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脾气越发越大,她激烈的话语铿锵不绝,仿佛要把我当场淹没在她滚烫的热血里。她已承受不了她自身的伤心、痛苦、厌烦的加速度,她弯曲起她娟洁的食指猛烈地敲打我不听话的脑壳的四周。我糊涂的脑壳年仅6岁,它在热得令人窒息的“下午少女”的敲打下好像飞出了我的身体。这个下午,这个“不诚实”的孩子必须起点变化了。但“一般来说,内在的变化是不可能被跟踪的,如果这些变化还谈不上质变的话。有些变化在发生的时候,你自己往往是觉察不到的。”(布罗茨基)我并非专门去等待“质变”的到来,直到33岁的某一天我突然写出了《教育》,“质变”的谜底才被揭穿。
变化从何开始,悲又从何而来,我到底错在哪里?我只感到害怕和愤怒(这也是我最早大致理解的词语)。害怕漂浮不定,愤怒却使我清楚地想到了“李逵”。上周末,我去书店,我看上了一本连环画,封面是手拿双板斧的水浒英雄李逵,他满脸胡须翘起、圆睁双目从遍布树林的山岗奔跑下来。我很喜欢这怒放的形象(因为他不像我,因为人总想成为他人),为不能立刻得到它而万分焦急直到晚上,直到第二个黎明。25年后,这离奇的李逵又重新接上了童年的某一点,但已没有了“愤怒”。一个盛夏的下午,一位专为尸体化妆的老头在重庆观音岩一间低矮、潮湿的小酒馆里一边饮酒一边指着我说:“你是杨志,你这位朋友就是李逵。”酒意朦胧、词不达意,梁山泊、李逵、下午、一个朋友……
而这个偷吃了三个蛋糕的下午,尽管自责(由于害怕)会袭上心头,但同时一种对未来无名的反抗激|情,对普遍下午的烦乱激|情(不是吗?我尽了这么大的努力才完成的这个下午理应受到夸耀但却遭到敲打),对本已完美的事物百搬挑剔的激|情也开始在我内心萌芽。我以离奇古怪的热情和勇气从此渴望迅速长大、迅速逃跑、迅速自由。
在另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终于冲破了下午越燃越炽的教育,挣脱了我那日课式的千锤百炼的完美主义训练(我现在甚至以为这种训练是普天之下的母亲最乐此不疲的人生志业,如我后来教书时认识的一位女研究生,她狂热地读我的诗,几乎不是读,是吞!她说每天必读我的诗,不然就活不下去。我的诗已成了她每日必服的药片,她说这些“药片”可以医治她童年的创伤并有效地对抗她无比凶猛的完美主义母亲;而张刚,另一位年轻的日语教师甚至为我的《震颤》流下惊恐的神经质的热泪)。
那一年我9岁,第一次弃家出走。出走是由一位脾气古怪、性格烦乱的老Chu女引起的。她是我的语文教师,又胖又矮,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她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又是下午)折磨她收养的一个男孩,不停地骂他并用一个黄|色的直尺打他的手掌。那天下午,她恨我上课时的好动症,放学后将我关在办公室,一边呓语翻滚、空话连篇,一边大胆地用她那粗壮的“50岁”的手指戳我的前额(唉,又是母亲般的惩罚形式)。我已不能准确地描述那时的心情了,直到长大成|人后当我写出:这恨的气味是肥肉的气味
也是两排肋骨的气味
它源于意识形态的平胸
也源于阶级的多毛症
——《恨》这时我才清楚地恢复了对那个下午的记忆。的确那个语文老师是多毛的,我记起了她多肉的嘴唇和唇边密集的绒毛。我也记起了她的神态,她在寒冷的下午困难地滚动着她的身体,直尺在她手上换来换去,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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