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从清道夫到打更佬
大阵仗第一章 穿肠的毒药
第一回如何谋杀一阵风
第二回手拈火炭的人
大阵仗第一回如何谋杀一阵风
一
捕头郭伤熊在出事之前,正调查着一桩案件,这桩案件不但轰动,牵涉亦大,而且毫无头绪,根本是一桩无头案。
这件案一直使郭伤熊十分烦恼毛躁,所以逗留在衙里及在外勘察的时间比较多,比较晚才回家。
由于今晚捕头郭伤熊终于抓到了那件案子的一点头绪,以他锲而不舍的性格,就一直研究下去,等他真有点疲累,感觉到要回家歇息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之后的事了。
他此刻披上袄袍,深夜回家,手里还拿了几个大烧饼,一瓶米酒,半夜摇醒他熟睡中的侄儿,好好跟他讨论一下案情,或许,那鬼灵精的侄儿能给他一些什么破案的启发。
郭伤熊捕头的家,离衙门足有三里之远,中间还经过一片荒地,一块墓场。
当晚才初七、初八,乌云又密,月芽儿朦朦胧胧,连路也照不清楚,只有地洼的水塘映着微光。
可是郭伤熊是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他曾经立志要自己成为真正的“天下四大名捕”,那还会怕黑?又岂会怕鬼?所以郭大捕头他一路轻轻松松的,手里拎着用绳扎好的酒瓶烧饼,吹着口哨走回家去。
途中经过那块墓地时,已过三更。
郭伤熊每天都经过墓场,他胆大包天,忤作剖验死人肠子挖得流满一地,他连眼睛都未眨过,更曾到过人人畏惧的“猛鬼庙”里去,把假扮鬼魅的土匪揪到县衙里去,所以半夜三更走过坟场,在郭伤熊而言,简直当食生菜一般平常。
但今天确实有些不寻常。
因为坟场里有钉凿声传来。
郭伤熊马上停步,侧耳细听,却无声响,这时雾气深重,月色昏朦,乱墓堆里影影绰绰,依稀似有人影,但是又看不清楚。
郭伤熊摇摇自己手上那瓶米酒,明明还没有喝下肚里去,不可能因为微醉而听错,而且干他这一行的,就算喝酒了,眼睛合着,耳朵也能分辨出飞过头顶上的是鸟还是蝙蝠。
否则,随时会被人一刀割下头颅来下酒。
他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了一下。
吃他这行饭的,就有一位叫追命的,就算喝个十七八斤酒,醉了七八成,但从来没有人能在他酒醉的时候暗算得着他一根毫毛。
这算是神乎其技了,而他自己,还没有这个本事,他想。
他正那么想着的时候,钉凿声又传入耳际来。
这次决不可能听错。
是铁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
三更天,居然有人在坟场里钉棺材,真是见鬼了。
郭伤熊很快的就暗自下了一个定论:如果正常和正当的葬礼,不可能在这半夜三更进行,除非不是葬礼,否则,就算是埋葬也是见不得光的死尸。
一想到这点,郭伤熊左手还提着米酒烧饼,但右手已按着刀柄,身形已没入墓堆之中。他没有发出吆喝,擒贼擒王,抓盗抓赃,他决定要潜身过去看个究竟。
他闪身过去的时候,钉棺之声还一下一下地传来,但等到他逼近发出声音处不到一丈之遥时,声音倏然而止。
郭伤熊一皱眉头,静夜里,寂静得似死了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见。
隔了一会,云层渐去,月光稍微明亮了一些,使得郭伤熊运足目力看去,在雾气氤氲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一些事物。
这时虫鸣、蝉鸣、蛙鸣,甚至猫头鹰的叫声,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自从深夜里那刺耳的钉棺声寂灭后,几乎静到了极点,如今突然间虫豸齐鸣,倒令郭伤熊微微吃了一惊。
他又小心翼翼地潜近五六尺,已可以看见地上被掘起的黄土,三四副棺材,铲子,泥锹……但没有人!
——半夜三更,是谁挖起这些棺材,要做什么?
——如果是人掘起这些棺木的,现在人呢?
郭伤熊目光所及,尽是紊乱的荒坟,幽冷的寒雾,远处的狼嗥,近处被野狗拖啃出来残缺不全的尸骸,真似一个人间鬼域一般,难道挖坟的不是人,而是……郭伤熊想到此处,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他打了一个寒噤之际,四周的虫鸣骤然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叮”地一声,一道剑光,已刺到郭伤熊眉心!
要不是在剑光之前,虫声忽然灭寂,令郭伤熊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有人欺近”的话,这一剑郭伤熊必然来不及躲过去!
惟是郭伤熊既已生起“有敌来犯”的戒心,他的刀也“呛”然出手。
“叮”,郭伤熊一刀,架住一剑。
对方抽剑,“嗤”地又一剑刺向郭伤熊腹部。
对方抽剑发剑如此之快,就像这一剑,本来就刺向郭伤熊小腹一样!
可是郭伤熊的刀也立刻下沉,“呛”地一声,刀剑又交在一起,发出极灿烂的星花来。
星火激溅的刹那,只不过眨眼间,但郭伤熊就在这眨眼间看见对方青衣,劲装,蒙头蒙脸,双目精光闪闪。
这一连四个印象,已深深镌入郭伤熊脑海里去,在刹那间能把极难认的攻击者形貌记住,是郭伤熊的特长之一,他能在两河之间被誉为“小四大名捕”,实非侥幸。
就在这时,“嗤”地一声急响,背后又响起一道剑风。
这道来剑之迅急,简直比剑风更疾,郭伤熊大叫一声,将左手的烧饼酒瓶,往后撒出,令出剑的人稍稍慢了一下,回刀一架,“叮”地一声,刀剑相击,又溅星花!
这刹那间,郭伤熊也看清楚了来人:跟刚才那个青衫劲装蒙脸夜行人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他心里刚叫苦了一声:见鬼了!背后那人,又“嗤”地一剑刺来!
郭伤熊回刀招架,一面打一面退,他所退的方向,是向他原来左侧的地方退去,是以他左右是敌人,但背后是空旷的地方,这样的退法,是他身经百战而且久经夜战所得来的经验,可以免于腹背受敌。
可是这时“嗤”地一声,背后又一道剑风速至,比前两人所发出的剑势,只有更急!
郭伤熊瞬息之间,变成左、右、后三方俱有强敌!
按理说在左右两面劲敌急攻之下,后面这一剑郭伤熊是万万躲不过去了——如果郭伤熊的外号,不是叫做“一阵风”的话。
可是他就是“一阵风”郭伤熊。
他的武功精华,不是拳头不是刀,而是轻功。
他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冲起一丈三尺,斜飞十七尺,落在一棵枯树桠上。
那三人三剑击空,“叮叮叮”三把剑尖抵在一起,借剑尖互触之力三人齐向后一翻,迅速没入黑暗之中,碑石之后。
郭伤熊独脚立在枯桠之上,久久不敢下来,他在心里寻思:要是对手三人,再联手攻击,自己是不是抵挡得住?如果对方不止三人呢?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武功如此诡异,剑法如此迅急?
他忽然想到传说中有十二个人……不禁又打了一个冷颤,随后又想:不会的,那是十二个人,不是三个人啊。
——幸好是三个人!
隔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半点声响,郭伤熊心里又骂了一声:见鬼!试探着问:“喂,朋友!”但幽荡荡,静悄悄的,并无人相应。
郭伤熊又沉住气,等了好一会,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见鬼”,终于大声叫:“喂,朋友,别躲藏了——”
但深夜里没有半声回应,就像只有他自己一人在对着荒坟说话一般。
郭伤熊忍不住大声喝:“喂,朋友,有种的别躲躲藏藏,滚出来吧!”这时天已快亮了,远处传来鸡啼声,郭伤熊这才知道,敌人大概已经走了,这使他感觉到又轻松,又沮丧。
轻松的当然是大敌已退,自己已无生命之虞,沮丧的是他身为两河大捕头“一阵风”,今个儿却真的站在枝头吹了一夜寒风,连对手是什么模样儿半夜钉棺盖是干什么来着也摸不着边儿。
他这个大捕头,可还有颜面么?
但他的眼睛又在晨雾中亮了起来。
他以一只狸猫一般轻盈的步履下了枯树,仔细得像一只老鼠在拖一只鸡蛋一般小心翼翼,但观察那被挖掘过的坑洞,还有棺里棺外。然后他眼睛更亮了。
是他发现了什么?
不管他发现了什么,从他嘴角露出来的笑意,都可以感觉得出,他所发现的是令他极其满意的。
是以他正准备离去。
他绕着墓地走了一小段路,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他一面走着,一面留意着墓碑后有没有匿伏着敌人,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的步伐顿住了。
他的眼光,一直留在一座墓碑上,那墓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的眼睛像苍蝇陷在蛛网上一般,被强烈的吸引着,以致一时无法把目光收回来。
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吸这口气的时候,眼神更亮了——无疑他是可以藉着一点晨曦,看清楚碑上的字——而如果他适才的笑容是表示着满意的话,此刻他的脸容是充满着诧异。
一种发现了重大秘密的诧异。
他又喃喃的说了一声:“见鬼了!”跨出坟场时,他才摆摆手,旋了旋身,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为求自保时已把酒瓶和烧饼扔出去了,所以左手是空着的。
刚才在坟场上的凶险格斗,就似一场梦一般。
但对于“一阵风”郭伤熊的发现而言,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他一回到家,兴高采烈的把他的侄儿摇醒,要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听,但他的侄儿虽然也是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但就是因为他是这一带的名捕,所以他为了办案,已四天没好好睡过一觉,对他的叔父天未亮就摇醒他的事情,始终惺忪着眼睛,有一半没一半的听着,何况,他叔父又没有带酒和吃的回来,故此更引不起他侄儿的兴趣。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使得郭伤熊光火了,骂道:“你睡你的大头鬼去吧!待我明天破了这个连环巨案,包管你叠高枕头也睡不着!”他没把故事的下半阙,尤其是发现了什么告诉他侄儿,就咋了一口:“见鬼!”回到房里去了。
第二天,他的捕快侄儿睡醒了之后,到房里一看,郭伤熊已无影无踪,侄儿去问他的弟弟,才知道叔父一大清早就穿着衙差官服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出去了,不知上哪儿去。
侄儿一想叔父昨晚告诉自己的事,总觉有点儿不安,于是便匆匆洗过脸,赶到县衙府邸去,但打听之下,才知他叔父并没有来过!
以他叔父平常恪尽职守,每晨必须依时依候到衙府巡视一趟,安排各路差役的事务,今日却忽然有了改变,显得极不寻常!
所以他立刻去找与他叔父共事的一位好朋友,巡捕都头张大树商议,这时候已近正午时分了,张大树得悉后,也觉得此事颇不寻常,立即分派大大小小的捕快差役去找。
直至傍晚,郭伤熊仍是影踪不见,消息全无,众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寻常到了极点!
张大树呈报知府大人俞镇澜,知府大人加派人手,四处寻索,但忙了一整夜,仍一点讯息都没有。
由于郭伤熊在两河一带的功勋业绩,毋庸置疑,乃得河北大名都部署转运使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赏识嘉惠,所以知府俞镇澜即将此事呈报吴铁翼,吴铁翼大为震动,专任通判谢自居协助俞镇澜搜索,惟历三日全无结果。
三天后,张大树陪郭伤熊的侄儿在午时光景步出县衙,或许张大树是看出他愀然不乐的样子,便随便安慰了一句道:“你别担心了,你叔父外号一阵风,谁知道他是不是飞上屋顶去了。”
话未说完,猛见飞檐所投下的影子,轮廓边上多了一团黑忽忽的事物。
两人疾望一眼,飞身上檐,只见飞彩绘金的瓦檐上,伏着一个人,已死去多时,尸首亦开始腐烂。
这人当然就是郭伤熊。
他的死因很怪,身上无一点伤痕,但由舌至喉,由喉至胃,由胃至肺,全都焦烂了,好像有一把火在他体内烧过似的,最奇怪的是他死的时候,双手还抱着一块墓碑。那块墓碑无名无姓,只有一块类似“闪山云”一般的翠绿玉石,嵌在墓碑上,有人认得,这块墓碑是“大伯公义冢”处的其中一块无名碑。
谢自居和张大树,以及死者郭伤熊的侄子,都先后到“大伯公义冢”查过,可是一点线索也得不到。
这件案子,也成了众说纷谈的无头公案。
二
把这件案子发生的前后过程,告诉铁手和冷血的,不是别人,正是郭伤熊的侄子。
而郭伤熊的侄子,也是名列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的郭秋锋。
郭秋锋外号“白云飞”,跟他叔父郭伤熊一样,都是轻功极高的六扇门好手。郭秋锋把这件案子始末告诉铁手和冷血的时候,并不是要他们俩去Сhā手这件事,因为那时候冷血正在他家养伤,而铁手、冷血二人也正为了两河八大家的灭门惨祸大费脑筋的时候,而且,郭秋锋坚决认为,他叔父的案件虽迄今为止,并无任何头绪,但郭秋锋仍坚持要亲手破案,为一手抚养他俩兄弟长大成|人的叔父报仇。
郭秋锋无疑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年青人,所以铁手冷血虽对他手上的案件有兴趣,但因知郭秋锋倔强个性,便没有Сhā手干涉。
可惜郭秋锋的遭遇可以说是极坏,他因受铁手冷血所托,保护“习家庄”二庄主习秋崖,竟然在戍守台战死。
这时候铁手和冷血也破了八姓灭门的惨案,以及平息了“习家庄”夺权之乱(详情见四大名捕故事之《碎梦刀》一文),铁手和冷血还没有闲下来,便立意要替郭秋锋完成遗志:照顾郭之亲弟弟郭竹瘦,以及把郭秋锋的叔父郭伤熊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他们第一个步骤,是找到了郭竹瘦。
郭竹瘦也是在衙门里当差,只不过武功既不如他叔父和哥哥,轻功也鞭尘莫及,就连办案能力,也有一段甚远的距离,所以郭竹瘦尽管是营营役役,也只不过是衙里的一个杂事副都头而已。
他们找到郭竹瘦,是为了更进一步了解案情。
因为他们的第二个步骤是:研究“一阵风”郭伤熊是怎么死的?
——郭伤熊的轻功如此之高,既已给他掠上屋顶,为何却死在檐上?是什么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如何杀了他?而郭伤熊那晚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这秘密跟他被杀又有没有关联?
大阵仗第二回手拈火炭的人
一
郭竹瘦的看法是:“叔叔他老人家不知勘破了多少案件,所以也不知有多少不法之徒想杀害他,但以叔叔五脏俱焚的死法来看,像被一把火烧入了肺腑里去,叔叔的死因很可能是中毒。”
铁手和冷血也是这样推断。
铁手于是道:“你叔父平时跟什么人特别要好的?”
郭竹瘦是个臃肿肥胖的青年,没精打采的坐在那里,移动对他而言是一件颇费力气的事。他听到铁手这样问,才微微动容。“你的意思是——?”
“你叔父既是中毒死的,那么很可能是饮食时出事的,但以‘一阵风’郭伤熊的精明历练,不致会胡乱吃下可疑的东西,除非——”
“除非毒死他的人,是他不提防的人,将毒药渗入食物中……”
“是了。”
“叔父的密友,我也不清楚,但大部份捕役跟他都义气相交,融洽得很,”郭竹瘦沉思了一会儿道:“府都头捕役张大树跟他三十年相交,可能在他那处会知道较多。”
铁手和冷血正待跨出门楣,但见小屋破旧,墙壁剥落,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冷血忽问:“令叔去后,可以说是因公殉职,不知……”
郭竹瘦立即道:“总算通判谢大人呈报请愿,吴知州事厚加抚恤,发下了三十五两银子……”
“三十五两银子?”冷血和铁手心里,不觉发出一声唏嘘,一条好汉的性命,三四十年来为破案而历尽万难,死后所发的抚恤金,才平均一年不到一两银子,但看去这唯一的领这笔“犒劳”的郭竹瘦,已经颇为满足了。
看来没了命的好汉当真是不值钱!
看来如果没有以高贤称著的通判吏谢自居代为诉愿的话,官衙只怕连这三十五两银子也省下来了。
想到这里,铁手和冷血除了自己掏腰包交给郭竹瘦,希望能使他有能力把丧事办得风光一点,能过点好日子外,心里也不禁发出一连串的苦笑。
万一有一日出事的是自己,又值多少两银子,还是多少文钱?
二
张大树是一个豪迈的人,声若洪钟,满脸麻皮,一提到郭伤熊的死,他就拍桌子:“格老子的,这些日子来,东查没有消息,西查没有结果,人人都已淡忘此事,都龟儿子的撒手不干了!他奶奶的,难道这些年来,郭头儿对兄弟们的照拂,就此一笔勾消吗!他奶奶的熊!别人不管,我张大树可不放手!”
铁手道:“张大哥讲义气,这点我很敬佩,我们也正是来为郭头儿案件查个水落石出的……却不知张大哥可否告诉我们郭头儿平素常跟谁人一起吃喝?”
张大树愣了一愣,张大了口,指着自己鼻子,道:“我。”
铁手问:“那么,事发当天,郭头儿有没有跟你一起?”
张大树道:“没有。前一天晚上,他留在衙里翻档案,说要查明一件疑案,我没有等他,跟朋友到张家老店吃喝玩乐去了。”
铁手又问道:“此后你就没有见过他了?”
张大树道:“有。”
铁手道:“哦?”
张大树道:“我再见到郭头儿的时候……他……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铁手心知这张大树愚鲁正直,便问:“那么,平常郭头儿还会跟什么人一起饮食?”
“你想从郭头儿中毒的事去追查下毒的人是不是?”张大树这下可精警得很,“没有用的,郭头儿身在公门,常跟不同的人物吃吃喝喝,不过,郭头儿常在未饮食之前手心暗捏银针试毒,格老子的,我就常劝他别提心吊胆的,却没想到他那么精细的人还是中了毒。”
冷血忽问:“而今郭头儿死了,是什么人补他的位子?”
张大树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随后又显出十分烦难的神情来,“原本郭头儿死后,该由他侄子郭秋锋补上,但祸不单行,他侄子也……凭我的本领,做头儿可担待不来。”
铁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吃六扇门饭的,义字当先,法理为念,常存持正忍让之心便得了,只要伙计们服气,就有做头,你不必太过担心。”
随后又问:“郭头儿临死之前,接办的是什么案子?”
张大树答:“我们这里分门别类,大家所接的案子都不一样,但都听郭头儿的话。他所接的案件,我也查过了。看似没什么瞧类……”
铁手即道:“那就烦张大哥带领我们去看看档案。”
“档案?”张大树摇摇头道:“没有了。”
铁手奇道:“怎会没有了?”
张大树道:“全给拿走了。”
铁手即问:“谁拿走了?”
“谢大人,”张大树道:“自从他接手办这件案子后,俞大人就把档案资料,全都送到他那儿去。”
谢大人就是通判吏谢自居,他是知州事吴铁翼派来调查这件案子的专任人员,以廉洁出名,俞镇澜是知府大人,也就是郭伤熊、郭秋锋、张大树、郭竹瘦的直接上司,他的司职位虽不在谢自居之下,但既是吴铁翼大人特派来查案的人,郭伤熊案件的事就当然以谢自居马首是瞻。
铁手想了想,便问:“就你记忆中,郭头儿手上所接的案件中,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特别?”张大树搔搔头,“他奶奶的……特别?有……有一桩是强盗劫杀案……一桩是儿子弑死老父的案件,嘿,嘿!还有一桩老鸨拐带少女案,还有奸杀案,连环奸杀案……还有,就是,盗匪杀人案。”
铁手见他语多重复,搔头摸腮的,显然是记不清楚,便道:“这些案件看似平凡,但可能跟郭头儿之死有些关系……就烦张大哥带我们去见谢大人。”
张大树讪讪笑道:“好,两位大爷跟我这等一介武夫必定问不出结果来,去问谢大人,是最好不过了,他有学问,说话似做文章一般的……我这就带你们去。”
“不准去。”只听一个声音大笑道:“谁要是不跟我一起喝酒吃饭就走,那就不把我这个小小的知府瞧在眼里!”
铁手回头笑道:“谁知道你酒菜里有没有下了断肠药?”
“下了。”那人豪迈自在,不拘形迹地笑道:“早就下了。这一次,一定要把你们吃得把慢藏诲盗的事,都一一招供不误!”
铁手摇手笑道:“俞大人,可别乱说,慢藏诲盗罪名可不能胡诌。”
那人脸貌方正,皮肤微黑,大目浓眉,很有风度,正是知府俞镇澜。只听他哈哈笑道:“什么胡诌?这几日来,两位老兄来到了敝地,也不来看看兄弟我,我道是没把兄弟我瞧在眼里了?原来两位老哥在习家庄,有两位红粉知己,温香玉软,销魂蚀骨,自当忘记了我这个兄弟了!哈哈哈……”
铁手又好气又好笑道:“俞大人快别这样说,我们跟习家庄三姑娘、小珍姑娘等,只是萍水相逢,礼仪相交……”
俞镇澜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又何苦不认呢,来来来,要吃我这一餐赔不告之罪……”
冷血忽反问道:“俞大人不愧在江湖上人人暗称一声‘Сhā翅虎’,恶人见着你,果真Сhā翅难飞……惟独是我们到贵地不过三天,俞大人就已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俞镇澜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冷老兄不必介怀,职责所在嘛,难免都要调查。就当兄弟我的不是,一块儿去寒舍喝杯水酒吧……”
铁手笑道:“俞大人哪里话了……”他见无可推辞,便只得接受了,“顺便也要向俞大人请教一些郭头儿的事。”
俞镇澜哈哈笑道:“两位神捕肯助下官调查郭捕头惨案,自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俞镇澜正色道:“我叫俞镇澜,你就别叫俞大人什么的,难道要兄弟我也唤你作‘铁大人’、‘冷捕头’不成?嘿嘿。”
随后他又拍拍毕恭毕敬的张大树肩膀道:“张捕头,你也一块儿来吃这一顿吧。”
三
铁手和冷血二人跟俞镇澜虽非深交,但因办案之故,碰过几次面,有点渊源,俞镇澜对铁手冷血等四大名捕都十分恭敬,十分客气,也十分热情。而俞镇澜为人豪迈好客,冷、铁二人有时被他盛意拳拳弄得盛情难却。
四人在席间,谈笑甚欢。
只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长的白袍,腰间随随便便的系了一根麻绳,身材显得又高又瘦,头上戴了一顶竹笠,竹笠垂得低低的,把这个人的脸孔几乎十分之八九都遮在阴影之下,只有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泛着青黑的短髭。
这个人的形容,也没怎么,但他一走进来,使得冷血和铁手的心里,起了极大的激荡。
铁手本来正要喝下一杯酒,但酒到咽喉,好像一团火般地烧了起来,他感觉到竹笠后那什么也看不到之处,仿佛有两点森寒的火,鬼火!
冷血本来正用筷子夹一块肉,就在这刹那间,那人走进来了,他的手指立刻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一直寒到心里头去。
那人也静了下来,站在那里。
只有张大树背向那人,什么也看不到,犹伸着筷子往便炉里捞。
俞镇澜也发现了来人,忙笑着站起,道:“你来了。”
那人的竹笠微微的,而且缓缓的动了一动,算是点头。
俞镇澜又道:“请过来喝杯酒。”
那人的竹笠打横动了动,算是拒绝。
张大树这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后面不远,回过身去,没好气地道:“怎么?俞大人跟你说话,你是聋的!”
就在这时,“卜”地一声,便炉炭火过旺,热流将炉里一块烧红的木炭爆了出来。那人突然之间,已到桌边,伸出了手,用两只手指,夹着烧灼的木炭,放回炉里去。
俞镇澜忙道:“谢谢。”
那人在桌子面前停了一停,似对俞镇澜微微一欠身,回头就走,走入屋里,铁手和冷血注意到他腋下夹了把油纸伞。
张大树喃喃地道:“奇怪,这人入屋还不除笠,真是去他……”想到知府大人在座,便没敢真骂下去。
那人返身走后,铁手和冷血才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如果这个人是他们的敌人,恐怕可以算得上是他们平生难得一遇的劲敌……虽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号人物,也不知道此人是谁。
“看来……”铁手向俞镇澜道:“这位仁兄跟大人很熟?”
“叫我俞镇澜。”俞镇澜又恢复了笑容,用一种官场上惯性的低语道:“他是吴铁翼吴大人身边的人,我们也只是别人的属下,他这种人物,谁敢招惹上身?便由得他来去好了!”说罢又哈哈地劝起酒来。
有一个人,就算不劝他喝酒,他也一样醉倒,这人当然就是张大树。
一个醉了酒的张大树,自然不便带冷血铁手去找谢自居。铁手和冷血就算再心急,也得等到张大树酒醒之后才能办事。
他们只有暗下叹息,向俞镇澜告辞,扶张大树回去歇息了。
俞镇澜送他们到了大门,本来雇了马车,但铁手冷血婉拒了,要扶张大树走回去,张大树的住家离知府府邸约莫四里路,铁、冷二人坚称走路回去夜风会使张大树酒醒得快一些。
他们离开了知府府邸,俞镇澜的豪笑声依然在耳际回荡。
虽是十八天气,但因下着毛毛雨,浮云蔽月,风吹甚劲,很是寒冷。
这一条回返张大树居所的路,一面靠河岸,河上的风吹来,吹得三人衣袂翻动,而四周漆黑一片,只听见树叶被劲风吹得猛翻的声音。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忽道:“好了,请出来吧。”
大阵仗第二章 冷血的心
第一回十二单衣剑
第二回腋下夹伞的神秘人
第三回风中的错误
大阵仗第一回十二单衣剑
一
风在河岸狂啸,黑夜如墨。
没有人回应。
冷血也大声道:“不要躲了,请现身吧。”
还是没有人相应。
张大树醉得荤七八素的,听冷血铁手这样叫;迷糊得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便叽哩咕噜地道:“什么?来?我不来了,不来了……”
忽闻“咕”地一声,原来躲在黑暗里的人,听到张大树哼哼唧唧,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只见一个高高挑挑,眼睛亮得好像会开花,兔子牙可爱得像就要蹦跳出来一般的女孩子,兴兴头头的走了出来,双手摆在身后,一副像小孩子做了什么得意事等着大人夸奖一般歪着头,侧着脸,问:“怎样?我的跟踪术把你们吓倒了吧?”
冷血一见她走出来,心就开始烦,头就开始痛。
他是被在黑夜里活灵灵的美美的心都疼了,但是见到她,他就不得不头痛。
因为这个女子不是谁,正是“习家庄”刁蛮三小姐习玫红。
他没有话说,就算有话说也说不过习玫红。
幸亏铁手总算有话说:“三小姐。”
习玫红侧了侧头,又笑露了兔子牙:“嗯?”
铁手道:“你好像不止一次被我们发现你跟踪我们了吧?”
习玫红说:“才两次罢了。”
铁手道:“不过,你也‘才’跟踪了我们两次。”
习玫红有点委屈的说:“是呀,才两次。”
铁手道:“我们相识,好像才三四天。”
习玫红更委屈了:“连今晚是第四天的晚上。”
铁手尽量以温和一点的语气道:“你认识我们才三四天,却跟踪了我们两次,而且跑到这种又黑、又冷、又臭、又危险的地方来,你不觉得……太……太传奇一些了么?”他本来还想讲得凶恶一些,但看见习玫红听到一半,嘴已经开始扁了,他只好把话说得尽量轻一些。
果然习玫红非常委屈的说:“你以为我很喜欢这样跟着的吗?”她是回答铁手的话,但却是看着冷血说,而且,在她问完这一句后,更倍觉自己有多可怜、多委屈,“在这里,又冷,又黑,我又饿……而你们,自管自往前走,你们……”这样说着的时候,她仿佛已忘掉是自己跟踪他们的,而是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把她撇在后面一般。
“我是担心你们查案的时候出事情,好意关心你们,特意来看看有什么可帮上忙的,谁知,你们……”说到这里,眼睛已经热泪盈眶,晶莹欲滴了,偏在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落泪的时候,她又想起她这样折磨自己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所以眼泪籁籁而下,尽管她心里一直叫自己:小红,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落泪给这些臭男人看……可是越叫越哭得伤心。
铁手长叹一声,向冷血递了个眼色。
冷血摇摇头。
铁手这次一面递眼色一面递手势。
冷血脸有难色。
习玫红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这班鬼东西竟然还在我面前装古弄怪)!
冷血只好走了过去,直挺挺的走到习玫红身前,不知如何是好。
习玫红噙着泪珠,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嚎啕大哭,越哭越伤心。
冷血只好递给她一张手帕。
习玫红一把手抢过来,抹了眼泪又擦了鼻涕,还胡乱抹了一把脸,皱了皱眉,带着抽泣声问:“你的手帕多久没洗?”
冷血回答道:“七十六天,如果你还要,我还有一条……不过还是这条干净一些。”
习玫红“哇”地一声,像丢掉一条蛇一般丢掉手帕,捏着鼻子道:“哇,哇,难怪那么臭了……”
冷血讪讪然又喃喃地道:“还是新的呢……”
习玫红忽睁着泪眼问:“我问你,我的跟踪术是不是很差?”
冷血赶忙道:“不差,很好。”
习玫红睁大了眼:“很好?”
冷血即道:“太好了。”
习玫红想了想,样子忽然变得很虚心的样子,盈盈地道:“我要你告诉我真话,我的跟踪术有多差?”
冷血:“……”
习玫红嫣然一笑道:“你说真话,我……我不伤心的。”
冷血道:“说……真话?”
习玫红潮湿的眼睫毛对剪,肯定地道:“嗯。”
冷血叹了一口气道:“跟踪过我们的人,实在太多了……你在他们之中,可以算在三名之内。”
习玫红喜道:“三名之内?”
冷血道:“要倒过来数。”
习玫红嗔恼地道:“那……那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才发现我在跟踪?”
冷血道:“其实一出知府府邸,我们就知道你在跟踪了。”
习玫红咬着下唇,细声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冷血正直地道:“因为像你这样的跟踪术,世间并不多有。”
习玫红懊恼地道:“你真会说话。”
冷血张嘴笑道:“我是说真话。”
习玫红真的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但回想起当日初见面时给了他一巴掌的狼狈情形,不禁“咕”地笑了出声。
冷血问:“你笑什么?”
习玫红说:“风景那么好,你看,渔火点点,多么凄迷,风又那么大,难道我也像人家整天拉长着脸,不笑?”
这时河上渔火数点,但狂风中闪灿着凄迷,岸上也有数点篝火,在岸边芦草丛中动荡着。
冷血忽然说道:“你二哥轻功进步得好快!”
习玫红讶道:“怎么说?”
冷血道:“他不是跟你一起来吗?干什么不现身出来?”
习玫红回头望去,脸上尽是不解的神情:“二哥?他陪小珍在习家庄,小珍本要来的,可是他不给,怕她受寒……怎么?他也来了吗?”
冷血神情大变,道:“你跟踪我们的时候,一直有人在你背后三尺之遥。”
习玫红只觉一阵心寒,不觉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铁手的声音非常低沉:“河上的渔火,岸上的篝火,你们既然已经来了,就把火照亮大伙儿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神充气足,声音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
他这一句话喊出后,河上的火光以及岸上的火光,迅速地向他们这里围拢结集,铁手向冷血沉声说道:“这些人恐怕非同小可,我打正面,你回护三小姐和张大哥。”
冷血也不推搪,只一点头,已掣剑在手。
习玫红叫道:“我不要卫护,我也……”她话未说完,骤然之间,一道急风,疾打习玫红!
冷血大喝一声,“叮”地一响,长剑递出、刺在那事物上,星花四溅。
同时间,“虎”地一响,冷血背后己中了一击!
冷血硬受一击,剑回刺,但刺了一个空,那物体又“虎”地一声收了回去!
如果对方是手拿着刀或剑甚或是棍枪的话,冷血纵使硬受一击,但也还必定能及时反刺中对方。
可是他这一次失望了。
对方离击向他的事物,至少有七尺之遥。
冷血大喝一声,受了这一击,居然不倒。
黑暗中的人一击得手,却并没有再出手。
这时火光已自水上陆上,渐渐逼来。
习玫红情急地扶着冷血,问:“你怎么了?”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物体击在冷血背上一声沉重的闷响。
冷血摇首,但没有开口。习玫红心想:这倒奇了,看来他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人壮得像牛一样,挨一两下痛击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水上六支火把,岸上六根火把合拢过来。
二
衣袂猎猎。
火光熊熊。
十二个青衣人,左手拿着火把,右手一支又细又长的剑;紧身蒙面窄袖青衣,每人俱双目炯炯有神,似厉电一样。
铁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火光缓缓的移动着。
铁手的声音如兵刃交击:“十二单衣剑?”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移动更急了。
这十二人移动虽然快、急、诡异,但绝不零乱,火光在狂风中晃摇,在黑暗中刺目而灼眼。
习玫红睁大双眼,忍不住大声道:“小心,是阵势——”话未说完,双眼只见一阵火光急闪,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双目在这刹那间几乎完全不能视物。
就在这瞬息间,她听身边有一声低喝,一声怒吼,紧接着身边有急风扑面、兵刃相交之声!
怒吼是冷血的。
低喝是铁手的。
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局面已有显著的不同,冷血已站在前锋,铁手微微喘息着,身上衣衫,有三处已成赭色,但火把之中,也熄灭了三根。
只听铁手低声疾道:“老四,回岗位去!”
冷血道:“我来挡一会。”
铁手低叱道:“回去!”
冷血不再多说,退回原位,习玫红发觉他坚忍紧闭的唇角有血丝渗出,右胸也染红了一片。
习玫红不禁低低叫了一声。
她发出这声低呼时,冷血和铁手都在同一瞬间向她望来。
习玫红正想开口说话,忽觉火光卷脸而来,使她刚张大了嘴想说的话,被一阵热焰逼了回去。
她要避,也不知该如何避;想招架,也无从招架起。
在这刹那间,她只有及时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她闭上眼睛的刹那问,只听“嗤、嗤”之声响不绝耳,就似有几百条毒蛇,一齐向她噬来一般。
但另一道尖厉的剑风声,“嗤”声在哪里响起,它就击到那里,东倏西忽,但是习玫红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凌厉的剑风声。
剑风之外,还有风雷之声。
习玫红大为好奇,禁不住偷偷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只见她的身边,前、后、左、右、上、下、正、侧,尽都是拳掌的影子。
而“嗤嗤”的剑风时破拳影掌墙而入,刚一击入,就被一道厉电似的剑光挡了回去。
习玫红实在不知围绕着她身边的事物怎么一下子会变成了这样,但她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知道对方正乘隙攻击她,而铁手冷血正一面维护她,一面跟那些剑手作殊死战。
“虎”地一声,那些人速然收剑,对他们手上的火把一起吹了一口气。
火焰像烧着了油似的凭空卷了过来,习玫红惊呼一声,以手遮脸,生怕烧着自己的容颜,忽觉左右双臂被人挟起,一退二丈!
左边是铁手。
右边是冷血。
铁手身上的绸袍,又多了一道赭色。
火光过后,河岸寂寂,没有渔火,也没有篝火,更没有人。
习玫红叫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铁手和冷血这时才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把全身绷紧的每一寸每一分肌肉松弛下来。
铁手开始轻咳,一声,两声。
冷血道:“你……”
铁手摇头,微笑问:“你呢?”他的眼睛在冷寂的岸边温暖得就像一盆炉火。
冷血抹了抹嘴边的血丝,道:“不知是什么武器,无声,而且隔空击人,蕴有巨力……”
铁手道:“那人如跟‘单衣十二剑’一起联手,我们纵尽全力,亦只有四成胜算。”
冷血说道:“这人武功极高,不知是谁?”
铁手的眼睛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既是奋悦但又伤感的光彩:“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还会再遇上他,到时候,这人是我的,你不要抢。”
冷血淡淡一笑,道:“二师兄,每当作战时,你总把强敌揽在自己身上。”
铁手道:“十二单衣剑,也是江湖上罕见的杀手,刚才一战,我挂了四道彩,只伤了他们五人。”
冷血忽道:“却不知那人为何不与单衣十二剑一道出手?”
铁手道:“因为他们今晚夜袭,主要目标不是我们。”
冷血回过头去,原本张大树是背靠着一株垂柳的,他回首看的时候,张大树还是靠着树,双手大字形的站着,嘴巴张开着,喉头里溢满了血块。
冷血冷哼一声,道:“那人以不知什么物体,击中树后,再由树身传力,震碎张大树的心脉而致死。”
习玫红皱眉道:“什么?”
冷血沉吟道:“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张大树?”
铁手道:“那是因为张大树可能知道了一些秘密,他们不想他说出来。”
冷血道:“那么,张大树和郭伤熊是因为一个秘密而死的了?”
这时习玫红掩嘴叫出声来,因为她终于发觉张大树已经被杀死了。
“所不同的是,”铁手道:“郭伤熊是知道秘密的重要性而被杀,张大树可能根本没有这种醒觉。”
“那么说……”冷血道:“如果我们不来,也不找张大树问话,他们就可能没有必要杀张大树了?”
“可以这样说,”铁手皱着眉心说:“可是,张大树所知的秘密是什么呢?”
大阵仗第二回腋下夹伞的神秘人
一
河风急啸着,像在河的尽头一直吼了过来。没有一点火光,河水是汹涌漆黑的,偶然为云里的月色映出一点灰蒙蒙,好像隔着阴间阳世的一道飘渺水。
习玫红不禁站近铁手冷血一些儿,静悄悄地说道:“我们……我们还是回去才聊吧。”
冷血看看铁手,铁手道:“好。”又道:“你右胸的伤……”
冷血摇摇头:“不碍事的。”
铁手道:“那喷火焰藉蔽攻来的两剑……你似乎应该卸开再反击才不致……”
冷血点点头道:“我知道,但我不能卸,也不能退。”
铁手温暖的眼睛有笑意,了解的点点头。习玫红忍不住道:“他是为了维护我才会受伤的是不是?我不该来的是不是?我来了连累你们是不是……?”声音已哽咽。
“不。”冷血正色道:“你一定要清楚一件事,就是:是我们连累了你,不是你连累我们。”
“真的?”习玫红破涕为笑。
“不管谁连累了谁,我们都走吧。”铁手道:“敌人似要阻止张大树去见谢自居,我们要知道真相,就去问谢自居。”
二
谢自居显然毫不知情。
谢自居因专查郭伤熊案,而暂寄都督府察办,他听了铁手和冷血的陈述后,抚髯道:“我这七八天里,也查不到什么东西。张大树说来说去,也是一些无关重大的资料,对案情没有什么帮助……两位来了,正好给下官一些指示。”
铁手忙道:“指示不敢当,谢大人客气了,我们原本是路过此地,只是郭秋锋为助我们破一件案子而殉职,我们自当为他一了他叔父郭伤熊离奇命案,不敢横加Сhā手。”
谢自居正色道:“铁兄冷兄,请千万不要以为谢某对二位来稽查这件案子有任何逾越之处……谢某原本对二位……应该是四位……一向异常钦慕,谢某以前也算是武林中人,现在亦称得上江湖人三个字,二位来到协助调查,我高兴还来不及,二位若有什么差遣,请尽量吩咐,如果客气的话,那就是二位看不起谢某人,不想交我谢某这个……”
铁手即道:“谢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原来这谢自居当年也曾在江湖闯荡过,但他文才好,能力高,从佐吏一直积功递升上去,做到了通判。他很有江湖气概,也或许因为这点,吴铁翼便派他来处理这一件牵涉到武林高手的凶杀案。
冷血道:“自居兄。”
谢自居大喜道:“冷兄。”
冷血道:“现在我们对案情不清楚,谈不上帮忙两个字。还是先请自居兄先帮个忙,把郭伤熊捕头死前承办的案子纪录,给我们看看。”
谢自居道:“三位远道而来,谢某尚未备水酒招待……不过,我知道二位的脾气,来来来,咱们一起研究讨论再说。”
三
郭伤熊死之前,在他手上接办而未破案的案子共十四件。
十四件中有八件是平常也无聊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可疑,不外是一些普通的偷窃、伤人、酗酒行凶、强盗杀人、通奸等案。
还有其他六件,有四件也并无可疑处:一件是土匪掠劫案,但那群土匪显然是“蹼家族”那一群人干的,与此无关。一件案子是两帮械斗,是“无师门”跟“蓑衣人”两派的仇怨,也牵不上关联。另外两宗,一宗是习家庄的离奇案子(这宗案已给铁手冷血破获),一宗是八门惨祸的案子(其实这宗案子便是“习家庄”的同一案子,详情见拙作四大名捕之《碎梦刀》)。
另外两件,一件是一宗“财伯”尤独虎的镖银三千两全被截劫的事,护镖的人自然无一生还,但有人曾看到案发时正有十二骑青衣人,马驮重物急驰离去。
铁手和冷血看到这一则,不禁互望一眼,心里同时想起江湖上、武林中的一个代号“十二单衣剑”!
还有一宗案件,十分古怪:两河一带有一个地方叫做“大蚊里”,人家不多,但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那儿的蚊子会咬死人的。近年来村民逐渐远离该地,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经过“大蚊里”之后,不知怎的,回去就神智不清,一口咬死了他的父亲,又咬死了他的夫人,街坊生怕这人危害大家,便伙众要把他杀掉,却给他逃遁了,不知躲到哪里去。
铁手和冷血,看到这宗案子,都生起了浓厚的兴趣来。大蚊里的蚊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年轻人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躲到哪里去了?
可是这宗案子,乍看跟郭伤熊被杀案也没什么关联。
从郭伤熊未死之前一手处理十四宗案件这事看来,就可以知道郭伤熊在衙捕里地位有多重要,同时也可以了解他有多忙碌,以致常常夜深不能归……同样也可以了解到衙府里多么缺乏人手。
要是穷侈极奢的朝廷肯多拨一些银子来加强礼义律法的维持,也一定更为成功,铁手和冷血不禁打从心里有着这样的感叹。
“这几宗案子,凡有可疑处,我都着人或亲自查过了。”谢自居苦恼他说,显然他是为了这件案子花了不少努力的。
两人再把资料档案,从头到尾再研究了一遍。奇怪的是,两人心头一起浮起了一个迷惑,好像发现了一些东西,又好像是缺乏了一些东西,但两人又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研究过郭捕头是不是在食物中被人下毒而致死的事,”谢自居补充道:“但是,郭捕头为人的小心审慎,可谓令人震惊……”
他苦笑又道:“郭捕头就算在俞镇澜俞大人家中吃酒,也一样手指缝夹着银针,先试过有没有毒再吃喝。”
铁手和冷血听到这里,不禁深深佩服起谢自居查案的精细:为一个已死去且无亲无故的人查案子,他也一视同仁,连知府俞镇澜也一样生了怀疑,可见出他办案之精细。
铁手也苦笑道:“也就是说,谁想毒死郭捕头,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谢自居沉重地点头。
冷血道:“但根据剖尸,郭捕头的确是被毒死的,是不是?”
谢自居苦笑一下,再点头。
冷血问:“那你有没有验过,究竟是什么毒药?”
谢自居叹道:“我也未曾见过那么厉害的毒药,待进了胃部,然后才发作,一旦发作起来,胃焦肺烈,但药物全不留点滴……我不知道是什么毒药。”
铁手忽道:“会不会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郭捕头根本不是给人毒死的呢?”
谢自居瞠目道:“如果不是毒药给郭捕头吞下,又为何他身上无其他伤痕的呢?”
铁手道:“这才难说,譬方说,对方拿醮有剧毒的针,刺入一些不显眼的地方,如手指甲之内,或眼皮内,口腔内便可以将毒输入体内。”
谢自居即道:“如果毒针是刺入体内,郭捕头不会身上并无其他部位中毒而只是食道由喉至胃焦烂的。”
铁手道:“如果对方是把针刺入他的喉管里……极微小的一个针孔,只要不注意,是很难发现到的。”
谢自居很肯定地道:“我已亲自验尸三次,连个针孔都没有。”
冷血忽道:“郭捕头以前有没有受伤过?”
谢自居呆了一呆,道:“一个这么有名的捕头,不可能没受过伤。”
冷血道:“这就是了,他虽没有新的伤口,但有没有旧伤?”
谢自居道:“有。”
冷血道:“如果他旧伤结了血块,而针头只要自旧伤再刺了进去,是不会被发现的,假使这伤处又刚好在食道喉管胃囊或唇舌之间的话……”
谢自居立时跳了起来,大声吩咐下去:“快,叫仵作来,我们还要验尸……”
四
这世界上的人,虽然一半以上是看过尸首,但绝大部分都没有看过验尸。
验尸是什么?
只要你把一只青蛙从肚子剖开,把它的五脏肠子全都掏挖了出来,流了一地,你就能想像挖开一个人的身体,那是什么滋味。
谢自居、铁手、冷血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仵工剖尸,虽然三个人,一个擦着汗,一个皱着眉,一个还是忍不住要握紧了拳头。
至于习玫红,早已被“请”到密室上面休息去了,否则她要是看了,只怕跟大多数的仵工一样,都不敢再吃动物的肠肚脏肾。
剖解到最后的结果是:没有这样的伤口,也没有这样的针孔。
铁手忽下令:“剃光死者的头发!”
如果针孔在脑盖上,如刺在百会|茓等,也能起影响肠胃的作用。如果针孔在密发之间,任谁也查不出来的,除非将头发剃光。
发已剃光。
并无针孔。
铁手苦着脸,走到郭伤熊尸首眼前,肃然道:“郭捕头,我们为了查明案子,为你复仇,而数次惊动你的遗骸,请你原宥。我们一定会缉拿凶手,使你瞑目于九泉之下的。”
五
跟谢自居一起用饭之际,铁手、冷血和谢自居都并不怎么开胃,只有习玫红是例外,她吃得非常开心。
谢自居眼边的皱纹似乎一下子深了许多。
“看来,郭捕头真的是食物中毒而致死的了。”
冷血想了想道:“食物?郭捕头的胃部似乎没有其他的食物。”
这点铁手深不以为然。“毒力既可把他肠胃全部焦烂,也当然可以把食物全部化掉。”
谢自居鬓边的几根白发特别显眼。
“那么,是谁可以毒得倒以小心慎重称著的郭捕头呢?”
冷血目光闪动说道:“会不会郭捕头所中的毒,根本是失去抵抗力之后被人硬灌进去的呢?”
铁手道:“这也有可能。”
谢自居道:“不过,有谁可以抓得住郭捕头呢?他的外号叫‘一阵风’,打不过可以逃啊。”
铁手道:“这也很难说,就以暗算过我们的‘十二单衣剑”来说,要是他们十二人一起出手,郭捕头轻功再高,也不易逃逸。”
冷血补充道:“就算是他轻功再高,有时也很难说,他侄儿外号‘白云飞’的郭秋锋,轻功也是不亚于其叔之下,但也许为了某些原故,不愿逃离,只好战死了。”
谢自居道:“看来要破郭捕头的案,还得先擒下‘十二单衣剑’……这十二剑武功高得出奇,若只是我手边的兵力,对他们仍是一筹莫展的……”
铁手道:“自居兄当官以来,以廉洁不苟取令江湖人称羡,别说我们职责所在,单是这一点上我们也愿与谢大人共同进退……只是,单衣十二剑尚不足畏,那暗中出袭的人才可畏……”
谢自居沉吟道:“奇怪,这一带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高手……”
铁手忽然问道:“谢兄没几天好睡了吧?”
谢自居一晒而笑道:“敢情是我满脸倦容了?”
铁手笑道:“案子只要锲而不舍,绝不放弃,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谢兄还是不要太过伤神的好。”
谢自居苦笑道:“只怕我这尚剩的几天不多伤一点神,以后……以后连伤神的机会也没有了。”
铁手、冷血齐道:“此话怎说?”
谢自居淡谈地笑了一下,道:“吴大人很关切此事,他只给我十天时限,必要破案,否则……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
铁手,冷血交换了一个眼色,心头颇觉沉重。
谢自居又振起强颜笑道,“下官个人荣辱事小,破案事大……二位既已来了,下官已略感宽怀,——这案子,迟早得破,只是看迟或早而已!”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君楚,那我算是来迟,还是来早了?”
“君楚”正是谢自居的号,而来者清癯雅优,脸带正气,五绺长髯及胸,有不怒而威之仪,却正是知州事吴铁翼,大步行入厅来。
六
吴铁翼哈哈笑道:“君楚,我这仓促进来,你不见怪吧?家丁本要通报,但我一听铁兄冷兄也在,迫不及待,便叫他们免了俗礼,闯了进来……怎样了我没成了不速之客吧?
铁手、冷血、谢自居三人一起站了起来,习玫红好不兴高采烈的夹到一块爆獐腿肉,正想好好咀嚼,吴铁翼就来了,习玫红只好不情不愿的勉强站了起来。
谢自居作揖道:“吴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吴铁翼一皱眉,大笑道:“只要三位无见外之意,那就得了……在公堂前,咱们各有位份,在这里,大家是朋友,不拘俗套!”他说话间五络黑髯飘扬,顾盼自豪,十分洒落,极有威仪。
三人点头称是,谢自居自让首席给吴铁翼坐下,并命人多备筷著。
若论官衔,吴铁翼自然比谢自居和俞镇澜要高得多了,比起铁手和冷血,虽管辖权限不同,铁、冷二人可以说得上是京城里派出来的特使,但吴铁翼乃是朝廷指派的地方父母官,也比铁、冷二人只高不低,惟铁手、冷血二人份位直属于紫禁城内诸葛先生指挥,形同拥有“尚方宝剑”者可“先斩后奏”,是以有一种任何高官都不敢忽视的声势。
吴铁翼一旦坐下,他身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伴着他坐下,另外一个,很快的经过了大厅,像飘行一般“滑”到了窗前帷幔暗处,倚着柱子站着,不发一言。
谢自居一怔道:“那位是谁,怎不过来一起……”
吴铁翼哈哈笑道:“那是我的朋友。”他拍拍身边那位面白无髯的中年文士道:“这是我的师爷,人称‘黄蜂针’的霍大先生霍煮泉。”
铁手拱手说道:“原来是霍先生,听说吴大人手下有一文一武,文的就是霍先生……”
霍煮泉笑态可掬,一一与人招呼过后,笑道:“全仗吴大人栽培,我只会作几首歪诗,写几个墨字,别无所长,诸位见笑了。”
铁手的眼光,仍向那暗中的人望去,那人上半身全没入帷幔的暗影中,但铁手目光仍如触冷电,几乎要打一个寒噤。
吴铁翼笑道:“我座下一文一武,文是霍先生,武是那位朋友,我有他们二人,等于千军万马,足可傲视公侯!”他一面说一面大力拍在霍煮泉肩上。
冷血忽然道:“那位朋友,是吴大人的武将,不知高姓大名,过来一叙吧。”
那人丝毫不动。
吴铁翼笑道:“我这位朋友脾气古怪,喜欢独来独往,武功却很高,他怕我有危险,硬要保护我来,他素不喜与人交往,也不想透露姓名,我们就别管他吧。”
冷血、铁手都笑了一笑,铁手道:“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朋友了,却仍是如此生疏。”
吴铁翼剔了剔眉:“哦?你们在哪里见过?”
冷血道:“俞大人府中。”
只见那帷幔暗影中的人,静然端坐,腋下夹了一把油纸伞,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这边厢的对话。
冷血冷冷道:“吴大人,不管你这位朋友是谁,他都是一位高手,一位真正的高手。”说完之后,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觉得背上一直有一股灼热,就像“芒刺在背”的那种感觉,冷血从来没有想到有人的眼神竟会这般厉烈,铁手也有同样的感觉。
大阵仗第三回风中的错误
一
吴铁翼的话已回到正题上来了:“君楚,你负责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谢自居惭然道:“禀报大人……”想站起来,吴铁翼制止道:“今晚是我私下问你,不是公事,不要顾这虚礼!”
谢自居苦笑道:“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
吴铁翼脸色沉了沉,隔了一会才叹道:“君楚,这案子上头追得紧,今回咱们哥儿只叙义气,当然不打紧……但你破案期限只剩两天了,到时候我只怕也担待不起。”
谢自居爽然道:“吴大人,到时候请秉公行事,谢某决无怨言,不必为难。”
吴铁翼听得一拍桌子,震得席上酒菜砰地一跃,道:“好,如此说来,还是我死样活气的在作小人了!”
谢自居惶恐地道:“大人言重。”
吴铁翼哈哈一笑,随问冷血、铁手:“二位既已来了,对此事必不作壁上观了?”
铁手却一直以眼尾扫瞄那人的腰下,似没听到,冷血答:“尽力而为。”
“那我就放心了!”吴铁翼又问:“不知三位下一步骤打算如何进行?”
冷血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到出事地‘大伯公坟场’看看。”
谢自居道:“该处我已查过七八次了,都没有收获。”
冷血问:“可有新翻掘过的墓冢?”
谢自居道:“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翻查过了,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冷血道:“哦。”
铁手这才回过头来,道:“也许,该查一查墓碑——郭捕头是抱着块墓碑死的。”
吴铁翼想了想,道:“一切都要靠你们了,如果要用到人,尽管吩咐一声。”
铁手笑道:“大人手握兵符,不请大人又请谁?”
吴铁翼哈哈一笑,举杯大声道:“今宵酒菜香浓,谈这些扫兴的话作甚?来来来,咱们吃喝再说!”
众人纷陪而举杯。习玫红鼓着腮帮子却道:“又是你先谈起的,有菜有肉,不居案大嚼,来论公事,现在要人不要谈,都是你!”
冷血低叱一声:“三小姐,不可无礼。”但神情并不凶恶。
铁手笑笑,却不出声。
吴铁翼愕了愕,问:“这是谁家的姑娘?”
铁手笑道:“习家庄习三姑娘。”
吴铁翼毕竟是豪爽之人,呵呵笑了起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扰搅了三姑娘的清兴,这一杯我敬你,当是我的赔礼。”
习玫红眼睛滴溜溜地摇了摇头。
吴铁翼怔然道:“怎么了?”
习玫红道:“我不会喝酒。”
吴铁翼以手拍额,作恍然状,笑道:“我这是老糊涂了,怎么逼迫起姑娘家喝起酒来呢!真是!”
霍煮泉立即笑道:“这样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晚难得群英并集,不如即景作一诗词,谁输谁罚酒,如何?”
吴铁翼抚掌道:“好极。”他拍着霍煮泉的肩膀道:“我这位文胆,精诗擅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唷!”
霍煮泉骨溜着眼睛斜瞄了习玫红一眼,向大家笑道:“如何?就这样吧。听说铁兄博学多文,文武双全,在下若有贻笑方家之处,还请铁兄纠正。”忽又想起还有一个冷血,忙道:“当然,冷兄年纪轻轻,文才也好,不得了,太难得了。”
冷血淡淡他说道:“我从来没作过诗词。”
霍煮泉道:“冷兄太客气了,依我看……谢大人文名叮当,不如先来即兴一首吧?”
谢自居欠身说道:“我哪有霍先生之才?信心姿肆,贻笑天下,献丑不如藏拙,还是应该先请才大如海的霍先生引个头吧。”
霍煮泉哈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不住往习玫红身上打量,道:“那我就抛砖引玉,就正于方家大雅了……”
复又摇头摆脑吟道:“灯明酒如镜,弄蟾光作影,影下芙蓉脸,含颦解罗裙……”他一面吟诵,一面斜睨习玫红,脸泛微红,似未饮自醉。
吴铁翼拍桌大笑道:“好!好诗,好诗……”
习玫红忽道:“霍先生。”
霍煮泉凑近了脑袋,陶陶然地笑着,问:“什么事?”声音甚是温柔。
习玫红道:“你刚才搓手顿足,长吁短叹,神憎哀切的,在做什么呀?”
霍煮泉一愕,答:“我……我是在作诗。”
习玫红故作不解道:“诗?就是那些明明是爱是恨却偏要拐个弯儿说了一大堆风花雪月无聊话的句子啊?那算是什么玩意?”
霍煮泉紫涨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冷血道:“刚才霍先生吟的倒不是缠绵爱恨的情诗,而是骚媚入骨的艳词。”
霍煮泉连忙否认,分辩道:“我这哪里是艳词……”
习玫红却有理没理的截断他的活,嗔叱:“霍先生,你这样实在有失斯文,还敢贼忒嘻嘻的往我瞧,我看你挺不顺眼的,信不信我拿大耳括子打你?”
说着扬起了手,霍煮泉忙不迭地一缩头,习玫红噗嗤地笑出了声,又把嘴儿一噘,道:“算了,本姑娘也不与你这种人计较。”说着,手指在脸上一刮,加了一句:“看你羞也不羞?”
这一番闹下来,众人也再无心机吟诗作对了。霍煮泉诗酒风流半生,没想到这次给一个小丫头唇枪舌剑丢了脸,失了面子,气得再也不能言笑自若了。
吴铁翼却哈哈豪笑道:“好,好,小姑娘莺啼燕叱,挫了我这个自负才调的军师,俏皮可爱,来,让我敬你一杯——你不必喝,我干就好!”
众人见吴铁翼气度甚宽,手下军师被人诘难,却全不放在心上,不觉心下憬然。铁手也举杯说道:“在下陪大人尽这一杯。”
谢自居也道:“我也敬大人。”
铁手一杯干尽,即道:“我们还有事待办,就此告辞了。”
吴铁翼也不多留,说道:“好,二位任事不懈,不欲繁剧的无谓酬醉,可居天下楷模,去吧。”
铁手、冷血、习玫红向吴铁翼、谢自居告辞,霍煮泉正要客套回几句,挽回颜面,习玫红却柳眉双竖,凶狠狠的跟他说一句:“以后别再作那些拐弯抹角不痛不快但又出口无状的诗呀词呀的了。”
霍煮泉不敢跟她放对,只好去跟铁手招呼。
铁手的注意力仍在帷幔暗影后那人的下盘。
那人仍渊停岳峙,端然未动。
冷血突然生起一种感觉,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不知在哪一世代结下了冤仇,要在今天今世来结算。
一步出都督府,冷血和铁手都感觉到犹如卸下背负千钧重担,但是心里同时又肯定,在未来的日子里,难免还是要跟那个挟伞在暗影中的人对决。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铁手和冷血也答不上来。
二
“好,下一个地方我们要去哪里?”习玫红一副要随他们闯荡千里的神情问。
铁手摇头。
“我们去,你不要去。”
“不,你们要去哪里,那我就跟去哪里。”
“那地方你去不得的。”冷血很认真地道。
习玫红当然不服气:“天下有什么地方你们去得我就去不得的?”
其实,“天下间”这种“地方”多的是,不过她这个问题铁手和冷血都答不上来。
“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铁手问她。
“什么地方?”
“墓场。”
习玫红悄悄地看了看附近漆黑的夜色,声音有点发涩道:“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你一定要一起去哦。”铁手一副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到那地方去,用十只手指,把乱冢里的黄土一把一把的挖上来。(习玫红这时正在看她春葱也似的十指),然后把黑乌乌裹给野狼拖出来嚼啃的尸体一脚踢到旁边去,(习玫红这时正在看她的裤袄青鞋和鞋头上扎的一只小小海棠花),再有双臂把棺材盖用力掀开……”
习玫红这时“呀”了一声。
铁手问:“你怎么了?”
习玫红抚额道:“我吃得太多了,有点儿不舒服,本来我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只好让你们先去吧。”
铁手问:“你会不会跟着来?”
习玫红道:“只要我头痛一好,一定会来的……我大多数会跟去的。”
铁手道:“所以只有少数不跟去?”
习玫红心里还在发毛:“嗯。”
铁手向冷血道:“那我们就可以放心去了。”
冷血摇了摇头,向习玫红道:“那你呢?”
习玫红忙不迭地道:“我暂时不去了,我不去了。”
冷血道:“那我们先送你回庄。”
习玫红想了一想,道:“去了冢场……那里后,你们会不会回庄?”
冷血望向铁手,铁手道:“不会,吴知州事给谢大人没多少期限,我想我们查案的情形还是不要影响你二哥的情绪较好……他现在的情绪极不安定(习家庄现任庄主习秋崖因被逼弑兄而致精神恍惚,详情见《碎梦刀》一文)——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习玫红眨动着长长的睫毛道:“你们会到哪里去?”
铁手道:“郭竹瘦的家。我想查看郭捕头的遗物。”
习玫红道:“那我会在那儿等你们。”冷血刚想说话,习玫红斜掠云鬓,坚决地道:“我在那里等你们回来。”
冷血把要说的话,化为一声轻叹。
“那我们先送你过去。”
他望向铁手,像等待他的同意。铁手笑了:“我不送,你送。”
月黑风高之夜,却是意短情长之时。
铁手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好心人。
大阵仗第三章 采花贼
第一回千花蝴蝶霍玉匙
第二回霍煮泉的笑容
第三回墓碑上的名字
第四回谁下的毒手?
大阵仗第一回千花蝴蝶霍玉匙
一
冷血经过有凄凉美丽渔火寂寞篝火的河岸,迎着风,送习玫红到郭竹瘦的住所,把打着呵欠惺忪中的郭竹瘦摇醒了之后,他才离开。
在他而言,一生中,这一次“轻功”最轻,也最得意。
因为他几乎是“乘风而来,御风而去”的,整个人都似浮在风中。
风中有习玫红云鬓的淡淡香气,风中有习玫红亮若晨星的眸光,风中有习玫红灿若花开的笑靥……
风中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他!
虽然他其实完全没有施展过轻功。
把习玫红送到郭竹瘦家里,他自然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郭竹瘦傻戆戆的,只怕不会招呼这位三小姐。
但他也不敢多留。
他身上还有责任未了。
铁手还在等他。
他当然知道铁手会等下去,但冷血从不让兄弟朋友等他,这一次已经是例外。
所以不让铁手多等。
当他离开郭家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是依依之情,便长吸一口气,昂然走了开去。
——大事未了,不能被情牵绊。
故此他没有多耽,在习玫红痴痴的眸光中远去。
可是这次他错了,他在回头迎风远去的时候已经犯上了一个无可补救的大错。
二
铁手和冷血在冢堆里足足搜了两个时辰,除了死尸,还有一些空棺,什么也没发现。
天已经开始亮了。
他们心里的疑惑却看不见一点微光。
郭伤熊究竟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难道就是发现了这些空棺?棺材本是停放死人的,但只有棺材,没有死人,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死人去了哪里?
墓场里到处都有死人。有些是因为日晒雨淋,棺材爆裂,使尸骸露了出来;有些是因为水冲土蚀,泥层浮起,以致肢体映现了出来;有些更因为是野狼丧犬挖掘啃尸,骸首被拖了出来;有些甚至是因为盗墓者挖坟,暴尸于野外……种种式式都有,这些空的棺材,会不会本来就是停放那些尸首的?
冷血和铁手都不知道。
或者说,郭伤熊在发现秘密的夜晚,这些空棺并非空棺,而是藏了些特别的事物,棺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遗留,除了黄土、臭气、白骨、有时还有一些衣帛和尸水。
究竟曾置放过什么东西?
铁手和冷血更答不出来。
难道秘密不在这些已经被掘出来的棺材中,而是在还被埋着的棺材里?
想到这里,冷血和铁手只有苦笑,这冢场至少埋有一万个从古到今的棺枢尸首,有些因泥层变陷之故,早已崩裂出外或深入土层里,要叫他们一具一具的去发掘,只怕非要一两年的时间逗留在这坟地不可。就算真的挖坟开棺查明真相,乡民又怎会任人动祖坟?
铁手和冷血自然是无法解决。
但他们肯定了一件事。
如果有人在这里埋了一些重要或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那么在这乱葬岗里,埋的人也不是辨认得出来,除非是在一些特别易认的地方,或在埋藏处做了记号。
真正高明的人不会把重要事物藏在特别隐蔽或特殊的地方,这正如一个聪明人不会把珍珠宝贝藏在床底柜内一般。
而最容易辨认,又不怕混淆,更不易被人发觉的坟堆中的记号只有一个。
墓碑。
三
人死了都有墓碑,正如人活着都有名字一般。
当然也有人活着连名字都没有,这些人往往死后也没有墓碑。
有些人死了,冢园要做得特别华丽,占地极阔,雄踞峰头,面山临海,墓志铭密密麻麻,大表其人生前功德(当然为求隐恶扬善之故,有过失而不能书),死了还要做鬼霸王。其实,经过若干年后,他的尸首早从地底下流到哪一处无名无姓的荒坟下也难预料。
很少人会有余暇去逐座的读人墓碑,而今冷血和铁手却连墓志铭都不放过。
因为他们还听郭秋锋说过,郭伤熊死前那一晚的转述中显示,除了他发现棺材的秘密外,他跟三名剑手格斗之后,还似乎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墓碑的秘密。
四
墓碑是有秘密的。
可是铁手冷血发现不出来。
其时天已大亮。
铁手冷血不仅注意碑文、墓|茓、冢彤,甚至也留意碑上的石质——郭伤熊抱无名碑而死,那块石碑上嵌有叫做“闪山云”的一种玉石。
他们更注意到有没有不久前曾抽拔起来过的碑|茓,即是查看郭伤熊所抱的石碑是不是来自此地?
结果是:没有这种玉石,而因盗掘、水冲、泥陷等种种原因,留下的碑|茓极多,不知新旧,也无法辨识。
铁手和冷血这才明白为何谢自居所说:“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稽查过了,却一点结果也没有。”有多大的懊丧和多深的失望。
冷血和铁手忙了大半夜,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他们真想大声呼喝,把地底里的死人都唤上来为他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这样喊出声来。
但的确有人在高呼他们的名字。
“铁二爷!”
“冷四爷!”
五
叫他们的人喘气咻咻,显然是长途跋涉来找他们的。
来找他们的人是习获。
习获是习家庄的一名精强的壮丁,当日在铁手、冷血第一回初到“习家庄”的时候,就是习获率众阻搁不给他们俩进去的人。
习获一向都是“习家庄”中精明而又忠心的手下。
“习家庄”离“大伯公冢场”并不太远、以习获的武功,当然不至如此喘气如牛,除非是遇上相当紧急的事,习获是全力奔驰而来的。
铁手冷血一念及此,立刻迎了上去。
习获牛喘着,从气缝里挤出声音来:“……不不不……不好了……有采花盗……偷偷入……偷入习家庄……掳了小珍姑娘……”
他下面一个“娘”字未说出口,铁手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小珍姑娘怎样了?”
习获杀猪也似的惨叫起来:“好痛啊!”这三个字倒是喊得一气呵成。
铁手这才恍然醒觉放了手,迫急地问:“快说!”
习获结结巴巴地道:“采采……采花盗进……进了来,抓抓了小珍姑姑姑……娘,但是给给给……”
“给什么鬼?”铁手急得似被薪火煎熬一般。
习获一急起来,搔耳摸头,才说得出话来:“给给给……给庄主发觉了,缠……缠住那采采采花盗,在国安阁打打打,不,对……对峙了起起起……”
“现在怎样了?”铁手一喝。
习获给这一喝,倒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
“还在庄里僵持着。”
习家庄自从“碎梦刀”事件后,四大高手包括庄主习笑风,大总管唐失惊,二管家习英鸣,三管事习良晤全死了,“习家庄”人材凋零,习玫红偏又不在,只有一个神志恍惚的习秋崖主持大局,若有高手趁隙而入,习家庄确难抵挡的。
习获兀自道:“二位……快快去,迟了就……就完蛋大吉了。”但是他在艰辛他说着这段话的时候,铁手和冷血,早已不见了。
六
铁手和冷血是冲入习家庄的。
习家庄在门外的护卫,只来得及看到两团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连喝问也来不及,人影已掠入庄内。
亦因这一点,铁手和冷血心里倍感习家庄已没有人材,连防守的力量都不足以应付。
——小珍怎么了?
就在他俩这么想的时候,恰好有人在厉声呼道:“淫贼,滚下来!你放下小珍,我不为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声音如此凄厉,仿佛有人要割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掏出来一般。
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道:“你家有钱,钱我可见得多了,谁稀罕?这样美得似揉出水来的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叫你那干庸材退出去吧,我只要用一会儿,就还给你,保管死不了!”
反听那厉呼声吼道:“霍玉匙,你这个万恶淫贼,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那轻薄的声音却怪笑道:“人人都是这样骂我,也不想点新鲜点子,我说哪,习少庄主放着这样一个美人儿,何尝不图沾染?又何必如此假正经,做戏罢啦!”
只听一声厉啸,这声音愤怒已极。
那轻浮的声音突然一紧。
“你再行前一步,这滴水也似的人儿!就是死美人了。”
习少庄主会不会甘冒奇险走上前走,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因为一只有力的手已搭住了他的肩膊。
“二公子,让我们来。”
那是冷血的手。
习秋崖几乎哭出声来,他一直支撑到现在,各种情切与心焦,几乎已使他崩溃了。
七
习二庄主习秋崖和一群习家子弟,全在正厅后长巷对开的屋檐,窗棂,走道上伏围着,对面阁楼亮窗上有一个人,正探头下来望。
这个人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粉,鼻梁歪斜露骨,刀眉俊秀,满脸笑容。
以情势看来,习家庄的人正与那采花盗在阁楼上下对峙,看情形小珍仍在他手上。
铁手疾快地低声问了一句:“这狗贼叫什么名字?”
习秋崖近乎呻吟地道:“‘千花蝴蝶’霍玉匙。”
铁手仰首竭声叫道:“霍玉匙。”
那白面人笑嘻嘻他说道:“我看见你们又增援二人了,哦,看来还是捕头老大哩。”
铁手大声道:“我们习家庄奈不了你何,你走吧,我们不拦阻你。”
霍玉匙倒是一怔,随即怪笑道:“你们倒算知机,但是,这美人儿我要带走,用过了就还,你叫你家庄主看开点吧。”
习秋崖怒吼道:“狗贼!”
铁手截道:“好,女的你带走,我们不追究!”他一开口说话,习秋崖只觉一股声浪Ъ来,使他下面已经启口的话,竟发不出声音来。
霍玉匙又呆了一呆,陡地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交易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衙里来的……”
他轻笑两声又道:“我走也可以,但你们要先退开,我可居高临下,望得一清二楚,骗不了的。”
铁手沉声道:“退开也行,但有两个条件。”
霍玉匙笑了起来:“果然是有条件的,少爷我光顾此地,这彩头是拔定了,有什么条件快说吧,免得少爷我心痒骨软,就地解决!”
习秋崖厉叱道:“你这个猪狗不如……”下面的话又给铁手迫了回去。
“第一,你出去后,此事为习家庄声誉,不能外传。”
霍玉匙愣了一愣,笑着说:“习家庄若成全我这一件美事,叫我做奴做仆三年五载也愿意,这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明知习家庄龙潭虎|茓也来了,本就没有活出去的心,要我不张扬,容易至极,你放心,决不会有损习家清誉。”
他随后又补充一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闲话一句。”
此人在此情此景,居然自诩豪气,以大丈夫自居,也算罕见罕闻。
霍玉匙又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显然是见习家庄有意放人,态度也不那么嚣狂了。
铁手忽骂道:“霍玉匙,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霍玉匙倒是给他骂得愣了一愣,道:“什么懂不懂?”
铁手冷笑道:“算你还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要给就给,大爷我可不贪图,夜长梦多算你自己晦气!”
霍玉匙恍然道:“你是要钱。”
铁手绷着脸回答道:“有钱能使鬼推车。”
霍玉匙忙道:“我给,我给……我还以为是什么,要钱,霍少爷我有的是。”
铁手冷冷道:“多说无益,拿来!”
霍玉匙问:“多少?”
铁手道:“我手足要花要用,要他们喝掩嘴酒,少说要两百两银子。”
霍玉匙道:“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但脸有难色,道:“我手上没有现银。先赊着,我回去保管一两少不了,还多你五十两。”
铁手瞪目道:“姓霍的,你当大爷我是三岁小孩,任你指点?”
霍玉匙怒道:“我霍大少是宝贵王孙,怎会食言而肥,自堕威名?”
铁手板起了脸孔道:“你这种瞎充字号的也谈威名,好吧,不给,拉倒!伙计们……”
霍玉匙急道:“好,好,我给,我现在就给……大同府银票你要不要,我有几张……凑合起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我身上携着银子出来飞檐走壁的,我早就不是采花来着而是侠盗赈济贫民了!”
铁手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少一点儿,算我倒贴,银票你扔不过来的,我上来拿吧!”
霍玉匙喜道:“老哥你就将就将就,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只要请你那干弟兄行个方便退远点儿,少爷我身边摆着个小美人儿,实在心痒难搔,一分一刻无法延挨……”
铁手冷笑一声,正欲掠上。
霍玉匙突喝道:“慢!”
大阵仗第二回霍煮泉的笑容
一
铁手陡然顿住,心中不禁发出一声暗叹:“又怎么?”
霍玉匙道:“你若过来,摹然出手,我怎么论?”
铁手怔了一怔,冷笑道:“采花盗就是采花盗,忒煞没胆?还大剌剌的充什么狗熊!”
霍玉匙也不生气:“你还是别过来,我扔给你。”
铁手即道:“要是银两,你还扔得过来,银票不受力,你抛不过来的。”
霍玉匙嘻嘻一笑:“我自有办法。”只见他把头缩进去,悉索一阵,这一阵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铁手已有七次想不顾一切,冲入阁楼去营救小珍,但他终没有那么做。
那是因为如果他真的冲进去,小珍的生死,仍捏在那人的手中,对小珍的安危来说,只有百般的不利。
铁手强忍了下来,由于他心里已焦切到了沸点,所以他要抓紧了拳头,不住的用拳头拳击自己的腿骨才按捺得住。
临危处险,若不能镇定如恒,情形只有更糟。
不一会,霍玉匙又笑嘻嘻的探出头来,一扬手,边叫:“接着!”
一道尖啸,急打铁手左肩。
铁手也不回避,一扬手,就把那事物接住,那是一片没羽飞蝗石,石上卷包了几张银票,铁手一张一张的扬开来,端详半天。
银票纸薄不受力,霍玉匙是采花贼,采花贼多半精于用毒,轻功和暗器,弱于内力、定力与拳脚,这也是他们个性所致,擅于暗算但不肯下苦功练武之故,霍玉匙将几张银票系卷在飞蝗石,自然能射远了。
霍玉匙笑嘻嘻地道:“怎样?总共有一百六十几两哩……便宜你们了!”
铁手猛抬头,怒叱:“你奶奶的,骗起老子来了。”
霍玉匙一愕,道:“什么?”
铁手一扬手中六张银票,怒骂:“不成器的家伙,以你道行,想骗我还差得远哩!五张是真的,有一张联号不清,印符也不对鉴!”
霍玉匙怔怔地道:“怎会?不会的,不会的……”
铁手冷哼一声道:“偏是这张值八十两银子……你要不信,自己拿去瞧瞧!”
霍玉匙呆了一呆,道:“好。”
铁手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银票卷在那块没羽飞蝗石上,抛了回去。
那片飞蝗石的速度,却并不太快,所以霍玉匙一面扬手去接,一面还来得及说:“不可能的,我霍大少的银票,没有不能会钞的。”他下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不能说下去。
因为他已接着了那片卷裹着银票的飞蝗石。
铁手扔出来的飞蝗石!
二
那片飞蝗石,没有夹带着呼啸,甚至没有什么风声,而且去势甚缓。
但霍玉匙接在手上,犹如一百个人一齐拿着一根大棍子击在他手心之中一般,他怪叫一声,向后跌飞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原本搭在小珍肩上的手,也紧了一紧。
可是这下突如其来,霍玉匙全无准备,身形己被那股无形大力撞得翻跌出去,他的五指只来得及“嘶”地一声,撕下了小珍身上一片衣服!
他大叫向后跌去。
他落地时即听到他接飞石的手臂发出的骨折声。
他尖呼着滚了起来。
他毕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虽然还未弄清楚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应该立刻挟持小珍!
他向小珍滚了过去。
他的滚势快极,如果不是那人早已抢到梯间,一个箭步窜上来,挡在他和小珍之间的话,任何人都来不及在他重新抓住小珍之前靠近他。
可是那个人已经拦在小珍身前。
霍玉匙尖啸一声,冲天拔起,正图破瓦而出!
“挣”地一声,他的头顶就要撞中瓦面之际,一柄剑尖,已点在他的眉心间!
霍玉匙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气。
霍玉匙心沉人沉,人向下疾沉了下去!
只是人沉剑沉,霍玉匙足尖刚沾阁楼地板,剑尖又到了他的眉心|茓上!
霍玉匙只觉眉心的毛孔全都因剑光寒意沁得倒竖了起来。
霍玉匙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人却丝毫未停,向后疾冲而出。
他的轻功可谓极高,脚尖刚沾地而脚跟未落实,即飞退七尺,但他退得快,剑光却追得更快!
他七尺一挪而过,正想换一口气,但那柄剑尖已抵在他眉心之间上!
霍玉匙呆了一呆,他此际的惊愕,尤甚于一切,他还未曾想到自己的处境,但却震愕于对手的武功!
这如蛆附骨的剑影!
附在飞石上的可怕内力!
这两人究竟是谁?
三
“我叫冷血!”那个剑尖顶着他眉间的青年冷冷地说道:“刚才跟你讨价还价的那个人,叫做铁手,你被捕了,逃不掉的。”
霍玉匙如一只被戳穿的气袋,张大了口却泄尽了气。铁手和冷血,竟是这两个煞星!
自己竟会惹上了这两个黑道上人人无不头痛避之不迭的二大名捕。
铁手这时已解去小珍的|茓道。
他以浑厚的内力,蕴于石片上,震倒了霍玉匙,而正在他与霍玉匙对话之际,冷血已偷偷掩至阁楼上,只是霍玉匙一直贴近小珍,冷血苦无出手之机罢了!
铁手很放心。
因为冷血的快剑从不会令朋友失望。
铁手看见小珍清秀的脸庞垂下了几丝发,云鬓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徐徐站了起来,铁手不由得一股怒气上冲,恨不得揪住霍玉匙揍上十拳八拳才能甘心。
铁手任捕快十数年,对付过无数大奸大恶之徒,却从未似今天生了动私刑之恨意。
铁手强忍心中怒气,柔声向小珍道:“你受惊了。”
小珍匆匆望了他一眼,在这匆匆一眼里,铁手瞥见她星眸含泪。
铁手不禁一阵心痛,好像一股麻索,不住的在他心里搓绞似的。
小珍只瞥了他一眼,就恨恨的看向霍玉匙:“那个贼子,那个贼子……”一面说一面移步过去,看样子是想到霍玉匙身前去骂他。
但这样是极危险的。
铁手本可以制止的,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有搭到小珍的肩头,他心里忽然想到,这样岂不是等于抓住小珍,这样子是极不好的。他旋又想到他与小珍初识的时候,小珍当时被习笑风迫得褫衣落江,小珍皎洁匀美的身子……
他一念及此,手是伸出来了,却没敢扣下去。
冷血生恐小珍接近霍玉匙会为其所趁,同时也没想到铁手会不去制止小珍,他及时回剑一拦。
他这一拦,是把小珍拦住了,但铁手乍见小珍的身子被剑身挡住,他心里一下子有一个冲动:不能让兵器冒渎了小珍,他立即闪电般伸手,握住了剑身。
铁手可以说是江湖上翻过大风历过大浪的人物,本来不致于生出这种连以兵器相拦阻也觉冒渎的感觉,可是在这一刹,他却忍不住,生怕小珍真的撞上去为剑所伤,所以他抢先去用手握住剑身。
他号称“铁手”,握住了一把利剑,虽然是冷血的快剑,自然也不会有碍的。
这一来,铁手,小珍,冷血三人一起被卡在这关口儿上。
霍玉匙是极端机伶的人,他翻身跃起,左手打出十五点星光,右手掣起一柄寒匕,左打冷血,右刃夺路而出!
冷血用空着的左手,接下十五道暗器,但已来不及拦阻霍玉匙。
霍玉匙刚跃起破瓦,忽见阳光中五彩缤纷,幻成飞花无数,降洒下来!
霍玉匙此惊非同小可,勉力以刃一格,“当”地一声,刃断为二。
幻彩中又敛定为一张晶光灿然的刀。这正是“习家庄”的“碎梦刀”。
持刀的人便是怒忿中的习秋崖。
四
习秋崖可谓怒极恨极,一刀不中,又劈一刀。
霍玉匙在地上打滚,一滚十尺,才躲过这一刀。
习秋崖可以说是恨绝了他,又一刀砍下,霍玉匙杀猪一般的大叫起来,左股已中了一刀。
习秋崖抡刀骂道:“你这百死不足以赎其辜的家伙!我要把你斩成九十九截!”一刀又劈了下来!
习秋崖的“碎梦刀”凌厉无比,冷血也不敢以剑去格,铁手一个箭步,扣住了习秋崖胳臂,疾道:“二公子,这种淫贼,罪不致死,还是交回给衙里发落!”
习秋崖忿忿地道:“这种人害了多少良家妇女,枉杀了多少人命?真该把他给天雷劈顶,万箭钻身,叫他拼凑也还原不了!”习秋崖原本文质彬彬,忽然骂起这般恶毒的话来,可见心中有多憎恨。
习秋崖徐徐收刀,仍不甘心地骂道:“你把这种忒煞狡猾的家伙往牢里送,不消几日他自然又出来作怪,哼!”
冷血、铁手听了,不觉一愕。
习秋崖行近小珍,双手搭在她肩上,这时,他整个语气才柔缓了下来:“小珍,你受苦了,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小珍尽是摇头,也不答他。
习秋崖双手搭在小珍肩上,一直很关怀的看着她,像要从她脸上看出她遭受到什么损伤来。
冷血见了,忙跟铁手道:“这淫贼,我们把他送衙了吧。”
铁手道:“嗯。”
忽听一人道:“不用了。”
铁手冷血看去,只见来人是面白无须,满脸笑容的霍煮泉。
铁手一怔,说道:“原来是霍先生驾到。”
霍煮泉道:“我以知州事大人辖下天雄府都部署的名义,把此人逮了归案。”
铁手道:“哦?”
霍煮泉一笑道:“因为这淫贼,在这一带附近不知做了多少采花案,官府早已把他绘形缉拿多时了,这次全仗铁兄习庄主把他拿下这兔崽子结案。”
铁手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交给霍先生了……却不知霍先生如何得知这贼子在此处?”
霍煮泉道:“习获先去找谢大人,才知悉你们在大伯公墓园研结案情,才赶过去通知你们的。”
铁手又问道:“所以谢大人也通知了你?”
霍煮泉道:“铁二爷想问的是擒拿区区一个采花盗,谢自居为何不派属下前来,而要小题大做,通知了我?”
铁手道:“在下确实不解。”
霍煮泉大笑道:“原因很简单,”他指着匐伏在地的霍玉匙道:“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就是我儿子。”
铁手和冷血俱颇为错愕。
霍煮泉道:“因为我是他老子,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丑事,我还是一定要来,把这个早已被我斥逐出门的孽畜,亲自拿押牢去!”
他又哈哈笑道:“你们见我满脸笑容,又焉知我心中羞无地容,愁无人诉!”
铁手忙道:“常言道,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令郎如此……不堪,知子莫若父,除秉公施以刑诫外,还望霍先生于以私下开导,诱至善道。”
霍煮泉叹道:“这都是我教诲无方,这畜牲冥顽不灵,教也枉然,我得先把他下到牢里,要他尝尝十年八载铁窗滋味,再来教他好了!”
习秋崖却在一旁冷哼一声。
霍煮泉叹道:“今次的事,所幸小珍姑娘无恙,未致酿成大孽……我会把这孽子前案一并处治,就此告辞了。”
铁手、冷血知他毕竟舐犊情深,心里悲苦,亦不多作挽留。
这时,小珍轻轻的转身过去,脱离了习秋崖搭住她肩膀上的手,向冷血走过去,问:“玫红姐姐呢?”
冷血道:“她在郭捕头以前居处。”
小珍一怔:“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冷血苦笑道:“她本来是要等我们墓场办查案件回来的……但是我们却来了这里。”
小珍“哦”了一声道:“难怪她不在了。”
她偏头想想,又道:“要是她在,一定要打这……这贼人好几巴掌!”
冷血心里暗笑:若那三小姐在,何止掴那淫贼耳光而已?……却听习秋崖仍忿然道:“那种下三滥的淫贼……也不知光嚷着要缉拿,连榜文都出了,听说也曾把他下过牢,现在不也是一样出来作恶!”
冷血听在心里,暮然一震:“他坐过牢?”
习秋崖一呆,道:“千花蝴蝶是这一带有名的淫盗,听说曾被六扇门中的高手擒获过,这种人逮了不关到牢里去,难道还厚加抚恤不成?”
冷血忽转脸向铁手,道:“霍玉匙不像坐过牢的样子。”
铁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霍玉匙年纪轻轻,犯案累累,如果被擒下狱,非十年光景不能出牢,而牢狱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加上牢头狱卒的恣意欺凌拷打,说什么霍玉匙都不可能还保有今天哥儿的样貌与举止!
但是当冷血转过脸去看铁手的时候,铁手的神态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铁手沉起了脸,神情完全掉入了沉思里。
然后他隔了良久,才问了一句话:“他叫霍玉匙?”
冷血乍听这句话,摹地心头一亮。
大阵仗第三回墓碑上的名字
一
冷血几乎跳起来道:“霍玉匙?”
铁手沉声道:“是,我们曾见过此人的名字。”
冷血大声道:“是在大伯公冢场?”
铁手点道:“墓碑上的名字。”
二
大伯公冢场。
冷血和铁手,在救小珍逃出魔掌之际,没有去想“霍玉匙”这个名字。
只是等到小珍,已获救后,由于习秋崖的说话里发现了破绽,铁手和冷血才对“霍玉匙”这名字留意了起来。
他们在冢场里看过这名字。他们在一夜之间,看过的碑文铭刻,不止一千八百,但这两大名捕还是能想出这名字的来源!
那是很简单的“爱子霍玉匙之墓”
墓冢全无可疑,那是东列第十八座墓碑。
铁手、冷血立即动手挖掘。
棺枢极大,十分华贵,是上好的柳州棺木,很是沉重。
铁手冷血决定开棺。
棺开。
棺里没有任何宝贵的事物,也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棺里只有一具死尸。
只有一具腐烂了的死尸。
三
铁手和冷血两人在下午的阳光下淌着汗,汗水像千百道小河般淌下颈项,流落襟内。
铁手道:“这不是霍玉匙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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