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满肚子坏心眼儿。我挥手放了他,还送他一包茶叶,让
他带回家给他爹喝。他爹黄天发是忠厚老实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户,种
着我五亩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养出这么一个混混儿子。后来黄天发送来一
挑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的老豆腐,赔情的话说了两箩筐,我又让太太送他二尺青
直贡呢,让他回家做双新鞋过年。黄瞳啊黄瞳,就冲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
你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听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对准我的胸
膛开枪,给我留下个囫囵尸身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啊!
我西门闹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业时虽逢乱世,既要应付
游击队,又要应付黄皮子,但我的家业还是在几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亩,
大牲口由四匹变成八匹,新拴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长工由两人变成四人,丫环
由一个变成两个,还新添了两个置办饭食的老妈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
从关帝庙前,把冻得只有一口游气的蓝脸抱了回来。那天我是早起捡粪,说来你
不会相信,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
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
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
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
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
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
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
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
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我在关帝庙前发现了这个小子,雪掩盖了他半截
身体。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考虑着捐几个善钱买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
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赤祼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
赤红,鸡芭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
到他的小说《人死Diao不死》里了。这个人死Diao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
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这样的善事,影响巨大,胜过树碑立传。我放下粪筐,把
他挪动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还有一丝热气,知道还没死,就脱下棉袍,将他
包裹起来。沿着大街,迎着太阳,手托着这冻僵的孩子往家里走。此时天地间霞
光万道,大街两侧的人家都开门扫雪,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
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就冲着这一点,阎王爷啊,你也不该
让我转世为一头毛驴啊!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
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
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
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长工屋的热炕头上。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
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
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老张说得有理。就让这小子在炕上慢慢缓着,
让家人熬了一碗姜糖水,用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姜汤一进肚,他就哼哼起
来。我把这小子救活,让老张用剃头刀子刮去了他那一头乱毛,连同那些虱子。
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领着这小子去见我娘。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
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哪座庙里的小和尚啊!问
他年龄,摇头不知;问他家乡,他说记不清楚;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更是把头
摇得如货郎鼓似的。就这样,收留了这小子,算是认了个干儿子。这小子聪明猴
儿,顺着竿儿往上爬;见了我就叫干爹,见到白氏就喊干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干
儿子,都得给我下力气干活。连我这个当东家的也得下力气干活。不劳动者不得
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
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这小子说,干爹,我要跟着
你姓,姓西门,名蓝脸,西门蓝脸。我说这可不行,西门,不是随便可以姓的,
好好干吧,干上二十年再说。这小子先是跟着长工干点零活,放马,放驴——阎
王爷啊,你怎么黑心把我变成一头驴啊——后来就渐渐地顶大做了。别看他瘦弱,
但手脚麻利,有眼力,会使巧劲儿,倒也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现在,我注视着他
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知道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
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
闹!”
但我的喉咙像依然被那两个蓝脸鬼卒拤住似的,虽竭尽全力,可发不出声音。
我绝望,我恐惧,我恼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泪珠。他的手一滑,
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快点,拿条毛巾出来!”随着蓝脸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
走出来。我猛然间看到了她的那张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张脸上
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
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过来的丫头,原姓不详,随主姓白。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
我收了房。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长嘴方颌,一脸福相,更兼那两只奶头
上翘的Ru房和那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太太久不生养,
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她那几句话通俗易懂又语重心长,她
说: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块肥田。我与她合房的当夜,就使她怀了孕,不但是怀了孕,而且是
双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为我生了龙凤胎,男名西门金龙,女名西门宝凤,据接
生姥姥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善于生养的女人,她宽阔的骨盆,富有弹性的
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初产时都要呼天抢地,悲惨嚎叫,但我的迎春生养时,产房里
竟然无声无息。据接生姥姥说,在生产的过程中,迎春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微
笑,宛如做着有趣的游戏,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紧张,生怕从她的产道里钻出妖
精。
金龙和宝凤的出生,是西门家的天大之喜,怕惊扰婴儿和产妇,我让长工头
老张和小长工蓝脸,买了十挂八百头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围子墙上燃放。鞭炮声
声,一阵阵传来,使我大喜若狂。我这人有个怪僻,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
劳动不能解除。在鞭炮声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
几十车子粪撇了出来。村里一个惯于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马智伯跑到牲口圈边,
神秘地对我说:门市——这是我的字——门市贤弟,家里有产妇,不能打墙动土,
更不能出粪淘井,冲撞了太岁,主着婴儿不利。
马智伯的话让我心头一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
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说,古人曰:人有十年旺,
神鬼不敢傍。我西门闹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岁又有何妨。也
是被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从粪中铲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这物似凝胶,如肉冻,
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韧,我把它铲到圈边上打量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太岁吗?我看到马智伯脸色灰白,山羊胡须哆哆嗦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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