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凡“苛察缴绕”之言,概谓之“名家”。名家之目立,而先秦学术之方法论亡矣。刘歆班固承其谬说,列名家为九流之一,而不知其非也。先秦显学,本只有儒墨子·道三家,后世所称法家如韩非“管子”皆自属道家。任法、任术、任势,以为治,皆“道”也。
其他如《吕览》之类,皆杂糅不成一家之言。知汉人所立“九流”之名之无征,则其九流出于王官之说不攻而自破矣。
四、章太炎先生之说亦不能成立
近人说诸子出于王官者,唯太炎先生为最详(其说见《诸子学略说》。此篇今不列于《章氏丛书》)如引《文艺志》之说而以为“此诸子出于王官之证”。此如《惠施》所云以弹说弹,不成论证也。
其称老聃为柱下史,为征藏史,以为道家固出于史官,然则孔丘尝为乘田矣,尝为委吏矣,岂可遂谓孔氏之学固出于此耶?又云“墨子·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子·翟亦受学于史角”,史佚之书今无所考,其名但见《艺文志》。
其书之在墨子·家,亦犹晏子之在儒家于伊尹,太公之在道家耳。若以墨子·翟之学于史角,为诸子出于王官之证,则孔子所师者尤众矣。况史佚、史角既非清庙之官,则《艺文志》墨子·家出于清庙之说亦不能成立。又云“其他虽无征验,而大抵出于官官”。然则太炎先生亦知其为无征验矣。
太炎先生又曰:“古之学者多出于王官。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弄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酒扫为仆役焉。故《曲礼》云,宦学事师。学字本或作御,所谓宦者,谓为其宦寺也(适按,此说似未必然。郑注云:宦,仕也。《正义》引《左传》宣二年服虔注云:宦,学也。谓学仕官之事。其说似近是。)所谓御者,谓为其仆御也。(适按,原作学,本可通。《正义》谓学习六艺是也,既作御,亦是六艺之一,古者车战之世,射御并重,孔子亦有‘吾执御矣’之言,未必是仆役之贱职也。)……《说文》云:仕,学也。仕何以训为学?所谓官于大夫,犹今之学习行走耳。”是故“非仕无学,非学无仕”(《诸子学略说》)。
又曰,“不仕则无所受书”。(《订孔上》)适按,此言古代书册司于官府,故教育之权柄于王官。非仕无所受书,非吏无所得师,此或实有其事亦未可知。然此另是一问题。古者学在王官是一事,诸子之学是否出于王官又是一事。吾意以为,即令此说而信,亦不足征诸子出于王官,盖古代之王官定无学术可言。
《周礼》伪书本不足据。(无论如何,《周礼》决非周公时之制度)即以《周礼》所言“十有二教”及“乡三物”观之,皆不足以言学术。徒以古代为学皆以求仕,故智能之士或多萃于官府。此如欧洲中世教会柄世政,才秀之士多为祭司神甫,而书籍亦多聚于寺院。以故,其时求学者皆以祭司为师。故谓教会为握欧洲中古教育之柄,可也。
然岂可遂谓近世之学术皆出于教会耶?吾意我国古代,或亦如此。当周室盛时,教育之权或尽操于王官。然其所谓教,必不外乎祀典卜筮之文,礼乐射御之末。其所谓“师儒”,亦如近世“训道”“教授”之类耳。其视诸子之学术,正如天地之悬绝。诸子之学不但绝不能出于王官,果使能与王官并世,亦定不为所容而必为所焚烧坑杀耳。
此如欧洲教会尝操中古教育之权,及文艺复兴之后,私家学术隆起,而教会以其不利于己,乃出其全力以抑阻之。哲人如卜鲁诺乃遭焚杀之惨,其时科学哲学之书多遭禁毁。笛卡尔至自毁其已著未刊之《天地论》,使教会当时竟得行其志,则欧洲今世之学术文化尚有兴起之望耶?
是故教会之失败,欧洲学术之大幸也。王官之废绝,保氏之失守,先秦学术之大幸也。而世之学者乃更拘守刘歆之谬说,谓诸子之学皆出于王官,亦大昧于学术隆替之迹已。
太炎先生《国故论衡》之论诸子学,其精辟远过其“诸子学略说”矣,然终不废九流出于王官之说。(其说有散见他书,如《孝经用夏法说》《订孔上》诸篇)其言曰:“是故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不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是以滋长。”(《原学》)此亦无征验之言。
其言“官人守要而九流宣其义”,大足贻误后学,夫义之未宣,更何要之能守?学术之兴,由简而繁,由易而赜,其简其易,皆属草创不完之际,非谓其要义已尽具于是也。吾意以为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诸家既群起,乃交相为影响,虽明相攻击,而冥冥之中已受所攻击者之薰化。
是故孔子攻“报怨以德”之言,而其言无为之治则老聃之影响也。墨子·非儒,而其书言曰“义者,正也。必从上之正下,无从下之正上”,则同于“政者正也”之说矣。又言必称尧舜古圣王,则亦儒家之流毒也。孟子非墨子·家功利之说,而其言政无一非功利之事。又非兼爱,而盛称禹、稷之行,与不忍人之政,则亦庄生所谓“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者耳。
荀子非墨子·,而其论正名,实大受墨子·者之影响,诸如此类,不可悉数。其间交互影响之迹,宛然可寻,而皆与王官无涉也。故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其一家之兴,无非应时而起,及时变事异,则向之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新者已兴而旧者未踣,其是非攻难之力往往亦能使旧者更新。
儒家之有孟、荀,墨子·家之有“别墨子·”(别墨子·之名,始见《庄子·天下篇》),其造诣远过孔墨子·之旧矣。有时一家之言蔽于一曲,坐使妙理晦塞,而其间接之影响,乃更成新学之新基。如庄周之言天地万物进化之理,本为绝世妙论,惜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卿之语),遂沦为任天安命达观之说(此说流毒中国最深,《庄子》书中如《大宗师》诸篇皆极有弊)。
然荀卿、韩非受其进化论,而救之以人治胜天之说,遂变出世主义而为救时主义,变乘化待尽之说而为戡天之论,变“法先王”之儒家而为“法后王”之儒家、法家。学术之发生兴替,其道固非一端也。明于先秦诸子兴废沿革之迹,乃可以寻知诸家学说意旨所在。知其命意所指,然后可与论其得失之理也。
若谓九流皆出于王官,则成周小吏之圣知,定远过于孔丘、墨子·翟。此与谓素王作《春秋》为汉朝立法者,其信古之陋何以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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