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果真是都准备好了，就要赴宴。我们欠疚的点着头，跟在众福晋身后。

冬日的宴摆在室内还是很舒适的，虽说没有多热闹的唱戏，吵闹，但难得的是康熙招集他全部的子孙一堂相聚，齐乐融融，自家人关起门人过腊八，这气氛比平常的那些宴席还是亲和自在许多的。

康熙每年此时才最显得平易近人，各种上好的赏赐都摆在一旁，成全了他老人家的齐聚一堂的心愿，富足有余的他自是不会亏待了众人。

宴席不像往常皇子福晋分开坐，而是每家占一个席位，由皇子们领着坐在一起，一府一府的分开。意显大家小家齐欢乐一般 。康熙则高高坐在上坐，看着自个的儿子们带着福晋阿哥，嘻笑热闹。他在上座的心情自是不言而喻的。

这皇家便是如此，在一群富丽堂皇，欢庆热闹中，总有那么几处，只是过来凑着份子，陪衬陪衬，硬是融入不进去。

比如我们这一桌，大阿哥一桌，前太子爷一桌，还有十三宁静那一桌。

排的位置也巧妙，我们这四桌都远远排开，离康熙远远的，这几处，似乎连灯都暗淡一些。

想来康熙也是明了的，既然不能不来，来了就只当垫个尾数，安生便好，也不求能得到多少附和。

我们这一桌在这一明一暗中，倒是显得特殊些，照理说，十四正值红旺当头，怎么也不会冷落我们，只是这一府没了主，还要硬生生抬上耀眼光亮处，看着众人一家齐聚，怎么说也是对我们这群­妇­孺的刺激与不便，加上这阵子闹得满成风雨的我还在其中，吸引了众人探究的目光，康熙自是不乐意。只能不尴不尬排在这一明一暗之间。

春儿却是没在我们这桌，遥遥跟着康熙坐在主坐，显得十分自在随意，只是眼睛总是扫向我，似有满肚子话要说，看我虚弱的模样，脸上显得极是担心，显然是被告知过，也不敢提要挨着额娘坐，我看他暗地里抹了好几次泪，心酸得心都抽痛，不忍再看。

遥儿跟在德妃身边，很是不安份，爬上爬下，要找我，被陈么么抱住，弄些好吃好玩的，便哄住了。

人生的悲痛莫过于如此，近在眼前，却只能相视无言。

在此场景，有心之人自是表现合家团穆以讨康熙欢心，无暇关注我。

说祝福的好话，自有人，也轮不上我，我只呆坐在侧边，愣愣的看着桌上的菜肴出神。

席上关心我之人亦有之，可惜太沉太重，我的心早便负荷不起了，入门第一眼便看到十三静静坐在一旁，风平浪静般，见我便不再移开眼神，我点头朝他示意，扯嘴笑笑表示我不碍无恙，便低头坐下。

我与他之间，早便不需要言语了。过去不再留恋，只是希望彼此要过得好。千言万语都在心中，说任何一句都显得多余和苍白。

有种温馨便是如此，淡淡的，缓缓的，轻轻的，微风般的拂过，便深深记在心底。

昏头昏脑的晃着时间，吃完饭，象征­性­的喝点粥，太监宫女们收拾桌面，最令人期待和兴奋的赏赐环节就要来了。

众人无不趁同，费尽心思希望多得些赏赐，博个好印象。

我转头与十四再对视一眼，便看到那暗光下的三桌悄然无息的由侍卫领了出去，就好像他们从未来过一般。众人也未留意，或是装作不留意，这便是皇家，生出这样的怪癖与亲情。

宁静朝我笑笑，还轻轻向我摇了摇手，我欣慰，内心里其实无比的羡慕这样的生活，能在闹市中取得一片安宁。而这片安宁能否给他们带来满足，关乎他们的心，是否适应和认同并珍惜去把握这份并非自主求得的安宁。

我相信，他们已经作了选择，找到了最合适的方法去走这条宁静的小路。

众人的注意力集中，我也得些轻松。低头把玩着戒指。

感觉身边一阵­骚­动，我一看，竟然是春儿偷偷走到我身边来了，我一转身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个头同我一般的高，这稚­嫩­的肩膀也能让我丝丝安慰和满足。泪水再也忍不住迅速浸湿他的肩膀。

“额娘，我们出去放烟花，好吗？”

春儿轻轻推开我，低声道，我含泪点点头，往年我们一家，喝完粥，便兴奋的放烟花，胤祯放的烟花又大又漂亮，惹得我们娘俩一整晚的拍手兴奋尖叫，好不快乐。

我偏头看看遥儿的方向。

“额娘，不用管她，她被么么哄得睡了”春儿轻轻拉我出去，众人留意也好，不留意也好，这会的工夫，我硬是要和春儿一起过了，我出了门仔细的上下打量他，泪水纷纷落下，我的春儿，额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了。

“额娘，别哭了，我知道阿玛走后，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我这么久也不见你到宫里来见我，就知道你身不由已了，额娘，儿子相信你，阿玛不在，儿子也会在你身边支持你”春儿拿过我的手巾，替我拭着泪，安慰我道。

我差点失声痛哭，抚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他，想要一次看清楚“额娘好想你，也好担心你，怕你在宫里不听话，惹皇爷爷和祖母生气”

我吸吸鼻子，宽慰道“有你这些话，额娘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担心额娘，自个在宫里好好学习，多听听弘时的话，额娘在宫外就安心了”

春儿咬­唇­僵硬的点点头，沙哑道“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我含泪带笑的摇摇头，起身牵他的手找一处安静之处放烟花。

春儿一招手，立刻有太监抱来一大堆的烟花，春儿接过火摺挥手让他走开，颇为男子气概挺着胸朝我道“额娘，阿玛不在，儿子给您放烟花，一定跟阿玛放的一样好”

我笑着点点头，觉得有些腰酸，让冬香扶我到一旁坐下。

春儿举的火摺子很兴奋，微微的火光中，孩子气十足，想来平日里的教导太严苛，这么小便入宫，我又不在身边，想来心一阵阵抽痛，曾几何时，我为十四的年幼时光心疼，现在我的儿子，也如此。

“额娘，你看好哦，我放了”春儿抱过一个烟花，稳当放好。

我不放心，放烟花太危险，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可又不忍心打击他的兴奋，我走近与他一同握住火揩子，暖暖笑道“春儿，让额娘和你一起放，好不好？这第一个烟花，放给你阿玛看，好吗？”

春儿笑着点点头，一肯即暗下脸问道“额娘，阿玛能看到吗？”

说着眼眶一红，抱着我哽咽道“额娘，我好想阿玛，我好想阿玛回来”

我轻轻拍着春儿，仰头吞下喉间的胀肿，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子，拉开春儿道“来，春儿，今天是腊八，你阿玛肯定会想我们在放烟花呢，就算是看不到，他一定也能感觉到的”

春儿重重的点点头，我们一起握着那点燃我们梦想和愿意的火光，相视一笑，欢快的退开身，我立刻捂住春儿的双耳，春儿想也未想也捂住我的，只一刹那，这种深深厚厚的感情，便同那美丽耀眼的烟花一样，嘣的一声炸开，闪出五颜六­色­，美丽动人的大大烟花。

胤祯，你看到了吗，这是我和春儿一起放给你看的烟花，这烟花温暖了我快要绝透的心，是否也会温暖你呢，一定会吧，你也能感觉到吧。

我们是多么的想你，盼望你能立刻出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这样的节日，这样的夜晚，这么美妙的烟花下面。

我抛开不快，抛开无奈，抛开别离，一次一次，重复的放着各式各样的烟花，为漂亮的烟花感概，为转瞬即消的短暂黯然，尔后再点起希望，希望能够连绵不绝的闪烁下去，一次比一次更开出更大更美更令人意外的花朵。

在我与春儿的欢声笑语中，在烟花光亮的一闪一灭间，扫到一个落寞的小小身影，让我即期待又害怕面对，如果说我欠谁最多，无疑便是他了。可是，这样的他，这样身份的他，有着那样阿玛的他，不过是又增添我的身不由已和自己的深深无力感。

“春儿，你等等”我把火揩交给春儿，起身走近那小小落寂的身影，心在颤抖，想退缩，想逃避，可他也是我的儿子啊，小小敏感的他，见到我和春儿这样的场景，该是多么的无助和伤心。

暗中的他，看着慢慢走近的我，想任­性­，想倔强的移着脚步要退缩，但又有一股力量拉住他的脚，只在犹豫踌躇中内心翻腾的等着我走近。

“历儿”我像怕吓到他一样，轻轻的唤了一声，心酸满溢全身，连头皮都在轻轻的颤抖，这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难道换真的忍心让他重复他阿玛的命运吗？

我不能！此时我倒庆幸我的懦弱。

“你不是我额娘，你不可能是我额娘！”他突然重重的喊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扭身往前奔去。

“历儿……”我伤心欲绝的喊着，想也不想的跟身上去，不顾身子的虚弱和小腹的不适。

天哪，不可以！前面是结冰的湖面啊，这冰结得够坚固吗？！

“历儿，别去，危险！”我心急如焚的喊着。

“不要你管，你走开，不要你的假惺惺！”弘历回头恨恨吼了一声，不顾我的劝阻，直冲向湖面，拦也拦不住。

该死的胤禛，如果历儿出了事，我绝对不会饶过他！

弘历在湖中央停住，看着也走入湖面的我，目瞪口呆，刚才的气焰和任­性­像冰面一样，冻结住。

小手拼命朝我摇着，急促道“你别过来，这里很危险，谁要你跟过来的！”

我很想说太多的话，可是我来不急，这冰面并不结实，这大冬天的，如果有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历儿，听我的话，赶快趴下，这冰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快点！”我急得快要落泪，打着手势让他趴倒在地。

他仍然愣愣看着我。

我气结，自己脚下的冰并不比他好得了多少，本想冲回去，可是我们都离湖面太远，会不会在中途跌入冰水，不得而知，我咬咬牙，走近他，轻轻的趴下手，示意他跟着我。

他这才醒悟过来，跟着我趴下，与我并排趴在一起，转过脸，低低道“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我哭笑不得，他这时还想着那些事，眼前这大难还未过。

“我为什么不能跟过来？”我反问道，伸手点点他的小小鼻子。

弘历别扭的扭过头，不甘说出答案“并你不喜欢我！”

“你凭什么这么认定？”

“你喜欢他们超过喜欢我！”

我想回答，小腹一阵阵抽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小脸全皱了起来。

“十四婶，你怎么了？！”

我轻轻摇摇头，这是报应啊，纵然百般防护，免了吹风，却自己重重贴上冰面，这病根注定要落下了，该你的，怎么也逃不掉。

“来人 哪，快来人哪，救命啊”我隐约听到冬香的喊声。夹着春儿焦急的唤人。

“历儿，来，我们慢慢爬到湖面去，这冰面太薄，他们人过来也救不了我们”我忍着身子的不适，权衡了一下局面道。

历儿点点头。

“别下去！你想害死他们吗！”

“难道不去救他们吗？”

“你这样下去，只会令他们立刻掉入水中！”

“……”不时有争执的声音传来。

“是阿玛！”

“九哥！”

我和弘历轻声低叫。

“你们千万别过来！这冰太薄了，我们自己慢慢爬过去！”弘历高声叫道，因为我已经痛得喊不出声了。

“十四婶，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弘历喊完，十分愧疚对我道。

我苍白的摇摇头“要想弥补罪过，就自己爬到湖面去，不要回头，我会跟在你身后，听到没有！”

“那你呢？”弘历点点头，担忧的看着我。

“我是大人，体力比你好，没事的，我帮你断后，历儿，你往发白的面上走，记住”我咬牙交待。

“十四婶，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弘历似是真要弥补罪过一般，颇有信心对我保证。我放心的点点头。

“快走，你额娘阿玛要担心了，不要回头，知道吗”我的肚子痛得让我死去活来，可是我仍苍白的朝他安慰的笑。

弘历不疑有它的果真慢慢往前爬了，我吃力的跟在后面。额上冒着细汗，这一冷一热，相互交迫，水深火热，尤其是小腹的附胀，冰寒之气似乎从小腹快速蔓延全身，嘴­唇­冻得真发抖，可冷汗却一滴一滴砸在冰面。

弘历突然回头，我忙展开紧皱的面孔，责怪的盯着他，暗示他不守诺言。

“你并非不在意我，对不对？”

我一愣，流下两行清泪，抿­唇­点点头。

他这才放心往前爬，我知道他不会再回头了。

岸上的人紧张的张望，我望着弘历的身影越来越远，嘴里不停的说着，十四婶，你要跟上哦。十四婶，你来了吗，十四婶，我爬的是不是很好……

我欣慰的看着他到岸边越来越快，似乎非常想到达后回头得到我的奖励。

我实在爬不到了，历儿，全身已经冻僵，毫无知觉，腹部的疼痛已经麻木，可依稀感觉到腿间有股湿湿腻腻的东西慢慢流出。

我拼命睁着眼睛，想要看弘历确切的到岸，平安无事，岸上人越围越多，惊恐尖叫，却无人敢踏上冰面，我听到身下冰面轻轻的喀嚓声，在劫难逃了。

迷胡的视线中，看到一个身影正要不顾一切的奔来，被一旁的人狠绝的挡去，力道之大将那身影推了个踉跄，随后毫不犹豫的飞身向我奔来，随之是一阵哄乱的尖叫。

在我陷入深度昏迷中，身下的冰终于不堪重荷，四分五裂的裂开，这一刹那，我以为就此结束，一双有力的手突然的抱起我，快速往回奔，朦胧的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若兰……终于……救到你了……不会愧疚……”

热闹的人群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吵，可还是让我听到一声让人胆颤的冰裂，还是一刹那，被用力的抛了出去，被人稳当的抱在怀里，一起重重的扑通声下，我再也支撑不住，陷入黑暗。

只是在那意识渐失的那几秒，康熙那一声讥哨、不悦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似是明了一切，却带着无尽的嘲讽，戏弄与责备

“好个老九，你对老十四倒是忠心！”

看不到面貌，这语气，这声音，竟像把利刀一般，尖尖细细快速的，刺到我的心房，瞬时，无尽沉重的酸涩如同让人吞了满口的苦胆，说吐又吐不出般。同厚重的昏迷一同砸向我。

只有深深的，漆黑的，压抑的，说不出的悲痛。

这简单的几个字，一句话，对此时仍在冰水中的九阿哥而言，是何等的伤害和尖刻的矛盾。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著，这皇宫里的人，尤其如此，执著尤其的深。

完全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于我来说，梅香死的那一夜，我人生的转折，从未怪过任何人，尤其是九阿哥，只是这想法，于我们之间，却是已经到了天与地的差别。无法融合。

这么多年来，他的不甘心，积累下来的怨恨与不平，如同这看似坚固的冰一般，就算打破，并非解脱，只不过掉入更加深不可陷，更加冰冷的境地。如这一池的寒水，如康熙那番嘲讽说辞。

破与不破，说与不说，争与不争，其实不过是两败俱伤甚至更甚往日，我的软弱与懦弱源生如此。

他此时又作何感想，于公，于私，条条都是死路，一切的说辞苍白得宁愿咬牙吞下。

而我，只能报以暴风狂雨后淡淡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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