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少秋是第一个直接影响我早期诗观并让我切身感受到什么是诗和诗人的要素的人。他暗中不露痕迹地协调了我那过于迷恋爆发力的内心,在他均匀的节律中我开始稳健地掌握了我诗歌中的百分比,走向诗歌的通途。我及时地找回了我天性中早已有之但却被我忽略了的平静的一面,压抑了我的破坏性(或者说控制了我的破坏性),从这个中山大学的夜晚开始,我起了一些变化……
几年以后,我读到艾兹拉·庞德一句话:“归根到底,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在于他具有一种持久的感情,同时还有一种特殊的控制力。”“控制力”,我已在那个夜晚失而复得。
经过三年的阅读和写作之后,经过无数次的下意识的反复抵达之后,我早期诗观的雏形出现了。从波德莱尔的“我歌唱心灵与官能的狂热”到梁宗岱的“以诗歌抗拒死亡”再到吴少秋的“神秘和气氛”,1984年3月,我正式写下《我的诗观》:(一)
人生来就抱有一个单纯的抗拒死亡的愿望,也许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愿望才诞生了诗歌。
诗的价值在于它是一种高尚的无法替换的奢侈品,它滋补了那些患有高级神经病的美丽的灵魂。
就一般而言,我有些怀疑真正的男性是否真正读得懂诗歌,但我从不怀疑女性或带有女性气质的男性(按:男诗人多有女性气质,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布罗茨基就说过这样的话:“我甚至比茨维塔耶娃更像一个女性。”)。她们寂寞、懒散、体弱和敏感的气质使得她们天生不自觉地沉湎于诗的旋律。
(二)
诗和生命的节律一样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当它形成某种氛围,文字就变得模糊并融入某种气息或声音。此时,诗歌企图去做一次侥幸的超越,并借此接近自然的纯粹,但连最伟大的诗歌也很难抵达这种纯粹,所以它带给我们的欢乐是有限的、遗憾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是不能写的,只是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这种形式。
(三)
我始终认为我们应当把注意力和兴趣从诗歌转移到诗人,因为我确信世界上最神秘的现象莫过于诗人这种现象。真正的诗人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触须,并以此来感知世界。诗人从事的事业对于他自己来说仿佛是徒劳而无意义的事业,但它是无限的想象的事业。李白捞月的传说,波德莱尔的人造天堂都证明了这一点。
由此可见,诗人是无所事事的奇怪的天才,然而是不朽的天才。这是一个典型的象征主义诗观,也是一个我早期在象征主义诗人那里痛饮了金津玉液后的必然结果。象征主义,它成了我早期诗歌的土壤、水、空气和灵魂。我后来曾倾心过坚实简练的意象派、解放潜意识并更加革命的超现实主义、以及菲里浦·拉金(PhilipLarkin)的反对狂热呓语和暧昧朦胧的后现代冷峻诗篇,我甚至尝试过将叙事、民俗、古代生活内容及现实的日常细节移入诗歌(这方面新一代的年轻诗人做得很好),但象征主义的旋律已融化为我血液的旋律——我那血的潮汐。时间已到了2008年,但我仍然是一个“古老的”象征主义者。
诗观的第一节是对波德莱尔和魏尔伦的热烈呼应。他们仿佛从一座古老、幽深的密林向年轻的我发出神秘暗凉的微语,那如音乐般女性的微语充满了即将来临的诗之预言和恐怖。那是波德莱尔“我的灵魂在芬芳中飘荡,犹如他的灵魂飘在音乐上”的调子。那调子像一位水中仙女裹着薄纱织物,露出象牙似的雪白的一小截丰腴,散发着出浴后慵倦爽人的香气——那难于捉摸又转瞬即逝的香气。苍白的脸色、神经质的柔情、伤感的抖颤、迷狂的香水和泪水、涂黑的混血儿的眼圈、嘴唇和指甲上的胭脂、异国花草的芬芳、过时的爱情、昔日的豪华、奇异潮红的敏感、夏末初秋的衣裙、幽暗的带电的颖悟、骄奢淫逸的光洁和乖戾,“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鸦片”的波德莱尔,我心中“巴黎的忧郁”的波德莱尔,那属于一个诗人的象征的森林的波德莱尔,他在对我述说着、歌吟着、呢喃着一种疲倦、一种热忱、一种悔意。同样那也是魏尔伦沉痛、温婉、蝉翼一般更女性的调子,那是最轻微的音浪、最纤细的巴黎细雨中幽咽的小提琴的调子。缱绻恍惚的秋天、初雪的一点唇红,感恩、默契和凝定,那纤颤的情绪和肉感的炙热迷离地混合着,他的歌飘荡起来,轻咽起来,像一个少女的身体那样微妙,那样神秘。音乐,更轻的音乐;风景,更轻的风景;邂逅,更轻的邂逅;忏悔,更轻的忏悔。看!我们诗人中最古老、最悲惨的小提琴,他就要“抓住雄辩、绞断它的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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