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她果然通知了我的父母。而我却有我的办法,更大的愤怒压倒了害怕,我已打定主意拒受教育,不回家。
下面这一段应该写得让人停止心跳,但我却只想将它尽快讲过。
冬日的黄昏,凄凉透骨,不懂事的孩子在学习逃跑。
我走得并不远,在家的附近徘徊。天越来越黑,童年的嗜睡症袭上头来。我走到一幢熟悉的大楼的避风角落(那角落里散落着一些潮湿的破砖),安全地蜷缩在那里,不知悲伤只觉饥饿地望着夜空,直到沉沉睡去。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一夜是我走向诗歌的第二步(在这之前我已以三个蛋糕为代价迈出诗歌的第一步),这一步同样不是书本之诗而是生活之诗。9岁的我虽不会抒情,也不知道这“愤怒”所酝酿着的“精神分析学”的被伤害感和被抛弃感。但没有这一夜我就不会在15年后与波德莱尔的《露台》相遇,我就不会以我后来的“冲锋的青春”歌唱我的生活。作为诗人,尤其是一个极端左翼的抒情诗人,我命该如此。我感谢这逃跑的第一夜,它把我送往人生“表达”的路上,它至少高于蛋糕、高于现实。那真是一种对抗着又包容着激|情与神秘的(并不开口说话的)诗歌黑夜!
一觉醒来就宣告教育的结束,这翅膀硬了的鸟可以飞了;一觉醒来(1990年在寒冷的北京)对身边另一位17岁的“大诗人”杨多乐(他现在叫杨典,除诗人身份外,也是一位年轻的古琴大师和杰出画家)说:“要写诗吗,不要像我从‘下午’开始,上午9点更接近真理……”说着说着我因干燥的天气而流下伤心的鼻血。
脚步已经跨出,鸟儿已经飞走……
逃跑以它一连串的惊叹号,以无穷的“9”的速度从这一夜开始偏离了所谓“听话”的道路(或人生服从的道路)。它公开或暗中一直向左,它使我加速成为一个“秩序”的否定者、安逸的否定者、人间幸福的否定者。随着逃跑不断升级,我理解了“斗争”、“阶级”、“左派”、“解放”这些词语,它们在一个诚实的孩子的注目下显得无限伤感、催人泪下,同时一股近似于自我牺牲的极端热情把我推向“极左”(自恋狂或虐待狂)的尖端。这尖端顶着诗人放肆的特征但没有什么庸俗的快乐。它仅仅为我唤来一首诗的几点闪光以及前途未卜的变迁,除此之外就是肉体的疲乏和灵魂的狂妄。
时光强硬地向前推进。1989年7月,我在北京同我的朋友——一位出色的诗歌翻译家李赋康讨论我的诗歌英文翻译,谈话中,我曾告诉过他我的诗深受父母影响,它的核心是“母亲激|情”,它的外表是“父亲形式”。
通常情况下,我这个“下午”的歌者(不像张枣,他是“正午”幸福的歌者)总是在母亲“下午”的氛围里面朝“左边”尖声歌唱:该是怎样一个充满老虎的夏天
火红的头发被目光唤醒
飞翔的匕首刺伤寂寞的沙滩
……
叛逆的动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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