吗?……”

花坛边的人转过身来,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许三多,许三多也看见了他。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对视着,袁朗的神情里有着理解、关切与询问,而那都是许三多想要逃避的东西,他强挣开身边的两人,回了房间。袁朗忧郁地看着他。

铁路在窗边看着外边训练的那些兵,然后回头看看屋中间戳着的袁朗,从某个角度来说,袁朗是被叫过来罚站的,那个姿势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铁路问:“听说你队里那个兵,从执行任务回来已经躺了一周?”

“我的过失。目标企图引爆一枚手榴弹,在争抢过程中,他击碎了对方喉结,骨片刺入气管,因为缺乏医疗器材,窒息身亡。我让他过早面对真实的流血和死亡。”

铁路有些不能理解:“这报告上写了。我没看出你的过失,也没看出他的。一夜间彻底摧毁为祸数年的贩毒武装,这叫过失?……就许三多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是军人,必须有承担这些的心理准备。”

“……”

这种准备对有些人很容易,对许三多这种人真的很难……至少是暂时很难。由于袁朗急于让他成为老A的一员,在这里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带他出任务目的只是希望他经历一次,以后就可以有铁路说的那种心理准备了。可是出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袁朗没有想到的,许三多经历的比别人都要残酷。对初上战场的兵来说,甚至于久经沙场的老兵击毙和格毙也完全是两回事情。

是的,许三多很出­色­,可从来没想过学的练的都是用于杀伤,他像训练时那样一拳打出去了,可没法面对之后的结果。导致现在他无法回到训练场上了,任何训练都会让他重温极不愉快的心理经历。而袁朗现在真的不想放弃许三多。这种状况让铁路和袁朗大伤脑筋。

当袁朗说出自己要全权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铁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显得惊讶而惋惜。

夜­色­中的训练场,袁朗让齐桓找许三多过来,齐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队长:“队长,别责怪他。这种任务对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是的,我们有使命感,有心理准备,早在行动前就开始自我调整。可他呢?满心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处。我们还没像他那样,面对面,看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呼吸消失。”

袁朗:“怕我亏待你的小朋友?”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来击毙罪犯,这些东西我来承担。”

袁朗摇着头:“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们都得过的关。本来有几天假,想回家,可还陪你们耗。为什么?没法用刚杀过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儿……你现在不怕我亏待他了吧?”

许三多仍在宿舍里窝着,他的一切日常举动都定格成相,那归功于吴哲在旁边拿着数码相机,闪光频频,吴哲看似要拍部个人专集。

吴哲的手都摁酸了,512兆的记忆卡都快满了,许三多连半个笑脸都没有给他,只是忧郁、憔悴、强打­精­神地看着他。

许三多终于嚅动着嘴­唇­说:“吴哲,谢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

然后又不说话了,吴哲瞪着,抓耳挠腮,做尽表情与反应,许三多很漠然。

许三多真的不想天天关在屋子里,他也想说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几公里好像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连动动嘴都觉得费劲。

一向很容易被逗乐的许三多忽然不吃这套,吴哲决定让自己显得严肃:“你忽然觉得累到了极点,是不是?你渴望归宿。大家一样,都是希望做个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现在累了,你怀念那些早被你抛下的东西:有点小财产,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个老婆,从容平淡,有点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许三多实在轻而易举,而且这样的话题立刻让许三多全神贯注地听。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看不见尽头。归宿就是终点,其实没有归宿,人生没有穷尽。顺便说一句,这是我觉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个部分。”

许三多实在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吴哲立刻搞得他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齐桓这时走了进来,看到许三多在哭,一愣问吴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吗?怎么倒给弄哭了?”

吴哲讪笑着:“呵呵,这时候哭和笑是同一个效应。”

齐桓转向许三多,并告诉他队长在­操­场上等他,许三多很犹豫。

“去吧,我们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齐桓的最后这句话让许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就出去了。吴哲真实的表情这时才露出来,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严肃,是和齐桓一样的担忧。

许三多穿越基地去训练场,月­色­、草香和树香,夜虫与夜鸟的鸣声。他走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漆黑,但气味和声音如旧。

我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只闻到气味,听到声音,然后冒充自己回到吴哲所说的那些平常。

家乡田间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辽阔的草原。

三五三团朴实的大院。

这些都在许三多闭上的眼睛前重现。许三多睁开眼时发现一个哨兵正疑惑地看着他,毕竟闭上眼睛走夜路的人并不多。

袁朗在训练场边坐着,看着另外一个中队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许三多站在他身后也没回头。“山里的夜晚,容易让人想起旧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旧事。”

许三多戒备地站着,这并非他想象中的与袁朗谈话。

“我想起一个兵,也是步兵连的侦察兵,他服役的团叫老虎团。演习时他犯了急­性­阑尾炎,拉去野战医院手术。当时有点乱,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

许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备心,关心着那个士兵的阑尾:“然后呢?”

“护士说喊什么,老虎团的还怕痛?那个兵就再也一声不吭,就这么着切掉了盲肠。”

许三多哑然:“我喜欢这个兵。”

“是喜欢不是佩服?或者像吴哲说的,这个兵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或者像齐桓说的,该把那个护士拖出去毙了。”

“是喜欢,我理解他为什么忍着。而且吴哲习惯跟别人见解不一样,齐桓是维护原则,但我想他们也喜欢这个兵。”

袁朗站起来,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这样亲昵的动作自许三多来老A后就许久没有过了。“谢谢,谢谢你喜欢我,被喜欢的感觉真好。”

许三多:“是您?”

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比你还小。那个要被齐桓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因疚生爱,后来成了我老婆,并且至今认为她老公是个怪胎……总之是世事难料。”

许三多:“不怪。我认识很多兵,如果说三五三团还怕痛,他们也会忍着。”

袁朗:“如果说老A还怕痛,你会忍着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没说话。

袁朗:“我们现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肠,对不对?做指挥官经常让我茫然,不知道该把兵当做整体的一个部分,还是一个个体。不过不尊重个体又何来的集体,对不对?”

许三多:“对吧。”

袁朗:“所以怎么解决这截盲肠由你决定。”

许三多:“队长,我……想复员。”

他看着正打夜间­射­击的那些士兵,说出这几个字就坐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袁朗讶然,又有些恻然:“我想过很坏的结果,可没想过这么坏。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团,是啊,既然你质疑的是军人的意义,回三五三团和待在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许三多也沉默。

复员,回家,回到从小就适应了的地方,从此再没有挑战和离别。

我始终是个差劲的兵,无法明白战斗的荣誉。

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并且下意识地保持在一个待击位置。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过回老百姓的日子吗?”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

袁朗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复员,刚才也许是你一生中最后一次摸枪了。”

他仍然看着许三多,直到看出许三多眼里的一丝恻然和不舍。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好吧,就是这样。我们都不要急于下结论。怎么切除盲肠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会忘了给你上麻药。”他甩手把一个信封扔了过来,“你的麻药。我这月的工资。一个月假,你尽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我不会再有异议。”

许三多:“这没有意义。”

“不要对一件没做过的事说没有意义。好了,从现在起你已经自由了,没有什么约束你,再也没人管你了,你要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一个从未单独行动过的人有了这个念头,它立刻变得如此急切。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

“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去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神,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儿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不还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倒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都能吓死你。”

拼命给我塞行头,并且标榜行头的价值,总穿着军装也有点遗憾,更重要的,他们怕我不回来,现在他们知道为了还这些东西我也得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还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经熟悉可能今生也不愿舍弃的军装。

他站在基地的大门内,眼前是漫长的山路,已经无数次被他们跑过,可是无一例外地都是负重行军。

迈出大门的第一步很怪,许三多小心地用脚轻触了地面。

自由的味道。硬的,带着柏油和轮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许三多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山峦上的视野,空旷的山中公路上军车驶过。许三多站在山峦之上,呼吸着山野间的空气,并尽可能地让自己觉得神清气爽,他不时下意识看看自己身后的山路。

这座山一向是我们武装越野的终点,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来,我是说,自己想上来就上来。

他看远处,基地已经完全掩映在山峦间了,看不见。

他们为什么不来送我?生气了?他们知道我不会再回来,我承担不起我应该承担的东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没人送我。

树林里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许三多等待的,他惊喜地回头,并没想他的伙伴未必能找到这里。

两名巡逻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对一个外人:“这是军事禁区,请出示证件。”

许三多愕然地拿出证件,巡逻很仔细地看着,并且很注意他的那双吴哲的锐步旅游鞋和齐桓的登山包,那绝对不是军事的制式。

老A们在进行例行­射­击,那边核实的电话已经接到了这里,袁朗看着许三多所在的山峦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点笑意。

被放行的许三多怏怏在路边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进禁区。一队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诧异地看着他。许三多看起来很想把那双时尚的旅游鞋吃下去,再把头塞进那个民用背包里。

城市的边沿,车声与公路,建筑群,飞扬的尘土和喧嚣。许三多已经看见了车站。他再次地迷茫,这次是迷茫于售票厅。始发地,中转地,终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动。

那双旅游鞋默默地站着,时稍息时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点。

许三多茫然瞪着车牌。

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彻底被那么多的选择淹没了。

许三多背着包站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并且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碍事。

大厅很大,但看来许三多在这里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里响着列车进站与出站的广播,人们匆忙地走向刚停稳的那辆列车,这是一辆从某地驶往北京的慢车,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许三多在上车的人流里,除了自己的包还帮旁人提着一个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选择了驶往首都的慢车,当兵的对首都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班长复员时要求去看看天安门。连长说那里有块碑,上边能看见钢七连的五千个人。我们的防区也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许三多坐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

他被人看着,目光来自斜上方,一个没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边的中年人。

那是一场长久的目光交锋,许三多时常将目光挪往窗外,但对方的毫不动摇堪比最坚强的士兵。许三多终于决定放弃,他站起身。

那边一ρi股坐下,绝对的当做理所当然之事,然后掏出一包瓜子开磕,从现在起他绝对不再看许三多一眼。

许三多拎着自己的包与人错肩而过,挤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并不是要上厕所,而是站在这难得的空间里喘口气。

铁轨声的节奏有些变动,列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瞬时间,他所处的这空间里成了绝对的黑暗。

许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他杀死的那名毒贩,就站在那片黑暗里,目光里并无责难,依恋而安静地看着他,许三多也静静看着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继续生活。

隧道尽头刺入的阳光让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间这片空间被阳光充斥。

外边有人在敲门,许三多开始脱下军装。

然而,却再无人看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要好很多,可是终点没有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许三多从厕所里出来,让旁人侧目,让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他长大的人则有些喷饭。特种兵待遇不算低,当兵的人又没处花钱,吴哲齐桓之类还家境不错,给他的行头全足以领导一个中型城市的闲酷一族。

酷得没脾气的许三多无法迎对旁边人的目光,往车厢接缝挤着,一边为避人耳目地架上齐桓给的墨镜。站在车厢接缝的烟民中,一边尽可能少吸入烟气,一边迎对着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许三多只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绝对意识不到在属于工农兵的硬座车厢里,他那身名牌还要名出反时尚来的包装比军装更为抢眼。

我已经跟你们一样了。为什么还看着我?

·24·

兰晓龙著

第二十三章

北京西站,一个被名牌包装起来的农民的军人儿子,在车站下四通八达而又哪都不通不达的隧道里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见天空的出口。

许三多又一次停了下来,辨识方位,并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给他的多功能运动表,那上边有指南针。

他茫然看着从这方向来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这里就算掌握经纬度­精­确到厘米又有什么用处。

首都让我想起那次让我出尽洋相的演习,每走一步都觉得要撞到墙。队长如果到了这里会欣喜若狂,他一定会利用这样难得的复杂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习。

许三多终于发现要出去是如此简单,放弃自己的认知,随大溜拥出去便能看见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着流出去。

终于看见一丝天光的许三多惊讶地看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楼,以至于要伸出一只手去压着并不存在的军帽。

大楼,街道,更多的大楼和街道,逆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背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似乎在旋转,转得他喘不过气。

许三多从茫然中坠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绝对看不出满意。

刚出车站的许三多便被人袭击了,几个人同时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许三多退一步,抢制背后的墙,同时摆出一个防御姿势。

“要车吗?”

“要住宿吗?”

“……”

许三多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立刻给自己想出了摆脱窘境的办法,一辆大巴正从旁边驶过,他一跃而上,攀住车门,那姿态在上战车或者直升机时是常见的。

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怒骂道:“说你要找死换辆别的车!”

车驶走了,许三多茫然。

对了,这不是战车和直升机。这里没人跟你说全军冲击,这里人只说走吧走吧。

终于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许三多臊得狠低了头,一直到为他侧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么地方。

写得蚂蚁打架一样的车牌比别的东西更让他头大。

于是一个步兵出身的人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他沿着环线开步。

走吧,只要开步走,总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水马龙,楼山灯海。

一个傻子在这中间神驰目眩,一个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着这座巨大城市的环线。两步一米,标准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后紧接着下一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用的是一种对城市人来说是小跑的步子。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永远过不完的路口,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厌倦。

许三多终于发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可那不是个好兆头。他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车站,他作为始发的北京西站。

我发现一件事情,首都是圆的。六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圆圈,终即始,始即终。军营都是方的,成排,成列,从几排几列去几排几列,从目标A到目标B,我们绝不允许原地转圈的生活。

走进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个疲劳的家伙在徘徊着,许三多已经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里,看见天空就算胜利。可在这样大的城市,看见什么算是胜利?在这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歌声让人清朗,也很让此时的许三多觉得感怀。

一个流浪歌手,像许三多一样年青、忧伤、沧桑,一个背包,一把吉他,垫一张晨报坐在地上。伤感而迷茫,许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听完。

那厢看着许三多,笑笑,很强的倦意。跟暴发户许三多相比,他算是褴褛。

歌手:“谢谢你听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许三多看着,这个人让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这么一个人和他认识那些行如风坐如钟的军人实在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审度对方的行装,打了补丁,仅仅维持在一个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帮你吗?”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这样斩钉截铁,几乎让许三多愕然。

许三多:“那你,能帮我吗?”

歌手:“好像也不能。”

许三多沮丧得快要哭了:“我只是想去天安门,我找不到它。”

歌手讶然得快笑了出来:“你沿着长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认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认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诉我地名,不告诉我方向。”

“这个拿去吧。”一张北京地图,很旧,上边打满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天安门用显眼的五角星画上,那正是许三多需要的东西。

好吧,那么现在算是有了方向,许三多大步走着,啃着一个刚买来的面包,同时很注意营养地啜着一盒牛­奶­。

华灯初上,夜­色­慵懒,在逛街遛狗打发时间的人们中,一个人像箭头一样穿过,径直往他那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目标。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样,容易走失,人们各忙各的,蚂蚱和蝗虫永不相­干­。在荒原做兵时,我们像牧民一样深信敖包的神圣,因为它是我们在迷路时唯一的标志,在这里,天安门是我所知的唯一标志。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宏大而广阔,被灯光点缀,被人流和车流拥挤,被哨兵守卫。许三多平静一下心情,让早已起泡的脚得到几秒钟歇息,让急切的心情趋近平和。

这个幼稚的朝圣者流连在华表之下,被人流从金水桥边挤开,终于发现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经把眼望穿的对面,到了对面又被巨大的会堂吓呆。

最后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只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因为那上边雕得有军人。

然后一个傻子尝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座碑,远至箭楼,近至需要仰望,侧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机,他可能还要试试俯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于是更加茫然。

最后的几只风筝在夜空飘荡。

纪念碑前的哨兵在换岗。

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蹲在一个新的角度。

人流已经消失了,已经是深夜,车流也终于不再成流,像是关闭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广场上出没的只有那些两人一队的卫戍士兵。

许三多蹲踞着,角度是新的,姿势是老的,他现在的位置看纪念碑需要仰视,以至能看见上边的星空,那是个沮丧又伤感的表情。

我没蠢到相信碑上会刻着我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刻在地砖上,那只是个比喻。我来找个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场,笑一场,然后,一个方向,一个标志至少该告诉人下边的方向。可我只是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

一个人在这广场上会显得如此的小,海水里掺杂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个小小黑点。

那个黑点无目的地沿着整个广场又走了一圈,并且身后缀上了又一个稍大的黑点,后者是两名双人并行的卫戍士兵。

一双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许三多抬脚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纹已经完全被磨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许三多回身,两个笔挺的卫戍士兵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威武、庄重,像他们的岗位要求那样的一丝不苟,让许三多惘然。

许三多:“你们好。”

士兵A:“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两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还没刮过胡子,军装是许三多从没穿过的那种质地,这一切都让许三多觉得亲切和留恋。

士兵A:“那么,请出示证件。”

后五个字立刻把许三多拉回现实,有些愕然,又有些习以为常。那边极仔细地查看他的证件,用电筒照­射­,只差没有­射­到他脸上来看。

士兵A:“军人为什么不穿军装?”

许三多:“因为……是的,我没穿。”

那几乎不算个答案。问话者也不是质问,是疑问。

士兵A:“您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以上。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么?”

许三多迎着那两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个小时后才会升旗。”

许三多:“哦。谢谢。”

对方把证件还给了他。许三多试图回到刚才的心境,他看向空旷的广场,而那两兵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这不自在,许三多决定换个地方,可身后的两人脚步声如同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两位­精­确地跟在他十五米之内。许三多站住,那两位距离拉近到五米站住。

许三多终于有点负气:“我不明白……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等着看升旗。”

士兵:“这里是公共场地。您有在这里等待的自由,但这里禁止留宿。”

许三多:“我不会留宿,只是想看着旗升起来。”

士兵:“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们不会打扰您。”

许三多走一步,并且看到那两位又打算迈开步子。他站住不动了,蹲踞。那两位站在原距离纹丝不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认为他在跟人僵持。

这个时候广场上除了士兵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只偶尔有一辆车掠过这片宁静。许三多不宁静,他仍蹲踞着,背对着他的两位监视者。两个兵没动过手指,连视线的方向都未曾动过。

说是不打扰,但是也绝不会走开,对现在的许三多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打扰。现在的许三多不是言听计从的许三多,是会为了捍卫什么大打出手的许三多,并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瞪着那两张脸,僵持,一张脸和他一样年青,一张脸比他更年青。那两人目光并不与他交锋,因为那种较量有损他们在这个岗位上的尊严。

这样的僵持不会有结果,就像与在草原上修路的许三多僵持不会有结果。

许三多呆看着他们,那两人仍然连目光的交流都欠揍,只是像任何哨兵那样单调地直视前方,许三多看了看他们看着的方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碑和碑前的哨兵什么也没有。

许三多只好蹲了下来,标准的步兵下蹲姿势,他也看着那座碑,目光几乎像那两名卫戍兵,一样平静。

我看到了两个答案,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的缄默让我明白,平凡和沉默可以如此庄严。

两个矗立的兵监视着一个蹲踞的兵,看来他们必须这样度过一夜。

许三多看着那座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条让人生无味的小路尽头,五班荒原之路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看见史今静静坐在驶过天安门的军车里痛哭。

看见伍六一拖着断腿蹦跳奔跑。

看见散去的七连,向军旗敬礼的士兵,看见潜伏的老A,似乎与石头与树林长在一起的老A,看见史今独自拦住一群老A的进击,被­干­掉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看见成才的枪口,看见枪后那双针刺都不会眨动的眼睛。

清晨奔驰的车流静止了,护旗兵和升旗手穿越街道,以­精­确到毫米的动作完成着每天例行的一切。

国旗扬起,对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来说,又是新的一天。

许三多早已经站起来了,远远地看着,情不自禁早已是最严格的立正姿势。一个便装者在广场一角向新一天的国旗施以军事生涯中最长的军礼,并且不再去想这身便装是否符合规则。

他回身,两名卫戍兵还站在那里。

许三多走向离开的方向,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卫戍兵恢复他们的负责路段,按他们的标准步幅在这区域内走动和巡逻。

车流开始驶动,沉思的夜晚过去,纷扰的白天登场。

一个孩子在火车车厢过道里爬行,并且狠拽一个人腿上的制式作战裤,直到被他的母亲抱开。

许三多看着,温和地笑笑,他已经换回了他的军装,被人看的几率仍然很高,可那又怎么样呢。

车里人很少,因为外边越来越荒凉,这是从都市分流到荒野的路线。

外边平板车上装载的一辆战车吸引了许三多全部的注意力,老A一向习惯轻装的生涯,那些战车也成了久违的事情。

三五三团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茬的哨兵。

值星少尉看着许三多的证件,但他对人的兴趣明显超过证件,那身作战服让他很好奇:“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步兵。”

少尉耸耸肩,并且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开始例行公事。

少尉:“来处……你自己看着证件填写,XXXXX部队……我要问XXXXX是什么,你也不会说吧?”

许三多笑了笑,这里的一切让他如此放松如此亲切:“对不起。”

少尉:“没关系。你分内事,探访事由?”

许三多心不在这,他看着大门内外来往的部队眼睛发亮:“访友。”

少尉:“接领人。你说个人我好给你叫。”

许三多毫不犹豫,那些名字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多日:“一连司务长伍六一。”

少尉比他更­干­脆:“没这人。”

许三多:“怎么会。机一连啊。”

少尉拨电话:“我在机一连待过,全连带长字的全认识,没这人。”对电话,“警卫连。你们司务长叫什么?”他放了电话,“司务长姓陈,陈达刚,不对号。”

许三多开始有点茫然了。

少尉:“接领人写谁?”

“三连五班班长成才。”

“沙漠里那个班吧?就算能联系到也是明天见了。”他玩笑地说,“你不如找个招待所先住下。”

那似乎不行,许三多绞尽脑汁想:“四连甘小宁。”

少尉拨了个电话,少顷:“调走了。”

许三多已经连诧异的力气都没了,他越来越失落:“九连马小帅。”

战车在门外进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少尉又电话核实了一趟:“一样,也调走了。”

许三多越来越沮丧,那让旁边人看着都替他着急。

少尉:“好好想啊。不是不放你进去,可没接领人我也没办法。”

许三多:“怎么都走了呢?他简直有些错乱,我在三五三待了两年多,我回来看老部队呀!”

“刚改编完,又来了新兵。来得多,也走得多,所以……”他同情地合上了登记簿,“对不起。”

许三多站在门边,他期待一个熟人,一张熟脸,但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进出的却全是崭新的军装,新进的兵,陌生人。团大院里的兵在列队,在运动,在训练,有口令声,也有笑声,那一切都让许三多眼馋也眼红,他隔了一道门看着,如一个孩子看着一块永远拿不到的糖。

哨兵:“请站在警戒线外。”

许三多怏怏走开,已经落暮了,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寻找与期待。

落暮,对一支军队来说就是放松的时候,欢声笑语比方才更多,吹的是晚饭号,有成连建制的拉歌声。

许三多蹲在墙下,看着那道墙上的暮­色­,听着墙里传来的所有声音。

这一切几乎让他融化。

这里很安静,是三五三团的后墙,他已经绕着偌大的团大院又逡巡了几圈,四周没有人,只有一只老乡家的狗寻寻觅觅地过来。

远处晚餐前的拉歌声却响得如同潮水,这简直让他痴狂。

我想进去,我很想进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想去一个地方。

想进去是如此简单,后退几步,起跑,上蹬两脚,手一够,已经攀住了墙头,许三多发现自己要进去只需要再做一个引体向上。他攀在墙上愣了一会儿,主要是着力地说服自己——我就是要进去。

引体向上,他轻巧地落入墙的那边。

车场,许三多熟悉的地方。

许三多落地,战车和后勤车辆静静地停放着,一辆重型卡车就停在他的跟前,看不见人。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许三多就往里走。

卡车下轻响了一声,一个满身油污的兵用滚板把自己滑出半截身子,讶然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地上的那位,真是极其难堪的一瞬,只好挤出个强笑,点了点头,故作无事状地往里走。

车那边是足一个班的兵,前蹲后坐地正在观摩车下那位修车,许三多立刻被十多双眼睛瞪牢了,这会儿连强笑也笑不出来了,只好硬撑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场面。

他平安地走了大约五米。

“站住!”

“­干­什么的?”

“抓住他!他翻墙过来的!”

“别跑!”

许三多没跑,刚转了身立刻被一个班围得水泄不通,他将两只手举到胸前,否则那两只手就要被扭起来。

许三多:“我是三营七连老兵。我错了,你们送我去三营营部吧。”

“毛都没长齐他敢叫老兵?想得美。这是一营车场,要送也送一营营部。”

“明明是扭送。扭送!”

“去叫警卫连!”

“先叫营长。”

“营长、教导员都在靶场呢。”

“副教导员。”

许三多使这个班的例行观摩充满亢奋与惊喜,他自己则是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造型被一帮兵咋呼着拥走。

一营营部,许三多呆坐在这间屋里,窗关着,门关着,窗外有人影闪动。

门外传来对话:“副教导员!”

“怎么关贮藏室?”

“报告,这屋窗户是毛玻璃,以免被他刺探到更多军情。”

“你们倒想得周到。”

“装备全换了,保密细节要注意。”

门开人进,许三多死低了头,这辈子不是没丢过人,可没丢过这种人。眼睛看着地面,眼前的地面站了好几双鞋,一双军官的制式皮鞋,好几双士兵的作训鞋。

许三多极羞耻地慢慢把头抬起,然后面对了一张很家常很平凡的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极易被人当做老百姓。

许三多瞪着何红涛,何红涛瞪着许三多,两人都是一般的惊诧,然后何红涛的脸被笑容扭曲。

何红涛大笑,于是把惊讶传染给了每一个在屋里屋外期待而亢奋的兵:“谢谢大家!我找他很久了!好好,这小子当年抓过特种兵中校,现在被汽修班一把抓,汽修班战斗力比特种兵大队还盖。”

兵们惊愕,个别脑子慢的还在自喜。

何红涛:“你没怎么着他们吧,许三多?都出去,门里门外岗哨都撤了,告诉警卫连也不用来了。”

一帮兵讪讪地出去,何红涛回身面对了许三多:“怎么回事?哈哈,许三多。”

“我想进来,没接领人不让进来。我在外边晃了一下午,就隔一道墙……我晕了,我错了,可我真的太想了……”他的沮丧混着惶恐,“我想了一路了,可是人呢?”

何红涛:“我不是人?不会提我?原三连指导员何红涛,现一营副教导员,还是你从来当我外人?”

许三多的一腔委屈生给噎在那里,给闷得脸红脖子粗。

何红涛:“好了好了,我知道咱们一直没机会走近。这段时间也动得大,铁打营盘流水兵嘛,上周就有老兵回来看看,哭倒在团大门口了……你要是也那样就好了,就进来了。”

许三多:“我不能那样。”

我真想那样。

何红涛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温和,就像他当年发现许三多是一个有情义的孬兵:“饭点都过了,三多。咱们要在这聊吗?你有很大的心事呢。”

“我想看见他们。”

“我帮你找他们,现在换个地方。”

“我去找他们。”

“你这个兵不懂规矩,我是你的老上级,要听我的。”

许三多犹豫一下,何红涛说的确是实情,何红涛现在也摆出一副营指战员的样子。

何红涛出去,许三多讪讪跟着,几个还在走廊上小心防备的兵连忙闪人。

夕阳把三五三的大院铺成了一片金黄,训练者、赋闲者,似乎如旧,只是物是而人非。没有一件东西不让许三多投注目光,即使一片落叶也让他小心地绕开步子,一切记忆中的东西都如此脆弱虚幻。

何红涛只是走,当许三多又被什么勾起回忆的东西缭绕时,便站住等会,他很明白一个回到这里的老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最后许三多完全被­操­场上的一个队列吸引了,不仅因为那个队列让人惊讶的年青,也因为队首的两面旗。“浴血先锋钢七连,装甲猛虎钢七连”。

何红涛这次不在原地等待了,他靠近许三多,因为知道不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个队列正在进行的是一个仪式,一个新兵的入连仪式,由一连之长亲自主持。

“张毅,你明白钢七连的荣誉吗?”

“我将会用我的人生来明白钢七连的荣誉。”

“钢七连有多少人?”

“钢七连有五千一百零三人。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一百零三名士兵,在我之前走过了五千一百零二名士兵。有很多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他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他们。”

何红涛看着许三多梦境中一般的眼神:“还是钢七连。人换了,可他们连长把你们的仪式传下来了。物是人非吧?”

许三多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声气叹得何红涛有点发愣。

可何红涛是指战员,指战员说起兵的经来就会没完:“许三多,七连现在不是装甲侦察连了,是电子侦察连。地面作业车,空中几架无人驾驶的侦察机……刚开始我们也叹气,全团最能打的部队,就被玩具给顶了,后来……他们效率确实比你们高,高几个数量。”

许三多:“我明白。”

何红涛苦笑:“你的明白……看起来真无奈。”

“明白大概就是这样吧。”

何红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老七连的刺刀职能分散到各连,也就是各连加强单兵和连排班战斗力,本该如此,一个连出众不代表全团战斗力,我就想现在的红三连也许能和老七连在战场上较较……要不要去看看你们营房?”

他说的是钢七连的宿舍,一列安静的建筑,什么都没变,士兵宣言仍在房前的空地上,让人觉得走进去也许就能看见当年那帮把自己当钢往火里淬的侦察兵。

许三多:“不去了……回不去了。”

三五三团的家属区与他们日新月异的装备并不配套,可以说还完全在七十年代的筒子楼水平。

一个两岁许的小崽子蹒跚着,照何红涛一头撞了过来,何红涛夸张地腆着肚子蹲下:“儿子,再来一次爸就被计划生育了。”

小崽子嘴快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何红涛抱着儿子想狠来两口,不禁愕然,他儿子嘴上被人画上了一撇­精­致有型的络腮胡子。

何红涛:“这又哪个王八蛋­干­的?对不起,儿子,那三字你没听见。”

小崽子:“一连的爸爸他们。他们说以后早上要和爸爸一起刮胡子。”

何红涛:“他们是叔叔!你就一个爸爸。”

许三多在旁边看着,甚至没有笑的心情。

何红涛:“今天又给你带回一个叔叔,叫叔叔。”

小崽子很大方地冲着许三多:“爸爸!”

何红涛苦笑,现在轮到他难堪:“我妈身体不好,老婆总回家照顾。这小子打会走路就到处滚,这可好,教坏了,穿军装就是爸爸。”

许三多笑笑,把一只手伸给何红涛的儿子玩,那小子很认真地研究:“这个爸爸也有茧子。”

“得了得了,给你爸爸做点脸成吗……许三多,有地住吗?”

许三多茫然看看暮­色­,摸着小崽子的头:“没有。”

何红涛:“住我这嫌弃吗?老婆不在,咱们仨一双人床,宽敞。”

许三多没说话,何红涛因这沉默而欢喜。

何红涛住的是一间不会超出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这样大的地方放下一家必需的用品后自然不会再有多少空间,但在其中忙碌的何红涛宛如一只穿行林梢的蝙蝠,支上一张桌子,所谓桌子是我们会称之为几的折叠家具,放上一张椅子,双人床自然可放得下另外两个ρi股,叮当二五地挪进一个煤气罐,与几上的简易煤气灶相连。一张几放下一煤气灶自然再放不下什么,于是羊­肉­白菜豆腐什么的都码在地上。

何红涛一边忙碌,一边觉得有点赧然。

“地方丑点,刚提的副营,很快就换房,你晚来三月我就是有居有室。”

挺好!是挺好。煤气灶上的锅在蒸腾着水汽,关了声的电视放着没声的新闻,挤得如此温暖,何红涛的儿子用一把玩具枪向许三多瞄准­射­击,闪闪地制造着电子噪音。

何红涛百忙中说:“你得躺下,得说我死了,要不他没完。”

许三多把地上的菜排开了点,躺在地上。任那小崽子在身上折腾。

他看着水汽缭绕的天花板。

我又看见一个答案。平常、琐碎、苦寒,但它是个答案。

何红涛出了房间在隔壁跟人嚷嚷:“老幺救灾。支援­鸡­蛋……有多少连锅端……你才禽流感,又生化兵器……对了,以后再折腾我儿子剃了你眉毛,等你睡着,我有你屋钥匙……对了,你们全团通缉的人在我屋呢……谁呀,你细细想,最好我们吃完了还没想到。”

两大一小的三个男人终于吃上了饭,何红涛是最忙的人,忙着给许三多涮锅子夹菜,忙着喂儿子,还得小心那毛手毛脚的儿子在这个小空间里给捣出乱子。

许三多:“成才好吗?”

“不知道。”何红涛看看许三多,趁这当口忙给自己塞了口食,“我到营部隔三连可就多一层了,只知道他还在三连五班。怎么他就回来了?”

许三多又问:“六一好吗?”

“咱慢慢访细细谈好吗?你很急着回去?”

许三多茫然,火锅里的蒸汽让他眯着眼睛,这一瞬间那些在枪弹下毙命、在他拳击下毙命的人又真真切切地重现。

何红涛使劲嗅着:“煤气开大了吧?熏得你好像要哭的样子。”

许三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起身帮何红涛调整着煤气。

门被轻扣了两声。

“滚进来,”何红涛向许三多笑着,“你不是想了解六一的情况吗?来了。”

许三多慌张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把椅子撞倒,他瞪着那扇门,惊喜加着惶恐,他误以为即将出现的是六一。

六一不说话,可能扛起一座山。软弱的时候总可以借用他的坚强。

门被推开了,机一连连长两只手上拎了半打啤酒,站在门外,看见许三多他并不惊讶,只是许三多十足地惊讶。

许三多敬礼:“一连长好。”

一连长如在自己家一样放松:“得了吧你,这屋哪有个大小的,要说大他儿子最大。”

他嘻嘻哈哈开着酒给许三多和何红涛倒上而许三多至此一直看着门外,他期待着还有一个人进来。

“喝吧,许三多,欢迎回家。”

一连长顺着许三多视线看了看,然后伸手把许三多的脖子扳了回来。

一连长:“看来你也不知道那发穿甲弹飞哪去了。”

许三多:“什么……穿甲弹?”

一连长:“伍六一啊。那个名字叫得番号一样的家伙,说复员就复员,我管他去死。”

许三多:“去死……六一复员?”

一连长是没一脸好气,何红涛使劲冲那家伙使着眼­色­。

何红涛:“一连一直在找你,找到通报全团连营­干­部,谁见你立刻拉住。因为六一已经复员,复员后把一张汇款单寄到他们连部,是要转交给你的。”

许三多错愕而一连长苦笑,并且掏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桌上。

一连长:“这是你的事,还得管。钱不多,就三千,可是个数目,任务完成。”

许三多:“我不明白。六一复员?怎么会……复员?”他问得迟钝,脸上表情可一点不迟钝,已经接近了凶狠。

一连长半点不软地看着他,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这么看我,老七看我时像要杀我。知道安排一个司务长要费多大劲吗?我只是一个小连长。”

“所以你们就让他复员?”

一连长差点没把杯子在桌上顿碎了:“我让他?我让他?!”

何红涛用手拍着许三多,用眼光抚慰着一连长,现在要同时搞定两个人:“两位,小心轻放。不怪老幺,这事是一连、一营、加上师里老七一起办的,不易,可总算办妥了。老七从没求过人的,这回求遍了,面子人人都要,可得看为了什么。”

许三多:“那就说怪六一?”

一连长­干­笑,何红涛苦笑:“不怪他,说真的是我们服他。可确实是事情办妥了,他复员报告也写得了。他说他一条半腿也能走很远,比我们想的还远。你把那杯­干­了灭灭火好不好?我儿子看着呢。”

小崽子毫不给面子地拍着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么的坚决,甚至于当时何红涛、一连长和高城都求他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务长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过在这待一辈子,可一个兵……我是说,一个瘸子,就不敢太偷懒了,要不……以后瘸的就不光是腿了。”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后说的话。

何红涛家火锅在蒸腾,三个成年人看着蒸汽发呆,一个小崽子敲着自己的空碗抗议:“爸爸饿!”

一连长醒过神来,捡好的往小崽子碗里夹,何红涛摸着儿子的头发怔。

何红涛:“老七打完了就抱着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连高城都被打败,我们也不在话下……许三多,是不是七连散了,一向的依靠没了,你们倒对自己更加负责……我对六一说不下话,因为他活得比我们认真,叫我汗颜。”

一连长悻悻地道:“汗个屁颜,给他擦ρi股擦到汗颜。”

何红涛:“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欢那个人,爱之深责之切。”

一连长愤愤往嘴里填着­肉­:“听说回老家也放弃伤残待遇,不要安排,说自由了,还云游四海,切!”

许三多喉头哽咽着。

自由的味道,队长早已经告诉我了,你可以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对自己负责……他恪守的东西,我在离开基地时就放弃了。

漆黑中何红涛的儿子大叫:“爸爸!便便!”

灯亮了,两个男人都坐了起来,何红涛看着许三多苦笑。

“许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么?”

许三多讪讪笑了笑,躺倒。何红涛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见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觉,他听着何红涛在跟儿子磨唧。

何红涛:“勇敢啊,儿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何红涛:“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着玩具枪自己去了,与其说是便便不如说去打仗。

何红涛蹑着手脚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许三多翻了个身,他睡不着,不光因为心情,也因为身下的床垫。

太软,睡不着,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与席梦思无缘。

许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连时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命令你睡着。”

但是很遗憾,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后的两秒钟,他再次睁开了眼。

小崽子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进门后还摆了个警戒后方的持枪POSE,看来他已经击败了他惧怕的黑黑,然后踩过地上的一团什么,回归了他的床铺。

保卫者何红涛在之后贼头贼脑钻了回来,看来他对儿子的英勇甚是满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儿子踏过的东西。

何红涛打量着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是许三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背包和背包里的衣物为自己搭筑了一个可以睡着的便铺,并且已经成功地睡着。

许三多睡着的脸像个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紧,眉头皱得打结,即使睡着了也还在与睡眠中的什么作战。

他笑得有些忧愁了:“我儿子怕黑,你怕什么,许三多?”

这问题没答案,灯灭了,何红涛睡了。

许三多蹙着眉头,黑暗中也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丢失了始终,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梦见六一,六一很强,什么也击不倒他。

工地的顶端,一个现代都市的最高处,与这灯海中任何一处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为工人们在赶夜工,完成这栋未完建筑的顶层架构。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专心,像对他的战车和机枪一样,偶尔抬头看看脚下的那片灯海,甚至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口令,整齐的脚步,纷沓的脚步,汗湿了的迷彩背心和­祼­露着的铜­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练仍然像以前一样朝气。

畏缩在­操­场角落的许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边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样地蹦蹿:“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许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个爸爸都早­操­!”

许三多望着那些被汗湿了的人们,像个投胎转世的家伙望着上一个轮回。

许三多:“这个爸爸不­操­……别学这个爸爸,这个爸爸不乖。”

何红涛脱离了一帮晨­操­的人跑过来,即使跟许三多说话他也还维持着原地抬腿,那主要是为了避免抽筋:“他好带不?他不烦吧?”

“好带。他真的很乖。”

“我今儿回来又早不了啦!我儿子又要麻烦你啦!”

“明明是我在麻烦您。”

“笑话笑话。对了,七连长想请你参加他们连会,聊聊。”

“……”

“又是兵王,又是七连故人,你去还不有的说吗?”

许三多纯是一种哀求的语气:“不去好吗?”

何红涛愣了一下:“那是你说了算……七连长可要失望了,他没少听我们吹你。”

许三多:“别吹我,我是七连最次的兵……吹我­干­吗?”

何红涛:“哈哈,就算是本­性­难移,你这也谦过头了。”

“没谦。您是不知道……”许三多郁郁走开,小崽子知道今天的看护人是谁,绕着许三多一个个跑着圈子。

何红涛今天是仍然不在,一个教导员每天的四分之三都得泡在营房和训练场,副的恐怕更忙。许三多和小崽子在吃饭,吃的是军队食堂打回来的东西。那小子路都不太走得稳,掉的比吃得多。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无疑,在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注视下,小崽子的吃饭很有些人来疯的意味。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自己说,换个地方,换个不会烦着别人的地方。

许三多现在正翻着何红涛从七连帮他抄回来的一堆信,几十个早已经打算埋在心里的名字,他翻开一张生日卡,那是史今寄出的,音乐轻轻响着,许三多变得僵硬。

一辆似乎还带着硝烟和征尘的越野车,两个全副伪装还未去尽的人。通过大门,在家属区楼下停稳。

何红涛从营房区匆匆赶来,和车上的两人显然早有默契,到了连招呼都不用打的程度。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宿舍楼。

许三多正在和小崽子玩着幼稚到无聊的游戏。

门被猛然推开,那两个人冲了进来:“是真人吗?核实一下。”

许三多哑然,直到被人把手伸到脸上狠拧了一把,才透过那两位脸上的油彩认出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欢喜和羞涩几乎是同时涌上来的,欢喜因为重逢,羞涩源于潦倒:“你们……”

那两家伙已经一边一个把他架了,使了蛮力便往外拖。

何红涛一脸微笑或者说一脸­奸­细相地站在门外,顺便抱了跟着看热闹的儿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甘小宁:“副教导员,我们副营长说您告密有功,有空上他那领赏。这是他原话,不是我没上下级观念。”

何红涛:“我赏他个巴掌。许三多,你该去的地方找你来了,你就好好去吧。”

许三多挣扎着:“怎么也没个招呼……”

何红涛:“招呼了你就又要多想。儿子,说叔叔再见。”

许三多已经被架上了车,他知道挣不过,面对着这两名老战友也并不想挣。

何红涛轻轻拍打着儿子,平静而满足地看着那车驶走。

甘小宁和马小帅把一切搞得像场绑架,即使上车亦然,甘小宁闷头驾车,马小帅则把许三多摁在后座搜身。

许三多:“­干­什么?好好说话行不行?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话!”

马小帅:“废话少说,先行检查。嗳,我说小宁,死老A的作战服是比咱们强点。”

许三多已经放弃抵抗了,­干­脆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车正驶过大门,哨兵敬礼,几个家伙终于稍歇,还礼,这总算让他们不那么纠缠成一堆。

三条路,甘小宁径直扎向往草原的方向。

后座上两位终于安静下来,但那似乎也是暂时的。

许三多:“咱们上哪?”

甘小宁:“少问。没给你眼睛蒙上已经是优待俘虏啦。”

马小帅看着军营渐行渐远,再没人来揪军纪,又开始蠢蠢欲动。

许三多摆出个防御姿势:“­干­什么?休息啦。别再搞啦!”

马小帅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也难为他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能搞出如此动静。许三多惨叫,因为马小帅不折不扣在他额头上亲了个响。

许三多防备着,并且继续压抑了一下子,但几个月来的渴望并不是那样就能压下去的,马小帅吱哇轻叫了一声,因为在许三多结结实实的拥抱中被挤出了肺里的一口空气。尽管仍是郁郁,但在许三多的脸上也在许三多的心里,某些东西已经化冻,那真不是任何道理或者说教讲得通的。

·25·

兰晓龙著

第二十四章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满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小宁麻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已经昏昏欲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交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原地停车!熄火!禁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到了吗?”

甘小宁摇摇头。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是高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入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水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远程­精­确打击。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营?”

马小帅:“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他说的是远程打击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高速飞行的弹体­肉­眼难辨,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靠脑子里的数字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身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吞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高城的脸。许三多呆呆瞪着那张脸,高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高城:“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挺酷的。”

许三多:“连长你怎么……”

高城:“远程引导靠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马小帅小声说:“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高城:“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高城:“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毛病。那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高城:“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高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今晚在93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避开他的目光。

高城:“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没有。”他的眼睛在发潮。

“忍着吧。供水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高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明明是个强人,偏生一副熊样。”他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强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抽动。并且坦白讲,高城的眼睛也有点发潮。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色­下行驶,高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小宁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几个参谋在地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高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出去待着,这么好的空气景­色­,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枪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色­的草原因暮­色­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色­的天穹,高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迅速融入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吸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枪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枪,完全是用各种不损害枪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枪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高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来的:“看看图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强人。还顺便,治你毛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样像样的队形。

高城半个身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那个队形敬礼,高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高城:“环行半周,以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高城:“许三多,那就是强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高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魂丢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狗?”许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干­,中国军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中国军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子弹,什么琐碎,什么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谁。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许三多抱着头,挤在战车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车,并且带上了舱门。

指挥车的装甲并不能让许三多觉得安稳,只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

师侦营车队已经在五班驻地旁边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帐篷,正在做最后的收尾,成才带了五班的人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忙。甘小宁、马小帅一边忙活一边瞟着那辆指挥车,舱门虚掩着停在那。高城从旁边过去。

甘小宁:“副营长。”

高城:“什么事?”

他们的眼睛仍瞟着那车,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横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了成才:“晚上聚个餐行吗?”

成才立刻从忙碌中回身敬礼,他现在成了一个总让自己绷得很紧的人:“五班已经在为师部的同志准备晚饭。”

“成才,我说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绷成发条还是拒我千里?”

“听副营长指示。”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高城促狭地笑笑,“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

“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路、营房与旗杆,忙于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师侦营的兵,在草丛中休憩的车辆。

指挥车的后舱门关上了,但顶舱并未关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车里那个抱头苦坐的士兵身上,从高城走后他似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在这个生长于斯的地方,过去和现时让他胸怀激荡。

现时的许三多仍坐在车里,从窥孔里看着外边,他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

那时的许三多坐在牧民的车斗里,灰头土脸地和几只羊窝在一起,并且在对面驶来的坦克面前畏缩。那个许三多这样安慰自己:“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窥孔里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条路,单调而坚强地在茫茫中强调出一个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驻地飘着笑语和轻声,火光点点,师侦营和五班一起享受着闲暇。

餐盒已经空了,高城在检查几个士兵刚拿过来的枪械,那都是特地挑出来的新配枪械,配着几个师侦营最强的­射­手。高城显得满意,看看旁边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习惯的。”

五班一个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样的步枪拿过来,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枪怎么回事?骨折了吗?”

“嗯,也算是折过。”

高城苦笑:“什么叫折过?好吧,灯光条件­射­击。”

四周都静了,给让出了一条路来,随意是随意,但这关系到两个军事单位的比量,观者又有些紧张。

成才拿过枪,忽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副营长,对不起……五班没配子弹的。”

高城:“你一发子弹也没有?”他向他的士兵,“你们信吗?这里有个名副其实的枪王,可居然是个不配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拿什么把自己喂成这样?”

“报告副营长,因为开枪的机会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现在可比在七连手稳,心稳了,手也就稳,坦坦荡荡,比人少些坑坑洼洼。”

“我不稳。”

高城摇摇头,从马小帅身上抻出一个弹匣,扔给成才。成才换上实弹,一言不发地走向­射­击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几个枪手互相交换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伦不类的旧枪,从外观上说,师侦营的顶级­射­手实在不太看得上这个一身油泥的杂兵和那支枪。

指挥车上几个大灯都亮了,几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样的照明还不如不要,从光明地里­射­击暗处的目标加倍地困难。

­射­手脸上有些难­色­。

一辆敞篷越野车已经在远处行驶,加着速,并且不规则地绕行着S线路。不是一般的难,师侦营的几个­射­手已经在屏息宁神,成才安静地站着,把原来的单手持枪改成左手托了步枪的枪管。

一个空酒瓶从那辆车上打着旋飞出,在星光下闪烁微芒,师侦营­射­手抬枪寻找目标,成才的枪已经响了,碎片溅飞。车拐着急弯,车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个方向扔出,有时一只刚飞出第二只已经离手,枪声响着,一片凌乱中成才的八一杠声音独特而有节奏地响着,他用一支自动武器在打单发,而从他开了第三枪之后,师侦营的­射­手已经只有望洋兴叹,他们就算能开枪,九五式枪的子弹也只来得及追赶那支老式步枪的弹道轨迹,然后从溅­射­的碎片中徒劳无功地穿着。

成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任那车的驾驶员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调整一下枪口的位置,他现在的­射­击状态和袁朗如出一辙,一种没有任何牵挂的纯粹­射­击。

许三多从指挥车里的窥孔看着,作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这样用枪他并不惊讶,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枪。

成才现在很善待自己,他学会了珍惜。

这场­射­击已经看得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对手也会因成才错失一个目标而叹息,但成才没有分毫错失。

瓶子扔得越来越多,快枪声也响得越来越快,后来已经接近了手指扣动扳机的最大频率。然后枪声猛然停了,成才在待击,但车上再没扔出任何东西。

成才又赢了,默然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很难受,因为本来寂静的人群中在高城明确示输后开始嗡嗡地议论,一种把他当成|人物的目光,夹着两个现在让他很不舒服的字”枪王”。

“我不是的……多点时间练,那也不是什么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数,就得习惯被人叫。”高城又找补一句,“就像许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并不太同意他,不愿再被人盯着­干­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弹匣,并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小帅,他归还那个弹匣:“­射­弹二十四发,余弹六发。”

马小帅愕然:“这也要还?”

“五班不配实弹。留着违规。”

“拿好吧,他有原则。”高城拿过成才那支枪,细细打量。

“我说你这枪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样,你说也算折过,这话怎么说?”

成才有点狼狈:“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细。好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拿膏药一贴就重新装人。本师不止你一个人去了老A,但你没几月就灰溜溜地回来,哪来的回哪,这怎么回事?”

愕然的已经不仅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师侦营。

成才:“我做了差劲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来活得明白点。”

“现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高城笑:“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身教吧。”

“副营长,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他掂掂那支枪,扔还给成才,“这枪我问过,­干­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干­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高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高城继续刺激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高城:“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欲言又止:“不是。副营长。”

成才:“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高城一副讥诮的表情:“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枪王、巡航导弹或者航空母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高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个逃兵。”

高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耳:“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白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高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高城忿忿:“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我替你说了,滚吧!”

“可现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禁,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强自维持:“妈个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毛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鸡­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高城离开了人群,身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高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身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齐桓:“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许三多:“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转向成才,“军部要优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连长,这个……”

高城:“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色­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白了感激。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满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许三多!电话!”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快点,死老A,你队长的!”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麻麻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队长?”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点吗?”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干­咳了一声:“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躁的动作:“你父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麻木感渗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高城连走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着。

高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些问题。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连长……”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高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阴­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ρi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人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的。”

他撸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欢,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强,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欢。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强。”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父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公安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抽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的这个归宿满意:“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身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个急转身,吓得走在身后的人缩了一下,他的目标是一具公用电话。

运指如飞,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袁朗的声音。

“队长,我要借钱!”

袁朗稍顿了一下:“没有问题。”

许三多:“我会还!”

袁朗:“这个稍缓再说。”

许三多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一定要还!”

“你随意。”

许三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并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万。”

袁朗比刚才更加­干­脆:“没有问题。”

许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许三多忙活,并且他穿着许三多的休闲装,那件休闲装最初的主人是吴哲。

院子里已经清空了一片没有砖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许三多把桌子放在那里,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边放上一个本,那是本账簿,一支笔。

二和一脸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说你们那给你把钱预备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钱寄来?”

许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万。”

“你那样子真他妈坚定。”

许三多把院门大开了,这些天许家的门一直是紧闭的:“什么叫真他妈坚定?”

“你知道吗?你越这个样子我越不信,人骗自己就是这个表情,人说天上会掉馅饼下来,掉馅饼下来,他最后就真以为掉了,他还说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老三,说了这事跟你没相­干­,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可别急出了魔障。”

“二哥,这些年我就学会两个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额头,摸他脸颊,许三多毫不动摇地瞪着他,二和终于有些将信将疑:“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这一条我保证,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没哪个催命鬼能把债要到咱爸床前。”

二和和许三多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他爸的时候,探候室内的许百顺从桌子边一下站了起来,被警察扫了一眼,又强自压抑着坐下:“他是疯了吗?”

许二和斜着身边的许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灾乐祸:“对呀,我也是说,有人借给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疯子,不过现在世界上疯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给他拿什么还?”

二和这才想了起来:“对呀,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我有工资,还有补贴。所有的工资和补贴。”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资和补贴,大头兵,要还多少年?”

这个问题许三多早已算过,所以他的回答­精­确得让父亲和哥哥发呆:“两百零八个月。十七年又四个月。”

他的父亲和兄弟仍在发怔,所以许三多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放松一点:“我工资还会涨,所以其实不用这个时间,不过现在算不出来。”

“你在抽风吧?我玩玩命,运气再好一点,这钱我一年半年就挣回来!”

“可是你没有啊。二哥,我们说实在话,那天晚上你就说实在话。”

二和哑然,叹了口气,他看父亲,许百顺不再跳了,而是沉郁。

许百顺:“这叫什么事?我把我儿子搭进去了。”

“没有啊,爸。那天我回来,看咱们家看哭了,后来我就觉得幸运了,炸成那样,可您没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们三个,不管谁出了事,再给我两百零八个月也补不回来,怎么也补不回来。”

许百顺摇摇头:“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拿来还债的。”

许三多:“那我就没了想,爸。您说您酗酒是因为没了想,因为空虚。我也会空虚,连自己爸爸都照应不了还说什么别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没法好好活。”

许百顺发着怔,用ρi股把椅子推开了,似乎要离座,然后,蜷成了一团痛哭。

许三多在车上看着车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顾右盼,威风丧尽而架子不倒,十足两字“穷横”。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来了,你照顾他。”

“你就快去找钱吧。”二和苦笑,“我现在真有点信,大概是没别的指望了吧。”

二和话还没说完就跳了起来,猛冲向人群中:“许一乐王八蛋给我站住!”

许三多在驶动的列车上看着二和揪住一个佝偻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两个人撕扯成了一团。许三多怔忡地看着两位互殴的哥哥远离。

我根本不可能解决家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就像我不可能解决自己遇到的所有问题。爸爸病着,哥哥们恨着,家像是刚被炮击,连长说你当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

袁朗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齐桓和吴哲一左一右将许三多从车站里挟持出来,吴哲拉开了车门:“这家伙你认识吗?队长。”

许三多苦笑。

袁朗:“上来。再晚银行关门了。”

正被那两个搡上车的许三多吓了一跳。一个包从前座扔到了许三多身上,其分量砸得许三多震了一下。

“现金,二十万。”

许三多哽住了,袁朗开着车,嘴角泛着笑意,短短时间凑出二十万,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许三多:“怎么来的,队长?”

齐桓:“凑的呗。哈哈,队长这几天像个长腿的银行,就是光吃不吐。”

吴哲:“我来给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队全体人员本月别想领工资了,全预支了。队长又开口,跟大队借了五万。富人们又凑了凑存折,就凑够了。”

许三多:“谁记的账?我要还。”

齐桓:“用得着吗?我们这世界里有钱这一说吗?人均一摊也不是什么数目。大队那五万公款扣你工资就行了。”

许三多:“这样我会在队里待不下去,我觉得欠着每一个人。”

袁朗:“齐桓你记的账,回去把账本给他。欠的钱要还,这很现实,而且许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钱,你不想为了钱卖掉你的尊严,尤其在我们面前,这很对,越是朋友越讲尊严。”

他从后视镜里扫着那两位:“你两个这事上远不如他,你们不在乎就搅糨糊?你们光想哥们义气,战场生存,他比你们多想了一层。你们条件太好也是个问题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屋里有些局促的许三多,一番巡游回来,许三多对这里已经显得陌生。

“钱解决了。问题解决了吗?”

许三多:“问题不会解决的,问题永远是问题。只是它本来是我家的灾难,现在……只是问题,每个家里都有自己的问题。”

“你自己的问题呢?”

许三多摇摇头:“不解决它了。忘掉,不当回事,或者把自己闷死……都不是办法。我的连队没了,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着磨难,不舒服,真的,可是……连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担事情,我们这些当兵的又怎么会不能承担?……我会带着问题生活,因为……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着他:“你的连队?我们不是连建制呀,许三多。”

许三多略为有些脸红:“我的老部队。”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靠,真正的心满意足。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那个:“我不会再跟你谈这种事情了,许三多。如果你决定担当了,你能担当起一座山。做人,这是起码的自信。”

“是的。”许三多的眼里闪着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战友们都扛着两座山。”

许三多看着袁朗,那个人的高兴是完全为他而发的,像是史今为他高兴,六一为他板脸。和袁朗的对视是短暂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来,搓了搓手,通常他这样兴奋的时候,又一个折腾此中队的方案诞生。

袁朗:“现在,我的问题了。”

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扔了过来:“资料,熟读。对手和以前不一样,是陌生人。”

许三多:“陌生人?”

“高拟真的跨军区对抗,对手将完全按照外军作战方式和风格,不留余地。许三多,你见过真正的高烈度战争吗?你快见到了。我们是一个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员,四人。代号:‘Silent’。”

还是那样,什么都不说清楚。有一点很清楚,能让他这么兴奋的,对我们一定不是好事情。不过我们也早学会Silent——安静,沉默。

寝室里,齐桓心猿意马地在看书,更多时候在看许三多收拾,许三多的地方很乱,和他走时一样乱。许三多的收拾不是细心,而是细腻,让它比来时更为整洁。

齐桓说:“我特意没给你动。我想,你自己动一定更有意思。”

许三多笑了。

“什么感觉?像见着老婆一样稳当踏实还是见着情人一样兴奋?”

许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着那辆步战车模型,像在机步团一样,只不过车小了几十个号。

齐桓拿一个本,用手指弹着,看看他:“好了,你的账本,按你的要求。”说着他把账本飞了过来,许三多接住,翻看。

齐桓:“太沉了就说一声,总不能一个人扛门八二迫击炮长途奔袭吧。”

许三多:“也没那么沉啦。”

“作为你的小队长,我有责任要求你把这次出行去过哪里,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书面报告,要巨细无遗。”

“啊?”

齐桓背了身跟自己嘀咕:“吓成这样,一定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三多明白那是个玩笑时就笑容上脸,笑容刚上脸就听见楼下的哨声。

袁朗的声音:“紧急集合!”

老A们在山野中穿行,因为是武装急行军,并没人去顾及队形。许三多重温着这久别的一切,对他再次出现在队列里,队友们并没有多话,只是擦肩而过时拍他一拍,或者更­干­脆,给他一脚:“死回来了?”

每一下都让许三多微笑,微笑时听着一个词轻声在队列里传递:“Silent。”

“Silent。”

吴哲赶上来,看着队首的袁朗轻声跟许三多抱怨:“在选拔。他又搞这套!”

“那就选吧。”

“不是选我们,四个Silent已经内定了三个,队长、你、我,你以为叫你回来做什么?是选他们!人一来先给下马威,心理压力!”许三多顺着吴哲所指才发现,他实在太专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没发现被他们远远抛在后边的另一队兵,服­色­和他们不一致,追他们追得疲于奔命。

许三多:“还有一个Silent在他们中间定吗?为什么不是齐桓?”

吴哲:“他说我们配合太默契了!”

许三多:“那不是好事吗?”

吴哲:“谁知道?他总有搞不完的鬼。任务,把新来的远远抛在后边,这是命令!”

许三多开始加速。两队不同单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许三多远远望见,被他们落下的那队里已经有倒下的了。

冲在前面的老A们已经遥遥领先地跨进了自己的­射­击位置,解下背上的枪械开始­射­击。许三多专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难辨的移动靶标,他的眼角瞟见已经有人跃进靶场另一端开始­射­击。无论如何老A们也领先了太多,他们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射­程内的靶子,那边靶场上的人在这种光线下难以辨认,但枪声仍密集地响着,于是老A们终于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观察那边爆发的枪火,伴之以领先者的评头论足。

那边的枪声也终于渐见稀疏,因为有效­射­程内剩余的靶子越来越少,但一个枪声仍持续着独有的节奏在响着,说它独特,因为这帮心理素质极好的老A都打的点­射­,那个全是单发。

晨曦下飘浮着轻声的议论,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相当部分­射­手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射­击位置,因为他们想看清那个一枝独秀的同行。

终于­射­击场上只剩下那一个枪响,枪位里以极稳定的节奏爆发着枪火,以及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形。瞠目结舌的包括了这批很见过世面的老A,望远镜忽然成了抢手货,因为他们得用望远镜才能看见那名­射­手击倒的靶子。

吴哲喃喃地道:“听这枪声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杠?一把八一老杠打这么远?”

“听说是当地的枪王。”

“这不是枪王,是妖­精­。”

许三多一直在他们身边沉默地看着,他第一个注意到从那边怒气冲冲过来的袁朗,袁朗从来没有这样怒形于­色­,一个基地的军官追在他身后解释:“可这个人是集团军力荐呀!他的成绩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袁朗:“那当然!这是一个最在意成绩的人!”

军官:“我知道你注重什么,可成绩也是一个标尺。”

“他已经被淘汰过一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原因!我用不着他来这里表演扣动扳机和击中目标!因为他和我的士兵根本不是一个目标!”

许三多转头看着那名一直趴伏的枪手,那边现在终于打掉了所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发地起身,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

齐桓从望远镜里看着,放下望远镜,面­色­变得很难看。

那个人正是成才。

两队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后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严苛归严苛,礼貌是礼貌,老A们原地不动,让兄弟单位的人先进食堂。

许三多一直盯着队尾的成才,并且在等待一个他们最接近的时机。

成才终于从他身边走过。

许三多:“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家里还好?”

许三多:“还好……成才。”他笑得简直是心满意足,也并不想表述什么,就是高兴。

成才:“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许三多:“所以你又来了。”

吴哲在身边拉他,而成才随队进了食堂。许三多回头便看见吴哲的苦笑和齐桓绷着的脸,后者比较罕见。

齐桓:“许三多,你违规了。我们禁止与选拔者接触。”

许三多:“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袁朗没有吃饭,他在电脑上点击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门外的报告声也没让他目光偏移。

进来的是许三多。

袁朗脸上也去尽了笑纹,他知道是为了成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索­性­摁了休眠键:“有话就说吧。”

许三多:“您会接受他吗?”

袁朗:“不会。如果我先期看过名单,他就不用麻烦跑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给他截断:“你和他相交几年了?”

“从小到大。”

“你对他有过判断吗?”

许三多:“什么是判断呢?”

“在商场上,这个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战场上,这个队友是否比敌人更危险,如果团体的目标他从来没进过脑子。”

“没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断了他:“想来也没有,而我判断过了,就是这样。”

“但是成才现在不是这样的……”

“选拔的时候我最费心考察的是你们的潜质,在潜质上没有现在、过去和将来。”

“这不公平啊,他的成绩我们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射­击上……”

“不过是又一次顶着压力而已,这个你不用替我担心。”

袁朗又摁了下电脑的启动键:“我们都很忙。”

许三多看了他两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里,阳光在树林间流动,许三多在树林间走动。

树林外一队汗流浃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过去,那是那队待选者,去迎接他们下一场鬼知道什么内容的考验。

许三多呆呆看着队尾的成才。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成才对着自己微笑,但那种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

阳光晃得他目眩。许三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一直被人照顾的人,一个还欠着所有人债务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袁朗的电脑刚自启动完毕,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图世界。

门外:“报告!”

仍是许三多,袁朗皱了皱眉:“进来。”

进来的许三多不像方才那样没理没气,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还是那件事?”

“是的。”

“许三多,我为什么不选择齐桓?我们明明有足够的人手。”

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愣一下可让他锐气尽失:“是啊,为什么不是齐桓?”

“因为你们配合得太好,太过默契。”

“这不是好事吗?”

“你、我、吴哲、齐桓,这个组队太理想了,真到了战时不会有这么理想的组合。被打残的一连遇上全建制的二连怎么办?与大队失散的你碰上一个还想作战的友军怎么办?不同战区的A集团军要和B集团军整合作战怎么办?”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对了,齐桓和我们不会有任何计较,把他剔出名单他也毫无怨言。可一个陌生人呢?计较争强,从没试过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队的风格和习惯,现在你们得试着适应和容忍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与战术等重,真打起来也别忘了这点。”

“我想我明白了。”

“所以成才是绝不合适的,抛开我的判断,我们都认识他,并且有一个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个印象也许是不对的。”

“我会试试。但是……”

“我知道啦。”许三多打算出去,“成才不合适。”

袁朗:“许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争论一件事,坚持立场,不要被人转移方向。你进来是要跟我说成才的,可被我绕到齐桓了。”

许三多:“啊?可你在说很认真的事啊。你也说应该认真听人说话的。”

“我说是我说,你做是你做。坚持就不能听人说话了吗?”袁朗笑了笑,“这只是对你说的,跟刚谈的事情无关,那件事情不会逆转。”

于是许三多这次出去时比上次更加沮丧。

袁朗再次打开电脑,他刚才又摁了休眠键,这回刚开始启动门就又响了。

许三多:“报告!”

袁朗这回终于见了点恼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键,把电脑合上的时候也用了点力度。

袁朗:“进来。”

许三多这次进来的时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不是狗急跳墙,而是跟平常一样。

袁朗:“是别的事情吧?哪怕就问我吃过没有呢?”

许三多:“成才。”

袁朗苦笑。

许三多:“我现在坚持我的立场了。成才很合适,您刚才那么一说,成才更合适。”

袁朗:“你改正错误还真快,可这件事我才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没错。”

许三多:“您刚才说一个陌生人可以让我们锻炼适应和容忍。”

袁朗:“我说了。”

许三多:“那我们,就不能适应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锻炼吗?您带他来这,让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抛弃不放弃,您抛弃他了吗?”

袁朗:“嗳,要这么说我抛弃的人就多了。”

许三多:“不一样。你把他做人的根基都打没了,唯一一个。”

袁朗:“重新起跑并不是一件坏事……”

“您也承认他现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让他跑。”许三多补充,“就是说心有成见。”

袁朗:“你出门喘口气就能说起来了,一直藏着?”

“我急了。”

“这事上你无法分清个人和团体。”

“您也没有分清,您还完全放弃纠正旧有观点,连我都在改正错误,您说坚持立场我就坚持了。”

“许三多,这么说我真有点重了。”

“我知道……您是这辈子帮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谁都多。”

“跟这没关系。二十多岁也别说这辈子,我说都牙酸。”

“所以如果您错了我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袁朗叹口气:“我要再说我没错就孩子气了。另外我以后也不跟你辩了,咬定青山不放松,吴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辩神。”

“我就觉得您说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点闪烁。”许三多终于看了看袁朗表情。

“好吧,真正原因。”袁朗先狠狠瞪了许三多一眼,“我无法判定。”

“什么……无法判定?”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该说他没有经历,他选择逃避。从今后我的所有手段对他无效,他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认知‘假的,我要表现。’好吧,我信你说的,他不是那样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稳。看起来真诚的表现不叫真诚,顾忌他人也不叫顾及他人。我现在根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假,他也太清楚这里要的是什么。”

许三多站着,不说话。

袁朗缓和了一下:“明白了吗?现在回去吧。”

许三多:“不是的。您说了好多话,我听完了还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点气结:“细细想慢慢想。”

“想明白了。是您自以为是。”

袁朗现在真的是气结了:“这回你就必须给我讲明白了。”

“我正要讲明白呢。您太聪明了,我们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说的我们是全队,包括齐桓和吴哲他们。”

“您觉得您设计的手段比人过日子还要复杂,”许三多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精­彩,”他又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见人心,您说他逃避了您设计的经历,这个您在意,那他真实都经历了什么,您根本不在意。您设计的几个小时比他过的这段日子还难吗?您要是去过五班就不会说这话……”

袁朗:“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是啊。五班……”

“什么五班?”

“一个根本没人管你在­干­什么的地方,在我们辖区……”

“喔。一千二百华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你该说三五三团辖区。”

“对。李梦回一趟团部,抱着树就哭,五班方圆百里看不见一棵树。可成才从这回去后让那里成了连长都服气的地方……”

“什么连长?”袁朗已经不打算知道李梦是谁了。

“我们连长。”

“哦,高连长。”

许三多:“那里没人看,怎么表现也没人看得见。表现给羊粪蛋子看,老马说的。”他想起来袁朗不认识老马,又补充,“老马是班长,我第一个班长。”

袁朗沉郁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是第二个班长。”

“不,您是第三个。第二个是史班长。哦,不,您是队长。他后来终于喜欢上了五班,我是说成才,他说那很舒服,我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这其实是六一说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恼了:“伍六一我知道。记在本上了。”

许三多:“对,又尊敬又遗憾的。六一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说了,他就来了……我说清楚了吧?”

“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您在想什么?”

“你也说了很多,我听完了也得想想。”

许三多沮丧:“还是没说清楚。我想想……”

袁朗:“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怀才不遇上是说得很清楚了。”

许三多轻声修正:“是自以为是。”

袁朗揉着眉头:“对。”

“您不要这么想,其实我话是说重了点,您也不是那么自以为是。”

“谢谢……还有,我暂时还没觉得我自以为是,至少你还没让我觉得。”

许三多:“不管怎么样,您是有点用脑过度了,吴哲说的……吴哲是说他自己来着,我挪用了。您仔细想想,我跑了那么远还得回来,就因为这里简简单单的,大家一起高兴一起难受,一起什么什么的,当然,我也分在这个单位啦。”

袁朗:“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许三多非常诚恳地说:“太复杂了不好。”

“是啊。”袁朗已经在揉太阳|­茓­了。

许三多:“我走了。队长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后要把成才记在本上。”

袁朗:“什么本?”

许三多:“又尊敬又遗憾的呀。”

袁朗:“我还没尊敬他呢!”

许三多:“是吧。那我走了。”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张,但总算是走了。袁朗苦笑,然后开始去开自己的电脑,他坚强地打算继续工作。

许三多在门外又喊了一声:“报告!”

袁朗:“什么事?”

许三多推开了门,袁朗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这次他没进来。

许三多:“好多话说重了,队长您别介意。”

袁朗:“许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三多:“可是晚上中队有会呀。”

袁朗坚强地咬着牙:“那就晚上见。”

这回他是瞪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去远,袁朗又去开电脑,但刚开了一半就又合上,还好,只是幻听。他已经被逼到幻听了。

袁朗终于放弃了他的案头工作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在屋里转动着,嘴里喃喃。然后,他对自己大笑。

城市战训练基地几个待选者从冒烟突火的巷道里突围出来,身后仍有着连锁的爆炸。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但看起来刚从地狱里打了个转回来。一名老A没给任何间歇,开始吹响尖厉的哨音:“列队!”

成才这时才架着一个严重扭伤的同队从硝烟里出来,他一直把那名伤兵交到医护手上才去属于他的队列。站在待选者的最后一列,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

袁朗从远处的车里看了一眼,似乎毫无兴趣地将目光转向了手上的人事材料。

一双军靴踏过焦黑的地面,袁朗在那个队列前走动,他几次走过了成才,像是压根没看见他。终于站住,站在成才和另一个待选者的中间:“特种兵和步兵有什么区别?”

成才和那个待选者都茫然了一下,因为不知道他在问谁。曾和袁朗争辩的那名军官则掠过一丝讶然的神­色­,伴之以对身边同志的一句低声嘀咕:“这么粗浅的问题。”

袁朗:“成才?”

成才:“没区别。”

那名军官的神情更加讶然,这样粗浅的问题都能答错,而且还是目前为止成绩最优的一个兵。

但是袁朗踱了回来,他终于老实地站在成才面前:“继续。”

成才:“飞机最后会被击落,战舰最后会被打沉,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所谓的高尖端武器都会很快耗尽,战争最后还是人对人的战争。特种兵和步兵都是靠人的基本在对抗复杂和残酷,特种兵和步兵都是没有最后的兵种,因为都是到了最后还在坚持的人。”

袁朗:“你很知道我要听什么的。”

成才:“是的。这也只是七连最根本的生存逻辑,在我们连因战术思维陈旧而改编之前,我们用这个自勉……改编之后,散到各处的每个人,用这个坚持。”

袁朗眼里明显地闪动着揶揄:“你现在又是七连的人了?”

成才:“不是的,我只是草原上跑失了的一个兵,我跑失了我的队列。”他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闪动着感伤,“现在我来跑完全程。”

袁朗很­干­脆:“我不信任你。”

成才:“明白。”

袁朗:“如果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跟我说了很多。”他苦笑,“太多。可是你很­精­,油滑,闪烁,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哪怕你没有。”

成才:“是的,这是我。”

袁朗:“而那个人,你知道,嘴又太拙。”

成才几乎要微笑:“是啊,真拙。”

袁朗:“人呐,有时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成才沉默。

袁朗:“如果我留你下来,是因为那个人我很器重,是因为他的面子。至今为止你没有什么让我看中的地方。我只是给他面子,为了这个,你愿意留下来吗?”

他存心把声音说得很大,以至队列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每个人都尽量做得像没听到一样,但那对成才更是羞辱。

成才沉默着:“我愿意。”

沉寂,袁朗刻意延长着这种羞辱,观察着成才神情的每一丝变动。

袁朗:“好吧。让我们试试。”

几乎在同时,吴哲在电脑上制作关于这次行动的加密档案:小组代号:Silent。成员:袁朗、吴哲、许三多、成才……

Silent档案。领队:袁朗,领队损失则下延一位执行代指挥权,任务必须完成。强度:高烈度。行动级别:允许真实死亡。

许三多在账本上又划掉了一笔,他看着那些要用二百零八个月来偿还的数字。他把账本合上,把那个账本交给齐桓:“麻烦你这个帮我保管。”

成才在军械室将刚领到的狙击步枪分解擦拭,裹上伪装布。完全被迷彩覆盖的脸下边,那双沉静的眼睛,历经沧桑后真正的沉静。

袁朗在最后一次复习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地图的分辨率一次次成几何数地放大,分解数从0%到100%飞快地跃进,数字栅格下的地图一次次推进,从全球切入了中国,切入了中国的某处边境,切入边境上的某座城市,切入城市某一栋特定的建筑。

弹体飞行的呼啸和瞬爆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是一个废弃的城市工厂区,军靴纷沓着踏过那堆瓦砾。战车在其上辗转轰鸣。

地下掩蔽所内,一点微光,头顶上的爆炸让这点灯光也摇曳不定。

四个人沉默地谛听着头上的动静,也看着头顶上簌簌下落的碎石和灰尘。在整个战区,现在已经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敌军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发动了攻击,我方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碎了,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时间,各主力集团军得以集结并构筑第二防线。洪水终于撞上了堤坝。双方都伤亡惨重,高烈度战争吞噬多得难以想象的资源。胶着,复杂的战势忽然变得简单了,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终于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代号Silent,沉默,战争伊始便保持绝对的沉默,在预计将被敌军占领的区域潜伏下来,四天后,当双方都在包扎伤口休养生息的时候,我们将不再沉默。唯一目标,摧毁敌军指挥中枢,彻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势。

等待是枯燥而紧张的,吴哲拿起水壶润了润自己紧张而­干­燥的喉咙:“长期潜伏,水得省着喝。”

老天爱捉弄多嘴的,一发近弹把穹顶上水管震裂了,水喷溅而出,吴哲还没放下水袋就和许三多、成才几个一道成了落汤­鸡­。

袁朗没被水喷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里可透着揶揄。

吴哲坐在水坑里,放下水袋:“我们现在不缺水了。”

被炸开的围墙缺口,一辆八一标志的战车曾在那里进行最后的狙击,现在它已经歪在一边,烟与火在它旁边燃烧,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围墙外的某个方向,那边是被它击毁的敌军最后一辆战车。

听说连长和他的师侦营也参战了,不过他是敌军。在这样激烈的战情中很可能已经牺牲了,不,他是敌军,他被击毙了。

断垣中轻动了一下,许三多从密室里出来,作为四人队中最少技术含量的普通步兵,他打头阵,也就是耗损的头个位置,然后是成才,然后是袁朗。

许三多和成才警戒四周,袁朗帮助全队中最紧要的大人物吴哲拿出他的仪器。

雾气袅袅下,瞄准镜里的敌指挥阵地,伪装良好,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千军万马抖雄风,说白了它几乎与这个厂区浑然一体,得很仔细才能从一些地表迹象中发现地下的规模。

袁朗和吴哲在架设仪器。

吴哲:“手动引导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确到点,最好不过手动引导。”

连袁朗在内都做着战前准备,吴哲开始­操­作他的仪器。

云层里一架超音速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的声音,它仅仅在云层外露了几秒钟,而后机首上仰又没入了云层,一个小迎角投弹。

一个流线型的抛­射­体顺着飞行惯­性­仍在推进,它滑进了一段距离,制导头开始检索,然后弹翼弹开,它现在已经确认了方向,开始靠自身的一级动力推进。

苍茫的大地从弹头下一掠而过。

吴哲早已经用激光指示仪­精­确到厘米地对准了目标,可为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开机。

袁朗:“距离二十五公里,二点七个马赫。”

吴哲用一只发抖的手凑上了开关,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个否决的动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吴哲:“进入引导范围了!”

袁朗没动作,吴哲擦擦汗,紧张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只手不疾不缓地依次把五个指头全部曲下,那种节奏让吴哲快要窒息。

袁朗:“开!”

吴哲开机,­肉­眼不可见的指示光束照­射­在他校定的目标上。但他们是在一个光电仪器成了林的地方,这样­干­实在跟明火执仗差不多,一具光电侦测仪立刻向他们方向转了过来,一队武装的小小人影从隐蔽的地下出口里现身,向这边冲来。

三支枪口向冲过来的敌军瞄准,吴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来把他头剁了也会让引导束一直保持在那个方向。

第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砰”的枪声一响,远处那个卧­射­的敌军扔枪翻倒,成才还击了第一枪。

那边的机枪开始轰鸣,袁朗和许三多仍不开枪,只有成才仗着狙击步枪的远程和­精­确做弹无虚发的还击。

枪声忽然稀疏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一个冲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气地一枪撂倒。然后安静下来,打了第一枪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后一枪。

空中高速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笼罩了敌军伪装良好的指挥阵地。

那发钻地弹用近千米的秒速飞临了目标上空。弹体炽热,但是弹体里的仪器在做着冰冷的计算。发现引导束,锁定,一级推进器脱离,二级推进器加速。尖锥形的弹头在瞬间又加速了一倍,以至周围的景观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个垂直角照着目标点扎了下去。击中,厂房一掠而过,水泥地面瞬间便被穿透,像是纸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它钻入了地底,但仍在继续,它必须达到事先标定的十五米定深。死寂,近处的人看着地上新开出的一个洞,并不大,还不到一米直径的一个黑黝黝洞口,深不见底,硬点攻击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进口。

静候的几秒钟格外漫长,连成才也停止了­射­击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发出这一弹。

攻击他们的守军也在回望,当沉寂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常规弹的引爆时间时,侥幸心理就暗示他们这是一发臭弹,攻击他们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回归攻击位置,几个人走向那处洞孔试图往里打量。

然后猛然的沉闷爆炸,大块的钢筋水泥从那个孔洞里喷溅出来,大地被摇撼,厂房上还残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体哗然掉落,然后钢筋水泥的碎块下雨般砸落在整个厂区范围内。

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

吴哲在震动中扶住快要塌架的激光指示仪,同时开始检索信号。那三个人稳稳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闪避和摔倒的敌军,监视着那一片混乱。吴哲终于从自己的光电世界里还神,语气激动得有些失常。

“信号源中断!”

袁朗一跃而起:“撤退!”

守军迅速从对指挥部的致命一击中恢复过来,枪声又开始响起,几发近弹铲下了断墙上的砖屑,对手是那类被砍掉了脑袋仍有战斗力的­精­锐。

“许三多,掩护!”这个毫不迟疑的命令来自袁朗,并且被许三多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

正在收拾装备的吴哲愕然了一下,但许三多开始还击。

成才纹丝未动,他仍在搜索着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予以击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护!”

袁朗:“你还有用!——记得战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成才终于从卧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击中一名敌军,看了一眼许三多,许三多聚­精­会神在打点­射­,往下的场合多少子弹也不够用,他得省子弹。

成才:“许三多,我等着你。”

许三多从刚完成的一次­射­击中转过头来:“啊?”

成才看起来很想揍他,但只是在枪声中跟他比了一个手语,然后追随在袁朗和吴哲身后,前两人已经撤出隐蔽阵地。

许三多露出看着那蚂蚁一般的笑容,他明白那手语的意思,那是属于钢七连的手语代表着“不抛弃,不放弃”,他开始独自一人对付无穷无尽的敌军。视野中的整个厂区都是在隐蔽推进的敌军,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兵力,他开始转移,被封在这里死磕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转移而不是逃跑,尽力把追击者引离队友撤离的方向。

一辆装甲车在厂区里驶动,许三多在厂区里跃进,装甲车上的大口径机枪将他身边的砖石打得粉碎。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身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他们已经到达了一片山野上,工厂已经成了身后的远景。

“停!”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成才与袁朗的目光交会,成才冷漠,甚至带点敌视,袁朗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态度,将头转向吴哲:“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操­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操­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良久他才抬起头苦笑:“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备用系统开始启动……”他对着新传输过来的数据苦笑,“我们完成了任务,我们又没完成任务……新数据,目标,G4军港。”

许三多在巨大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身上负荷的功夫都没有,他持枪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我又出洋相了,又闹笑话了。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高度。

一个敌军出现在栈桥从车间里延伸的出口,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枪的一端,步枪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且那根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压得一点点下弯,枪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我应该呼救,投降。然后剩下的时间在敌营里度过,他不是敌军,这只是演习。

但他没有开口,敌阵地上的警报鸣响,那名守军离开,所有的搜索者都回师了。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脱出这个窘境。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但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身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枪背带也彻底脱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枪。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枪,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还欠着钱呢……十九万八千六百零五十还有队长给过我他一月的工资……还有吴哲的衣服……

瞄准镜里许三多在下落,那是一闪而逝的事情。成才放下狙击步枪,茫然、难以置信,他下意识看他的队长,袁朗也正在使用他的高倍率望远镜,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

S1小队在山野上休憩,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在尝试重建联系,他的声音完全是惶急而嘶哑的。

“S1呼叫S3!S1呼叫S3!通报位置!”吴哲绝望地看了看炼钢厂方向。

袁朗边整理着装备,边看着成才,后者木然。

袁朗:“我已经后悔和你同队。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您也看见了。”

袁朗:“看见了。许三多从高处跌落,目测高度十四米。”

“我和他,我们只是您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工具。”

袁朗:“他为什么不呼救?”

“我不知道。”

袁朗:“你知道。你们都是一种人,我们穿同一制式的衣服,用同一制式的武器,流一样的血,并且很不幸,在同一战斗小组。真是不幸,百万大军数年心血,人走人留抛家舍业,一切数据和非数据的结果都要在这几天检验,最后得不出一个公平的结果,因为我的战士要在战场上和他的朋友重拾友谊。”

成才张了张嘴,他出不来声。

“我想为了这一个结果,你、许三多,你们都付出过代价吧?这代价不仅仅是眼泪吧?也许还有汗水?也许还有血?也许还有很多你熟悉的人?熟悉的朋友?”

成才木然着,惘然着,痛惜着,甚至……伤逝着。

“你开始珍惜,可你真懂珍惜吗?不抛弃,不放弃,你倒记住了,你也这样告诉许三多,”袁朗近似轻蔑地比出成才当时比出的手语,“那么先想想,做到这六个字的人抛弃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想吧,现在。”

成才忽然往后一躺,头在地上撞出了重重的一声,他就那样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袁朗嘘了口气:“我的评价,你不合格,仍然。演习结束后回去吧,哪来的哪去,你和我们无缘……我很抱歉。”

吴哲轻声地道:“你最后为什么要那么说?你明明对他很有兴趣。”

袁朗看他一眼,同样地轻声:“再联络不上许三多就向G4进发。”

吴哲讶然地看着他的指挥官,后者走开,吴哲回头看了一眼成才,成才刚站起来,他现在在整理自己的狙击步枪。

晕迷的许三多躺在断裂的水管边,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渐升渐高,水洼已经要淹过他的鼻子。耳机里响着吴哲的声音。

“S3回答S3回答!敌军指挥所西移往G4,此阵地已被放弃!我们前往G4点,S3回答!我必须保持静默了,否则会被敌军侦测!”

许三多恍惚地听着,水已经呛进他的鼻腔,但这让他清醒,他费力地抬起头来。

“已经为你呼叫救援!由敌方为你提供救援!听见了吗?你现在撤出战斗!”

“S3不需要敌军救援。”已经没有回音了。

许三多怔怔看着一只扭曲的脚,费了点心思才明白那属于他自己。

吴哲关上了跳频电台,无奈地看着袁朗:“只能这样了。”

袁朗简单地说:“出发。”

吴哲准备出发,他对袁朗是无奈,对成才可是歉疚。成才没说话,和袁朗一前一后,将技术兵吴哲卫护在队列中间。

一辆救护车停在许三多摔下的地方,几个救护人员在这片区域寻找。一个救护兵在和他的基地通话,他多少有些惊讶:“他们通报的位置很­精­确,可我们找不到伤员。”

一个车间再大也有其极限,但对此时的许三多来说,他确确实实是在跋涉过这个车间。枪做了拐棍,每一步都得拖动自己的腿,他的身上湿透了,一多半倒是汗水。

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这样不行。

搜索他的救护人员从外边闪过,许三多把自己挪到角落里回避。他恍惚地看着自己那只扭曲的脚,然后想用双手让它归位,那不太可能,一使劲就痛得他浑身脱力。许三多看着自己的脚发怔,他有种近乎于温柔的表情:“你好,我的腿。”他站了起来,把伤腿靠在墙根,然后倒提了枪,用枪托瞄了一下。他发愣,那实在需要断腕一样的勇气:“对不起,我的腿。”

然后,一枪托抡下,体内的骨骼发出令人悚然的撞击声,许三多栽倒在地上,他痛得连支撑一下的力气都欠缺,结结实实的一跤。极端的痛苦让他痛得捶打地面,并且伴之以对自己的咒骂:“你个傻瓜!傻瓜!傻瓜!”

汗水涩得睁不开眼睛,但终于能睁开眼睛时,脚踝已经复位。许三多躺在地上,深吸进一口满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痛苦、欢悦、战栗。

他等着痛苦之后的虚脱过去。

是的,一个傻瓜,让队长他们知道就会这么说,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家伙。可我怀疑遇上这种倒霉事时他们会一笑置之,就像他们要求我做的那样。

暮­色­下的军港,舰只、设施,各个局部在高倍率的指挥型观瞄仪上调整着焦距。林立的舰只,如镜的水面,他们所观察的地方与之前所见那些战火焦炽的地方迥异,平静,与战争似乎完全无涉。

袁朗看向正在使用仪器捕捉电子信号的吴哲:“能确定目标吗?”

假目标太多,吴哲已经被那些紊乱的信号捉弄得头大如斗:“拟真度极高。”

“十分钟确定大致方位,然后上舰观察。”

“冒险。”

“正面战争开始,我们就不比一支步兵小队来得更有价值。”

“明白,最后一搏。”吴哲看了下表就回到他的仪器上,“十分钟。”

袁朗看一眼正为他们警戒的成才:“成才参与观测。”

成才:“我不懂光电。”

袁朗:“你要么就给我一直傲下去,说几句就变谦虚了算怎么回事?”

成才放下了枪,一时让人以为他要罢工,但成才是掏出一瓶药水来清自己的眼睛,那并不方便,袁朗毫无表情地拿过帮他。

成才开始观测,蹲踞在他身后的袁朗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转身看向他身后的旷野,没有人烟,但他有所牵挂。他瞄准镜中的军港,除了几个移动的明哨,那边几乎是凝固的,这个时候,凝固意味着紧张。

一只手拉动了牵在枝叶间的绳索,让绳索那一端的背包从树梢上猛然下落。落点是在一辆正要驶过的军车前方,军车戛然而止,驾驶舱门打开,司机下车察看,副驾驶座上的门打开,一个人正要出来。一个瘸子拖着一条腿从车后冲出来,运动中­射­倒了司机,然后迅速将枪口对准了正从车里探出的半个身子,瘸子自然是许三多,他要开枪,他现在没有抓俘虏的­精­力和体力。然后许三多彻底地讶然住了。被他用枪对着的那个人半个身子歪着,那是为了够放在座位上的枪套,在演习一线却没把枪配在身上,因为他并非一线的作战军官,他是三五三团一营副教导员,老好人何红涛正在许三多的枪口下,一脸后悔莫及的神情。

许三多:“报、报告指导员,我、我这个……”他几乎要把枪放下来个敬礼,幸好他坚持住了,只是把枪口歪在一边。何红涛也终于从大惑中苏醒,他恐怕比许三多更为讶然:“许三多?……这是在­干­什么?”

“想、想劫车吧……我想我是。”

“听说敌方有一名伤兵在我军阵地上流窜作乱,就是你吧?”

“应该是我。对不起。”许三多太容易被打回原形,又是一脸做错事的表情,做错事的姿态,唯一还没放下的就是他的枪。于是何红涛看看他的枪口,又看看自己的枪套。

“我想配上枪,在一线不配枪有点违反规定了。”何红涛苦笑,“我贪舒服,不想被人揪住,可以吧?”

“可以的。”许三多连忙退开了一步,何红涛终于把枪套拿在手上,并且打量了许三多一眼,那小子离倒下差不多远,可枪还抓在手上,何红涛也许还合计了一下人家拿在手里的枪出得快,还是他扣得严丝合缝的枪抽得快。结果显然不利于他,何红涛把枪套扣回腰上,下车,并且­干­咳了一声,即使在身为许三多上级时也没见他拿过这样­色­厉内荏的架子。

何红涛:“你们是来袭击我方指挥部吧?死老A,真牛。这个指挥阵地活让你们打废了,我们都放弃了,我是撤走的最后一批。”

许三多:“你们也牛,指挥能力一点没乱……”这种吹捧话实在不是他的擅长,“指导员您怎么在这?”

“这咱们团防区。”何红涛画了个大圈子,“从这到海边,咱师防区,我能在哪?”

许三多悔得唉声叹气,枪也耷拉在手上:“我这个真是……我真不知道……你们都不用原来番号。要不您走吧,我再换辆车。”

“换?换什么换?我司机也被你报销了,要去的地方我不认路,要紧的会赶不上了。”何红涛叹着气,眼角的余光可从没离开过许三多那枪,“你够猛。”

“那……怎么办?”

“算了,碰见你没别的,两个字,高兴。高兴倒是真的。”何红涛甚至大力拍了拍许三多,带累到许三多那处伤势,让后者直吸凉气——“怎么啦?你方给你的命令没传达到吗?你退出战斗,由我方急救站接收。阵地上找翻天了,连我都知道。”

“不是命令,是建议。我战友……他们不了解情况。”

“是吗?你觉着你还能战斗?”他斜着眼打量着许三多,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兵,那浑身上下的擦伤摔伤烟熏火燎,一只完全无法着力的脚,让何红涛扶在枪套上打开暗扣的手微微发抖。

许三多:“能。”

“你累了,也伤得很重,早该休息了。告诉我,从上次离开我家,你休息过吗?只是演习,你用不着永远这么死较真,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腿,车里有急救包。”

他的语气一时变得很柔和轻缓,那对此时的许三多实在是种难言的诱惑:“坐下,坐下。把靴子脱了,你那脚踝一定在内出血,绑着扎着有多痛呀,脱了过过风,放松一下。”

许三多:“不能坐。坐下,起不来了。”

何红涛苦笑,并且在同时也下了个很无奈的决定,他的枪套已经打开:“对了,许三多,我新家,我钥匙已经拿到了,你说我多可笑,钥匙就揣身上了,等这演习完了我就装修,买大桌子,能让从老幺到老九全一屋坐下来,还有你,你看。”

许三多强打­精­神微笑:“那敢情好……”他开枪,因为何红涛掏出的不是他家钥匙而是他的枪,何红涛苦笑,严格按照演习规则坐下,并且一边掏白牌一边嘀咕着骂:“死老A,真牛。”

许三多在他身边蹲下,他沮丧得不行:“我不是死老A,我是许三多。”

何红涛苦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只知道我不会放一个要去袭击我方指挥部的人过路的,你更加不会……我真希望你会。”

“谁都不会,三多你别天真了。苦了这么些年,聚散离合,劳燕分飞,谁到这时候不想要个答案?这是我们自己孵出来的仔,这个答案也一定要真实,纯粹。”

“嗯。”许三多擦了擦脸,不知是擦去汗水、油泥,或者是眼泪。

“快走吧。那车有点往右拧,你上路要小心。”

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一下装备,上车,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车很快驶去。

何红涛和他的司机一人一个位置,看着那辆远去的车。

司机:“副教导员,您的兵?”

何红涛有点悻悻:“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的兵。”

军港边,袁朗三个人在做着入水作业前的准备,不可能携带沉重的潜水装备,所以老A们做的也是他们擅长的减轻负荷,倒空软体水袋里的水作为氧气储具,诸如此类。

水波拍击着滩涂,远处的军港只有星点灯光。袁朗再一次地观望着夜­色­而若有所思,他回身看了看那两人,成才正在收拾刚整理完的装备,吴哲仍企图从这个距离上核定目标。

袁朗:“下水。”

他没等他们就走向了水里,冰凉的水很快没腰,那两人跟上。三个人没入水中,并且那是长时间的潜水,在波光之后再不露头。

在夜视镜的绿­色­视野里,几个巡逻兵正在检查歪斜在路边的一辆军车,身后的远处是他们防卫的那座军港,他们警惕,但这只是一辆空车,他们甚至找不着可以警惕的对象。无线电静噪噼啪地响着,巡逻兵的领队者正在和基地联系。

哨兵:“车号是隶属我师装甲步兵团,可这不是他们防区……是的,已经全面搜查,没发现可疑……是,送回进一步搜查。是的,明白。”

几个手势,从巡逻兵中分出两人来将那车发动,另外的人沿着这条路继续巡逻。

许三多从盖在身上的防红外罩里露出一条缝来,他在着急,他伪装得天衣无缝,却无法跳上那辆即将被人开走的车。

好在巡逻兵仍在原地磨蹭,好一会儿才点着车,刚行驶加速就歪向了路的右侧,传来了驾驶者猝不及防的笑骂。

驾驶者:“这车闹右倾,难怪没人要。”

路面上的几个总算转身,车上的两个也在把车倒回正确的方向,许三多从伪装下跃身起来,那条瘸腿追赶一辆正在加速的车实在费劲,但他总算没发出什么声息就跃进了后厢。

路上巡逻的几个回头看了一眼,幸好许三多已经进入车厢,于是大家平安无事,分别向两边走开。

港口泊位里,林立的船舷和龙骨间波光微动,以袁朗为首的三人从水下浮出,他们四周全是钢铁的龙骨,一片静寂,几个人也轻轻往肺里吸进缺失的空气,唯恐打破这种寂静。

直接攀上高昂的钢铁船舷是不可能的,他们登上一艘目测找好的小舰,并且发现用来隐藏自己身形的是一具小型的深潜器。

吴哲一刻也不耽误,在那两人还在警戒四周时已经开始­操­纵仪器。探照灯的光束从水面扫过,无疑中间还伴着种种复杂的侦测手段。吴哲几个把自己隐藏在红外护罩下,从那一丝缝隙中扫描着泊位深处的几艘大舰。

舰船的剖面结构图在手臂电脑的屏幕上翻转倾斜,凭借着现代技术和自己的记忆,吴哲已经迅速把目标的结构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目标确认。为03型伪装通讯船,民用外观,军用舰体,我们只能打击三层­干­舷以下的电机房,表面摧毁肯定无效……呼叫空中打击?”

袁朗:“如果我们要贴上鼻子来确认,机器脑袋怎么寻找目标?”

吴哲毫不犹豫地道:“手动引导。”说到这里,他恨得想抽自己,“可指示器扔在第一阵地了。”

袁朗不以为意:“拖着那东西早已全军尽没了。”

一艘装备着机枪的游弋快艇从旁边驶过,三个人在甲板上平躺了隐蔽,都不说话,对一个仅三人的小队来说,办法是大家想的。快艇荡起的波浪摇晃着他们所在的小船,远去。

袁朗:“成才检查爆破装置。”

成才:“下水前核查,可以使用。”他看了袁朗一眼,“我自作主张了。”

袁朗:“你像个指战员一样思考了。”从字面上听不出他的意思好坏,但语气之尖刻连吴哲都觉得有点吹毛求疵,吴哲只是看他一眼,眼下绝非争辩的时候。

袁朗:“你们俩潜入,手动引爆。”他观望着那艘游弋快艇驶走的方向,“我去把那玩意弄来,撤离用得上。”

于是就分头行事,当中校袁朗不在时,少校吴哲是理所当然的指挥者,他冲着成才微一颔首示意跟上,但成才一把将他拖回来并且摁低了。高高在上的邻船­干­舷,一个暗哨从暗处出来,用夜视仪仔细地搜索了每一寸水面,所幸他没有搜索眼皮底下。那名暗哨终于又回到他的潜伏地,行动几乎像这三人一样隐秘。

吴哲无声地嘘了口气,全部的努力几乎在刚才毁于一旦。袁朗从潜伏处微微抬起了身子,他刚才一直在监视那艘快艇的动向,根本没看这边,但他又把背后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袁朗:“吴哲领路,但是我不在时成才接替领队。”

这种排布方式古怪到自相矛盾,领队和领路向来是同一人的职责,吴哲惊讶地眯了眯眼睛,但袁朗已经顾自照港岸的方向去了。

吴哲看着成才苦笑:“你听见他说的了。”

成才基本没什么情绪变动:“方向?”

方向由吴哲的探测器决定,吴哲指了个方向,成才无声地滑进水里,并转身帮助他的队友。

军港大门外,那辆被守军发现的遗弃车辆驶入大门,在转弯减速时,一个人影轻轻从车后厢滑落,然后滚入路边的隐蔽物后。这里的防卫不可谓不严,尽管驾车的是自己人,几个岗哨又拿着仪器过来将车复查了一遍——但这种严格对许三多来说亦成了可乘之机,来路不明的车正好吸引了守卫们大部分的注意力,许三多趁机潜入基地。他自隐蔽处观望着这最后的目标点,停泊的众多船只让人的目光一时尽失焦点,探照灯不懈地在搜索,但那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转移注意力,对一个有经验的士兵来说,更危险的是那些在暗处使用着夜视器材的潜伏哨。

许三多从一组这样的潜伏哨身后蹑行而过。

港口泊位里,吴哲和成才自水中探索,目标舰高大的龙骨触手可及。

自无从着力的水中攀上滑不溜秋的船舷不是易事,但成才终于用纤长的枪体搭上一截悬垂的锚索,他把自己拉了上去,然后悬垂了身体作为吴哲上行的攀缘物因为后者的负载远大于他。吴哲轻轻拍了拍成才,表示了一下谢意才开始攀缘,最后一下他是踩着成才的脑袋才上去的。

吴哲轻轻落在尾甲板上,成才紧随其后,两人除去枪口上的防水物。舰顶的探照灯光束照­射­着水面,甲板上却空无一人,通往船体内部的狭窄秘道黑得能把人吞噬。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眼袁朗所去的方向,袁朗的身影在层叠的舰船­干­舷间一闪而没了,他的目标是刚在泊位停稳的游弋艇,于是把压力完全扔给了已经身入重地的两个人。

成才:“怎么走?”

吴哲:“从底舱绕。这艘舰有条竖道直通轮机舱。”

他在甲板上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一个很难被注意到的舱盖,一条竖道直通下方。

军港外,许三多试图通过附属建筑区前往泊位,芒刺在背一样的直觉让他闪回了原地,一道设得几近恶毒的暗哨——两个哨兵居然藏在集装箱里监视着前往泊位的必由之路。几个明哨从路上过来,许三多进退两难,连滚带爬中军仪尽失,他被迫避往一片堆放货物的开阔地,哪怕换作一秒钟之前,他也不会去那种容易暴露的地方。

开阔地上也传来人声,许三多一头扎进一个空汽油桶,他调整头盔上的摄像头,所看到的让他惊呆。

一具小型的阵地步兵雷达停放在空地上,其形很像一具­精­致的卫星天线,那东西主司的是侦测生物信号,守候着这个昂贵玩具的是几个技术兵,他们正用无线通讯把侦测到的情况通报给他们的指挥方。

雷达兵:“再次核实,三号目标前往第七泊位,第一二目标已抵达底舱N段,建议封锁N3和G2舱门。”他放下通讯器向自己的同僚笑笑,“有点胜之不武。”

雷达兵:“没辙,我们也得­干­活。”

许三多蜷缩在油桶里,他用尽可能轻的声音­操­作通话器。

“S3请求通话,发现阵地雷达。”

没有回应,在这么个侦测仪器论吨装的地方,他的队友们自然是保持了绝对静默。许三多茫然看着油桶之上的圆形夜空。

港口泊位里,袁朗已经接近那艘在七号泊位停靠的游弋快艇,一队之长绝非白盖,他贴近目标时如夜风般流畅和安静,面对他的艇员被他一枪撂倒,然后他毫无拖泥带水地­干­掉了背对他的驾驶员。

他跃上驾驶位置试图­操­艇,艇是被锁死的,袁朗看一眼驾驶员的得意表情,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跳水。

几近一个班的潜伏者已经从各个位置上瞄准了他,另一艘艇驶来封住了泊位,断绝了他从水下逃走的可能。

于是什么反抗也没有,袁朗坐下,并且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

潜伏者中的一人过来,军官高城,但除了肩章外武装程度和一线兵没有区别:“还是老规矩。你没阵亡,只是被俘。”

袁朗看了他一眼:“也真够邪的。被人生擒两次,全落到你阁下手上了。”

高城:“那次逮你的是许三多。你没把他带来吧?”

袁朗笑了笑:“你很想看到他吗?”

高城:“我很快就能看到他了。”他拿起通话器,“关闭N3、G2舱门,雷达集中监视第二扇面,三号已解决。”拿下了老对手,即使已经沉稳的高城也有点不成熟了,“用了步兵雷达,不公平,不过这次技术上我方占优。”

袁朗:“你那脸怎么回事?电话里怎么没说?”他提起的是高城最不愿意被人提的事情,高城转过身来下意识摸着脸上的痕。

高城:“咱们交情还没到要说这事。你那电话也没说清楚,咱们兴许会碰上,这我明白,已经碰上了。帮你个小忙?怎么帮?”

袁朗笑了:“你做你分内的,也就是帮我了。”

高城拿起通话器:“第一至第四小组合围一二号目标,我即率五至八组前往增援。”他看一眼袁朗,“这就是我分内的。”

袁朗:“做得好。”虽然是笑,但是他那笑容实在让高城不爽,形同摸着高城的头说好孩子一般,并且让高城生出了某种疑虑。

高城:“你……”看看他的兵,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的被俘是不是早有预谋的?”

袁朗:“不是。你带兵跟以前不一样,­阴­损许多,而且步兵雷达。”他苦笑,“真以为我能捅破天吗?”

“真的?假的?”

“副营长,人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可不,所以我根本无意搞懂你的真假,谁知是不是又在拖延。”他向他的战斗组挥了挥手,“跟我来。”

袁朗轻轻嘘了口气跟在后边,是的,不管说的什么内容,他是在有意拖延。

在步兵雷达的小型显示屏上,两个红点正被众多的绿点悄无声息地包围,更多的绿点在向那一片绿点增援。夜视镜里的绿­色­视野在静寂的底舱里晃动,画外隐隐传来轮机舱的震动,成才和吴哲正在这里推进,他们就是雷达屏上的那两个红点。

这里的隔绝和寂静让吴哲觉得久已未有的安全感,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捣鼓他最爱的仪器,在上边检索出这艘舰细到通风口的每一条通道。

吴哲:“我们正在全舰最安全的角落。这舱段的唯一用途就是在舰体破损时封闭进水,从这绕过警戒直抵电机中枢……”

成才:“别说话。”

吴哲静下来时便听到电机械装置轻轻的一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明显,两人还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前方的舱门已经开始滑动。

成才扑上,试图用枪卡住舱门,他晚了一步,门撞上后咔嗒一响,自动锁完全咬合了。成才徒劳地摇撼了一下,那能水泄不进的合金门自然不是他能撼得开的。

成才:“能打开吗?”

吴哲:“电子锁就可以试试。”

成才:“打开!”

吴哲还想说什么,成才已经如临大敌地伏在地上,将耳朵贴上了舱底。纷沓的脚步声在接近,很多,虽然竭力地放轻了,成才仍从船体的杂音中把它们分辨了出来。

成才起身,摘下了背包,那是一副准备搏命的架势。吴哲正试图撬开电子锁让它短路。

成才:“我能挡多久挡多久!你别放弃!”

吴哲愣了一下:“成才?”

成才笑了笑,在接连数天的演习中恐怕他是第一次笑:“我是临时凑合的领队,可是我不敢凑合。”

吴哲看着成才跑向秘道那端,他开始专心与那把锁搏斗。

成才在秘道里找好了隐蔽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忽然戛然而止,那只是对手因为靠近目标而完全改成了蹑行。

成才等待,并且将头盔上的摄像头扳向了监视的方向,终于,一个、两个、三个蹑行的人影在他的显示屏上现身。

成才探身,开枪,几无间断的三枪,三个人影倒下,而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一个弹体从秘道那头飞掷过来。成才飞速地掩住了口鼻,催泪弹已经就在脚下冒烟,当这段秘道被烟雾淹没时,他已经套上了防护面具,然后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用手枪对趁隙冲来的对手开了一枪。

安静下来。对手和他一样老到,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失误的时机。

更多的增援来到了舰上,许三多混迹其中,他已经除去了所有那些和守军迥异的装备,剩下的部分在夜­色­下已经难以辨认,即使如此许三多还是从登船伊始便离开了人群遁藏。车在泊岸上停下,高城和袁朗下车,高城匆匆地跨过跳板,高城:“清船!所有人离舰!只保留一至八号战斗小组!”

甘小宁:“报告,刚照面第四小组就全报销了。”能让高城惊讶,但不足影响他的决定:“好极了,以后你们就明白什么叫战场意识。”他看袁朗,“报销我全组的家伙是谁?”

袁朗:“你猜。”

高城:“不用猜了,上月还哭哭啼啼,直起腰就来收拾我的人。”他有点好气又好笑,“小宁不会手软吧?”

身为一组领队的甘小宁跃跃欲试,不可否认,那夹杂着重逢的喜悦。

高城:“一二三五组跟我正面,其他组防御原订节点。跟我来。”

尉官从通话器里听着什么:“报告,二组又报销了两个。”

高城:“许三多到您那块还真是大有作为。”

袁朗忽然叹了口气:“许三多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高城:“那是谁?”

甘小宁:“下边刚说,是个准得要命的狙击手。”

高城讶然地看着袁朗,并且终于从袁朗的神情里看出什么。

高城:“成才也是我推荐过去的!”

袁朗:“谢谢。演习完了我请您,一定是大餐。”

高城:“不用。半小时后我请你们夜宵,就我这食堂,我和俘虏兵会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增援组钻进内舱,袁朗犹豫一下跟进。

通讯船舱室里,吴哲惶急地看一眼秘道那头已经渐渐逼近的烟雾,他已经打开电子锁的密封盒,但要让那东西起反应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从烟雾里冲了出来,吴哲抬枪欲­射­,然后发现那是成才。

成才:“怎么样?”

吴哲转回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他的微­操­,成才也无话,转身为他的队友警戒。门的另一边,马小帅带着的一组人早已在这边埋伏,四支枪口瞄准着一扇随时将开启的门。

通讯船舱室内,许三多低着头快步走过秘道,高城的驱逐令已经生效,船上几乎再无闲杂人等,只秘道尽头一个士兵正在关闭舱门。这时候的许三多自然显得醒目。

士兵:“你哪组?……等等……”

许三多不会等,消音手枪响了一下,他跃过那具躯体冲进没能成功关闭的舱门,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再温吞,许三多觉得瘸拐着太费时间,顺着梯上的扶手一滑到底,落地时成了直接摔倒,这个拖着一条腿转战半个战场的家伙钻进了底舱的秘道,并且看见马小帅所率的那组人。而他是出现在他们背后。

许三多用他的步枪点­射­,四个着弹的人身上冒出的烟雾将一条秘道淹没。许三多去开启那道舱门,门自己开了,他面对的是被成才推到一边的吴哲和成才的枪口。

讶异之极,那是成才的反应,从他的角度看许三多端枪对他就­射­,那打的是成才的身后,高城带领的增援组已经在烟雾中出现。

许三多:“走啊!”

成才和吴哲冲进了舱门,许三多仍在死心眼子地帮他的战友们阻击,直到吴哲关上舱门并把锁拧死。吴哲:“三儿,这时可以不那么玩命的。”他笑了笑,并且在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队友时尽可能不流露感情。

成才搀起了许三多:“电机房的通道肯定锁死了。”

“没有。”许三多实在没有力气说更多了。

吴哲在惊喜之余也知道这该归功于谁,他轻拍了一下许三多就冲在头里,成才搀着许三多随在其后。

“班长,你不理我呀?”马小帅躺在呛人的烟雾中,一脸惫懒的笑意,那实在让许三多惊讶,可他没时间也没力气惊讶。

许三多:“你……”

成才:“你闭嘴!”也不知道他在喝许三多还是喝马小帅,也许是因为看到朋友负伤的愤慨与痛惜,总之一声喝得双方哑然,成才搀着许三多追上吴哲。

现在轮到高城他们对着那扇锁死的门一筹莫展,甘小宁正试图做吴哲先前所做的事——让电子锁短路。

袁朗看着,从他的处境也只能看着,他也不知道往下要做何发展。

通讯船舱室内,吴哲将通往甲板的舱门锁死,外边传来枪托的捶打声,但那已经只能是泄愤了。他看向正搀着许三多前来的成才,甚至有点笑吟吟的得意之­色­。

吴哲:“现在,咱们几只瓮中之鳖,只要把引爆装置装进电机房,等它发送信号就会被判定胜利……”他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颅,其表情可以用痛不欲生形容:“炸药在背包里,背包在门那边……”成才愣了一下,放开了许三多,但瘸着腿的许三多还抢在他之前。

成才:“我去!不能连续让你做两次这样的事!许三多!”

许三多:“演习还没完,才第一阶段。你还有的忙,成才,好好表现。”

成才:“我表现你的头!”

许三多:“你努力,再努力一下我们兴许就在一起了。好吗,成才?我们做梦都是一起做的……从老家开始,都一样的梦。”

成才愣了一下,放开,然后看着许三多瘸着走向秘道,成才茫然地看吴哲,后者吐了口气坐在阶梯上:“我羡慕你们的梦境。”

甘小宁和几个兵已经借助复杂的工具在对付那尊锁,无奈吴哲锁门时用的是手动,比电子锁要牢靠得多。高城叹口气,立刻警惕地看向袁朗,袁朗强压住忍俊不禁,也叹了口气。

高城:“炸开。”

甘小宁吓了一跳,小声地:“副营长,这怎说也是演习。”

高城:“不是演习。战损率是个模拟数字,可这帮人……我是说这里所有人的心血不是演习,岁月不是演习,我的战友来了,我的战友走了不是演习……您说呢中校?公平点。”

袁朗叹了口气:“我也会……炸开。然后背上这辈子最值得背的一个处分。”

甘小宁仍在犹豫,而门忽然开启,一个人影从里边冲出,抓起门边被人忽视的背包扔进了门里,高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开枪,同时几支枪发­射­的模拟弹­射­在那个人身上,恐怕引发了目标身上所有的传感器。

但是门已经关上。

许三多倚在关闭的门上,疲倦地对高城笑了笑,没那些子弹他也站不住了:“连长。”

高城:“许三多?”他瞧了袁朗一眼,那是一种被欺骗的眼神,而且夹杂着愤怒。

袁朗苦笑:“别看我。他真的该在医院……按道理。”

许三多:“队长,许三多归队。”

袁朗:“我听到了。”

高城:“他是俘虏,你是烈士,不过,嗯……你归队了。”许三多在听着高城说话时就已经眼皮打架,然后带着一个笑容闭上了眼睛,那个笑容可以让任何活得不满意的人为之羡慕。

高城抢过去,但袁朗抢在他之前,老上级高城停住了步子,并有些悻悻:“晕迷了?”

袁朗:“睡着了——”他看着那张年青的脸微笑,“太累了。也好,累到忘了痛。”

一名尉官匆匆过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报告,总指急电,接收到爆破信号,我营防御的指挥中枢已被摧毁。”

高城:“你们谁把这位烈士背起来?我营往下要准备在不利情况下作战了。”袁朗背起了许三多,甘小宁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伤腿,这一切都没能惊醒许三多的酣睡。

通讯船上,败兵高城和战俘袁朗从内舱里出来,看看已晨光初现的远处。从另一处舱门里,吴哲和成才出来,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自觉地打开了舱门,吴哲还好,成才对着高城则有些赧然。

高城像没看见他。

成才:“连长。”

高城:“嗯,也有你。你们两个。”

成才:“是我们四个。”

于是高城看看这四个,看的眼神像要把这四个挨个揍一遍,然后嘘了口气:“拜你们所赐,我营将会撤离这处失去价值的阵地。那位怎么办?我先说一句,师部的野战医院条件不错。”

成才:“我想……他醒来时会比较希望和我们在一起。”

高城看袁朗。

袁朗:“他们是比较适合在一起。”

高城:“好吧,还给你们,但他不能再参与往下的演习……他叹口气……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抢回这具遗体。”

吴哲:“是的。”

成才:“谢谢连长。”

高城:“再白饶一个,这个俘虏,这个中校,带走。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把他从战俘营抢回来……他看看袁朗……我帮到你了吗?”

袁朗:“是的。计划之外,但是……谢谢。”

高城:“谢谢就不用,但是……对他们好一点。”

“我会尽力。”袁朗看了看他的那几个兵,即使最完整的吴哲也让他惨不忍睹,这让他内疚得拍了拍高城的肩,”可不是为了让你满意。”

高城也看看那几个,沉睡的许三多和快倒掉的成才让他恨得咬牙:“你也不可能让我满意。”

袁朗:“路还有多远,他们就有多漫长。再见。”

高城:“再见。”

他们也就不废话了,成才接手了仍在沉睡的许三多,和他的队长、队友们上艇,他细心地让许三多平躺了。

高城:“成才?!”

成才颇为有愧地抬头:“啊,连长?”

高城:“实话告诉你,老子很生气。”他就手把什么东西砸了过来,成才连躲的心都没有,那东西砸他钢盔上又滚在艇舱里。

袁朗微笑着发动了快艇。

高城有所思地看着那条快艇在水面上划出的水浪。

远去。

成才让许三多枕在自己膝上,他仍在郁郁。

吴哲忽然轻笑:“你看你连长拿什么砸你。”

成才看着吴哲手上拿着那个高城用来砸他的东西——一个急救包。吴哲看着伤痕累累的许三多:“我想你们连长大人砸的是许三多吧。”

袁朗加速,让艇驶向己方阵地的方向,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许三多睁开眼时已经晨光耀眼,这艘快艇已经熄火,在水面飘泊。许三多看着正在引擎边忙活的成才,后者一脸抱怨。

成才:“连长给了船又不给足油,这回可好,成漂流族了。”

袁朗:“怎么说这几天他还是敌人,所以对我们——他笑笑——也算战术阻滞吧。”他看见许三多,“三多醒啦?”

许三多:“嗯。”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袁朗:“一直想给你矫正,你那脱臼的脚接得不对,又怕给你痛醒。”

许三多:“嗯,我又错了。”

袁朗笑:“你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许三多:“我就叫我又犯错了。”他也在微笑,因为这是他和袁朗初识时的对话,在一辆步战车里,那时的车里还坐着史今,坐着伍六一。

袁朗开始轻轻地搬动许三多的腿,成才将自己做了许三多的枕,吴哲在旁边照应,四个人为一个人将临的痛苦做准备。

袁朗开始说一件许三多最关注的事,他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件事其实也是为了减轻许三多的痛苦。

袁朗:“成才,演习完了你就要回你的老部队。”

成才多少有些黯然:“我知道。”

袁朗:“但是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回来,是的,回来和你的朋友一起,可不是为了这个。你合适走的是比他要长得多的路,可能还是你不喜欢的路……”他这边说话,那边手上可没忘了使劲,“许三多是一个兵,优秀的兵,有他这样的兵我觉得幸运。吴哲呢,虽然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多,可老A最看重他的还是一点……”

吴哲:“你不要说啦,长腿的电脑,活动雷达,这次演习我就看出来了。”

许三多听着来自头顶之上的喧哗,在剧痛中喜悦,在剧痛中迷惑。

袁朗对吴哲的说法不置可否:“你喜欢的是别的,可在不喜欢的事上你最能派用场。成才,你也一样。你知道我年青时最像你们三个中的谁吗?像你,别惊讶。比吴哲更专心,比许三多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他们都要理智,当有一天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他就是一个可能的管理者。是的,管理者,不讨人喜欢,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放在第一位的绝不是讨人喜欢——就像我有时候很讨人厌一样。你要选择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可爱的人。”

成才在发愣,而袁朗在一声让人牙酸的骨骼轻响中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许三多痛得颤栗,成才将他抱紧。

袁朗:“是啊,路很长,比许三多还要长,你会比许三多更多迷茫,所以……”他轻轻拍打着许三多,并期望这样能减轻他的痛苦,”我必须先问你一句,如果这是你的路,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许三多在痛苦中颤栗,而成才搂紧了颤栗的朋友,因为这一句过于漫长却绝非答案的话哭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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