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黎莫凡整夜翻来覆去,几难入眠,他知道婕妤肯定在隔壁房问里生气或哭泣,但也只能强忍著想过去安慰她的冲动。他知道,只要他稍稍心软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她就会抓住机会要赖。“起床了,秋婕妤!不要赖床,说好今天送你回去的。”他在门外喊道。
过了两分钟,里面仍毫无动静。
“不要耍赖,快起床!我要开门了喔——”莫凡把门推开,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走进一看,行李已经不见了,显然婕妤在他起床之前就已经离开,桌上还留著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我自己有脚,不用你送!再见!”
他看著字条,有点哭笑不得,她就是这样孩子气,难道忘了当初上山时,两脚走到起水泡的痛了吗?
视线一转,莫凡看到她留在床前的那双木屐……
他手里拿著纸条,望著窗外,顿时,屋内忽然变得好安静。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
哐唧、哐唧、哐唧~~寂静的山间小路,传出行李箱在土石地上拖行的声音。
“哼!走就走,谁喜欢待在那个鬼地方?我自己有脚不会走啊,还要你送?哼——”婕妤气冲冲地走到公车站牌。
昨天晚上根本睡不著,五点多,天才刚刚亮,她便动身出发。离家出走可是她的拿手绝活,花不到十分钟就收拾好行李——只是她也没想到,这麽快又要提著行李箱回去。
婕妤踏上客运公车,车上一样没有冷气,只有电台播放著略嫌吵杂的音乐。
她选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车窗,让清凉的晨风从脸旁徐徐地吹。
他告诉自己,这决定是为了她好。
一早起床後,他就去敲她的房门,没人应,以为她还在睡,又敲了两声。
从这里到镇上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决定要利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好列出黎莫凡的罪状,这样才能让她离开得乾脆一点,彻底抹去所有对他的想念。
第一、他真的很不温柔,人家喜欢他这麽久,他却完全无动於衷,还百般想把她推开。
第二、他真的很没眼光,像她这样高贵如女王,美丽如名模的女人,居然一点都不懂得珍惜?
第三、他真的很不善良,居然私底下和她老爸串通,还偷偷帮她买好回台北的车票?
他真的很坏,人家为了他,抛弃冷气机和高跟鞋,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居然还嫌她碍手碍脚?她碍著他哪里了?只不过是洗澡时要他烧烧热水,睡觉时帮她煽煽风嘛,偶尔不小心受点伤撒娇装哭,也只是眷恋他的一点关爱……这样有很过分吗?
车内的广播声充满断断续续的杂音,山区里收讯不好,隐约听见女歌手唱著:“爱你好像……半暝啊坐火车……睡了一下惊醒一下……看窗外到了哪……”
窗外微风不断迎面吹拂她的发丝,这样的凉风总是容易叫人发呆,她眼光呆滞地望著窗外,原本万丈的怒火,现在却流成了一条哀怨的小河。
她忽然想念起他温柔低沈的声音,想念他为她沏的每一壶花草茶,想知道他今天早上起来後做了些什麽事,想看看他发现她不在时,脸上是什麽样表情。
车子一个转弯,原本吵杂的广播音乐,忽然变得清晰,收音机里美丽哀怨的歌声,温柔地播放著——“你的爱就像星辰,偶尔很亮,偶尔很暗,我不盼绚丽的灿烂,只求微光能挡风寒。
是甘愿也就不怕难,不甘愿早放声哭喊,我要你,别的都不管,倔强变勇敢,茫然变释然。
是甘愿所以能美满,不甘愿才会说伤感……”
车子一个转弯,再度驶到山的另一边,收音机的收讯又变得不清楚,但倚在窗边的婕妤,却早已红了眼眶,歌里的一字一句都紧紧扣著她的心。
当收讯恢复清楚後,收音机里传来最後一句旋律……
“我爱你,心就特别软,平淡也浪漫,无语也温暖。
《彭佳慧甘愿》
世间的爱不就是这样吗?说穿了只有两个字,就叫甘愿。因为爱,所以甘愿,因为甘愿,所以不怕苦不怕难,无论如何都要爱下去,靠的就是这两个字。
她下了车,拖著行李走到小镇的街上,有了那两个字,心情忽然不再沈重,就是因为甘愿,所有苦涩都变成了甜蜜。田园是黎莫凡的理想,而爱他,是秋婕妤的理想,所以,她还是要继续坚持下去。
现在,她不打算去火车站,却也不想那麽快再坐车回山上,说真的,搭客运让她有点头晕……
或许,她应该趁这个机会,先在镇上玩它个一整天再说。
※※※
黎莫凡相信她是拿了车票,下山搭火车回台北去了。
此时他应该有终於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麽胸口却反而有一股郁闷。
虽然没什麽胃口吃早餐,还是得打起精神工作,他拿起工具和一袋袋种子,准备到田里掘土播种。
他应该做得很起劲才对,就像自己说的,有她在只会扰乱他的工作进度,现在,他应该可以全心全力工作了才对!但是——为什麽还不到中午,他竟开始觉得疲累、倦怠?
啊!一定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吧?趁著难得的清静,不如进屋里小憩片刻吧。
进了屋里,却又觉得浑身不对劲,总觉得少了些什麽,让他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步骤……阳光、空气、花和水,他生活的四项必要条件,一样也没缺少呀?
八成是这些天被那家伙吵得神经衰弱了,现在一安静下来,居然还会心烦得发慌,甚至还热得开始冒汗……不是说心静自然凉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行,他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来,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但他不可以这麽做,他无权把她留在身边,她该回到原属於她的繁华世界。
何况,她已经走了……
莫凡搬了张躺椅到木屋的前廊,他决定就这麽躺在椅子上,让自己当一个下午的傻子吧!吹吹田间的自然凉风,午后微醺的阳光,会是最好的安眠良药。
风吹著、吹著,他也就这麽在长廊上沈沈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彷佛她还在身边未曾离开,他甚至感觉,她正顽皮地拿著芦苇,轻轻拨弄他的脸颊……
“哈罗?!”一个清脆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哈罗——”
一定是她,竟然不听话的又跑回来了!莫凡睁开眼,正准备教训她一顿,却发现眼前这女人并不是梦中的秋婕妤,而拨弄他脸庞的也不是芦苇,而是女人长长飘逸的发丝。
她穿著咖啡色窄管长裤,淡黄|色的衬衫,一身帅气的装扮,鹅蛋般的脸蛋小巧动人,一双水灵的眼睛静静望著他。
“你——”他赫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我问了好多人,才终於找到这里,没想到你居然已经不认得我喽?太过分了。”女人甜蜜地笑道。
莫凡眼中尽是无法置信,这个女人的出现,显然比婕妤更教他惊讶。
“是你……小恩?真的是你?怎麽可能……”莫凡站起身,脸上逐渐漾开的笑容,取代了原先的惊讶表情。“小恩,你怎麽会在这里?”
女人伸出双臂,热情地给他一个拥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
他当然不会忘记她,关慧恩——他大学时代的初恋情人。
“快进来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这里的?”看看天色,居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莫凡招呼著她进入客厅,许久没见,两人间的熟络却仍然如昔。
“我问了好多人,最後是你弟弟告诉我的。”
“是莫亚?”莫凡没有多大惊讶,因为除了婕妤,他也只有告诉莫亚这里的地址。“想喝点什麽?”他走进客厅旁的木制吧抬。
“客随主便喽,反正你也只会泡花草茶。”小恩拨了拨长发,坐上吧抬前的高脚椅,她轻盈地笑著,笑语间却有著难解的埋怨。“你呀,一点也没变,我们念植物系是因为分数到那里没别的可念,你却把它当做三民主义一样奉行。”
小恩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曾经是人人羡慕的一对,最後却因为受不了他对工作的过分投入而分手。
“是吗?”好像是这样。不过,今天他的情绪很特别,忽然也想喝喝花草茶以外的东西。“那麽今天请你喝杯酒好了,这里还有一瓶八五年的红酒。”
“请我喝酒?哟,看来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哦?”关慧恩笑道。“我记得你是从来不喝酒的。”
“凡事总有第一次。”他打开酒瓶,和她一起坐在吧抬前。
哟?这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黎莫凡喔,他从来不会用这种近乎哀怨而无奈的口吻说话。
“怎麽了?被女朋友抛弃了?”关慧恩斜眼瞄著门口那双女人尺寸的木屐,心思细密的她,不难猜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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