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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人将死恩仇并泯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姆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

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

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

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

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茓­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

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

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

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

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

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

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

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

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

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

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

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

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

…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

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

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

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

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

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

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

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

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

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

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

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

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

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

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

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起来吧……你

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

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

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

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

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

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

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

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

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

睡过的炕上,赤­祼­­祼­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

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

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苗苗,咱们Zuo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

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

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

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

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

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

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

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

­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

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

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

口他就说:“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

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

“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

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

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

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茓­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

我们也在狗的墓|­茓­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

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

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一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

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

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

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

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

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

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

放说:“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

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

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

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

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

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

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

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

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

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

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

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

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

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

或是买半斤­鸡­胗,或是买一斤羊头­肉­,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

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

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

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

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

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

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

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

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

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

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

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

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

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

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

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

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

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

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

­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

;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

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

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

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

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竞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

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

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

后边。

二Zuo爱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

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

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

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

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

这是他第一次踏人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

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

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

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

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

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

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

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

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

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

——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

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问,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

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

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

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

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那么,你就

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

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

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

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人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

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Сhā进去,一段一段地、

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

滑,从不分权,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

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

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我的朋友托着她的头发,

站在距她两米开外的地方,犹如替步人教堂的新娘托着长长裙裾的儿童,痴呆呆

地看着前方的风景。

“那么,我们就遂了你儿子的心愿吧……”互助轻声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拨开那些神发,仿佛一个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

啊,终于走到了终点。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样做了几十次后,我的朋友希望能够与互助面对面Zuo爱,她却冷冷地说:

“不,狗都不是这样的姿势。”

三广场猴戏

2000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

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

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

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毛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

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露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

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唇­,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

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

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

腕。不须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

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欢。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

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裤,鞋子虽脏,但都

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

只银环。西门欢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

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

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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