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儿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的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走,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须要有人陪伴,她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也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的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儿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儿里坐,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儿。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的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儿,他显得灰心丧气的样子。您等着吧,他还会从这边儿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儿来?”
“有时候儿在早晨,有时就在现在这时候儿。他总是叫四两花雕,跟谁也不说话,坐着不断往街上望,就像您这样儿。”
牡丹:“下次他来,你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告诉他在这儿一定会找得到我。我会每天这时候儿来。”
“他也一定会来的。”
他们又闲谈了些别的事情,那个女人又回到柜台上去。牡丹这时心里激动起来。她心想傅南涛坐了一年半的监,不知现在什么样子。她简直望眼欲穿,随时盼望他会进来。到吃午饭的时候儿,她忽然想起来必须回家。勉勉强强站起来,离开了酒馆儿。
她还没走到一百步远,正在进总布胡同口儿,听见有人叫:“牡丹!牡丹!”她转身一看,傅南涛正在人行道上飞般的跑来,一边跑一边躲避车辆。牡丹站定,等着他向她这边跑。她心想:“噢,会是他!”浑身觉得好舒服,简直乐不可支。等着他躲过了车辆,一边向他疯狂般挥手。
他跑到了,停下,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看了牡丹一刹那,好像弄清楚不是在做梦。他的白牙闪着光亮。他立刻攥住了牡丹的两只手。
“你刚走我就到了。柜台上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他话说得结结巴巴,牡丹觉得他的两手还在发颤。
牡丹说:“南涛,南涛,我又见到你,好高兴!”
“是吗?”
牡丹端详了他一下儿。在上下打量他时,甚至一时显出几分冷淡。等恢复了正常,牡丹说:“当然我盼望你会来的。”
南涛说:“那咱们再回到酒馆儿去吧。”
牡丹说:“我现在得回家去,他们一定正在等我呢。我明天再出来看你,我们待一整天好不好?”
“那么我跟你走一段儿。”
牡丹让他陪着走进总布胡同,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这算二人又再度遇着那样有节奏有弹性的矫健脚步并肩而行,这种脚步牡丹如今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南涛把牡丹的胳膊用力拉住,他身子贴得她那么紧,一边走,时时膝盖碰膝盖。牡丹觉得这个男人会有力量把她抱起来飞跑的。
牡丹问:“你在监狱的时候儿想我不?”
“我只想你,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自由了,没人能管我了。”
“没人?真的吗?”
“没人。”
他们已经转进小鸦宝胡同,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这时只有他们俩。他站住,望了牡丹一会儿,然后用力把她抱住、把脸低下贴近她的脸,但是牡丹,虽然自己也越来越激动,勉强抑制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南涛把手松开,放了牡丹的手,牡丹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们俩的眼光碰到一处,然后又很自然的向前走。
南涛问她:“我希望你还没有订婚,没有吧?”
“没有。”
牡丹又再度觉得南涛的一只胳膊用力压住她,她只能一半往前走,一半拖拉着脚步。牡丹心里想南涛就是那个纯朴自然的老实人。她不承认自己爱他,但是他使牡丹觉得温暖,觉得得到了保护,她又想起他俩过去曾经在一起度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离牡丹家只有几栋房子的时候儿,他俩进入一个宽大横街。牡丹看见一条阳沟,立刻想起南涛曾经有一次照她的话跳下沟去。牡丹那淘气顽皮的想法又来了,又想试一试南涛。
她说:“南涛,你真是很爱我吗?”
南涛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呀。”
“那么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话?”
“当然!”
牡丹指着那条阳沟说:“跳!”
南涛立刻跳下沟去,自己又高兴,姿势又轻灵矫健,又很带有卖弄的样子。
他站在沟里说:“你看!”
牡丹大笑,幸而那条阳沟是干的。南涛用一只手按在地上,由沟里轻轻一跳而起。
他抱住牡丹问:“怎么样?嫁不嫁我?”
牡丹说:“我不知道。你看,后头有人。”南涛一回头,牡丹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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