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后来一切都变了,吉特力治向我迎面而来,那个下午我在花园里漫步、遐想、享受着宁静和一首诗。我吟咏这首诗,对它赞叹不已,这是一首临空而降的诗,一首一气呵成的诗,一首速度飞快但以优美的节奏催动我血液流动的诗。我感到了作者的呼吸、放弃和宽怀(“宽怀”是作者爱用的词,也是她诗品的核心)等转瞬即逝又地久天长的情怀,我为此深深感动了一个下午。这首诗我已无法重述,但有一句却永远铭记在心:“对了,连空气也是教条”。多么准确、细腻、有力的生活的写照啊。除了震惊,我便无话可说,唯有不断喃喃自语地体会着这一行诗,仿佛我将从这一行中甩掉“教条”的空气,舒展我自由的心灵。我情不自禁地谈论着、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所有的朋友,叫他们认真注意这位遥远的上海诗人。我当时的诗歌圈子(核心圈子)是张枣、欧阳江河,我几乎以强迫的口气要他们立即接受陆忆敏的诗歌。
不久又读到贝岭、孟浪编选的《75首诗》,其中陈东东的诗我非常喜欢,他在诗中展现中国、吟咏古代,个人与山河融为一体,汉风中夹一点小洋味,让我在欣喜中备受刺激。我对王寅的认识是从他的《朗诵》开始的,“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热爱一个诗人”,这感人肺腑的最末的一行,使我想起一个冬天,俄罗斯的冬天,想起费特、蒲宁或契诃夫的冬天。在冬日的火炉边、外面下着大雪,费特的吟诵让老托尔斯泰流下热泪;而在蒲宁式的寒冷和锋利的星光下,一个诗人的朗诵让我感到中学时代的隆冬或新年前夜的欢乐;感到雅尔塔的冬天,契诃夫在他的海边别墅一边轻声朗诵一边饮下一杯樱桃酒……朗诵,冬日的朗诵,一代又一代,我听到了王寅的“朗诵”,高贵、寒冷、瘦削……在多年以前。而1988年冬天我在上海见到王寅时,他的形象正好吻合了我的想象,他的趣味、他的风度、他的不屑、他的无言都那样恰切适度、流畅优雅、充满冬意。
我还记得初到南京时,在同韩东闲谈的一个夜晚,我非常好奇地向他打听王寅的一切。他告诉我王寅很矜持、有点高傲、不爱说话、一说话就有点逼人。他还告诉我:“陆忆敏85年和王寅来我家,王寅和我说话,她在书架上发现一本《精神病学辞典》。以后五天里,边读边作笔记直到离开。”
1988年深秋我在南京见到了第一位上海诗人陈东东,我们相互倾慕,一道流连南京的山水,愉悦人生。与这位洋溢着古风的诗人在南京见面确是最美好的了。他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诗人之一。他同西川、骆一禾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他们也是相互引为同道的诗人,只是陈东东气质上更具旧式文人的娴雅,就像有人告诉我:“陈东东虽禀存超现实主义或希腊诗风,但气质上是一个中国六朝文人……”西川、骆一禾却更融洽于西方古典精神。
连续几天,我们一边游玩(鸡鸣寺是我俩爱去的地方,香茶与素面、凭窗闲眺、秋趣横飘;后来他写过一首《鸡鸣寺》的短诗,此诗堪称中国风景当代短诗的杰作,有潜在的极大的精神繁殖力,可开此类诗一代新风,可惜不能忆起并录于此),一边聊天,我反复对他谈起他诗中的“风景”特征,这一特征在中国当代诗中很少见,几乎没有,用诗来写风景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从他的风景诗,以及与他的交往,才知他酷爱游历的秘密,在不断的出游中,观看、体察、欣赏风景。他所居住的城市上海缺乏“风景”,而他就在这个大城幻想着风景和他刚刚去过的山川,他就这样用文字创造了一幅幅令人惊叹的“海落见山石,独坐载酒亭”的画面。其间话题自然转到上海诗人。从陈东东那里我才知道王寅、陆忆敏和他都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而且还是同班同学,王寅写诗早于他俩,并在早期给予一定的帮助,他还谈到一个我听起来很奇特的派别“撒娇派”,一个叫京不特的学数学出身的诗人,他后来去云南边陲某寺当了和尚,常穿着金碧辉煌的袈裟行走于闹市,再后来他又去了泰国,去了丹麦,似乎一直埋首于哲学研究,实在有趣得很。而我又想到胡兰成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能当得真呢。撒娇是那样的家常,而“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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