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武林不过污泥地
铁布衫第一章 我在地狱等你
第一回黄泉路,路不远
第二回迎面就是一刀
第三回狗鼻子与黄蝴蝶
铁布衫第一回黄泉路,路不远
“你怎么知道他才是真的铁布衫?”
聂青看着地上给一堆烂布裹着的尸首,两眼又绽出了绿光:
“你以前见过铁布衫?”
无情摇头。
他俯首看看下面。
他习惯俯首沉思。
下面全是湿漉漉的黄泥。
他们仿佛就处身在黄泉路上。
──如果这真的就是黄泉路,那么,奈何桥呢?酆都城呢?阎王殿呢?大概也不会太远了吧?
处身在这里,仿佛与死亡非常接近,近得就像秘道一般狭窄逼近,甚至,已经可闻着死亡的味道。
“我只知道他是孙家‘枪神’孙三点的摩下战将,与‘一言堂’总堂主孙疆麾下的猛将铁锈,并称雄于‘东北神枪会’。”无情道,“另外,他在江湖上、武林中也有三个练有同样刀枪不入硬门内功的伙伴,那是金钟罩、童子功,还有‘十三太保’横练,他们的名字代表了他们的独门武功──也许,就这几个人,会非常熟悉铁布衫。”
“还有一个。”
“她?”
“是绮梦。”聂青道,“铁拔一向忠于绮梦,而且跟她还多年相处,苦撑绮梦客栈,她对他必也熟悉不过。”
“却还有一个,”无情这次是仰面望上,“恐怕更加熟悉铁布衫的一切。”
“谁?”
“杜小月。”
上面,仍是黄泥,还滴着水。无情习惯在放松的时候,就把双手置于手把上,仰首望天。看天上的日月星辰,白云变化。但现刻上面当然没有天,至少,是不见天日。而此际也显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只不过,只要他的手还在他所制造的轮椅或轿子的手把上,甚至只是拢在袖子里,他再怎么看似放松,别人还是对他既敬且畏,不敢小觑。
聂青也很快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
到底谁才是铁布衫,在疑神峰上下,除了绮梦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得最为清楚。
那就是杜小月。
铁布衫对绮梦是克尽忠义,但对杜小月,却明显的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常常离杜小月那么近,当然,杜小月可能要比绮梦更清楚铁布衫的事。
可是,现在的问题也显得很严重和沉重:
──如果现在地上躺着的人,就是铁布衫,那么,在客店里,冒充铁布衫的到底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留守在客栈里不知情的,岂不是处境非常危险?
要是在客栈里的的确是铁布衫,那么,这个躺在地窖里打扮成铁布衫的人,却又是谁?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
他们看着黄泥壁、黄泥道、黄泥地,乃至黄泥顶,一层又一层,在微弱的黄油灯光映照下,皆是狭仄的黄泥秘道,不知何所底止,大家不觉连脸都黄了,无情忽道:
“聂兄。”
聂青知道他有认真的话要说。
“连铁布衫这样的高手都死在这里,我们再往里边走,只怕凶险难免。”
“是的。”
“可是,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探个水落石出,也真枉来这一遭了,是不是?”
“是。”聂青心忖:我还好,你行走不便,当然来得倍加苦辛。
“所以,我们不妨有个折衷办法。”
聂青这可想不出有什么折衷办法可言。
所以他只有听。
“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你从这儿上去,设法尽速通知客栈的人,小心提防,并且查明铁布衫的身份;我则省点力气,少走这一趟来回,继续往前,不,往下探个究竟。”
聂青道:“好。”
无情悦然:“那就说定了。”
“不过,”聂青道,“是你往回走,通知大家慎防铁布衫,我则就此走下去,探不到真相不下山。”
无情反对:“我的脚不灵光,你当是拔刀相助,让我少走这一趟吧。”
聂青坚持:“就是因为大捕头你行走不便,这秘道不干不净又七崎八岖九艰难的,往后的路,不如由我来走,你先回去示警,更为妥当──再说,老鱼、小余、一刀三剑僮他们,只怕也只肯听命于你,不见得也信我的话。”
两人都争持不走。
无情到头来只好苦笑道:“聂兄不去,想必不是不肯去,只是不愿去,怕我这半废人吃了亏、中了伏罢了。”
聂青道:“我也不是不愿走,只是不忍走。我跟盛大捕头一块儿来,历过艰辛渡过险,如果我见危难而先离去,我怕侠道上会让人耻笑。”
“笑你?”无情道,“笑什么?”
“笑我胆小,”聂青道,“笑我不够义气,枉为侠道中人。”
“正好相反,”无情道,“聂兄若是现在折返客栈,那是为了大家的安危,比为我一名区区小衙差来得有意思、大仁大义多了。”
“我会记住你这个好意。”聂青正色道,“但我不能弃大捕头于此不顾。”
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无情才一笑,傲然道:“放心,我照顾得了自己。”
聂青目光闪动,忍不住说:“以大捕头双手能发千百暗器的本领,不但不需要人照顾,能照顾得了人还多着呢,但在这局促、狭仄、崎岖、颠簸之地,只怕,大捕头就连要独善其身也何其不易!”
无情道:“是不易,非不能。”
聂青想走前去,绕到无情身后,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到这时候,我们只有患难相助。”
“我会记得你的心意。”无情道,“就算我兄走后,我亦非孤立。”
聂青听了无情上半句话,顿时,沉重了起来,隔一会才意识到下半句话,但一时未能会过意来:“哦?”
无情道:“庙门之外,还有么儿和阿三,他们可以随时照应。”
聂青倒是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何不先传讯让他们进来,助一臂之力,或由他们先行赶返客栈,把铁布衫伏尸此间一事向大家示警?”
无情沉吟片刻:“只怕我纵发出讯号,他们也未必收到。若只发出紧急聚合的号召,又怕他们未必觅得劈棺入洞之法。”
聂青毅然道:“这倒不难。我先从棺道出去,通知他们便是了。盛兄可有什么信物让我把持在手,要不,我这样出去,两位小哥儿机警聪明,未必信我。”
无情道:“这个……”他在襟里掏出一只半爿桃型赭色琥珀,一只半爿的心型翠色璇玦,递给聂青,“把这信物亮出来,他们就知道是我的命令。”
聂青接过一琥一玦,看了半晌,略见喜形于色:“只要能取信于他们,我只来回一趟,大概还赶得及大捕头掮鬼洞探险行程!”
无情道:“那就有劳聂兄跑一趟了。”
聂青双手一拱道:“这个当然。不过还得拜托大捕头一事。”
无情回礼道:“请说。”
聂青道:“敬请大捕头把重大行动,预留我一个位置,莫要让我空手往返,白跑这一场。”
无情一笑道:“你是怕我孤身涉险罢了。”
聂青也一笑道:“我只怕错过精彩好戏而已。”
无情也双手一拱道:“我也有一事要托聂兄。”
聂青抱拳道:“你说。”
无情道:“请聂兄在来回走这一趟的路上,也一并留意一个人。”
聂青马上意会过来:“习姑娘?”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是一道进来的,可是,而今却不知道她在何处,光是这一点,不但情理有亏,别说再在侠道上混,连人都当不成了。”
“这个当然。”
聂青沉吟一下,欲言又止。
无情问:“聂兄有话要说?”
聂青点点头:“只不知该不该说。”
无情道:“尽说无妨。”
聂青道:“我只觉得这习姑娘有点怪。”
“怪?”无情道,“聂兄所指何事?”
聂青道:“我总觉得这习姑娘的刀法,不太像习家庄的‘失魂刀法’,而且,她在作战似乎也未尽全力……还有……”
他只说到“还有”二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无情果然问:“聂兄所说,我也深有同感,请放言直说,不必顾忌。”
聂青迟疑了一阵,才道:“我刚才在庙里混战,好像看过她……习姑娘,至少斫过你两刀。”
无情莞尔道:“那是误会。”
“当然,当时庙里昏暗无比,又混乱非常,我也看不清楚,更不能确定;”聂青以为无情不悦,干笑了两声,道,“再说,听闻习姑娘是令师弟的密友,大捕头对习姑娘更有一种眷顾之情,在所难免,我刚才的话,不但是多心,也是多说了。”
“那也不然。”无情道,“聂兄好意,我是知道的。我受三师弟所托,要为四师弟特别照顾习姑娘,对她自然分外担心。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给她斫上几刀,只要没真的伤着人,也不算奇怪。至于聂兄这番说话,是为了我好,着我提防,我自当心领,切莫误会。”
聂青这才轻松下来,道:“这就好了。我便可以放心走这一趟了。回头路,路不远,待我请两位小哥下山示警,事了后再与我兄下地狱,入黄泉,杀鬼去!”
他把一只小锦囊交给了无情:“沿途,记得留下记号。”他衷诚的说:“没有‘青青子矜’,你知道,谁都不容易找到无情的讯息。我可不愿意跟你断了讯。”
无情与之击掌矢约:
“好!我先下地狱等你!”
“你等我回来,一道劈棺平妖斩鬼破敌!”
铁布衫第二回迎面就是一刀
聂青走了。
他打从来的路退了回去,动作利落得像一只幽灵回到自己的坟墓里。
──只不过,在这迷宫一般的洞|茓里,他能够准确认出自己来时的路么?就算认得出来,出口还在原处么?
这些,无情都不知道。
也不打算猜测。
他只做一件事:
往前进。
有的时候,退是险,进更险,留在原地亦险,每次面临这种关头,无情便会义无反顾的往前进。
反正是险,在险中求进总比退而陷险值得。
他推动轮椅,往前滑走,并用指尖略掀锦囊束口,往内张了张,皱了皱眉,再伸手入怀,五指张罗了好一阵子,再伸出来,打开了锦囊:
然后,他的脸都绿了起来,仿佛,囊里是一泓翠色的液体,映上了他的额颊。
其实不然。
囊里是一堆碧绿色的砂子。
──就像金沙的光泽一样,只不过,它是绿色的。
是的,无情一时间须眉皆碧。
“‘青青子矜’?”
他低声说了一句。
嘴角牵了一牵,仿似笑了笑。
他继续驱车,黄泥洞里,每一个转折都大同小异,依然是布满黄泥的秘道,泥土是湿漉漉的,墙上还有一盏油灯,地面往下倾斜,而且范围愈渐收窄。
再这样下去,只怕无情的轮椅就无法行走于此了。
无情遵守信诺,每一个转角处,他都撒下了一小撮的绿粉。
他知道:凭这绿粉,鬼王聂青一定会找到他。
一路上,还是有死尸。
死尸多塞在墙洞里。
黄泥墙上,凹洞愈来愈多。
死尸多是给硬塞入洞缝里。
这些尸体多已腐烂不堪了,有的却是死去没几天,多是整张皮都给活生生撕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死状奇惨。
无情曾停在几具死尸前仔细观察:有的从内脏到舌根,都给刨去了、刮空了,形状可怖,他们在死前,还受过极大的痛苦,以及极大的惊吓。
──真的跟绮梦所说的一模一样。
无情在每一具尸首上,都仔细看过一会儿,嘴里喃喃有词一阵子,感觉很不舒服。
他并不害怕死尸。
他能不感到骇怕,是因为诸葛先生自小训练他观察、检验、解剖死尸,让他习惯了。
他感觉到极不舒服的,不是因为死人,而是他一向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人,就算要杀人,也何必、何苦、为何要将他杀害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呢?难道看到一个人饱受折腾、痛苦,他就会感到特别快乐吗?他就能特别获益吗?──要是这样,人还能算是人吗?如果把这种折磨放在杀人者的身上,他的感受又会如何?
他一直对这一点很拒抗。
──在江湖上,有时杀人难免,但又何必去折磨人呢?
他看到这些死尸,就感到气愤。
直至他看不到死尸时,他才转换了一种情绪:
提防。
他再看不到死尸,不是因为没有尸体了,而是没有灯了。
忽然,转了一处弯角,就没有灯光了。
其实不是没有装灯,而是墙上的油灯熄灭了。
──不知是因为油给烧完了,还是火给风吹灭了?
虽然泥墙上的油灯灭了,但在无情转了第一个弯之后,还是有点隐约的光线映了过来。
那是因为在原来未转角的秘道上,依然点着油灯。
可是,到转了第三、四个弯之后,墙上的油灯依然没亮,那情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前路愈渐黑暗。
而且,既然没有火,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太过污浊、太潮湿之故,所以,油灯根本亮不起来。
无情深呼吸了几次,像要探索、分析、品味空气的污浊程度。
前面一片漆黑,而且,已窄难容身,兼且遇上了多处转角──再下去,该往左转还是右转?前去还是观望好呢?
就在这时候,地底里仿佛有一声嘶吼,初时似是十分微弱,但后来可能因通过一段又一段的秘道,一层又一层的间隔,传了过来,也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大了十倍、百倍,简直是撕心裂肺,鬼哭神号。
──那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是地府里的阴魂?受刑的罪人?还是恶山魔洞里的兽嗥?
这惨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在黑暗里,无情整个人都似给凝结了。
直至声音散去。
消失。
灭绝。
然后,无情动了。
他驱动轮车,往前。
没入黑暗。
然后,他在轮车对黑暗行驶时的探测设备中察觉,前面又没有路了:
前面是墙。
泥墙。
于是他得要抉择:
──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人生里,常常有这种抉择。
佛经里有一则故事:一位心底善良的王子,面对神和魔的化身,神是要救他的,魔是要害他的子民的,他不知哪一位是神?哪一位是魔?他拔出了剑,始终犹豫,不敢取决,没有斫下去,结果,神帮不了他,魔却把他吞噬了,他的子民也因他的迟疑而受到祸害。
是的,无论对错,不管神魔,总是要作出抉择。
可以选错,但不可以不选择。
──因为不选择,有时候要比选错了付出的代价更可怕。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徐徐吐出。
又密集的急促吸了几口气,然后,他好像作了重大抉择似的,毅然推动轮椅速行。
前行。
──前行?
前面不就是墙么?
既然前无去路,他还要往前作甚?
──难道后有追兵?
前面的泥墙,吃他轮椅前档钢铲一撞,溃然而倒。
墙只是薄薄的一层,墙后竟是空的。
墙倒下了,前面就有路了。
墙塌之时,仿佛,还有两片叶子般的事物在暗里飘过。
只不过,墙一倒,刀光一闪。
墙后有人。
伺伏已久。
一见墙塌,立即出手。
迎面就是一刀。
当头斫下。
铁布衫第三回狗鼻子与黄蝴蝶
这一刀来得突然。
来得毫无预兆。
无情避得轻松。
好像早有准备。
这一刀来得好快,如果不是早有防范,绝对避不开去。
何况无情人在轮椅上。
墙刚倒塌。
泥尘飞扬。
眼前一片昏暗。
无情又不良于行。
无情其实并没有避开那一刀。
如果真的要他躲避,他可能还真的避不开这一刀。
他不避。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做了一件事:
挡。
他不是避开这一刀。
而是挡开。
但他当然不是用手去挡,用兵器去招架,而今及时而适时的,拍下了轮椅把子上的一个杆子。
那轮椅上头本来是没有遮盖的,现在却是有了。
“崩”的一声,轮椅靠背上方突然弹出了一块钢板来,平平遮掩住无情的头顶。
正好,那一刀就斫在钢板上!
“当”的一声,刀反弹。
无情的头,当然没有事。
那出刀的人,如果全力一刀斫下,斫在钢板上,反而可能震得虎口欲裂,吃个倒亏。
无情若选在此时反击,发出暗器,只怕那出刀的人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但无情并没有出击。
他反而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
“是你。”
他还笑了笑加了一句:“今天我可真给你斫了好几刀了,如果刀刀命中,我也早就断成几十截了。”
那人一刀不着,斫在钢板上,星火四溅,在这一刹间也照见了彼此,那人收刀飘然而退,这一刀,看来也未尽全力。
“我每一次出刀,怎么都是你主动上来捱刀子?”那人居然悠悠反问,“斫多几次,我也怕又是你,所以留了几分力。”
“不发全力便好。”无情道,“钢刀斫钢板,直如头撞板,滋味可不好受。”
斫他的人当然是习玫红。
又是习玫红。
“你们刚才去了那儿?”这次发难的居然又是她,“怎么本小姐有难的时候,找来找去都总找不到你和那慑青鬼!”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在找你,你却是怎么下来这儿的?”
“我和慑青鬼跟白骨和腐尸在庙里打了一会,本来是惊心动魄的,后来见那付骷髅和僵尸,使的居然也是武功,而且还是奇门武功──既然会武功,那就不是鬼怪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就跟它们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仗,结果,那僵尸忽然在光线全黑时不见了,我猜想它是躲在棺柩里,于是,劈开其中一口棺椁,跃了下去……”
“──之后,便来到这儿了。”然后她反问,“你呢?”
无情也把他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
“你所见到的,除了铁布衫的尸体外,我大致都看到了。”习玫红说,“我还发现了两件好玩诡怪的事儿,待时机成熟,我再与你说。但我却不明白一事。”
无情道:“什么事?”
习玫红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墙后?”
无情答:“我闻到你的体味,很香。”
因为这儿实在太黑,所以看不见习玫红有没有脸红,只听她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狗鼻子!”
无情道:“我的鼻子一向敏感,何况,我看到蝴蝶。”
“蝴蝶?”
“你自己不知道吗?”无情的眸子纵在黝黑中也绽放出黑光,“但凡你在,至少有两只以上的黄蝴蝶,必在附近翩翩飞翔。”
习玫红仍不服气:“就算你知道我就匿伏在墙后,你怎的不出声先招呼,害得我以为是敌,当头给你一刀。”
无情道:“我这一招呼,只怕同时也惊动了敌人──何况,我纵然知道你在这里,但并不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挟持?”
“听来,你大概还猜我给人杀害了,伏尸在此,只有两只黄蝶相依不去;”习玫红冷笑道,“那你又怎会认定我会向你出刀的?”
无情语音里已有了笑意:“如果真的是你,你一定准会向我出刀的──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光是今天,我已给你斫了多次了。”
“所以,你就巴不得我给人杀了,死在这里,就不会向你出刀横斫直劈了!”习玫红好像很有点赌气的意思,“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已经死了,而别人正伺机向你伏袭?”
“那就要看土墙倒下之后,有没有人向我当头一刀斫来了。”无情笑着说,“如果迎面就是一刀,那就当然是你,而且,你还活得好好的,才能动刀动气动真火。”
“你嘴好利,利胜我刀,”习玫红佯怒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说不过你。”
“但我却比你熟悉这儿的环境,”习玫红忽然又来了兴致,“我毕竟先来了一步。你知道,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事,先一步比晚一步占便宜了许多。”
“也有些事,迟些要比早些更恰当。”无情淡淡地道,“所以是你听到有异响,就先灭掉墙上的灯,来一场伏击?”
习玫红呆了一呆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灭的灯?”
无情道:“这墙上灯,油仍是温热的,有的还冒着焦烟,是刚让人弄熄不久的事。”
“这几处的灯不错是灭了,但却不是我灭的;”习玫红急急分辩,“我就是以为是来人灭的灯,所以才躲在土墙后面先下手为强。”
无情倒是狐疑起来:“那么,灯是谁灭的呢?难道,就在我们近处,还有别的人不成?”
习玫红似这时才蓦然想起,问:“对了,那慑青鬼呢?他死去哪里了?有没给僵尸衔去当孝子了?”
“他先回走一趟。”
“什么!?”习玫红几没愤怒得叫了起来,但已足够引起密室洞|茓里回声不绝,“他居然先回去了!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顾了!”
“不是不是。”无情连忙澄清,“不是的。我们发现地上有一具尸体,形容极似铁布衫,因而怀疑起客栈内铁布衫的身份来,所以要他走一趟,先出去通知阿三和么儿,叫客店里的人小心提防。”
习玫红这才明白:“你是要慑青鬼先遣那两个小孩儿回去,然后再要他倒回来?”
无情道:“是。”
习玫红的眼神有点奇特:“你以为他会乐意这样做?”
无情道:“本来是我提出要通知么儿他们的,是聂青见我不便,要代我跑这一趟。”
习玫红冷笑道:“你以为他一定会倒回来这地狱寻你么?”
无情答得斩钉截铁:“会。”
习玫红哂然道:“你对他的人就那么信任?你就认定他不会先行开溜?”
无情道:“除了这个,还有理由。”
“哦?”
“我觉得聂青对疑神峰、猛鬼庙里的真相,好奇心决不在我们之下……”
他们还在说话。
语音从大转小,从小转细。
细语。
他们边行边说,走了一会,秘道渐见光明。
墙上又点着油灯。
有了光,便能见物。
洞里还是一层又一层的泥墙,不过,土质已坚实多了,而且色渐转赭,甚至有点暗藏灰蓝,有涓涓细流,滑过泥石上,但不似先前渗入土中。
当然,死人,依然到处可见。
死人都给塞入石缝墙|茓里。
死人比先前所见者,死去更久。
有些甚至已完全腐化,五官溶为烂泥。
无论如何,有一个现象是肯定的。
都是死状甚惨,死得甚惨。
洞,越走越深。
地形,愈是往下,愈来愈窄仄。
森寒之气也愈重。
这时候,无情与习玫红都有一个感觉:
快到了!
──好像有什么事物,就在前面不远等他们!
希望等他们的是真相,而不是山魈鬼魅。
忽地,无情不再推动轮椅。
他骤止。
习玫红也立时停止。
她似乎很能察形辨势。
“怎么了?”
无情的神情凝重,伸手向前一指。
铁布衫第二章 井底之花-蓬,蓬蓬,蓬蓬蓬……
“来呀……你过来呀……来救我呀……我等你已经多时了……快过来呀……”
外面的声音,传自井里,仍在断断续续声声呼唤。
就是因为传自井中,所以,声音才会回旋不已,听来更加扭曲诡异。
店里的人却不止毛骨悚然,也剑拔弩张。
他们耳里在听着来自外边的凄唤。
但却紧盯住店里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床上的女子──
杜小月。
这时候,店里只剩下五个人:
在被衾里的杜小月。
守护在小月身旁大山般的铁布衫。
然后就是罗白乃、叶告、何梵等三人。
何梵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叶告则连眼都绿了。
但气急败坏的是罗白乃。
他所指出的:“她所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使叶告和何梵这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们刚才所经历的种种恐怖事端,莫不是杜小月先前在闲谈时所想象出来的,然而却一一发生了!
──到底杜小月是人还是魔?
她看似纯真如幼女、纯洁如处子,但究竟她是鬼怪?还是妖女?
看到杜小月眼颊上流露出来凄恻的神情,何梵在慌惶中难免有点不忍,故而忍不住为她申辩:
“你别胡说!刚才的事,可能是巧合,可能是推论,恰好都发生了而已!你别武断诬人。”
“我没有诬告她。”罗白乃仍然激动,“她怎么能预知未发生的事!”
叶告也挺身为楚楚可怜的杜小月说话:“她一直都在这里,能做出什么事来!你不能冤枉人。”
何梵大力支持他的意见:“对呀!不能冤枉无辜。”
罗白乃气急了,指手画脚的道:“她无辜?那你叫她站起来看看!”
叶告看了看杜小月,只见她更往被窝里缩,便一句顶了回来:“你凭什么要她站起来?她躺得好好的,身体又不舒服,为什么你偏要她站起来?!”
何梵附和道:“对呀对呀,你怎么硬要一个小姑娘从被窝里站起来让你瞧?”
罗白乃大声道:“我不是要看她。我刚才已偷看过她了。绮梦姑娘跟大家转述二上猛鬼庙时,我不是笑着调侃大家是交换惊吓的心得吗?那时,我把轻松话儿说了一半,忽地说不下去了,你们还骂我破坏气氛。其实我不是说不下去,而是心里恍惚了一下。也许,那时大家都专注在听梦姐和张大妈叙说遇险撞鬼的事,没留意到她……她也没注意到,被衾正滑落下来了,我一直都注意着她,忽然瞥见──”
叶告气得歪了鼻子:“好哇,你这小色鬼!人家在说险死还生的事,你却老在留意人家被里衾中的身子,看我回报公子之后,大家怎地收拾你!”
“是呀是呀,你这色魔,”何梵见杜小月开始轻泣,那满身裹满绷带的铁拔,还拦在床前,一付怕人欺负她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帮着叶告骂罗白乃,“老是趁人之危,偷窥捡便宜,还欺负人家小女孩!”
罗白乃火冒八丈,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道:“我是这种人么?!──你们也认识我好些时候了,我会是这种人么!”
叶告一句就答了下去:“是。”
罗白乃气极了,反而不那么怕了,他转望向何梵求支援:“你看你看,咱们还刚刚一起患过难哪!我还救过他的命呢!你居然这般看我──他也不问一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叶告截住他的话:“被衾里能看到什么!说出来沾污了少爷我的耳!”
何梵禁不住附和了一句:“对,看的不羞,听的也臊──喂,你到底看到什么宝儿了?”
“花。”
罗白乃答。
只一个字。
“花?!”
这回是叶告和何梵一起重复了这个字,因为都听不明白,大概,是以为罗白乃发花痴了!
──被窝里怎么会有花!
那可是杜小月的下肢啊,难道小月的下身铺着鲜花不成?
“你发花痴!”叶告忿忿,“你贪花好色,给花冲昏了脑袋!”
“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但我已不止七次看到。”罗白乃一急一气,量词又出问题了,“之前,我居高临下,在楼梯跟你们白侃,也瞥见小月姑娘的下身好像有点……那一段,我本来正说到威风处,八花八门六十四行,我大都有精有专,小月姑娘还嗤地一笑,算是支持我,我正高兴,却也因为这个发现而几乎说不下去了,你们却两点也没觉察出来。”
何梵见他说得认真,不觉也将信将疑起来:“你是说真的?”
叶告没好气地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刚才他发现蹊跷的时候又不一早说明!”
罗白乃苦着脸道:“那时候,她说的话还没一一应验,我只纳闷衾内何来那么多花?我从来……从来没想过,小月姑娘可能是一个……妖女!”
“你说小月姑娘下……被下藏花,那又有什么不对?她又不是藏兵器!那就像井里种花一样,虽然诡异,但又没惹着谁!”
叶告粗着脖子吼道:“你──你敢再侮辱小月姑娘,我……”
这下子,罗白乃和何梵都同时发现:叶告似乎对杜小月相当好感,好感已到了他不相信任何对杜小月不利的话。
何梵一面疑窦丛生,一面打着圆场:“井里的花,被窝的花,还不都是一样?没给我们惹祸便好!现在外面大敌当前,鬼声叫个不停,老鱼小余他们全都不见踪影,大家应该专心对敌才是。”
他语音一转,向杜小月朗声道:“不如,小月姑娘你就打开被窝,站起来一下,以释大家之疑。”
他忽然转舵,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有件事,他也依样看不顺眼:
铁布衫原本护在杜小月的床前,一付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也为之感动。
但后来他发现铁布衫靠得太近了:
近得他那肥大厚重的臂部,几乎也完全挨在杜小月的双腿旁,甚至可以说简直是:整个ρi股都坐了上去。
为此,何梵觉得碍目,而且暧昧。
很为杜小月抱不平。
所以,他也提出了这意见。
──其实,与其说何梵也想印证一下杜小月是不是下身铺满了鲜花这无聊事,不如说,何梵只想先把铁布衫这庞然大物从杜小月身边支走。
就算支不走,支开一些也好。
所以他才提出了这建议。
只闻铁布衫自喉头里低吼了一声,重裹厚布的眼眶内,发出困兽反噬般的怒芒。
何梵就知道一定过不了铁布衫这一关。
──如果铁布衫执意不肯,他可也真想不到办法能解决这个硕大、恐怖,且一直都摸不清底细的巨汉。
就在这时候,忽然,大家都感觉到有些异样。
叶告望向何梵。
何梵看着罗白乃。
罗白乃则看向叶告。
三人都变了脸色。
然后,只听“喀喇喇、骨碌碌”一阵连响,“卜”的一声,原来是桌上一支醮了墨的笔,跌落下地面去。
三人这才察觉,那最靠近门边的桌面上写了两行字,但因太黑不知写的是什么。
之后,大家又听到一些响声,自很远传来,像是鼓声。
不过,你细听辨后,仿佛不是传自远处,而是在地底内震荡上来。
再着意的听,那沉重的声响,竟似从心房内传来:
三小面面相舰。
接着下来,他们便看见桌上的砚上的墨汁颤动,一下一下的,紧跟着下来,是竹筒里的筷子一齐在颤动,发出轻微而渐次密集的碰击声响,喀喇喀喇的……
──莫非是地震?
蓬。
蓬,蓬。
蓬,蓬,蓬……。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且逐渐迫近。
三少依然是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铁布衫,也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一头亘古以来的怒兽,还弓其背、张其牙、怒其爪、瞪其目,准备迎击、撕裂来敌。
杜小月目中也充满茫然与惶惑的神色。
──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妖?还是兽?怎么仍未出现,便有一股煞气,迫人而来,而且,就像巨灵神一样,引发了群山咆哮,万兽回响,就连那井底的怪声,也给挫杀于无形。
铁布衫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第一回爬
第二回没有路才走出路来
第三回当无情遇上玫红
第四回历经失误,才能顿悟
铁布衫第一回爬
无情所指之处,习玫红凭借着昏暗的油灯望去,竟是愈来愈狭窄,窄得甚至只容一个瘦小的躯体爬行。
无情望望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看无情。
幸好,他们两人,身体都很纤小。
无情估量了一下子形势,路走到这头,已没有路了,惟一的路就是这窄窄的秘道,只不过,不知有多深多长,往后会有多宽多窄。
要不,就退回去,重头找过路;要不,就往这狭道里钻,以期钻出一条路来。
习玫红问出了无情心里的疑惑:“往回走?”
无情摇摇头。
“为什么?”
“后退不一定仍有路,”无情道,“说不定,仄道后面就是大路。”
习玫红道:“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要走这一段,得要爬行,方才能通过。要是窄道里有埋伏,或是出口处有人伏击,那就危险极了。”
无情道:“所以,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应该要留下来,另一人为他把风。”
习玫红抚掌笑道:“我们真是所见略同,所以,你留下来,我走这一趟。”
无情忙道:“不不不。这次你该让我这残废人有大显身手的机会。爬行这狭道,我可比你更恰当。”
习玫红完全不同意:“这你就不对了,你若要走这一段,至少要先弃轮椅,那可太冒险了。万一,前面没有路了,又怎么退回来?就算前面有路,你弃了轮椅,又怎么往前行?大捕头莫不是笑本姑娘肥胖痴钝,爬不来这短短的一段路么?”
无情道:“当然不是。我连人带椅,是断断过不去,但轮椅和人分了开来,要过去并不难。”
习玫红这回是完全听不明白:“人椅分开?怎么过去?”
无情自椅底掏出一条乌索来,套紧了轮椅上的几个关节处,道:“我先爬过去,再用这条‘神仙索’把轮椅扯近来。这轮椅是可以折叠的,只要不坐着人,把它折好拉过去,不是件太难的事。”
习玫红有点为之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会到她说:“不不不,这样太辛苦了,也太冒险了,还是让我去走这一趟,开好了路,要前路平安,再叫你过去,好不?”
无情明显有点不悦:“那你是瞧不起残废人了?”
习玫红忙不迭的否认,学着无情的语气说:“不不不。”
无情正色道:“要是你先过去,万一出了事,教我怎跟四师弟交待?”
习玫红听了,也神色庄重的说:“你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你四师弟是四师弟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们两人,互不相连,凭什么又要你来担当!”
无情还是不能同意:“你是女子,怎能先行涉险……”
习玫红冷笑道:“那么说,我们的大捕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小女子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说什么都还比不上一位行走不便的捕爷了?”
无情道:“你真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两人暂时沉默了半晌,无情的双耳牵动了一下,习玫红的星眸眨了眨,远处不知是人是猿、是妖是魔,尖嗥了一声,久久未消。
习玫红侧了侧首,忽生一念:“你何不守在这里,替我护法,让我先平安过去了再说?
这可也是重大责任啊!”
无情完全赞同:“既然是重大责任,你何不帮我这个忙,在这儿守着我,免得我背后受到攻袭?”
习玫红说到这里,重重的“吱”了一声,轻轻的跺了跺脚。
“我是一再劝过你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要争功,要领先,要充好汉;”她说,“你可怨不得我!”
无情只平静地道:“承让。”
习玫红退开一边,才退了一步,又趋前半步,忍不住问:“要不要我帮忙?”
无情却已离开了轮椅,习玫红正问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回答:
“要”
“你说。”
习玫红马上变得兴趣盎然。
“你走开一些,别看着我。”无情道,“这才是最大的帮忙。”
习玫红原以为他会央她搀扶。
原来不是。
──只要她走开。
没说得更清楚的意思大概是:最好,走得远远的,省得成为他的负累。
习玫红脸上黯然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出现了忿色,还有些许恨意。
──好、你不要我帮忙,就看你怎么个下场!
习玫红可能不知道,无情其实也无可选择。
因为他一旦离开了轮椅、在这样狭窄的秘道里,前进只有爬行一途。
爬。
没有一个男人喜欢爬。
更没有一个汉子在爬行的时候,能接受有女人在旁边看着他。
何况,还是他注重的女子。
习玫红走开去了。
无情腰间紧系了“神仙索”,试验了一下以腰肋控索的机纽,肯定可行之后,便伏下了肩胛,往前徐徐爬行。
他一开始、就不停止。
管他荆棘满途,崎岖满路。
管他千凶百险,千山万水。
管他后果如何,前程怎样。
他一旦开始行程,就不怕远,也不怕苦。
越爬,顶泥越低,底泥越高,秘道就变得愈窄仄。
无情只好把头伏低。
但他并没有减慢他的速度。
他坚毅的向前爬行。
他好像嗅出了点什么讯息。
前路仍一片昏暗,看不到有何出口。
再走下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可是无情不停止。
不稍歇。
他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不会随便放手、放弃。
由于他双足不便,所以,已弄得一身、满脸都是黄泥。
但秘道渐渐宽了。
顶上似乎拓高了些。
地下也仿佛下斜了点。
而且,前面也有了一点微亮:
尽管只是些许微芒,但这时际,一点光亮就是莫大的希望!
无情目中也绽出亮。
放着光。
他爬行更速:
往那一点光芒迫进。
有光,就有希望!
铁布衫第二回没有路才走出路来
有人说过:本来没有路,因为人走多了,才走出一条路来。
所以,路是人走出来的。
同样,就算原来有路,但久无人行,路也就没了。
为野草所占。
为荒石所据。
为世人所遗忘。
无情怀疑这条路也是这样。
──这原是一条路,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可能是地形变动,可能是地震断裂,也可能是原来开拓这条路的人忽然死去,或不再来,于是,这条路就给人废置了,遗忘了,加上地壳变动,开采石层,于是越收越窄,障碍愈多,就越无人迹。
但路还是在这里的。
而且已愈走愈深。
渐走渐宽。
──本来是没有路的,现在,已成为一条出路。
路,的确是人走出来的。
对无情而言,路,还是爬出来的。
终于到了出口。
尽管秘道已渐宽,但还是不足以人立,只不过,到了这出处之外,显然才算重新进入了一如刚才下这“地狱”来的光景,至少,是有一盏盏的灯,有一条条的路,有一间间密室。
无情徐徐舒出了一口气。
山穷水尽疑无路,动手动脚觅新天。
──那所谓出口处,是一个圆洞,大约就只有寻常人体积两倍那么宽。
不管怎样,总算觅着了出处。
路,也终于到了尽头。
一路爬行,如果有埋伏、陷阱,轮椅、轿子均不在他身边,无疑十分凶险,所幸,都平安无事。
他准备一出得洞口,即行扯动轮椅,通知习玫红,与轮椅一并过来。
他双手已攀出洞外。
他的手很苍白。
手指很秀气。
有人说:脸色太苍白的人身子不好,男子长得太秀气也不够福气,却不知无情是不是也福分不太足够,以致伤残在身,还屡屡涉险,常常遇劫?
无情一向都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
──除了不良于行,他还身患许多种病。
由于他常坐着、躺着,所以容易遇寒则手足冰冷,逢热则遍体流汗,大解之时,常流鲜血,怵目惊心。
有时候,那种麻痺的感觉,从盆骨以下,直升到上身来,而且,多还凝聚在左颈之下,连左手也常麻木起来。
他怀疑自己的左手,是不是也迟早会像双脚一样废了。
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健康,所以他更急着去办案、破案,专一而集中,甚至不欲掌权、不要升官,连名位也弃之如敝屣。
他只想:既来到这世上,在离开之前,多做几件事,尤其是好事,多救几条命,尤其是好人,多杀几个家伙,尤其是坏蛋,那就不枉此生了。
可是,以他那样的身体,要办成|人所不能的艰难事,必须要很坚强、很幸运、很心狠手辣才可行。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幸运。
所以,他要自己创造幸运。
他把自己武装得够坚毅,也很防卫,因此人称他为:
无情。
他为求公道,追求正义,不惜不讲情面。
──因为他是无情。
终于出来了。
虽然还是不见天日,但毕竟还是宽阔多了。对于太狭仄的地方,他一直都有一种深重的恐惧感。
有时,他还有清晰的记忆:自己还囚在母亲窄仄的子宮里,挣脱不出,几乎窒息闷死的感觉,以及,他甚至仿佛记得自己曾给厚重的泥土埋葬在狭窄的坑|茓里,在又黑又湿又闷又重的泥层里,等待投胎转世的苦闷:等,等,等……一直都在等,漫长而可怖的等待。
为什么他会有这些记忆?
他不明白。
──这到底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投胎的印象?
他也不知道。
所以他也一向害怕在狭窄、挤迫的地方逗留。
这种感觉不好受。
他刚才争取要第一个通过这狭坑窄道,不是他的意愿,只是他的职责。
因为一个约定。
他必须走这一趟。
幸好,狭道已到了尽头。
出口就在前面。
路在眼前。
他从洞里挤了出来,深信自己必然蓬头垢脸,浑身泥尘,幸好,一向好干净、讲究仪容的他,不愁有什么人看见。
但就在他伸首进入出口的一刹那,他却有熟悉的感觉:
亲切的味道──
──熟稔的人!
还不止一种。
出口处怎会有人?!
──就算有,也只会是敌人,怎会是熟人!
的确是熟人。
不但人熟稔,连兵器也非常熟悉。
那是刀。
刀就架在他刚伸出来的脖子上。
刀是握在一个熟人的手里。
她美貌如花,笑靥可人,正挽了个刀花,刀正架住他后颈,然后俯首看他,眸里充满了调侃和同情,呵气若兰的跟他说:
“你辛苦了。”
又说:“这一会,还怕砍你不着?”
铁布衫第三回当无情遇上玫红
刀是冷的。
无情的脸色很白。
眼色却跟刀锋一样:
冷。
刀在她手里。
她笑靥如花,巧笑倩兮。
她的唇色很艳,眼色很亮。
她是习玫红。
她笑着向无情招呼,就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遇到他:“你好。”
无情连头都不点一下。
──事实上,他的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刀锋已嵌在他后颈,只要稍为动一下,刀锋就会割入他的颈筋里。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习玫红笑盈盈的道:“我不就是习玫红吗?”
无情道:“可惜你不是。”
习玫红带笑问他:“那么,我是谁呢?”
无情冷冷地道:“你是王飞?还是唐化?”
习玫红笑嘻嘻的反问:“你说呢?”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习玫红手中的刀沉了一沉,带笑的警告:“要小心了。你若往后退,这一刀下去,你就只有身体留在坑洞里,头可在外面了。”
无情闭起眼睛,脸颊仿佛抽搐了一下。
习玫红又发出了警告,不过仍是带笑的:“嗳嗳嗳,你也千万不要试图挣出洞外,不然,这一刀下去,身首异处,可不是玩的。”
无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出奇的清亮:“你熟悉这儿的路?”
习玫红笑着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先你下来一步,可占了许多便宜。你可没认真听吧?”
无情淡淡地道:“我现在就听得很认真了。”
习玫红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好像还是认真得太迟了。”
“认真永不太迟。”无情道,“只争疏忽不该太早。”
习玫红倒似有点愕然,喃喃地跟着说上一遍:“认真永不太迟。疏忽不该太早。”
然后她道:“你好像就犯了疏忽得过早。”她的红唇娇艳若滴。
无情叹道:“只要是疏忽,永远嫌早。”
习玫红试探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
无情道:“后悔什么?”
习玫红道:“后悔为何要充英雄,争先作护花使者,爬过这秘道来中了我的埋伏?”
无情道:“如果你要伏击我,你先爬过这儿,等我跟在你后面,也一样出这洞时,再给我一刀,也不一样!”
习玫红道:“既是一样,你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就受死吧!”
无情道:“等一等。”
习玫红侧起了耳朵,好像要细听什么,细辨个啥,却好像不得要领的样子,随后展颜笑道:“你怕死?”
“鼎鼎大名的大捕头也怕死?”说着,她格格的笑了起来,不过,持刀的手一点也不颤动,而刀锋依然紧贴无情的后颈。
无情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
习玫红眯着眼笑了起来。
她这样笑的时候很可爱。
很慧黠,而且看似全无机心。
“因为我想证实:当无情遇上了本姑娘,必死无疑。”她笑笑,笑意很浪,“也许,我只是不许你接近秘密,不给你找出真相。”
然后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问的时候,还侧了侧头,好像在聆辨些什么。
她侧首的样子很好看。
很灵巧,好像别有心思。
“没有话说。”
无情冷峻地答。
“那就非常遗憾了,”习玫红带着惋惜的神情,“因为我就要杀你了,你却连句遗言也没有。”
无情道:“我没有遗言,是有原因的。”
习玫红好奇的剔了剔秀眉:“哦?”
“因为──”
就在这一刹,遽变骤然发生。
“嗖”的一声,无情整个人,突然从洞口弹了出来,快如一枚炮弹!
习玫红断没想到无情能这样飞弹出来。
──无情没有内力。
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无情双手仍攀在洞口边沿。
这点习玫红是一直盯死了的。
──无情的腿是废的。
就算不是全废,也断无可能在窄仄的洞内,而且还是维持腹趴在地上的姿势时,颈上还搁着钢刀,居然能这样整个身子像强弩发射的飞矢一般爆弹而出!
一掠近丈!
急若星火。
疾如闪电。
习玫红的警觉性很高。
她反应极速。
她一发现不对路,就已经下手。
出刀。
一刀斫下。
但无情的头颅已然不在。
星花四溅,她那一刀并非斫空,而是砍在一事物上。
那事物竟牢牢吸住了她的刀。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无情已然还击。
他身上有四处:左袖、右袖、左肋、右襟,一并发出四道光芒,两白两蓝,一齐打到习玫红身上!
这下变生肘腋,习玫红一刀不着,无情已越至她身后,她手中的刀一时又拔不出来,四件暗器已同时向她打到,而四件暗器之前,又有青光一闪!
她叫了一声:
“哎吔!”
她的身子突如其来的一躬,然后翻身便倒。
鲜血,自她身上汩汩而淌。
棋差一着,要付出的是性命的代价。
算少一步,要面对的是胜败的转移。
习玫红没有低估无情,她也不是疏于提防,可是,她没料到的是:
吸住她的刀的是无情的轮椅。
无情向前爬行,折叠的轮椅经“神仙索”的扯动,也向前移动;而这仙索,并不是靠无情指掌纵控,而是系在无情腰肋间扯动的。
所以,习玫红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异响。
可是她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无情是给卡在洞口,但他依然暗使轮椅向前悄悄移了过来,然后,再骤以下身撞开机括,轮椅乍然弹簧发动,将无情的身子,弹了出去,无情亦马上借力掠去,使习玫红一刀斩空!
同一时间,轮椅前的磁铁摄住了刀,而习玫红就在这刹瞬的错愕间,浑身要害便暴露在无情的暗器之下。
无情一发击倒了她。
反败为胜。
看来,习玫红经这一次是:高兴得太早,疏忽得太利害了!
铁布衫第四回历经失误,才能顿悟
无情望着习玫红的尸身,好一会儿,才徐徐地自地面撑起,然后用手牵引,把轮椅自洞口扯了出来。
扯到一半,大约,折叠的轮椅离无情还有七八尺之遥时,无情停了手,叹了一口气,道:
“也许,制住她就是了,不该要她的命。”
只听一个声音道:“她可要杀你。”
无情也不惊诧,好像一早已知有人在他背后:“杀了她,我们便不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
来人道:“检查她身上,多少会知道一些的。”
无情显然并不同意:“有一点肯定的是:她是位女子。”
背后的人也静了半晌,大概在体会无情话里的意思,然后才说:“大捕头不便做的事,我可是黑白两道均搭不上的外道,什么事都敢做,翻查女尸,只要能弄出个真相来,我聂青可真百无禁忌。”
原来说话的是聂青。
他已回来了。
刚才,他在无情反击之际,配合出击,骤以“青金破气剑”发动,打中习玫红要害,要她伏尸当堂。
──可是,他不是出去联系陈日月和白可儿的吗?
无情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手,幸好你早回来了。”
聂青道:“我一早已料到她会下手。”
无情道:“哦?”显然,他想听下去。
聂青道:“因为我猜想,她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道:“何以见得?”
聂青道:“据我所知,习玫红跟孙绮梦出身于两个天遥地远的地方,两人又分别隶属于两个迥然不同的世家,从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们两人是相识的。”
聂青一面说,一面移动了身子。
无情点点头,他给刀锋压过的后颈,还有很深刻的痛楚感觉──尽管刀锋已不在了,但刀意居然还是在的,这使他很不好受。
“她们非但相识,而且还是相交甚深,相知甚契。”
聂青继续前移,离开了原先在无情身后的位置,一面说:“她跟孙老板上猛鬼庙遭遇的事,我怀疑有那几件是真的。孙绮梦还说没道理搬石头来砸她自己的脚,毕竟,她开的客店,不惹事,不闹鬼,不搞出人命,对她只有好处;何况现在死的、失踪的,全是支持效命于她的人。可是习玫红却凭什么来趁这趟浑水?”
无情道:“闻说是孙绮梦飞鸽传书,邀她来的。”
聂青这时已走到无情身前,就处身于无情和仍折合着的轮椅之间:“我看,孙绮梦是引狼入室。她大概是请一个信得过的外援来,或替她隐瞒秘密,或替她对付吴铁翼那一帮人,可是,这个人却自有她的打算。”
无情点点头。他刚才在刀口下,脑袋可真的是一动也不能动,现在好像补偿似的,能动,就动个不已:“能替绮梦保守秘密的,那一定是绮梦的知己;能对付得了吴铁翼的,也一定要是吴铁翼身边信任的人──那聂兄认为她是……”
聂青半转过身子,对着无情,他的一只眼还在发绿,一只手也在泛着青光:“我看,她可能是唐化,也可以是王飞,甚至是拓跋玉凤也不出奇──但一定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最担心的还是习玫红:“她若不是习玫红,那么,习玫红到哪里去了?”
聂青对“习玫红”的尸身,远远的看了半晌,这回才正式转过身来,向无情问:“大捕头还是怪我下重手把她杀了?”
无情叹了口气:“那不能怪你。刚才你若不配合同时出手,而且下的是‘青金破气’重手法,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
聂青道:“你根本有反击她的能力。你已经暗中扯动轮椅,在你背后一撞,待她刀一落空,就马上予以反击──你只是需要我分一分她的心罢了。”
无情用手抚着后颈,道:“让她的刀架在脖子上,的确很不好受。这是我的失着,几乎也成了我的遗恨。”
聂青向习玫红的尸身指了指,道:“历经失误,才能顿悟。她如果没死,也当会后悔为何不彻底让你和你的宝贝轮椅‘燕窝’隔绝。”
无情否认:“她已很成功的隔开了‘燕窝’和我,她只不知道我可以‘一线牵’的方法,以‘神仙索’腰控轮椅。”
聂青笑道:“所以她该死。”
无情道:“那还是死得太早了一些。”
聂青忽然目光绿意大动,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死透?”
无情更为诧愕:“怎么?!她没死去?!”
聂青用手又指了一指,疾道:“你看,她正在悠悠转醒过来呢!”
无情探首看去,可是骤变就在这一霎间发生了。
聂青的脚似是不经意的,实是计算好了,故意踩在“神仙索”上。
这时候,他用手一指,吸引无情的注意力,骤然发力一撩脚,索缠住了他左足踝,用力一扯,便把无情整个人扯了起来,扑到他怀里。
剩下的,便容易多了。
也好控制多了。
聂青右臂弯箍挟住无情的颈,无情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颈骨呻吟、即将碎裂的声响。
“给刀架在脖子上,固然不好受,”聂青笑道,“可是,给我的‘青光蓝手’箍住了头,只怕可更难受吧?”
无情只觉呼吸困难,想要说上一句话,也力有未逮。
聂青用右手挟住无情颈项,左手则举了起来,对着无情的背门,手掌光平如镜,漾着青骎骎的异光:
“历经失误是这个假冒习玫红犯的错,”他说,“她和前人的暗算失手,才让我顿悟出对付你这残废儿最好的方法。”
洞里,充满了他强大、得意的回声。
铁布衫第四章 浮一大白-月光
地动山摇。
轰隆轰隆之声,愈来愈响,仿佛整个山峰都要往这儿塌下来了,还一记一记地发出咚咚咚咚沉重的击打声响。
这时,桌面上的筷箸已震散落一地,有些本来嵌在木里梁间的暗器,也给震落下来,客店的铁皮顶子给震得簌簌落下许多尘来,叶告、何焚面面相觑,脸无人色。
何梵满怀忧虑地说:“还是见鬼好。”
叶告不明所以:“怎么?”
何梵望望屋顶,看看快给满布于空间的劲道迫爆的木板客栈,道:“至少,鬼不会把房子都拆了,我们至少还有个遮庇的地方。”
叶告别有看法:“它要是拆房子还好。”
何梵也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还不算是在拆房子?”
叶告满腹忧虑地说:“我看它是在拆井。”
“拆井?!”
“对,”叶告的眼光已渗进了月色,“外面那口井。”
客栈木板间的裂缝已愈来愈大了,凄厉的月色透了进来,照出了大家目光里的惊恐。
罗白乃脸色苍白,连唇也白了:“我错了。”
叶告、何梵倒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时候认错,便安慰他说:“大敌当前,小月姑娘才不会计较你刚才说过什么莽撞的话。”
罗白乃不耐烦但很痛悔的说:“不是哪!我后悔的是:为什么不跟大捕头上山去。”
他以为遇险的只是在这见鬼的客栈。
山上没事。
一路平安。
只不过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人总是羡慕人家所得到的,不知珍爱自己所拥有的。
何梵忽“嘘”了一声,神色诡异的说:“你们仔细听听。”
外面呼呼作响,凄啸飚吼,却隐约可闻夹杂着一些奇声异响。
这些杂沓的声响很有点不可思议。
三人听了半晌,叶告忍不住喃喃道:“怎么会有猿啼猴啸的声音?”
罗白乃白了他一眼:“还有狗吠,以及羊叫哩。”
何梵一脸肃然:“我听到……”
罗白乃道:“重物落水的声音?”
何梵道:“不,我还听到梵唱……”
三人面面相觑。
整座店子都在颤动,仿佛,就坐落在一处地震的山脊上。
那铁拔魁梧的身躯也在震颤着,随着震动,他身上的布帛已有多处开始撕裂,颤动得越厉害,他目中的绿芒越厉,好像眼里有一大簇绿色的海藻,正着了火。
只听他咆哮道:“什么东西?!给我进来!”
“砰”的一声,客店的大门终于开了。
两扇门扉,似给狂风骤然卷走。
一下子,大家都看到了店外的情景。
罗白乃、叶告、何梵一时几以为是:白天来了!
外面是那么光。
那么亮。
一如白昼。
──但决不是白天。
白天可能比这更光,但决不会如此苍白。
他们也一度错以为是灯光。
──能在刹那间那么耀目生辉的,不是灯光是个啥?
但也不是灯光。
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灯光,就算有,也不能照得那么广那么远那么宽大无边,而且在灿亮里还透露着诡异的柔和。
原来那什么都不是。
而是月光。
月亮很光,遍布荒山,洒到那儿,便掠起了凄寂之意。
从来没有月光会那么光,那么亮,就像一颗晚上的太阳,使大地如苍白的女体,生起污辱和践踏她的冲动。
人在月色中,就像漾在苍白的月色中。
善饮的人常说:“浮一大白。”就好像酩酊徜徉在牛奶河的月色中。
连一向自觉蛮有诗意的罗白乃,一向靠直觉、触觉去观察事物的何梵,以及一向没有诗意专扫人兴的叶告,都生起了“浮一大白”的感觉。
他们都“浸”在|乳般的月色中。
不。
不止月色。
还有杀意。
侵人的杀意。
天地不仁,但杀意却往往不是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人。
外面有人。
来人形状古怪。
这人额突鼻大,右手托钵,腕载三条色彩不同的蜜腊,左手抄着竹节多棱、沉重锋锐的塔锏,并臂箍四条水晶镯子,颈上还挂了串玛瑙磲链,神容英武,穿着道袍,正俯首看了过来。
他之所以俯瞰,是因为他高高在上。
使他高高在上的,是因为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很高。
很大。
而且还极为罕见,极不普通。
这“坐骑”使这头戴深茶色奇形铁冠的汉子,更形气势,居高临下。
他骑的不是驴,也不是马,更不是骆驼,而是龙。
这头龙前脚粗短,收于胸前,胸宽肋厚,厚茧满身,长满鳞甲,咧开嘴来,比栲栳还大,后腿雄浑有力,尾肥股圆,倒着鳍角,最奇特也最古怪更最好玩的是它的脸:
它长了一张猪脸。
叶告和何梵到底还算见识过这阵仗。
罗白乃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能叹为观止。目定口呆:
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目睹一条龙。
──而且还是只“猪脸的龙”!
铁布衫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一回有光,就有希望?
第二回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第三回动口与动手
第四回雄心与野心
第五回冰天雪
第六回甩头蓝
第七回 一口肉
第八回鬼王·追命·铁布衫
第九回有人
第十回三点尽露
第十一回一点红
后记:武林不过污泥地
铁布衫第一回有光,就有希望?
出了那狭厌洞|茓,黄泥壁上又点着油灯。
黄豆大的黄火,照在黄泥墙上、泥黄地上,昏黄一片,好像这儿就是直通酆都城。阎王殿的黄泉路上一般。
无情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真的已在黄泉道上,只等牛头马脸来接引。
只不过,习玫红比他快上一步,领先而行罢了。
无论怎么说,有火总比没有火的好,有光也总比没有光的好。
有光,就有希望。
有火,便有热力。
但无情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力气。
聂青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脖子,并已封住了他双臂的|茓道。
他现在已接近完全没有希望。
望到聂青低头俯视他那双充满嘲弄的眼,那两朵鬼火般得意的绿芒,他已几近失去了希望。
无望。
聂青看着受控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动的无情,仿佛很不满意:“你令我实在有点失望。”
他把力气稍稍放松了一些,无情的脸才没那么红,才可以开声说话。
可是无情并没有说话。
他好像没有话要说。
聂青反而有点不自在:“你没有话说?”
无情不作声。
聂青更是若有所失:“你可知道,我们部署了多久?花了多少人力、心力、物力?我费了多少心机和机心,才逮着了这个机会?才能使你中伏?”
无情没有表示。
聂青讶然道:“你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任我鱼肉?你信不信我一发力就拗断你脖子,你这辈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无情点点头,带点漠然。
──好像,脖子不是他似的,或者,他已失去了说话的气力。
可是聂青却明知不是。
他已卸了劲。
对方明明是有说话的能力──只要他肯开声便行了。
所以聂青反而激动了起来:“你信任我,我却出卖了你,你就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骂我?!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气?!你为啥不斥我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
依然不说话。
也不挣扎。
聂青连脖子都涨满了青筋:“至少,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出卖你呀?!”
这一次,无情点了点头。
聂青气得笑了起来:“那么,你也得开口问一问啊!难道我还自行献身夫子自道么!你是当差的,你不审犯,难道教犯人自行坦白交待罪行啊?!”
看来,他是有话要说,不说还真的是不痛不快。诡异的是,他是挟持着公人,却强迫人去审问他。
无情终于说话了。
他眼角仿佛还有点狡黠的笑意。
他的语言很含糊。
“你真的要我说话?”
聂青大喜过望,目中青光大现。
“我只怕你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说话?”
无情的声音还是很吃力。模糊。
“因为你快要死了,”聂青见对方愈不问,就愈不惬意,“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连问都不问?”
无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倒又大出聂青意外:“你就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求我吧,说不定,我会放了你。”
无情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求你,你就会不杀我?”
他总算是问了一句,千不情百不愿的。
聂青怔了怔,干笑了半声:“这倒不可能。说真的,我还真不愿杀你,可是,我若放了你,我们大家都完了。”
无情神色苍白,在黄灯下成了苍黄,不过却不影响他的平静:
“你既然已肯定要下手杀我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听来,你还有别的同伙,你也作不了主,我求你又有什么用?”
他的眼神很宁定。
他的神情也很平淡。
惟一比较含混颤哆的,只有他的语音。
聂青听了,瞪住他,好像见鬼一样。
他忍不住叱道:“我就要杀你了,你快要死了,你就连原因也不想知道?!”
无情点点头:“一个人都快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啥?”
“好,好!”聂青干笑起来,听那笑声,仿佛是一件心血交熬、千淬百炼而成的艺术品,却不受到人欣赏、遭人蔑弃一般,“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难道你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么?!”
他兀自气忿难平,又咔咔咔的干笑了几声,仿佛有东西塞在喉管似的,但他双目,一直盯着无情的脸,不管他笑他怒他得意时,他都双目逼视、紧盯不放,仿佛要在无情颊上消融出一个洞似的。
只听无情叹了一口气,缓缓的道:
“青月林公子,你要我问──”
“问”字后面,应该是“什么”二字。
但这两个字并没有说下去,也来不及说出来。
因为他已出手。
不是聂青出手。
而是无情。
无情也没有出手。
──聂青的右臂箍住了他的脖膊,无情的手也挣动不得。
所以出不了手。
他是出口。
他出口就是出手。
──甚至比出手的杀伤力更大!
他前面几个字,即是“青月林公子,你要我”这八个字,依然说得含混不清,但到了“问”字,却突然清晰了起来。
不但清晰。
而且有力。
甚至斩钉截铁。
一个“问”字,“唆”地一声,一道寒芒,直打聂青眉心!
快!
疾!
猝不及防!
如果有光,就有希望,那么说,有出手,能出手,就有机会获胜,有机会反败为胜。
铁布衫第二回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嗖”的一声,寒芒直取聂青面门。
两人相距极近。
聂青本理应以为无情已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所以更骤不及防。
这下很要命。
──无情的命就在聂青的手里,所以他先行要聂青的命!
聂青盯住无情。
无情一张嘴,寒芒一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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