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同闲梦去玄武湖畔,在“花光如颊,温风如酒”的下午,我吟咏春日得诗《春日》一首。乘着意犹未尽的游兴在清凉的春月朗照下返回学校。
回校后接陈东东寄自上海的一信。展信捧读大为震吓:海子已于1989年3月26日下午5点30分在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自杀,被一辆货车拦腰轧为两截。他身上留有一封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自杀时身边还带有4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多么可怕的春夜的寂静,昆虫在盛鸣,我又重读了两遍来信。
一位激越的抒情诗人,我们诗人中的“左派”王子自杀了,这是我读罢陈东东来信后第一个突现的思想。接着我回忆了我与海子仅有的一次通信联系。1985年,那时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好像当时还没有任教,在校刊工作。一天我下课(我当时在西南农业大学教英语)回家,收到海子寄来的一册自印诗集,读后颇有感触,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此后,再无联系,直到1989年1月我在北京时老木告诉我海子是一位天才诗人并约我与他见面,可惜老木终日奔忙,我同海子的见面竟未实现。当时只见到在北京市内的“北大四才子”中的三人:西川、骆一禾、老木。一禾是兄长式的、西川是典型北大高材生式的。他们俩人有一个共同点,一看便知是那种具有深厚文化修养的青年,勇敢但不极端,属于思想和见解都很独立的知识分子诗人类型。老木却是北大传统的青年活动家的形象。他对我谈起选编《新诗潮诗集》的逸事,他开始不想编,整整想了一天,然后决定做这件事。当来自全国的诗稿铺天盖地地冲向他时,他弄得头昏脑胀、食不甘味,最后索性把诗稿摊在地下,拿着大剪刀日夜奋战,左冲右突,最后印出书后又亲自用平板车将书运送回北大,“那些时日,我彻底累垮了,还要偿还印书的借款……。”他急躁地述说着,仿佛这事就发生在目前。
不久,老木和西川相继来信告诉我海子自杀的消息。两个月后骆一禾也去世了。接连两位诗人去世给1989年的诗坛布下重重阴云,仿佛为了这个宿命的“伟大庆典”,历史庄严地遴选出两名堪称“日月同辉”的赤子诗人献出了生命。
迄今为止我读到过大量“诗人之死”的文章,我也不止一次尝试过写一些纪念文章但终因言不及义而暂时放弃,死亡是一件真事情,它使言说变得极为困难。我选择了沉默面对死者,我也期待着某一天(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对死者发出召唤,在我长久沉默之后,召唤死者重返人间。
就在这一年(1989)的冬天,我以毛泽东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为题写出《麦子:纪念海子》一诗,我知道“麦子”犹如一枚闪光的抒情的像章,它是海子歌唱的宠物,这宠物带领他(一位15岁的少年)从安徽飞往北京,最后这宠物又带领他及浩瀚的饥饿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请宣告吧!麦子,下一步,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牺牲!
下一步不是宴席!迅速的疯长的麦子,迅速的疯长的像章,不!迅速的疯长的海子,他是中国写作史上少有的赤子。他持续7年在一间孤单的房子里写作,最后两年(如西川所说)“争分夺秒地燃烧”,从每日下午4点到翌日凌晨,他灌注给(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光芒四射的生命之力,饱满逼人、空前绝后。他为中国文学引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闪电速度和血红色彩,这速度和色彩在他内心翻腾辉映、燃起熊熊火焰,他的一切外部生活都被这火焰焚烧了,心灵升向天空、肉体搁浅大地、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在这位“孩子王”般的天才“幼兽”面前俯首称臣(但他也为这个传统付出了无比惨烈的青春,他有时甚至像我们神话中的小英雄哪吒闹海,脚踏烽火轮在“传统”中左冲右撞,杀得“敌人”胆战心惊、丢盔弃甲)。海子作为我们时代的神话最终将显示出他的意义,我们正以无限的耐心等待着这一天,哪怕等上10年、20年、30年……他所赠予我们的闪电之美、血红之美,甚至斧头之美,最终也将变成我们的形象之美、生活之美及运动之美。歌唱还在继续,倾听早已开始,即便我们“丧失了歌唱和倾听”(陈东东语);我们的怀念也会随着西川的“怀念”(西川悼海子、骆一禾两篇同名文章《怀念》,是我目前所读怀念“诗人之死”文章中最好的两篇,它已成为我们怀念的基调、路标和灯塔)开阔、丰富、圆满起来。
是的,他们的诗歌将流动在我们的血液里,从这个春日直到永远的春日。
§虹§桥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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