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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1月改定于君山?洞庭山庄

《漫天芦花》

苏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相传祖上还中过状元。到了苏几何手上,虽不及显祖那么尊荣,但在这白河县城,仍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苏几何就是县里的王牌教师。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底子厚实,中学课程除了体育,门门可以拿下来。不擅教体育不为别的,只因他个头儿瘦小,一脸斯文。那个时候还兴任人唯贤,他当然成了一中校长。

读书人都说,几何几何,想烂脑壳。苏校长最拿手的偏是教几何。他的外号苏几何就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实有一个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说现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这禹夫还只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么说来,几何其实只能算是他的号了。几何二字的确也别有一番意趣,苏校长也极乐意别人这么叫他。不过真的直呼苏几何的也只是极随便的几个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为几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头。学生们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有一条就是他起名叫苏几何。十几岁的中学生只知道哪位古人说过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话,几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学生们并不知道这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关于苏几何,有一个故事传得很神。一中那栋最气派的教学楼育才楼是当年苏几何设计的。说是他将整栋房子所需砖头都作了­精­确计算,然后按总数加了三块。教学楼修好之后,刚好剩下两块半砖。还差半块砖大家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在苏校长的书架上。原来苏校长拿回去留着纪念去了。这个故事夸张得有些荒诞,但人们宁愿当作真的来流传。乡村教师向学生新授几何课时,总爱讲这个故事,说明学几何多么重要!

苏校长再一次名声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录取年年在全地区排队第一,被省里定为重点中学。他自己大女儿静秋考人复旦大学,二儿子明秋上了清华大学,老三白秋正读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凭他教出这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忽视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毕业,以全县最高分考上了中专,别人羡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却不愿去。苏校长依了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复旦,你哥在清华,你就上北大算了。这本是句家常话,传到外面,却引出别人家许多感慨来。你看你看,人家儿女争气,大人说话都硬­棒­些。你听苏校长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国家教委主任,儿女要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自己安排好了。县城寻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会讲到苏家三兄妹。说那女儿静秋,人长得漂漂亮亮,学的是记者,出来是分新华社,说不定还会常驻国外。明秋学的,凡是带电字的都会弄,什么电冰箱、电视机不在话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只怕要超过两个老大,门门功课都好,人又标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财政局长朱开福的儿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绩是最差的。朱局长在家调侃道,看来苏校长三个儿女都是白养了,到头来都要远走高飞,一个也不在大人身边。还是我的儿女孝顺,全都留下来为我二老养老送终。朱又文听父亲这么不­阴­不阳地讲一通,一脸鲜红。

苏几何也觉得奇怪,自己儿女怎么这么听话。他其实很少管教他们。一校之长,没有这么多时间管自己的小孩。现在大学里都喊什么六十分万岁,自己两个孩子上大学仍很勤奋,还常写信同父亲讨论一些问题。看着儿女们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给儿女们回信看作一件极重要的事,蝇头小楷写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就到这个份上了,孩子们日后说不定会成大器。多年以后,自己同孩子们的通信成了什么有名的家书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时用词遣句极讲究,封封堪称美文。又因自己是长辈,写信免不了有所教导。可有些人生道理,当面说说还可以,若落作白纸黑字,就成了庸俗的处世哲学,那是不能面世的。这就得很好地斟词酌句。给孩子们的信,他总得修改几次,再认真抄正。发出之前还要让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当年写情书都没这么认真过。苏校长很感慨的样子,说,我们是在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是培养自己的孝子,小视不得啊!

白秋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他妈担心的是他太喜欢交朋友。苏校长却不以为然。他说白秋到时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还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么?这还可以培养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只要看着他不乱茭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说不明白的味道。篮球场上,只要有白秋出现,观战的女生自然会多起来,球赛也会­精­彩许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学是王了一,一个很聪明又很弱质的男生。长得有些女孩气,嘴皮子又薄又红。他父亲王亦哲,在县文化馆工作,写得一手好字,画也过得去。王亦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读了几句书以后再改了的。他给儿女起名也都文绉绉的,儿子了一,女儿白一。

有回白秋妈妈说,了一这孩子可惜是个男身,若是女孩,还真像王丹凤哩。王了一马上脸飞红云,更加王丹凤了。白秋乐得击掌而笑。妈妈又说,老苏,有人说我们白秋像赵丹哩。白秋马上老成起来,说,为什么我要像别人?别人就不可以像我?苏校长刚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话,可听白秋这么一讲,立即取下老花镜,放下书本,很认真地说,白秋这就叫大丈夫气概。

高三学生都得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赶回学校自习。王了一家住县城东北角上,离学校约三华里。这个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饭,洗了澡,将米黄|­色­的确良衬衫扎进裤腰,感觉自己很英气。妈妈催了他好几次,说天快黑了,赶快上学校去。他说不急,骑单车一下就到了。他还想陪妹妹白一说一会儿话。他把教师刚教的那首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教给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为妹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妹妹十三岁了,活泼而聪明,最喜欢唱歌。一首歌她只要听一两次就会唱。爸爸专门为妹妹买了架风琴,她总爱弹啊唱的。白一的琴声让全家人高兴,而疼爱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弹着一首欢快的曲子,父亲心中忽生悲音,感觉忧伤顺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地往上爬。白一静了下来,低头不语。王亦哲立即朗声喊道,白儿,你怎么不弹了?爸爸正听得人迷哩!白一又顺从地弹了起来。事后王亦哲同老婆讲,怪不怪?白一这孩子像是什么都看得见。每次我心里不好过,她都像看见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呀?老婆却说,只有你老是神经兮兮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怕她不快活?了一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后条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说不定能治好了呢?王亦哲说,那当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吗?唉!我一想到女儿这么漂亮可爱,这么聪明活泼,偏偏命不好,是个瞎子,我心里就痛。老婆来气了,说,别老说这些!你一个男子汉,老要我来安慰你?我们女儿不是很好吗?

白一歌声甜甜的,和着黄昏茉莉花香洋溢着。了一用手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很好。我上学去了。白一被弹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样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单车,刚准备出门,却下起了大雨。妈妈说于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说不行,晚自习迟到老师要骂人的。白一幸灾乐祸,说,我讲等会儿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门。骑出去不远,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误时间。心想马上就到学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来了。

快到校门口了,迎面来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烂仔。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让路的意思。了一只得往一边绕行。可烂仔们又故意往了一这边拥来。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坏我的家伙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来,了一穿了雨衣,只露着脸蛋子,被烂仔认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气,嚷道,­干­什么嘛!可这声音是脆脆的童声,听上去更加女孩气了。单车快撞人了,了一只得跳下车来。烂仔蜂拥而上,撩开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他妈的,是个大种­鸡­,­奶­包子都没胀起来!

有个烂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摸去。他妈的,空摸一场,也是个长鸟­鸡­芭的!这烂仔说着,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声骂道,我日你妈!

骂声刚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连人带车倒下去。可他马上又被人提了起来,掀下雨衣。一个­精­瘦的烂仔逼近了一,瞪着眼睛说,看清了我是谁!爷爷是可以随便骂的?说完一挥手,烂仔们又围了上来,打得他无法还手。

白秋和同学们闻讯赶来了,了一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见了同学们,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着单车,自己扶着了一往学校走。哭什么?真像个女人!白秋叫了一声,了一强忍住了。

很快苏校长叫来了派出所马所长他们。了一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情况。也许是职业习惯,马所长问话的样子像是审犯人,了一紧张得要死。本来全身是伤,这会儿更加头痛难支。苏校长很不满意马所长问话的方式,又不便指出来。他见了一那样子可怜巴巴的,就不断地转述马所长的问话,想尽量把语气弄得温和一点。马所长就不耐烦了,说,苏校长,调查案情是严肃认真的事情,你这么一Сhā话,今天搞个通宵都搞不完。苏校长只好不说话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了。

问过话之后,让了一签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这样吧。马所长他们夹着包就要走了。

苏校长忙问,这事到底怎么处理?

马所长面无表情,说,不要急,办案有个过程,现在只知道一些线索,作案者是谁都还不知道。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几次,派出所的总答复不要急,正在调查。

了一负着伤,学校准许他晚上回家休息。临近高考,功课紧张,他不敢缺晚自习。白秋就每天晚自习后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过意不去,白秋说没事的,反正天太热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门口迎着了一和白秋。了一两人进屋后,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谢谢了。白秋喜欢自一那文静的样子。白秋无意间发现,他不论站在哪里,坐在哪里,不用作声,白一都能准确地将脸朝着他。这让他感到惊奇。他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当白一静静地向着他时,他会突然感到手足无措。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派出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好几次,接电话的都说马所长不在,他们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终于有一天,马所长打电话告诉苏校长,说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一说到三猴子,县城人都知道。这人是一帮烂仔的头子,恶名很大,别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姐夫又在地公安处,县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么样。有时他闹得太不像话了,抓进去关几天又只得放了人。

案子总是得不到处理,白秋心里很不平。了一无缘无故挨了打,父亲将派出所的门槛都踏平了,还是没有结果。凭父亲的声望,平日在县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可这回明明是个赢理,到头来竟成到处求人的事了。同学们都很义愤,朱又文同白秋商量,说,­干­脆我们自己找到三猴子,接他一顿怎么样?我认得三猴子。白秋听了,一拍桌子,说,揍!

这天晚自习,朱又文开小差到街上闲逛,发现三猴子在南极冰屋喝冷饮。他马上回来告诉自秋,白秋便写了一张纸条:愿参加袭击三猴子行动的男生,晚自习后到校门口集合。这张纸条就在男生中间递来递去。

晚自习一散,白秋让了一自己回去,他带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极冰屋。同学们一个个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么英雄壮举。白秋在路上说,我们也以牙还牙,将他全身打伤,也将他的鸟­鸡­芭捏肿了。朱又文是个打架有瘾的人,显得很兴奋。

南极冰屋人声如潮。朱又文轻声指点:就是背朝这边,没穿上衣那个。同桌那个女的叫秀儿,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红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离。

白秋早听人说过,秀儿是县城两朵半花中的一朵。还有一朵是老县长的媳­妇­,那半朵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这秀儿原是县文工团演员,现在文工团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货公司,却不正经上班,只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谁讲了一个下流笑话,三猴子他们大笑起来。秀儿拍了红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浑身发颤。

白秋让同学们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到三猴子跟前说,外面有人找你。三猴子见是生人,立即不耐烦了。妈的,谁找?并不想起身。白秋说,是两个女的。秀儿马上追问,哪来的女的?三猴子横了秀儿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扬手,躲在门两边的同学们一哄而上。秀儿尖叫起来。红眼珠­操­起啤酒瓶往外冲,嚷道,你们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三猴子一会儿冒出头,一会儿又被压了下去,红眼珠举着酒瓶不好下手。红眼珠迟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厮打了一阵,白秋高声叫道,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觉得不过瘾,转身又朝三猴子下身狠狠踢了几脚。三猴子和红眼珠像堆烂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家快速撤离。秀儿冲着他们哭喊,你们打死人了,你们不要跑!你们要偿命!秀儿嗓门儿极好,到底是唱戏的底子。

行至半路,苏校长迎面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刚才的英雄气概顷刻间化作一身冷汗。同学们一个个只往别人身后躲。

苏白秋,过来!苏校长厉声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掌掀过来,白秋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苏校长气呼呼地瞪了他们一会儿,怒喝道,都给我回去!

一路上苏校长一言不发。同学们个个勾着头,一到学校,都飞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亲先一步到家。妈妈见面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看你爸爸怎么松你的骨头!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门口等死。苏校长进门来,­阴­着脸,谁也不理,径直往卧室去了。白秋妈跟了进去,很快又出来,喊白秋,还不去睡觉?

不到二十分钟,听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门。白秋妈忙开了门,见是传达室的钟师傅。

快叫苏校长,快叫苏校长。钟师傅十万火急的样子。

苏校长早出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事?

钟师傅气喘喘地说,来了一伙烂仔,说要把学校炸平了。我不敢开门。

苏校长吓了一跳,心想刚才白秋他们一定闯出大祸了。他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当了几十年校长,从未碰上过这种事。

老婆也急了。怎么办?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同那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提醒了苏校长,他忙交待钟师傅,你快去传达室观察情况,叫几个年轻教师帮你。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苏校长急忙跑去办公室。摇把电话摇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没听完情况,就来火了。你们学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

苏校长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情况没弄清就……

没等苏校长说完,那边放了电话。苏校长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话筒叫了几声,才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就是人民警察?

这时,门外传来烂仔吆喝声。苏几何,你出来!苏几何你出来!大门被烂仔们擂得山响。

苏校长气极了。平日县里大小头儿都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有个别私交颇深的人才叫他几何。他仗着一股气,直冲传达室。几个年轻教师摩拳擦掌,说,只要他们敢跨进学校一步,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校长喊道,没教养的东西!你们的大人都还是我的学生哩!轮到你们对我大喊大叫的?钟师傅,你把门打开,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苏校长见钟师傅不动,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门闩,严阵以待的教师们忙上前拦着说,苏校长开不得,苏校长开不得!

这时,门外响起了警车声。听得外面乱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

钟师傅开了门,马所长进来说,苏校长,你们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今天晚了,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打的事还没处理,白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性­案件,不处理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白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派出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白秋也只是参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白秋拘留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脸­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日的无礼。

老俩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的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懵了,忙跑到派出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白秋进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高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老俩口没办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白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白秋弄出来。朱开福满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公安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白秋痛哭着,求父亲领他出去参加高考,说今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北京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父老母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白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也没有这么痛苦和迷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治平世界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这事成了白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白秋回到白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高房子,没有其他变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银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没事­干­。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父子的脸­色­,只巴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父子俩总是­阴­着脸,老太太终日只能叹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起了白一,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荡荡,似乎同白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白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芦苇便在水里荡漾。想着要在芦苇地里过一夜,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动静,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睡觉。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天­色­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过日后怎么样去孝敬妈妈,但日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父亲,纵然想起父亲,心里也充满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父亲的天真。

白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叉进裤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样的。走着走着,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像是白一的声音。

是白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白秋吃了一惊。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吗?

白秋更是惊奇了。白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白秋说着,就望了一眼自一。只见白一脸上不好,低了下头。她是怪爸爸没有去看白秋。白秋隐约感觉出了这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白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饭,白秋推辞了。

白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头撩了一手,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

白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睡觉,还没睡醒哩。白秋说。

闲扯一会儿,老虎要请白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白秋点菜。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只望白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罗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罗们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衣服,捶背搔痒。睡觉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罗,最倒霉的喽罗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罗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白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白秋心想,这里本来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干­,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白秋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白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身体稍稍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只有他和白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白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他发现白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白秋,把元帅死死打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白秋一下子从噗罗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老虎出来后,白秋又做了元帅。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白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肉­,凉拌蛇皮,蛇血和蛇胆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锅里,那蛇­肉­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白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白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停地吐着口水。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剃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而恶腥。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肉­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摇头。白秋笑了笑,说,我来。

店老板对白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板递给白秋一个长把铁夫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白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现在正是­阴­历八月。白秋揭开笼盖,只觉大腿内侧麻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缠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窜背脊。这时白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白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不过一蛇四吃只要蛇血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白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便跟了出来。白秋­操­了刀,心想这同杀­鸡­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血喷­射­而出,溅在手上冰凉冰凉。白秋全身发麻,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了。蛇在挣扎,将白秋的手臂死死缠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白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白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怎么剥这蛇皮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节一节露了出来,先是白的,立即就渗出了血­色­。

皮剥完了,白秋接过老板递过的小刮刀开膛。他先摘下蛇胆,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围观的人哄地一声,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发得意,收拾内脏的动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盘子端走了蛇­肉­。围观的人才摇头晃脑,啧啧而去。

老板越发殷勤了,亲自倒了水来让白秋洗手,还高声大气招呼服务员快拿肥皂来。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来。老板笑道,蛇胆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齐笑了起来。两人重新添酒,对饮起来。

老板忙了一阵,出来同两人搭话,说,老虎兄弟是常客,这位兄弟有点面生。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苏,苏白秋。

老板忙说,苏白秋,这名字好听。也是城里人吗?怎么不曾见过?

老虎说话了。我这兄弟受了点委屈,同我一样,也在里一面呆了几年,才出来的。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肚子书。不是他仗义替朋友出气,早上名牌大学了。

老板一下子拘谨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要是不猜错的话,这位苏老弟一定是一中苏老校长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么公子?落难公子,落难公子。

老板叫服务员取了个酒杯来,自己斟上一杯酒,说,对这位苏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学生哩,我姓龙,叫龙小东。你爸爸还记得我哩。来来,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为苏老弟接风洗尘吧。

三人一同­干­了。龙小东又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结识苏老弟,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买了单,起身要走。老板见蛇血还没吃,就说,这是好东西,莫浪费了。刚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说他不敢喝生血,就谦让白秋。后来只顾说话,也就忘了。这会儿老板一提醒,白秋回头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两人出了门,又说了些酒话,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过量,白秋心里像有团火在焚烧。他嘴里喷着蛇的血腥味,白河县城在他的脚下摇晃。

也许因为苏家太知名,白秋杀蛇的事很快在白河县城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有人说,白秋关了几年,胆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杀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为白秋可惜,说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过了一阵,种种传言终于到了苏老两口的耳朵里。苏老一言不发,只把头低低地埋着。林老太太却是泪眼涟涟,哭道,这个儿子只怕是没救了,没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猪了。白秋本可以不进去的,你偏相信公安那些人。

林老太太说中了苏校长的痛处,令他心如刀绞。但他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什么表情也没有。儿子的遭遇已完全改变了老人的个­性­,他总是那么孤独、忧郁和冷漠。

这天下午,白秋在家睡了一觉起来,洗了脸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说话,但林老太太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开言了。他的脸­色­­阴­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说儿子吃生蛇的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白秋下楼去了。林老太太走到阳台上,让晾着的衣服遮着脸,偷偷地看着儿子。只见儿子从校园里一路走过,前面的人就纷纷让路,背后的人就指指戳戳。儿子拐了弯,往大门口去了,马上就有一帮男生躲在拐弯处偷看。似乎校园里走过的是人见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脚有些发软了,扶着墙壁回了屋里。

白秋径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带白秋来到城西的桃花酒家,进了一间包厢。一会儿,六位水灵灵的姑娘笑着进来了。老虎同她们挨个儿打招呼。见了这场面,白秋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一会儿老板也来了,是一位极风致的少­妇­,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眯眯望着白秋说,老虎兄弟真的不吹牛,这位白老弟真的果然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白秋竟然一下子红了脸。所有女人都瞅着他。芳姐拍拍白秋的肩头说,我请客,兄弟俩玩个开心,芳姐暂时失陪了。这女人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说,白老弟今后可要常来芳姐这里玩啊。白秋点点头,心都跳到嘴巴里衔着了。肩头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觉久索不散。

刚才这么久,白秋一直只是拘谨地笑,不曾说过一句话。

老虎说,这些姐妹们都是出来混碗饭吃的。可有些男人玩过之后耍赖,不肯给钱。有回小春姑娘没得钱还不说,还叫那家伙打了。小春找到我,我让几个兄弟教训了那小子,让那小子乖乖地给了双倍的钱。后来,这些姐妹们就都来找我了。这些姐妹们也可怜,我就帮了她们。

那位叫小春的姑娘就扭了扭身子,说,我们都搭帮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尽苦头了。众姐妹一齐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来了,就开始喝酒。白秋还有些不适,老虎同小春做出的动作他看不人眼。女人们却你拍我,我拍你,笑声不绝。他怕人笑话,就只好陪他们笑。老虎见白秋总是不动,就说,你别太君子了,放开一点。香香,你去陪白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过来,手往白秋肩上一搭,身子就到了白秋腿上。白秋还从未经历过这事,禁不住浑身发抖。

白秋不知说什么好,就随口问道,香香贵姓?他这一问,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香香嫣然一笑,说,我们是没有姓的,你只叫我香香就是了。白哥要是喜欢,就叫我香儿吧。香香把脸凑得很近,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白秋见这女人模样儿还不错,只是鼻子略嫌小了点。

白秋就叫了一声香儿。香香颤颤嗲嗲地应了。在座的齐声鼓掌。

香香在白秋身上放肆风情,弄得别的女人都吃醋了。小春玩笑道,白哥是黄花儿,香香有艳福,你可要请客哩。香香越发像捏糖人似的,往白秋怀里乱钻,撩得白秋口­干­舌燥。

香儿,我口渴死了。白秋说。

香香抿了一口茶,对着嘴儿送到白秋嘴里。大家哄然而笑,都说香香这­骚­­精­真会来事。香香也不管他们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白秋嘴里。

白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觉就醉了。醒来时已睡在床上,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来。他开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床。女人见白秋醒了,就转过脸来,问,好些了吗?白秋仔细一看,却是芳姐。芳姐捧着白秋的头,说,他们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吓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车送到这里来了。不是酒店,是在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放心休息吧。

芳姐只穿了件宽松的睡衣,露着一条深深的|­乳­沟。白秋心乱,忍不住打颤。芳姐问,冷吗?是发酒寒吧。来,芳姐抱着你。不等白秋说什么,芳姐早把他搂在怀里了。白秋不好意思把下身贴过去,便拱着ρi股。

芳姐说,白秋你是­干­净身子,不要跟她们去玩,免得染病。老虎爱和她们玩,迟早要吃亏的。

白秋问,她们不是你请的吗?

芳姐说,哪是我请的?我听老虎说了,你原来还是个学生,这几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现在社会变到哪一步了。人都变鬼了。你开酒店,没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会来,生意就做不下去。请女人吗?公安的又三天两头地来找碴。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不给她们开工资,但也不收她们伙食费。她们就像一群赶食的鸟,哪里食多就往哪里飞。你这里要是生意不好,她们又找别的店子去了。她们只凭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开的小费归她们自己。要是有人带她们出去睡觉,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负责。但是有一条是死的,决不允许她们同男人在我店子里乱来。就是这样,公安的也常来找麻烦。后来全靠老虎帮忙,公安那边算是摆平了。老虎在公安有朋友,也常带他们来这里玩玩。

白秋听着这些,全是新鲜事,但他也不怎么感叹,只是­阴­了一下脸。芳姐就问,怎么?不高兴了是吗?芳姐说着,就一手搂着白秋的ρi股往自己身上贴。白秋再也拗不过了,就硬邦邦地顶了过去。芳姐的肚皮被戳得生痛,就爱怜地揉揉白秋的脸,啄嘴咬牙地说,好老弟,你真傻呀!说罢就脱下了睡裙。

白秋醒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把昨夜经历过的事情稀里糊涂粘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见芳姐留了一张条子:你起床以后,洗脸吃饭,饭在锅里。

条子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白秋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满心羞愧,脸也没洗,拉上门就出来了。

出了门,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楼,下楼估了下方向,又知这是城东。他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这会儿想不到应去哪里,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们还有说有笑,只要回到家里,他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想过父母的难过,但就是开不了心。

白秋这么一路烦躁着,就到白一家门口了。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上前敲了门。门开了,白一歪着头探了出来,微笑着问,是白秋哥吗?

白秋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异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让进屋来,才说,你敲门的声音我听得出来。

两人就找一些话来说。白秋尽量显得愉快些。白一却说,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里?我很好的。

白一脸朝白秋,默然一会儿,说,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你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那些没睡醒的人,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就出门了。你去洗个冷水脸,会清醒些的。

白秋被弄得借头借脑,去厨房倒水洗了脸,还梳了下头发。

白秋回到客厅,白一已坐在风琴边了。白秋哥,我想弹个曲子给你听,你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白秋忙说。

白一低了一会儿头,再慢慢抬手,弹了起来。曲子低回,沉滞,像是夏夜芦苇下面静谧的湖水。起风了。天上的星星隐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风越来越大,惊雷裂地,浊浪排空。芦苇没了依靠,要被汹涌的湖水吞噬了。但芦苇的根是结实而坚韧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凭湖水在兴风作浪……风势渐渐弱了,天际露出了曙­色­。又是晨风习习,湖面平展如镜。芦苇荡里,渔歌起处,小船吱呀摇来……

白一弹完了,理了理搭下来的头发,半天不说话。白秋说,真好。是什么曲子?白一这才转过脸来,说,没有曲名。你在外面这几年,我和哥哥总是记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只要回来,我俩总爱说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从哥哥讲的去猜测,琢磨。我想那该像女儿的头发吧,长长的软软的,在风中飘啊飘啊。有时一个人在家没事,就想起你在那里受苦。那里有很多芦苇……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别人说你,就一个人坐着由着­性­子弹曲子。

白秋很感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同白一存有某种灵犀。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白一见他不作声了就问,你在想什么?白秋说,不哩。我在想,你这架风琴太破旧了。我今后要是赚钱了,买一架钢琴送你,你要吗?白一脸一下子红了,说,我哪当得起?白秋说,你自一妹妹当不起谁当得起?

闲话着,白一爸爸回来了。一见白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说,哎呀呀,白秋你在这里呀!你爸爸妈妈找你找得发疯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里去了?

白秋脸上顿时发烧,说,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没有回去了。

王亦哲转身对女儿说,你女儿家的,一个人在家要小心,来了生人不要随便开门,白秋便手足无措了。王亦哲说罢停一会儿,又说,就是白秋来了,也要听清楚是他才开门。

白秋听出了白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身说,王叔叔我回去了。白一爸爸客气几句,就进屋去了。白一站在门口,叫住白秋,说,我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艺美术社生意不好。要么就是碰到什么麻烦了。你常来玩啊。白秋答应常来看她。原来白一爸爸他们文化馆日子不好过了,县里只拨一半工资,少的自己想办法。白一爸爸就开了家“亦哲工艺美术社”。

从白一家出来,碰上西装革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远就看见白秋了,目光却躲了一下。白秋就目不斜视,挺着身子走自己的路。两人本已擦肩而过了,朱又文似乎又觉得过意不去,猛然回头,说,这不是白秋吗?白秋也佯装认不出了,迟疑片刻,说,哦哦,是又文。这么风光,真是认不出了。两人客套几句就分手了。当年袭击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白秋把他顶出来,说不定他也要关三年。但白秋没有说出他来。白秋今天见朱又文对他是这个样子,心里很不舒服。

白秋回到家里,妈妈像是见了陌生人样地望着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头。白秋根本不听妈妈爸爸说什么,也不想吃中饭,只想回房睡觉。刚要去房间,爸爸说话了。你回来几个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样满街游荡。今后到底怎么办,你想过没有?白秋本来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个不停,他也就喊了起来。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是我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难道我就不会做人上人?我本来可以体体面面过一辈子的,是你!是你这个迂夫子毁了我一生!白秋说罢,转身进房,砰地关上了门。

妈妈被吓得嘴巴半天合不拢。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声,颓然瘫在了沙发里。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吗?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几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这学生原来读高中时最调皮,成绩最差。现在他混得最好,自己办起了公司,当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这学生见了老师,格外尊重,硬是要请老师下馆子喝几杯。老人心里闷,也就随他去了。喝了几杯酒,老人问他怎么这么有出息了?学生哈哈一笑,说,这个容易啊!只要把学校里老师教的大道理全部反过来用,就放之四海而皆准!老人被弄糊涂了,望着学生那张过早发福的胖脸,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白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几天,出来到街上闲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清白秋喝茶。两人坐下之后,老虎说,你不够朋友,这么多天都不出来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白秋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家又没有老虎。老虎说,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蛮有股煞气哩。白秋就不说什么了,只问他有什么事吗?老虎说,事倒没什么事。只是芳姐要找你,说要你帮什么忙。白秋脸就红了,胸口狂跳不已,支吾道,知道了。

白秋岔开话题,问老虎靠什么发财。老虎神­色­有些得意,说,也不一定。那天你见的那些妹子,我保护她们的安全,她们每人每月给我两百块。这钱在她们不算多。我也不多要,凑在一起也有千把块了。再就是帮别人催账。有些人借了钱耍无赖,不肯还,我一出面,他们老老实实还钱。你借人家一万,我要你还一万五你也得还。这些事都用不着我自己出面,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铁的。

白秋听罢,摇了摇头。老虎觉得奇怪,问,怎么了?白秋说,你这么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脸,说,听你这口气,就像公安。白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难之交,千金难买。我这不是教训你,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些人出来之后是没有人帮助的,但人人都瞪着我们。我们就得聪明些,既要讨碗饭吃,又不能让人抓了把柄。不然,我们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劳教,而是正儿八经坐牢!

老虎一副不信邪的样子,说,那你说我们怎么活?去招工?有人要我们吗?要么­干­脆当­干­部去?笑话。

白秋摆摆手,说,你听我讲完吧。就说你帮的那几个妹子,你说是做好事,她们也要你撑腰。但人就怕背时,一旦有人耍弄你,你就成了胁迫­妇­女卖­淫­了。

老虎发火了,红着脸说,谁胁迫她们了?是她们找上我的。她们找上我时×都生茧了!

白秋不火,仍只是笑笑,又说,你发什么火呢?我是说,要是有人整你,没边的事都可以给你编出来,还莫说你这事到底还有些影子呢?还有你帮人催账的事,弄不好人家就告你敲诈勒索。

老虎不服,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拉板车?这是我老虎做的事吗?

白秋说,不是这意思。

老虎想想,觉得也对,就说,我先按你说的试试。你知道我一向是信你的,你读的书比我多。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就是赚了钱,也不急着买棺材,还不是朋友们大家花?

老虎的这股豪爽劲,白秋是相信的。在里面同处了两年,老虎对白秋像亲兄弟一样。但老虎对别人也是心狠手辣的。白秋想劝他别太过分,都是难兄难弟。又怕老虎说他怕事,看不起他,就始终没说。老虎出来之前,专门交待自秋,心要狠一点,不然别人就不听你的,你自己就会吃亏。白秋想这是老虎的经验之谈,一定有道理。但轮到他做元帅了,狠也照样狠,却做得艺术些。他只是不时让几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吃些苦头,威慑一下手下的喽罗。

老虎问白秋,你自己想过要­干­些什么吗?

白秋说,没想过。我现在天天睡觉,总是睡不醒。老虎,你知道三猴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虎说,三猴子现在更会玩了。看上去他不在外面混了,正儿八经开了家酒家,其实他身后仍有一帮弟兄。三角坪的天霸酒家就是他开的,生意很好,日进斗金啊!他那个东西叫你废了,身边的女人照样日新月异。听说他现在是变态,女人他消受不了,就把人家往死里整。女人留他钱的,或是上了他当的,跟了他一段就受不了啦,拼死拼活要同他闹翻。可是凡跟过他的女人,别的男人你就别想沾,不然你就倒霉。白秋你也绝,怎么偏偏把人家的行头废了呢?

白秋笑道,也不是有意要废他。只是他把我同学那地方捏肿了,我们一伙同学就以牙还牙。不想几十个同学都往那地方下手,哪有不废的?嗯,原来跟他的那个秀儿呢?

老虎叹道,秀儿也惨。她不跟三猴子了,又不敢找人。去年国全局有个男的追她,羊­肉­没得吃,反沾一身臊,结果被人打得要死还不知是谁下的手。秀儿他妈的长得硬是好,只怕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嫩­得少女样的。这几年县城里也有舞厅了,秀儿原来就是唱戏的,就去舞厅做主持,也唱歌。人就越加风韵了。馋她的人很多,就是再也没人敢下手。

白秋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芳姐这人怎么样?

老虎说,芳姐的命运同秀儿差不多。她的丈夫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前些年大名鼎鼎的马天王,他出名比三猴子还早几年。马天王好上别的女人后,同她离了婚。可也没有人敢同她好,怕马天工找麻烦。后来马天王骑摩托车撞死了,不知为什么,她仍没有找人。不过她开酒店也没人敢欺负她,她娘家有好几个哥哥。

白秋说,其实马天王我也听说过。有人说马天王的哥哥就是城关派出所的马所长?那会儿社会上的事我不清楚,连他马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叫马有道,现在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了。老虎说。

白秋又说,芳姐说公安的老找她们酒店的麻烦,马有道这个情面都不讲?

老虎哼哼鼻子,说,马有道是个混蛋,哪看她是弟媳­妇­?还想占她的便宜呢!芳姐恨死他了。

白秋本想再打听一些芳姐的事,但怕老虎看出什么,就忍住了。这事说来到底不好听。他也不准备再上芳姐那里去。这几天一想起自己同芳姐那样,心里就堵得难受。

他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找个办法去报复三猴子和马有道。要不是这两个人,他这一辈子也是另一个活法了。其实在里面三年,他没有想过出来以后要做别的事,总是想着怎么去报复这两个人。

喝了一会儿茶,老虎说,反正快到晚饭时间了,­干­脆到桃花酒家去喝几杯吧,芳姐正要找你哩。白秋不想去,就说,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老娘要我早点回去有事哩。两人这就分手了。

晚上,白秋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反正完了,父母也别指望他什么了。他今后要做的事就是复仇!复仇!他设计了许多方案,往往把自己弄得很激愤。可冷静一想,都不太理想。

夜深了,他却想起了芳姐。那天晚上同芳姐的事情简直是稀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同女人睡觉,一切都在慌乱之中。现在想来,芳姐没有给他特别的印象,只有那对雪白的大Ru房,劈头盖脑地朝他晃个不停。

白秋心里躁得慌,坐了起来。屋里黑咕隆咯,可芳姐的Ru房却分明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受不了啦,起身穿了衣服出门了。

已经入冬,外面很冷,白秋跑了起来。县城本来就不大,晚上又不要让人,一下就到芳姐楼下了。他径直上了三楼,敲了门。谁呀?芳姐醒了。他不作声,又敲了几声。谁呀?声音近了,芳姐像是到了门背后。白秋有些心跳了,声音也颤了起来,说,是我,白秋。

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扣着安全链。见是白秋,芳姐马上睁大了眼睛,稀里哗啦摘下铁链,手伸了过来。

白秋一进屋,芳姐就忙替他脱衣服,说,快上床,这么冷的天。芳姐把手脚冰凉的白秋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喊个不停,边喊边问冷不冷。白秋只是喘着粗气,也不答话,手却在芳姐身上乱抓起来。芳姐就用她那温润的小嘴衔着白秋的耳垂儿,柔柔地说,好弟弟别急,好弟弟别急,慢慢来慢慢来,让芳姐好好教你,芳姐会叫你离不开她的……

白秋在芳姐那里一睡就是一个星期,一日三餐都是芳姐从酒家送来。芳姐很会风情,叫他销魂不已。但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心里便说不出的沮丧,甚至黯然落泪。他好几次起身要离开这里,却又觉得没有地方可去。

这天清早醒来,白秋说想回家去。芳姐很是不舍。白秋忍了半天才问,我们的事别人会知道吗?芳姐说,你我自己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怎么?你怕是吗?白秋说,怕有什么怕的?只是……白秋说了半句又不说了。芳姐就抚摸着白秋说,马天王死了五年了,这五年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男人。我等到你这样一个­棒­男人,是我的福气。但我到底比你大十来岁,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要面子,我不会让人知道我们的事。

白秋枕着芳姐的胸脯问,芳姐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好呢?

芳姐妩媚一笑,说,刚见到你时,一眼就见你真的很帅。但只当你是小弟弟,没别的心思。再说,你是老虎的兄弟,我也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不瞒你说,老虎这人我是不喜欢的。我要用他对付烂仔和公安,他来了我就逢场作戏,让他喝一顿了事。那天你喝得醉如烂泥了,他们那些人都不可能留下来看着你,就只有我了。我让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守着你,用热毛巾为你敷头。我死死望着你,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没有别人在场,我偷偷舔了舔你的嘴­唇­。这下我像着了魔,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也就不顾那么多,叫来出租车,把你送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人把你从下面一口气背上三楼的。我一辈子还没有背过这么重的东西啊。

白秋很是感动,撑起身子望了一会儿芳姐,伏下去吻了她。芳姐也激动起来,咬着白秋的嘴­唇­热烈地吮着。白秋想自己真的很爱这女人了。但他很清楚,知道这种事是见不得天日的。爱情是势利的,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某些有地位有脸面的大人物身上,说不定会成为爱情佳话流传千古,而发生在他苏白秋身上,只能是鬼混!

白秋要起床,芳姐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来。她说,我先起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芳姐刚穿好一件羊毛衫,白秋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空辘辘的味道,忍不住一把抱住芳姐。芳姐不再去穿衣,停下手来搂着白秋。白秋将手伸进芳姐怀里,轻轻地抚摸。芳姐的Ru房丰满而酥软,这几天白秋总是抚摸着它们。它们时而叫他激动万分,逗得他很雄壮地做着非常快人的事情;时而叫他安详无比,催他沉入深深的梦乡。

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芳姐浑身颤抖了起来。白秋正要问她是不是很冷,感觉脸上一阵温热。芳姐在流泪。白秋马上把她拥进被窝里,一边亲着她,一边脱了她的衣服。

白秋尽情地甜蜜了一回,就摸着芳姐的Ru房,酣然入睡了。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了。芳姐在床头放了一张字条:

秋:

我过去了。你睡得很好看,像个孩子。你休息好了就回去看看吧。我留了一个钥匙在桌上,我随时都等着你来。吻你的嘴­唇­和鼻子!

白秋把钥匙放进口袋,心便跳了一下。

白秋出了门,猛然想起要经过白一家门口,就转身绕了道。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反正不想从她家门口走。想到自一,他无端地感到胸口发问。

回到家里,已是十二点钟了。妈妈问他这几天哪里去了,叫妈妈好担心。白秋说,你不用担心,死不了的。爸爸黑着脸,说,问你一句,你就是这个口气。你成天在外面混,硬是要再进去一回才心甘是吗?这话惹火了白秋,他吼道,你还想送我进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不就是嫌我扫了你们的面子吗?我不高兴呢,就这么玩一天算一天;高兴了呢,就去做个什么事情。我要是做起事来,五年之内不发大财,不捞个政协委员的帽子戴戴,我就不是人!

白秋说完,就自个儿进厨房找东西吃去了,也不顾父母气成什么样子。

吃了碗饭,白秋坐下来看电视,旁若无人的样子。没有好的节目,他便将台换来换去。两位老人坐在一边,像两只受了惊的老猫。白秋猛然想起自己一个小时之前还沉醉在温柔之乡,而真实的世界却是在这里!他觉得很没有意思,丢掉手中的遥控器,进了房里,蜷到床上去了。

父亲望着儿子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呆滞而灰暗。他一直想心平气和地同儿子说说话,可话一出口就变味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儿子,心里有些后悔。他的确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似乎自己的观念、思维、语言和表达方式都已属于另一个时代了,他无法同这个陌生的世界交流了。

这天下午,白秋来到上次同老虎吃蛇的馆子,老板龙小东很客气地招呼他。白秋问有没有活蛇,想买一条。龙小东觉得奇怪,问他买活蛇­干­什么?苏老弟自己也开馆子?白秋笑道,哪里。我是想自己回去做了吃。只要你这里弄蛇­肉­,我就是以后开了馆子也不会弄的。做朋友啊,就不要抢朋友的生意是不是?龙小东拍拍白秋的肩膀,说,老弟够意思!这蛇算我送了!说着就叫师傅捉了一条大活蛇来。白秋硬要过秤付钱,说,这不行这不行。说不定我吃上瘾了,天天要来买,我怎么好意思?这么一说,龙小东才勉强收了钱。

当夜,白秋睡到凌晨两点多钟,爬了起来,提着蛇出了门。他来到天霸酒家门前,将蛇从门傍的花窗放了进去。然后径直去了芳姐那里,悄悄开了门。他钻进被窝,芳姐才惊醒,喜得她欢叫起来。

第二天中午,天霸酒家的吧台下面钻出一条蛇来,吓得几个小姐尖叫起来,慌慌张张爬到吧台上。客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蛇向厅中央逶迤而来。全场大惊,纷纷夺路而逃。厨房师傅跑了出来,壮着胆子想去打,那蛇又出了大门,向街上爬游。街上人见了,哄地散到一边。立即有许多人远远地围着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后生捡了石头去打,手法又不准。一会儿,那蛇就钻进下水道里去了。人们半天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不多时,很多人都知道天霸酒家钻出一条蛇来,有说从吧台出来的,有说从服务员被窝里出来的,还有说从酱油缸子里钻出来的。

次日上午十点多钟,天霸酒家浸药酒的大酒缸后面又爬出一条蛇来。这时还没有客人,只把一个服务员吓瘫在地上起不来。厨房师傅这回毫不犹豫,­操­起棍子就朝蛇头打去,几下就把那蛇打死了。大家都说是昨天跑了的那条蛇。里面搞得闹哄哄的,门口便挤了许多人。有人就说,蛇是灵物,昨天来了,今天又来,只怕有怪。今天三猴子自己在场,听人这么说,他将眼一横,吼道,少讲些鬼话!今天我吃了这条蛇,看有没有怪!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这天中午和晚上的客人却少了许多。三猴子叫师傅炖了这条蛇,自己同红眼珠他们几个兄弟喝了几杯。三猴子有意张扬,说这清炖蛇的味道真好,汤特别鲜美。

第三天,三猴子自己一早就到了酒家。他心情不好,龙睛虎眼的样子,说,我就要看是不是硬出鬼了。那条蛇叫我一口一口地嚼碎了,看它是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他坐在厅中间抽了一会儿烟,发现墙角边那两张圆桌面子,就叫来服务员,骂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昨天讲了,叫你们把那两张桌面收到里面去,就是没人收!两个服务员就低着头,去捡桌面。两人刚拿开桌面,立马叫了起来。一位服务员倒了下来,叫桌面压着,全身发软。

墙角蜷着一条大蛇!

三猴子脸都吓青了。厨师跑了出来,手脚抖个不停。三猴子叫厨师快打快打!厨师只是摇头,不敢近前。半天才说,我完了,我完了。三猴子怔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跑出去了,自己也忙跑了,感觉脚底有股冷嗖嗖的­阴­风在追着他。

外面早围了许多人。厨师一脸死气,说,我只怕要倒霉了。蛇明明是我昨天打死的那条,我们还吃了它。今天它怎么又出来了呢?厨师说着就摸着自己的喉头,直想呕吐。这回三猴子不怪别人说什么了,他不停地摸着肚子,好像生怕那里再钻出一条蛇来。

一位民警以为出了什么事,过来问情况。一听这怪事,就严肃起来。不要乱说,哪会有这种事?说罢就一个人进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出来了,说,哪有什么蛇?鬼话!

三猴子和厨师却更加害怕了。刚才大家都看见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呢?民警哄了一阵,看热闹的人才慢慢散了。

三猴子的脸还没有恢复血­色­。他叫厨师同他一道进去看看。厨师死活都不肯,说他不敢再在这里­干­了,他得找个法师解一解,祛邪消灾。服务员们更是个个哭丧着脸,都说要回去了,不想­干­了。她们惦记着自己放在里面的衣服,却又不敢进去取,急死人了。

不几天,天霸的怪事就敷衍成有校有叶的神话了,似乎白河县城的街街巷巷都弥漫着一层令人心悸的迷雾。有一种说法,讲的是三猴子作恶太多,说不定手上有血案,那蛇定是仇人化身而来的。

天霸关了几天之后,贴出了门面转租的启事。白秋找老虎商量,说他想接了天霸的门面。老虎一听,说,白秋你是不是傻了?天霸的牌子臭了,你还去租它?白秋说,人嘛,各是各的运气。他三猴子在那里出怪事,我苏白秋去­干­也出怪事?不一定吧!我同三猴子不好见面,拜托你出面。既然牌子臭了,你就放肆压价。老虎见白秋硬是要租这个门面,就答应同三猴子去谈谈。

因为再没有别的人想租,老虎出面压价,很快就谈下来了。半个月之后,天霸酒家更名天都酒家,重新开张了。老虎在县城各种关系都有,请了许多人来捧场。这一顿反正是白吃,一请都来了。白秋请了在县城的所有同学,差不多也都到了,只是朱又文没来。就有同学说朱又文不够朋友。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搭帮他老子,捞了个银行工作吗?听说他老子马上要当副县长了,今后这小子不更加目中无人了?白秋笑笑,说,不要这么说,人家说不定有事走不开呢?

龙小东不请自到,放着鞭炮来贺喜。他拍拍白秋的肩膀,说,苏老弟,大哥我佩服你!你不像三猴子,他妈的不够意思!说着又捏捏白秋的肩头,目光别有意味。白秋就拉了拉他的手,也捏了捏。两人会意而笑。

三猴子也来了,他是老虎请来的。三猴子进门就拱手,说老虎兄弟,恭喜恭喜!老虎迎过去,握着三猴子的手说,你得恭喜我们老板啊!说着就叫过白秋。

三猴子早不认识白秋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高出他一头壮实汉子。三猴子脸上一时不知是什么表情,白秋却苦无其事,过来同他握了手,说感谢光临。

三猴子坐不是立不是,转了一圈就走了,饭也没吃。白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天都酒家头几天有些冷清,但白秋人很活泛,又有芳姐指点,老虎又四处拉客。过不了几天,生意就慢慢好起来了。

白秋名声越来越大,县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都酒家的白秀才。又有在里面同他共过患难的兄弟出来了,都投到他的门下。城里烂仔有很多派系,有些老大不仁义,他们的手下也来投靠自秋。白秋对他们兄弟相待,并没有充老大的意思。他越是这样,人家越是服他。老虎名义上带着一帮兄弟,可连老虎在内,都听白秋的。

白秋花三天工夫就钓上了秀儿。秀儿认不得他,同他上过床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几年前废了三猴子的那个人。秀儿吓得要死,赤­祼­­祼­坐在床上,半天不知道穿衣服。这女人大难临头的样子,将两只丰满的Ru房紧紧抱着,脸作灰­色­,说,我完了,三猴子要打死我的。你也要倒霉的。白秋揉着秀儿的脸蛋蛋,冷笑说,不见得吧。

白秋觉得这秀儿真的韵味无穷,事后还很叫人咀嚼。但他只同她玩一次就不准备来第二次了。他不想让芳姐伤心,只是想刺刺三猴子。想起芳姐,他真的后悔不该同秀儿那样了。是否这样就算报复了三猴子呢?真是无聊!

一天,秀儿亡命往天都跑,神­色­慌张地问白秋在吗?白秋听见有人找,就出来了。秀儿将白秋拉到一边,白着脸说,三猴子说要我的命。他的两个兄弟追我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在门外候着哩。白秋叫秀儿别怕,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出去了。白秋站在门口一看,就见两个年轻人靠在电线杆上抽烟。白秋走过去,那两个人就警觉起来。见白秋块头大,两人递了眼­色­就想走。白秋却笑呵呵地,说,兄弟莫走,说句话。我是白秀才,拜托两位给三猴子带个话。秀儿我喜欢,他要是吓着了秀儿,会有人把他的蔫茄子摘下来喂狗!

当天晚上,白秋专门叫老虎和几个兄弟去秀儿唱歌的金皇后歌舞厅玩,他知道那是三猴子也常去的地方。果然三猴子同他的一帮兄弟也在那里。秀儿点唱时间,白秋同她合作了一首《刘海砍樵》,有意改了词,把“秀大姐,你是我的妻罗呵”唱得山响。秀儿唱完了,白秋就搂着秀儿跳舞,两人总是面贴着面。三猴子看不过去,带着手下先走了。

白秋觉得不对劲,就对老虎说,你告诉兄弟们,等会儿出去要小心。

大家玩得尽兴了,就动身走人。白秋料定今晚会有事,就带着秀儿一块儿走。果然出门不远,三猴子带着人上来了。老虎拍拍白秋,说,你站在一边莫动手,兄弟们上就是了。老虎上前叫三猴子,说,我的面子也不给?三猴子手一指,叫道,你也弄耍老子!老虎先下手为强,飞起一脚将三猴子打了个踉跄。混战就在这一瞬间拉开了。老虎只死死擒着三猴子打,三猴了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哪是老虎的对手?白秋在一边看着,见自己的人明显占着优势。眼看打得差不多了,白秋喊道,算了算了!两边人马再扭了一阵,就放手了。白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说,我们兄弟做人的原则是:不惹事,不怕事。今天这事是你们先起头的,我们想就这么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今后谁想在我们兄弟面前充爷爷,阔了他!

三猴子还在骂骂咧咧,却让他的兄弟们拉着走了。老虎听三猴子骂得难听,又来火了,想追上去再教训他几下。白秋拉住他,说,他这是给自己梯子下,随他去吧。

秀儿还在发抖。老虎朝白秋挤挤眼,说,你负责秀儿安全,我们走了。

白秋要送秀儿回去,秀儿死活不肯,说怕三猴子晚上去找麻烦。女人抖抖索索的,样子很让人怜。白秋没办法,只好带她上了酒家。刚一进门,秀儿就瘫软起来。白秋便搂起她。这女人就像抽尽了筋骨,浑身酥酥软软的。白秋将秀儿放上床,脖子却被女人的双臂死死缠住了。女人的双臂刚才一直无力的搭拉着,此时竟如两条赤链蛇,叫白秋怎么也挣不脱。

女人怪怪地呻吟着,双手又要在白秋身上狂抓乱摸,又要脱自己的衣服,恨不能长出十只手来。

白秋心头翻江倒海,猛然掀开女人。女人正惊愕着,就被白秋三两下脱光了。

暴风雨之后,白秋脸朝里面睡下,女人却还在很风情地舔着他的背。白秋心情无端地沮丧起来。他想起了芳姐,心里就不好受。他发誓同秀儿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晚上,白秋去芳姐那里。门却半天开不了,像是从里面反锁了。白秋就敲门,敲了半天不见动静,就想回去算了。正要转身,门却开了。芳姐望着白秋,目光郁郁的。白秋心想,芳姐一定怪他好久没来了。他进屋就嬉皮笑脸的样子,抱着芳姐亲了起来。芳姐嘴­唇­却僵僵的没有反应。白秋说,怎么了嘛!芳姐钻进被窝里,说,你有人了,还记得我?还为人家去打架!

白秋这就明白是怎么口事了,心里歉歉的。但他不想说真话,就说,你知道的,三猴子是我的仇人,不是三猴子,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了。三猴子太霸道,凡是同他好过的女人,别人沾都沾不得,这些女人也就再没有出头之日。我就是要碰碰秀儿,教训一下他,免得他再在我面前充人样。我和秀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同她一块跳跳舞,有意刺激一下三猴子。

芳姐不信,说,人家是县里两朵半花中的一朵啊,你舍得?我又算什么?

白秋死皮赖脸地压着芳姐,在她身上一顿乱吻。吻得芳姐的舌头开始伸出来了,他才说,我就是喜欢芳姐!芳姐就笑了,说,是真的吗?你就会哄人!白秋说,是不是真的,你还不知道?芳姐就轻轻拍着白秋的背,像呵护着一个孩子。

白秋伏在芳姐胸脯上摩婆着,心里很是感慨。出来这一年多,他在这女人身上得到过太多的温存。他同芳姐的感情,细想起来也很有意味。当他在芳姐身上做着甜蜜事情的时候,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因为他高大而壮实;当他枕着芳姐的酥胸沉睡或说话时,他又像一个孩子,因为芳姐比他大十一岁。他俩在一起,就这么自然而然不断地变换着感觉和角­色­,真有些水|­乳­交融的意思。白秋在一边独自想起芳姐时,脑海里总是一个敞开胸怀作拥抱状的女人形象,他感觉特别温馨,特别醉人。

白秋知道马有道好­色­,就问老虎,手中有没有马有道的把柄。老虎有些顾虑,怕弄不倒这个人。白秋说,不弄倒这个人,我死不瞑目!我也不想栽他的赃,只是看有没有他的把柄。

老虎说,这人既贪财,又好­色­。贪财你一时搞他不倒,好­色­倒可以利用一下。去年香香找到我,说有个姓李的男人玩了她不给钱,只说有朋友会付的。但是没有人给。她过后指给我看,我见是马有道。我想一定是有人请客,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没有给香香付钱。马有道当副局长以后,不太穿制服,香香又不认得他。我只好同香香说,这个姓李的是我一个朋友,就算我请客吧。这马有道同香香玩过之后,对香香还很上心,常去找她。总不给钱,又耽误人家生意,香香也有些烦躁。但碍着我的面子,只好应付。

白秋听了拍手叫好,说,下次他再来找香香,你可以让香香通个信吗?

老虎说,这当然可以。说罢又玩笑道,香香你也可以找她哩,这女人对你可有真心哩。

白秋脸红了,说,你别开我的玩笑了。自从去年我们同香香吃了顿饭,我再没见到过她哩。这女人的确会来事。

老虎仍有些担心,说,马有道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了,有谁敢下手?再说这么一来,把香香也弄出来了。

白秋说,香香我们可以想办法不让她吃苦。只要她愿意,今后就不再­干­这种事了,可以到我天都来做服务员。抓人我也可以负责,总有人敢去抓他的。

原来,城关派出所的副所长老刘,同马有道共事多年,有些摩擦。马有道升副局长后,没有推荐老刘当所长,而是从上面派了人来。老刘对马有道就更加恨之人骨了。白秋回来后,有天老刘碰到他,专门拉他到一边,说,当年送你劳教,全是马有道一手搞的。所里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么做,马有道要巴结三猴子在地公安处的姐夫,一定要送你去。马有道他妈的真不是东西,领导就是看重这种人。他也别太猖狂,这么忘乎所以,迟早要倒霉的。白秋相信老刘的话。见老刘那激愤的样子,白秋就猜想他巴不得早一天把马有道整倒。

十多天之后,县里传出爆炸­性­新闻:县公安局副局长马有道在宏达宾馆嫖娼,被城关派出所当场抓获。听说县有线电视台的记者周明也跟了去,将整个过程都录了像。周明时不时弄些个叫县里头儿脸上不好过的新闻,领导们说起他就皱眉头。宣传部早就想将他调离电视台,但碍着他是省里的优秀记者,在新闻界小有名气,只好忍着。

人们正在议论这事是真是假,省里电视台将这丑闻曝了光。小道消息说,这中间还有些曲折。说是分管公安的副县长朱开福批评了周明,怪他不该录像,损害了公安形象。我们­干­部犯了错误,有组织上处理,要你们电视台凑什么热闹?他还要周明交出录像带。周明被惹火了,说,到底是谁损害了公安形象?他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索­性­把录像带送到了省电视台。省台的人都很熟,对他明说,这类批评­性­报道最不好弄,搞不好就出麻烦。周明便大肆渲染了朱开福的混蛋和个别县领导的袒护。省台的朋友也被说得很激愤了,表示非曝光不可,杀头也要曝光!

马有道在省电视台一亮相,就算彻底完了。他立即被开除党籍,调离公安战线。县委还决定以此为契机,在全县公安战线进行了一次作风整顿。朱开福在会上义正词严的样子,说,一定要把纯洁公安队伍作为长抓不懈的大事。不论是谁,不论他的后台有多硬,只要他胆敢给公安战线抹黑,就要从严查处,决不姑息!

白秋将这事做得很机密,可过了一段,还是有人知道了。大家想不到马有道英雄一世,最后会栽在白秀才手里。马有道平时口碑不太好,人们便很佩服白秋。

社会上的各派兄弟对他更是尊重。有人提议,将各派联合起来,推选一个头儿。这天晚上,各派头儿在城外河边的草坪上开会。白秋是让老虎硬拉着去的。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是哪个派的头儿,只是拥有一些很好的兄弟。但白秋一去,大家一致推选他做头。三猴子没有来,说是生病了,他们那派来的是红眼珠。红眼珠做人乖巧些,同白秋在表面客套上还过得去。他见大家都推举白秋,也说只有白秋合适些。

白秋却说,感谢各位兄弟的抬举。但这个头我不能当,我也劝各位兄弟都不要当这个头。白秋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明白。有人还怪他怎么一下子这么胆小了。

白秋说,我讲个道理。大家在社会上混,靠的是有几个好兄弟。我们若有意识地搞个组织,要是出了个什么事,公安会说我们是团伙,甚至是黑社会。这是要从重处理的。我们自己就要聪明些,不要搞什么帮呀派呀。只要朋友们贴心,有事大家关照就行了。不是我讲得难听,兄弟们谁的ρi股上没有一点屎?要是搞个帮派,不倒霉大家平安,一倒霉事就大了,这个当头的头上就要开花!我反正不当这个头。不过有句话,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我今后有事拜托各位的话,还请给我面子。

于是这次草坪会议没有产生盟主。尽管白秋死活不就,但这次碰头以后,他还是成了城里各派兄弟心目中事实上的领袖。只是没有正式拜把,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兄弟们的推崇并没有给白秋带来好的心情。三猴子和马有道他都报复过了,这也只是让他有过一时半刻的得意。他现在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奈。想命运竟是这般无常!人们公认的白河才子,如今竟成了人们公认的流氓头子!想着这些,白秋甚至憎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了。他想假如自己愚鲁无知,就会守着这龙头老大的交椅耀武扬威了,绝无如此细腻而复杂的感受。但他毕竟是苏白秋!

白秋的天都酒家生意很红火。晚上多半是兄弟们看店子,他总是在芳姐那里过夜。只是时时感到四顾茫然。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同芳姐不会长久的。毕竟不现实。但芳姐的温情他是无法舍弃的。芳姐不及秀儿漂亮,可他后来真的再也没有同秀儿睡过觉。秀儿也常来找他,他都借故脱身了。只要躺在芳姐的床上,他就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醉心甜蜜事情了,他总是在芳姐的呢哺中昏睡。似乎要了结的事情都了结了,是否以后的日子就是这么昏睡?

白秋时不时回家里看看,给妈妈一些钱,或是带点东西回去。妈妈见白秋正经做事了,心也宽了些。他同妈妈倒是有些话说了,同爸爸仍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回猛然见爸爸腰有些驼了,胡子拉碴,很有些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沉了一下,想今后对爸爸好些。可一见爸爸那­阴­着脸的样子,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去了芳姐那里。路过白一家门口,又听见白一在弹那只无名的曲子。他禁不住停了下来,感觉身子在一阵一阵往下沉。犹豫了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正好是白一爸爸开的门,笑着说声稀客,脸上的皮­肉­就僵着了。白一听说是白秋,立即停下弹琴,转过脸来。白一脸有些发红,说,白秋哥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玩呢?白一爸爸就说,白秋是大老板了,哪有时间来陪你说瞎话?

白秋听了瞎话二字,非常刺耳,就望了眼白一。白一也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低了一下头,又笑笑地望着白秋。

白秋总是发生错觉,不相信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原是一片漆黑。

说了一会儿闲话,白一爸爸就开始大声打哈欠。白秋就告辞了。

一路上就总想着白一的眼睛。他想这双眼睛是最纯洁的一双眼睛,因为它们没有看见过这个肮脏的世界。似乎也只有在这双眼睛里,白秋还是原来的白秋。

这个晚上,芳姐在他身下像只白­嫩­的蚕,风情地蠕动着,他的眼前却总是晃动着白一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又什么都能透穿的眼睛!

他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娶白一!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水一般从窗户漫进来,白秋恍惚间觉得自己飘浮在梦境里。芳姐睡着了,丰腴而白­嫩­的脸盘在月光下无比温馨。白秋感觉胸口骤然紧缩一阵。心想终生依偎着这样一个女人,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可是这样的月光,又令他想起了白一。白一多像这月光,静谧而纯洁。

自己配和白一在一起吗?既然已经同芳姐这样了,还是同这女人厮守终身吧。白秋想到这一层,突然对芳姐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无意间亵读了芳姐。他想自己既然要同芳姐在一起,就不能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正想着这两个女人,父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父亲佝偻着腰,一脸凄苦地在那窄窄的蜗居里走动,动作迟缓得近于痴呆。父亲现在很少出门了,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前,老人家喜欢背着手在外面散步,逢人便慈祥地笑。现在老人家怕出门了,怕好心的人十分同情地同他说起他的儿子。

白秋似乎第一次想到父亲已是这般模样了,又似乎父亲是一夜之间衰老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声。芳姐醒了,问,你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说着就爱怜地搂了白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呵护着孩子。白秋闭上眼睛,佯装入睡。心里却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声爸爸。今后一定对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别人怎么说可以不顾及,但必须慢慢劝顺了父母。再也不能这么荒唐了,非活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可,让人刮目相看,叫父母有一分安慰!

第二天,白秋同芳姐起得迟。白秋洗了脸,猛然记起昨天酒家厨房的下水道堵了,还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说声,早饭也不吃就走了。也许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白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见了熟人,他便颔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见朱又文等在那里。白秋就玩笑道,朱行内今天怎么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说,老同学别开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帮忙哩。说着就拖着白秋往一边走。

是你在开玩笑哩,你朱先生还有事求我?白秋说。

朱又文轻声说,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枪被人偷了,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来一定要挨处分。

白秋说,你真会开玩笑。你爸爸是管公安的副县长,丢了枪还用得着找我?那么多刑警­干­什么吃的?

朱又文说,这事我知道,请你们道上的朋友帮忙去找还靠得住些。这事我爸爸暂时还不敢报案哩。

白秋本来不想帮这个忙,因朱又文这人不够朋友。但朱又文反复恳求,他就答应试试。

白秋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给爸爸买了两瓶五粮液酒,说,爸爸你今后不要喝那些低档酒,伤身子。要喝就喝点好酒,年纪大了,每餐就少喝点。

爸爸点头应了几声嗯嗯,竟独自去了里屋。儿子已很多年没有叫他了,老人家觉得喉头有些发梗,眼睛有些发涩。

妈妈说,白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会流眼泪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经做事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高兴。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

白秋也觉得鼻子里有些发热,但不好意思哭出来,笑了笑忍过去了。

这几天芳姐觉得白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老是苦着脸,话也特别多。他总说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我们今后一定会垄断白河县的餐饮业。见白秋口口声声说我们,芳姐很开心,就说,我们这我们那,我们俩的事你想过吗?芳姐也早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了,只一心想同白秋厮守一辈子。白秋听芳姐问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脸蛋儿,说,放心吧,反正我白秋不会负人,不负你,不负父母,不负朋友。我在父母面前发过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个样子来。

几天以后,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来,在自家阳台上发现了丢失的手枪。

白秋那天只同一个兄弟说过一声,让他去外面关照一声,谁拿了人家的枪就送回去。事后他再没同谁说过这事,也没想过枪会不会有人送回来。他并不把这事大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丢失的枪,他也不知道。他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来酒家办婚宴,他同大伙儿在做准备。尽管很忙,他还是同爸爸妈妈说了,晚上回去吃晚饭,只是得稍晚一点。他想陪父亲喝几杯酒。他问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块回家去吃餐饭?芳姐听了高兴极了。白秋还从未明说过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种暗示。但她不想马上去他家,就说,我还是等一段再去看他们老人家吧。现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天下午,刑警队来人带走了白秋。老虎和红眼珠也被抓了起来。

原来,朱开福见自己的枪果然被送了回来,大吃了一惊。他同几个县领导碰了下头,说,黑社会势力竟然发展到这一步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还了得?

预审一开始,白秋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该帮朱开福找回手枪。他很愤怒,骂着政客、流氓,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从预审提问中,白秋发现他们完全把他当成了白河县城黑社会的头号老大,而且有严密的组织,似乎很多起犯罪都与他有关,还涉嫌几桩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无疑。

总是在黑夜里,他的关押地不断地转移。他便总不知自己被关在哪里。过了几个黑夜,他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了。车轮式的提审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脑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复设计过的那些美事,这会儿也没有心力去想起了。终日缠绕在脑海里的是对死亡恐惧。他相信自己没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他往死里推。他的辩白没有人相信。

不知过了多少天,看守说有人来看你来了。他想象不出谁会来看他,也不愿去想,只是木然地跟着看守出去。来的却是泪流满面的芳姐。就在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动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这女人结婚!

芳姐拉着白秋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芳姐憔悴了许多,像老了十岁。

白秋见芳姐总是泪流不止,就故作欢颜,说,芳姐你好吗?

芳姐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呆呆望着白秋,半天才说,我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他们打你了吗?

白秋说,没什么哩。反正是天天睡觉。这是哪里?

听芳姐一说,才知自己是被关在外县。他被换了好几个地方,芳姐就成天四处跑,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费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着这个痴情的女人,鼻子有些发酸。

芳姐说,我去看了你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不像样子了。你妈妈只是哭,说那天你说回去没回去。可怜你父亲,眼巴巴守着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总是说你这辈子叫他害了。我陪了两位老人一天,又急着找你,就托付了我店里的人招呼他们二老。白秋听着,先是神­色­戚戚,马上就泪下如注,捶着头说自己不孝。芳姐劝慰道,你别这样子,我知道你没有罪,你一定会出去的。他们不就是认钱吗?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会照顾老人家,等着你出来。

自从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对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想到爸爸原来并没有错。他老人家只是为了让儿子变好,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教育或者惩罚。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轻信。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按他在课堂上教的那样去做。结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来越体会到,父亲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则,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摹然回首,发现一切早不再是他熟捻的了。爸爸为自己害了儿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没有做错!白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习惯理­性­思维了,总希望按他认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这是一个想不清楚的死结,只能让爸爸痛苦终身。按爸爸的思维方式,他会碰上太多的死结,因而爸爸的晚年会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准备再责怪这样一位善良而独孤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个大孝子。可他担心自己只怕出不去。说不定芳姐白白拼尽了全部家产,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说,告诉你,三猴子死了,同人家打架打死的。他终于得到报应了。

白秋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没有意思了。我现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妈妈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泪,脸上微露喜­色­,说,白秋,我们有孩子了。芳姐说着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问,你想要这孩子吗?白秋忙点头,要要,一定要。芳姐终于笑了,拉着白秋的手使劲地揉着。

探视时间到了,芳姐眼泪又一滚下来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万一出去不了,请她一定拿他的钱买一架钢琴送给白一。但怕芳姐听了伤心,就忍住了。

夜里,白秋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一些日子,他本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对死亡也不再恐惧了。可今天见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面的阳光了。他很想马上能够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刚一睡着,咣当咣当的铁门声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间,他听得来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场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开着雪一样白的花。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被押着在芦苇地里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抢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总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着芳姐一块儿去追自己,却怎么也走不动。又见白一无助地站在那里哭,眼泪映着阳光,亮晶晶地刺眼。枪响了,他看见自己倒下去了。惊起一群飞鸟,大团大团芦花被抖落了,随风飘起来。天地一片雪白。

《没这回事》

史济老人吃了早饭,闲步往明月公园去。老人身着白衣白裤,平底力士鞋也是白的,很有几分飘逸。又是鹤发美髯,优游自在,更加宛若仙翁。只要天气好,老人都会去明月公园,同一帮老朋友聚在来鹤亭,唱的唱戏,下的下棋,聊的聊天。史老喜欢唱几句京戏,倒也字正腔圆,颇显功底。

来鹤亭在公园西南角的小山上,四面都有石级可登。山下只能望其隐约,“檐欲飞。史老不慌不忙,抬级而上。行至半山,只觉风生袖底,清爽异常;再上十来级,就望见来鹤亭的对联了:

双鹤已作白云去

明月总随清风来

快要上亭,就听得有人在唱《斩黄袍》: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寡人一(也)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他听得出这唱着的是陈老,拉二胡的一定是刘老了。那么郭姨十有八九还没有到。

常到这里玩的只有郭姨郭纯林是行家,她退休前是市京剧团的专业琴师,拉了几十年的二胡。去年郭姨在来鹤亭头次碰上史老,她说自己平生一事无成,守着个破二胡拉了几十年。史老说,最不中用的还是我,如今我七十多岁了,根本记不起自己一辈子做过什么事。你到底还从事了一辈子的艺术工作啊!郭姨笑了起来,说,还艺术?老百姓都把拉琴说成锯琴。我们邻居都只说我是京剧团锯琴的,把我同锯木头相提并论,混为一谈!您老可不得了,大名鼎鼎的中医,又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史老连忙摆手。

果然是陈刘二老在搭档。陈老见他来了,朝他扬扬手,仍摇头晃脑唱着。刘老则闭目拉琴,似乎早已神游八极了。史老同各位拱手致意,便有人起身为他让座。他客气地抬手往下压压,表示谢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郭姨真的还没有到。史老心中不免快快的。

我哭一声郑三弟,我叫、叫、叫、叫、叫一声郑子明

呐。寡人酒醉将(呃)你斩,我那三弟呀!

陈老唱完了,拉琴的刘老也睁开了眼。陈老说,史老来一段?史老摇摇手,谦虚道,还是您接着来吧。刘老笑了,说,您是嫌我的琴拉得不行吧。您那搭档总是姗姗来迟啊。史老双手一拱,表示得罪了,说,哪里哪里,我这才上来,气还喘不匀哩。刘老鬼里鬼气眨了眼睛说,等您同她结婚了,有您喘不过气的时候呢!史老就指着刘老骂老不正经。

正开着玩笑,就见郭姨来了。她也是一身素白衣服,坐下来问,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刘老开玩笑来得快,说,笑您呢!笑您和史老心有灵犀,穿衣服也不约而同。年轻人兴穿情侣装,您二位赶上了。为我们老家伙们争了光呢。郭纯林笑道,刘老您只怕三十年没漱口了吧,怎么一说话就这么臭?史老摆手一笑,说,小郭别同他说了,你越说他越来劲,等会还不知他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刘老这就对着史老来了,说。您就这么明着护她了?老哥儿们都知道您会心疼老婆!老哥老姐们就大笑起来,问他俩什么时候办事,要讨杯喜酒喝。

郭姨脸红了起来,低下头来调弦。大家便笑她又不是二八姑娘,这么害羞了?

史老说,小郭你别理他们。来,我唱段《空城计》,就唱孔明那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郭姨点点头,拉了起来。史老做古正经拿开架子,开腔唱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呐)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呐)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呀)打听,打听得司(喏)马领兵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哇)谋少才能,二来是……

有郭姨拉着二胡,刘老就不拉,同几个人在一边侃气功。他喜欢侃,侃起来口吐莲花,神乎其神。几位老太太很信他的,一个劲儿点头。这边有人给史老喝彩,刘老也不忘停下来,拍着手叫一声好,再去侃他的气功。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呐)两个,我是又无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史老调儿刚落,掌声便响了起来。史老边拱手致谢,边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别信刘老那套鬼名堂。他哪知道什么气功?刘老眨眼一笑,并不理会,仍在那里眉飞­色­舞。

这会儿没有人唱了,郭姨自个儿拉着调儿,嘴里轻声哼着,很是陶醉。那边两个老哥下棋争了起来,嗓门很高,像是要动手了。大伙就转拢去看他俩,笑他俩像三岁小孩,叫他们小心别把尿争出来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啊!郭姨却像没听见那边的动静,仍只顾自个儿拉着哼着。

老哥老姐们三三两两地来,又三三两两地走了。刘老提着菜篮子要顺道买菜回去。陈老就说,你这个老奴才啊,忙了一辈子还没忙够?老了,就不要管他那么多了,还要给儿孙当奴才!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看他们把你怎么样!

刘老摇头自嘲道,我这是发挥余热啊!

史老和郭姨还没走。刘老说,你们两位老情人好好玩,我们不打搅了。我看这来鹤亭的对于要改了,如今是“双鹤已作白头来”了。

史老拱手道,阿弥陀佛,你快去买你的菜去,迟了小心你儿媳­妇­不给饭吃!

大伙儿都走了。只有些不认识的游人上来溜一下又下去了。郭姨像是一下子轻松起来,舒了口气说,清静了,清静了。

史老说,是的,到处闹哄哄的。

郭姨说,没有这么个地方,真还没个去处。

史老说,你是不是搬到我那里去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姨低下头,脸飞红云。老太太六十岁的人,不见一丝白发,看上去不到五十岁。

已是中午了,游人渐稀。天陲西望,闲云两朵。

史老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一点多。这是史家先人留下的祖居,一个小四合院,在巷子的尽头。史老进屋很轻,他知道家人都吃过了中饭,各自在午睡。

保姆小珍轻手轻脚地端来温水,让史老洗了脸,马上又端了饭菜来。儿孙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史老生活规律同他们合不上,他只顾按自己的一套过。

吃过中饭,小珍说,史叔交代我,叫您老吃了饭睡一下。

知道!史老说着,就回了自己房间。

小珍说的史叔是史老的大儿子。史老两子一女。老大史维,在市一中当教师,教历史的;二儿子史纲,继承父业,是市中医院的医生;女儿史仪最小,也在市中医院上班,是位护士。儿女们很孝顺,细心照料着史老的生活。

史老住的是紧挨中堂的正房,里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做书房兼会客室。他有十年不给人看病了,只在家修身养­性­,有兴致就写几个字。谁都弄不懂他为什么不肯看病了,只是惋惜。前些年曾传说他写过一副对联:

病起炎凉,炎凉即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

药分­阴­阳,­阴­阳总是人情,良方救人情乎?

有人向史老讨教,问他是不是作过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世道人情不可救药了。史老只是笑而不答。

史老才吃饭,不想马上就睡,推开窗户吹风。窗外是一小坪,角上有一棵大榆树,秋天便挂满了榆钱;还有芭蕉一丛,老梅数棵,错落坪间,很是随意。连着小坪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挡风,也不遮眼。凉风吹来,蕉叶沙沙,梅树弄姿。史老喜欢这片小天地。在这样一个闹市,能留下这么个小天地,真是造化。史家小院原先也是当街临埠的,只是后来城市规划变了,就被挤到这个角落里来了。倒是落得清静,正好合了史老的雅意。更有这后院小坪,可以观花,可以望月。

蝉声慵懒,令人生倦。史老打了个呵欠,上床歇了。

老人家睡了一会儿起床,儿孙们各自出门了。他便去厨房,想倒水洗脸。小珍听得动静,忙跑了过来,说,爷爷等我来。他也不多讲,由着小珍去倒水。

洗了脸,感觉很爽快。他甩着手,蹬着腿,扭着腰,回到房里,铺纸泼墨。老人家每天下午都是如此,从不间断。时间也没限定,当行当止,全凭兴致。只是所写字句必求清新古雅。时下流行的语言,老人总觉得写起来没­精­神。这时,他想起明月公园的一副对联,便信手写下了:

青山从来无常主

平生只需有闲情

写罢抬手端详片刻,又写道:

老朽向有附庸风雅之句:后庭有树材不堪,一年一度挂榆钱。秋来借取几万金,问舍求田去南山。同好见了,戏言诗是好诗,只是不合时宜。南山寸土寸金,非达官显富休想占其一席。我便又作打油诗自嘲:南山有土寸寸金,谁人有钱谁去争。我辈只谈风与月,黄卷三车与儿孙。古人有云:山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明月公园之联,正古人高情也!

搁笔细细审视,不免有些得意。史老总是很满意自己的随意挥洒之作,少了些拘谨和匠气。想平日来索字的人,多半是他们自己想了些句子,那些狗屁话史老很多都不太喜欢。可收人钱财,就得让人满意,他只硬着头皮笔走龙蛇。这些作品他自己往往不太如意。史老不太肯给人家写字,硬是推脱不了的,一律按标准收取润笔。标准自然是他自己定的,但也没人说贵。

过会儿孙子明明放学回来了,跑到爷爷书房,叫声爷爷好,我回来了。史老摸了摸明明的头,说,你玩去吧。哦,对了,今天是星期五,吃了晚饭让爷爷看看你的字。

明明是二儿子史纲的小孩,正上小学。史维膝下是一女儿,名叫亦可,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女儿交仪,尚是独身,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

儿孙们挨个儿回来了,都先到史老这里问声好。史老只是淡淡应着嗯。只是史仪还没有回来。

吃晚饭了,大媳­妇­秋明来请史老,说,爹,吃晚饭了。史老说,好,就来。见史老还没动身,秋明不敢再催,也不敢马上就走,只是垂手站在门口。史老收拾一下笔砚,见媳­妇­还站在那里,就说,你去吧,我就来。秋明这才轻轻转身去了。

史老走到饭厅,二媳­妇­怀玉忙过来为老人掌着椅子,招呼他坐下。史老的座位是固定的上席,这张椅子谁也不敢乱坐。史老坐下,大家才挨次人座。史老环视一圈,皱了眉头,问,怎么不见仪仪?全家大小面面相觑,不知怎么作答。亦可平时在爷爷面前随便些,她笑笑说,姑姑可能找朋友了吧!史维望望老人家,就转脸骂女儿,放肆!有你这么说姑姑的吗?史老也不说孙女什么,只道,也该打个电话回来!说罢就拿起筷子。全家这才开始吃饭。

史老只吃了一碗饭,喝了一碗汤就放碗了。史纲忙说,爸爸再吃一点?史老摆摆手,说,够了。史维马上站起来,招呼老人家去了房间。回到饭桌边,史维说,爸爸好像饭量不太好?怀玉说,是不是菜不合老人家口味?小珍一听就低了头。秋明就“说,不是怪你小珍。老人家的口味同我们不同,你得常常问问他老人家。小珍迟疑一会儿说,我不敢问。亦可怕小珍委屈,就说,不是要你去问呢,你只管家里有什么菜就做什么菜。

因是怀玉负责买菜,秋明怕女儿这话得罪了弟媳,就骂亦可,也不是你管的事!大人的事你掺什么言?又对男人说,你要问问爸爸。你是老大,爸爸高兴不高兴,你要多想着些。

大家吃了晚饭,洗漱完了,就往老人家书房去。每周的这一天,老人家都要检查亦可和明明的书法作业。两个儿子、儿媳和女儿也都会到场。

史老先看了明明的作业,只说,有长进。

亦可的字好些,颇得爷爷笔意。但老人家也只是点点头,说,还得用功。

史维、史纲便忙教训各自的小孩。亦可和明明都低着头听训。史老望望两个儿子,严厉起来,说,你们自己也一样!史维、史纲忙说是是。

秋明乖巧,指着案上老人家的新作,说,你们快看爷爷的字!

大家忙围上去,欣赏老人家今天下午的即兴之作,一片啧啧声。

史维面带惭愧,说,爸爸用墨的方法我总是掌握不了。

老人家威严地说,外行话!书法到了一定境界,技法总在其次,要紧的是道与理。必须悟其道,明其理,存乎心,发乎外。如果只重技法,充其量只是一个写字匠!

不等史维说什么,史纲凑上来说,是的是的。爸爸的书法总有一股气,发所当发,止所当止。通观全局,起落跌宕,疏密有致,刚柔相济。刚则力透纸背,柔则吴带当风……

你肚子里还有什么词?史老冷眼一瞥,说,你只知说些书上的话。

老人家再教训儿孙们几句,只让史维一个人留下,有事要说。史维便留下了,垂手站在那里。老人家让他坐下,他才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老人家半天不说什么,只在书房转来转去。史维不敢问父亲有什么事,只是望着老人家,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老人家走了好一会儿,坐下来,说,有个事情,同你说声。你母亲过世五年了,你们都很孝顺,我过得很好。但老人家有老人家的乐趣,老人家有老人家的话要说。这些你们要到自己老了才知道。我同一位姓郭的姨相好了,我想同她一起过。这郭姨你们不认得。她原是市京剧团的琴师,去年退的休,比我小十来岁。她老伴早就过世了,一个人带着个女儿过了好些年。女儿去年随女婿出国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也很孤独。这事我只同你说,你去同他们说吧!

史维顺从地说,好吧。只要你老过得顺心顺意,我们做儿女的就心安了。

老人家挥挥手,说,好了,你去吧。

史维站起来,迟疑一会儿,说,爸爸,我……想同你说说妹妹的事。

她有什么事?老人家问。

史维说,妹妹找了个男朋友,她说那男的很不错,对她很好。她想带回来让您看看。她同我说好久了,让我同您讲,请您同意。

老人家不高兴了,说,她自己怎么不同我说?这么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冷酷了,太不关心你们了?

史维忙赔不是,说,当然不是。仪仪只是……

好吧,不要说了。她要带回来就让她带回来吧!

史维说声爸爸您休息,勾着头出来了。

史老在家在外完全是两个人。同外人在一起,他显得豁达、开朗,很有涵养,只是在有些场合有点傲慢。回到家里,他就威严起来,男女老少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不说别的,一家人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架二郎腿。孝顺孝顺,以顺为孝。儿孙们凡事顺着老人家的意。仪仪原先找过一位男朋友,他老人家看不上,女儿只好不同人家好了。那男的第一次上门,忘了在史老面前的禁忌,架起了二郎腿。老人家见了,拂袖而去。

史维出来后,仪仪也回来了。史维叫她去见见爸爸。仪仪有些不敢,但还是去了。一会儿仪仪出来,问史维,哥,今天爸爸好像不高兴?史维问,怎么了,他讲你什么了?仪仪说,那倒没有,只是不太理我。史维说,老人家是这样的,由他吧。你叫二哥二嫂过来下,有个事情我们几兄妹商量一下。

史仪同二哥二嫂一起来到大哥大嫂的房间。亦可见大人有事要商量,起身回避。史家上上下下都是讲规矩的。史维对女儿说,你也留下听一下吧,你不是小孩了,参加工作的人了。大家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都睁大眼睛望着史维。

史维不马上说那事,先说些外围话。他说,史家三代之内不许分家,这是祖宗定的规矩。大家在一块过日子,都没有二心,这很难得。让老人家高兴,是我们做儿孙的共同心愿。老人家养我们,教我们,不容易。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老人家不感到幸福的话,我们做儿孙的哪有什么幸福可说?这些我们想过吗?只怕没有想过。首先是我做老大的做得不好,不怪你们。

你是说,要为老人家找个老伴?怀玉问。

史纲马上白了怀玉一眼,说,听大哥把话讲完。

史维说,怀玉说得不错。爸爸刚就同我讲了这事。他说有位郭姨,跟他很好,两人想一起过。这位郭姨去年才退休的,刚六十岁吧,原是在京剧团工作的。

大家听了你望我,我望你。亦可说,这么说她比爷爷小十多岁呀!以后爷爷过世了,我们少说还得养这位­奶­­奶­十年。再说……

你大胆!史维打断亦可的话,说,谁都巴望爷爷长命百岁,你却来咒他老人家!下次就要咒我了?!我和你娘早死了,就不要你养了!

秋明也骂道,你真不像话!爷爷最疼的是你和明明,你连明明都不如!爷爷上回过生日,明明还知道叫爷爷万寿无疆呢!二十多岁的人了,我和你爸爸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史纲夫­妇­就劝道,算了算了,亦可也是有口无心,她还是蛮懂事的。

仪仪也说,可可还是蛮懂事的,平时爷爷生气,只有她能逗得爷爷开心。

懂事!懂个鬼事!懂事能说出这种话?史维余火未消。

亦可低头认错,说,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我……我错了,辜负了爷爷平日对我的疼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家还三代同堂。也不是咒爷爷,人总有那一天的。爷爷百年以后,还有那位­奶­­奶­,我们还得在一起过。从管理学上说,这也是不科学的……

史维“啪”地拍起了桌子。秋明忙摆摆手,对男人说,你也轻点,别让老人家听见了。史维回头望望门,平息一下自己,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还管理学!你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就凭你学的那些东西,你讲得口水流了,还抵不得爷爷吹口气!你就想一个人单飞了?你有什么本事?大家合在一起,哪一点亏待你了?一个多么温暖的大家庭!爷爷对你不好?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姑姑对你不好?还是叔叔婶婶对你不好?

怀玉忙说,哥你就别骂可可了。可可平时在我和她叔面前很有尊卑上下的,在如今这很难得了。

可可很乖的,不要说错了句话就骂得她开不了眼。仪仪过去拉了亦可的手。

秋明戳了女儿的额头,回头说,就你们总依着她。你不紧着点儿,还不知今后变成什么样儿呢!

亦可这下一句话不说了,坐在那里头也不敢抬。史维说,就不该让你留下来。当你长大了,给脸不要脸。你去吧,不要赖在那里了。

亦可揉着衣角出去了。

史维说,既然是爸爸自己看上的,就一定是位好妈妈。我们做儿女的,要顺着老人家的意才是。

史纲说,是的是的。爸爸同你说过具体安排吗?

史维说,没有。

秋明想想,说,虽然是老人家了,也得扯个结婚证,做古正经办一下才是。不然,说起来也不好听。

怀玉觉得也是这个意思,就说,还是大哥问一下爸爸的想法,过后我们几兄妹再商量一下到底怎么来办吧。

这年深秋,史济和郭纯林办了婚事。史老不太喜欢热闹,只请了常在明月公园一起乐的那些老哥老姐,再就是史家三兄妹的要好朋友。仪仪的男朋友赵书泰也来了。小伙子自己办了家公司,听说赚了不少钱。仪仪同赵书泰偷偷来往好长一段时间了,上次带回来让史老见过。史老不说什么,陪赵书泰吃了顿晚饭。大家就松了口气,说明老人家同意仪仪跟这小伙子交朋友了。

史老婚后照样天天早上去明月公园的来鹤亭,只是不再一个人走,身边总伴着郭姨。来鹤亭的老人们都羡慕他们。

可是过了十来天,史老两口子不上来鹤亭了。刘老、陈老同几位老人跑到史家里一看,方知史老病了,郭姨在一旁殷勤服侍。见史老好像病得不轻,刘老他们说了些宽慰的话就出来了。到了外边,老人们就开起玩笑来,说郭姨那么漂亮,又并不显得老,史老哪有不病的?

史老的儿孙们就急坏了,却又不敢去请医生。史老自己是一方名医,怎么会让别人给他看病呢?史老自己心里有数,叫家人不必惊慌,他不会有大问题的。儿孙们只好让老人家自己将息,把那些索字的人都婉言打发了。他让郭纯林服侍着,卧床二十来天,慢慢好起来了。

时令已是冬日了。这天午后,史老躺在床上,望见阳光照在后庭枯黄的芭蕉叶上,很有些暖意。太阳多好!他说。郭纯林望着他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下了床。史老去了窗前,推开了窗户,只见那几棵老梅开得正欢。史老嗬嗬地叫了两声,说今年的梅花开得这么热闹。郭纯林眼睛也亮了,说,怪呢,昨天我看过,还只是些花苞儿,一夜之间就全开了。老史啊!这是专门为你开放的啊!史老爱听这话,笑着就推门去了后庭。两位老人搀扶着,在庭院里转了几圈。史老站在榆树下,松开郭纯林的手,闭目调息片刻。然后说,纯林,我没事了。明天起,我们照样天天出去走走。郭纯林温柔地笑着,说,都依你吧。

回到屋里,史老说老久没写字了。郭纯林便备了笔墨,铺好纸。史老提笔蘸着墨,说手都有些发僵了。郭纯林在一旁说,你能行,能行的。史老回头笑笑,凝神片刻,随意写了一联:

推窗老梅香

闭门玉人暖

郭纯林捏了捏史老的肩膀,责怪说,你老不上路了,我这满脸荷包皱,还五人呢!写这玩意儿,儿孙们见了,多不好意思。史老笑道,这本来就不是让儿孙们看的,是专门写给你的。你留着它,等我百年之后,它说不定值几个钱呢。郭纯林听了不高兴了。这话本来就叫人伤心,又像她看重史老口袋里几个钱似的。史老见郭纯林不说话了,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了。史老也不多说什么,仍是提笔写字,在联语两边写了些晚年遇知音之类的话。他边写,郭纯林歪着头边读。读着读着,郭纯林便开心起来。

晚饭后,史老回房同郭纯林一道喝茶。茶是小珍按二老各自的嗜好冲泡的。史老拐了几口茶,说,纯林,你喝了茶,就去看看电视吧,我有些话要同史维说。郭纯林应声行,茶也没喝完,就去了客厅,史老看出郭纯林像是有些不快,怕是怪他见外了,家里有事总避着她。史老也不准备同她解释什么。他要同史维说的事非同小可。

一会儿史维便来了,小着声儿问,爸爸有什么事?

史老先不说什么事,只道,坐吧。

史维坐下了,望着爸爸,呼吸有些紧张。在他的经验里,凡是爸爸郑重其事叫他过来谈话的,准没什么好事。要么是他家媳­妇­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或是女儿什么地方不得体,要不就是弟弟或弟媳,或家里别的什么人哪里错了。而所有这些,都是他这个做老大的责任。史老在意的很多事,在史维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可他为了尽孝,为了别让家里为点小事就闹得­鸡­犬不宁,只好凡事都应承着。家和万事兴啊!可是今天,史维发现爸爸的神态格外的不同。老人家只是慈祥地望着他,慢慢喝茶,半天不说一句话。史维在爸爸慈祥的目光下简直就有些发窘了。爸爸从来是威严的,很少见他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史维,爸爸老了,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最终要落到你的肩上。史老把目光从史维脸上移开,抬头望着天花板。史维,你知道,我们家同别的家庭不同。我也注意到了,家里有人对我的这一套不理解,只是有话不敢说。尤其是晚辈,在一边说我是老古董。

史维忙说,没有呢,儿孙们都是从内心里孝敬您,这也是您老教导得好。

史老摆摆手,说;我们家有我们家的传统,这是历史造成的。现在是让你明白我们家族历史的时候了。你好好听着。我们史家是个古老的望族,世世高官,代代皇禄。故事要从显祖史彬公讲起。史彬公是明朝建文帝的宠臣。建文帝四年,燕王朱棣兴靖难之师,兵团南京,破宫入朝,窃取了皇位。这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明成祖。当时,宫中大火,正史记载建文帝被烧死了。其实建文帝并没有死。建文帝见大势已去,想自尽殉国,身边近臣二十多人也发誓随建文帝同死。幸有翰林院编修程济,极力主张建文帝出亡,以图复国。于是,众臣乘乱出城,建文帝一人从暗道出宫,约定君臣在南京城外的神乐观会合。那是农历六月的一个深夜。最后商定,由吴王府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翰林院编修程济三人随身护驾,不离左右;另由六位大臣往来道路,给运衣食。其余大臣一律回家,遥为应援。显祖史彬公回到了吴江老家。自此,建文帝落发为僧,从者三人,两人为僧,一人为道。三僧一道,颠沛流离,恓恓惶惶,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再说那建文帝的满朝文武,多是忠义之士。朱棣称皇以后,一朝百官多有不从,有的抗命而死,有的挂冠回乡。事后有四百三十多位旧朝官员被朱棣罢黜。这些人一身不事二主,可敬可叹啊!朱棣也知道建文帝没有死,他一边欺瞒天下,说建文帝死于大火,一边密令四处搜寻建文帝的下落,以绝后患。朱棣曾命人遍行天下,寻找朝野皆知的神仙张三丰,就是为了搜捕建文帝。后来,又听说建文帝远走海外,朱棣便命宦官郑和航海,寻访海外各国。正史记载的郑和下西洋,只是永乐皇帝朱棣的政治谎言。建文帝流亡期间,曾三次驾临显祖史彬公家。史彬公每次都以君臣之礼相迎,并贡上衣物。君臣最后一次见面时,建文帝命随身护卫取出一个铜匣子,说,史爱卿,你与贫僧今日一别,不知有无再见之日。贫僧送你一个匣子,不是什么希罕之物,但可保证你家在危难之时化险为夷。记住贫僧的话,不到非开打不可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这个匣子。愿你史家世代平安,子子孙孙都不用打开这个匣子!

史老起身,打开衣柜,取出衣服,小心开启柜底的小暗仓。史维不敢近前,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爸爸讲的家族历史,他听着就像神话。他注意到刚才爸爸的目光很悠远,就像从五百多年前明代的那个夏夜透穿而来。他想象那个夏夜,神乐观的蚊子一定很多,乱哄哄地咬人。那位逊国的建文帝一定满脸哀痛,他面前跪着的文武百官想必都压着嗓子在哭泣。他们不敢大声哭出来,因为南京城内肯定到处是朱棣的爪牙,­鸡­飞狗叫。史彬公不知是个什么品位的大巨,为什么他既没有成为三位随身护驾者之一,也没成为六位给运衣食者之一。史维虽是中学的历史教师,但他的历史知识没有超出中学历史课本的范围,弄不清历史事件的细枝末节。像建文帝这般历史疑案,他就更弄不懂了。

史老取出了那个铜匣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匣子并不太大,却很­精­巧,有些龙盘缠着。史老说,当年史彬公接过钢匣,三叩九拜地谢了建文帝,发誓子子孙孙效忠皇上。自此以后,史彬公给我们史家立下规矩,除非建文帝复国还朝,不然史家子孙永世不得出仕。这个铜匣,就成了史家的传家宝。从那以后,我们史家祖祖辈辈虽说不上荣华富贵,倒也衣食无虞。这都是这铜匣子的庇佑。按祖宗规矩,铜匣不可随意承传,得选家族中声望好、才具好的人继承。凡接过这个铜匣子的人,就是家族的掌门人,家族大事,系于一肩。我四十一岁从你爷爷手中接过这个匣子,深知责任重大。我也一直在你们两兄弟间比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合适些。史维,史家五百多年的规矩,就靠你承传下去了。

史维耳根发热,支吾道,谢谢爸爸信得过。

匣子,你抱回去,好生保管着。此事关系家族荣衰,不可同外人说起啊!史老语重声长。

知道,爸爸。史维又问道,爸爸,钥匙呢?

史老脸­色­陡然间变了,严厉道,你就开始要钥匙了?你是不是回去就把匣子打开?

不是不是,爸爸。我是说……我是说……史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史老在房间里不安地走着,说,史维,你根本就要禁绝想打开匣子这个念头。建文皇帝的旨意是,在我们家族大难临头的时候,打开匣子可以帮我们化险为夷。我们子孙要做的事,就是不要让我们家族遇上大难。不然,在平平安安的时候打开匣子,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家将有不测?所以,反过来说,建文皇帝的话又是谶语了。史维,祖上定的家规,五百多年了,不会错的。你先把匣子抱回去吧,我考虑什么时候可以把钥匙给你了,自然会给你的。

史维把铜匣子抱了回去,妻子秋明在房里不安地等候。她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丈夫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她知道每次公公找史维去谈话,准没有什么好事。自从进了史家的门,她也渐渐适应了史门家风,凡事顺着公公。

捡了宝贝?秋明见史维抱着个什么东西,紧张兮兮的。

史维侧着身子,不想让秋明看见他怀里的铜匣子。他说没什么东西,你先睡吧。可秋明偏要过来看,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说,你看了就看了,不要问我这是什么,也不要出去乱说!史维说罢,就把铜匣子放在了写字桌上,开了台灯。两口子头碰头,仔细审视着这个铜匣子。史维这才看清了,铜匣子铜绿斑斑,古­色­古香,四面和盖上都缠着龙,共有九条,底面有“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御制”的字样。秋明眼睛亮了起来,说,是个文物呢,老爸送给你的?史维瞟了秋明一眼,说,叫你别问呀!秋明便噤口不言了。

此后日子,史维像是着了魔,脑子里总是那个铜匣子晃来晃去,弄得他几乎夜夜失眠。他原来想,老父在世,以顺为孝,犯不着惹老人家生气。一家人好好儿孝顺着老人家,等老人家享尽天年,驾鹤仙归了,再让全家大小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去。可是,自从他听说了家族的历史,接过了那个神秘的铜匣子,他就像让某种神力驱使着,或者让某种鬼魁蛊惑着,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就是爷爷,就是列祖列宗,就是五百多年前神乐观里跪在建文帝面前的史彬公。一种叫使命感的东西折磨着他,有时让他感到自己高大神武,有时又让他感到自己特别恐惧。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像飘浮在时间隧道里,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进进出出。他甚至越来越觉着自己像幽灵了,便忍不住常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某种庄严使命的折磨了,便跑到图书馆,借了《明史》、《明实录》、《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明成祖实录》等一大摞有关明史的书。戴着老花镜的图书馆管理员,看见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今天到底有人来借了,就像养了几十年的丑女总算有人来迎娶了,了却了天大的心愿。老先生把老花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反复了好几次,以为碰上了大学问人。

史维把这些书堆在书桌,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伏案研读。他教了多年的中学历史,却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历史专著。做个中学历史教师,只须翻翻教学参考书就行了。而现在翻开这些史书,他只觉两眼茫然。因为他不懂这些史书的体例,也理不清明代纪年。光是研究这几本史书的体例,他便用了三天时间。然后又花两天时间,列了一张明代纪年同公元的对照表。事实上不列纪年对照表也无妨,需要了解相关年代的时候再推算一下就得了。可史维觉得时间不明明白白,脑子就糊里糊涂。那一刹那,史维猛然间似乎有了顿悟,发现人是生活在时间里的,生命存在于时间。人可以生存在任意的空间里,却不可以生存在任意的时间里。时间的霸道与冷漠,令人绝望和悲伤。

大约半年以后,史维在《明史纪事本末》里读到这样一段话:“……乃逊国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独从地道,余臣悉出水关。痛哭仆地者五十余人,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其经由之地,则自神乐观启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游重庆,东到天台,转人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于白龙,题诗于罗永,两人荆楚之乡,三幸史彬之第,踪迹去来,何历历也。特以年逼桑榆,愿还骸骨……夫不复国而归国,不作君而作师,虽以考终,亦云(上而下火)矣。”史维反复研究这段话,意思大致明了,只是不明白“(上而下火)”是什么意思。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这个字。上面解释说:泥短切,音暖,缩也。史维思量再三,“(上而下火)”大概就是畏缩、没有胆量的意思。那么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建文帝逊国以后,在外流浪了四十多年,最后无力复国,身老还家,做了佛老,终究是畏缩无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维总想着这事。可遍翻明史,都找不到有关史彬公只言半语的介绍。史维便估计史彬公的品级只怕不会太高。这想法简直是罪过,他不敢去向爸爸讨教。爸爸说过,史彬公是建文帝的宠臣。史维猜想,宠臣起码应该是近臣,倘若不是近臣,就没有机会成天在皇帝跟前行走,自然就不会得宠。而近臣差不多都是重臣,不是一定品级的重臣,哪能经常接近皇上?按这个逻辑推断,史彬公再怎么也应该相当于当今的省部级­干­部。可是除了《明史纪事本末》上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明史上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史维猛然想到翻翻自家家谱。家谱是爸爸收着的,史维找了借口,拿了出来。他当然不敢向爸爸谈起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说想多了解一下家族的历史。这让史老很高兴,把家谱交给了他。你们的确要多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啊!你们欠缺的就是对自己历史的了解!

翻开家谱,见扉页上竟然就是史彬公的肖像,下面赫然写着:大明徐王府宾辅史彬公。史维平素也翻阅过一些外姓家谱,发现大凡家谱都有攀附陋习,总得推出一个历史上显赫的人物认作祖宗。似乎这一姓人的历史只是从这个祖宗才发祥的,在此之前这个家族都还是猴子。要说史家的显赫人物,史彬公之前至少还有史思明。只是史思明同安禄山先后造反,史家羞于认这位祖宗了,就像秦氏家族并不乐意把秦桧当作祖宗。史维反复琢磨,不明白这徐王府宾辅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只怕不会相当于省部级。充其量徐王也只是个省部级,那么史彬公勉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个时候的厅局级­干­部有机会经常同皇上在一块儿,是不是那时的皇上比较联系群众?史维想不清这中间的道道,反正史彬公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是打了折扣了。真是罪过!

史维研究家族历史这段日子,史老慢慢放权,也乘此一步步树立史维的威信。好些事情,本该是史老亲自作主的,他都让史维作了主。要说家里也没什么拿得上桌面的大事,无非­鸡­毛蒜皮。比方那棵榆树的枝桠伸到院子外面去了,快撑破邻居家的屋顶。邻居找到史维协商这事怎么办,史维说他得问问爸爸。他知道爸爸最看重那棵榆树。史老听史维说了这事,手一挥,说,都由你处理吧。史维同邻居商量了三个小时,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由史家请人,将伸过去的榆树枝锯掉一节。

民工爬在树上锯树的时候,正是中午,史纲、史仪都下班了,他俩吃惊地望着在树下指手画脚的哥哥。他俩还不知道爸爸把处理榆树枝的事情交给哥哥全权负责了,生怕爸爸回家时生气。爸爸照例带着妈妈去明月公园唱京戏去了。过会儿秋明也回来了,望着树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锯末,嘴巴张得天大,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她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邻居也提过榆树的事,说是榆树叶子落在他家瓦楞上,把屋顶沤坏了。邻居家没明说,只是暗示史家把这榆树砍了。史老笑了笑,一句话没说。邻居也就不好多说了。史老是街坊心目中的贤达,大家都顾着他的脸面。自此全家人都知道老人家很喜欢这榆树,没人敢动它一枝一叶。史维全然不在乎弟弟、妹妹和妻子的惊疑,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那里抬着头指指戳戳。

这天史老回来得早。大家听到小珍在里面喊道爷爷­奶­­奶­回来了,这边榆树枝正好哗然落地。秋明吓了一跳,双肩禁不住抖了一下。史纲把脸望在别处,像躲避着什么。史仪飞快地从耳门进了屋里。

史老径直来到了后院,抬头望望榆树,说,好,好。史老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史维这才问道,爸爸你说这样行吗?史维明知是多此一举,还是冲着爸爸的背影问道。史老不再多说什么,点着头进屋了。一家人便跟着老人进屋,开始吃中饭。

一家人正默默吃着饭,史老突然说,今后,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都听哥哥的!

全家人便望着史维,说当然当然。

过了好一会儿,史老又突然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就听大哥的吧!

史维对建文帝逊国的研究几乎走火人魔了。可是能够找得到的史料少得可怜,他只能在只言片语上费劲琢磨。历史竟是这种玩意儿,可以任人打扮的。他反复研究手头的材料,没有大的收获。有个雪夜,史维面对发黄的竖排线装书,弄得头昏眼花。他去了后院,抓起地上的雪往脸上乱抹了一阵,一下子清醒了。他发现自己苦苦研究两年多,终于发现有些史实同爸爸跟他说的有些出人。爸爸说当年有二十多名大臣发誓同建文帝一道殉国,其实根据他的研究,那二十多名大臣只是愿意随建文帝出逃。爸爸和先祖怕是把“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这句话误读了。这里面的“亡”其实是“逃亡”之“亡”。祖祖辈辈对先贤们的忠义感动得太没道理,简直是自作多情了。再说,建文帝无力复国,却还有脸面回到宫里去,就连有血­性­的大丈夫都算不上,更莫说是英明之君了,不值得大臣们那么效忠。史家世世代代还守着个铜匣子做逸民,就更显得可笑了。史彬公也不是先辈们标榜的那样显赫的重臣,这个家族没有必要把这么重的历史包袱当作神圣使命一背就是近六百年。而且,即便先辈们传下来的故事是真实的,建文帝也并不是说这个匣子不可以打开,他只是说但愿史家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史维站在寒风瑟瑟的后院里,感觉自己简直可以当历史学家了,便有些踌躇满志了。

可史维一回到房里,面对一大摞明史书籍,他的观点动摇了。他重新翻开做了记号的地方,一行一行地读。他很佩服古人发明的竖排法,让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不得不点头不止。所以中国人总是对前人五体投地。而外国人发明的横排法,后人读前人书的时候总是在摇头,偏不信邪。相比之下,还是中国古人高明,牢牢掌握着后人。史维想,难道那么多高明的史家先辈都错了?不可能啊!

信奉和怀疑都很折磨人,就像热恋和失恋都会令人心力交瘁。这两种情绪在史维脑子里交替着,叫他一日也不得安宁。他想解脱自己的痛苦,便试着不再关心什么历史,把注意力放在了铜匣子上。每到夜深人静,他都有瘾似的要把铜匣子偷偷取出来把玩。他把台灯压得很低,让光圈刚好罩着铜匣子。心境不同,铜匣子给他的感觉也就不同。有时候,铜匣子在灯光下发着幽幽青光,像盗墓贼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有些恐怖。而有时候,铜匣子让灯光一照,烟烟生辉,似乎里面装满了财宝。史维尽量不让自己猜想匣于里面的谜,好像这是种邪恶,可其实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物。他夜夜把玩铜匣子,上面九条龙的一鳞一爪,四壁两面的一纹一理,他都烂熟于心。后来一些日子,他越来越着魔的就是那把神秘的锁了。锁是蝙蝠状的,锁销子掩藏在蝙蝠的翅膀下面,匣子的挂扣也看不见。转眼又是一年多了,可老人家一直没有交给他钥匙的意思。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终于有一天,史老叫他去房里说话。史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把钥匙交给你了?老人家不紧不慢地问。

史维恭敬地注视着老人,说,爸爸交给我的话,我会很好保管的。

是吗?史老问道,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琢磨那个铜匣子?

爸爸怎么知道?史维感觉爸爸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了,慌张起来。

史老眼睛望着天花板,说,你不要成天想着铜匣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这个匣子本来就不是交我们打开的。

是的,史维说,但按建文帝的旨意,也不是说不可以打开铜匣子,只是说但愿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用不着打开它……

史老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只要把钥匙交给你,你马上就会偷偷打开铜匣子的。那样史家说不定就大祸临头了。你借了那么多明史书籍回来研究,我还让你读家谱。看来,我让你掌握我们家族历史,是个失误啊!

爸爸……

不要说了,史老闭上眼睛说,你把铜匣子给我拿来吧,我考虑还是将它交给史纲算了。他只是医生,不懂历史,没你那么复杂,只怕还好些。

史纲怎么也没想到爸爸掌握着这么大的家族秘密。他把那个铜匣子抱回去时也是深夜,妻子已经睡了。怀玉是个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你背着她到街上转一圈,她保证不会醒来,说不定会告诉你昨晚做梦逛了城隍庙。史纲一个人望着铜绿斑驳的匣子,满心惶恐。爸爸今晚同他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长谈,要他担负起家长的担子。从很小的时候起,他都是听哥哥的,因为爸爸一向要求他们三兄妹间应该讲究尊卑上下。他觉得自己不堪此任,不说别的,他简直无法开口让哥哥怎么做。可是爸爸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就连这一点,也是哥哥反复对他说的。哥哥说过多次,爸爸年纪大了,儿女们以顺为孝,凡事依着爸爸。要是爸爸不高兴了,发火也好,生闷气也好,全家大小都过不好日子。还是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听你的。你只要手中有这个铜匣子,你们就得听你的。我们史家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快六百年了。

史维在史纲面前不再像哥哥了,倒像位弟弟似的。每天的晚饭,全家人都会到齐。这往往是决定家政大事的时候。老人家便总在这个时候向史纲吩咐些事情。家里人最初感到突然,慢慢地就习惯了。所以,每餐晚饭,多半老人只跟史纲一人说话,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两父子脸上睃来睃去。

这天,也是晚饭时候,老人家说,史纲,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顶翻一下,怕漏雨。

史纲说,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钱,你叫史维先帮你算算。老人家又交代。

史纲说,好。哥哥,你今晚就算算吧,我明天就去叫人。

史维说,好,我吃了晚饭就算。

老人家又说,算的时候,打紧些,心里有个数。谈的时候,人家会还价的。

史纲不知爸爸这话是不是对他说的,一时不敢回话。史维知道爸爸吩咐事情一般不直接同他说,也不敢答话。气氛一下子就不太对味了。史纲忙说,行,我和哥哥会注意的。史维这才答道,是是,我注意就是了。

怀玉这天晚上破天荒地醒来了,见男人躲在角落里鬼头鬼脑。她突然出现在身后,史纲吓了一大跳。他这会儿正想着明朝初年的那场宫廷大火,是不是真的烧死了建文帝,爸爸说的建文帝君臣四个沦作三比丘、一道人,浪迹天涯,最后赐铜匣子给先祖,是不是真的?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历史概念。关于历史,他的印象不过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高冠博带,羽扇纶巾,在宁静的石板街上优游而行。其实他也像哥一样,每天晚上都会把铜匣子拿出来研究一番,只是他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不像哥哥那样到底懂得历史。

什么东西,好希奇!怀玉蹲下身子。

史纲嘘了声,悄悄说,铜匣子,爸爸交给我的!

是不是很值钱?怀玉问。

史纲说,你只当从没见过这东西,不然爸爸会生气的。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只能让家族传人掌握,不能让别人知道!

难怪爸爸现在什么事都同你商量,原来他老人家叫你掌家了。怀玉恍然大悟的样子。

怀玉晚上再也没有那么多瞌睡了。她睡不着,她比史纲更加想知道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在一个夏夜里,天气热得叫人发闷,两口子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摆弄铜匣子。当初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老人家神情很是肃穆,双手像捧着皇帝圣旨,史纲也不敢随便,只差没有跪下来了。这会儿两口子却把个传家宝放在地上颠来倒去。没办法,天太热了,他俩只好席地而坐。怀玉突然有了个主意,说,史纲,你明天偷偷把这匣子背到医院去,请你们放­射­科的同事照一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史纲笑了起来,说,你是想发疯了!这是铜的,怎么透视?你还是当教师的哩!

怀玉也觉得自己好笑,也就笑了,说,我是数学老师,又不是教物理化学的。

怀玉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你还别说呢,我当老师的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史纲忙问。

怀玉面呈得意­色­,说,我可以根据这个匣子的体积、重量等,大致推测一下这个匣子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若是空心的,里面是空的还是装着东西,也可算个大概。

史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两人找来秤,先称一称匣子的重量,再量量长。宽。高,计算体积,再查了查铜的比重,算算实心的应是好重,空心的应是好重。经反复计算,推定这是个空心匣子,壁厚大概多少。最后又反复计算,结论令人失望。

怀玉很肯定地说,里面是空的,没装任何东西。我敢打赌!

史纲不敢相信怀玉的话。他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史家祖祖辈辈不可能守着个空匣子守了将近六百年。我们史家历朝历代可是出了不少聪明绝顶的人,就这么容易上当?就说我爸爸,自小聪慧,才智过人,老来德高望重,在远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怀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是科学计算,不会错的!

怀玉不再关心铜匣子,每天夜里照样睡得很好。史纲夜夜望着铜匣子发呆,慢慢地也就没了兴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毕竟生下来就是老二,他始终尊重哥哥,体恤妹妹和晚辈。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个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场,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来。人却老了许多。儿女们都清楚,爸爸病起来难得痊愈,多半因为他自己是一方名医,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可谁也不敢说破这层意思,眼睁睁望着老人家艰难地挨着,心里­干­着急。老人家能自己动了,仍是每天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园。一向感到很轻松的路程,现在越来越觉得遥远了。有天夜里,老人家很哀伤地想,明月公园的路远了,便离归去的路近了。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从此便隔三岔五强撑着去明月公园会会老朋友。老朋友见了他,总会说他很健旺,很­精­神。史老听了,开朗地笑着,心里却戚戚然。他总是在这种心境下同老朋友们说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刘老今年春上害脑溢血走了,陈老去年夏天就病了,听说是肺癌,一直住在医院里。史老不再唱京戏,早没底气了。别人唱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轻轻按着节拍,闭着眼睛。一会儿便来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来。郭纯林见他累了,便推推他,扶着他回家去。在家里也偶然写写字,手却抖抖索索,没几个字自己满意。晚辈们却偏跟在ρi股后头奉承,说爷爷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来越觉得晚辈们的奉承变了味,怎么听着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里明白,却没有­精­力同他们生气了。史老暗自感叹自己快像个老活宝了。

史纲凭自己的职业经验,知道爸爸不会太久于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其他人,就连怀玉他都没说。可是,他觉得在爸爸过世之前,必须同他老人家谈一次铜匣子的事。他想告诉老人家,这个铜匣子里也许什么东西也没有。日子越是无边无际地过,他越相信怀玉的话,怀疑史家近六百年来一直守着个神秘的空匣子。他觉得自己这是在尽孝,不想让爸爸带着个不明不白的挂念撒手西去。

这年秋天的一个夜里,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后院里赏月。史老坐在史纲搬来的太师椅上,郭纯林拿了条毯子盖在老人家脚上。史纲就坐在石凳上,望着老人家,说,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说说……

史老听出这事很重要,就对郭纯林说,你先进去吧,这里凉。

郭纯林交代一声别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就进去了。

史纲这才支吾着说,爸爸,我想同你说说那个铜匣子……

你也急着要我交锁匙了?史老生气了,他的声音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响亮过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蓝幽幽的很吓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爸爸……

你不用说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纲捡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他感到石凳子凉得ρi股发麻,却一时站不起来。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听铜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说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兴。

其实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纲交出了铜匣子。爸爸没有同他说铜匣子交给谁,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爸爸凡事都让史仪做主了,才知道铜匣子转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将铜匣子交给史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百多年来,这个铜匣子一直由史家男了承传,从未传过女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铜匣子的承传人必须有个意念,就是忘掉钥匙。其实说意念也不准确,承传人根本就不应该想到这世上还存在铜匣子的钥匙。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钥匙。史维、史纲两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钥匙。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史仪身上了。史老从来没有交代两个儿子忘记钥匙。想让他们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当他把铜匣子交给史仪时,不得不把话说穿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史老双手颤巍巍地把铜匣子交给史仪,说,仪儿,这铜匣子的来历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传铜匣子的女辈,我想列祖列宗会理解我的用心的。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想到钥匙!忘记了钥匙,你就等于有了钥匙!

史仪捧着铜匣子的双手忍不住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史维懂得历史,史纲不懂历史却有生活经验,而史仪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在恋爱季节。恋爱的人是不会成熟的,就像开着花的植物离果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史仪接过爸爸交给的铜匣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她倒是真没有想过打开这个稀奇古怪的匣子,只是感到自己承受着某种说不出的压力。她有种很茫然的神圣感,却又真的不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使命。她把铜匣子藏在房间最隐秘的地方,深信赵书泰轻易不会发觉。

可是爱情的魔力能让人忠诚或者背叛。史仪失眠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向赵书泰吐露了铜匣子的事。她是把这个秘密作为忠诚的象征奉献给赵书泰的,让她的男朋友很感动。她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赵书泰知道了这个秘密很是兴奋,甚至比第一次尝试交仪的童贞还要兴奋。

史仪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在家休息。赵书泰便将手头的生意让别人打理,自己跑来陪他的可人儿。史仪感受着男朋友的体贴,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会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赵书泰便把两人间所有浪漫和温情细节剪辑成­精­华本,史仪总迷迷糊糊飘浮在云端里。赵书泰简直是位艺术家,他将所有场景都安排得紧凑却不失从容,没有让史仪体会到半点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妇­没有回来之前,史仪两人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还有空余时间坐下来研究铜匣子。

两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约模大半年,没有任何结果。赵书泰便怂恿史仪去问爸爸要钥匙。史仪直摇头,说这万万不可以的。赵书泰便说,其实有个办法,找位开锁的师傅打开就行了。史仪哪敢!说爸爸交代过,不可以打开的。赵书泰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史仪从男朋友的笑脸上看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终于同意找个师傅试试。可如今哪里找得了能开这种古锁的师傅?赵书泰说,这个不难,多访访,总会找到的。

赵书泰果然神通,终于找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这天,史仪本是休息,却装做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带出了铜匣子。她是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家里人根本摸不准她哪天上什么班的。赵书泰开了辆车子等在外面。史仪爬上车子后,脚都发了软。她生怕家里人发现了。其实这会儿家里只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如此担心。

两人径直去了赵书泰的公司,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得很是典雅,墙上还挂了一柄古剑。史仪来过多次。一会儿,手下领着位老者来了。赵书泰告诉史仪,这就是那位老师傅,如今这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师傅了。老师傅也不客气,神情甚至还有些傲慢。可当史仪把铜匣子摆上桌子,老师傅眼睛顿时亮了。老师傅摸着那­精­美绝伦的铜锁,啧啧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锁啊!老师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铜匣子,他是修锁的,眼睛里只有锁。老师傅把铜锁反反复复看了个够,才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老师傅拿出一根微微弯曲的细长铁钩,小心伸进锁眼里,便闭上了眼睛。赵书泰望着闭眼菩萨似的老师傅,嘴巴老是张着。史仪不安地扣着指节,发出阵阵脆响。好一会儿,听到“咋”的一声,老师傅睁开了眼睛。锁被打开了。老师傅还未将锁销子抽出,赵书泰说了,老师傅,谢谢你了。说着扯开钱夹子,付了钱。老师傅问,要不配把钥匙?史仪说,谢谢了,不用。赵书泰也说,对对,谢谢了。我们这锁,不要钥匙的。老师傅被弄得莫名其妙,点点钞票,奇怪地望望史仪他俩,背上木箱子走了。

赵书泰扯锁销子时手有些发抖。取下了锁,却不敢马上打开匣子,过去将门反锁了,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才要揭盖子,赵书泰又住了手。他猛然想起平时在电影看到的一些场面,宫廷里的东西往往神秘诡奇,说不定匣子装有什么伤人机关。他左右转转,想不出好办法,便取下墙上那柄古剑。他将铜匣子移到桌沿,叫史仪蹲下,自己也蹲下,然后抬手将剑锋小心伸进匣子盖缝里,轻轻往上挑。听到“哐”的一声响,知道匣子被揭开了。两人慢慢站起来,立即傻了眼。

空的!铜匣子是空的!

失望过后,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之后,两人又坐在桌子前面一言不发。

赵书泰最后说话了。他说,我想了想,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匣子里原本是藏有什么宝物的,早被史家哪位先人偷偷拿了;要么匣子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藏过。但可以肯定,史家的历代传人都打开过这个匣子,都知道里面是空的,却仍旧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越是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越是交代后面的传人不可以打开这个匣子。

史仪被赵书泰弄糊涂了,道,如此说来,我们史家是个荒唐家族!

赵书泰笑道,不知道!

建文帝跟我们史家开了几百年的玩笑?史仪觉得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里没­精­打采,就像自己动摇了家族的根本。

赵书泰说,别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么说,这空匣子也是个珍贵文物,很值钱的。

史仪明白了赵书泰的意思,忙摇头说不可以,不可以。

赵书泰脑子转得快,说我有个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里的金鸾宝座他都仿制得出。我请他照原样仿制一个,把这个真的卖掉。

行吗?我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哄他于心不忍。史仪说。

赵书泰笑道,你就是只知道往一头想,转不了弯!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个铜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们造个假的来取代空的有什么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质上是一回事。再说了,你爸爸肯定也打开过这个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关键时候也许因为爱情,史仪答应按赵书泰说的办。

那天晚上,史仪抱着仿制如初的铜匣子紧张兮兮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静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间,把铜匣子藏好。刚出来,就见二哥来了。二哥说,我听见脚步声,知道是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仪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过她了。她也不多解释,只问,爸爸怎么样了?不等二哥答话,便往爸爸房间去。见全家人围在爸爸床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哥、大嫂、二嫂和两位侄辈一齐回头望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了。史仪凑上去,见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妈妈坐在床边,拿手绢揩着眼泪。史仪俯身下去,摸着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史仪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边。她听见爸爸隐约在问,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仪安慰道。

你……把它拿来……你叫他们走……铜匣子……

史仪站起来,说,爸爸要你们出去一下。

史仪是同大家一块出来的。出门大家就悄悄地问,爸爸说了些什么?史仪说,没说什么。他老人家有事要我办。

史仪回房间取出铜匣子,用布包着,回到爸爸房间。爸爸眼睛顿时睁开了,伸出双手。史仪将爸爸扶起来,斜靠在床头,再递过铜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抚摸着铜匣子,手微微颤抖,眼睛里放着绿光。史仪心里一酸,眼泪便出来了。

忙完老人家的丧事,日子显得格外宁静。很快就是秋天了。夜里,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话,说着说着就会说到爸爸。这时会听到爸爸房里传来凄切的二胡声,往往是《二泉映月》。轻寒的夜露似乎随着琴声哀婉地降临。史维、史纲便会重重地叹息,史仪和两位嫂子便会抹眼泪。这个秋天是在郭纯林的二胡声中渐渐深去的。

有天夜里,史仪从外面回来,快到家门口,又听见妈妈在房里拉《二泉映月》。琴声传到外面,叫寒风一吹,多了几分呜咽之感。

史仪进屋后,听得亦可在说,­奶­­奶­的女儿出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她妈妈?

大人们听懂了亦可的意思,却只是装糊涂,不说话。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宁静。可是私下里全家人都在关心那个铜匣子。史维、史纲已经知道铜匣子早不在史仪手上了,史仪也不知铜匣子到了谁的手里。后来,晚上听到爸爸房里传来琴声,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测那个铜匣子已传到妈妈手里去了。可这不符合家族的规矩。但反过来一想,铜匣子既然可以传给史仪,当然也可以让妈妈承传了,就像历史上皇后可以垂帘听政。

史仪是偶然发现一家人都在寻找那个铜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便起了床,往爸爸房里去。妈妈仍然是爸爸生前的习惯,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干­什么。一推门进去,发现大哥正在撅着ρi股翻柜子。见妹妹进来了,史维慌忙地站了起来,脸窘得通红。史仪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想进来找那个铜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仪没事似地问。

对对,不不,回来取东西。史维说着就往外走。

史仪也出来了。从此以后,史仪再也不进爸爸房间。她白天在家睡觉时,却总听到爸爸房间那边有翻箱倒柜的声音。

有天,史维跑到史仪房里,悄悄说,关键是找钥匙!没钥匙,找到铜匣子也没用。

史仪说,对!

你见过钥匙吗?史维问。

史仪摇头说,没见过!

史维觉得自己在妹妹面前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便索­性­同她进行了一场关于钢匣子及其钥匙的探讨。他认为不管这个铜匣子的历史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它的意义都是不可否认的。哪怕它仅仅是个传说,也自有它形成的历史背景,不然,它不会让一个家族近六百年来像是着了魔。所以,我们作为后人,不可笼统地怀疑先祖。目前关键是找到钥匙。史仪听得很认真,很佩服哥哥的历史知识和哲学思辨。她听着听着,猛然发现因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对铜匣子的关心早已变得毫无意义了。赵书泰说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质上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回事。

亦可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她当着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和姑姑说,得设法同­奶­­奶­的女儿联系,让她尽点赡养老人的责任。大人们知道亦可想让妈妈在美国的女儿接走她老人家,好腾出个房间来。亦可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来个朋友也不方便。大人们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却不能纵容晚辈如此不讲孝心。史维夫­妇­便私下商量这事。秋明说,可儿说的也是实话。妈妈跟着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孝,当亲生妈妈看待。但不是说得分心,毕竟隔着一层,我们万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说出来,倒委屈了她老。你说呢?

史维想想说,我找机会同妈妈说说吧。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郭纯林在房里休息。史维敲敲门,进去了,说,妈妈最近身体好吗?

好啊,好啊。我感谢你爸爸,生了这么几个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纯林慈祥地笑着。

史维猛一抬头,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闭门玉人暖”的对联。史维有种读到父亲情书的感觉,有些尴尬,可再读读下面长长的题款,他几乎被感动了:

郭君纯林,贤淑善良,堪为母仪。不弃老夫,与结秦

晋,使我晚年尽享明月胜景。桑榆知音,弥足珍贵。更幸儿

辈孝顺,以郭君为亲生之母。史家祖风,可望承传而光大

也。大病初念,喜见后庭老梅竞放,心旷神怡,涂书自娱。

读完题款,史维鼻子里酸酸的了,轻轻叹了一声,表示了对爸爸的追思,再说,妈妈,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好,或者没想到的地方,您一定要说我们啊!

郭纯林点头说,你们都做得好,我很满意。

史维出来,对秋明说,爸爸的遗愿墨迹未­干­啊!我们再也不要说那个意思了。你同可可好好说说,要她好好孝顺­奶­­奶­。

明明还小,不懂得关心铜匣子的事。亦可最近才知道家里有个祖上传了五六百年的铜匣子,而且知道最重要的是得找到开匣子的钥匙。她不懂得关心铜匣子的历史渊源,只觉得那一定是笔财富。可可在­奶­­奶­面前撒娇似地嘟着嘴巴说话儿,突然发现­奶­­奶­脑后的发誓上别着个很漂亮的簪子,使用现代少女习惯的港台腔夸张地叫道,哇,­奶­­奶­头上的簪子好漂亮好漂亮喔!

­奶­­奶­忙用手捂了捂脑后,说,这是你爷爷送我的,是个想念儿。

可可听得明白,­奶­­奶­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别打这个簪子的主意。可这个簪子实在太漂亮了,可可不拿下来看上一眼不死心。便说,­奶­­奶­,可以让我看看吗?

­奶­­奶­迟疑一下,只好取了下来。这是个金制的凤形簪子,凤的尾巴长长地翘起。可可看了半天不想放手,嘴里不停地啧啧着。她发现这个簪子的嘴并不是尖的,而是分开成一道叉,更显得别致。­奶­­奶­的手一直托着发髻没放下,可可只好将簪子还给­奶­­奶­,心里万般遗憾。

第二天,可可下班回来照样去­奶­­奶­那里说话,忍不住抬头望望­奶­­奶­的发髻,却发现那个漂亮的金簪子不在她头上了。她自然不好问,只在心里犯疑惑。

最近老人家心口痛。她怕儿女们着急,一直没说,一个人忍着。自己出去,就顺便找药店开些药,回来偷偷地吃。挨了些日子,觉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啦,只好同史纲说了。史纲替她把了脉,拿不准是什么毛病,便同哥哥妹妹商量,送老人家上医院。

上医院看了好几位资深大夫,都不能确诊老人家是什么病。几位医生会诊,决定照个片看看。

史纲拿出片子一看,吓了一跳,发现胸口处有个­阴­影。他明白,一定是个肿瘤。凭他多年的经验,只怕是个恶­性­肿瘤。

三兄妹凑在一起商量,这事怎么办?莫说她老人家到底是位娘,就是按史家几百年的规矩,她手上掌握着铜匣子,也是家里绝对的权威。史纲最后表态,说,要确诊!我建议去一级医院。病情还不能让老人家知道。如果是恶­性­肿瘤,已经开始痛了,说明到了晚期,没什么治的了。但是,正是哥哥刚才说的,爸爸遗言在耳,我们做儿女的,一定要尽到这份孝心啊!可是老人家倔,怎么说也不肯去上级医院检查。她说自己老大一把年纪了,弄不好死在外面,不甘心。全家人便轮番去劝说她老人家。这天可可去劝­奶­­奶­,老人家说,可儿,你是­奶­­奶­最疼的孩子,你跟­奶­­奶­说实话,­奶­­奶­到底得的什么病?可可先是不肯说,她被­奶­­奶­问得没办法了,便说了实话。老人家脸­色­顿时苍白,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可可吓坏了,忙叫人。大家急忙把老人家扶到床上躺下,问可可刚才­奶­­奶­怎么了。可可只好说了事情经过。她爸爸妈妈不便在老人家床前高声大气,狠狠地望了女儿几眼。等老人家清醒过来,整个人都虚脱了,有气没力地说,既那样,更不用出去了。你们的孝心我知道。这都是命啊!她想自己看看片子,儿女们不同意。他们担心老人家看了片子心里更不好受。

但老人家没有见到片子,总不甘心。她猜想那片子一定是史纲拿着,他是医生。有天,她趁家里没人,去了史纲房里。翻了老半天,才在抽屉里找到了片子。她不敢马上看,把片子揣进怀里,回到自己房间。她让自己靠在沙发上坐稳了,再戴上老花镜。果然发现胸口处有一大块­阴­影。老人家浑身一沉,软软地瘫在沙发里。可是,那块­阴­影似有股魔力,老人家不敢再看,又想看个清楚。她让自己感觉缓和些了,又捧起了那张片子。她没有生理解剖知识,不知这个肿瘤是长在肝上、肺上、胃上、还是牌上?不知道!她望着片子,又摸摸自己的胸口,猜想­阴­影处该是什么。可她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个­阴­影的形状有些特别,好眼熟。怎么像只凤呢?她再摸摸胸口,脑子一阵轰鸣,突然清醒了。她手伸进胸口,取出那个凤形簪子。

这是史老临终前交给她的,是那个铜匣子的钥匙。史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在反复嘱咐,要她好好收着这钥匙,千万不能拿钥匙去打开铜匣子。要她到时候在亦可和明明中间选一位承传人。史老最后那些日子,成天同她讲的就是铜匣子的历史。史老是断断续续讲述的,她听得不太明白,只懵懵懂懂觉得这个匣子很重要。史老过世后,她越来越发现那个铜匣子也许真的很重要。她发现家里人都在寻找那个匣子,因为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发现有人来过房间。没有办法,她只好把史老生前写给她的那副对联拿到外面裱好,挂在房间。以后便没有人去房间翻东西了。她原是把钥匙和铜匣子分开藏在房里的,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就把钥匙当簪子Сhā在头上。她以为这是个好办法,却让可可发现了。好在可可不知道这就是铜匣子的钥匙。但她不敢再把钥匙Сhā在头上了,便拿绳子系着挂在胸口。不料挂了钥匙去照片,虚惊了一场。

老人家拿着钥匙反复把玩,见这金钥匙当簪子还真是好漂亮的。这时,她内心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想去打开那个铜匣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她闩了门,取出铜匣子,小心地开锁。可是怎么也打不开。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钥匙一次次Сhā进去,抽出来,都没有把锁打开。硬是打不开,她只好把铜匣子藏好。心想,这也许就是个打不开的匣子吧!史家拿这么个打不开的匣子当宝贝,真有意思。她也不想这么多,只要在自己人士之前,把这个匣子和钥匙传给史家后人就行了。看来可可是靠不住的,只好等明明长大了些再说。

老人家觉得胸口不痛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她叫小珍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自己最满意的衣服。等儿女们下班回来,听得老人家在房里拉着欢快的《喜洋洋》。

可可又成天看见­奶­­奶­头上别着个漂亮的金簪子。

《秋风庭院》

陶凡早晨六时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夫人林静一准时在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纜­乳­芟碌拇笞郎稀L辗脖闵裉怡然,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丘间。满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时剩下的。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当时任地委秘书长的张兆林同志见了,立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欢这些石头,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书记,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领导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块石头,不知怎么才好。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

这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

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领导。但是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他见过许多领导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领导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

夫人林姨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欢自然一些。

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满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欢那个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女儿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松卷云鬓,像个黛玉。陶陶是陶凡夫­妇­的独生女儿,很漂亮,那会儿高中刚毕业,常被顾城北岛的侍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里完全是个慈父,倒觉得女儿的痴迷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小姐,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豆­奶­,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拘谨地搓着手说,陶书记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滋溜溜地响,说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

在大家心目中,这位地委书记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棋琴书画,只差不谐音律。地区的主要大楼都是他题写的招牌。其实陶凡最有功夫的还是画,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丝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看你出国怎么办?

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小刘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

书记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志同吴秘书长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打招呼。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对普通群众倒很随和,在领导层里却是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书记有什么事吗?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

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同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

吴秘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

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

吴秘书长说,张书记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取本书。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气。

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作笑脸。

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身将门虚掩了。坐回到椅子上时,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年老昏聩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性­作用。

半个月以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带一带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担子哪!

陶凡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的语言形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党­性­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是工作交接之后,我还是不要Сhā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

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便结束了谈话。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满。那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上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

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

他要了值班室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搜寻。他个人兴趣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性­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女婿关隐达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是他调到本地区的第一任秘书,已派到县里任副书记去了。他俩的翁婿关系是关隐达下县任职之后才确定的。小关是他很赏识的年轻人,也很让她女儿陶陶喜欢。他看出这层意思之后,觉得再把人家放在身边就不合适了,便派他下县任职。关隐达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父大人欢心,这也只有关隐达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

司机小刘见时间到了陶书记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不用不用。

一出办公室的门,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

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书记好,陶书记好,也有个别叫老书记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小刘说,我拿着。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交给你,马上就忘了。

小刘狡黠地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

陶凡一路上交待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四年多,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陶凡觉得小周不错,自己离任前应给他安排安排。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一样。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

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工嫂回来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口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威风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表羞愧。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一种水平视角看我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称我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

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书记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

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

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

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满全身。

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

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夫人取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

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

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满是血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见满屋子东西都在恍恍忽忽地飘荡。静一,只怕是加重了。声音轻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绢的事,忙问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

陶凡只摆摆手,不作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床边直绞手。

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到一定份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有权放赖,一遇不遂心的事就告病住院。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会说我丧失权力,抑郁成疾!

陶凡满腹苦涩,却不便同夫人讲。见夫人着急的样子,就说,没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病了。同志们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赶来看我,耽误他们的时间,我好人也会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没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说,总得有个办法老陶。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干­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并发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这份担心讲出来,只急得想哭。

先捱一晚再说吧。陶凡说话的样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护理。

陶凡总是闭着眼睛,却不曾睡去。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轰鸣声。伴随轰鸣声的是阵阵胀痛。

夫人从陶凡的脸­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么办老陶?

陶凡说,好像是越来越难受了。我刚才反复考虑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里去,让隐达安排个医生在家里治疗一下。不要地委派车,要隐达来接。也不要司机来,让隐达自己开车来。

夫人马上挂隐达县里的电话。县委办的说关书记正在一个会上讲话。挂了县工商银行,找到了陶陶。一听说爸爸病了,陶陶听着电话就起哭腔。静一马上交待女儿,爸爸讲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嘱咐了一遍。

那边安排妥当,陶凡让夫人扶着,勉强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亲自打了吴秘书长的电话,老吴吗?我老陶。林姨记挂女儿跟外甥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报告一声,明天一早动身。不要你派车了,隐达同志有个便车在这里。没事没事,真的不要派车,派了也是浪费。老吴,就这么定了。请转告兆林同志。

陶凡说是明天一早动身,其实他想好了,隐达一到,马上就走。隐达从他们县里赶到这里最多只要一个半小时。

天刚摸黑,隐达夫­妇­到了。陶陶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娇气。见爸爸病恹恹的样子,她跪在床边就抹眼泪。陶凡拍着女儿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隐达去了。

关隐达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俩见面总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别,既有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交谈时,一方只要开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讲话,从不需喊应了对方再开言。而公共场合,从不论翁婿关系,一个叫陶书记,一个叫隐达同志。久而久之,他俩之间从称谓到感情都有些说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关隐达说,病就怕拖,是不是马上动身?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早已将衣服、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身吗?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身。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黄永玉老先生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交。据说事后黄先生谈起陶凡,讲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干­,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唯关隐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妙所在。那些下属们则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长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强附会地解读毛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的宣泄,却不希望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Yin,既要宣泄,又要躲藏。关隐达有次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来,陶凡是前任省委书记的老下级。当年省委书记在省一化工厂任一把手的时候,陶凡是那里的高工。书记出山后,从一化工带出了一批­干­将,陶凡又是最受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书记因健康原因退下来了,只在北京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传说那位省委书记的身体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这时,中央有­精­神说稳定压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中,他作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日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深诸其中三昧,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交待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高院长、普内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这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强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作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水,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床边观察。

关隐达留高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儿。先问高院长,问题大不大?高院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书记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说,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高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交待这两位同志。

高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书记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领导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书记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根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事不多。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父这次来虽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国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美国总统私人旅行,地方官员不予接待。而中国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副书记同书记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吟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自己睡客房。临睡,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书记瓷书记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高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高烧才降下来。这时,输液瓶里的药水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液注人的手臂边,一个放在脚边。少顷,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索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桩,但内心仍觉苍凉。

天明以后,病情缓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厅,不声不响地用了早餐。

李医生说,现在没事了,但起码要连用三天药,巩固效果。醒来后,尽量要他吃点东西。还要扶他起来坐一坐。躺久了最伤身子的。

李医生让小陈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来接他的班。

上午十点多了,陶凡醒来。头脑清醒了许多,但浑身乏力。夫人和李医生都在床边,见陶凡醒了,都问他感觉好些吗?想吃些什么?

陶凡摇摇头。

李医生劝道,不吃东西不行的,霸蛮也要吃一点。

陶陶这时也进来了。她今天请了假。

夫人交待女儿,熬些稀饭,有好的腌菜炒一点儿,你爸爸喜欢的。

想起来坐一会儿吗?李医生问。

好吧。

陶凡有点奇怪,自己轻轻两个字的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许这次虽然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吧。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通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

按李医生的意见,先在床头放一棉被,让陶凡斜靠着坐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些了,再下床到沙发上去坐。

陶凡双手在胸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饭和腌菜。陶凡下床坐到沙发上。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下午,陶凡畅快了许多。躺了一会儿就要求下床坐着。睡不着,躺着反而难受些。

这次跑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培龙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同刘培龙见面。时间越拖,尴尬越深。刘培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县委书记中唯一的地委委员。让关隐达跟刘培龙当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虑。可如今,情况变了,刘培龙会怎样?

护士小陈被陶凡热情地打发走了。夫人一再表示感谢。小陈说应该的,不用谢。每天三次肌注她会按时来的。

夫人和女儿陪陶凡说话。陶陶尽说些县里的趣事儿,有几回笑得妈妈出了眼泪水儿,陶凡也打起哈哈来。陶凡听着她们母女说笑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同刘培龙见面。只怕最迟在明天上午。

关隐达准时下班回来,全家人开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旧是稀饭腌菜,还喝了几口素菜汤。席间,陶凡说,明天告诉刘培龙,只说我来了。陶凡只这么简单地交待一句,没有多讲一句话。关隐达也正在考虑这事,只一时不知怎么同陶凡讲。他担心陶凡不准备见刘培龙,那将使他很被动,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来了。他真佩服老头子处事的老道。

第二天上班,关隐达向刘培龙告知了陶凡的到来。刘培龙马上说,刚才兆林同志打电话来,说陶书记来我们县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刚准备上你家去。

其实,刘培龙是昨天上午接到张兆林的电话。可他见关隐达并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问了。既然今天关隐达告诉了他,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下张兆林的电话,一则替张兆林卖个人情,二则也让你知道张兆林同他是经常电话联系的。只是时间上要做点艺术处理了。

刘培龙马上随关隐达到家里去。陶凡正在教小外甥作画。陶陶专门替通通请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见刘培龙一进门,忙放下笔,摊开双手。你看你看,双手尽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刘培龙伸出来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刘培龙坐下,带通通进了屋。陶凡进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再同刘培龙握了手。一边笑道,培龙同志,你们县里不欢迎我呀!

刘培龙两耳发热,不知陶凡指的什么。便说,刚才一上班就接到张书记电话,说您来视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电话刚放下,隐达同志就来叫我了。

陶凡一听,便知张兆林的电话只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见刘培龙的确是个聪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来视察,是来探亲。可这个地方不客气,我一来就感冒了,烧得晕晕乎乎。隐达说去叫你,我不让他去。烧得两眼发黑,同你说瞎话,不合适呀!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

刘培龙再三讲了张兆林的电话,再三赔不是。

陶凡心想,也许刘培龙也知道他看破了关于电话的假话,但还是照说不误。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么哲理似的。是啊,多年来,我们同事之间不都是这样吗?相互看破了许多事,却都心照不宣,假戏真做,有滋有味。这种领悟他原来不是没有,但那时觉得这是必要的领导艺术。今天想来,却无端地悲哀起来。于是笑道,兆林同志也管得太宽了。我出来随便走走,要他­操­什么心?他管他的大事去!

关隐达刚才没有Сhā嘴。这两个人的应对在他看来都意味深长。因年龄关系,陶凡和刘培龙在官场上比他出道早,经验都比他丰富。但他们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里也许不露形迹,他却都能心领神会,他暗自骄傲自己的悟­性­。刚才这几回合,他最服的还是陶凡。几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仅洗尽了自己的难堪,反倒让别人过意不去。微笑着晾你一会儿,再来同你握手,让你心理上总是受制于他。而对张兆林似有还无的愠怒,让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

陶凡是一只虎。刘培龙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往常,刘培龙有意无意间研究过陶凡,觉得他并不显得八面威风,却有一股让人不敢造次的煞气。真是个谜。他从不定眼看人,无论是在会上讲话,还是单独同你谈话,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却又让你感觉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内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制下。前两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会上,陶凡不紧不慢地讲话,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每一个人,这是一个例外。不论是谁,当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会不自然地陪笑。刘培龙注意到,张兆林笑得最深长,还不停地点着头,似乎要让陶凡对他的笑脸提出表扬才放心。刘培龙早就听到传闻,省委明确张兆林接任地委书记时,他建议将陶凡安排到省里去。说陶书记年纪是大了一点,但把他放到一个好一点的省直部门,挂个党组书记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条件还是好些嘛。最后陶凡还是就地退休了。刘培龙本也相信这一传闻,认为张兆林不希望有这么一位老书记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见了张兆林的笑脸,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刘培龙估计,张兆林同陶凡的关系会越来越微妙的。这将使他不好做人。按说,张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旧时说法,同是陶凡门生。现在,张兆林因为身份的变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沦为一种近似政敌的关系,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师与门生的关系。显然,自己同张兆林的关系就值得考虑了。那天散会后,他马上赶回了县里。刚过一天,张兆林来了电话,告诉他陶凡来了,要他热情接待老书记。他相信张兆林的嘱咐是真心实意的,都这个级别的­干­部了,怎么会小家子气?但犯得着为此亲自打电话来吗?他摸不透张兆林是否还有别的暗示,更让他担心的是陶凡的到来。工作刚移交,急匆匆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又不马上露面,真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似的。直到刚才,方知陶凡原来偶感风寒,昨天不便见面。了解到这一点,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谈笑风生,并不显病态。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依陶凡素来的个­性­,不会专程来探亲的。

弄不好,陶凡此行将使我与张兆林的关系马上复杂起来啊!刘培龙无可奈何地思忖着。

这时,陶凡又是那种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着说,把你们两位父母官都拖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闲扯,不像话的。培龙同志,我来了,就见个面,不要有别的客套了。你们上班时间陪我,算是旷工。这不是玩笑话。我也不会打扰县里其他各位领导了。你林姨记挂外甥,硬要把我拉着来,反正我也没事。大家对我出来随便走走,要慢慢习惯才好,不然,老把我当作什么身份的人,一来大家就兴师动众,我就不敢出门了。那不一年到头把我关在桃岭?我可不想过张学良的日子哪!好,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刘培龙又客套一番,同关隐达一道出去了。

二人一走,夫人从里屋出来。陶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夫人见他倦了,服侍他吃药躺下。他想晚上回去算了,夫人不依,说起码要等三天治疗搞完,也得恢复一下­精­力和体力。陶凡只得听了。

当天晚上,刘培龙觉得应同张兆林通个电话才是,他知道张兆林一定想知道陶凡在这里的活动。但陶凡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活动。那么打电话讲什么呢?绝对不能讲陶凡纯粹是来探亲,在这里什么也没­干­,这样讲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怎么办呢?最好绝口不提活动不活动的话。考虑好之后,他拨了张兆林的电话。

张书记吗?我是培龙。陶书记我们见过了。他来的路上着了凉,有点感冒,昨天不肯见人。今天我们匆匆见了一面。他不让我搞任何方式的接待,也不准通知其他同志。所以你交待要热情接待,这个任务我只怕完不成了。再说这几天我也实在太忙了。

张兆林说,你就那么忙吗?陶书记来了你都脱不了身,我张兆林来了不是连面都不见了吗?

刘培龙忙说,情况不同。陶书记个­性­你也知道的,他说现在是私人身份,说我上班时间去陪他是旷工。是的是的张书记你别笑,他可是一本正经说的,我还真的怕骂,不敢旷工。

刘培龙隐去了你张书记来就不同的意思。他觉得这么讲明就没有意思了。

张兆林说,你刘培龙旷工也要陪陪他。陶书记你我都清楚,这样的老同志不多!你没有时间陪他不会怪你的,可别人背后要讲你的,知道吗?

刘培龙说那好吧,明天再去试试。没有讲一定去陪。

打过电话,刘培龙轻松了许多。他还说不清刚才的电话有什么收获,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同张兆林玩哑谜似地沟通了一次。

三天后,陶凡返回地区。小刘开车接他来了。临走时,陶凡嘱咐关隐达,要配合好刘培龙同志。

这让关隐达心里微微一惊。是不是陶凡预见到了什么?他知道,陶凡有些话的真实意义并不在字面上,需要破译。陶凡的风格像太极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着边际,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似乎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有点这个味道。他早就发现,张兆林任地委秘书长时,还发一点脾气,后来是行署副专员、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来,说话便云遮雾罩了。

这次的老­干­部工作会是最有规格的一次。张兆林同志始终在场,并做了重要讲话。说老同志对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丰富的经验永远值得我们吸取。我们一定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更重要的是学习他们。我们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礼记》上说:“年九十,天子欲问其事,则至其室。”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应该把传统美德发扬光大。云云。

陶凡始终被尊在主席台上。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在地委书记任上退休的­干­部。因为他的缘故,老­干­部被空前重视起来。他想这是很正常的事。依这么说,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妇­女工作就会受到高度重视了;他陶凡若是残疾人,残疾人也会搭着享福了。而他影响力的时效一过,一切又将是原来的样子。类似现象,他早有感触。

陶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专注。心里却全在会外。这类会议,他根本不用听主题报告,也不愁编不出几句应景的话。

陶凡自己也一向重视老­干­部工作。刚到这个地区时,他了解到这里­干­部很排外,要想站稳脚跟,光有上头支持还不行,还得争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干­部,尤其是这个大院内的老­干­部,是万万忽视不得的。但凡事都有惯例是轻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们就神经兮兮起来,生出许多很有想象力的猜度。中国官场,人们很习惯琢磨领导人的言行,所以,官场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有人说,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员最像官员,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陶凡深悟此道,在对老­干­部的重视上做得很艺术,既得了人心,又不违惯例。可张兆林这次做得太露了,他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机,会背后笑话他的。

不过陶凡也理解张兆林。老­干­部们一天到晚舞着剑,打着门球,下着象棋,哼着京戏,似乎也成不了什么事。但他们要败一桩事,倒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任职期间就特别注意这一点。他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忽视任何人。按他的理论,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满足,也越易伤害。当一个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时,他可以竭尽生命潜能对侵害者实施报复,直至毁灭别人。老­干­部们因为往日的身份,或许有过大家风度,但退下来之后,他们心理的脆弱超过任何普通的小人物。陶凡想到这些,觉得张兆林小觑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将是超然的一类,只会悠游自在地打发时光,不会对任何人施加影响。有人讲他有虎威,可他觉得那是天生虎气所致,自己从来没有逞过威。张兆林或许还忌着他的虎威?你们说我有虎威,那是你们的感觉,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成天对你们扮笑脸?

可你张兆林的确没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脸。

陶凡觉得虎威之说,对自己不利,让张兆林难堪。

张兆林请陶凡同志做重要讲话。陶凡并不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席上去,仍坐原位。张兆林便将话筒递到他面前。陶凡慢条斯理开了腔。讲话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来了,最大的任务,就是休息,颐养天年。这同张兆林讲的请老同志发挥余热,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声­色­。陶凡只讲了短短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会场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过前面的张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这场面给张兆林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

桃岭上,像陶凡家这般式样的房子共二十来栋,布局分散,让桃树遮隔着。住户都是地委、行署的头儿,这是当初按陶凡的意思建造的。他在这里当了两年地委副书记,十年一把手,影响力超过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闪烁其间。机关院内这座小山上的桃树是他让栽的,桃岭这个山名是他起的,桃岭西头的桃园宾馆是他命名的,桃园宾馆四个字当然也是他题的。渐渐的,桃岭成了这个地区最高权力的象征。下面­干­部议论某些神秘事情,往往会说这是来自桃岭的消息。

陶凡从自己家步行到桃园宾馆只需六七分钟。地区的主要会议都在那里召开。现在地区召开全区­性­重要会议,陶凡都被请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张兆林事先打电话请示,临开会了,步行到陶凡家里,再同陶凡一道从桃岭上小道住宾馆去。陶凡一进入会场,张兆林就在身后鼓掌,全场立即掌声如雷。陶凡当然看得出张兆林的意思。张兆林一则明白自己资格­嫩­,要借他压阵,二则亦可表明对他的尊重,争取他的支持。陶凡内心也不太情愿到会,又不便推辞。

陶凡在会上从不发表同张兆林相左的意见,他的讲话都是对张兆林讲话的肯定和更深意。义上的阐述。他那次在老­干­部会上讲话暗藏机锋是个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过问政事的超然态度,又的确对张兆林出乎寻常地重视老­干­部工作有些不满。

一天,夫人同陶凡讲,以后尽量不要去参加会议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说,我哪愿意去?张兆林总要自己来请。

陶凡感觉到了夫人的某种弦外之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夫人从不平白无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听到什么议论了。但他不愿闻其详情,只要明白这个意思就行了。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厌其详;而有些事情,他不问,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外人也不敢当她的面讲什么,是陶陶昨天回家时,趁爸爸不在,讲了几句。也不讲什么细枝末节,只讲爸爸退休了,你别让他替人家去­操­心,还正儿八经坐在主席台上作指示,到头来费力不讨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讲,只好让妈妈转达意见。

陶陶的话还能让人感觉一种情绪,夫人听了也吓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议论了。她也像丈夫,不追问详情。但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很平和了,只是一种很平常的规劝,像任何一位老伴劝导自己的丈夫。

真正亲耳听到议论的是关隐达。认识他的人也没有谁讲什么,他也是偶然听见的。上个星期他去省里开会,卧铺车厢里有几个人吹牛,吹到了陶凡。这节车厢基本上是本地区的旅客。他们说陶凡现在是地区的“慈掉太公”,垂帘听政。张兆林拿他没办法,凡事都要请示他,开个大会也要请他到场才开得了。张兆林本也不是等闲之辈,只是暂时威望不够,也需借重陶凡。以后张兆林硬起来了,吃亏的还是关隐达。关隐达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当县委副书记,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见面就开玩笑,我说你不叫关隐达,应叫“官瘾大”。

自称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关隐达并不认识,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样,关隐达知道这议论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也早就觉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么也会这般处事?有回一位副县长到地区开乡镇企业会议回来,同关隐达讲,你老头子讲话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几分钟,讲的东西听起来也都是张书记讲过的,就是让人觉得更深刻,更有说服力。关隐达清楚,这位副县长的话,自然有奉迎的意思,但确实又不是假话。凭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觉出陶凡的讲话高出一筹,其他人当然也感觉得出,张兆林就不用说了。这就不是好事情了。

关隐达当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间讲话,比陶凡夫­妇­要直露些。他告诉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议论。陶陶说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地同妈妈讲。

这样,关隐达听到的是尖刻的议论,经过层层缓冲,到了陶凡耳中,莫说详情,就连一丝情绪­色­彩都没有了。而陶凡却像位老道的钓者,从浮标轻微的抖动中,就能准确判断水下是平安无事,还是有多大的鱼上钩,或者翻着暗浪。

陶凡有点身不由己。他知道张兆林是需要他,当不需要他的时候又会觉得不怎么好摆脱他的。他自己就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推辞。议论迟早会有的,这他也清楚。现在夫人终于提醒他了。

陶凡总算推掉了一切俗务,安心在家休闲。日子并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书生,读读书,写写画画,倒也悠游自在。同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是看报。天下大事应时刻掌握,身边事情却不闻不问。夫人很默契,从不在家谈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班,家里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轻手轻脚,陶凡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时兴起,竟书写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俨然一位隐者了。身居闹市,心苦闲云,才是真隐者。

但隐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桩俗事打破了。老­干­部局多年来都打算修建老­干­部活动中心,陶凡在任时,一直不批。他争取老­干­部的主要策略是为他们个人解决一些具体困难,说白了,就是为人办些私事。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之类,虽然事关老­干­部切身利益,却是公事,他不批准,并不得罪哪位具体的老­干­部,他在老­干­部中的形象丝毫无损。摆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财政不富裕,修学校都没有钱,还花五六百万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群众会有意见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干­部局又向地委、行署打了报告。因物价上涨,现在预算要七八百万了。张兆林接到这个报告很不好处理。不批吧,老­干­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违陶凡一惯的意见。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却与重视老­干­部的意思无关。原来新提的几位地委、行署领导现在都还住着县处级­干­部的房子。想修地厅级­干­部楼,却又碍着老­干­部活动中心没有修,不便动作。左右为难,便同老­干­部局向局长讲,我们地区财政穷,不能同别的地市比。艰苦一点,相信老同志也会理解的。依我个人意见,可以缓一缓。你请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会服从的。老向,陶凡同志那里,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长领会张兆林的意图,跑去给陶凡请示汇报。陶凡一听便知道是张兆林推过来的事,心中不快,打断了向局长的话头。不用向我汇报,我现在是老百姓了,还汇什么报?我原来不同意,现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干­部了,又说可以修,我成了什么人了?老­干­部的娱乐活动设施要建设,这上面有政策,是对的。可也要从实际出发呀!我们老同志也要体谅国家的难处,不要当了­干­部就贵族气了。我们还可以打打门球哩,还有那么多老农民、老工人他们打什么去?

陶凡很少这么发火的,所以很客气地将向局长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抚了一阵。

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匿名电话,叫他放聪明一点。声音凶恶而沙哑,一听便知是伪装了的。陶凡气得涨红了脸,倒并不害怕。

此后一连几天都这样,陶凡怎么也想不出这电话的来头。那完全是一副黑社会的架势,可他从来没有直接招惹过什么恶人。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保密的,一般人并不知道。夫人吓得要死,问是不是让公安处胡处长来一下。陶凡说不妥,那样不知会引出多少种稀奇古怪的说法来,等于自己脱光了ρi股让别人看。他想来想去,只有打电话给邮电局,换了一个电话号码。

可是清净了几天,匿名电话又来了,更加凶狠恶毒。这回真让陶凡吃了一惊。这电话号码,他只告诉了地委、行署的主要头头和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泄露出去了?这个小小范围同匿名电话怎么也牵扯不上呀。

关隐达同陶陶回家来了。关隐达断定那电话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有关。怎么可能?陶凡一听懵了。关隐达分析道,明摆着的,要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消息一传出,建筑包头们就会加紧活动。有人以为这一次肯定会批准的,就收了包头的好处。您现在一句话不让修,包头白送了礼是小事,要紧的是损失了一笔大生意,怎么不恨您?

陶凡听着关隐达的推断,气得在客厅走来走去。难道这些人就这么混蛋了?

关隐达明白陶凡讲的这些人指谁,便说,也不能确定是谁收了包头的好处,查也是查不出来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电话的并不是受了谁的指使。那些包头都是些流氓,没有人教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陶陶吓得全身发抖,跑去拉紧了窗帘,好像生怕外边黑咕隆咚地飞进一条彪形大汉。她劝爸爸就让修吧,怕用掉了您的钱不成?

夫人也说是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了,顶着­干­吗呢?

自从政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这么大胆地件逆过他,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愤愤地说,本来我就不想管,他们要这样,我坚决不让修,看把我怎么样?

关隐达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同陶凡讨论问题的。一般事情,凭陶凡的悟­性­,一点即通,多讲了既显得累赘,又有自作聪明之嫌。但陶凡这几年是高处不胜寒,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况他是越来越不清楚了。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讲得直接一些。他还从刘培龙那里隐约感觉到了张兆林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态度。陶凡在客厅来回走了一阵,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关隐达便委婉劝了几句。陶凡一言不发。窗外寒风正紧,已是严冬季节了。

次日,陶凡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他说这几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们都要求把活动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体谅财政的困难,说预算可以压一压。我看这个意见可以考虑。这是我欠的账,现在由你定了。张兆林说,我原来也是您那个意思,缓一缓,等财政状况好些再搞。可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干­部的信,火气还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长,我只有硬着头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争取定下来算了。

打完这个电话,陶凡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举起白旗也许就是这种滋味。

陶凡很安逸地过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本地日报上的一则有奖征字启事,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原来地区工商银行一栋十八层的大厦落成了,向社会征集“金融大厦”四字的书法作品,获征者可得奖金一万元,若本人愿意,还可调地区工商银行工作。其实这则启事夫人早看到了,觉得蹊跷,便藏了起来。可陶凡看报一天不漏,几天都在问那报纸哪里去了。夫人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说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偏偏王嫂很负责,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来。陶凡便猜到报纸是夫人有意收起来的。夫人用心良苦,可见自己很让人可怜了。往常,那些自己稍稍认为有些脸面的单位,都跑来请他题写招牌。他明白有些人专门借这个来套近乎,也并不让他们为难。只要有空,挥笔就题,当然不取分文。也有个别人私下议论,说地委书记字题多了,不严肃。他也不在乎,说郭沫若连北京西单菜市场的牌子都题,我陶凡还没有郭老尊贵吧。

如今工商银行搞起有奖征字来,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吗?

老­干­部老沈,处事糊涂,人称老神,神经病的意思。老神老来涂鸦,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里,鼓动陶凡参加有奖征字。老神偏又是个爱理闲事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征字活动的来龙去脉。原来,工商银行李行长去请张书记题字,张书记说,金融大厦是百年大计,最好不请领导题字,也不请名人题字,­干­脆搞改革,来一次有奖征字。

陶凡自然不会去参加这个活动。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里不好受。这天晚上,工商银行李行长登门拜访来了。坐下之后,讲了一大堆这么久没有来看望之类的话。这位老李在他印象中一直还是不错的,是否为征字的事过意不去?闲扯了半天,李行长果然讲到了这件事。他说碍于面子,去请张书记题字。原以为张书记肯定会谦让,推给陶书记题的。但张书记这么一定,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陶凡朗声笑道,老李呀,可不准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状哪!兆林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依我看,这还不只是一次简单的征字活动,在我们这闭塞的山区,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运动哩!您向报社转达我的建议,可以就这次有奖征字组织一次讨论,让全区人民增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劳动的意识。

李行长点头称是。陶书记看问题的角度总比我们要高些,领导就是领导。

报纸专辟了一个“征字擂台”栏目,每次登出入围作品数幅,并配发一两篇讨论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书法作品,但对按照他的建议组织的那些讨论文章并不在意。搞了一个月的擂台,终于评选出了最佳作品一幅。获征者为一中学教师。陶凡仔细看了此人的简介,似曾相识。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同这位教师也算是打过交道。原来,陶凡在任期间,有些涂得几笔字的人总想借切磋书道之名同他交结,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乡村中学教师致信于他,要求调进城来,陈述了若­干­理由,信中附了一幅“翰墨缘”中堂,旁书“敬请陶凡先生雅正”。字倒有些风骨,陶凡暗自喜欢,但“陶凡先生”四字让他特别刺眼。便在信上批道:乡村中学教师队伍宜稳定。转教委阅处。

现在这位中学教师既得奖金又调工作,双喜临门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很快也就过去了。可张兆林的一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些起火。据说张兆林在一次会上讲到提高领导水平问题,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加强学习,更新知识,既要有一定专长,更要争取做个通才,特别是要懂经济工作,不要满足于自己的一技一艺。张兆林的这番话本也无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联在一起一想,怎么也觉得是影­射­他。

陶陶这一段三天两头往爸爸妈妈这里跑,独个儿来,一住就是几天。陶凡两口子感到奇怪。妈妈说,你要注意影响,老不上班,隐达在县里不好做人的。

陶陶说,我请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还有公休假,关谁的事?

妈妈见女儿讲话这么陡,猜想他们小两口可能是闹矛盾了。一问,陶陶更加来气。我累了想休息有什么不对?他公务繁忙,还有时间同我闹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时最多撒撒娇,从不这么说话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妇­面面相觑。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来,告诉陶凡,说他发现有几家单位把陶书记题的牌子换掉了。很义愤的样子。陶凡笑呵呵地说,老沈呀老沈,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老神走后,夫人很不高兴。这个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发,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却不知怎么开导。屋子里静得似乎空气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发起议论来。爸爸您也别在意。您还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几年官也问心无愧。其实老百姓看待当官的就像看待三岁小孩一样。三岁小孩只要能说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会得到赞赏,被看作神童。当官的,也只要会讲几句话,字只要不算大差,大家就说他有水平。其实在平头百姓中,能说会道书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当官的之上。官场,就那么回事!

夫人脸­色­严肃起来,叫住女儿。你太不像话了!

陶凡朝夫人摆摆手,说,别怪陶陶,她讲的很有道理。特别是她那个三岁小孩的比方,真叫我振聋发聩!要是早几年听到这样的话,我会受益不浅的。

陶陶流露的是对官场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感悟。是啊,我们的人民确实太宽宏了,他们对我们领导­干­部的要求并不高。但我们有些人,对人民并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满足啊!想到这些,似乎个人的委屈并不重要了,暂时不把题字被换的事放在心上。晚上,关隐达来接陶陶回家,说通通在家吵着要妈妈,他又忙,没法招呼儿子。陶陶说,爸爸退休了,闲着没趣,你又忙,只有我多回来看看。才回来几天,你就急着来接了。二人见面,也都平和,看不出什么破绽。二老也不好相劝,只招呼关隐达吃了饭,叙了一会儿,便让他们走了。

原来关隐达近来一直情绪不好。刘培龙马上要调任行署副专员,按常规,应是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但传出的消息对他不利。心情不好,在外强撑着,回家难免有些脸­色­。陶陶便以为丈夫怪她父亲影响了他,心里有火。关隐达怕添误会,索­性­懒得解释。于是双方都闷在心里生气。

陶陶回家后,陶凡这里清静了好些时日。大清静了,又有点发慌。便常到桃岭上散散步。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园宾馆方向去了。一见那粉红­色­的楼房,便酣梦惊回一般,马上掉头返家。不知怎么外面就有议论,说陶凡总傻傻的往桃园宾馆张望,也许还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这话传到陶凡耳中,气得他无话可说。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张学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没有了?

不想再招致这类议论,又只好蛰居在家,涂涂抹抹,聊以自蔚。一日备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风庭院藓侵阶”的词,记不起是谁的了,只是感慨系之。于是因其意境,作画一幅。庭院冷落,秋叶飘零,薛染庭阶。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正提笔点着稀稀落落的枯枝败叶。夫人也是有艺术敏感的人,感觉丈夫着笔的姿态颇有几分苍凉。当天晚上,夫人说,我想提前退休算了。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动,轻叹一声,好吧。

刘培龙调任行署副专员了。这本来只是迟早的事,陶凡却因事先一丝风声都没听到,心里便耿耿地又说不出口。自然马卜想到了关隐达的安排。按原来的盘子,县长年纪大了,调到地区,由常务副县长接任县长,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现在看来,关隐达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过了几天,得到准确消息,果然从外县调了一位任书记,他想,为了让新去的书记便于开展工作,关隐达还会挪地方的。这又应了他的猜测,关隐达被平调到一个偏远的县里。如今就是像关隐达这般,一旦好的势头折了,今后的历程,很可能便是在各县市之间调来调去。全区的十几个县市差不多轮遍了,年纪也一大把了。到头来,空落一个满是脂肪的大肚囊,一双酒­精­刺激过度的红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就不可以同张兆林讲几句话?

陶凡反问,讲?讲什么?

夫人无言。默然一晌,叹道,隐达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叹世事,决无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报。难怪他们小两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现在心里明白一

关隐达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来了一次。大家对关隐达调动的事只很平淡地讲了几句,就避开这个话题了。一家人都围着通通寻乐儿。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辞了。王嫂走时,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阵子眼泪。这让陶凡大为感动,想这年头真正的感情还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儿他们因路途遥远,也不便经常回来。老两口的日子过得懒懒的。食欲又经常不好,陶凡就说,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里便常常冷火秋烟的。夫人说,老陶我们一天天就这么过,不好的。陶凡问,那怎么过?夫人说,可以找些别的事做,天气好就到外面钓鱼去。

陶凡摇头不语。他也萌发过钓鱼的念头,但细细一想,自己没有钓鱼的命。他想,自古钓者之意,并不在鱼。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无,才是钓闲。而如今有权有钱者钓的是派。我陶凡去钓鱼属于哪一类?在别人眼里当然是钓派。我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

这天,一位特别客人上门探望陶凡来了。此人姓唐,是下面粮站的职工,五十多岁了。早年因经济问题挨了处分。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着他的领导,粮站主任的大小问题,他桩桩件件都暗地里记录下来。他认为时机成熟了,就跑到县纪委和监察局告状。没有告出结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落得个外号告状专业户。单位奈何不了他的泼劲,工资却不敢少他的。陶凡闻知后,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反腐败风声正紧,陶凡便批示地纪委成立专案组调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问题,粮站主任伙同会计、出纳一道贪污五万多元。省报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公开曝光。因为检举揭发者姓唐,记者先生灵感一来,凑出一个有趣的新闻标题:“唐老鸭”叼出了“米老鼠”,副标题是某某粮站主任一伙集体贪污被查处。文章当然不提唐老鸭自己的前科劣迹,只把他作为痛恨腐败的好职工表扬了一番。老唐事后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官,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同陶凡有什么私交。后来他还专门跑到地区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励他回去好好工作,欢迎他继续对­干­部作风问题提出意见,不过一定要讲程序,不要越级跑省里上北京。陶凡和蔼可亲的样子让老店大为感动。在他印象中,县里那些头儿个个都神气活现,而陶书记这么大的官,竟这么平易近人。大领导还是大领导啊!老唐觉得应听陶书记的话,回去好好工作,后来真的变踏踏实实了。其实陶凡内心对老店这类人物是厌恶的。陶凡憎恨腐败,也恼火纪检、监察部门办案不力,但他不喜欢老店这样的人把什么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动。­干­部有问题就内部查处,不要张扬出去,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今天老唐突然来访,不知又有何事?

其实老唐这次来并没有什么事。他不知在哪里听到,陶凡不当书记了,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所以专程跑来看望看望。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现在的人心都坏了。陶书记这样的好领导,哪里还有?不像现在台上的,嘴上讲得漂亮,个个都一ρi股屎揩不于净!还搞什么同企业家交朋友,结对子,讲起来堂而皇之,这中间的事情哪个晓得?

陶凡不让他讲下去,他不能同这种人讲一些出格的话题。老唐啊,我给你提个意见看对不对,不要跟着别人瞎议论,掌握真实情况就按程序反映。

在老唐看来,陶凡这样大的官,不管怎么批评自己都不该有怨言,人家还这么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提意见,那还有什么讲的?便不再抨击朝政,说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话就走了。

陶凡想自己竟让这种人怜惜起来了,真是荒唐!

陶凡听了老唐那些言论,又想起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郁愤难平。过了几天,心血来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图》,引画中人诗句于左: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老神见了这幅画,连连称好。老神走后,夫人怪陶凡手痒,别的不画,偏画这个,老神到外面一传,别人会说你老不上路。听夫人这么一讲,陶凡也觉得不该画,但画都画了,管他那么多!

几天后,张兆林在一次会议上严肃指出,广大­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一定要廉洁自律。我们对廉政建设一定要有一个正确的估价,要看到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奉公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决不允许把­干­部作风看成一团漆黑,决不允许不负责任的瞎议论,瞎指责,那样只会涣散人心,影响工作。这是极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是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你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桃岭无桃还能叫桃岭?

关隐达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过几天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关隐达说,你对你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还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滴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枝、棕树和柑桔,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陶陶还是不懂,说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特征的反映。中国知识分子,尊崇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却崇尚独立人格,强调自我。栽几棵树是下意识里为自己的人格自由竖起了物化标识。但这种独立人格又往往同现实剧烈冲撞,甚至同自己的言行也相矛盾。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越是传统文化品格卓异者,在仕途上越是艰难,命运也越是不好。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再也没有一株桃树的桃岭。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因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言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因其孤高和凄美,还有些美学力量,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陪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清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作唯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宏,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枪。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了,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天气不好》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ρi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作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She­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拨,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小文爱怜地摸一模小刘的脸,顺从地脱了­内­裤,说衣就不脱了,冷。小刘心想将就点算了,就说好吧。小文伸手到下面一摸,说,你这么软软的怎么来?小刘无奈地说,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它坚挺了。小文便闷在被窝里,一边遍体亲吻小刘,一边抚弄着那东西。看着看着小刘就来事了,小文就趴在小刘身上,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小刘闭着眼睛,一腔悲壮的心思,说道,你玩吧。

小文半眯着眼睛,在上面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

这时,小刘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小文,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宝贝儿,不要一丝异物,不要一丝异物……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小文的睡衣。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Ru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奕,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陪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犄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怵。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并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样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明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She­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备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思,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做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栋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几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致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蜗牛》

整个冬天总像快要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丝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间或又飞它几天­淫­雨。这样的日子,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麦娜,老婆刘仪就仰头靠在门背后,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他便想象这会儿麦娜正走在寒雨纷飞的街上,皮外套鼓满了凛冽的风,忧伤地飘扬着。她会不会流泪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麦娜跟着他们这么多年,他几乎没见她哭过。麦娜走了好一会儿,刘仪才回过神来,同他一块去银行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这其实是麦娜的卖身钱,只是他不忍心同刘仪这么讲。事后他俩谁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刘仪是很心疼这位表妹的。

麦娜不回来住了。他们只能每天晚上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她。只要电视里所谓“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一出来,张青染两口子就死死望着荧屏,谁也不说话,只有儿子琪琪总会嚷着娜姨娜姨。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看电视,一会儿就是“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了。只见冷艳而高贵的麦娜款步走来,身着挺括的西装。这是一个名牌西装的广告。

刘仪问男人,麦娜现在拍广告像是很忙,你说她们的时装表演还搞吗?

张青染说,你我都不上夜总会,谁知道?按麦娜的个­性­,只怕还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们白狐狸组合还有几个姐妹要吃饭,哪有不搞的?

刘仪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麦娜就是人太仗义了。狐狸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现成的,就不参加她们白狐狸组合了。我想麦娜反正也到这一步了,硬是要出来吃苦­干­什么?既然洪少爷这么猖狂,美金十几万的甩给她,她还怕吃穷了他?

张青染奇怪刘仪今天怎么说了这种话,就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直可怜麦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爷手里,今天听你这话,就好像麦娜得了便宜似的。

刘仪说,我是说,她反正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这样了,就烂船当作烂船划,成天挥金如土,不让他倾家荡产不放手!

张青染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麦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她走的时候说过,让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麦娜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泪。

电视一会儿就是《南国风》栏目。却发现女主持人换了新面孔。张青染两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刘仪才说,这不是麦娜吗?琪琪早认出来了,喜得跳了起来,叫着娜姨,娜姨。张青染点点头说,啊,是麦娜呀?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一眼还认不出了。刘仪就说,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谁看你?

《南国风》是市电视台的一个综艺栏目,每逢周三晚上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很高。主持这个栏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众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五花八门。张青染看了一会儿,发现麦娜做主持人还真不错,便对刘仪说,你这表妹还多才多艺哩。刘仪淡然一笑,说,是不错的。不想老婆说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麦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会这么可怜见儿了。张青染见老婆伤心起来了,忙说,好了好了,麦娜到底还算幸运的。我说过多次,不是你这表姐带她这么多年,她不早流落街头了?

其实张青染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他总觉得麦娜的笑容后面掩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很难想象那位洪少爷对她会怎样。

节目一结束,刘仪就打了电话给麦娜。张青染听不出麦娜在说什么,却见老婆一脸愉悦。就猜想麦娜也许真的很高兴。可刘仪打完电话,却低着眉坐在那里,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青染想问问麦娜说了些什么,又想知道麦娜是怎么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话来,就忍住了。

刘仪手按着电话机好一会儿才说,高媛出国了,电视台另聘主持人。麦娜去报了名,被选中了。刘仪说着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麦娜能凭自己的本事竞争得这个职位,好啊。张青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他相信麦娜做一位电视主持人也许会是优秀的,但仅凭她的素质这个职位轮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见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这事情。两人嘴上都不说出来。

自从麦娜走了以后,张青染总觉得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这种感觉缠绕在他的脑子里。细想好像又不是麦娜出走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万美金哪!合人民币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万啊!他同老婆都说不能要这钱,只为麦娜存下,替她保管。但这事情的确太重大了,便总有一种说不准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成天在张青染胸口里直撞,闹得他心脏时不时儿狂跳起来。

清早,张青染出门下楼,望了望天。天空像乱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气照样很冷,他缩头缩脑去了办公室。坐他对面的李处长也来了,两人便扫地、抹桌子。打开水。洒扫完了,两人坐下来看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早翻过一天了,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要做,­干­坐着又不像话,就只好再翻翻。

李处长放下报纸说,你昨天看了《南国风》吗?新换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张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还不错。

还是女孩?李处长笑笑说,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么漂亮,还有剩下的?

张青染心里就不快了,却又不好怎么说。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处长笑得那么让人不舒服,他不说说这人就对不起麦娜了。但也不能认真说,只得玩笑道,李处长你总爱把漂亮女人往坏处想。

李处长却仍鬼里鬼气望着他说,你护着她­干­什么?那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是说现在女人怎么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问题。再说女人都现实了,只要有好处,还管那么多?

张青染心里越发可怜麦娜了。他不想再同李处长多说这事。李处长本是个严肃的人,但只要一说女人,他就开笑脸了。有时他本来很忙,可是谁若说起有关女人的玩笑,他便会在百忙之中马上抬起头来,笑得胖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额头发着奇怪的光亮。

一会儿,小宁取来了今天的报纸,送到李处长办公桌上。李处长看报的习惯是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从头看起。张青染本是个急­性­子,也只得等李处长看过了,他再一张一张接着看。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得过去,但你就是乱不得。

你看你看,《南国风》的女主持一露脸,报纸上的评介文章就出来了。如今新闻­操­作也真是快。

张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麦娜。麦娜成为名模,全搭帮舒然之和王达飞两人。张青染原先请这两位老同学帮忙成全麦娜,总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麦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爷盯上了。他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嗬!想不到这麦娜小姐还是位硕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这脸蛋儿,总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李处长一边看,一边感叹着。

张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麦娜连高中都没上完,怎么就是硕士了?他很想马上就看个究竟,可李处长还在那里细细琢磨。

啊呀!这女人还真不错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怀绝技。啊啊,难怪难怪,麦小姐原来是大家阎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来我真的要转变观念了。李处长无尽感慨。

张青染接过话头说,现在对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艺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处长说是的是的,社会在向前发展啊。其实张青染只是有意说一说张处长,他心里却想,敢这么瞎吹的只有舒然之。过了好半天,李处长才放下这张报纸。张青染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笔。题目是《麦娜,来自南国的风》。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个舒然之,他笔下的麦娜风华绝代,才情不凡,满怀爱心,别人看了不心旌飘摇才怪。

这时电话响了,张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来的。舒然之得意地问他看了没有。他说,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可以把没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张青染正说着,李处长出去了,他便说,你们报社记者都是你这德行吧?难怪有人说如今报纸只有日期是真实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讲便宜。当初不是你叫我吹麦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学面子,才不会费这个神哩!张青染说,我只是叫你宣传宣传,可你也吹得太他妈的离谱了。

两人说笑一回,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小宁进来了。李处长一出去,同事们就会串串岗,说些白话。小宁调侃他说,李处长出去了,张处长值班?张青染回敬道,宁处长看望我来了?两人都知道这类玩笑当适可而止,就相视一笑,各自翻报纸去了。

小宁翻着报纸,突然叹了一声。张青染抬眼望望小宁,说,怎么一下子深沉起来了?叹什么气?忧国忧民?

小宁道,国还用得着我来忧吗?我是想这人有什么意思?

张青染不知小宁为何无缘无故发起这种感慨来,就玩笑道,阳光如此灿烂,前程如此锦绣,你怎么消沉起来了?

小宁又叹了一声,抖抖手中的报纸说,这里介绍,日本有位天文学家研究发现,地球每过若­干­万年都会被行星撞击一次,届时地球表面尘土遮天蔽日,经年不散。地球上便只有黑暗和严寒,一切生物都会灭绝。此后又要经历若­干­岁月,地球才重见天日,重新拥有阳光。可是这时的地球没有生命,只是新一轮生命进化的开始。于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地球上才慢慢恢复生机。看了这个我就忽发奇想,我们怎么去知道,我们偏巧碰上的这一轮生命进化中产生了人类,而上一轮进化中有过人类吗?下一轮进化还会有人类吗?所以,人类的产生说不定纯粹是个偶然事件。人类既然是这么偶然产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我膨胀的?还成天在这里争斗呀、倾轧呀、追求呀,还什么正义呀、理想呀、伟大呀,可悲可悲!

张青染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说,我说你忧国忧民还是小看你了。你这忧患意识比忧国忧民还要高级得多哩,这可是人类终极关怀啊。

小宁却笑了起来,说,什么终极关怀?关怀又有什么用?天宇茫茫,人为何物?况且人生在世,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有人打了个比方,我觉得很有意思。说人就好比爬行在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它爬的那个枝丫上是不是最后有个苹果在那里等着它,其实早就定了的,只是它无法知道。我们就像一只蜗牛,在不遗余力地爬呀爬,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在等着我们,可说不定等着我们的是一个空枝丫。最令人无奈的是这枝丫上有没有苹果,不在于我们爬行得快还是慢,也不在于我们爬行的步态是不是好看,而是早就注定了。

小宁一番话几乎把张青染感动了,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小宁比他小几岁,常发些怪异之论。他其实很佩服小宁的聪明和敏感,尽管小伙子有股疯劲,但他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易感动成了不成熟的表现了。记得有回跟何市长去农村看望困难户,见那些群众面黄肌瘦,形同饿殍,他不小心流下了眼泪。但见何市长背着手笑容可掬地问寒问暖,他马上偷偷擦­干­了泪水,心里还萌生了隐隐的羞愧。他明知道悲天悯人说到底还是一种美好的情怀,可如今人们不这么看了。似乎成熟即是无情。小宁还在感叹啼嘘地说着,张青染便有意掩饰自己,玩笑道,小宁你总算知道自己爬在一棵苹果树上,不管怎样还存有希望。我想自己只怕是爬在一棵梧桐树上,怎么爬也是一场空啊。

什么一场空?原来是李处长回来了。张青染说,没有什么,在开玩笑。小宁便同李处长陪笑一句,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李处长坐下,打开一个文件夹,看也不看,就神秘兮兮地同张青染说,你知道原来主持《南国风》的高媛是怎么出国的吗?

张青染望望李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掌握什么新消息了,就说不知道。果然李处长说,刚才在楼下,听他们在说这事。高媛是跟康尼尔公司的外国老板走了。我原先早说过,这女人同那老外有两手,你不相信,还说我是长外国人志气,火中国人威风。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说来这也是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漂亮的女人配有钱的男人,优化配置资源啊!

康尼尔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关于高媛同那位外方老板的排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还说出许多细节,像是亲眼所见。说什么开­苞­费是十万美金,以后每晚一万人民币。张青染也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觉得关心这些事很无聊,就总是有意说不可能有这事。可这回李处长像是终于抓到什么证据似的,脸上简直有几分得意。张青染心想这人如果不是处长,他非臭他一顿不可。可人家毕竟又是处长。他只好借题发挥,泄泄心头的闷气,说,什么外国老板?他算个鸟老板!我们中国人把许多事情都弄颠倒了。要说老板,股东才是老板。大股东就是大老板,小股东就是小老板。他只是一个经理,也是老板雇佣的打工仔,这次回国了,说不定就是被老板解雇了。

李处长说,那当然,这个当然。但是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刘仪下班回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张青染问她怎么了?刘仪说,还不是那个姓马的泼­妇­?专门在那里说高媛的事。说什么电视台的漂亮女人没有一个不当表子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说给我听的,这就是在说麦娜。我气得不行了,就接了腔,说这世上偷人也是一门本事,有人想偷人还没有人要哩。我两人就相骂了。后来大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两­肉­撕下来不可!

张青染知道那姓马的女人是刘仪的一位同事,最喜欢多事,与刘仪有意见。他劝道,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泼­妇­,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为这些事在单位同人家相骂,多没意思!

刘仪一听这话却多心了,说,没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麦娜,总觉得她丢了你的脸。麦娜你又不是不了解,要不是她父母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儿一个单位失业了,她也不至于去夜总会做时装模特。还算她有本事,从一个夜总会模特做到专业广告演员,做到电视节目主持。不是我说你,要是落到你失业了,说不定还捞不到饭碗哩!

张青染拱手作揖,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同人家相骂还不过瘾是不是?回来还要同我一分高低?我也没说什么,你的毛病就是喜欢上纲上线。对麦娜我从来有过二心?

刘仪听男人这么一说,也不多言了,进厨房做晚饭去了。心里还是不太畅快。张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气,她生气了你不当一回事,只让她一个人间一阵子就好了。这时保姆小英上幼儿园接了琪琪回来。琪琪一进屋就爸爸妈妈地叫得欢。刘仪忙从厨房出来,爱怜不尽的样子,说我们儿子回来了?她双手没空,低头凑过脸,琪琪便踮起脚亲了亲妈妈。张青染便喊道,还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颠颠地跑到爸爸面前,亲了亲爸爸。小英去厨房帮忙,张青染拉着儿子说话。

刚才刘仪说他要是没了工作,只怕连饭碗都捞不着。这本来让他也不怎么高兴,可见了儿子,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了。反过来却想老婆的话其实也并不夸张。不少­干­部除了当­干­部的确再没有别的任何本事。自己虽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可平时不太注意罗织关系,又放不下架子,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步还真是麻烦。麦娜就不同,她本来就在社会最底层,要么争做人上人,要么就是下地狱。再说她人长得漂亮,余地也大。麦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爷,她是那么痛苦。她总以为自己做了有辱家门的事,对不起表姐和表姐夫。她把洪少爷给她的二十万美金全部送给了表姐,要表姐不必记得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没回过家,也不打电话回来。他为麦娜的刚烈­性­子感动过,叹她是个清逸脱俗的奇女子。后来慢慢想这事,觉得麦娜其实大可不必像面对死亡一样面对洪少爷。也不是说麦娜就该这样,他只是想她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但这只是他一个人背地里的心思,不忍心讲出来。刘仪讲起这意思他反而会怪她不该讲,只说麦娜好好儿一个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个了。刘仪总怪他鄙视麦娜,他怎么也不承认。他内心待麦娜的确也如亲妹妹一样,只是这事说起来的确不怎么体面,所以他从来不在同事面前提起老婆有这么一位表妹。

吃过晚饭,张青染对老婆说,你要给麦娜打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现在又是主持,又是广告,也不知还上不上夜总会串场子。要她不要太霸蛮了。要她凡事想开些,有空还是回来看看。她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个表姐,没别的亲人了。

不想张青染这么一说,刘仪竟泪眼涟涟了。这时,电视里又是广告节目。麦娜无尽忧伤地坐在秋林里,落叶遍地。这时柔腻润滑的高级化妆品汩汩倾注。麦娜双手在脸上爱不自禁地轻轻抚摸。萧瑟的秋林一下子绿荫如盖,繁花似锦。麦娜便柔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丽的麦娜,优秀的品牌!同时打出字幕:麦娜创意,达飞广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张青染望着老婆说,你别这样。刘仪揩了下眼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她说,什么麦娜创意,达飞广告。这话我听了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别扭。张青染笑笑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是舒然之给王达飞出的主意,搞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把麦娜作为达飞广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种象征。凡是达飞广告公司做的广告都叫麦娜创意,达飞广告。外界不懂,就觉得高深莫测。刘仪接腔说,你还别说,舒然之出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还真不错。现在凡是打着麦娜创意的商品销路就好。大家懵里懵懂跟风头,好像麦娜代表一种潮流,一种时尚。张青染觉得好笑,说,这事实上是在愚弄消费者。也难怪,都是大家甘愿受愚弄。

这些天,满城都在传说洪少爷被抓了。大家说这回洪少爷只怕跑不脱了,因为是贩毒。有人说他说不定还会脑瓜子开花。人们说起这事大多显得神秘,似乎这话题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兴奋。张青染想这世道谣言多,不敢轻信。本可以打电话问一问麦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触着她的伤心处。

传言一出,洪少爷手下的宏基集团股票马上下跌,跌幅总是下居当日跌幅最大的前三支股票以内。张青染就同老婆说,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刘仪说,他垮不垮我不管,我只担心麦娜。不知麦娜同他这事有关系吗?

在办公室,李处长也说,洪少爷的确该杀。他来我们市这么些年,玩过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让她跑脱的!

张青染一听李处长讲话的气味就觉得不对劲。这人总关心谁同女人怎么怎么的,说起来又总愤愤然。自从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湾老板跑了,他就特别恨那些乱搞女人的人。张青染想李处长的愤怒就像寓言里说的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爷是何等人物?人们私下议论,都只说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爷,市里领导都怕他三分。还说他玩女人呀,说他的公司无非是发的权力财呀。这些问题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算什么?小菜一碟!这些议论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来还是政治谣言哩。这些议论再多,也影响不了他一根毫毛,相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他们这种人重要的不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细枝末节,重要的是社会形象。他的社会形象是什么?宏基集团总裁,著名企业家!

李处长这回竟激动起来,说,你好像还很赞赏这种人,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听凭这种人胡搞!

张青染怕李处长真的这么看他,就说,我何尝不是你李处长这么想的?一切善良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人家洪少爷的父亲和他父亲的下级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人,还有他父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级的下级。人家洪少爷说不定还要问问我们这到底是谁的天下哩!

李处长脸­色­更加不好了,质问张青染,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见李处长真的发火了,张青染笑道,处长息怒。我这只是同你探讨这个问题,没别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关于谁的天下这么大的问题,轮不到我来考虑。

李处长不说什么了,低头看文件。张青染觉得脸上不好过,找来一张报纸胡乱翻着。他刚才本是听不惯李处长说别人女人什么的,就有意同他对着说,可一说起来竟离题万里了,弄得李处长不高兴。李处长尽管严肃,但平时也同大家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不过有些领导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领导。你开玩笑时得罪了领导,要是程度不严重,他脸上还可以勉强保持笑容,尽量不打破与民同乐的气氛,但心里只怕给你记上了一笔小账;要是你严重得罪了领导,马上就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当然斥责在官方叫批评。张青染今天忘记了这一点,弄得自己这会儿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记了领导就是领导。

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张青染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好。李处长在看文件,样子很认真。即使在平时,李处长看文件入迷的时候,你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来就已经不对劲了,你无话找话,说不定就会讨个没趣。

最后还是李处长表现了高姿态,抬起头指着手中的文件说,你看,国泰公司这位经理吴之友,贪污一千九百四十万,还养了情­妇­,为情­妇­买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万元。这是建国以来我市最大的经济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张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经济案件不发则已,一发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这就像郊县的水灾,每次都说是百年不遇。

李处长并不在乎张青染的幽默,还在感慨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可怜,离领导近,离权力远,什么也捞不着。正像你说的,一发案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发,意味着还有更大的案子。

张青染经常听到李处长发类似的感慨。比如说,他妈的我这个处级­干­部在市政府里什么也不算,下到基层去是要管一个县的。一个县几十万上百万人啊!可我们的工资不足五百块!在一些公司里,一个小小科长都有权签单哩。今天李处长触景生情,又感慨起来了。张青染当然也有这种感觉。现在他家有那二十万美金作背景,这一点工资就越发显得可怜了。尽管他同老婆说过不要这钱,但这钱作为一个参照系数摆在他的脑子里,刺激太强烈了。他说,­干­部工资的确也低了些。现在收入悬殊大,少数人富得钱没地方花。当­干­部的说起来是人上人,收入却少得可怜,让人小瞧。这么搞下去,手中有权的不贪怎么可能?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高薪养廉谈何容易?现在­干­部这么多,长工资的话国家负担得了吗?­干­部太多了,闲着没事做,拿古人的话说,是太仓之鼠啊。依我说,­干­部减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样转!

李处长睁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说?好大的口气,依你说。减少这么多­干­部,那么多工作谁去做?

李处长的冷笑让张青染背上立时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便故作镇定,笑了起来,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们­干­部对社会的贡献,也只配拿这么些工资。不是我偏激,我们有许多工作莫说对社会有贡献,只怕还是阻碍社会进步的。

李处长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说说哪些工作是阻碍社会进步的?都是党的工作啊!你还说不是你偏激,我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问题偏激。这机构的设置,编制的确定,都是有关职能部门和专家认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们国家已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倒好,叫你一句话就说得一无是处了,有些工作­干­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还阻碍社会发展了。

张青染发现问题严重了,忙说,感谢处长批评。我只是泛泛而论,即兴而发,不一定代表我的观点。李处长再说了几句,埋头继续看文件去了。张青染便翻着报纸,在心里反省自己的傻气。他想李处长一定疑心他是说他们这个处的工作不重要了,这等于是说李处长不重要。不论哪位领导都会强调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单位的人明明没事可做,成天坐在那里喝茶扯谈,领导却总在外面说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够,还得调人进去。逻辑很简单:你这个单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领导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会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里,张青染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头。他知道李处长有时说话也随便,开起玩笑来也很联系群众。但你以为他同你说了几句笑话,或者同你笑了几声,就是对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刘仪见他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儿子回来了,他揉揉儿子的脸蛋蛋,便开了电视让儿子看卡通片。自己却坐在那里发些匪夷所思。他想现在是中国人收入大分化的关键时期。这会儿捞了大钱的,就是大老板,就会搞出些个家族式的企业王国出来。他们的子子孙孙就是人上人,就是社会名流、贤达、政要,今后的天下就是他们的天下,他们世世代代锦衣玉食。而捞不着钱的,他们的子孙只有替别人去打工,流血流汗捞口饭吃。可现在赚钱的法则是赚钱不受累,受累不赚钱。真正捞大钱的差不多都有些说不得的事情。真有些像马克思揭示的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电视新闻节目之后,张青染留意看了下宏基集团股票,仍是下跌。他想这口洪少爷只怕真的难逃法网了。他只把这话间在心里,怕老婆听了不舒服。可刘仪突然问,都只说洪少爷洪少爷,不知这家伙叫什么?他就想老婆可能也在想宏基集团的事。他们俩似乎都觉得宏基集团同他们家有某种关系了。张青染说,这个我记得同你说过的。他姓洪是随母姓,这是掩人耳目的办法。他大名洪宇清,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只怕五十多岁了。人称少爷,是有来历的。早几年他在外省犯了事,他老爷子托秘书打电话给省委书记。秘书说,老首长发脾气了,说这孩子不太懂事,尽给你添麻烦,要你一定严加管教。其实那案子落在一般老百姓身上,可杀可关,可在他就是严加管教了。想他按年纪都该做爷爷了,还这孩子,真是好笑。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外面来了,大家背地里就叫他少爷。他刚来我们市那会儿,大家还不知道这个外号,是后来慢慢从外省传过来的。可见这人在外省民愤之大。

他两口子说这些话,小英和儿子听不懂,只在傻傻儿看电视。张青染说,不知这回真的会不会牵涉到麦娜。我想,我们­干­脆把那个转到我们户头上。刘仪会意,说,怎么可以?到时候她还说我们想占她的哩。我们说了不要她的,只为她保管。张青染说,这没有矛盾嘛。真的有了事,不一声喊封了?到了我们头上,查也查不到了。再说,我们就算暂时借用一下也没事嘛。我想好久了,你们公司效益不好,我在官场上只怕也难有出息。不如我们自己做个什么生意算了。借这个做本金总可以吧?刘仪还是不依,说,我早说了,她跟他跟不了多久的,得有后路,这就是她的后路。她哪天真的回来了,我就把折子交给她,怎么处理都由她了。

见老婆怎么也说不通,张青染就不说了。他想慢慢再去开导她,反正要把她说通。这世道别人捞钱再黑的手段都使上了,自己这本来就是用自己的钱,没什么可说的。麦娜那天一脸死­色­提着皮箱子回来,说这钱是送给你们的。他们见这么满满一皮箱美金,吓得几乎发抖。刘仪说,说什么也不能要这钱。他说是呀!麦娜马上就要哭的样子,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嫌这钱脏。我知道我做的事丢了你们的脸,但我能怎样?我在夜』总会,成天被一些小流氓包围着,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白狐狸组合”那个外号猫儿的姑娘就那么失踪了,你们也是知道的。猫儿你们没见过,她长得不比我差。她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夫说只要我成了名,小流氓就不敢对我怎样了。可是我成了名模了,都说我芳倾南国。这一来,成天纠缠我的是些衣冠楚楚的大流氓了。与其说落到小流氓手里,不如跟了大流氓去。我现在是他的人,反倒安全些了。你们只当我死了。死人是最安全的。

当初张青染两口子的确不想要这个钱,只想把它存下来做为麦娜的后路。张青染说,是该这样,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刘仪说,是的,我想做人就该这样。

这天下午,张青染一到办公室,李处长就愤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主持《南国风》的麦娜就是洪少爷新搞上的姘­妇­。这人他妈的就像在搞一场消灭少女运动!难怪麦娜能做上这个栏目的主持人。

张青染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轻松,说,只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人挨个儿搞追我都没意见,只要不来搞我的老婆。

李处长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张青染的脸便刷地红了。他不小心讲着李处长的痛处了。李处长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张青染只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他知道自己越是脸红,人家就越是以为你心里有鬼,说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确是无意之中说这话的。可这脸就是不争气,还在火烧火燎。

整个下午,李处长都不说话。张青染觉得一分钟都难得挨下去。他想怎么来调节一下这气氛,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脚不是坐在那里,电话铃的响声都会惊得他跳起来。万难坐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出去理个头发,就说,我理发去李处长。李处长也不搭理。他把这理解为默许,就出来了。

走在外面,又在想这回是不是特别让李处长不高兴了?理发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老在想李处长的态度。

理完头发,一看时间,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办公室,径直往家里走。新理了发自我感觉很­精­神,便挺了挺腰板,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个下午心惊胆颤,多没用!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

张青染回到家里,见刘仪已到家了。刘仪望望他,笑道,理了发?年轻多了。他鬼里鬼气一笑,说,难道我老了吗?行得很哩!刘仪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娇娇地白了他一眼。他便嬉皮笑脸地跟去厨房,帮老婆做饭。刘仪多次说他好坏,晚上想来了,才会帮她的手。要不然,她一个人忙死了他都不问一声。其实老婆并不真的怪他。

他在厨房帮老婆洗菜,却时不时又撩一下老婆。刘仪就躲他,说,你是越帮越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温存一回,完了之后再同她说那钱的事。他想一定要说通刘仪,为自己创一番业出来。在机关里仰人鼻息真不是个味道。他想起同事小宁说的那个比方,自己也许真的是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丫上却浑然不觉,还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哩。说不定自己爬的这棵树连苹果树都不是哩,只是一棵梧桐树!

张青染凑在老婆耳边说,看了新闻就睡觉好吗?刘仪笑道,看什么新闻?饭都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张青染涎着脸皮,说,这会儿,还真的来事了,不信你摸摸嘛。刘仪举着锅铲说,摸什么摸?谁稀罕你的?张青染就抱着老婆,在她ρi股上顶了一下。刘仪哎哟一声,骂你这坏家伙!两人正闹着,就听见琪琪喊妈妈了。原来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了。

今天两人心情都好。吃饭时两人就隔着一层说戏,不时抿起嘴笑。小英人小听不懂,也蒙头蒙脑地跟着傻笑。刘仪却以为小英听懂了,不好意思起来,怕影响了人家黄花闺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说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紧接着Сhā一会儿广告。四个广告有两个是麦娜做的。广告一完就是本市新闻。听得播音员介绍新闻提要时说,市长何存德同志在宏基集团视察工作,张青染便望望老婆,却见老婆也在望他。两人都不说话,马上就是详细报道了。只见何市长在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男人的陪同下,视察新建成的商品住宅。何市长说,房地产是我们市重要的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发展。宏基集团在我市房地产开发中发挥了龙头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宏基的全体员工表示感谢,并祝宏基再创辉煌!

刘仪问,那个矮个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还会是谁?张青染说,他这人很有架子,很少这么露脸的。平时市里领导去了,都只是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出来陪。所以这人名气虽大,认得他的人却并不多。这回他有意露面,意味深长。

刘仪又说,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张青染见老婆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便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麦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点破这一层,便想说些别的。但见电视新闻里多是市里领导这里开会,那里剪彩。今天何市长的镜头特别多,真是很忙。何市长的嘴巴皮上像是起了水泡,黑黑的一小块。张青染就开玩笑说,市长大人的嘴皮居然也起水泡了,照顾他生活的人该挨处分。

刘仪说,没这么夸张吧?他的嘴皮就不兴起水泡?

张青染说,这个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专人照顾的,怎么能让他嘴皮起了水泡呢?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顾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身上,你说她是不是失职?你会不会生气?

刘仪笑了起来,说,你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过何市长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够不上配专职工作人员侍候他吧?

张青染说,你真是的,说起规定来了。按规定,还不准任何领导养情­妇­哩。这些领导家的服务员,下面争着送哩!她们的工资由当地政府发,名义还很好听哩,当地政府叫她们联络员。

刘仪抿嘴道,哼!还联络员,我说这是……刘仪望了一眼小英,就欲言又止。这时琪琪来瞌睡了,小英就带他进屋去了。

张青染又说,现在领导­干­部犯错误,没有政治错误让他们犯,犯的错误都是千篇一律的:金钱和女人。单犯女人问题还不成问题,没有人去管你。总是经济问题闹大了,才带出女人问题。而且一查出有经济问题的就有女人问题。

刘仪就说,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说没有政治问题让他们犯,就是说领导­干­部的政治觉悟都很高了。既然政治觉悟高了,就不该犯经济和女人问题呀!

张青染大声笑了起来,说,你提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幽默。什么叫政治?早不是本来的意义了。上面讲的政治是政治立场;下面讲的政治是官场权术。下面的­干­部只要跟对了人,哪会出什么政治问题?

这时新闻完了,播报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涨了。张青染说了声他妈的。

刘仪看看时间,起身说,算了算了,睡觉吧。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了,睡觉第一。正说着,又听得电视节目预告说,八点三十分《今日风流》栏目请您收看《企业家的情怀》,为您介绍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张青染就对刘仪说,是不是看看?刘仪不说话,仍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到《今日风流》时间了。先是咔嚓咔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业家的成就,单用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去衡量是不

够的,必须看他对于社会的贡献。

——洪宇清手记

接着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书:

企业家情怀

——记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

片子介绍宏基集团近几年开发房产若­干­,为本市解决住房紧张局面做出了很大贡献。洪宇清头戴工帽,在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上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这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营者,他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善于管理,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片子重笔渲染的是他们拿出一批商品房按成本价出售给教师。洪宇清亲手把一枚住房钥匙送到一位老教师手中,老教师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最后,洪宇清健步走在高高的立交桥上,背景是森林般高耸人云的楼宇、他那伟岸的背影渐渐远去。雄浑的男中音极富感染力地解说道: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个跋涉者,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

看完之后,两人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刘仪才说,不是说党管舆论吗?

张青染黑着脸说,现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两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宽衣上床。张青染平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刘仪是容易入睡的,上床一会儿眼睛就蒙陇起来了;才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时说起的事,就侧过身子抱了男人。张青染没有反应,仍在那里出神。刘仪又支着手爬到男人身上,说,你不是早就兴冲冲的了吗?张青染这才想起那事来,心里歉歉的,忙抱了老婆,说,在酝酿情绪哩。他闭上眼睛,深深地亲吻老婆。可脑子里却满是洪少爷,下面就半天起不来。他只得越发动情地亲着老婆,在心里夸张着老婆的美丽,夸张着自己对老婆的爱。那钱的事是怎么也不好提及了。刘仪见今天男人特别春意,早激动起来了,在他身上哼哼哈哈着。他万难才能让自己挺了起来,照样是夸张地把老婆掀了下来,故作勇武地动作开了。心里却仍是说不清的味道。老婆越是在身下欢欢地腾跃,他内心就越发尴尬,样子却更加雄纠纠的。

次日上班,李处长叫小宁到这边办公室,向他交待工作。小宁听完交待,仍站在那里闲扯几句。他说,昨天看了电视上介绍洪宇清的专题片,真是扯­鸡­芭蛋!洪宇清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

李处长皱起了眉头,说,小宁你不要乱说。我们时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既然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说洪宇清如何如何,那么何市长成了什么了?昨天何市长还视察了宏基集团哩。再说,看问题要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和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实践是什么?就看是不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宏基开发了那么多的房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好的,这就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嘛。当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软,单有物质文明是不够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错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企业文明,也出过不少人才。我听说,现在主持《南国风》节目的麦娜就是从宏基集团出来的。这个,这个……我们一定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张青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处长讲官话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今天这么为洪少爷说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处长说起这人还咬牙切齿哩!不知这位处长是真的相信了电视里的宣传,还是因为见何市长亲切接见了洪宇清?不过官场中有一种人他看得明白:这种人只要见了大领导,就立即交出自己的灵魂。有的人甚至平时对那领导非常看不起,但只要领导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会立即感激涕零。权力的威慑力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小宁站在李处长的办公桌边,面红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宁在处里年纪最小,平时李处长不舒服了,也常找他发火。李处长同张青染年纪差不多,又是同年进这机关的;他平时想对张青染发火也多半忌着些。但张青染总觉得李处长有时对小宁发火,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觉得李处长这火只怕还有昨天的余怒。他很为小宁难堪,又一时找不到解围之法。李处长却越说越起劲,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都出笼了。张青染趁李处长说话的空隙,Сhā了进去,说,小宁,李处长的意见很对。我也有这个毛病,有时说起来只图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在政府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觉得怎么的。可在外人面前,我们是政府形象,说个什么,人家就以为是官方言论,有来头的。这个我以后一定注意。

小宁就着这个话头马上检讨说,是的是的,我今后一定注意。谢谢处长和老张帮助。

张青染故意制造轻松气氛,玩笑道,你这马屁又拍歪了。要谢就谢李处长,是李处长及时指出了你的不对。我只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宁这就轻松些了,也笑了起来,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比我还是觉悟些嘛。你天天坐在处长对面,经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评哩。

小宁这么一说,李处长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粗暴了些,就道,小宁,我这不是批评你哩,只是心平气和地指出你应该注意的地方。

张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时就批评一词的思考,就笑话一般说了起来。李处长,关于批评,我有个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认真翻了词典的。批评有两个意思,一是找出优点和缺点,二是专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改正意见。平时说到批评多是指第二个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论哪个意思,都没有情绪­色­彩。可是大家平时多半把批评的意思理解错了。一方面,有些做领导的,动不动就是训人,也说这是批评。其实骂人不是批评,可有的领导会说这是严肃的批评。我说也不对。严肃是指态度认真,不是说骂人就是严肃。另一方面,有些做下级的,把批评理解为骂人,或者说是把骂人理解为批评,所以领导一批评就接受不了,以为领导又骂他了,专门给他穿小鞋。所以我说,该为批评正本清源才是。

李处长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说,老张你还肯想些问题嘛!你分析的的确有道理。我看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良好作风坚持得不好,这恐怕是个原因哩。

几个人便就这个话题探讨了一会儿。张青染却暗自好笑起来。心想,还为批评搞什么正本清源?当领导当到一定份上了,还听你讲什么道理?他们骂起人来了还顾你的面子?自古礼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领导骂了,你抗议说,你要批评就批评,不要骂人。别人不说你神经有问题才怪。

下班后,小宁有意跟上张青染,感谢说,全搭帮你老兄为我解围,不然我退都遇不出来。不知李处长今天哪根筋被我触着了,值得他那么发火?

张青染知道不该同小宁多说什么,但仍克制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只要想着他是领导,一切都想通了。

小宁愣着眼睛望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想通。站在外面太冷了,张青染扬扬手,就同小宁分手了。

李处长下了几天基层,今天回到办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这是惯例。同张青染握手时,李处长说,我不知道麦娜原来是你的表妹哩!对不起对不起。

张青染的脸刷地红了,忙说,是我小刘的表妹。

李处长同别人握手去了,还回头说声对不起。张青染脸还热热的,一时冷不下来。口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哪里哪里。他想自己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尴尬,麦娜怎么样并没有丢他的脸。可他一听李处长说起麦娜,忙说是老婆的表妹。这么一想,心里对麦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处长客气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李处长又说,这次跟何市长到下面,何市长闲扯时扯到麦娜,就说到你了。何市长对麦娜的印象不错哩。

啊啊,是吗?张青染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市长很关注你,问了你的情况。我向他作了介绍。他说,这个同志不错!李处长就像给别人带来了喜讯的人,自己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张青染忙说,谢谢你李处长,谢谢,谢谢!

其实张青染也跟何市长下过几次基层,好像都没有给何市长留下什么印象。每次何市长下去,都会带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为的是便于就地解决问题。不了解情况的以为这是当领导的耍威风,有意弄得这么前呼后拥的。不过那场面看上去也的确有前呼后拥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厂的车间或者农村的养殖场,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长,胁肩而笑,张青染偶尔随了去,只是一般工作人员,根本就轮不上他同何市长搭话。别说搭话,张青染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同何市长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随何市长下去,都希望给何市长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来之后,他都很难再见到一次何市长。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几乎没有在机关大院里见哪位市长现过身。同他没进机关一样,只是天天在电视里看见领导同志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开玩笑说,领导同志好像是从地道里出人办公室的。万难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何市长,张青染十分恭敬地叫声何市长好,但他得到的回报最多是一张陌生的笑脸,那笑脸显得很有涵养。

李处长情绪极好,说,何市长要是来兴趣了,也同大家说笑话。他讲笑话的水平还很高哩。

张青染知道李处长一定是听何市长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了,就说是吗?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一边恭听李处长说笑。

何市长说他从前有位同事,做起报告来尽是粗话。譬如批评有的­干­部胆大胡为,就说是老鼠子日猫×,好大的胆子!要求大家工作要­干­脆利落,就说门槛上斩狗卵,一刀两断!李处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张青染和小宁也一齐笑了。

电话响了,张青染接了,见是刘主任。刘主任说,小张吗?这几天忙什么?张青染说,没忙什么,刘主任又说,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个电话。张青染便把电话递给李处长,说刘主任要你。

李处长接过电话,忙说刘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来一下行吗?说罢放下电话,微笑着上楼去了。

李处长一出门,小宁就说,现在好像领导不讲痞话就不联系群众似的。是不是世道越来越庸俗了?我昨天看电视,见电视里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潇洒状,说,想不到这位连汉字都认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来原来还那么像模像样。我们不能不惊奇音乐包装的神妙。我听了这位主持的解说只觉全身发麻,不知他这是在捧人呢还是在损人。可看他那得意样儿,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联想到现在似乎有一种趋势,人们争着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张青染笑道,小宁你别成天活得像个哲学家,这样很痛苦的。我总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学家。

小宁冷冷一笑,说,还哲学家?现在这世道还能出哲学家?哲学家的思想应该是独立的、深邃的。现在人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浅薄比赛,你想同人说些深刻的东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只好争着把自己头脑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带一样。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动物本能。饥饿了想吃饭,发情了想上床。我说­干­脆还彻底一点,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这怎么说?张青染觉得小宁蛮有意思的,就有意问道。

小宁说,真的这样了,当官的省事,好管啊。

张青染说,人人都这样了,谁来管谁?

小宁说,只留一个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多省事!

张青染笑笑,说,让你来做这个人好了。喂,我俩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里来了?越说越没边了。刚才是说什么?对了,是说领导同志讲痞话。其实我说,光只说说没关系。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

小宁便说,这个也是。何市长这人生活上还是很检点的。

对对,对对。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事情。张青染说着便望望小宁,琢磨着这伙子的心思。他觉得小宁虽说嘴上无遮拦,但毕竟人在官场,起码的禁忌还是懂的。说到市长,他也只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宁又出奇语,道,什么随便议论不随便议论?神秘政治!我感觉才参加工作那几年,气氛还好些,这几年越来越森严壁垒了。有鬼事说都不让人说,哪有这个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说都说不得了?

张青染感到这种议论太危险了,就摆摆手说,小宁,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宁便不说了,站在桌边翻报纸。张青染也不说别的,看着一本文件,其实是装模作样。他想小宁这个­性­,按民间的说法是直率,按官场的说法是幼稚。不过自己有时也这么幼稚,不然也许早捞了个正处副处的了。自己同李处长年纪差不多,只因不当官,在刘主任眼里还是小张,而李处长则是老李。

李处长回来了,今天他的啧啧真的很好,进屋就拍拍小宁的肩膀,笑容可掬,说,小宁呀!他只是这么叫了一声,没有下文。小宁便面作笑容,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不知所措,总之姿态有些拘谨起来。小宁便搔搔头,抓抓脸,笑着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小宁一走,李处长神秘地望望门,再把头往前探了一下,说,刚才刘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后来专门问到你的情况,刘主任很关心你的。这次刘主任也跟何市长到下面,我把你的情况向刘主任作了详细汇报,刘主任听了很满意。

李处长只说到这里,不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张青染。张青染意识到了什么,连说谢谢李处长,谢谢李处长。李处长就笑笑,端起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张青染便细想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头了?办公厅的人事问题是刘主任说了算的。刘主任平时打电话过来,从来不同张青染多说一句话的,总是径直叫李处长听电话。今天还问他这几天忙什么,还连说了几声好好,语气也很亲切。只是自己当时情急之中,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忙什么。没忙什么不是等于说是在家玩吗?真是说傻话。也不知说声刘主任这几天下去辛苦了。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鲠。

回到家里,刘仪见男人面露喜­色­,就问,有什么好事是不是?张青染说,没什么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脸才好?他不想这么快就同老婆讲。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万一到时候什么影儿都没有,倒让老婆看小了自己。再说这事同麦娜似乎有关系,说来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倒想说说李处长和刘主任其实人倒不错,但也没说出口。平时总在家里发这些人的牢­骚­,今天突然说起他们好来,老婆会说自己­阴­一阵阳一阵。而且说到底,如今有些人,总看着领导的眼­色­行事。领导说这人不错,他们就说这人真的不错,还会补充些材料来证明领导独具慧眼。要是领导对谁有看法,他们也会对这人不客气。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这正是俗话说的,厨尿跟卵转。

张青染感觉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说,今天不蛮冷了,很好睡觉,早些休息吗。刘仪会意,望他一眼,说好吧,早点休息吧。

这天清早一上班,李处长就说,青染,请你帮个忙。我老婆想去《南国风》现场玩玩,你可以帮忙弄几张票吗?

张青染第一次听李处长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张,觉得特别亲切,便说,这个应该好说。我从未向麦娜要过票,我想不会有问题吧。

张青染应承下来,心里却有些作难,他不好向麦娜开口,表妹的个­性­他太了解了。但李处长开了口,他也只有答应下来。心想先问问麦娜,大不了花钱买几张送给他。下期《南国风》要在下个星期三才播,时间还早,想办法也来得及。

回去便同刘仪讲了,要她给麦娜打个电话,刘仪却说,懒得理这种闲事!你那姓李的待你也只有这个样子。张青染也不说最近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只说,莫说他是处长,就算一般同事,人家开了口,也不好推脱的。麦娜是你表妹,你说弄不到票,人家信你吧?再说李处长后来讨这个老婆你知道的,比他小十来岁,他最上心了,事事都依她。这事不办好,李处长一定对我不舒服的。刘仪还是不肯打电话,只说,你打电话不是一回事?见刘仪这么犟,张青染便把李处长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说何市长同刘主任对他怎么怎么的。但他没有说明这事也许同麦娜有关。刘仪听了,歪着头一想,说,你就知道那姓李的在何市长和刘主任面前会为你说好话?若是说了你的坏话,反过头来又在你面前装好人怎么办呢?刘仪这么一说,他像猛然梦醒一样。心想是呀,真的说不准啊!官场上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在心里细细琢磨这一段李处长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

刘仪见男人神­色­凝重,就宽慰说,你也别太想复杂了,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要多长个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电话,还是你打吧。麦娜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未同她通过话哩。

张青染使硬着头皮打了麦娜的手机。一挂就通了。麦娜语气淡淡地,问是哪一位,见是表姐夫,她的声音一下不同了,忙说,啊啊,是哥呀?你好吗?姐好吗?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只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吗?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个事给你说。你《南国风》的票好弄吗?

这有什么看头?无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麦娜就是这个脾气。张青染便说,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位同事要,求我帮忙。

你的同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们说是何市长说的。

麦娜低声骂道,市长!市长那么多大事不管好,管这种闲事!一定是狐狸那家伙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诉他的。他们做他们的鸳鸯梦得了,没事儿说我­干­什么?

张青染便劝道,麦娜你别生气。你不是说狐狸她们都是好姐妹吗?人家可能也是无意中说的。

什么无意?她早同我说过,要帮我表哥的忙,让她的市长大人重用你。我跟她说,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当个什么芝麻官。我知道你很清高,这样让你上去会伤你的自尊,就叫她别瞎­操­心。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是这样?这个狐狸!不过你也别在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是她说一句谁就能飞黄腾达。嗬,这倒好了,我这辈子原不指望有什么出息的,可她这么一来,今后万一老天开眼了,给我个一官半职,倒是沾了她光了。

对不起,哥,是我连累你了。麦娜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有本事做好这么多的事,我和你姐都高兴哩。不说这些了,你只说这票怎么办?一定要帮忙,不然我在同事面前不好交待。

麦娜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抽不出时间送回来,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来取一下。

张青染放了电话,刘仪就问,麦娜为什么事情生气?

他搪塞道,她说又有一个姑娘不想­干­模特了,她们白狐狸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说沾谁的光?说谁?

张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说,她是说狐狸有意办好事,要在她的何市长面前为我讲好话,麦娜嚷了她,不让她说,她才不说。刚才麦娜说起这事,就有些气愤,麦娜个­性­你知道的,嫉恶如仇。

是吗?幸好她不说,要不然你就是捞了顶乌纱帽带上,也只有那么大的意思。不过狐狸这姑娘心还是好心。

是啊,靠什么上都比靠女人上好听些。幸好她不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有什么出息了。张青染说道。

过了几天,就是《南国风》节目了。张青染两口子看了电视,见李处长夫­妇­坐在观众席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居然有几个李处长的特写镜头,可每次他不是抠鼻子就是抓痒痒,很不自然。刘仪就说,这人还是当处长的,怎么显得这么没见识。张青染说,市政府一个处长算什么?没有机会上镜头,难免出这种洋相。这个也正常。我就有体会,有时开会,摄像的来了,我明知道人家不会把镜头对准我,哪怕拍摄会场特写也轮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头皮也痒,脸皮也痒,背上也痒,忍不住拿手去抠。还觉得两只手忙不过来哩!刘仪笑了起来,说,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张青染也笑了,说,你别说我,不信你今后有机会试试。

次日上班,李处长一进门就面带喜气。张青染知道应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国风》的事,就玩笑说,昨天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还蛮上镜哩。特别是你夫人,电视里一看,更加如花似玉了。

李处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国­色­天香。原来在电视里还看不出她的个头,昨天现场一看,啊呀,只怕一米八!

张青染证实说,一米八倒没有,一米七六。这在南方已是很高的了。

李处长诡谲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女人这么高的个头,找对象不要从外国进口?

张青染今天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刺耳了,只玩笑道,你这处长关心群众生活也太具体了。

最近这段日子,张青染总觉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来,不再有往日的恋床感觉,一睁眼就爬起床,在阳台上做几下运动,就洗脸吃早饭。早上胃口也特别好,能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出门就挺腰,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平常一年半载见不到何市长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内居然两次碰上何市长。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在厕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张青染情不自禁地伸了手过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觉得自己太冒昧了,市长是不随便同一般­干­部握手的。他背上轰地一热,几乎要缩回手来。还算好,何市长只略作迟疑,手也迎了过来,还说了句小张吗?不错不错。何市长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张,真令人感动。那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几次想同老婆说说这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要当官就得先学沉着,再学沉默。就先从这件事做起吧,此事万万不可同老婆讲,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里同自己打了赌:如果始终不同老婆说这事,说明自己还是可塑之才,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了。在厕所碰上何市长那次,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他本也想道声何市长好的,可想起了那个关于领导亲自解手的笑话,就忍住了,只朝何市长点了下头。何市长一脸平淡。事后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点点头不够礼貌?想必何市长应该知道厕所是特殊场合吧!

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市长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市长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何市长,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市长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市长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性­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内心尴尬。他心里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长面前为他吹了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市长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市长碰一百次面,何市长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何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对­干­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多种渠道了解­干­部。而且越到上面,领导了解­干­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了。依你说的,何市长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市长表示了对他的兴趣,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市长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白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领导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来。想老婆­精­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欢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领导对你有好印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领导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的。

刘仪侧过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市长心目中印象好的­干­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高兴来高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高层次的领导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领导了。要是真有领导在场,一定以为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是领导,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张青染听老婆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大为惊奇。就说,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要是我俩能换一下,让你去从政,几年就能发达起来。只是何市长这个层次的领导,不是谁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轮不到你见他,连他的影子你都见不到。

刘仪说,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市长去套近乎。李处长这里,你也只要同他友善相处,不让他在关键时候说坏话就得了。要”紧的是刘主任那里。我就从来不见你同刘主任接触。

张青染望着老婆说,我怎么去同他接触?工作上他平常只是向李处长交待,轮不到我直接听他的指示。说得可怜点,那天他在电话里同我多说一句话,算是格外开思了。再说,人家到了这个层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样,有事没事到他家去坐坐。

这么说,官一当大了,就不兴有个人情往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情往来。张青染说,你要是上人家家里去呢,总得带个什么进门吧?太普通的礼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坐着,礼节­性­地坐坐就告辞。一来人家没耐心同你无话找话,二来过会儿说不定还有人要来。你不上门也行,就请人家出去吃饭呀、打保龄球呀、洗桑拿浴呀。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兴趣。

刘仪瞪大眼睛,说,有你讲的这么复杂?

张青染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不论哪种接触方式,我们都花费不起。其实我也想过怎么处理这开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他们来做东请客。这叫羊毛出在猪身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当官的,也乐得当冤大头。有些人自己家里本来就有钱,家里人也愿意资助他,让他在官场上出头,这叫政治投资。我们一无做生意的朋友,二无有钱的亲戚,这事就难办了。麦娜的钱只能躺在银行睡大觉。

你不要一说钱就打麦娜的主意。她的钱要留着她有一天回来自己用的。说到这事刘仪就有些不耐烦,抬手关了床头的灯。

可两人没有一丝睡意,都陷入一种无奈之中。张青染曾为自己总是得不到领导的赏识苦恼过,他甚至希望这世道一下子大乱了,某位领导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张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难知己。后来风水一转,这位领导又得势了,想起他落难时的穷朋友张青染。于是张青染就发达了。但这种传奇故事看样子不会发生。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气象。

户外惨白的路灯把光溜溜的梧桐树投影到窗帘上。北风正烈,树影便张牙舞爪如同鬼怪。张青染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很是怕人,他便转过身子,朝里面睡。刘仪见他动了,也转过身来,对面抱着他,说,你还没睡?睡了吧。他不做声,刘仪又说,我刚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就破费一点吧。先不急用麦娜那些钱,只取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实在太紧了,就只当借用一下她的钱吧。

好吧——张青染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抽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刘仪就从银行取了五千元钱出来,递给张青染,说,你先拿着这些,用了再说。

张青染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接了钱。刘仪问他准备如何动作,他说还得好好想想。于是他怀揣着五千元钱,成天想着这事该怎么办。他的钱包里很少有这么多钱的,就总感到放钱包的左胸沉甸甸的。又总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鲁迅笔下的华老拴。

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用这钱。心想总得有个由头,不能冒冒失失就到人家刘主任家里去傻坐,或者请人家出去玩。最近没有什么节日,春节早过了。既不知道刘主任的生日,又不知他家有什么好事。刘主任大儿子前年就去美国留学去了,要不然冲着贺喜他儿子留洋这事儿也可上上门。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哪怕是这会儿刘主任生一场大病,他上医院看看也好。可刘主任成天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这天正吃着晚饭,刘仪问他怎么样了。见他还没有动静,就说,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们官场就是有意思,这种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这么怕丑大家­干­脆就做君子呀!我们公司就不同,业务员去拉业务,直来直去,摔一把票子给人家,明说了,这事请你关照。哪来这么多曲曲折折!

张青染摇头晃脑说,你哪里知道,官场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请客送礼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包一把票子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摆,说都不说一句,掉头就走。可我就是做不来。一则总觉得人家当领导的觉悟高,万一批评你一顿怎么办?二则这么一点艺术都不讲,直奔主题,把自己人都弄得很小了。

大人背后也是小人。你做不得小人,就成不了大人。我就不信那些大人们在更大的大人面前也是趾高气扬的。刘仪说。

张青染说,以你所说,我也小人一回?好吧,就依你的,哪天厚着脸皮请他吃饭去,把李也请上。吃完了再请他去打保龄球,听说你那位家门最喜欢打保龄球了。

你终于准备行动了?刘仪笑道。她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些,免得小英听懂。

是啊!怎么说这也不是胯下之辱,管他哩。张青染说是说得轻松,胃口却早没了,便放了碗。

这几天张青染见李处长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他惯于观察领导脸上的涛走云飞,­阴­晴圆缺,因为领导的情绪决定着下级的命运。张青染总把最近看成自己的关键时刻,所以李处长的一笑一颦对他似乎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他决定不了是否现在就请刘主任和李处长二位领导赏脸。心想还是等一段,至少等李处长的脸­色­正常了再说。

一天下午,李处长凑近张青染说,你知道吗?刘主任的小儿子被抓了。

是吗?真的?就是国际贸易公司当副老总的那位?张青染把眼睛瞪得老大。其实他不是不相信,只是猛然听到,感到有些突然。

李处长低声道,还有假的?刘主任这几天很痛苦。你不见他的眼睛,成天是红的。

张青染见李处长整个人说私房话的表情,就想这人还是信任他的。这几天李处长情绪复杂,也许同刘主任的儿子出事有关?他知道李处长与刘主任私交不错。

李处长有事出去了。张青染独自想这事,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不想别的,只是感到刘主任自己家里有了事,哪里还会管你张青染?这样他提拔的事就得搁下来了。

是不是要去刘主任家里坐坐呢?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似乎应去看一下。好像又不太方便去。平时都没去过,现在去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看笑话的呢?因为出的事并不体面。他总觉得人万一要犯事就在政治上犯点事,这比在经济和女人方面犯事要好看些。当年搞政治运动,你今天越是反动透顶,明天越是正确无比。

张青染反复权衡,想还是不上他家里去算了,自己在刘主任面前一如既往就得了。人一辈子只要脸­色­不变来变去就问心无愧了。

唉,一直希望有一个上门的理由,可这机会来了,却又利用不上。真是好笑,张青染想自己真是倒霉。

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李处长桌边翻报纸。张青染心想刘主任公子的事小宁他们也许不会知道,他不准备把这事同小宁说,这也是不背叛刘主任的意思。

小宁翻翻报纸,问,你听说最近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张青染问。但他看看小宁的眼神,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了。

小宁迟疑片刻,说,你真的不知道?刘主任的公子被抓了。贪污两千六百多万!超过了上次抓了的国泰公司老总吴之友!他妈的这些搞贪污的就像在比赛似的,一个超过一个!

张青染佯装不知,问,真的?可是我见刘主任天天上班,看不出一点不正常呀?

小宁鼻子哼了一下,说,我说中国的官员只怕是世界上脸皮最厚的人了。外国有些政要,哪怕是女婿犯了法,他们都会引咎辞职。可我们这些头头脑脑,他们就连老婆、子女犯了法,照样人模人样地这里作指示,那里题词。

张青染说,小宁,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一人犯法一人当,我们不兴搞株连呀!

小宁放下报纸,逼视着张青染说,老张,我们都不诚实。这个世界都不诚实,大家都在说谎!

张青染感到莫名其妙,问,小宁你怎么一下讲到这个问题了?怎么个不诚实?

大家明明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能大把大把捞钱,不在于他们有多大本事,而在于他们在官场有后台。可我们就是不敢说!小宁说罢就展开一张报纸,封了自己的脸。

张青染看不见小宁的脸,不知小伙子是怎样一副表情。小宁讲的当然是真话。可真话比假话难说。说真话需要胆量,说假话只需要出卖良心。而现在良心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所以人们轻易地就交出自己的良心,毫不脸红地说假话。张青染判定自己也是一个说假话的人。他说,小宁,不是做老兄的说你。你总这么激愤地发表议论,于事何补?如果你这会儿有权惩治这种现象,你就拿出你的手段来,不然你就装聋作哑。除了让你在领导心目中增添不好印象,不会有任何好处。

小宁个­性­很犟,放下报纸,露出一张红脸,说,我又不想在官场上有什么出息。怕谁对我怎么样了,

张青染笑道,我一直佩服你有什么说什么,可你说这话就是假话了。不想当官你天天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人民服务?想赚钱的话,我相信凭你小宁的本事,只要出这政府大院,怎么弄也不止这几个钱。所以既然在这里­干­,还是收敛些好。

小宁奇怪地望着张青染说,我发现张老兄最近变了些了。是不是要提拔了?你不要笑,我是说真的哩。我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快要当官了,人就不同了。有人问我这些年发现变化最快的是什么?我说是人的脸。

小宁的话让张青染警觉起来。这说明他近段的表现也许是有些不同了,只是自己没有注意。既然小宁都看出来了,其他同事说不定也看得出。这不太好,有人看出你有发达的迹象就会在背后做你的文章。弄不好就让你真的空喜一场。要注意,千万要注意!张青染把脸­色­弄得平和一点,说,小宁,你别多心。我是依然故我。我老记起你说的那个关于蜗牛的寓言。我总想自己就是这样一只蜗牛,可是并不是爬在苹果树上,而是爬在梧桐树上,怎么爬都是一场空。我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在这地方混混算了。不管怎么说,工资有保障,今后老了报医药费也方便些。你就不同,比我年轻,各方面基础都好。要珍惜呀,小宁。

小宁摇头一笑,一字不出。

刘仪回家的时候,舒然之和王达飞刚准备出门要走。刘仪说二位吃晚饭再走吧,两人说不麻烦了。

刘仪问男人,他俩好久没上我家来了,今天怎么了?

张青染叹了一口气,说,他俩今天专门打电话约我到家里来的。我还专门请了假。

什么事,这么重要?

还不是麦娜的事!

刘仪马上变了脸­色­,问,怎么?她又出什么事了?

张青染说,麦娜真是命苦啊!洪宇清厌倦她了,却又限制了她的一切自由。她偷偷地同宏基集团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好了。洪少爷本来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这位姓邓的是学土木建筑的,又会管理,宏基的里里外外其实都是靠他。洪少爷知道了这事,大发雷霆。麦娜不在乎洪少爷对她怎样,对那姓邓的却很在意。她想跟那姓邓的远走高飞,可这家伙竟是个软壳蛋,吓得连夜跑掉了。麦娜为此痛苦不堪。可以想象她现在过的日子。她一直在王达飞那里拍广告,对达飞很信任,把这些都同他说了。达飞感到问题严重,可又束手无策,就和舒然之跑来同我讲了。

刘仪早泪眼汪汪了,说,这怎么办?唉!难道麦娜就该这个命?我说­干­脆叫她回家来算了,不用做什么事了,就坐在家里过过清静日子。

刘仪说完就打麦娜的电话,却见麦娜手机关了,又不好打她屋里电话,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洪少爷住在一起。

张青染便打了王达飞的电话,问他是否知道麦娜在哪里。王达飞说他刚才也打了麦娜的电话,没有打通。

刘仪越发哭出了声,哽噎着说,叫人担心死了。她们的伙伴猫儿就那么失踪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张青染使劝道,不要大着急,事情不会这么严重的,慢慢再找找。

直到小英接了琪琪回来,刘仪才背过身子擦­干­了眼泪,去厨房做饭。张青染就守着电话,过一会儿又打一次,还是没有开机。

一连几天,都没有麦娜的消息。今天是星期三,应是《南国风》时间。张青染说看看《南国风》就知道麦娜是不是有事了。可电视节目预告说本期《南国风》因故延期,改在星期六播出,两人便只好等星期六。

到了星期六,一看《南国风》节目,两人傻了眼。女主持不是麦娜了,另换了一位叫周眉的小姐。

第二天张青染去办公室,李处长见面就问,你家麦娜怎么不主持《南国风》了?

张青染说,她没同我们联系,不知道是不是她另有发展。

哦……是吗?李处长说。

张青染望了望李处长,想猜猜他是否掌握了什么消息。李处长这方面的消息总是很灵的。可今天李处长没有像平常那么显得有兴趣。是不是他知道麦娜是自己的表妹了,碍着面子不好说了呢?

以后的日子,张青染一天到晚只关心两件事,一是麦娜的下落,二是刘主任公子的案情。

转眼就过去了一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天气很冷,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还没有任何消息。传闻各种各样,而且越传越恐怖,常弄得张青染夫­妇­六神无主。刘主任公子的案子也没有下文。听说是情况复杂,一时结不了案。张青染提拔的事也没有一丝影儿。

有回李处长在办公室同张青染闲扯,说起这世道人情来。李处长感叹说,世态炎凉,人情如纸啊!就拿刘主任来说,他儿子出了那点儿事,就像人家马上要败下来似的,有些人在刘主任面前就变了脸。如今案子也还没有结,说不定到时候他儿子又没有问题呢?到那时候我看那些势利人怎么做人。

张青染背上渗出汗来,好像人家是在说他。就故作平淡,说,是啊,现在就是这样。我这人做人的原则是,你红的时候我不巴,你黑的时候我不踩。

李处长应声对对,却不正眼望他。他便猜不透李处长到底是怎么看他的了。

管他哩,就是现在再到刘主任家里去赔不是也徒劳了。张青染这会儿想自己真的是一只爬在梧桐树上的蜗牛了,爬来爬去都是一场空。

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张青染一接,竟是麦娜,他一下坐了起来,叫道,麦娜?你真是麦娜吗?刘仪也赶快爬了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电话又是喊又是哭。

原来表娜独自去了大西北。她说她对金钱、繁华、虚荣等等一切都厌倦了,现在只想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打发日子。麦娜没有告诉她的确切地方,也没有留下电话,只说今后会常打电话来。

放下电话,刘仪才想起没有问麦娜需不需要钱,得把她的钱寄给她。张青染说,没事的,等下次她打电话来再说吧。

两口子一时都睡不着。他俩猜测不出麦娜会在大西北的哪个城市,或是乡村,也想象不出她靠什么谋生。那地方他俩都没去过,想必一定是戈壁千里,朔风迷天,黄沙漫漫。张青染安慰老婆,别太担心,凭麦娜的本事,饿不着也冻不着的。好歹她还有了消息。只要她没事就可以放心了。刘仪默然不语。张青染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早知道自己命运的一线转机原本就是麦娜带来的。如今麦娜远走了,他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无雪之冬》

隆冬了,仍不见下雪,却很寒冷。张青染午休照样不回家,在机关食堂吃了午饭,便靠在办公室沙发上看报纸。翻了一会报,觉得没有意思,心里就懒懒的,有了倦意。又不可以打瞌睡,天太冷了,这机关的暖气永远没­精­打采。

无事可做,顺手拿过一本杂志,随意浏览。一篇有关婚外恋的文章让他睡意顿消。这篇文章介绍,有关专家在美国作了调查,发现百分之四十的女职员承认自己爱恋过男同事,并且认为中午休息时间完全可以用来恋爱。

张青染爱人刘仪的公司离家也远,她中午也不回家。他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想打电话过去,又怕她同事们开玩笑。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怎么会一个人没有呢?她那里平时中午都有人玩麻将的。

心想刘仪是否有事回去了呢?便打了家里的电话。半天才听见表妹麦娜接了电话,说姐姐没有回来。麦娜声音粘粘的,一定还在睡觉。他说没什么事,叫麦娜不要睡得太久了,自己弄些吃的。

放下电话,张青染更加不安了。他觉得自己的不安很可笑。明知如此,仍是不安,他下楼推了自行车,想去刘仪公司看看。外面风大,又飞着蒙蒙细雨,冷得他发抖。

可是半路上,他又折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跑去­干­什么?别人真的要笑话了。时间也不早了,来回一趟至少一个小时,下午上班会迟到的。

下午上班时间一到,他就马上拨了刘仪电话。还是没人接。后来又打过几次,都只听见长长的嘟嘟声。张青染有些紧张了,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

坐在对面的李处长看出些什么了,嘿嘿笑道,老婆被人拐了吧?我说老婆不要找太漂亮的。

张青染故作坦荡,说哪里哪里,巴不得谁拐走她,我也乐得解放。她说中午去看看洗衣机,看中了再打电话给我。怎么总不打电话来呢?

哦,是这样?你家洗衣机要换代了?

张青染敷衍着,是的,国产的还是不行。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议论国产货的质量问题,很快就下班了。

回到家里,见麦娜带着他的儿子琪琪在搭积木。琪琪喊声爸爸,又顾自己玩去了。妈妈呢?张青染问道。琪琪已全神贯注,不再抬头。麦娜说,姐还没有回来。

张青染到厨房看看,见麦娜已做好了饭菜。

六点半过了,仍不见刘仪回来。张青染说,麦娜你来得及吗?你先吃饭算了。

麦娜才说没事的,就有人打她的传呼了。麦娜回电话。来电话的是麦娜她们时装模特队的伙伴狐狸。狐狸要她找一找猫儿。

麦娜把自己裹进皮大衣里,说下楼去打个传呼。张青染叫她在家里打算了,这么冷的天。麦娜说声没事的,就出去了。她从来不在家里打传呼,说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

好一阵子麦娜才回来。张青染见她神­色­不对,问怎么了?麦娜说,猫儿不见了。狐狸今天打她一天传呼,都不见她回机。我刚才打了几次,她也不回。

不会有事吧。张青染抬头望着麦娜。

麦娜背靠门站着,心神不宁,说,不会有事就好。麦娜身高一米七八,比张青染还要高出一头。麦娜她们模特队共六位姑娘,除了麦娜、狐狸、猫儿,还有老鹰、水蛇、相思豆。张青染不曾见过她们,只偶尔听麦娜讲起,一­色­美仑美美。麦娜本名叫麦菊英,一定也有一个外号,只是张青染不知道。

麦娜说,我不吃饭了。猫儿不见了,我们必须早点儿会面,节目组合要更改。说着就进卧室化妆去了。不一会儿,出来的是一位冷艳而孤傲的美人儿。

张青染几乎要倒抽一口凉气。麦娜你怎么一化妆就冷若冰霜了?

是吗?麦娜微笑着轻声应道。可这笑容竟凄婉如残照。

小心一点,早点回来。张青染嘱咐着。

麦娜应了声,提着行头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刘仪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抬头看看墙壁上的石英钟,说,回来晚了。

张青染默不作声,进厨房热饭菜。

刘仪抱一下儿子,说,青染你热饭菜要一会儿的,我­干­脆冲个澡。

张青染也不理,只顾自己。

饭菜热好了,刘仪还在洗澡。这么冷的天,怎么进屋就想起要洗澡了?刘仪洗完澡,又慢条斯理地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放。

张青染很不快,沉沉地嚷了一句,饭菜再热一次就成猪食了。

好了好了,来啦。晚一点回来你就这么恼火?

张青染指一指石英钟,说,是晚一点点吗?

刘仪不再搭话,盛了饭埋头吃了起来。琪琪望一望爸妈,也不敢讲话了。一顿饭就沉闷地吃着。只有洗衣机在眼当呕当响。张青染想起下午同李处长即兴扯谎,讲到买洗衣机,真皇好笑。穷得打酸屁了,还说要买进口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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