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姆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
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
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
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
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茓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
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
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
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
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
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
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
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
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
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
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
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
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
…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
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
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
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
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
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
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
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
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
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
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
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
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
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
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
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起来吧……你
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
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
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
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
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
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
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
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
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
睡过的炕上,赤祼祼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
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
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苗苗,咱们Zuo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
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
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
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
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
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
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
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
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
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
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
口他就说:“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
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
“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
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
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
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茓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
我们也在狗的墓|茓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
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
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一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
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
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
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
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
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
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
放说:“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
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
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
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
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
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
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
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
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
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
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
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
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
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
或是买半斤鸡胗,或是买一斤羊头肉,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
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
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
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
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
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
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
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
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
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
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
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
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
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
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
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
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
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
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
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
;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
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
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
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
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竞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
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
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
后边。
二Zuo爱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
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
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
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
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
这是他第一次踏人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
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
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
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
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
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
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
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
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
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
——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
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问,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
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
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
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
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那么,你就
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
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
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
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人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
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Сhā进去,一段一段地、
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
滑,从不分权,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
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
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我的朋友托着她的头发,
站在距她两米开外的地方,犹如替步人教堂的新娘托着长长裙裾的儿童,痴呆呆
地看着前方的风景。
“那么,我们就遂了你儿子的心愿吧……”互助轻声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拨开那些神发,仿佛一个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
啊,终于走到了终点。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样做了几十次后,我的朋友希望能够与互助面对面Zuo爱,她却冷冷地说:
“不,狗都不是这样的姿势。”
三广场猴戏
2000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
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
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
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毛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
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露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
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唇,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
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
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
腕。不须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
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欢。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
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裤,鞋子虽脏,但都
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
只银环。西门欢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
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
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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