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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四大名捕大对决 > 第四章 无情的快乐

第四章 无情的快乐

后记:武侠小说里的女­性­

谈亭会第一章 我一定要赢

第一回野姜花上的血迹

第二回雨中情

第三回谈亭之战

第四回烟花、燕子和剑

谈亭会第一回野姜花上的血迹

谈亭,一称博弈亭,凡遇喜庆节日,小贩云集叫卖,市肆热闹;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喜留连该处谈笑、对弈、看灯、交游,甚或画舫赏月、青楼寻乐、坐聆讲古、醉赋抚琴。

“谈亭之战”却是武林中一场重要的战役。这一场对江湖的影响,固然深远,但这一役所牵涉的后果,是挑战者与接战者意想未到的。

“谈亭之战”,是蓝元山约战周白宇!

一匹快马。鬃毛激扬,嘶声清远,马身上毛­色­如同乌云盖雪,马黄上还有三点枣红,像三朵劲丽的牡丹花开在这匹骠马的身上。马上的人,衣白如雪,脸如冠玉、背后挽了一柄长剑,双腿紧夹马肚,正要掠过权家沟,直扑幽州谈亭。

马上的人便是周白宇。

周白宇此刻脸上正挂着幸福也傲慢的微笑,因为在他脑中正想到他心爱的未婚妻子白欣如身穿雪白的罗衫,替他送别,那时获花飘飞,他在官道口策马催发,白欣如扬起那春葱也似的小手,企起脚尖叫道:“宇哥,你一定打赢的,我等你回来。”

周白宇在疾驰的马上,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那是因为他想到白欣如对他的信心,就是他自己的信心,白欣如眸里的星辉,就是他胜利时剑花的光芒。

生死决于顷俄之间,以剑的星光点亮生命的荣光,是周白宇的追求和想望。尽管他在江湖上曾一再受挫,他所统领的“北城”也几乎遭受灭门之祸,但他却仍然意兴勃勃,只有江湖的大浪大风,才能使他这艘劲舟发出伏波慑浪的潜力来。

他一定能胜的。

多少次强敌占尽了优势,但他的志气和剑气,在巨艰中发挥了令群魔胆丧的光彩,最终仍取得了胜利。

不过,这一次的敌手,不是邪魔,而是蓝元山。

“西镇”蓝元山。

江湖上为争名夺利而引起的腥风血雨,本就在所难免,“武林四大家”: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守望相顾、互为奥援多年,每有强仇伺伏,四大家必倾竭所能,同仇敌汽,也不知击退了多少强敌。

可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大家地位一旦巩固,难免想扩张,彼此相埒的实力,势将此消彼长,一决高下,何况,四大家中的南寨殷乘风和北城周白宇,俱是年少艺高,难免心高气傲,年纪最大的东堡黄天星,要不是近年来被“魔姑”姬摇花一颗铁胆,碎了几根肋骨,和一身严重内伤(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玉手》?”,黄天星早就发动一场擂台决战了。

“武林四大家”虽是被目为主掌武林正义的四条支柱,但争强斗胜,连东堡、西镇、南寨、北城,也不例外。

周白宇纳闷的是,怎么首先发动挑衅的是蓝元山?

蓝元山一向沉着、淡泊,是故四大家中,以蓝元山最是沉潜,但武功也最不可测。

“四大家”情势上非要分个高下不可,这点周白宇是相当了解,可是怎么会是蓝元山先下战书,第一个挑战的,就是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候,周白宇­唇­边的笑意,变作了眉心的结。

而就在这个时候,风劲沁凉,河草青青,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救。

周白宇勒马、转辔、双腿一夹,那匹紫云骡像箭矢一般标出去。

马近江边之际,女子呼救之声已变成闷叫,逐渐微弱,发出小动物将被野兽摧残时令人心疼怜悯的哀喊。

河畔的野姜花白似仙女的粲笑,开满了江边,青青草地上,也散落了数十朵白江花,正被五个大汉十只脚残忍的践踏着。

花瓣是脆弱的,经不起踩踏。

倒在草丛有一个女子,裙裾已被掀起,衣衫也被脱去了一半,披落的黑发在匀细的脖子上,形成一种令入怦然动心的美姿,两个大汉正在制止她的挣扎。

那五个大汉凝望这女子虽正在面临极可怕的侮辱,但依然有一种傲视的冷然,心头不禁有些微慌张,他们便用­淫­狎的语言来调笑,要激起女子的羞侮和他们的兽­性­。

“哈哈,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千金都买不到,今个儿却教哥儿们乐了。”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美的妞到江边来采江花,总算叫大爷遇上了!”

“怎么样?别害羞,这里只有我们和江水看到。”说着用手搭到女子肩上。

那女子像被一条可怕的毛虫沾上了,慌忙拨开了他的手,想逃,但又给一人绊倒:“在草地上,好舒服的,咱们‘叫春五猫’,除了联手剑法,联手在这方面也——”

骤然间,他的声音像一管萧吹奏时突然裂成了两片一样,扭曲了。

他的脸孔也扭曲。

一柄雪玉也似的长剑,“嗖”地自江草丛中递出来,刺进他的小腹里去。

一个眉飞入鬓、神定气足的青年巍然自草丛中野姜花间站了起来。

“‘猫儿叫春五大仙’未氏兄弟的剑阵,从今以后,绝迹江湖。”他的声音带着冷峻的讥消,他一上来就毁掉一人。

末氏兄弟互觑一眼,似被人猛淋了一盆水似的,欲­火­都消失了,怒火却要从七窍喷发出来:“你,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还没有骂完,周白宇已“嗖”地收剑。

他收剑之快,如同出剑一样。

谁也未曾看见他出剑,只看见末斐相中剑。

此刻周白宇剑又回到剑鞘中,“噗”地一声,他身边的一簇野姜花白­色­花瓣上喷满了鲜血。

未斐相倒在青青草上。

未氏四兄弟怒吼,一齐拔剑,他们虽是四人一起拔剑,但剑声“铮、呛、嗤、啸”四响不同,那是因为他们四人手上的剑,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长的是蛇形曲剑,短的是三尖六刃,粗的是钩头虎撑,细的是软铁缅剑,都不一样。

看来如果末斐相不死,他拔出来的剑也一定与众不同。

周白宇弯腰。拎起地上一件衣衫,鼻际里只闻到一阵香气,心中微微叹息。

他低下头的时候,末氏兄弟上想发动;却发现这气定神闲的青年,弯腰垂首的时候,双目冷冷看着他们,四人都觉得目光仿似跟厉电灯了个锋;心中空突乱跳,一时都动不了手。

周白宇把衣衫往女子处扔去,拍了拍手.淡定地游望四顾。

“你们的‘猫儿叫春’剑阵,已少了一个人,不必再打了。”

“拔你的剑!”末氏老大末军投吼叫道。

“真正的剑手,剑是在剑鞘里的,”周白宇傲慢地笑了。“剑出鞘之时就是敌手亡魂之际。”

他指着四个绷紧如弦的人淡淡地道:“持剑嚣叫的人,不叫剑手。”

“叫你妈的!”末氏兄弟的剑发出四种完全不同的急啸锐鸣,刺、戳、斩、劈,攻向周白宇。

同时间夹杂着女子的一声惊呼。

周白宇的身形像一只大风车般旋转着,己避过三柄剑,三柄剑都是堪堪掠过他的衣衫,“当”的一声,他剑拔鞘半尺,架住末红志的中锋剑。

刹那间二剑交击,星火四溅。

末红志被星花所溅,只好合上了眼睛,只一瞬间。

但在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胸膛已多了一个洞,喷出了血泉,他也为一阵刺骨的难受而倒在地上。

“第二个。”

周白宇从容地回身,在三柄夹着风雷雨之声的剑光中穿身而过,他也未回头,三个敌手更不及回身之际,他一剑已反手刺穿未斑常的背心。

怒吼声转变为惧呼声。

交手仅三招,地上已多了三具尸体。五个想肆欲自快的人,一下子,只剩下了少数,这惊畏是不可言谕的。

剩下的末军投、末山悌的眼睛开始向四周的草丛游转。

周白宇冷笑道:“你们作恶多端,饶不得!”

他长空而起,但末氏两兄弟,却在同时间,左右分窜,抢入草丛间。

其实周白宇也最忌这一点:若剩下这两人分头鼠窜,自己追杀一人容易,要一个不漏就难,所以他故意用话震住他们,好一击搏杀两人。

可是末氏五蝇远非周白宇之敌,但江湖阅历颇多,一见势头不对,分头扯呼,图个生机!

周白宇扑起,两人己分左右蹿出,周白宇微一踌躇,已投到末军投背后。

末军投像一只袋鼠般跃了出去,落地再跳,半空中身子裂成两片,因势道消,血雨般的身子仍往前扑,扑落地上。

周白宇虽然杀了末军投,心想返过来追杀末山梯就不容易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就听见末山悌的一声惨嚎!

原来未山悌掠起之际,那女子发狠用怀剑趁他慌乱之际,刺中他的下胁里去。末山梯死于这个女子之手,自己也充满着惊疑与不信,所以哀呼得特别凄厉。

他挣扎要用剑刺杀对方,但剑至中途已脱力,剑落下,他的一只手,却搭在女子肩膊上,人也扑倒在女子身上。

那女子一面拨开,一面蹙着秀眉,像快要哭出来了,好像沾在身上的是些黏黏的东西,她挥也挥不去。

女子杀了末山悌,脚也吓得发了软,咕咚坐在草堆上,在她犹似芙蓉般的美靥上留着惊悸、悲痛、愤恨和复仇的痛快、厌恶的憎怨,但江畔野姜花跟她姣好的脸目一映,这女子就像小家碧玉里的白莲花,孤傲而可怜。

这时女子的眼饰凌乱,花容惨澹,但露出来薄红小衫,衬着白羽双重小衣,袒露出来柔静的白颈、肩、腰,却在绿草白花野地上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美,这在周白宇来说,连白欣如都不曾给他那么玲珑浮突的感觉。

周白宇忙敛定心神,抢过来,一把揪住还未咽气的末山悌:“幽州一带近来的七宗豪门艳尸劫杀案,是不是你们所为?!”

幽、苏二州,最近一连串发生了七宗骇人听闻的劫杀案,死的都是才艺双全的名女子,这七位女子在武林中有着一定的地位,其中有些女子的武功还在“仙子女侠”白欣如之上,这七位女子是:

淮北第一英雄龙在田的夫人顾秋暖,

“青梅女侠”段柔青,

御史岑策踪岑大人掌上明珠岑燕若

“燕云剑派”女掌门人尤菊剑,

“富可敌国”钱山谷钱大老板爱妾殷丽情,

“琴棋诗书画、剑掌刀枪兵”十般­精­通的“十全才女”予素冬,

女豪侠冷迷菊。

为了这七个奇女子神秘身死、死时又身无寸缕家里被洗劫一空的案子,官府不单飞骑请“四大名捕”中追命先行赶来援助,就连无情也动身到幽州来,而且武林中的女子暗自危惧,白欣如还联同了六位武林中的侠女来协助联防、破案。

周白宇原本也为此案大伤脑筋,全面对付,研缉凶徒之际,没想到西镇蓝元山会在此时下战书,他只好仓促应战。

虽然仓促,仍怀着必胜之心。

只是那七宗奇案,他一直念念不忘,是以要趁末山悌未死,要从他口中迫出一些什么来。

“……不是……不是我们……”末山悌翻着眼,嘴里冒着鲜血:“不是我们­干­的——”终于咽了气。

周白宇发觉他抓住的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心里一阵失落。

不过,他相信末山悌的话。

周白宇当然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他更坚信,凭这“叫春五猫”的剑法,在丧命的七名女子中,就算是五人联攻,他们最多只能打赢那七位女子中的一人,跟另一女子或许可以打成平手,其他的则必败无疑。

凭“叫春五猫”,还­干­不起这等大案子!

他缓缓地拔出了死者体内的怀剑,鲜血又像夕阳洒在江上的红霞一般,溅在白花瓣上。

女子低呼一声,她似乎很伯看到血。

但她自己的膝上,正在淌着血。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裾。周白宇又蹲下来,那女子似乎有些退缩,终于还是任由周白宇撕了他自己衣袖上的布衫,替她包扎好小腿上的伤口。

周白宇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有着那末浑美又纤巧的足踝。她的血沾在他的手上,河边风大,姜花皎洁的一味点头。

雨点,终于大了起来。

谈亭会第二回雨中情

雨点首先使河面上像织布机上的线网,密密织成了一片。一些雨点洒在女子的颈上,女子稍为瑟缩了一下。

周白宇指着自己道:“我是北城周白宇。”

周白宇在江湖上不管会不会武,大都听过他的名声,他尤其得意的是以在廿二岁之龄就当上“武林四大家”之一的宗主,六年来数遇强仇,屡遭挑衅,但他领导下的北城舞阳城依然屹立不倒,而与他敌对的帮派组织,大多早已烟消云散。

所以周白宇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声,而且也自恃自己的声名。

那女子点点头,纵使此刻她衣饰凌乱,但仍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微悒气质逼人而来。

周白宇又道:“现在没事了。”他指指地上的死人,心里在想:“你也不要难过了,反正碰过你的人都死了,这事谁都不会传出去。”

那女的又点点头,乌发绕在白皙的脸颊脖子上,有一种惊心的媚。

周白宇说:“雨要下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这时河畔草丛已因雨点响起了一阵籁籁的轻响,野姜花瓣的鲜血渐被洗成浅红,渐渐回到原来娇柔的白­色­。

周白宇望望天­色­:“真的要下大雨了。”那女子忽然掩位起来,哭得很难过,很伤心。周白宇只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河风送来,几绺发丝飘飞到周白宇鼻端,一股清沁的,金兰堂粉香,令周白宇几乎眩了一眩。

女子也缩了一缩,周白宇的手便拍了个空,她洁白如野姜花瓣的脸颊,蓦现了一种令人动心的啡红。

女子也不哭了,徐徐站了起来。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她,引路而出,找到了那匹动如疾风静如磐的枣骝马。

那马儿见主人和一女子回来,嘶鸣了一声,在急雨中听来分外萧索。

周白宇回头看去,只见女子缓缓跟了过来,用手掩住衣衫撕破的地方。

周白宇说:“雨大了,请上马。”

那女子转动着凄楚的眸子,看了看马驮,幽幽道:“那……你呢?”

周白宇怔了一怔,他在江湖上闯荡惯了,也没避过什么嫌来,男的女的别说共骑策纵,就连同榻相对也没有顾忌。不过女子这一问,周白宇倒是腼腆了起来。”

“我……我走路跟去。”

“那怎么好……不好的。”女子幽幽他说。

“不要紧,没有关系;”周白宇心中正盘算着没有把握,“我脚快,追得上的,前面不远就是权家沟了。姑娘……姑娘附近有没有居处?”

女子摇首,垂头。

周白宇心里纳闷!你单身一个女子,没有伙伴,又不是住在近处,居然到河边来采花?这可奇了!但他内心中又有一种近乎幻想的欲求,虽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他此际只巴望女子迟一些才走让他多见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雨下得偏急了一些,枣骝马举起前蹄,又鸣了一声,似乎是催喊他的主人。

“那末……我们先到权家沟过宿,你看好吧?”

女子垂下了头,但挺秀的鼻子匀美得像沾不住一条羽毛。

“你大概是住在幽州了?”周白宇说得兴奋起来,“我也是要赴幽州,待明日我送你过去如何?”

女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壮士救命大恩。”周白宇觉得她的声音像雨点敲在野姜花瓣上的音乐。

女子又说了一句:“我叫小霍。”

周白宇呆了一呆,“小霍”毕竟不像是这样一个温婉女子的名字,但念着的时候又觉挺像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请,请上马。”

枣骝马又乱踏了几步,嘶鸣了一声,向他眨了眨眼睛,如果马是通人­性­的话,那是讥笑他的狼狈失态了,

小霍轻声道:“壮士……一起上马,好吗?”

周白宇期期艾艾地道:“这……不大好吧,男女……”话一出口,已然后悔,便没说下去。

小霍说:“我命是壮士救的,身子也是壮士保的,如壮士不弃,小女子亦不敢作态避嫌。”

周白宇听这一说,豪气霓生,大声道:“好,且上马吧!”伸手一扶,把小霍搀上马背,他自己也跃上马后,双臂绕过小霍双肩揽辔,呼喝一声,马卷四蹄,在雨中疾骋而去。

雨中飞骑。

雨越来越大,把遍山遍野织成一片灰网,细密的雨声和急密的蹄声酿成一种单调而无依的节奏,路上颠簸,周白宇感觉到双臂中的小霍微颤的肩膊,不禁坐得靠近一些,然而幽香袭入鼻端,犹似怀里端奉了一株散发着清香的野姜花。

小霍雪白润匀的耳珠,也感受到男子催马呼喝时的热气。她本来冰冻欲僵的身体,在大雨中,反而奋热了起来。

周白宇策马控辔在雨中冲刺着觅一条可行的路,在雨中开道而出,让她在颠簸颤动中有一种与之共骑、同舟共济、共生死的感觉。她的血泪仿佛在雨中燃烧,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在彼此体息相呵暖里,血液都疑似流入对方体内了。

小霍为这种感觉而把全身都依在他怀里。

所以等到他们抵达权家沟下马投宿时,他们似相交十数年,先前的羞赧已全不复存了。

他们在客栈开了两间房,换过湿淋淋的衣衫,这客店是附设饭茶的,他们觉得在男的抑或在女的房间用膳都似有不便,所以下来饭堂,两人相视一笑,周白宇吩咐店伙用最好的草料喂马之后,便与小霍叫了几碟热腾腾的小菜,因为刚从秋寒的冷雨里浸澈过,所以,他们也叫了瓶“古城烧”。

店外灰蒙蒙像一张染墨的宣纸,用棉花也吸不­干­的湿意。

权家沟的几间店面、几条横街,灰朴朴的像布景版画一般,在雨檐下串着长长的水链,毫无生气。

店里有一盆炭火,生得很旺,几个倦乏的旅人,围着炭火搓手取暖。

周白宇和小霍的心,却是暖的。

“古城烧”不单烧沸了他们体内的血,也把小霍脸靥烫起两片红云。

他们很少说话,吃得也很少,漫寂的雨中,马房偶尔有一两声寂寞的马鸣。

周白宇和小霍离开了饭桌,回到楼上房间,他们从不同的房间出来,却回到同一间房间去。

因为下的是漫漫夜雨,店家挑出来的红灯,笼杆子搁在窗根里边,两盏红烛映着“食”、“宿”两个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透着陈旧的喜气。

周白宇看见小霍双颊鲜润多羞的红潮,他禁不住伸手去碰触它。雨中的长街上,只有一个跛僧吹着凄凉的洞萧慢慢走过。

小霍的喘息忽然急促起来,因为难以呼吸而伸长的脖子,那雪白细匀的颈,让周白宇忍不住将­唇­盖上去。

小霍全身脱了力似的,向后退着,扯倒了蚊帐,喘息着道:“不要,不要……”但又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半晌才自牙龈迸出了一句话:

“你……你会后悔的。”

周白宇如雨中的海,狂涨的潮水,小霍的话,只使得他一怔:后悔?他随即想:有什么好后悔的!得到这样的女子,死也不会后悔!接着他的思绪全被狂焰吞噬。

当然他没有发觉小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抓紧蚊帐的右手,因为太用力,指甲已切入掌心里。蚊帐终于坍落下来,轻而柔软的把两人覆盖。

次日。周白宇在犹间隔点着水珠的瓦檐下,翻身上马,他深吸一口气,这是一个多雾的清晨,今晚,他就要赶赴谈亭,与西镇蓝元山一较高低。

他登上马的时候,吸着清晨雨后的空气,觉得天地间浑似无事不可为。

他回味起昨夜的荒唐,嘴边有一抹笑意,他觉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凭着这样的运道,一定可以击败蓝元山。

惟一有些麻烦的是:他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未婚妻白欣如和小霍,不过,他决定在决战之前,不去想这些烦恼事,而要用这股得志时的锐气,挫败蓝元山之后,得到光荣胜利时再作处理。

他在马上回身向檐边对痴痴挥手的小霍,在半空中指着有力的手掌大喊道:“你就在此地等我,我打赢了就回来看你。”

他一面策马赶路,一面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只是在昨天早晨,送他的是像一朵白蔷薇的白欣如,今天早上送他的却是像一株野姜花的小霍。

所以他骑在马上,就似行在云端一般,也真不到晌午,已抵达幽州。

周白宇先行投宿,打坐调息,将本身的杀气与功力,都调升至最完美的状态——他要以最无暇的战意,击倒西镇伏犀镇主蓝元山。

当他运气练功之际,觉得自己功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心中很是满意,因为对方是以浑宏的内功名震天下的蓝元山,今夜之战,单靠剑法只怕是解决不了的。

原来周白宇青年得意,俨然一方之雄,此外,他还是武林中年轻一代罕见的内、外功兼修且有特殊造诣的高手。

他的内功传自龙虎山人的“龙虎合击大法”,而且是以少林旁支俗家子弟身份­精­通“无相神功”,还能把­精­湛内力转化成无坚不摧的“仙人指”!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闪电剑”。他的内功愈是浑厚,剑法愈迅疾,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愈高,在江湖上后起一辈中,鲜能有人堪与之比肩的。

他杀“叫春五猫”末氏五兄弟的时候,就只用了他的快剑,已使末氏五人中有四人死在他剑下。

周白宇虽然还不是武林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宗主,他比南寨殷乘风长二岁,可是,四大家中以他最出名、也最有号召力。

西镇却是“四大家”中最少牵涉江湖恩怨、武林是非的一家。

蓝元山是伏犀镇镇主,比周白宇年长十岁,极少与人交手,但传说中此人内功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连曾经以宏厚掌力称“内家第一君”的陶千云,故意用语言相激,逼得蓝元山出手和他对了三掌,而陶千云从此一病三年,那是因为他竭尽全力才能化解这三掌潜入体里的内劲,以致他肾亏血耗,几乎断送了一条­性­命!

而传闻里蓝元山为人审慎,也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不但食用前俱以银针试毒,而且吃后能将下咽多少粒饭米的数字都能确悉无误,这种态度用在办事上,使得伏犀镇虽非一夜成名,但事业蒸蒸日上,从穷乡僻壤之地,渐渐可与最有钱财势力的东堡撼天堡不相上下。

蓝元山的决战,第一个就挑战周白宇。

对于这点,周白宇是有些不解,但他完全不怕。

年轻人的斗志,就算是触着了火焰,也当是一种历炼,不晓得痛楚与惧怕。

周白宇只想早一些见到蓝元山,早一些决战,早一些胜利,早一些见到小霍。

周白宇在谈亭见到了蓝元山。

那是晚上。

谈亭笙歌茸语,街巷里人山人海,花灯如昼。

周白宇和蓝元山看见彩灯,同时想起:原来中秋不远了。

他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约而同,看到了夜穹上的大半弦清冷的月亮,离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如许地近,但越发显得孤清。

他们的视线重新回到热闹的人群中,就发现了夹在人潮中像岩石一般的对方。

有燕子飞过巷子,在挤逼的人潮头上轻盈翔翱,穿巷而过,花灯盏盏,映得人脸上喜气洋溢,但留不住翩翩燕子的小住。

“真有燕子。”蓝元山身着一件天蓝­色­的绸布长袍,脸白胜雪,但虬髯满腮。

“是。”周白宇为这敌手神态的悠闲而起肃然之敬。

“我们这一战,在热闹地方打,在幽静的情形下结束,好吗?”这是蓝元山的第二句话。

周白宇当然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武林四大家”毕竟是白道上声息互通的派系,是故,东堡西镇南寨北城虽到了情势上非要分个胜负宾主不可之际,但亦不致于公开的血斗火并,只要四大家中的代表人一分轩轾便可。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武林四大家”有一点跟“四大名捕”共通处,就是维护武林正义,除暴安良,虽然两者之间的作法和看法或有小异,但无碍于大同鹄的。

如果黑道邪魔得悉“武林四大家”相互厮搏,岂不额手称庆,甚至趁火打劫?

这种情形无论蓝元山或周白宇,都诚不愿见的,所以这一战,虽重大而未轰动。

而且,如果这一场决战,让与“四大家”交情甚笃的“四大名捕”所悉,一定会全力制止这种情形发生的。

这些,在蓝元山的约战书里,都已谈得很清楚。在决战之前,决不张扬,越不为人知越好。但这一战为示公平公道,所以在公开的场合里决斗,决定胜败之后,方为人知。

是故他们选在最热闹的谈亭,作最寂静的格斗。

街角有抚弦吟诗之声传来,传入街上的喧嚣之中,仿佛铜饶敲打之中的一丝清音。

蓝元山笑了。他的袍袖很长,滚镶白袖边,垂及地上。

“我是练内功的,你的‘仙人指’、‘龙虎合击大法’、‘无相神功’,我闻名已久,也仰慕至深。”

“不敢。”周白宇微笑着等蓝元山把话说下去。

“我们互较艺技,应在此处,谁失手为人所知,便作负论,如何?”蓝元山剔起了一边眉毛,以致使他的脸目看来像剧谱中的面相错挑了一边眉毛。

周白宇没有说话。

他只缓缓把两只手,平举及胸,抱了一抱。

这在武林中的意思,是一个“请”字。

蓝元山点了点头,走到旁边一家当席字画店的桌旁,那卖画的老秀才忙不迭地问:“客官,要看山水还是字画,我有仿颜体的极品

蓝元山抽起一幅画,“嗖”地一声,画轴疾舒,随着画页的乍现:这字画直似绷弹的钢片一般,卷轴撞向周白宇。

蓝元山一面笑着说:“周世兄请赏鉴。”

谈亭会第三回谈亭之战

周白宇面对疾撞而来的卷轴,着实吃了一惊:那卷轴山水,蕴有一种沛莫可御的真力,若给撞中,就像岩石敲在­鸡­蛋壳上一般,如果闪躲,则是败了这一回合。

他一伸手,五指扣住卷轴。

蓝元山右手背负于蓝袍之后,他只有一只白生生的左手抛出了卷轴,另一端仍执在他手里。

周白宇用的是右手。

右手的五指。

“嵩山”古深禅师所传的“仙人指”。

指劲扣在卷轴上,他立即感觉到对方透过画纸传来的万涛排壑般的内力,仿佛一波又一波似的劲道,要把他的五只手指,弹得筋­肉­支离,飞向半空!

他的五指“仙人指”劲,源源涌出。

蓝元山一边眉毛又剔了起来,相貌十分古怪,他也正感受到五道割­肉­的刀锋一般之劲道,直切入他的掌心。

两人脸上俱微笑着,俯身观画。

那卖画的老秀才仍迷神于蓝袍人一扬手就把画轴准确无讹舒卷到白衫客手上的风采。

这画里是几笔淡朱,画的是一位仕女,衣裙欲破空飞出,上画“千载有余情”,笔意轻灵翻动,背景秀山灵水,寂天寞地,但惆怅淡味,迫人而来。

周白宇笑道:“端的是好画,人情物意,俱见工笔。”

蓝元山微笑道:“笔势峭直刻深,却是妙手偶得之作,实为难得。”

那落魄秀才原是这画的作者,听得如此盛赞,正心花怒放,趋前道:“这……这是不才劣作,承蒙二位慧眼赏识,就算三两——”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画纸上,却几乎收不回来。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画上的颜­色­还好好的,但而今­色­彩正在逐渐褪去,只剩下淡红几抹,以及“千载有余情”五个字,这五个字他还是特别请一位名家来题的,但笔迹已开始模糊了。

他本不相信眼中所见,偏生是此时画里的­色­彩仍在消褪中。

他当然不曾注意到周白宇和蓝元山在此消彼长、千山竞秀、万壑争流、飘风骤雨一般的功力相激中,已满额是细珠般的汗水。

那个穷秀才“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便用手去触摸那幅画。

就在此时,那绷紧的画突然垂松下来,两人都暗自舒出一口长长的气:如果这画在两人功力互争激荡之际给老秀才碰上了,老秀才必被震得五脏六腑移位而死,这一场拼斗也等于败露了。这两种结果两人都诚不愿见,所以都一齐把内力收了回来。

秀才一摸,只摸到软绵绵的字画,老秀才张大了口,只能说出:“这,这……”这不出一个字来。在他而言,被人看中却褪了­色­的字画,就是白花花的银两在他眼前飞掉了。

蓝元山笑着掏出一绽银子,道:“画­色­是褪了,但三两银子,没少了你。”说着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登时乐开了花,但瞪着绽银子苦了脸:“小的,小的找不开

周白宇摹然伸手,挟下一角银子,道:“这里大概有五两银子,不必找赎了吧。”

老秀才虽没搞得懂怎么好生生一块银子能被切下一角来,但他看到银子,乐眯了眼,拿着银子笑眯眯的打躬作揖,一味笑道:“小店还有很多好画……”大概他发市以来,最顺利也最赢利的是这笔生

意。

蓝元山见银两被切下齐整的一角,如刀削口,便道:“好‘仙人指力’!”

周白宇正想谦虚几句,忽见蓝元山手心的银两又浑成一团,切口已完全像面粉一般搓揉消失了,心中一惊,失声道:“远扬神功!”

蓝元山笑笑道:“雕虫小技,不值方家一哂。”

周白宇道:“我这回倒是见识了武林中传‘以一功破万功,的‘远扬神功’。

蓝元山淡淡笑道:“下一场,请周世兄自选吧。”

这时花灯幻彩,在市肆上排列,有的花灯是滴溜溜地转,有着西游人物故事,有的却是栩栩如生的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传奇,如果一盏花灯是一个传奇,一则故事,则“谈亭”里有千则故事,万种传说。

但挤在人堆里仰脖子赏灯的人们,既没有发现人潮里的格斗,也没注意闹市上天苍穹里挂着一轮清冷的月。

周白宇抬头望着他们眼前不远的两盏水灯,笑道:“月入歌扇,花承节鼓,蓝镇主,那一盏是你,这一盏是我。”

蓝元山一看,这两盏灯靠自己这边绘的是武功彪炳的关帝夜读春秋,而周白宇那边却是傲睨万物的吕布持戟。

蓝元山知周白宇的用意,既把自己论成养虎贻患的董卓,也含沙影­射­自己刚愎自用难免一败之意。他只笑笑,并不答话。

周白宇微微抬颔,道:“哪,你的灯,要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

白袍袖袖端微微一扬。

一卷急风,直扑关帝灯笼。

灯笼里有三根蜡烛,但又怎经得起周白宇“无相神功”的卷扑?

周白宇说时便已出手,这是报适才蓝元山骤尔以卷轴撞至以牙还牙的手段。蓝元山既不能在众目睽睽下飞身移走灯笼,出手截击也来不及,也怕匆促之下运聚之“远扬神功”制不住有备而来的“无相神功”。只是他蓝袍微动,一股深沉的劲风,向吕布灯笼反卷了过去。

周白宇暗吃一惊,就算他打熄关帝灯烛,可是自己所属的吕布烛火被灭,也只是平手,所以他袖袍回扫,将发出去的力道,转了回来,格住“远扬神功”!

两道气流在半空一撞,两盏灯笼都一阵摇摆激荡,但都没有熄灭。

卖花灯的老板发觉有异,“咦”了一声,出来看个究竟,但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抓着后脑勺子,实在莫名其妙,不知哪来的一阵风,附近周围的灯笼火舌摇也不摇一下,偏就是他这两盏名贵火灯摇荡不已。

两人真力相交,脸­色­俱是一变。

蓝元山左手袖袍疾扬,另一股内劲,急卷吕布灯。

周白宇另一只袍袖,也抬了起来,拂了一拂,急袭关帝灯。

这次轮到蓝元山将急卷吕布灯的内力收了回来,截击周白宇的“无相神功”!

两股内家真力,又撞在一起,两盏灯像纸鸯一般翻着转,老板这回跑了出来,嘀咕道:“哪来的­阴­风啊?”

明月澄澄,秋凉气爽,熙攘的人群里都不觉有风,偏是两盏灯笼摆荡不已,不免引起好奇的人驻足围观。

于是有人调笑道:“来老板,你这两盏真不赖呀,自己会翻筋斗的唷!”

隔壁也是做灯笼的老板调侃道:“怕是关帝爷跟吕布将军打了起来也未定吧!”

说着的时候,两盏灯笼吊在线丝上,依旧翻卷不已,人都啧啧称奇,但却未料到夹在人丛中的二人正不动声­色­,各展奇功,互拼互消。

周白宇以“无相神功”疾摧关帝灯,但都被蓝元山所阻;蓝元山的“远扬神功”飞卷吕布灯,也一样未能奏效。

然而街坊民众,却是越看越过痛,一人看见蓝元山尽是仰脖子往灯笼望,便过去碰了碰他,问道:“你不是发痴了吧?”

可是蓝元山此刻正在运聚“远扬神功”,怎容人碰得?平常人一触上去,只怕早被震得筋散骨离,肝脑涂地,既害了无辜,也败了阵,蓝元山匆忙间闷哼一声,在刹那间把功力散去。

他散得极快,只不过在转念之间,所以那路人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丝迥异的感觉也没有,只不过蓝元山功力倏散,一口气噎在喉头,一时答不出话来。

周白宇却就趁这一刹隙缝,摧力急进,内劲飞扑关帝灯。

但偏有那么巧,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看见这公子丰神俊朗,敢情是爱花之人,便用手扯扯他衣袖,问:“公子、公子,买朵花回去……”

周白宇的衣袖聚布“无相神功”,怎容轻触?若震死小女孩,纵使他灭了烛,也露了相,等于自招失败,他大惊之下,忙一跺足,将功力全传入地下!

小女孩碰触在他衣袖的时候,他功力已借土遁消,自然无恙,但霎时之间,半空所密布的两种内家功力,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而在空中倒来一股逆劲,“呼”的一声,除了关帝、吕布两盏灯笼外,全条巷街的灯笼一时尽灭。

只剩下街头月。

月­色­皎洁。

被灭的灯笼全在丝绳上打转,明明是摇摇欲熄的两盏灯笼,反而众暗独亮,使得不单人人大呼邪门,那两盏灯笼的老板也频频呼道:“我这两盏灯笼,一定有神明护佑,一定神灵保佑。”

结果有人出至高价十两,这老板还怕走了宝,硬是不肯卖。

从巷里的灯笼尽灭,一直到烛光逐一重点亮,街市一直闹哄哄的。

尤其是明灯如昼突变黑漆一片,更有人趁机搏乱,不时有女眷惊呼一二传来。本来这新鲜的话题还必继续下去,但另一件新鲜的事情却使“谈亭”好事之徒目不暇给,忙不过来。

原来不知哪家达官贵人,正在一艘画舫上祝寿,燃放烟花、冲天炮。

“啸、呼”地尖响,一簇又一簇五光十­色­,幻化万千的灯花,在河塘上空爆开,遮掩了月­色­,夺去了人们的目光,惹起了众人的赞叹。

也惊起了燕子低飞,惟恐高处不胜寒的烟花,溅的了它们的盛装。

蓝元山道:“刚才两场,有惊无险,算和。”

周白宇道:“我们不能和下去了。”要是再和,则是没有高下之分,一山又如何连藏二虎?

蓝元山笑道:“是,不能再和了。”他说着的时候,双肩耸动,就似常人环臂旋动时肩膊也随着转动一般,但他只有肩动手不动。

两只燕子,正低飞而过,画着美丽的弧度。

摹然,在蓝元山的头顶上空,两只燕子被一道无形的墙所阻,飞不过去。

两只燕子啁啾着要折回,但四面像无形的网,无论两只燕子怎么努力在飞,都闯不出去。

周白宇立即明白过来,他随手抓起一个摊贩所售的绒球,在双手间搓揉着。

另两只燕子,本也被烟花爆竹惊起,低低翱翔过这街巷,准备往云空里飞逝,此际忽似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所牵系,在周白宇头上,倏沉忽落,完全受一种力量所­操­纵。

那是周白宇双手搓揉把弄绒球的无形力量:“龙虎合击大法”。

蓝元山顶上的双燕既飞不出他内力所罩成的无形气网,周白宇头上的燕子也一样飞不出他力道的劲墙。

忽尔“呼”地二声,蓝元山的双手,手心向上,抬至腰间,看来像整束腰带,但他头上的燕子,像劲矢一般,向周白宇劲墙里闯入,直撞周白字的那只燕子。

“彭!彭!蓬!蓬”又几道烟火炸起,若不是烟花光彩夺目吸引住大家的注意,人人都必为燕子居然在两人头上回旋不去惊鸣不已而称奇。

蓝元山的一对燕子,­射­向周白宇的一只燕子之时,在周白宇心里十分震惊,因为蓝元山以双肩使力”就控制了燕子,而双肘一动,就可以控纵燕子成为暗器,而他自己的“龙虎合击大法”,只能以手搓绒球掩饰过去,若稍加提高,虽使能力加强,但必形迹败露,让人知晓他是在与人动手了。

这样一来,他岂不是等于输了。

这一仗,是万万输不得的。

他未与蓝元山一战之前,已知蓝元山决不易对付,但他还不知道蓝元山竟难以对付到这种地步,功力也高到这个地步!

谈亭会第四回烟花、燕子和剑

这一战无论是谁败了,便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供对方使唤,变成了对方的附属。

所以这一战,绝不能败。

周白宇双手搓揉愈急,他所控­操­的两只燕子,倏起倏落,矢若流星,使得蓝元山御控的两只燕子,始终撞不上。

四只燕子,急啸飞­射­,速度如同箭矢,已远超过它们本身的速度。

就在这时,蓝元山的手又往上提,到了胸际,看他的样子,就像普通人在整理衣襟一般悠闲。

周白宇额上的汗雨,已湿透数重衣,手上的绒球,也越搓越急。

那卖绒球的小贩也发现了这“顾客”一味猛搓绒球,甚是诧异,便问:“你买是不买呀?别把我的绒球捏坏了,可卖不出去的哟!”

周白宇心无旁骛,正落尽下风,全力扳持,哪有办法理会他?所幸那小贩见周白宇衣着似贵介公子,不似是买不起的模样儿,可能是公子哥儿对新奇事物一玩上就爱不释手哪?小贩心里嘀咕几声,视线又被新炸起的富贵荣华烟花吸引过去了。

蓝元山一双眉毛,吊到太阳|­茓­上面去,而他的手,再抬了一抬,抬到了鬓边,像是在抚平稍呈凌乱的鬓发。

周白宇脸­色­登时大变。

头顶上四只燕子响起了急啸之声。

又一道烟花在夜穹里诞生,像一朵金­色­的牡丹,炫示它的富贵升平。

蓝元山的手,已放到发髻上,像似在绑好头上方中,但他的“远扬神功”,已发挥至第九层的力量!

“波!”一声轻响,周白宇的一只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来。

周白宇头上只剩下一只燕子。

如果连这只燕子也死了,他便算是败了。

周白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败给蓝元山。他不能败。

“蓬!”又一道烟花掠起,在长空画成一条节节洒金的蜈蚣。

蓝元山忽觉烟花之外,还有一道闪电,因为太快了,令他看不清楚,电光已寂灭。

一只属他掌力所控制的燕子,齐首掉落。

好快的剑!

蓝元山心中一声赞叹,随之而来的是不寒而栗:周白宇竟然出剑!

周白宇在大庭广众下亮剑!

可是人们并没有发觉到周白宇曾经出过剑,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又适逢这烟花炸放之际,就算有人亲眼目睹,也会以为只不过是一点烟火,骤落在此处。

周白宇的剑没有惊动他人,就不算犯规。

周白宇既可杀掉一只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只燕子斩杀。

蓝元山想到这里的刹那。

又一道电光飞起。

又一道烟花绽放!

烟花在夜空构成一幅曲折瑰丽的图腾。

剑光在烟花中飞­射­燕子。

燕于在烟花映­射­中有没有流露夭折前金­色­的惊惶?

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相公。”

蓝元山回过头去沉喝:“银仙,快回去!”

蓝元山回头低喝的时候,功力稍弛,剑光本来就在此际­射­入燕子体内的。

但剑光却骤然顿住,像一条蛇正标­射­出去噬中猎物之际,倏然变成了一块木头。

周白宇像一块木头。

叫“相公”的人在绒球摊子的前面,五颜六­色­彩艳的绒球,比不上这女子的一分媚。

——小霍!

周白宇心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原来小霍就是名闻江湖的霍银仙!

小霍是蓝元山的妻子!

蓝元山是小霍的丈夫!

他的“闪电剑”再也不闪电,像嵌在石头上,凝在空中,剩下的一只飞燕,在蓝元山力控之下,被撞成一阵血雨。

剩下的那只燕子,撞死了自己的同伴,调啾哀鸣,飞去不返。

不知这只唯一“劫后余生”的燕子,再在海阔天穹飞翔时,会不会念起它的同伴?有没有伤惶的感觉?

又一道烟花,幻出两只神蝠。

已有人注意到凭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剑,握在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手里。

但这英俊青年的脸上,却似涂了一层白至一般灰白。

蓝衣人已抢身倏进,一手绕搭在他肩上,仿佛是多年知交,很亲呢的样子。

只有周白宇自己知道,他的颈上六处要|­茓­,全在蓝元山的控制下。

蓝元山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你败了。”

周白宇喃喃重复了这一句话:“我败了。”

蓝元山轻轻放开了他,轻声道:“我不杀你。”

他转身向小霍道:“银仙,你这一唤,真是险极,我这一分心,差点为人所败,还好……”

周白宇突然跪了下来,用尽平生之力,大声道:“我是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谈亭一战,为西镇伏犀镇镇主蓝元山所败,周白宇输得心服口服,绝无怨怼,蒙蓝镇主不杀之恩,周白宇从此以蓝镇主马首是瞻,任其驱使,绝不违抗!”

原来在市肆中猛见一人拔剑指天,原已大奇,忽见这人激声说出这一番话,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澜中轶事的人,莫不震诧,却又不知两人何时决了这重大的一战?

蓝元山上前一步,搀扶周白宇起来,喟声道:“咱们生死契上确是如此说,可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周世兄不必太认真。”

周白宇没有说话。

小霍站在蓝元山背后,像在众生里一朵冷艳无声的幽魂。

蓝元山笑道:“其实,刚才世兄的‘仙人指’、‘无相神功’、‘龙虎合击大法’之后,加上‘闪电剑’,本已稳­操­胜券,却可惜,可惜……”

这时众人议论纷纷,这样一件轰动的消息,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原来北城城主与西镇镇主在谈亭一决胜负!”

“蓝元山打败了周白宇!”

“周白宇俯首称臣,永远为西镇奴仆哩!”

“这可不得了!原来一向沉默淡泊的蓝元山,功力还在风头最劲锋芒最露的周白宇之上!”

周白宇低着头,白衣在夜­色­灯昏中一片灰黯。

蓝元山拍了拍他的肩膊,“你不要难过,以后,我们是金兰兄弟,不要分彼此。”他眺望河上夜穹如漆,眼瞳却闪着粼光寒寒。

“我只要你跟我约一个人。”

“谁?”

“殷乘风。南寨寨主‘急电’殷乘风。”

“啪”地一声,河塘上夜空中又闪起一道龙胆花样般的烟花,灿美得像一盆露珠镶着金往河塘里泻。

快马像破浪的船。周白宇在马上。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本来是江湖寥落的风中雨中,一场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艳遇,可是此刻周白宇感觉到的不止是悔恨,还有羞耻,以及伤愤……

他本来可以胜的……却不能胜!

他经过蓟州,白欣如在城门迎着他,在晨风中像一朵欲飞的白蔷薇,在一棕毛骝上挥着小手:“你赢了……”然后她的悦音因瞥见渐近的周白宇沮丧脸­色­而凝结。

周白宇掠过白欣如身边,把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败了。”

白欣如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白宇一直揽辔徐行,一直至掠过了白欣如身边,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辔,马作长嘶,四蹄如飞,急卷而去。

白欣如回过身来,叫道:“你……你去哪里?”

周白宇抛下了一句话:“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风,蓝元山要约战他!”

白欣如想策马追随,但周白宇在马蹄踢起的尘烟中已然远去。白欣如意外地发现石缝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作艰辛的生长但柔美的茁放。

周白宇的奔马骤然而止。

周白宇犹在浪的尖峰,蓦然沉到冰海的底。他自冥想中乍醒,反手挽剑,却听一人清越如挠钹的声音刺入耳中。

“怎么了?白字兄,你直闯南寨,可是来铲平青天寨来着?”

周白宇呆了一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颀长略瘦的青年,背后一把无鞘剑,眉字之间,有过人的­精­锐明敏,紧抿的­唇­有一种剑锋冷的傲慢。

他旁边有一个小姑娘,一身彩衣,垂发如瀑,腰上挽一个小花结,结上两柄玲珑小剑,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在她脸靥细柔的皮肤上绷紧如花蕾,在粲笑时绽放。

周白宇长叹了一口气,下马,抱拳:“乘风兄、伍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急电”殷乘风,与“彩云飞”五彩云。

殷乘风刀眉倒竖高额上,问:“白字兄,谈亭之战是不是真的?”

周白宇垂首:“我败了。”

殷乘风无言,只用手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周白宇道:“蓝元山向你挑战。”

殷乘风刀眉一竖:“我早想跟他一战。”

周白宇道:“在舞阳城城门。”

殷乘风冷笑道:“何时?”

周白宇道:“明日清晨。”

殷乘风道:“好,我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乘风兄。”

殷乘风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刀镜,映照着周白宇的内心,“怎么?”

“我想……你还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约的好。”

伍彩云原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的遗孤,伍刚中因协助朝廷缉拿“绝灭王”楚相玉遇害,由其养子殷乘风独挑大任,以过人才智,替青天寨在江湖中立下比伍刚中在世时更显赫的功业,而殷乘风与伍彩云也是武林中一对金童玉女,感情甚笃。

武林中的声名决不是一朝一夕换来的,要洒多少滴汗流多少滴血,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分耕耘就一分收获,没有凭空而来的收获。

殷乘风虽不似青天寨前寨主伍刚中剑诀内力轻功被称之绝于武林,但他将全副­精­力,独研一“快”字,而“快”字诀又全融聚于剑法之上,单以剑法论,周白宇曾跟他较量过七次,终于承认以剑论剑殷乘风的剑法乃在他之上。

只是,殷乘风在“武林四大家”中仍算是较弱的一环,但也是最年轻的一人。

所以殷乘风道:“白字兄是不放心我会战蓝镇主……担心我败?”他大嘴一笑:“我若败了,自然也尊奉西镇为宗:不过,我不会败的。”

周白宇内心一阵刺痛,在未与蓝元山“谈亭一战”前,他何尝不是这么想。

但他仍是败了。

而且败得……。

殷乘风又一笑道:“就算我赢不了,也不能要彩云帮我。这样胜败,有何意义?”

他望定周白宇,一字一句地道:“白字兄,这一战既在舞阳城门,我们情逾手足,但也不许助我。”

“记住,毋论胜负,不能相助。”

周白宇不知说些什么好,这刹那间,他想到雨中凄婉的小霍,嗫嚅地道:“还是……伍姑娘一齐去好一些。”

殷乘风道:“昨天这一带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头谢红殿死了。”

周白宇一怔,道:“是处置使谢难成的独生女儿,幽州惟一女捕快谢红殿?”

谢红殿的父亲虽是朝廷任命的大官,但谢红殿的声名却非凭父威,她的手下擒过三十六个汪洋大盗七大采花贼,单止上述四十三人,幽州其他九个男捕头,合起来都办不到的事。

可是谢红殿却单人匹马,活捉生擒,就凭这一点,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就名符其实了。

殷乘风接着叹了一口气:“她……死于翁家口,离舞阳城不过一里半的路,她正着手追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杀死在客栈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无防备下遭人暗杀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谢红殿是当朝要官的女儿这事不管,单只死者是幽州女捕快这一点,已让人有“太岁头上动土”的感觉,而且,谢红殿的三十六手飞叉绝技,二十五颗软硬流星飞弹,谁能近得她身边?而今谢红殿竟然遭人狙杀!

周白宇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

殷乘风即道:“手法不完全一样。前面七宗,有弓虽暴痕迹,显然是先好后劫杀,这宗只是暗杀。”

“不管是谁做的,”伍彩云因激怒涨红了脸,“已经八个人了,我们一定要找到­淫­贼偿命!”

也不知怎的,周白宇看见伍彩云因怒而激红的玉靥,竟不敢正视。殷乘风冷然道:“顾秋暖、段桑青、尤菊剑、岑燕若、殷丽情、冷迷菊、于素冬……还有谢红殿,八位女侠的­性­命贞洁……这贼子当真天理难容!”

周白宇忽然想到娇秀软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阵惶悚。“伍姑娘。”

伍彩云弯弯的秀眉扬了扬,又展现她可爱皎洁如天仙的笑容:“什么事呀?”

“你们不是组织了一个女子的防卫团吗?欣如她……”

彩云飞笑了。“是呀,司徒夫人、江爱天、敖夫人、元夫人、奚采桑“和我,都是里面的一员,欣如姐姐也要加入,我们结在一起,一方面可以免于受袭,进而调查凶手,绳之于法。”

彩云飞的笑靥比飞花还绚灿,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别人眼里也许认为喜怒无常,不过,谁也不会真的认为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如此有什么不对,当真正看到她的时候。

“我们现在一共有七个女孩子,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报仇。”

殷乘风疼借的望着她,笑了,“我曾问她们为何不叫‘七仙女’,”他向周白宇朗笑道:“七个那么标致的人儿,自保当无问题,找凶手则难矣。”说罢哈哈大笑。

伍彩云白了他一眼,但愤怒中蕴有笑意。少女情怀像蒲公英的种子,迎多情的风一吹,朵朵抖了开来。

“你不要担心,我们七人常聚一起,欣如姐姐不会有事的。”伍彩云却明了周白宇内心不安,这是她女子特殊的敏锐感觉。

“我们本来出南寨就是想约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

殷乘风道:“现在的情形,我要赴北城,翁家口还是你自己去吧。”

伍彩云仰着脸,她的脸腮涨卜卜的,但又没有一分多余的­肉­,像一块玉琢细雕的玉坠子,令人爱不惜手。

“你去吧,你一定赢的。”

殷乘风眉字高扬,在阳光下大笑。

他是个在阳光下,有大志奋发的少年。

少女永远信任她的情郎能作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周白宇的心里又一阵刺痛。

他一生人本不知后悔为何物,但一下子后悔的事纷至沓来,他也知那一件事令他痛悔,以致如此翻不了身。

殷乘风向他微笑道:“怎么?白宇兄随我一道去吧?”

周白宇颔首。

伍彩云渠笑道:“周城主能陪他去,我就更放心了,欣如姐姐那儿我会找她一道赴‘翁家口’的,你别担忧。”

殷乘风哈哈笑道:“白字兄去作个仲裁,好让蓝元山输得赖不了账!不过……”他转而望向伍彩云,那眼神跟他平时的飞扬踔厉是完全不同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

“得了。”伍彩云彩衣翩翩,心里甜甜,“我跟欣如姐姐一道儿走,还怕什么?到了翁家口,元夫人等五位姐姐都在,何况追命三爷也来了。”

“追命来了?”周白宇一震,脱口问道。

“是呀!”伍彩云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望着周白宇,“他已来了,八件大案子,不单惊动了他,也惊动了无情大爷,不过是追命三爷先到。”

追命和无情,同是“四大名捕”,其实无情比追命年轻多了,但他投入诸葛先生门下最早也最久,反而是“大师兄”。他自小残废,双腿齐废,不谙武功,但智慧、轻功和暗器,黑白二道无人不惧,其他三大名捕也无不拳拳服膺。追命是“四大名捕”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喜酗酒,但神腿无双。在武林中,铁手的掌功与追命的腿功,堪称翘楚。

追命已来了,还有什么天大案子破不了的?周白宇心里暗忖。

“所以嘛,”殷乘风接道:“我不能赴翁家口了,万一给追命三爷遇着,一定不让我去赴约,这可不行。”

追命跟“武林四大家”友谊极笃,曾协助他们屡度危艰,追命当然不愿见到“武林四大家”之间相互厮拼。

伍彩云道:“不管江湖上传言极快,你与蓝镇主决斗的事,迟早难免为他所知……”周白宇和蓝元山的决战,几乎刚结束,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武林。

故此有人说,江湖中人的口沫,比唐门的暗器还快。

殷乘风嘴角一拗,傲慢地笑道:“不过,那时候,我已战胜蓝元山了。”蓝元山击败周白宇,而他打败蓝元山,“四大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属,况且,黄天星已老迈伤重,他又不是主动挑衅,而是应蓝元山之约接战的。

在公在私,他都是站在正义与光荣的一面,只要这一战能赢。

伍彩云脸上洋溢着向阳的幸福和光:“答应我。”

“什么事?”

“你打赢了,就不要挑战黄老堡主了,他已老病无能,不能伤害他的。”伍彩云走近依偎着殷乘风臂膀说:“反正,黄老堡主也不想再与人争强逞胜了,你……你要收敛一些。”

殷乘风注视阳光下彩衣的伍彩云,有一种恍惚的迷眩,但这迷眩是幸福的。他做然一道:“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伍彩云粲笑如天仙的光环。

周白宇在他俩的阳光之外。

谈亭会第二章 不是她杀的

第五回杀意的晨雾

第六回关刀溪决死战

第七回“就是她”

第八回眼神的讯息

谈亭会第五回杀意的晨雾

|­乳­白­色­的晨雾,在舞阳城口织成厚纱,拔出来的剑,只能望见剑愕,望不到剑尖。

雾里的城未醒。

远处­鸡­鸣。

蓝元山在雾中,蓦然生起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人生在世,或许隐居于此,­鸡­犬之声相闻于耳,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淡泊的生活是多么惬意啊。

可是这念头一萌即灭。这种生活他已生活过不知多少日子,他在那种生活已过腻了,他现在要取偿平静的回报。

这时他就瞥见晨雾里一条青­色­劲装、高瘦的人影。

他一看见这条人影,全身肌­肉­立时每一根骨节、每一丝纤维都在弛歇,因为极点的放松,才能把任何绷紧如上弦之矢的人击倒。

他一看见雾中的殷乘风,就感觉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他原以为阻他夺得“四大家”宗主权的人,唯一的劲敌只是周白字,如今看来,殷乘风也甚不易对付。

殷乘风凭着一股锐气和使全身几乎烧痛了的斗志,来到城门,但在雾中忽见那蓝袍影子长袖垂地,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战意如被对方长鲸吸水地吞去。

他挺立着,拔出了剑。

剑在晨雾中,如同水晶一般的­色­彩,波磔森森的剑峰,竟将雾意卷开。

在雾­色­中一棵大榆树下,是白衣的周白宇。

他望着雾中的青衫蓝袍二人,觉得这样一个杀意的早晨,连城垛上的秋乌啁嗽也消失了。

这时,一个托钵的头陀,敲着木鱼走过,经过这里,猛打了两个呵欠。

头陀打呵欠伸懒腰的时候,殷乘风和蓝元山心里同时都有“世事营营扰扰,何必苦苦争斗”,有想放弃了一切回家睡个大觉的念头,这跟蓝元山从­鸡­蹄想起隐居虽近似但不类同,而这是两个即将决斗者不约而同陡生之念。

但意甫生时即告消失。

一丝阳光透了进来,­射­在剑锋上,似野兽的利爪,漾着白光。

蓝元山在雾中的语音像在深洞里幽幽传来:“殷寨主,你以快剑成名,请动手吧,我以内力搏你,所以决不能让你逼近才动手。”

殷乘风缓缓举起了剑。剑尖上发出轻微的“嘶嘶”之声,像一尾蛇在炭炉上弹动着。

蓝元山的手垂在地上,可惜隔着实体似的厚雾,看不清楚,他的袖里似裹着游动的水,不住的起伏着。

他正以绝世无匹的内功,来抵挡殷乘风的快剑。

他与周白宇一战时已十分清楚,自己内力雄浑,稍胜半筹,但却敌不过对方迅若奔雷的快剑。

何况传言中殷乘风的剑比周白宇还快。

但同样传闻中殷乘风决无周白宇深厚的内力、

他决意要以排山倒海的“远扬神功”,在殷乘风出剑前先把他击溃。

而殷乘风同样是想以闪电惊蛇的一剑,在对手未发出内力前取得胜利。

周白宇靠在榆树­干­上,忽然间,榆树叶子,在晨雾里籁籁落下,如被狂风所摧。

这一战极短。

晨雾中剑光暴闪,刺向蓝袍人。

蓝袍人双袖激扬,“远扬神功”使他四周三尺内犹如铜墙铁壁,剑刺不入。

青衫人的内功,无法将剑刺进无形的雾墙。

内力反激,“崩”地一声,剑折为二。

剑尖飞出,半空中为密集遍布的劲道所袭击,粉碎为剑,溅喷四­射­。

在内力激碎剑尖首段刹那,原来抵挡剑势的地方便有了缝隙,青衫人断剑仍是剑,刺入蓝袍人胸胁。

蓝袍人双掌也击在青衫人胸前。

青衫人藉轻功之势倒翻,卸去一半掌力,落于丈外。

蓝袍人掌击强敌,使对方剑入胸胁不及二寸,但已刺断一条胸骨。

交手是一招。

两人分开。

地上多了一路血迹,血迹尽头是嘴角溢血的青衫人。

蓝袍人右胸嵌着一把断剑。

殷乘风重伤。

蓝元山也受了重创。

两人一时之间,只能狠狠的瞪着对方,也不知道是佩服?是憎恨?是仇视?是激赏?还是忍痛喘息:总之两人一时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但是有一人正在剧烈的发着抖,不是决斗的蓝元山,也不是受伤的殷乘风。

而是周白宇。

他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榆树上的叶子,仍是被他震得不住籁籁的落下叶子来。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周白宇身经百战,历过生也度过死,什么战役未曾见过,而他所惧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畏惧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脑里陡生的念头!

西镇蓝元山和南寨殷乘风都受了重伤,这是一个杀了他们的绝好时机!这两个是北城前程的头号阻碍,杀了他们,他就可以雪败耻,可以名扬天下、吐气扬眉,舞阳城就可以高踞首榜,甚至可以并吞青天寨、伏犀镇二大实力,而且,就算杀了他们,也可以说是比武误杀,甚至可以推倭是蓝元山殷乘风二人互拼身亡,与自己无关。

这是雪辱扬名,永绝后患的绝好时机,以前,从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要不要动手?他能不能下手?

他脑中一直响着这个念头,声音愈来愈大,几乎刺破他的耳膜,使他双膝无力的跪了下来,差点要哭出来了。

他毕竟是正道中人,虽然得志甚早,但从未做过卑鄙龌龊的小人所为,像刚才的这种­阴­谋,在他一生里,只是第一次在脑海里出现,那是因为他觉得原本可以略胜蓝元山而他却败在一笔糊涂账里,而眼前分明这两人虽平分秋­色­,但实都非他之敌,这点不服的冤屈,以及歉疚的羞愧,使他萌了杀意。

杀意比殷乘风对蓝元山或蓝元山对殷乘风的还浓烈。

只是殷乘风与蓝元山都未曾感觉出来。

要不要下手?敢不敢下手?

周白宇的心里一直绝望的厉呼着。

幸而蓝元山这时已开口讲话。

这一句话打破了气氛,其实是救了周白宇,也救了殷乘风,更救了他自己。

“我们,平手。”蓝元山这样说。

“明天,”殷乘风强忍痛楚,事实上,他眼里只看见|­乳­­色­的雾,看不清晨雾中的蓝衫。“我们再战。”

“何时?”蓝元山的胸骨仍嵌着断剑,好像一支尖椎刺戳着他的神经,蓝元山几乎要大叫出声,却平静地问了这一句话。

“正午。”殷乘风心忖:现在体内被两道裂胸撕心的劲气的绞搓着,只要自己得到数个时辰的调息,就能压下异劲,抑制内伤,重新作战,但蓝元山所受的是外伤直延入胁,定成内创,数日间无法恢复,动手易致流血不止,所以虽不能在此刻再战下去,但下一役却是越快越好。

他既巳决定时日,便补充问了一句:“何地?”

“人止关。”

“人止关”地近青天寨,峭壁悬崖,下临千仞急湍,怪石断崖,旅人至此止步不前,是名“人止关”。

“杆!”

周白宇不再抖嗦。那是因为他发现,这两个敌人虽然仇恨更深,但如果他此际出手,这两人必会联手对付他,两个受伤的好手,仍是可以抵得上一个没有受伤的高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故此,他很有理由不去冒这个险。

奇怪的是、当他一想到不必去作卑鄙暗算的时候,全身就不再抖嗦,又气定神逸了起来。

“那么,”只听蓝元山沉声道:“明日正午,人止关前一决雌雄。”其实他心里也在想:殷乘风核了他两掌,虽以绝顶轻功藉力卸力,但受伤必然甚重,月内难以复元,一旦动手,势必因内伤大打折扣,而他只要有机会拔掉断剑、止住流血,凭高深浑厚内力逼住创伤,定可击败殷乘风。

是以他也已不得越早决战越好。

殷乘风转面过去跟周白宇道:“明天,还是劳白宇兄作个仲裁。”

周白宇此际已不颤栗了,用一种疲乏但又出奇平定的声音道:“好的。”

谈亭会第六回关刀溪决死战

周白宇回到舞阳城,好像被充军千里一般疲惫。

白欣如不敢惹他。她知道他甚少愁闷发怒,每一时每一刻,他总会为一些新鲜事物而兴高采烈,很少像此刻的一脸刻划大漠风砂般的沧桑神­色­。这男子一旦刻上愁闷,任谁也抹不去那痕印。

除了等待时间……

白欣如却见窗外一株绯寒樱落了几瓣。

忽听周白宇沉声问:“谢红殿的案子怎么了?”

“谢红殿是措手不及毫无防备下被人刺死的,她毕竟是女捕头,临死前还在地上血写个‘雨’字。”

“‘雨’字?”

“嗯。下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写下去,就断了气。”

“是‘雨’字吗?”

“可能是‘雨’字,也可能是‘雨’字开始的字……”

周白宇心头一动。“追命三爷已到了‘翁家口’了吧?”

“到了,黄堡主也来了,黄堡主夫人白花花也要加入我们的组织防卫呢。我就笑说,加入了黄夫人,我们的‘七姑’代号要变成‘八姑,了。你道追命三爷怎么说?他哈哈笑道:‘不如改成八婆更好。’你听,追命三爷还是武林前辈哪,他多缺德!我们几个姊妹,可笑闹了他一顿——”

白欣如虽是这般说着,却发现周白宇没有望她一眼,只是看着窗外云山缭绕,她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很伤感。

“连一向少在外头露面的白花花也来了。”周白宇仍然认真地问。

“是啊。”

“有查到什么端倪么?”

“据客店的掌柜说,曾有个女子,来找过谢红殿,两人在房中相谈甚久,那女子,身材婀娜,但蒙着面,两人正在房中叫酒菜上来,看来谢红殿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女子所杀。”

周白宇心中又是一动。

“现在追命三爷正在衙府打探,究竟有没有人知道谢红殿跟谁在翁家口的客栈约见,她到底为了何事到翁家口,以及她正在查办着什么案子。”

“哦。”

“周白宇偷窥正在幽幽望向窗外的未婚妻侧影。那段好清秀的侧影,仿似在云花窗前剪影下来,而那一张恰似鹅蛋的脸,欺霜胜雪的肤­色­,曾是他所最钟爱的。但是,而今他却不敢与她柔和的眸子对望。

他心里一阵阵绞痛,犹如花落枝头。

白欣如看见那缠绕多情的一抹腰带似的云雾,终于飘离了山腰,悄悄叹了口气,不经意地问:“今天殷寨主和蓝镇主之战如何?”

周白宇突然焦跺了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和。”

因为听得出来语音的不悦,白欣如眼前一片雨湿似的模糊,没有再问下去。

沉默了半晌。周白宇问:“追命三爷知不知道我们决战的事?”

“他只知道蓝镇主与你之一战,他很不开心,说黑道白道都一样,争什么名夺什么利,送出去的是­性­命热血,换回来的是沽名钓誉!”

又一阵子的沉默。

白欣如舐了涨­唇­,用比较快乐的声音道:“元夫人、敖夫人、奚采桑、司徒夫人、江爱天、彩云飞……明天这­干­妹妹会来这里,商量擒凶之计。”

元夫人是市并豪侠元无物的夫人,闺名休春水;敖夫人是幽州捕头敖近铁的夫人,小名居悦穗;奚采桑是落魄文武双全秀才奚九娘的姊姊;司徒夫人是丐帮幽州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本名梁红石;江爱天则是幽州名门世家江瘦语的嫡亲妹妹。这五名女子,本身都有过人的武艺,而她们的夫君或亲人又是武林艺坛有名人物,单只这五个女子,联合起来的力量绝不在舞阳城之下。

何况她们本身的亲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而她们也是武林中罕见的端凝自重、努力向上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像一株株裂石而茁长的花树,总令人觉得难得、不易。

彩云飞就是伍彩云,伍彩云的轻功、剑法直承乃父“三绝一声雷”伍刚中,除了内功稍稍不如之外,伍彩云还是青天寨的向心力所在。她亲切温柔,使得很多南寨老将新秀,都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为南寨青天寨效命。

周白宇点点头道:“她们能来这里最好,我要去主持蓝元山殷乘风之战,你有人陪着,我也放心一些。”

白欣如听得心里一甜,眼睛的远山却愈模糊了,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遇感动总是易泣。人说这样子的情形,要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如是新婚或是有孕,则是喜。她望着枝头的绯寒樱,蜂花蝶蜜,悠悠阳光。

“听说白花花和霍银仙也会来。”

“什么?!”

“是黄堡主夫人和蓝镇主夫人啊!”

“哦……”周白宇不安如­阴­影一般掩上了心扉。“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霍……蓝夫人和黄夫人的?”

“她们为这连环八案的事,也很关心,决意要跟大家联成一气,今天是居悦穗、梁红石、江爱天、休春水、奚采桑跟她俩一起来找我赴翁家口的。”

周白宇猛醒起一事:“伍彩云伍姑娘呢?”

白欣如怔了一怔:“她今天不知怎的,没有来。”

周白宇霍然站起:“没有来?!”

白欣如诧道:“怎么了?”

周白宇道:“今晨我与殷寨主出发之前,伍姑娘已动身来找你同赴翁家口。”

白欣如惶然道:“这,这怎么办?”

周白宇的目光重新闪动着兵刃一般的锋芒:“我要到南寨一趟。”

青天寨内,一片愁云惨雾。

周白宇和白欣如并辔进入青天寨内,就完全怔住、也完全震住,因为南寨所有的子弟,眼眶里有泪,拳眼上有血,脸容上有一种极度的悲愤。

这些江湖上的汉子,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他们既流了血,也淌了泪,更且因为极度的愤想哀伤,流露出一种已不准备再活下去的决死之心。

周白宇和白欣如跨进寨里大堂,就听见一片哭声,看见一群人围着。

两人的心沉了下去。

人群围着的,是一个人,从这些寨里好汉及­妇­孺脸容上,仿佛对那人物感情已到了宁随地府也不愿生分。

确确实实的死了。

死了的是一个荏弱如花的女子——“彩云仙子”伍彩云。

周白宇看见伍彩云苹果心似的一张圆脸上,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痕,那原本绷紧如一张生气活泼的脸,已经失却了欢欣的生命。

他的怒火,也随着伍彩云冰冷的小手,埋在她的腹间,因为这样,他也发觉到伍彩云身上的衣饰只是披上而已,根本没有穿着,从这点可以推断她死的时候……

白欣如的泪,像珠子滑过鹅蛋壳上。

她霍然而起,厉声问:“这是什么回事?!”

“今天早上,寨主跟白城主出去后,伍姑娘也随出去,后来,有人来报发现……发现伍姑娘……伍姑娘­祼­尸在枯竹林间,我们就,就去接了伍姑娘回来,她……”这寨里头目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

周白宇怒问:“是谁­干­的?!”

众皆哑然。一名分舵主恨声道:“要是我们知道哪个王八辱了伍姑娘,我们还会站在这里像一截截木头么?!”

周白宇忽然想起殷乘风,负伤中的殷乘风。“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这是殷乘风赴战前对伍彩云说的一句话。

伍彩云的胸前,正伏着一朵小小的但香气四溢的,沉哀的沈丁花。

周白宇悚然:“殷……殷寨主呢?”

一名南寨高手道:“今午寨主他……他回来过,似受了伤,嘴角还淌着血……一见到伍姑娘这样子,就,就怔住了,然后把花放在伍姑娘身上,喃喃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就冲了出去——”

周白宇猛地揪住那名高手,厉声道:“你为何不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名高手因衣襟被紧箍,答不出话来,旁边三四名寨里的头目和­妇­孺,忍不住纷纷陈说:“我们也想拦阻寨主啊,伍姑娘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要报仇要流血,决不能少算我们这份!”

“可是谁敢拦止寨主啊……他那时候,眼露凶光……”

“寨主我是由小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怕人的……”

“这也难怪,唉。”

“要是我们知道谁是那天杀的凶手,谁愿意留在这时作缩头乌龟!”

周白宇放开了手,沉痛地问:“你们有没有追蹑寨主往何处去?”

那被周白宇揪住的南寨高手也不以为忤,喘息道:“我们追出去,殷寨主已似一阵风般走远了,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着。”

周白宇了解,就算身受重伤的殷乘风,他的轻功也几如剑法的“急电”,这些人是断断追不上的。

他也明白殷乘风的心情。

那名高手又说:“殷寨主一面飞狂奔出去,一面嘶喊着:“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我们不知道他是指谁,周城主,你跟寨主熟,可知道

周白宇倏然掠出大堂;向坚外的枣骝马扑去,抛下一声:“照顾白姑娘!”

他已无及解释,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可以及时阻止这一场流血。就算及时,也恐怕没有力量阻止这一场厮拼。

蓝元山在清晨无阳城城门之战后,自然回到伏犀镇。

伏犀镇侧山拗中,有一条溪流,水流汹涌浑浊,两岸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广阔的荒地里只有一两撮草丛,野鹧鸪常在深夜飞过此地,在溪上断柯枯枝上栖止。

由于这溪流掠过伏犀镇一带时作一个弯弯如弓的弧度,所以一般人叫做“关刀溪”。

溪边丘上,有一块比人高的大石,上粗下细,到了底层,仅一块掌大石尖与兵相连,但又不致倾倒,人说风猛时那大石还会微微晃动,似欲乘风飞去,所以就叫这一块石头做“飞来石”。

蓝元山在“飞来石”上。

关刀溪的一片扩野,风大而宽,蓝元山认为这是以内息调养剑伤的最佳之地。

一般习武者若受了伤,当尽可能避免露风沾水,但功力深沉如蓝元山者则不同。蓝元山正要藉罡风灌入体内,以“远扬神功”纯阳元气,促化伤口的痊愈。

断剑他早拔了出来。

血也止了。

伤口仍阵痛着。

溪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他发尾、鬓襟、衣袖、袍据、缎带,俱往后飘飞,飞来石也像漂在风中,没有重量,蓝元山在深吸着劲风,又徐吐出。

也许,在上天的眼中,他这身骇人的内力,只像一受伤的蛤蟆在养伤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的一笑。

就在这时,他胸骨的刺痛突然消失,紧随的是背肌绷紧。

他霍地回首,就见着一人,散发扬着、剑光闪着恶毒的白牙,人咆哮如一个穿着胄甲的战神,向他以箭的速度奔来,而手中的剑如矢。——殷乘风!

蓝元山不觉张大了口,想喊出话,但他已来不及出声,脸肌扭曲睚芒欲裂的殷乘风忽向他猛下杀手。

——不是决战在明日吗,怎会……?!

这问题只来得及响在蓝元山心中,他的双手引蓄了巨力的天风,飞卷殷乘风。

蓝元山的“远扬神功”加上天地间的劲风,原本是素乏内功的殷乘风抵受不了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殷乘风那样被复仇的斗志烧痛了他每一寸骨骼,他的剑闪动着绝望的白牙,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样的打法,不行……

蓝元山边打边退,他早已离开了“飞来石”,正退人湍流的溪中。

——这小子敢情是疯了……

蓝元山双掌发出澎湃的巨劲,推却着殷乘风的追迫,溪水已浸过他的双膝,溪底的石头,长期被水灌洗得像鱼皮一般清。

——这小子不要命了……

殷乘风愤怒的狂吼着,剑花刺入水中,蓝元山退人溪中,全身因水气而冒出烟气,内力也发挥到顶点,自然的风向与水势,全变作他的掌力。

——这小子不要命,自己可还要命的!

蓝元山用掌劲溅起水花,水花溅在殷乘风脸上,殷乘风顿失蓝元山所在,只见蓝衫在每一颗水珠中闪动。

殷乘风却在水花中念起伍彩云。

他以牙齿衔着发尾,把全身的创痛化作剑的夺命,就算有千个百个蓝元山,他也要他死千次百次。

蓝元山一到水里,本来借水花扰乱殷乘风视线,又藉风势加强掌力,更以水流来使殷乘风马步嚣浮,本正欲全力反击,但情势的发展却并不如愿。

水花闪闪中,殷乘风看不清楚他,他也看不准殷乘风的剑。

溪水里已泛浮几点红­色­,但旋即又被溪流冲淡。这血有殷乘风的也有蓝元山的。

关刀溪的殊死战,湿透了的青衫蓝袍,在他们膝间卷起激溅的水花。

殷乘风用的是剑,蓝元山使的是一对­肉­掌,那是因为殷乘风练的是剑,蓝元山­精­长的是内功。

清晨之夜,殷乘风本身的“决阵剑”,已被蓝元山震断,现刻他手上的剑,是劈手夺自一名想拦阻他的青天寨弟子的。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普通的剑绝对承受不了蓝元山“远扬神功”的压力。

是以剑折飞,粉碎于半空。

剑片有些­射­在蓝元山身上,有些打在殷乘风身上。

两个人都忘了痛楚,正要全力把对方杀死,然而没有剑的殷乘风就等于失去一半以上的武功,蓝元山蓦扯住他,一掌要劈下去。

“铮”地一声,殷乘风腕上忽多了一柄小剑,这是殷乘风的“掌里剑”。

蓝元山发现殷乘风掌里有剑的时候,要躲,已经躲不及,也躲不开了,只听殷乘风一面刺出“掌里剑”,一面凄声道:“我就是要跟你同归于尽。”

蓝元山暗叹一声,闭起双目,一掌劈下去: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明不白,跟殷乘风夹缠扭打,一块儿死去的。

谈亭会第七回“就是她”

蓦听一声叱喝:“住手!”

“呼”地一声,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过来,同时撞中蓝元山和殷乘风,两人都被大力撞倒于水中。

两个因拼斗而身负伤痕的人,被猛灌进耳鼻的水,像指天椒一般刺激,他们剧烈地咳呛起来。

撞倒他们的是那颗“飞来石”。

“飞来石”是被人脚踢过来的。

来人像一只大鹏般扑到,一手揪起殷乘风,一手揪起蓝元山,将脸俯近殷乘风面前吼道:“你要跟蓝元山拼命,是为了替伍彩云报仇,假如蓝元山不是凶手,你却死了,谁来替伍彩云报仇?!”

殷乘风掩位嘶声道:“他杀了彩云!他杀了彩云……”

那人一松手,正正反反,给了他几记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风耳际嗡嗡乱响,人却比较清醒过来。

那人冷笑着问:“那你是高估了蓝元山了!你也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他早上还跟你决斗,下午就赶去桔竹林杀了彩云飞,再回到关刀溪来等你报仇——”

他冷笑着加了一句:“如果他能这样,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殷乘风仿佛全身都脱了力,那人放开了他,他软瘫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杀死彩云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转首望向蓝元山。

蓝元山像一只淋湿了的鸭子,垂头丧气,向那人望来,忙不迭道:“我没有,我没有。”蓝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剧烈疼痛,“我不知道伍……伍女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们几个人,为了点虚名,在这里拼得愁云惨雾,还害了自己所爱的人,助长了伺伏在暗处敌人的气焰,实在是愚昧之极。”

他长叹一声道:“殷寨主,蓝镇主,你们是聪明人,难免也一样作糊涂事。我们先到黄堡主那儿共商大计吧,不管杀害伍姑娘的凶徒是谁,总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你们这一仗,就碍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说着,一面提着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风和蓝元山都想自己奋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点水而行一般,丝毫不必着力。

溪床上有四匹马,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来阻止这一场本来不死不休的格斗。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拼斗中留下来的冷冽和伤痛。殷乘风微蹲下来,只见一簇在石堆里茁生的野草丛中,有一朵五彩斑烂的花,寂寞无人知的开到近谢的光景。他想起对伍彩云说过的话:“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殷乘风轻轻采下这朵花,目送它随水流送去。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着马,默默的看着他哀痛的手势。

在“撼天堡”的“飞云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致雕刻着龙翔凤舞的红­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个人的位置,只不过占了圆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却脸黄若土,笑起来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响,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钢铸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龙”黄天星,本来相随黄天星的高手还有邝无极、尤疾、姚一江、游敬堂、言之甲、李开山、鲁万乘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头、神、仙”那一役中牺牲了。

只剩下一位总管“椎心刺”叶朱颜,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浑身肌­肉­结实间直似纯铁打造的弹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黄天星右侧的是追命;其余便是殷乘风,下来是霍银仙与蓝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黄天星身边都空了一个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还没有来,至于殷乘风身侧,也空了一个位置给永远不会来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阳城”是三代世交,与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风的师父亦是养父伍刚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号与寨石,都有个“天”字表示同属一心,而黄天星也屡次提携西镇,甚至在某次“伏犀镇”遇困时,不惜调度大批人手运粮食给蓝元山。

本来南寨西镇北城,对东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折损,黄老堡主重伤难愈后,其领导地位便告消失,谁也不服谁,才致使有这几场龙争虎斗。

此刻黄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风、蓝元山、霍银仙、叶朱颜都在等人来。

——他们在等谁来?

“怎么他们还不来?”黄天星虽然内伤未复,但脾气不因此而敛。

“堡主多虑了,”叶朱颜忙道:“凭敖近铁敖捕头、奚九娘奚秀才、元无物元大侠、江瘦语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还有六位女侠,江湖上,谁挑得起这十一人来着?”

来的原来便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及其夫人居悦穗,市井豪侠元无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门世家江瘦语及其妹子江爱天,丐帮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红石,文武秀才奚九娘及其姊姊奚采桑,另外一个,便是“仙子女侠”白欣如了。

这十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们的人确实不多,在幽州一带,除了“四大家”,大概没有谁挑得起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黄、殷、蓝、周全在席上,又还有谁会去捋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黄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担心,担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黄天星这个玩笑显然开得甚不是时候。殷乘风的眼睛骤抬,­射­出白剑一般的锐芒。周白宇却急忙把眼光收了回来,他本来的视线正绕过蓝元山的蓝袍,凝在霍银仙乌亮发­色­底下的悒郁上。

追命忽然问:“黄堡主,黄夫人呢?”

其实白花花也不是黄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黄天星中年丧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讨了个继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说全无名声,武功也毫无根基可言,但在青楼女子中却是有名洁身自爱的艳妓。

黄天星咧嘴一笑,又拍着后脑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能不能下来陪大伙儿,也要待会儿才知晓。”

追命道:“玉体欠安,那就不必劳扰了,凶徒已取了九个无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顾是好。”

“这个我自会晓得了;”黄天星说着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这些歹徒恁地狠毒,专拣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杀了九人,看来凶手还会杀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时此刻不团结一起,只有让人趁虚而入。”伍彩云显然就是因此而殁的。

黄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叶朱颜及时将一面弹簧钢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这一掌声响虽大,但却不致使桌坍酒翻,看来叶朱颜在“撼天堡”确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娘的狗熊蛋!”黄天星破口大骂:“要是落在俺手里,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这时候谁不同舟共济,而来惹事生非,谁就是跟我黄天星过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问:“无情几时才来?”

他这句话用意相当明显,追命已来两天,但丝毫查不到线索,连谢红殿与伍彩云又先后丧命,黄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无情并肩作战过,甚为佩服这年轻人的足智多谋,所以便觉得只有无情来方可解决问题。

追命也不引以为忤,淡淡地道:“陕西发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师兄可能先了决那件案子,不会那么快便到。”

然后他抬首朗声问:“然而到了屋顶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凉了,还不下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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