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去云再也没有机会在天都找到素丹青了。
因为纵使他对她的监视滴水不漏,但在他终于了解事情真相的同时,她已悄然出海。
其实,对万念俱灰,一心求去的素丹青而言,装病骗开那道由那些其实宅心仁厚的弟兄们把关的门本就不难,更遑论门外还有一个早为她安排好逃离路线的最佳接应者——余少夫。
而离去后的素丹青,在余少夫的安排下,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恍若造船厂的通天岩窟中,在这里,她花了三天的时间,将外人从不曾得见,但她却曾在其上生活了好几个月的黑海战队的秘密全部用笔描绘了出来——
船身结构、火炮配置、轮机房中那古怪精妙的动力机械装置,以及黑海曾停靠过的各个秘密基地……
「战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当素丹青的笔终于停下的那一刻,余少先也以真面目出现在她的眼前。
「原来是你,范掌柜。」疲惫至极地抬起双眸,素丹青望着那名年近四十,长相平凡无奇的微胖男子,哑声说道:「而我,是不是称呼你为余少先会来得正确些?」
是的,范掌柜——范逸先,天都最大物流管理商站的掌柜,以及十一年前,她爹爹毅然决然选择逆令前夕,与心腹兄弟畅快喝完绝交酒后,便悄然消失于营中的余少夫独子——余少先。
「战姑娘果真冰雪聪明。」听到素丹青的话后,余少先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在将她手绘的图示交至身旁人,而身旁人又惊又喜地连连点头,并激动地向外冲去时,才又转头望向她,「没错,我就是余少先。」
「为什么?」素丹青憔悴着一张小脸,直截了当的问道。
「很简单,这是天都欠我的。」余少先淡淡的笑道:「所以我要全部讨回来。」
欠?
听到余少先的话后,素丹表在心中叹了口气,因为他,还是不明白。
其实,她也曾不明白过,不明白为何天都要对他们如此残忍,不明白为何天都要夺去她的家、她的幸福。
但望着现在的天都,她明白了,明白让他们必须改名换姓的始作俑者,明白让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孤苦无依的,其实并不是寻常的东琅族百姓,更不是天都,而是那挟一己私欲,为所欲为的李东锦!
天都,其实真的很美,而天都的人们,其实很善良。
但尽管如此,她却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更可以想见他曾受过的孤单之苦,毕竟她同样感同身受过,可她,因上苍垂怜,得以选择接受、感激,而他,走向了另一条路……
「天都城中那样多有权、有势、有钱之人,为何独独选上他?」静默了许久后,素丹青缓缓又问。
「因为在那些有权、有势、有钱之人中,就数他的个性最容易冲动,也最容易被摸透,并且,这些人里,也只有他最放任下属,更只有他会在吃亏上当后,依然不懂得记取教训。」望着素丹青,余少先笑得那样理所当然,「更何况,只要能掌握勒琅国的海权,几乎也等于掌握了勒琅国一半的经济命脉。」
「是这样没错……」素丹青喃喃说道。
「战姑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既已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因此余少先再不想浪费时间与人废话,所以他直接望向不远处的一艘船,招呼着手下将一箱箱的东西装载上船,「但你放心,待你离去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也定不向任何人说起你的行踪,所以,你彻底自由了。」
「是自由了……」依然坐在原处动也不动,但素丹青眼眸凝望的,却不是那艘将还她自由的船,而是那群围在造船厂里积极研究着手边图示的船师们,「可我很怀疑,一旦上了那船,我还有活路吗?」
「你?」听到素丹青的话后,余少先先是愣了愣,却在听到远处传来的惊叫声,以及一股来势汹汹的冲天火焰之时,他的眼眸缓缓黯黑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很意外吗?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你将自己隐藏得这么深,这么平凡。」望着那因自己笔尖药剂被阳光曝晒而突然引燃,更因岩洞中空地形及大量木材而一发不可收拾的火蛇,素丹青忽然笑了笑,「反倒令我比较意外的是,你竟会以为只要能造出那些船来,你便可以取他而代之的这份天真。」
是的,打由一开始,素丹青就下曾相信过余少先,特别是在她彻底观察卫去云的为人处事及脾气气。
是的,卫去云或许不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阴险小人!
他比任何她所见过的男子都霸道,都强势,但他的性格中,也有着那令人神往的任侠、豪爽,以及孩子气的天真……
而她在天都的这段日子里,尽管看似恍若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对卫去云的所做所为一无所知,但只要细心一些,便能看出他其实一直默默地在敞某些事,而那些事,并不是坏事。
素丹青相当清楚,卫去云是一名直爽刚烈,枝粗大叶的男子,虽然历经磨练,再加上刻意的自我克制,他的性子已沉稳、收敛许多,但无论再沉稳,他的本性变不了,所以他的心机、城府,决计是比不上余少先的。
天都,需要的是像卫去云这样默默守护着它的人,勒琅国的大海上,需要有如他这般刚强、勇猛之人来吓退那些宵小之辈,而不是任那些充满机心、私欲者为所欲为!
正因为此,所以在那日冲动行事后又努力沉淀的时间里,素丹青敞了选择,选择将计就计,用那万念俱灰,只求解脱的绝望模样,将那暗藏机心的男子引出洞中,然后让那名其实或许早掌握了余少先身分,却碍于某些原由而一直没有动手的男子,做他早该去做的事。
她帮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因为现今的她,再也没有待在卫去云身旁的任何理由,更因为这份只存在于她心底的爱,实在太苦、太痛,她,再也无力承受。
她痛恨的,其实也不是任何人,还是她自己,那个软弱,沉醉在爱、恨、妒中,完全丧失理性判断的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在听到素丹青口中的「天真」两字后,余少先缓缓眯起眼。
「因为就算你拥有比他更快、更有武装战力的船队,你依然不可能取代他的。」素丹青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为什么?」余少先追问道。
「因为他之所以能八方纵横,雄霸威海,靠的绝不仅仅是船坚炮利,而是他那一身过人的胆识、担当与霸气,更别提那些被你归咎于缺失,却是让他所有弟兄可以无顾一切与他并肩作战的冲动、率直与放任。」望着余少先眼底的不服,素丹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眼眸是那样清亮,「而你,一个永远只敢躲在人后放冷箭,使暗招,永远不懂什么是信赖,什么是磊落的人,有这能耐吗?」
「你……竟然敢这么说……」听到素丹青的话后,余少先的脸色整个铁青。
「抱歉,我承认我的演技确实是好了点。」望着余少先暴怒的神情,素丹青面无惧色地笑了笑,「而更抱歉的是,我实在不像你想象的那般愚蠢脆弱,所以你这套先跟我套交情,再一步步的施压、设套,让我在最终精神崩溃,彻底死心而出卖卫去云,并让你坐收渔翁之利的戏码,我只能陪你演到这里了。」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因为那日,素丹青的心痛、是真的,她的绝望,也是真的。
但在那被卫去云囚禁,恍若木偶娃娃般行尸走肉的日子里,她想了很多,想着余少先的突然消声匿迹,想着那告诉她清心岛已毁的古怪少年,想着那要求前去蓝墙的老妪,想着卫去云那被炸了的火药库,想着那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点上的太多巧合。
卫去云是冲动的,一直都是,所以他会有那样的暴怒举止,素丹青完全可以理解,可她没想到,原来自己不仅也会冲动,更是一个会因嫉妒而被蒙蔽住理智的女人!
正因为此,她才会在冲动之下,未加深思便中了余少先的圈套,更在事发当日,说出了那样多不该说的话,任一个原本应不至于构成那样大冲突的事件,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但无论事实的真相为何,此时此刻的素丹青只能这么说,因为她必须动摇余少先的意志,为自己换取逃离的空间与时间——
尽管这个可能性,已几乎不复存在。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着他!」望着自己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余少先不断地摇着头,「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之一啊!他们全是、全是啊!」
「我没有帮着谁,我只是帮我自己。」素丹青坦然说道。
「帮你自己?」狠狠瞪视着素丹青,半晌后,余少先的眼底突然闪过一道阴光,「难道你以为你还有生还的机会?」
「为何没有?」就见素丹青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突然站起,口中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唤,「去云?!」
是的,她唤的是卫去云,纵使她早明白他根本不可能会出现,但对他心存忌惮的余少先而言,这绝对会是一个巨大震撼。
「什么?!」
果然,余少先回头了。
而一当余少先如自己所料地回头之时,素丹青的身子早像箭一般朝一个早观察好的岩洞口飞纵而去。
「快给我追,绝不能让她跑了!」
身后,传来了余少先气急败坏的吼叫声,但素丹青无心理会,她只是尽全力地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岩洞中东奔西窜,无论身后的追兵来得如何的快,无论那些敌人射向她的飞箭离她多么的近,她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但终究对地形不熟,终究体力早已不支,终究还是受了多处箭伤,当素丹青为躲避追兵而在那高高的崖上攀爬之时,她的四肢已然麻痹,眼眸也几乎看不到崖壁的尽头了。
「看到了,快放箭!」
听着崖下传来的呼喊声,素丹青缓缓闭上了眼眸。
看样子,她大概只能走到这里了。
但至少,她不负任何人了……
她总算可以以一个堂堂正正的战家人身分,去与爹娘相聚了……
就在素丹青紧闭眼眸,听着那朝自己射来的声声飞箭声,在心中与所有认识的人道再会之时,突然,一个黑影窜出,覆住了她的身子,代她受住了那最致命的一波攻击。
当一股不属自己,温热而充满浓浓血腥味的热流在自己脸上流淌之时,素丹青的意识也开始缓缓消失。
但就在那恍恍惚惚之中,她的耳畔却彷佛听到一个由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熟悉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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